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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 有喜

    ◎内心忽然生出一股不安◎

    裴衍舟一早就知道赵氏要回来, 他本来也没想过要去亲自接母亲,然而雨从昨夜起便开始下,早晨起更有越下越大之势, 裴衍舟便有些坐不住了。

    他素知母亲的个性, 倘或换了别家夫人, 看见天气不好许就耽搁一日再走了,但赵氏未必,甚至可以说一定不会, 老夫人把她打发去寺庙清修这一个月,已经够让她抓耳挠腮地难受了, 一定是到了时间就要赶紧赶回来,才不至于让府中大权旁落。

    虽然赵氏在后宅的权力本来也只有一半。

    京城的雨都这么大, 城郊山上的雨一定只会更大,如果赵氏执意要走, 马车便极有可能陷到泥地里面去。

    再耽搁一二时辰, 天上还下着雨, 等到天黑就麻烦了。

    裴衍舟禀报过裴硕和老夫人,带了自己用惯了的长随们便往城郊赶。

    原本从京城到城郊山上的寺庙最多不过一日的路程, 根本不远,但今日下雨, 裴衍舟是巳时二刻离开侯府的,等快马加鞭赶到山脚下都已经是晌午了。

    再看这山路,雨水裹挟着泥沙冲刷下来, 裴衍舟的马刚一蹄子踏上去, 就立刻塌下去许多, 他忖度了片刻, 当即便从马上下来。

    眼下这种情况骑马是最快的, 但是也很危险,这一对人马踩过去,若是把山道踩塌可就麻烦了,而且山坡上的泥浆和落石也很有可能惊到马,即便裴衍舟的马久经沙场,他也不敢在自己完全未知的环境下乱来。

    留了人看守马匹,裴衍舟便带着人往山上赶。

    走了大约快一个时辰,却连半山腰都没到,饶是裴衍舟也开始内心焦急起来。

    又往前行了一段路,终于远远看见有一队人慢慢走过来,虽然还不确定是不是赵氏他们,裴衍舟已经隐隐松了一口气。

    这样的天气赶路,除了赵氏还会有谁?

    裴衍舟连忙赶上前去,果不其然就是赵氏,几个下人簇拥着一辆简陋的马车,可怜兮兮的。

    裴衍舟还没开口说话,略扫一眼便察觉不对。

    人数不对,赵氏去清修其实身边跟着的人不少,再加上前几日卫琼枝带过去的,不该只有这么几个才对,难道还有人留在寺庙没走?

    赵氏一见儿子来了,便心疼道:“这么大的雨过来干什么,腿才好了几日?”

    裴衍舟看到赵氏马车上并没有其他人,心里一紧。

    卫琼枝不在。

    “人呢?”裴衍舟问。

    赵氏还沉浸在艰苦路途中遇到儿子的喜悦中,闻言一愣,而后才道:“她呀……她走不动了,自己说要留在路上等,有人陪着她的。”

    裴衍舟呼吸一滞。

    这一看就是马车再不能多坐一个人,卫琼枝只能步行,所以才导致走不动,这路别说是卫琼枝一个弱女子,就算是他方才一路走过来,也觉得很是辛苦。

    他往远处一眺,山路雾蒙蒙的,很难看清楚前方。

    若是卫琼枝他们能找到歇脚的地方还好,若是找不到就糟糕了。

    裴衍舟不想再和赵氏掰扯,安排了两个长随护送她下山,自己便带着剩下的人继续往山上赶。

    赵氏在他身后喊:“衍儿快回来,不用去找她,不会有事的,你和母亲赶紧回家去,这雨实在太大了……”

    裴衍舟没有理会,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回不知走了多久,裴衍舟一路上心思乱糟糟的,也说不清在想什么,只知道想到最后,如果卫琼枝真的出了什么事,那便是侯府害的她。

    他也难辞其咎。

    直到有长随朝着前面喊道:“好像有人!”

    裴衍舟心下忽然一松。

    他连忙跑了过去。

    只见一群人围着什么东西,裴衍舟认出来确实是侯府里的人,一时又没看见卫琼枝,便喊道:“都让开。”

    一开始他们都还没反应过来,直到裴衍舟过去拉开一个人,大家才认出来真的是裴衍舟来了。

    所有人都仿佛看见了救星一般,还有丫鬟哭了起来。

    而裴衍舟也终于看见了他们围着的东西。

    是卫琼枝。

    她正白着一张脸坐在地上,身上的衣裙斗篷又湿又脏,唇瓣紧紧抿着,眉心也蹙起,好似是受了什么痛苦,应该是病了。

    这样的神情,裴衍舟好像从来没有在她脸上看到过。

    她给人的印象总是迟钝的,于是欢愉不存在,悲喜也不存在,痛苦更不存在。

    裴衍舟猛然惊醒,就算他以为不存在,她也不可能真的感受不到。

    “怎么了?”裴衍舟蹲下/身子问道。

    红云抢着回答:“姑娘不小心摔了一跤,可能是摔伤了腿,起不来了。”

    卫琼枝痛得说不出话,也只能胡乱点点头。

    裴衍舟没有再说其他的,他转过身子对卫琼枝道:“上来。”

    卫琼枝一开始没懂,怔了半晌才明白过来,他是不是要背她?

    正在犹豫之际,裴衍舟已经让人把她扶到了自己背上,卫琼枝才刚把手环住他的脖颈,裴衍舟已经站了起来。

    他走得快,即便背着卫琼枝也比别人要快很多,很快便把后面的人甩了下去。

    卫琼枝还不放心:“红云他们……”

    “我的长随会带他们下来。”

    卫琼枝不说话了,只把手上的伞举得更牢一点。

    其实她身上已经湿透了,打不打伞都是一样的,倒是裴衍舟穿的是蓑衣,明显就聪明很多。

    一阵北风吹过,正顶着风的伞被吹地摇摇欲坠,歪来邪去地一下又一下遮挡着裴衍舟的视线。

    裴衍舟眼前都被雨水糊着,又偶尔有伞面遮挡,便对卫琼枝道:“你把伞扔了。”

    卫琼枝疼得晕晕乎乎的,闻言也没再多思考,一下就把伞扔到了地上,反正打伞也很累,她其实也撑不动了,浑身也早就湿透了,撑不撑伞都是一样的。

    哪知这看似一样的,实际上头顶那小小一片遮挡风雨的伞面被拿开之后,风雨便更加肆无忌惮地往卫琼枝身上砸,卫琼枝立刻便打了个喷嚏。

    裴衍舟也没想到她扔伞扔得那么快,他也是话出口之后才感觉到不妥的,若换了他自然能扔了这碍事的物什,但是卫琼枝不行,卫琼枝虽然不算是什么闺阁里娇养出来的女子,但到底是个姑娘家,怎么受得了这风吹雨打的。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改口,卫琼枝就已经把伞扔了。

    然后卫琼枝在他背上适时地打了个喷嚏,声音很小很细,像是一只小鸟似的,鸟羽拂在他耳边,拂得他耳边心中都痒痒的。

    裴衍舟停下,把卫琼枝放了下来。

    卫琼枝晃了晃,自己站稳了,裴衍舟把她放下来,是不是说接下来的路她就要自己走了?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方一把她放下来,裴衍舟就开始解自己身上的蓑衣,然后又把卫琼枝身上湿答答浸了水足有好几斤重的斗篷摘下来,再胡乱把蓑衣给她披上去。

    “自己穿好。”裴衍舟道。

    卫琼枝被风雨打得快麻木了,听了裴衍舟的吩咐便“哦”了一声,连忙把蓑衣穿好。

    她穿好后才看见裴衍舟淋在大雨里,便道:“要不还是把伞撑起来吧!”

    说着就要回头去捡被她扔着的伞。

    裴衍舟握住她的手腕:“不用。”

    这回裴衍舟蹲下来,卫琼枝自己迅速地爬上去了。

    二人再度启程。

    斗篷被脱下来换上了蓑衣,倒确实比方才好受了些许,只是这般境况之下,终究还是难挨的。

    过了一会儿,裴衍舟问她:“你在发抖?”

    卫琼枝也分不清是冷的还是疼的,吸了吸鼻子道:“太冷了。”

    “冷也是正常的,”裴衍舟想了想,到底是怜她被赵氏拖累,少见地柔声安慰道,“很快就到了。”

    说是快,其实也至少要再一个多时辰。

    裴衍舟默默地加快了脚步。

    这一来一回地上山下山,又下着雨,想来很快就要天黑了。

    裴衍舟的腿伤才刚刚好全了,能行动自如地走路也没多久,再加上雨中湿寒,其实伤处一早就已经开始隐隐作痛,但他在战场上也受过许多大大小小的伤,咬咬牙就扛过去了。

    好在又过了大约一炷香的工夫,雨竟然渐渐小了下去,而后又慢慢地停了下来,虽然路上仍是泥泞不堪,也间或有泥石滚落,但还是比下着雨要轻便不少了。

    暮色渐浓之时,二人终于到了山下。

    路上也没再见到赵氏的踪影,想来她定是早就回到府上了,裴衍舟留下看马的随从远远见到他们便连忙赶上来,也说了赵氏已经回去的事。

    裴衍舟把卫琼枝放下,又牵了马过来,问她:“会骑马吗?”

    卫琼枝双脚一落地,这会儿却觉得站都站不住了,面对裴衍舟的询问,强忍着难受摇了摇头。

    “那和我一起罢,我扶你上去。”裴衍舟道。

    他将卫琼枝的腰轻轻向上一托,卫琼枝整个人就被他送到了马上,卫琼枝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接着裴衍舟也坐到了自己身后。

    她还没准备好,马便箭矢一般地射了出去。

    卫琼枝从来没骑过马,上去之后吓得屏气凝神的,只剩下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其他什么都感受不到。

    她觉得自己要从马背上被摔下去的,而后才想起来好像还有裴衍舟在自己身后,他牢牢地箍着自己的双臂,让她连身子都没有摇晃一下。

    卫琼枝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只是下一刻,她眼前一黑,终于晕了过去。

    裴衍舟眼睁睁地看着卫琼枝软了下去,连忙把她扶住。

    他先想到的是卫琼枝骑马被吓晕的,而后才想到大冬天雨中跋涉这么久,倒也实在难为她能撑到这个时候。

    裴衍舟叫了卫琼枝几声,卫琼枝也没有应答,他便也放弃了,驱马赶紧回侯府才是正经。

    有了马便快了,不过一会儿工夫,两人已到了荣襄侯府门口。

    知道他们要回来,门口倒是候着许多人,一见裴衍舟回来,纷纷过来为他牵马。

    裴衍舟自己先下马,没顾得上小厮来给他披大氅,便忙着把卫琼枝抱下来。

    没想到这一路过来,卫琼枝还没醒。

    裴衍舟方才叫过她,眼下周围有那么多人看着,他倒开不了这个口了,便把她交给了过来扶人的仆妇们。

    刚扶着卫琼枝,有个妈妈便“哎呀”了一声。

    裴衍舟刚要走,一听见声音便不由朝着卫琼枝看过去,刚刚把她从马上抱下来时没注意,此时映着高高的灯笼照下来的烛光,却能瞧出卫琼枝面如金纸,煞是骇人。

    “去请大夫过来觅心堂。”裴衍舟吩咐旁人道。

    软轿早就备下了,但卫琼枝身子软着,把她弄进去倒很是不易,几个婆子弄得满头大汗,裴衍舟看不下去,便让她们都让开,自己上前想把她塞进去,但旁边没人扶着,卫琼枝晕得不省人事,一坐进去便要倒下来,连裴衍舟也没办法。

    裴衍舟想了想,便重新又把她从软轿里弄出来,一把抱到手上,这倒轻巧。

    一路回了觅心堂,没想到赵氏已经在那里等着,她已经知道裴衍舟回来了,等见了裴衍舟的人才放下心,念了一声佛。

    见裴衍舟抱着卫琼枝进来,她便皱眉道:“也不顾着自己的腿伤——这身上怎么还湿得透透的?母亲让人做了姜汤,你赶紧喝上一碗,再去洗个热水澡。”

    面对赵氏,裴衍舟没再多说什么话,只是点点头,道:“卫氏晕倒了,一会儿大夫会过来,母亲若不急着回去睡,便在这里照拂一二,我出去这么久想必祖母也挂心,先去寿宁堂说一声。”

    说罢也没等赵氏说话,转身便走了。

    赵氏撇了撇嘴,知道她冒大雨回来,其实老夫人已经教训过她一回了,她也怪没意思的,好在是有惊无险地回了府,这颗心也总算定了。

    裴衍舟是直接把卫琼枝抱到正房暖阁里的,丫鬟拿了热水进去给她换衣擦身,赵氏便想着要离开了。

    她是侯府的当家夫人,卫琼枝只是她儿子的妾侍,就算是正经儿媳妇,也没有婆母特意陪着她看大夫的道理,向来只有儿媳妇伺候婆母的份儿,卫琼枝怎么当得起,这里有张妈妈管着就够了。

    赵氏叫来张妈妈叮嘱一番,没想到金大夫来得也快,赵氏还没来得及走,他便已经急急走出来道:“夫人,琼枝姑娘这是喜脉!”

    赵氏本来没想听金大夫汇报情况,半晌没搞清楚金大夫在说什么,接着脸上便是狂喜之色。

    “什么?她是有喜了?快,快让人去寿宁堂报喜!”

    赵氏说完竟是笑了起来,又是指挥这个去老夫人那里,那个去裴硕那里。

    一时觅心堂都忙得乱糟糟的,丫鬟婆子都被赵氏使唤得团团转。

    金大夫却又道:“但是她今日受了寒又淋了雨,这么冷的天,月份又还小,胎儿已经不稳了。”

    赵氏眉梢一挑:“什么稳不稳,既然有了就一定要保住!赶紧开了药让她喝下。”

    眼下卫琼枝有了身孕,说不得裴衍舟和林娴卿的亲事就在眼前了,这个孩子于她来说大有用处,生下来之后是要抱过来养的,怎能容得下什么闪失。

    此刻赵氏倒是有了些许后悔,早知道就不该让卫琼枝来庙里了,更不该今日急着下山。

    很快老夫人也从寿宁堂赶了过来。

    裴衍舟也跟在她身后。

    赵氏派人去寿宁堂报信的时候他正要走,听到时竟也没反应过来,脑子里只以为是父亲的哪房妾室。

    等到老夫人笑着看向裴衍舟,裴衍舟才一下子意识到,原来说的是卫琼枝。

    是她有了身孕。

    老夫人很是高兴,他跟着老夫人回到觅心堂,众人纷纷上前来道喜,老夫人让他们去领赏,便往暖阁里去看卫琼枝。

    暖阁里还是静悄悄的,和外面的热闹大不相同。

    赵氏为了掩饰自己的错误在一旁打圆场:“她自己也糊涂,有了身孕都不知道,金大夫说才一个月出头,正是最爱犯困的时候,这会儿还睡着呢!”

    老夫人瞧了瞧,道:“这脸色看起来不好。”

    赵氏讪笑几声正要说话,猛地却听一直站着没动静的裴衍舟道:“是晕倒了。”

    赵氏差点气厥过去,顿觉儿子有了妻儿就忘了娘,幸好老夫人并没有追究什么,只是扫了赵氏一眼。

    “既有了身孕就好了,养着便是,我那里还有些补品,先拿来让她吃着。”老夫人道。

    众人怕扰了卫琼枝,又转到了暖阁外,老夫人这才拉住裴衍舟的手道:“如今也是要做父亲的人了,以后行事都要更稳重些了,再不能像小孩子一样,明白吗?”

    裴衍舟点头:“孙儿知道。”

    老夫人今日得了这个好信儿,一时爱怜地看着裴衍舟,声音有些颤抖:“我就知道,我的孙儿一直是最争气的,这下好了,我看那些人还有什么可嚼舌根的!”

    林家有意悔婚之事,在老夫人心头不得不说是一根梗着的刺,这亲事本就是她一力去说的,她如此高傲之人,怎能容得下林家看轻了裴衍舟,还是那等无法启齿的羞辱人的事儿,强忍着怒火不主动退亲,一则是不想遂了林家的愿,二则林家的娴卿姑娘实在是不错。

    “是孙儿让祖母忧心了。”裴衍舟道。

    赵氏见不得他们祖孙情深,这时便道:“侯爷那里也派人去说过了,二房三房那边也说了。”

    若说老夫人心头的刺在侯府之外林家,赵氏的刺便更多的是在内宅之中。

    “说了也罢了,总归是喜事,夜里也不算惊扰了人。”老夫人思忖许久,才又道,“我们自家倒是不打紧,早晚能知道的,外头却也疏忽不得,早先把衍儿都说成什么样儿了?”

    赵氏回道:“知道的,特别是林家那边,会叫人去透露一二。”

    见赵氏总算能做件自己满意的事,老夫人点了点头,又道:“既然是这样,林家的亲事也要准备起来了。”

    她年纪到底大了,这么晚了又是激动又是跑来跑去的到底也有些累了,又叮嘱了几句便往寿宁堂去了。

    留下赵氏依然兴致勃勃,这一日跋山涉水的辛劳都一下子一扫而空,在觅心堂又是指使这个又是吩咐那个。

    裴衍舟被她折腾得心烦,便拦了她,只说要睡了,赵氏这才消停下来。

    末了要走,却还是一脸神秘地对裴衍舟道:“她现在有孕了,你不能胡来,今夜是挪动不了——不对,金大夫说胎儿不稳,我看这些日子最好都不要挪动,但你可不能犯浑拉着她做那事,你们年轻不懂事,会出事的。”

    裴衍舟听她说得越说越不像话,连忙打断她的话头,有些无奈道:“母亲把我当什么人了。”

    他向来话不多,便又咽下了后面想说的话。

    只要赵氏少折腾一点,也就太太平平了。

    今日幸好是无事,又有几个女儿家经得起那样的,裴衍舟想起来找到卫琼枝时她跌坐在地上,其实那会儿她定是已经极不好受了,又是淋雨又是吹风,他越想竟是越后怕。

    赵氏风风火火地走了,裴衍舟吩咐张妈妈去落了锁,自己也去沐浴洗漱了。

    回到内室之后里头已经熄了灯,只剩下一盏孤灯能照亮脚下的路,大抵是丫鬟做事不仔细,光想着暖阁里面睡着的卫琼枝了。

    但裴衍舟没有说什么。

    卫琼枝已经有了他的孩子,说来让她入府便是只为了此事,倒也实在有些对她不住,若连几盏灯都要计较,未免也太无情了些。

    这样想着,裴衍舟往暖阁里望了一眼,里头映着外面昏黄的烛光,朦朦胧胧的像罩了一层雾气,仿佛今日淋的雨水在氤氲而上。

    裴衍舟走到暖阁青色的帘帐外,这才看清楚了卫琼枝确实躺在床上,她的身上盖着厚厚一床被褥,整个人压在底下,更显得瘦弱伶仃,额间几缕碎发黏在上面,不知是汗还是头发被雨淋湿了未干。

    大约是梦中听到了裴衍舟的脚步声,她有些不安地侧了侧头,却没有醒,可见今日是累得狠了。

    裴衍舟想了想,叫来小丫头让她给卫琼枝值夜,道:“她今日淋了雨,夜里许是要发烧或是难受,警醒着些。”

    说罢便自己往床榻那边睡去了。

    一夜无梦。

    ***

    一大早,林府二夫人就来到了女儿林娴卿的房中。

    林娴卿住在林府一处临水的院落中,一路走来还有水鸭和鸳鸯的叫声,本是极为惬意闲适之所,但林夫人却被叫得心烦。

    待得入了院中,没想到林娴卿竟已早早起身,梳妆打扮完了。

    林夫人遣走下人们,拉了林娴卿坐到内室中,未开口已皱了眉,轻声问她:“你已经知道了?”

    林娴卿朝着母亲笑了笑,恬静淡雅,如临水照花一般。

    她道:“何曾瞒得过我的眼睛?”语气神态却完全不像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反而像是已主过事好几年的当家奶奶。

    林夫人见女儿如此淡然沉稳,一颗心也渐渐放了下来。

    这个女儿从小就主意大,颇有些少年老成,她先是还嫌女儿没有小女儿的姿态,可等她越长大却越觉出女儿林娴卿的好处来,事情都能自己做主还罢了,又是极为明理头脑清楚,根本用不着父母家人多担心。

    有的时候不得不承认,这样的人往后日子必定顺遂安稳。

    包括这府上大大小小的事,林娴卿虽然年轻,但却不似别家姑娘那样在阁中时什么都不管,她能帮着母亲以及其他伯母婶母们理事,就算用不着她的,她也一定是心里明镜似的有数,全都看在眼里。

    她待人又谦和,林府上下就没有不喜欢她的,就算几个姐妹背地里常酸她,但终究还是要时常来她这里向她讨教问题。

    林夫人问:“那你打算怎么办?闹了这么一出,那边一直不肯退亲,如今他又好了,我看这亲事是做不下去了的,就算你嫁过去了,那边也是心有芥蒂,姑爷怎样先还不好说,但首先宜阳郡主绝不是个好对付的主儿,只你那婆母还罢了,糊涂得很。”

    林娴卿先也不说话,默默地想了一阵,却是又反问林夫人:“母亲就是这样想的?”

    “母亲是为了你好,”林夫人揉了揉额角,“凭你在闺阁中的好名声,再寻一个好人家也是有的,嫁不了侯府便嫁伯府,不如索性就把亲事去退了,我与你大伯母亲自上门去说,侯府没有硬按着头让你嫁过去的道理。”

    闻言许久之后,林娴卿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慢慢道:“我才不退亲。”

    林夫人没料到她会这么说,忙劝道:“你素日都冷静持重,可别在这事儿上犯了糊涂,我知道你幼时和那裴衍舟一起玩过几回,虽他的长相人品确实出挑,人都爱俊俏的,但这以后过日子,光靠幼时那点子还不知记不记得的情分可撑不下去。”

    “母亲也太低看了我,”林娴卿被林夫人说起了幼时与裴衍舟的事,却丝毫不见羞恼,反而更加不疾不徐,“我才不是因为他的相貌或是幼时相交才中意他的。”

    “那又是为了什么?”林夫人急了。

    林娴卿低下头浅浅笑了,修剪得圆润又保养得宜的指甲在喜鹊绕枝手炉盖上划了两下,划出轻轻的两声响。

    她乌黑的鬓边被发髻上簪着的流苏打到,而后才拿眼儿紧紧瞧着林夫人,道:“这亲事是宜阳郡主亲自来说的,我自然是她极满意的,就算眼下有什么龃龉,但我相信凭我的为人,郡主很快便能回心转意,至于裴衍舟,他会是我的夫君,我心下虽也倾慕于他,但却也实在不是很重要。”

    她从来就不信什么夫妻之间情意,就算是初嫁时是有的,但往后一定是慢慢烟消云散的,先不说往后了,现如今他身边就已有了一个,可她的身份却永远不会变,等裴衍舟继承了爵位,她就是名正言顺的侯府夫人,是有诰命在身上的。

    众所周知荣襄侯府内里一团乱,眼下虽还有宜阳郡主顶着,可赵氏是个不懂事的,等郡主哪天一去,侯府落在她手上定然是要出事的,宜阳郡主当日前来提亲,也是看中她的闺誉和能力,等她一嫁进去,只怕宜阳郡主就会直接把赵氏架空,转而把侯府内宅的大权给她。

    这才是她真正想要的。

    林夫人缓了片刻,才弄清楚女儿话里的意思,她到底心疼女儿,便问:“你真想好了?其实按你的家世背景,真要挑个可心可意的也使得,完全不必……”

    “母亲,”林娴卿打断林夫人,“裴衍舟出事之前可是赫赫有名的少年将军,他十五岁上便建功立业,京城谁人不夸?如今他的腿好了,日后更是大有可为,俗话说夫贵妻荣,京中勋贵子弟们纨绔者众多,靠的都是祖荫,嫁给他们又能有什么出息?”

    林家三代之前也曾经出过内阁首辅,但那已经是往事,如今也大不如前了,只有林娴卿的大伯和父亲在朝中任着不大不小的职务,书香门第自是清高,又不肯去做那汲汲营营的攀附之事,所以即便是积了几代的世家名门,也已经有没落的颓势。

    譬如林娴卿的几位姐姐们,嫁得最好的也不过是四品之家,只有林娴卿一向非常得宜阳郡主的看重,到了年纪之后更是郡主亲自上门来提亲,可见对她的满意。

    这也是她自小沉静得体,温柔大度,这才能在京中搏得个好名声,若非如此,荣襄侯府是她无论如何都高攀不上的。

    侯府的老夫人贵为宜阳郡主,其实早该向陛下提为侯府加恩一事,封个国公根本不在话下,这么多年未行此事不过是因为荣襄侯实在不争气,郡主故意冷着自己儿子,但这也是早晚的事,再加上裴衍舟已经长成,早就靠自己打下功绩,日后这国公爷必定是他。

    还往哪里去找这样的好亲事呢?

    除非是往皇家嫁去,但林娴卿倒没有过这个想头,那处也不是她想进就进的。

    这时林夫人道:“可先前那样对侯府,又该如何呢?”

    当初也大半是林娴卿的主意,那会儿京城传得风言风语到处都是,林家也不敢把女儿嫁过去守活寡,再者这爵位最后落到谁手上都不好说,权衡之下便起了退亲的念头,但却被林娴卿拦下。

    她自然知晓家中担心的事,她也并非不担心,她嫁给裴衍舟就是冲着尊荣和侯府大权去的,裴衍舟半身瘫了日后不能再去建功立业为她挣富贵荣华不说,她可忍受不了嫁过去却没了爵位,如此要想掌握整个侯府便又是痴人说梦了,就算过继过来一个旁枝的孩子,那也终究和自己不是一条心,百年之后一切奉手于他人血脉。

    但若是急吼吼就去退亲,于她和林家的名声却不好,她一时也嫁不到更好的,这样一来甚至还要嫁个更差些的。

    林娴卿便与林夫人商议,想出的这一计就是拖,避而不谈亲事,拖得侯府主动退亲,而郡主咽不下这口气果然也另想了办法。

    如今那个妾侍有了身孕,一切便又能回到正轨了。

    至于对策,林娴卿也早就想好了。

    她对林夫人道:“母亲这几日就对外散步我这段时日病了的消息。”

    “这……会不会太明显了。”林夫人问道。

    “不会,我不过是先试试他们,看看那边是什么态度,”林娴卿道,“再过几日,母亲便又说我患的是相思病。”

    林夫人倒吸一口冷气:“你是不是疯了,你的名声还要不要?”

    林娴卿转而却笑道:“裴衍舟本来就是我的夫婿,我为他害了病又有什么不可以的?母亲只管照我说的去做,我一心只想做裴家妇,不过是林家两面三刀,为此我才生了病,还被林家给隐瞒了下来,所以林家的事与我又有什么相干?”

    把林家推出去就是林娴卿的退路,反正林家本来就想退亲,背这个锅也不冤,只要她能嫁给裴衍舟,日后一荣俱荣,自然会扶持林家,权宜之计根本不算什么。

    林夫人不语,算是默认了,这确实是眼下最好的法子了,先把林娴卿撇出去再说,否则难说侯府那边肯不肯低头,她嫁入侯府又能不能有好日子过。

    看见林夫人担忧的神情,林娴卿反而气定神闲道:“母亲不必担心,只要我能嫁给裴衍舟,我就一定能过得好。”

    “可是那边儿还有个冒出来的姨娘,她生下的若是庶长子……”

    “生下来什么都是我的子女,却永远无法和我嫡出的孩子争,”林娴卿道,“她若乖巧些,我自然容得下她,反正没有她,裴衍舟也会有其他妾侍,若是不听话喜欢掐尖要强,我也有法子收拾她。”

    她将手按在林夫人的手上,才使得母亲慢慢定下心神,又道:“做戏要做全套,我立时便要去抱病在床,外头的事还要母亲多操心了。”

    ***

    卫琼枝昏昏沉沉睡了不知道多久,仿佛已经转过了几个白天黑夜,又仿佛只是阖眼之间,辨不清自己到底睡在哪里,好像还是在从寺庙下来的那条山路里走着,漫天都是瓢泼的雨,泛起的雨幕水汽连前路都看不分明,举步维艰。

    她只觉得自己浑身沉沉的,像压着石头一样,有时发冷,有时又燥热得很,总之是无比的不舒服,可她又不得不熬下去,无计可施。

    终于在雨中踽踽许久,卫琼枝脚下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上,她从地上抬起头来,这一抬头,却看见了天边一丝光亮。

    这光亮也不是天光,而是昏黄昏黄的,像是夜里的孤灯一般,卫琼枝使劲儿揉了揉自己被雨水打湿的眼睛,想要努力看清楚光亮来自何方,但突然周围便暗了下来。

    卫琼枝的心直直往下沉,接着她的身子仿佛也跌入了无底洞一般,她不由叫出声,而后却发现自己似乎一直躺在平地上。

    她醒过来了。

    红云正陪在她身边,旁边的小几上点着一盏不亮的灯,原来方才卫琼枝已经半梦半醒,看见的也正是这盏灯,已经入夜了。

    见到她醒来,红云脸上便有了笑意:“总算醒了。”可一边说着一边却也不来扶卫琼枝,反而是轻轻按着她的肩,把她按在床上。

    卫琼枝朝四周打量了一圈儿,才发现这里不是自己的耳房,而是暖阁里面,她在裴衍舟的房里,裴衍舟却似乎不在。

    红云已忙不迭朝外面吩咐道:“快去和老夫人还有夫人说,姑娘已经醒了。”

    卫琼枝睡得浑身酸疼,便问:“我睡了多久?”

    “三天三夜,若今夜再不醒,那就是第四夜了。”红云倒了热茶喂到卫琼枝嘴边,卫琼枝颇有些不习惯被人这样服侍,但她身子乏得很,也便半推半就了。

    温热的茶水一入喉,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干涸,卫琼枝一口气喝完整杯,才觉身上稍微好受一些。

    才说话间的工夫,已经有仆妇端了一托盘的饭菜过来,都是些容易克化的清粥小菜,红云拿了粥又要喂她,这回被卫琼枝挡住。

    卫琼枝是想着自己起来吃的,但红云却抢在她前面道:“你如今可随意动不得了,你有喜了!”

    卫琼枝睡得脑子更加发沉,混沌沌的,虽把红云的话听得分明,却一时怔住,愣愣地看着红云,仿佛自己还在做梦一样。

    红云已经接着说了下去:“幸好你平时身子不错,否则这孩子可能就保不住了,发烧发了这几日才醒过来,再不醒也是要不好的,可让我们也跟着提心吊胆的。”

    “我有身孕了?”卫琼枝这才跟着她前面的话反问了一句。

    红云点点头:“不会错的,眼下府上都已经知道了。”

    卫琼枝听完心里突突地跳着,这本是喜事,但她似乎也还没准备好高兴一番。

    她才来了侯府不过三四个月,中间还遇到过那么些七七八八的事情,刚来时更是直接被下了过量的红花,甚至被大夫说已经伤了身子,虽然后来又重新诊清楚了,但她以为到底还是对自己的身子有损害的,应该不会那么快就有孕,没想到就是那么快。

    来这里的目的就是怀上身孕,如今任务已经完成了。

    她的内心忽然生出一股不安,但也说不清到底是为了什么,她向来被人说脑子笨,对于这些事情自然没想法去究其根源,计算个明白,但直觉却骗不了人。

    作者有话说:

    古言预收《占春芳》,男女主双重生

    崔幼澜前世嫁给徐述寒三年,勤勤恳恳操持家事,为他主持中馈,抚育儿女,

    可徐述寒从未拿正眼看过崔幼澜。

    二人的相遇最初来源于一场精心的算计,

    当时崔皇后久无子嗣,崔家便想崔幼澜入宫为妃帮扶姐姐崔皇后,

    谁知一次宫宴,崔幼澜不过是多喝了一杯酒便不省人事,等她醒来,却发现身边躺着一个陌生男子,男子长相俊美,风姿冶丽,

    未等崔幼澜反应过来,便已有许多人闯入房中,崔幼澜的名声毁得彻底。

    后来崔幼澜才知道那日自己身边之人竟是当朝炙手可热的新贵徐述寒,出身名门,矜贵清雅,最是知礼知节,

    她已无法再入宫为妃,只能顶着非议匆匆嫁给徐述寒为妻。

    崔幼澜以为自己已经做得足够好了,可徐述寒却一直心存芥蒂,

    直到徐述寒将自己从前定过亲的女子接到府中,崔幼澜才认清她的夫君是一块捂不热的冰。

    崔幼澜来不及气愤却已被人推入池塘中,再睁眼时,她发现自己身边躺着的竟还是三年前的徐述寒。

    三年如一梦,这一次崔幼澜逃之夭夭,只让醒来后的徐述寒以为是经历了一场旖旎瑰梦。

    然而三月后,崔幼澜却被徐述寒找上了门,甚至被他提了亲。

    徐述寒将崔幼澜堵到墙边,狭长的凤眸中尽是阴郁:“三个月了,你打算把你肚子里那个怎么办?”

    崔幼澜把手一摊,笑道:“如此受人指摘之事,怎能劳烦徐大公子费心,我已物色好了几位合适的人选,想必能让大家都满意。”

    第24章 搬走

    ◎我拿什么笼络?◎

    红云见卫琼枝非但没有惊喜, 反而眸色飘忽闪烁,便很是奇怪,问:“你怎么了?”

    卫琼枝摇摇头:“没事, 我反应慢罢了。”

    她不由伸手轻轻碰了一下肚子, 蜻蜓点水一般, 很快就缩回了手,好像那里是一样很容易碎的瓷器,而她手脚粗笨, 不敢细抚。

    但饶是如此短暂,卫琼枝的心底还是泛起了一阵又一阵的涟漪, 如同水底下有一条小鱼在往上探头。

    这里是她的孩子,像一颗小花苗一样, 已经破了土,或许很快就能长大了。

    她一定会像爱护小花小草一样爱护它, 不让它受到一点风雨的伤害。

    如果早知道自己已经怀孕了, 卫琼枝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去淋雨的, 还走了那么长的山路,想起来就是后怕。

    这个孩子或许只是侯府的手段和工具, 但对于卫琼枝来说却绝不是,他们可以轻视他, 但没有关系,她自己当作宝贝就够了。

    她不能给它这世间最好的东西,却可以给它她所拥有的最好的东西。

    日后她也不求它给她带来什么功名利禄, 她只要它平平安安就可以了。

    卫琼枝从床上慢慢起身, 非常小心翼翼的, 然后从红云手上拿过粥, 一口一口就着小菜, 认认真真吃了下去。

    红云闲着无聊,又说:“世子今日出去了,想来一会儿就回来了。”

    卫琼枝没有什么表示,他们觉得他不重要,她也认为裴衍舟不重要。

    来这里之前她懵懵懂懂的,来这里之后也慢慢看明白了,侯府的人都又精明又厉害,他们嫌她笨,她也和他们走不到一处。

    在山上时裴衍舟是一路把她背下山了,但那也是赵氏害的,本来她根本不用受这个苦。

    刚喝完舟放下碗筷,这时外头却来了一个面生的妈妈,同着张妈妈一块儿,张妈妈倒是一脸难色。

    那位妈妈走路都在张妈妈之前,很是有几分神气,一进门便四处看了看,然后才走到卫琼枝面前,道:“老夫人听说姑娘醒了,让我来看看姑娘如何了。”

    张妈妈也提点道:“这是老夫人跟前的辛妈妈。”

    卫琼枝道了好,便等着辛妈妈开口。

    辛妈妈果然道:“人瞧着是没事了,老夫人的意思是姑娘还是尽早搬出正房去,一来有了孕还一起住到底不方便,二来说不得什么时候就筹备起亲事了,怕惊扰了姑娘。”

    卫琼枝默默听着,没有什么表示,都让她搬了,她又不能赖在这里。

    倒是张妈妈出言道:“姑娘的胎还没坐稳,前几日又折腾过一场,眼下就搬怕是不方便,万一动了胎气怎么办?”

    “老夫人说了,稍微挪个地方不会有事的,”辛妈妈道,“从前姑娘住旁边耳房,这几日仍搬去耳房,再过阵子等胎坐稳了,就去旁边跨院住,将来大奶奶进门了也清净。”

    于是张妈妈也无话可说。

    在这侯府,老夫人就是最大的。

    “我让人去耳房收拾收拾。”张妈妈悻悻道。

    辛妈妈道:“今日正好我在这里搭把手,我陪着姑娘挪过去,你们做事笨手笨脚的,老夫人也不放心。”

    这就是连一天都不愿让卫琼枝耽搁,此刻逼着她就要她搬回去。

    卫琼枝拿过自己的衣裳披上,红云见状也拿了斗篷来将她裹住,辛妈妈上前来扶了她的手,慢慢往门口走。

    耳房离正房不过才几步路,走走也是快的。

    已有手脚快的小丫鬟连忙搬了炭盆进去,蜡烛也都点上了。

    卫琼枝不知怎的竟也舒了一口气,搬过来也好,反正总要搬的,在哪里都一样,有个地方住就可以了。

    其实耳房也不错,只有她一个人住,在暖阁里反而有些不自在。

    “姑娘小心门槛。”辛妈妈笑着细声提醒道。

    谁知话音刚落,却忽听得身后传来裴衍舟的声音:“你们在做什么?”

    卫琼枝倒还好,她身边的辛妈妈吓得一个激灵。

    老夫人本就是见卫琼枝醒了,裴衍舟又不在,这才让她赶紧过来把人挪出去的,谁想却和裴衍舟撞了个正着。

    辛妈妈心里叫苦不迭,裴衍舟再不喜欢卫琼枝,可到底她已经有了他的孩子,怎么能容得她们去作贱?

    辛妈妈转身的工夫,裴衍舟人已经到了跟前,她刚要硬着头皮解释一二,却发现裴衍舟根本没看她。

    裴衍舟只觑了卫琼枝一眼,竟问:“他们让你走你便走?”

    卫琼枝有些害怕,跨过门槛往后退了一步,才道:“不打紧,这里也挺好的,我自己也想……”

    话还没说完,她的手臂已经被裴衍舟抓住,一用力便半拉半提地将她从门内拽到了外面。

    卫琼枝差点被自己的裙摆绊死,但仅仅踉跄了一步,好在裴衍舟拽着她。

    辛妈妈低了头不敢说话,裴衍舟记着她是祖母房里的老妈妈,忍了半晌才没抬脚踢她,最后冷冷道:“妈妈还是回去,我这里自有安排。”

    先前让卫琼枝夜里跟着他住也是老夫人说的,他想过祖母会让卫琼枝从暖阁搬走,但没想到祖母会这么急,在她身子还没好的时候。

    张妈妈又打圆场:“耳房又矮又小,里头闷闷的,等姑娘身子好些了再想办法也不迟。”

    “还不快滚。”裴衍舟轻喝一声,辛妈妈连滚带爬地走了。

    裴衍舟这才放开卫琼枝,却没再说话,只是自顾自转身进了房中。

    卫琼枝看着他的背影眨眨眼,又朝耳房里望了一眼,低低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也跟着回去了

    ***

    寿宁堂。

    辛妈妈去了一趟觅心堂,被闹得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她素来是老夫人跟前得脸的老人,这回又没了脸又没完成老夫人交代的事,此刻正垂着手立在老夫人跟前,眼睛都红了。

    老夫人倒没责怪辛妈妈,她将手上的佛珠捻完一圈,才问:“这是怎么了?”

    辛妈妈便把方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末了又道:“不是老奴不会办事,真是世子拦着不让,老奴又不能违拗了他,再迟点世子的脚就要踹过来了。”

    老夫人自然也不会亏待自己的身边人,虽然事情没办好,但还是给了赏赐。

    “你冷眼瞧着怎么样?”老夫人又问辛妈妈。

    辛妈妈“嗐”了一声,忙凑上前来:“老奴瞧着她焉儿坏,倒是装傻充愣的,世子当时让她出来,她非但不动,还说不要紧,她自己也想住那里。不是老奴说,这样的人老奴见多了,这是在以退为进,她都装得那么可怜了,世子怎不更加怜惜她?真真是令人着恼!”

    老夫人听后迟迟不语,又重新捻起了手上的佛珠。

    “不至于,”许久之后老夫人才悠悠开了口,“我看着她是真的愚笨,她没有这样的心思。”

    “就算她没有,但是世子……”辛妈妈悄悄瞥了老夫人一眼,没敢继续说下去。

    “衍儿是我一手养大的,他的秉性我最清楚不过,他怎么可能喜欢卫氏这种女子,又粗鄙又愚不可及,他若是那只看中皮相的人,我这些年也就白教养他了。”老夫人笑起来。

    为着当年没教好裴硕,对这个长子溺爱放纵太过,娶了个花瓶当正室不说,还养了莺莺燕燕一屋子的女人,等裴衍舟出生之后,老夫人把他抱过来养,便有意用心栽培,决意不让他和裴硕一样,这头一点自然就是不能为美色所惑。

    裴衍舟长大后确实也做得很好,就算房里备着大大小小的丫鬟,他从来都没有动过,这让老夫人很是满意。

    其实有没有妾侍通房还是次要的,最主要是让他不能完全纵着自己的本性,压抑下来方能端方持重,也只有如此才能成才。

    辛妈妈知道不能很说裴衍舟的不是,否则老夫人便会不高兴,于是只跟着赔笑了几声。

    老夫人思忖片刻又道:“衍儿也不过就是为了她腹中的孩子罢了,但让她继续住在衍儿房里终究不妥,这日久天长的到底怕衍儿心软,他还年轻,有些事情未必能想得周到,将来林氏进了门反倒两边不好摆弄,也没得再闹起来,大家不高兴,还是如今就断开的好。”

    “老夫人您的意思是……”

    “且在给她几日,让她把身子养好一些,仍旧搬到小跨院里面去住,让大夫说那里宽敞明亮适合养胎便是了。衍儿若不肯,便由我来劝。”老夫人想了想便又吩咐道,“还有一点,让底下的人都不必对她太殷勤,冷着她才是,免得传出去让别人以为我们家宠妾灭妻,林家虽然不义,但这个脸面却要给娴卿,她没有过错,不能让她嫁进来之后难做人。”

    辛妈妈忍不住问:“真的已经定下了?”

    老夫人点点头:“我本来也没打算让这门亲事不成,那娴卿实在是个好姑娘,合我心意极了,侯府的大夫人扶不上墙,我总有一日也要老的,这侯府便干脆直接交到衍儿媳妇的手上,也省去许多麻烦。”

    “倒是听说林家姑娘这段时日一直病着,想必也是心里不好受。”

    “也有可能是林家自己找个台阶下,我不管她是真病还是假病,你这就去备一份厚礼,明日让老三媳妇带着去林家探病。”老夫人道。

    辛妈妈应声而去,一时留下老夫人一人坐于堂中,她闭上眼睛念了一会儿经,脸上便慢慢浮现出笑意,诸事皆定,一切如意。

    ***

    自那日辛妈妈离开之后,寿宁堂出乎意料的没再有什么动静,再没提起过让卫琼枝从裴衍舟房中搬走一事。

    卫琼枝怀着身孕,又病了一场,到底也体虚气弱,总是犯困,一日中有大半时候都睡着,叫都叫不醒。

    裴衍舟近来也不知在忙什么,每日都是清早就离开,一直要到深夜才回府,他回来时卫琼枝早就已经睡了,两个人别说说话了,就连见面的机会都几乎没有过。

    裴衍舟倒还罢了,卫琼枝很清楚,自己早晚是要和他桥归桥,路归路的,不搬也只是这些时日不搬,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总有一日是要搬的,她总不可能一直都赖在这里,否则将来正经奶奶进了门该怎么办。

    还有就是卫琼枝这几日也慢慢察觉出来,仆妇丫鬟们待她竟比从前还不如了,红云和张妈妈没什么,但其他人是怠慢许多了,与最初她有孕那几日大相径庭。

    每日的饭食只是普普通通,红云都说了几次厨房伺候的人没上心,卫琼枝倒是什么都能吃,只是有时饭菜实在太油腻,看似鸡鸭鱼肉都是好东西,连根青菜都是炒得油光水滑,但她一口都吃不下去。

    卫琼枝只忖度着,怕是她的价值已经利用完了,所以侯府几位主子那里也冷了下来,下人们自然拜高踩低,不拿她当回事了。

    不过卫琼枝也没有很在意,没有人阿谀奉承她还是照样过日子,她自己过自己的就成了。

    这日她照样是用了晚饭,又喝了汤药便昏昏欲睡了,红云服侍她躺下,便吹熄了灯出去,这段日子以来一直便是如此。

    一直睡到了后半夜,卫琼枝睡得朦朦胧胧之间听见外头似是有什么响动,她不知为何有些害怕,便强迫自己从梦中醒来,才发现屋子里有人进进出出的,好像是在收拾什么东西。

    卫琼枝记着自己要搬走的事,可她的东西大多都在耳房里面,这里只有几件衣裳罢了,说走就可以立刻走,犯不着这么大张旗鼓的。

    屋子里生着炭盆又有地龙,很是暖和,卫琼枝从被窝起身也不冷,想了想反正她们在外面鼓捣自己也睡不安稳,便干脆下了床。

    暖阁外隔着一层纱帐,卫琼枝趿着一双软缎绣鞋掀开帘子走到暖阁外,这里与外间还隔着一道珠帘,只见两三个丫鬟正忙着收拾东西,一时没发现她站在里边,等到看见她了却也没对她说什么话,只是继续忙自己的活。

    卫琼枝心下好奇,正要走上前去询问,却见裴衍舟从外面走进来。

    他似乎是才刚回来,身上还披着一件大氅,上面缀着点点雪片,因为屋子里极暖和,才一进来旋即便化成了水珠。

    裴衍舟解下大氅扔到丫鬟手上,一抬眼便见到卫琼枝站在那里,此时已近子时,他有事才那么晚回来,也没想到会看到原本早就应该熟睡的卫琼枝,倒是愣了愣。

    “你怎么在这里?”裴衍舟开口问道。

    卫琼枝一五一十道:“我听见外面有声音。 ”

    除此之外再无它话。

    她本就是出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的,眼下已经从裴衍舟口中得知了原委,也应该继续回去睡才是,但直接转身走人好像也不好,又没有什么话可以说,实在有些尴尬。

    还是怪她不是八面玲珑的人,换了别个哪怕是嘘寒问暖几句也好。

    这时裴衍舟已在那里道:“明日我有事要出远门,故而让她们收拾衣物。”

    卫琼枝忽然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连忙道:“那世子自己多加小心,我先去睡了。”

    裴衍舟点点头。

    隔着一道被微弱烛光映得璨璨的帘子,她转身之后的背影也仿佛罩了一层淡淡的华光,缥缈如坠雾中,让人凭空有一种不真实之感。

    裴衍舟眸色微动,继而却转开眼去,看似是在看丫鬟们收拾东西,实则却已经出了神。

    若自己没有直接说出来,是不是她连问都不会问?

    是没想到,还是不想问?

    她甚至不追问一句到底是什么事。

    这些日子相处以来,他已看出卫琼枝绝对不像别人说的那样傻,她只是出于一些原因不说出来,其实很多事情她或许心里都清楚,至于她到底为何要如此,裴衍舟倒是猜不透原因。

    她似乎是天性澄澈,又似乎藏着许多事。

    若继续相处下去,又能看透她几分?

    再次回望过去,珠帘那边已经没了卫琼枝的人影,她总是这般,静悄悄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像一个影子一样。

    裴衍舟压下心中奇诡的思绪,迫使自己去想接下来要去处理的事,这才作罢。

    ***

    第二日等卫琼枝起床时,裴衍舟果然已经不在了。

    平日倒也是这样,但今日裴衍舟是出了院门,便有些不同。

    比如芳姨娘早就已经按捺不住了,她听说卫琼枝有了身孕,当时就想赶紧过来看看,但碍于裴衍舟在,她一向是怕这位将来的侯爷的,便不敢往觅心堂来。

    裴衍舟一出远门,府中上上下下自然是都知道的,芳姨娘一听说立刻就来找卫琼枝了。

    先前她对卫琼枝千嫌万嫌,这回才感觉卫琼枝也不是那么没用的。

    哪知见了卫琼枝还没来得及说话,卫琼枝便先问她:“琼叶最近怎么样了?”

    “你就知道琼叶,”芳姨娘撇了撇嘴角,“她能有什么不好,在外头呼奴使婢的,我还能亏待了她?”

    卫琼枝笑笑:“我只是问问,不是怀疑芳姨娘什么,只是我已经很久没去见她了。”

    芳姨娘道:“见什么见,她还能跑了不成?你眼下最要紧的就是顾好你肚子里的这个,只有把它平平安安生下来,你这一辈子才算是高枕无忧了。”

    卫琼枝也不想和芳姨娘多扯其他有的没的,于是便道:“我这里一切都好。”

    “你这丫头就是目光短浅,”芳姨娘却狠狠戳了一下卫琼枝的额头,“红云也是个死的,知道是为了你安胎着想,可也不能全不告诉你,把人当个傻子。”

    卫琼枝摸了摸肚子,竟破天荒地说道:“本来也把我当傻子。”

    芳姨娘瞪了眼睛,道:“你别打岔,你知道林家他们又想做这门亲事了吗?”

    “这门亲事,何时说了不做吗?”卫琼枝这回反应得很快。

    她之所以会进荣襄侯府,之所以会给裴衍舟做妾,不就是因为侯府还想做这门亲事吗,不然也不用那么着急。

    只要她怀孕,后头的一切都能重新顺理成章。

    卫琼枝倒想不通芳姨娘为什么那么激动,难不成之前都没想到过吗?聪明人还不如她这个蠢笨的。

    芳姨娘被卫琼枝噎得说不出话,人都说女子有孕了会变傻,卫琼枝本来就傻,也不知会傻成什么样,没想到她非但没变得更傻,还学会拿话塞人了。

    芳姨娘很快又接上道:“你不懂,林家那个说是先前就病了,那多半就是为了这亲事,林家当时不想做了,她便病了,如今放出风声,别管真的假的,反正也是给大家一个台阶下。老夫人平时那么厉害的一个人,竟也咽得下这口气。”

    “老夫人觉得林姑娘好,自然就能忍。”卫琼枝道。

    芳姨娘长长叹了一口气:“前些日子老夫人已经备了礼,让三夫人上门去瞧过了,按说这儿媳妇可是我们夫人的,去的却是三夫人,夫人气得不轻。”

    对此,卫琼枝没有再说话,侯府这些弯弯绕绕她永远搞不懂,想到以后要一直在这些弯弯绕绕里面她其实又恐惧又厌烦,但眼下确实最要紧的就是她的小宝宝,她养好她的宝宝就够了,其他与她无关。

    “说不得什么时候就挑了日子进门了,毕竟大定小定都早就过了,世子的腿脚也好利索了,万一又要上战场,若是还没成亲,岂不又令老夫人夫人挂心?”芳姨娘看她一眼,“你要趁着大奶奶还没进门,就死死笼络住世子的心。”

    卫琼枝反问道:“我拿什么笼络?”

    她出身平民,样样都比不过这些名门贵女。

    芳姨娘又把指头往她额头一戳:“你有孩子啊!”

    卫琼枝心道,那也不是我。

    芳姨娘说罢也不等卫琼枝说话,又拿她素日教卫琼枝的那一套又翻来覆去说给她听。

    卫琼枝又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反而打起了哈欠。

    芳姨娘又贴着她耳朵,神神秘秘道:“我听说有一种符,可以让夫君对自己千依百顺,要不要我给你去求一个?”

    卫琼枝假装没听见,芳姨娘只好先算了。

    见她实在困顿不已,芳姨娘又不敢打扰她休息,最后提醒她:“底下人若有什么做不好的,你直接教训便是,如今不用怕!”

    卫琼枝点头,想了想还是没有把下人们怠慢一事告诉芳姨娘。

    芳姨娘一走,卫琼枝又要立刻躺下,但此时张妈妈却进来道:“姑娘,老夫人那里打发人过来,让你去寿宁堂一趟。”

    卫琼枝只得强压下困顿,又梳洗一番,老夫人眼下叫她,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好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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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章 怪物

    ◎不许他们捧着你◎

    老夫人在寿宁堂的小佛堂里等卫琼枝, 卫琼枝来了,她先让卫琼枝给佛像敬一炷香,这才去坐下。

    “看着气色倒是好了不少, 身上没什么不舒服的吧?”老夫人问卫琼枝。

    卫琼枝答道:“没有。”

    若有不舒服, 也是厨房送来的饭菜不可口,有孕之人根本吃不了多少, 但卫琼枝不会对老夫人说出来。

    老夫人那么厉害, 府上一切其实都逃不过她的眼睛,既然老夫人都是知道的, 那自己说了又有什么意义。

    “衍儿出门办事去了, 过个几日才能回来,”老夫人继续道,“我已经让人去收拾东西了, 你搬去旁边的小跨院里住。”

    卫琼枝垂下眼帘,眼睫动了动。

    原来叫她来就是这件事吗?

    裴衍舟前脚刚走,老夫人后脚就给她收拾行李了, 其实老夫人完全不用把她叫来的,她不是不肯搬。

    老夫人道:“前头让你去耳房里住, 确实是我考虑欠周, 但暖阁里住着也不宽敞,我怕挤着胎儿, 那个跨院倒好,适合你养胎, 已经给你准备了最大的那间屋子, 又大又舒适。”

    说到底还是要把卫琼枝从觅心堂, 特别是觅心堂的正房里面挪走。

    果然方才芳姨娘没说错, 看来亲事快了。

    但这事卫琼枝早有准备, 便点头赫拉道:“多谢老夫人。”

    “不用谢,”老夫人“呵呵”一笑,倒像个寻常人家的祖母,“本来你身子不方便,也不该把你叫来的,但先前是衍儿不让你搬,我不能让他说我是趁着他不在动手,如今看过你也是乖孩子,也是自个儿喜欢搬到小跨院去的,等衍儿回来了,也有个话好说。”

    其实比起和裴衍舟一起住,自己住也清净,卫琼枝没什么意见,但老夫人像是让她强行自愿,也是有些可笑。

    此时老夫人一双眼睛正盯着卫琼枝,看似温和慈爱,却莫名有一种压迫感,卫琼枝本也无法拒绝,只能顺从地再次点点头。

    “那等衍儿回来,你见了衍儿该怎么说?”老夫人笑着问卫琼枝。

    卫琼枝道:“跨院很好。”

    “还不够,”老夫人教她,“衍儿若是不问你就不说,若是问了,你就说跨院宽敞舒服,适合你养胎的时候住,记住了吗?”

    “记住了。”

    卫琼枝从寿宁堂回去,被径直领到了觅心堂旁边的小跨院里面。

    老夫人雷厉风行,趁她离开的这一会儿,东西都已经叫人收拾好抬过来了,连红云也在等她了,另外还有几个供她使唤的小丫鬟。

    卫琼枝的东西本来就不多,全部收起来也填不满一个箱笼,跨院宽敞倒也是真的宽敞,又只住卫琼枝一个人,孤零零一个箱笼放在那边,倒显出几分萧索来。

    卫琼枝与红云一起把箱笼里的东西理好,她进去看了看,屋子是新布置起来的,从前这里应该不住人,没什么人气,也有点冷,点了炭盆都不够热,更没有地龙。

    已经冷到落雪的天,床帐反而是用青色的,上面绣着几株藤草,让人看着就感觉冷冷清清的。

    卫琼枝也没法子,她进府的时候芳姨娘也没给她备嫁妆,她想换也拿不出东西来换。

    反正屋子能住人就行。

    卫琼枝最关心的除了孩子之外,就是自己的那些小花小草。

    冬日自然是万物凋零的,但花草也不会死,只要照顾好了,不让它们冻死,来年春天便会重新长出来。

    卫琼枝一直把它们照顾得妥帖,天一冷就搬到了耳房里面,不让它们吹到风雪,那株被卫琼枝嫁接过的并蒂牡丹更是奇特,先前看着竟冒了芽包,卫琼枝以为天气都冷了,大概也只是昙花一现,很快便会枯萎,没想到小芽越长越大,再加上觅心堂非常暖和,放在有地龙的屋子里就和春日一样,眼见着就快要开花了。

    卫琼枝最宝贝这株好不容易救回来的牡丹,而且又快要开花了,她便不放心让别人来搬,怕他们把花苞弄掉了,便和红云一起回了觅心堂一次。

    原先她屋子里的花草都已经被搬出来,被零零散散放在了廊庑上,像是等着她来接。

    红云招呼着人过来把花都搬走,又对卫琼枝道:“姑娘就站在这儿别动,让他们搬。”

    说着自己也上手搬了一盆走。

    卫琼枝便去看那盆还没搬走的牡丹,其他花草都已经凋零了,要等来年春日才会重新发芽,也只有它还生机勃勃的,卫琼枝想着,或许是自己不合时宜的嫁接反而让它误认了时节。

    花苞都已经很大了,再过不了多久应该就要开花了。

    她正仔细看着这些花花草草,等着红云他们回来继续,不料落在旁人眼里却是失神。

    老夫人本就有过交代,再加上那日裴衍舟下了辛妈妈的面子,辛妈妈嘴里更没有好话,传到底下人的耳朵里,便更为不堪。

    一个平日里在前院做洒扫的婆子走过来向她问安,又道:“琼枝姑娘不是走了吗,怎么还来这里?”

    卫琼枝不是个得罪人的性子,便老老实实回答道:“我过来拿东西。”

    婆子往耳房里看了一圈儿:“东西昨日都收拾出来了,没剩下的,姑娘怀着身子跑来跑去的,让主子们看见了没得怪罪我们底下的人办事不力了。”

    卫琼枝笑了笑,她已经听出婆子的不怀好意,虽然她也搞不清楚这恶意到底来源于何处,但进了侯府这些日子,她也明白了一些道理,有些事情是不需要理由的。

    “说话间林家的小姐也快要过门了,听说这几日是病着,还是害的相思病,老夫人下令不许往外传,啧啧,可被林家给害惨了。”婆子那双混浊的眼珠子转了几下,“姑娘还是长点心的好,也别嫌我老婆子多话,你如果总是这么没规没矩的跑过来,日后给奶奶看见了,这可怎么办?碍了她的眼可不好,说不得就要给你立规矩了。”

    卫琼枝这才慢慢听出来,原来这婆子是怀疑她不服搬出去住,所以才故意没事就跑到觅心堂来,这些话都是拿来挤兑她的,虽然也不是很厉害,但听在心里还是很不舒服。

    她只不过是来拿东西,落在这些人眼里就成了心思龌龊,明明都已经解释了,还是会不由分说地曲解。

    卫琼枝没再理会这个婆子,但是她也不想待下去了。

    她扭头搬起那盆牡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觅心堂。

    那个婆子见她弯腰去搬东西,倒先是一惊,本来想上手去帮卫琼枝搬,但卫琼枝走得快,婆子也就算了。

    看着卫琼枝走出觅心堂院门,婆子还暗地里翻了个白眼。

    回到小跨院的时候,红云刚刚出来要去觅心堂找卫琼枝,见她搬了一盆花回来差点唬了一跳,连忙把花从她手上拿过来。

    “你怎么自己搬了呢?万一有点闪失怎么办?”红云抱怨了一句。

    卫琼枝想了想,说道:“早点搬过来的好,我没有什么。”

    红云立刻听出她话里的愤愤,因为卫琼枝一向好说话又省事,从来没有发过火,今日倒是奇了。

    但红云大致也猜出了几分,她自然知道老夫人是下过命令让大家冷待卫琼枝的,可毕竟不能当着卫琼枝的面说出来。

    “府上这些人惯喜欢嚼舌根的,路过的狗都少不得被说几句,你若是听见什么也别往心里去,我有时都吃他们的苦头。”红云实在觉得卫琼枝有点可怜,便道,“顾好自己才是真的,气坏了身子不值得。”

    “我不生气,”卫琼枝走了几步倒是心中郁结慢慢散开,她本来也不是喜欢钻牛角尖的人,“以后关起门自己过就行了。”

    她不过去觅心堂,也不去碍别人什么眼。

    卫琼枝让人把花草都放到旁边空的厢房里,独独把牡丹放进自己房里照看,这里比不得觅心堂,但她的房里还是要比其他地方更暖和一些,这株牡丹正是最要紧的时候,一冷一热的很可能就开不成花了。

    眨眼便到了掌灯时分,饭菜还是令卫琼枝没有胃口,草草吃了一点,喝了一碗还不算太油腻的菌菇汤,就打算去歇了。

    一时红云发现炭火少了,便出去问人要,结果等了好半天也没见人送来,再去问只道是今日已经晚了,要等明日再说。

    红云也变不出炭火,顿时哑了声,又和卫琼枝骂道:“这么大一个侯府,难道竟匀不出一点炭送过来?说出去真是令人笑话!”

    卫琼枝只让她多搬了一床被子过来,房中那盆炭火还没烧完,其实是可以撑到后半夜的,再靠着室内的余温,就这么对付一晚也就过去了。

    但卫琼枝不能肯定他们明日就一定会乖乖送过来,很可能又是找借口推三阻四的,人可以撑一撑,但她的花会冻死。

    卫琼枝便对红云道:“你明日去找一趟夫人,就说我们这里炭用完了。”

    其实何止是炭和饭食,这几日她的病已经好了,就连补药也没再送过来。

    不过卫琼枝觉得喝不喝也无所谓。

    上次红云说过府上譬如炭火这种小事都是赵氏在管,先前也一直没有短缺过,赵氏不是在这种事情上小气的人,应该只是底下做事的人的疏漏。

    让卫琼枝搬来这里一直都是老夫人的意思,赵氏没有出面过,她应该一直都和老夫人不是一路的,问问也就问问,大不了赵氏也不管。

    红云应下,在屋子里磨磨蹭蹭了一会儿,也不知道在忙什么,眼见着卫琼枝都准备上床睡觉了,她才又走到卫琼枝身边。

    “你知道底下的人为什么对你都是这种态度吗?”私下无人,红云终于忍不住悄悄问卫琼枝。

    卫琼枝摇摇头。

    她心里其实也有猜测,但是不会说出来,若是猜错了,那又要闹笑话了,就算只对着红云她也不好意思。

    红云在床沿边坐下,悄声道:“是老夫人。老夫人不许他们捧着你,所以他们才这样的。”

    “捧着我?”

    “侯府的人几乎全都拜高踩低,你有了身孕,他们肯定巴不得来巴结你,”红云道,“但是老夫人下了令不许,她怕林家那个进门后见了心里不舒坦。”

    卫琼枝闻言有些想笑,但转而便化为唇边一抹苦笑。

    她有的时候真的很不明白老夫人这些人,明明主张先给裴衍舟纳妾的是他们,可到头来却又怕别人心里不舒服,完全将自己撇了开去,再把错转嫁到其他人身上。

    如果不是走投无路,她是绝对不会进荣襄侯府这种不讲道理的地方的。

    就算老夫人贵为堂堂宜阳郡主,也不过是披了一层华贵衣裳的怪物罢了。

    见她不说话,红云又安慰道:“你也不用难受或者害怕,反正过几天世子就回来了,你受了什么委屈可以和他说,他一定会帮你的。”

    卫琼枝不置可否。

    老夫人今日都把她叫过去敲打过了,连怎么说话都教好了,她再和裴衍舟去诉苦就是不识趣了,让老夫人知道还不知道怎么收拾她,再说裴衍舟也未必就真的会帮她。

    他也不可能违拗老夫人的意思。

    到了第二日,赵氏得知之后,果然亲自上门来查看。

    她这些日子为着林家的事也很忙,很多东西都先要开始预备起来了,便不很顾着卫琼枝这边。

    自然也是知道老夫人一直想卫琼枝从觅心堂搬走的,赵氏私心里是想着让卫琼枝和裴衍舟对相处一段时日,让卫琼枝能更加笼络住裴衍舟。

    她当初抢着要自己选人送到儿子身边,可不只是为了争一口气,更是为了将来拿捏儿媳。

    可在老夫人的绝对权威之下,赵氏也只能先让步,免得连将来都没有了。

    她带了一些补品给卫琼枝,吩咐了红云几句,便对卫琼枝道:“你且先忍着,等日后我自然给你做主,眼下最要紧的是你肚子里这个,千万不能有什么闪失,缺什么就和红云说,或是张妈妈也使得,让她们直接来找我。”

    卫琼枝点点头,但她可不信赵氏会是真心实意的,实在也不是她如今变聪明了一些,而是之前就吃过那么几次亏,卫琼枝只认个死理,一个人不可能转变得那么快。

    赵氏无非是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可是等将来林氏进门之后还是能给她生孙子,那还是名正言顺长房嫡出,赵氏更没有不疼的道理,所以赵氏眼下突然对她那么殷勤,一定有鬼。

    可就算卫琼枝已经意料到,她也没其他办法,赵氏目前来说算是对她还不错了,她想要过得好一点,只能暂时先倚仗她。

    ***

    裴衍舟外出了四五日,是日回京之后已是半夜,他却没有立即回侯府,而是去了京城西面一处民宅之中。

    宅院外挂了两只大大的灯笼,时有京中一般富贵人家,皆会在自家灯笼上写了姓氏,以作辨认,但这处的灯笼却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大门上匾额亦没有写任何字,仿佛是一座无主鬼宅。

    可当裴衍舟才一下马,院门便从里面打开,里头出来一个看门的老翁,与一个提着灯笼的小童,一老一小迎了裴衍舟入内。

    小童一边提着灯笼为裴衍舟照脚下的路,一边道:“公子可算是到了,我们公子已经恭候多时了。”

    方一入内,只见里面别有洞天,屋舍游廊看似简陋实则却花费了心思,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看就是什么人的隐居之所。

    裴衍舟被带到一处临水的草舍之中,屋内之人明明听见了动静,却并未抬起头来看他,而是专心致志地看着自己面前的东西。

    裴衍舟却也不恼,这里没有服侍的人,他便自己脱下大氅放在一处,然后走过去随手执起一颗白子,落于那人正在钻研的棋盘之上。

    棋局霎时被打乱,那人叹了一口气。

    “这么晚了,竟还来打扰我。”那人道。

    只见那人生得异常瘦弱,人却又高挑,就连家常的衣裳穿在他身上,都颇有些弱不胜衣之感,清癯文雅非常。

    那人原本手上还拿着一颗黑子,这下也没了兴致,便把棋子随手往那里一扔,然后把自己瘦得仿佛只剩下一层皮的手缩进衣袖之中。

    裴衍舟这才在他面前坐下,正色道:“我去迟了。”

    那人“哦”了一声,便打趣着笑道:“就算去得早,你还想查出什么来不成?”

    裴衍舟看了他一眼,许久都没有再说话,再开口时已将一声叹息掩下,道:“死也要死个明白。”

    “哎哎哎,什么死不死的,”那人往后一靠,衣裳在他身上便更不成体统,仿佛套在竹竿上一样,“我都这样了还没死,你新纳了美妾,很快又要有爱子,听说宜阳还张罗着让林家姑娘赶紧过门,你便是想死都不能够。”

    他才与裴衍舟差不多般年岁,却将老夫人的封号随口挂在嘴上,也不尊称一声“郡主”或是“裴老夫人”,实在是不敬之极。

    但裴衍舟却没什么所谓。

    面前这人正是庆王府的大公子宋庭元,因体弱多病便离开王府,在此修身养性,庆王与老夫人的父亲乃是堂兄弟,只是年岁上相差甚大,所以宋庭元实际上与老夫人是一个辈分,直呼其名姓倒也情有可原。

    只是老夫人毕竟年纪大,都能做宋庭元的祖母了,所以也只是私底下开开玩笑,当面并不会这般不尊重。

    他和裴衍舟也算是拐了几个弯的亲戚,两人自小时有一面之缘后便一见如故,时常在一起玩耍,而后便一直玩到大,宋庭元对裴衍舟倒不会摆什么长辈架子,平日里只以兄弟论处。

    宋庭元乃是嫡出,可他从小就病病歪歪的,长大后也没袭爵的心思,只搬离王府一直住在这里,庆王自然爱重宋庭元,屡屡想要请封他为世子,却都被宋庭元自己拒绝,又不愿回家,庆王也很是头疼。

    相较于裴衍舟十五岁上就出去建功立业,宋庭元确实是一个异类,与裴衍舟简直是大相径庭,很难让人想象得到两个人是多年的挚友。

    “好了,你说罢,早点说完我好早点去睡觉。”宋庭元朝着裴衍舟抬了抬下巴。

    裴衍舟便将这一趟的所见所闻全数细细说给了宋庭元听。

    其实裴衍舟这一次出远门,正是为了调查自己在战场上中计被害之事,但这事隐秘,除了宋庭元之外便没其他人知道,只道他是出去与友人相会。

    裴衍舟是为自己手下的一名将领所害,这名将领已经跟随在裴衍舟身边五年之久,甚至可以说是被裴衍舟亲自一步一步提拔上来,算得上是极能信任之人,却在紧要关头反咬了裴衍舟一口。

    当今大永朝国泰民安,唯有一个心头大患,便是北边的宣国,在宣国的屡屡侵扰之下,裴衍舟带兵打了好几年,眼见终于能将宣国彻底制服,不想却在这个档口出了事,以至于功亏一篑。

    提起此事,裴衍舟更多的惋惜后悔,而不是愤恨。

    所以等他的腿脚完全恢复正常之后,他便再也等不及,亲身前往那名叛将家乡探查。

    他按着叛将从前与他提起过的线索查过去,很快便查到了具体的地方,但很可惜,已经被一场大火烧没了,据当地人所说里面的人一个都没逃出来。

    按理说叛将家中本就该株连,但裴衍舟当时还存了一丝恻隐之心,只当即斩了叛将头颅,却将他的家人给瞒了下来,只说是从小便离开了家乡,早就找不到了。

    既不是裴衍舟或者朝廷杀的,那又会是谁?

    裴衍舟拿出一封信给宋庭元看:“这是先前在他的军帐中搜到的,有人拿他的家人威胁他,他迫不得已才做了这事。”

    宋庭元只拿起看了一眼,便又放下,道:“宣国还没这样的本事,把手伸大永里面来。”

    “他从前是北衙禁军,当时他们这一批人,是因善骑射才被陛下亲自点中放到我身边,由我带去的。”裴衍舟略微思忖片刻后,又继续说道,“北衙禁军由陛下亲自管辖,从最初便要经过层层选拔,若他背景不干净,便不可能入选。”

    “陛下……陛下当然不会,否则他是嫌自己的天下过于太平了吗?”宋庭元失笑,“但某些人就不一定了。”

    “蒋端玉。”裴衍舟神色未动,却斩钉截铁道。

    宋庭元立刻道:“你不要如此直白,谁知道会不会隔墙有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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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章 探病

    ◎不听我的,倒是听别人的◎

    草舍中忽有冷风吹过, 凉凉浸浸地往人骨头缝里钻,倒还真有那么一丝被窥探的意味。

    裴衍舟却并未被宋庭元吓到,他笑了一声, 便淡淡道:“没有地方比你这里更安全。”

    当今圣上年幼登基, 先帝本定下了让庆王辅政, 然而皇叔庆王有意避世,以周全自身,再加上家事变故, 也没有多余的心力再顾及朝堂之事。

    于是大权便旁落到了陛下做太子时的太子太傅蒋端玉手上,去岁首辅告老还乡, 蒋端玉便成了新的首辅,从此行事愈发肆无忌惮, 朝臣敢怒不敢言。

    蒋端玉是文臣出身,于军事上头倒没有过多干涉过, 只是背地里一再让陛下议和, 但陛下思及百姓却始终不肯, 蒋端玉也没其他行动。

    “他如今风头正盛,陛下亦是极为敬重, 蒋端玉才不过三十出头,日后更是前途无量, 我劝你还是避一避好。”宋庭元半开玩笑半认真道。

    “他已经是万人之上了,还有什么前途可言。”裴衍舟面对老友倒是松弛许多,“我远在边关征战, 对他实则也没多大威胁, 又从无嫌隙, 他实在不该如此。”

    宋庭元笑道:“你家中是勋贵, 皇亲国戚, 列侯世子,你又比旁的纨绔子弟要争气许多,年纪轻轻便有所成就,他为何不担心你日后高升威胁到他?再者,这当中还有旁的什么,我们也无从得知。”

    宋庭元说话总是一针见血,但裴衍舟也不会恼怒,因为他说的就是实话。

    “这次回京,我想留一段时间。”裴衍舟沉声道。

    “哦,”宋庭元点点头,“是要看你儿子出世,还是要娶完贤妻?”

    裴衍舟狠觑了他一眼。

    宋庭元又道:“你别想再查什么了,蒋端玉不会给你查到的,就算查到了什么东西,你也拿他没办法。”

    裴衍舟闻言没有作声。

    隔了一会儿他道:“我先回去了。”

    宋庭元伸了个懒腰:“不送。”

    裴衍舟转身走了几步,想到什么便又回转,对宋庭元道:“你在外待久了也该回去看看,庆王和王妃一直很惦记你。”

    “不回,”宋庭元摆摆手,“回去又让我成亲。”

    “你到底有什么事,自小时起便总想着离家往外跑,”裴衍舟顿了顿,继续说道,“荣襄侯府那么乱,可我受重伤时才知道自己想的还是回家。”

    宋庭元起身,同着裴衍舟往外走,一边走一边道:“你受过伤便稳重了这很好,我很欣慰。但是我们家的事,跟你的完全不一样。”

    裴衍舟问:“和我都不能说?”

    这么多年,他不是没问过宋庭元,但宋庭元没有一次说过。

    这次也不例外。

    “不说了不说了,都是伤心事,有什么好说的。别问了,我以后也不会说的。”

    宋庭元一出草舍吹了风,便一声又一声地咳起来,今日本就一句话很晚了,裴衍舟也怕引出他旧疾,便连忙让小童送他回房,又见天色实在太晚,回去也是惊动人,便干脆在宋庭元这里借宿了一宿。

    只是蒋端玉一事总归如阴霾一般笼罩于他心上,不为自己不平,却也是为了被牵连的那些人感到愤懑,而边关的百姓又要如何,竟又无计可施。

    第二日清早回府,按着侯府规矩是要先去见过老夫人的。

    老夫人也才刚刚起身,见裴衍舟完好无损,便也没多说,留下他用了朝食便打发他回去了。

    因连日来奔波,裴衍舟也想赶紧回觅心堂休息一会儿,等他沐浴洗漱躺到床上之后,忽然觉得有哪里似乎不对劲。

    裴衍舟翻了个身,才想起来他今日回来之后便没看见过卫琼枝。

    不在暖阁里,他进来时也不在外面。

    那就是在耳房里了。

    裴衍舟歇了大概有半个时辰,养足了精神之后便起身,多问了一句来伺候的小厮:“卫氏人呢?”

    小厮道:“已经搬出去了。”

    裴衍舟一愣,又问:“搬去哪儿?”

    “隔壁小跨院里面。”

    当裴衍舟来到小跨院的时候,卫琼枝还在睡觉。

    裴衍舟把她从床上提起来,卫琼枝的眼睛都没睁开,软团团就像一只猫咪,身上的寝衣松开,露出大片的春光,裴衍舟无法,只能把被子往她身上裹住。

    一番动作下来,卫琼枝终于被吵醒,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睛,里面像蓄着一汪泉水一般,先是懵懵懂懂,然后便是惊恐地看着他。

    裴衍舟怜悯之心乍起。

    像她这样清澈如许之人,裴衍舟从来都没在身边见到过,或许只是侯府里没有这样的女子。

    没等卫琼枝说话,裴衍舟便道:“为什么搬到这里?”

    卫琼枝迅速用那还没睡醒的脑子回忆老夫人让她说的话:“暖阁里地方小,住着不宽敞,会挤着胎儿。我在这里住的是最大的一间屋子,又大又亮堂。”

    闻言,裴衍舟把她放下,却道:“谁教你这么说的?”

    在他眼中,卫琼枝虽然不至于像别人说的那么傻,但说话也不可能如此面面俱到。

    卫琼枝眨了眨眼睛:“没人教。”

    裴衍舟竟一时语塞,他大抵也知道是谁让她搬过来,但究竟又是为何非要去问她,眼下她就是不松口,他也没有其他办法。

    “我明明让你不用走,不听我的,倒是听别人的。”裴衍舟冷冷道,忽然没来由地有些生气。

    “这里挺好的,”卫琼枝倒怕裴衍舟再让她搬回去,老夫人不开心又要折腾她了,再加上她也更喜欢住在这里,“我喜欢这里。”

    裴衍舟没再理她,转身出去了。

    他又回到寿宁堂,老夫人站在檐下逗一只鹦鹉,旁边有丫鬟在给她读信。

    见到他来,老夫人抬了手让丫鬟不要再念下去,自己对着裴衍舟笑道:“怎么又回来了?”

    她还像裴衍舟很小的时候那样对他和蔼,但是这笑裴衍舟也已经许久没有见到过了,等他稍微大一点,祖母便开始对他严厉,从前的那些宠溺也随之消失。

    裴衍舟忽然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会想到来这里。

    在这个家里,祖母的权威不可撼动也无人敢挑战,他来问祖母为何要让卫琼枝搬走,可祖母不是已经借卫琼枝的口把台面上的理由告诉他了吗?

    再究其根本,就算不问,他也该知道祖母这么做的目的。

    若一味追问,祖母只会对卫琼枝的成见加深,裴衍舟心里清楚,卫琼枝为人纯净,并不是心机深沉之人,他不愿害了卫琼枝。

    卫琼枝在侯府根本无法自保,或许另寻清净之地居住也是个远离是非的好办法。

    就在裴衍舟忖度的这片刻之间,老夫人已经拉起裴衍舟,转身走入室内。

    “一眨眼,你都长这么大了,记得你小时候我也总是这么牵着你。”老夫人叹了叹,在临窗的罗汉床上坐下,“你是聪明孩子,应该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

    她一双眼睛已经昏花,但依旧可见其中矍铄的光,此刻正定定地盯着裴衍舟。

    “我当初就是太纵着你父亲,侯府才变成如今这副样子,我知道你不会和你的父亲一样,但就算是对她有的那么一点怜悯之心,祖母也希望你能按下来,她能有现在这样的日子已经很好,侯府不会亏待她,你不能犯糊涂,否则林氏进门之后,你让林氏如何自处?”

    许久之后,裴衍舟才道:“孙儿知道。”

    老夫人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有那么一瞬,她竟然害怕这个孙子是来向她兴师问罪的,裴衍舟是她花了心力养大的,她不想临到老却与孙子产生嫌隙。若这么着卫琼枝便不能再留了,可一旦动了手,又怕裴衍舟更恨她。

    但老夫人不后悔那会儿做下挑一个人去裴衍舟身边的决定,人总要先解决眼前的事,才能再顾得上以后。

    如今裴衍舟洗清了受伤无法人道的污名,林家也愿意继续做这门亲事,这就够了。

    老夫人想了想,又道:“之前我让你三婶母去了林家一趟,看了看林家那丫头,确实是真的病了,我也对林家心有怨言,但那丫头没有错,她也是被她家里害的,日后你切不可因此事对她有所怨怼,倘或成了怨偶就不好了,也对不住她。”

    “既然她进门,孙儿自会好好待她。”裴衍舟道。

    这门亲事是早就说下的,甚至在他远赴边关之前,对于林娴卿的印象,因这几年一直在外,裴衍舟倒是慢慢淡了,只记得年少时见过面,相处过几次,林娴卿进退有度,又娴静温婉,行动举止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处,不忍让人说她有任何不好。

    林娴卿是老夫人千挑万选选中的人,自然是最适合裴衍舟,也最时候荣襄侯府的。

    即便是林家那会儿想要悔亲,骄傲如老夫人也只得先忍气吞声,实在不是和林家做小伏低,而是碍于林娴卿。

    老夫人又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受委屈了,祖母又何尝不难受,按着祖母的性子,本该这几日便去退亲,可娴卿实在是好,若此时退亲,无异于直接在所有人面前拆穿了林家不仁不义,娴卿也再难做人了。”

    “她也为着你重病了一场还没好,”老夫人拿出方才丫鬟读的信给裴衍舟看,“这是林家夫人送来的信,说是这些时日病得更重了,我看你还是去一趟林府为好。”

    裴衍舟立刻不假思索道:“这不合规矩。”

    老夫人道:“有什么不合规矩的,你们是未婚夫妻,只要两方家中都应允了,你们见个面也没什么。从你受伤开始她便为你担惊受怕的,后头又有这些事,你去了也好宽慰开解她的心,这病也就能好了,说不得陛下哪日又要派你出去,你早日成亲祖母这颗心也能放下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也由不得裴衍舟再推辞,也找不出任何理由来推辞。

    既然要去,裴衍舟倒不想再拖,干干脆脆倒好,便直接禀明了老夫人,说是一会儿就去林府。

    老夫人没料到裴衍舟那么爽快,很是惊喜,连忙让人去备了礼过来,又仔仔细细叮嘱了裴衍舟几句,才放他离开。

    ***

    卫琼枝睡得好好的,被裴衍舟搅了睡眠,其实心里也很是恼火,有一股气发不出来似的。

    她在床上呆坐了一会儿,再继续睡也睡不着了,反而要头疼,便只能起床。

    另还有一桩心事,裴衍舟当时听完她说的话就走了,可又明显不信她说的话,他不会是去找老夫人了吧?

    虽然卫琼枝没觉得自己在裴衍舟心里那么重要,可万一呢?

    老夫人一定觉得是她不好,可能又要来找她麻烦了。

    卫琼枝恹恹地用完饭,又略坐了坐也没见寿宁堂有人来叫她,便稍微安心了一些。

    她照例去给花浇水,发现先前已然含苞待放的牡丹竟然已经并蒂齐开,姚黄魏紫在冬日里明艳至极,美得摄人心魄。

    因为养得好,花朵又大又饱满,一点也看不出才几个月前差点就活不过来的样子。

    卫琼枝今早有些郁郁的心境一下子打开,把什么裴衍舟什么老夫人都抛在了脑后。

    红云等人也都过来看,很快荣襄侯府其他人也知道了,主子们还好毕竟见多识广,只当个有趣的事儿来听,京中也不是没有并蒂牡丹,只是开的时节稀奇了一点罢了,只有一些小丫鬟小厮们会跑过来看个热闹。

    卫琼枝也不藏着掖着,只要别人想看,她就大大方方给别人看,只有一点,不能毁损了这株并蒂牡丹。

    这整整一日她都很高兴,完全忘却了一大早那点子不顺心的事。

    ***

    林府听说裴衍舟要来,早早便开了大门,扫干净台阶等待着他。

    林娴卿的二哥林承雍在门口等候相迎,这事是林家理亏,那到底是荣襄侯府,又有宜阳郡主在,如今他们肯既往不咎,林家少不得要低一低头,好在林娴卿是已经摘出去了,等她嫁过去也就无事了。

    裴衍舟与林承雍不是很熟,但到底都在京中,他又是来探病,便一路由他引进去,一路寒暄。

    到了林娴卿的住处,林夫人也在,为了女儿连日来的病症,她亦是一脸憔悴,眼眶泛红。

    见到裴衍舟前来,林夫人的眼眶更红了,裴衍舟只得上前去说了几句安慰之语,又道:“想必林姑娘正在休息,我不便打扰,烦请夫人告知于林姑娘,我已来过了。”

    闻言,林夫人与林承雍对视一眼,林夫人便上前道:“她这些日子是耗费了许多心神,我们竟不知她病成这样了,宫里太医都请来看过了,只说是忧思过甚,她心里头惦记着……我今日也舍了这张老脸了,裴世子还是进去望望她,她心里也能好受些,不然我真的怕她……”

    林承雍也立刻接着道:“既然来了,我们私下也不必讲这些规矩了,我和母亲都在这里,你进去便是。”

    裴衍舟早知来这一趟不可能随随便便就回去,至少也要见上林娴卿一面的,见状便点了点头。

    林夫人擦干眼泪,领着裴衍舟入内,一进去便是浓重的药味,连熏了香都盖不住,仿佛病了的人无时无刻不在服药,内室的床帐厚重,便是到了跟前也看不到里面,帐外站着两个服侍的丫鬟,朝着林夫人和裴衍舟福身之后,便由林夫人带着出去了。

    “我们就在门口候着。”林夫人说完便关上了门。

    里头只剩下裴衍舟和林娴卿,门窗又死死紧闭着,一时药味更浓,裴衍舟不擅于应对这样的场景,只站在那里,用手指轻轻掖了一下鼻尖。

    他当然也不会走过去把床帐掀开,进入林娴卿闺房又兼之独处,已经是失礼至极。

    帐内传来两声轻咳,也分不清里面的人到底是听到动静醒了过来,还是根本就醒着。

    “世子,是你吗?”清丽的声音略带着些沙哑,低低的,像是提不起劲儿来。

    裴衍舟眉心蹙起,只想着点头,却忽然想起林娴卿在里面根本看不见,便只好开口道:“是。”

    他想了想又继续道:“家中祖母让我来探病,不知是否打扰了姑娘。”

    “多谢郡主关心了,可惜我这样病恹恹的身子,也不能回报什么。”林娴卿道,“先前府上三夫人也来过,我实在是……”

    她说到这里便一下子止住,又似是有无尽的话想说,裴衍舟的眉不由皱得更紧,却也只能耐心道:“有话直说便是。”

    林娴卿低低地哭起来,可她素来端庄持重,若非情难自抑,也不会令自己这样局促的丑态暴露于人前,于是只极力压抑着。

    她道:“我知道……是我们府上过于跟红顶白,我也是林家的人,林家有什么,我绝不撇清自己,错就是错,对就是对,今日世子若不想再做这门亲事,我也绝无二话。林家如今是没落了,不得不小心谨慎,家里也是怕害了我,世子要怪便怪我,不要怪我家里。”

    林娴卿说完便屏住呼吸,她此时斜靠在引枕上,脸上敷了一层又薄又白的粉,看起来像是病了,以防裴衍舟真的见她的面,而哭却是没有的,她的脸上没有一滴泪珠,也看不出哭泣时的情绪。

    她自然知道退亲一事不是说退就退,老夫人接二连三又是让三夫人过来又是让裴衍舟亲自过来,摆明了就没有退亲的意思,不可能因为她几句以退为进的话,裴衍舟就正中下怀,直接和她退亲。

    若裴衍舟是这般轻浮之人,她也不会如此看重他。

    只是林娴卿到底还是个闺阁中的女儿家,再厉害也怕有个万一,万一裴衍舟真的同意退亲。

    所以她也是在赌。

    果然裴衍舟只道:“林姑娘好好修养便是,实在不必过于思虑。”

    林娴卿悄悄松了一口气。

    但是接着她便更加剧烈地咳了起来,这时自然又有丫鬟入门来服侍林娴卿,裴衍舟不好看见里面的动静,便走到窗前,背过身站了。

    林娴卿趁着丫鬟进出时从床帐中看去,只见裴衍舟负手而立,透过窗纱熹微的阳光拢在裴衍舟身上,她已有几年不曾见过裴衍舟,对他的印象还在极为年少之时那个青涩的少年,而今一见果真长身玉立,俊逸清雅,又是宽肩窄腰,足可见战场之上的英武不凡。

    林娴卿不禁心神一荡。

    世间也只有这般男子才能配得上她林娴卿,只可惜听说裴衍舟那位用来充数的妾侍是个再愚钝不过的人,那时是权宜之计,倒让她抢了先享用,真是暴殄天物。

    一顿折腾之后,丫鬟再度退出去,裴衍舟本想着趁机告辞,不想林娴卿却出言道:“世子请留步,我还有话没有说完。”

    裴衍舟停下,也不说话,只静静地听她说完了事。

    “我知道世子一定觉得我不知羞,可我也是没办法了,我这身子害了病,也不知还能不能再好,可这些话不说出来,我心里却是不痛快。”林娴卿似是接不上气,急急喘了几口,才能继续说下去,“世子怪我也无妨,可我却要告诉世子,我其实心悦世子久矣,几年前知道能和世子定亲,我心里不知有多开心,苦苦等了世子几年,本以为等世子战胜了宣国,我们终有成亲那一日,可谁承想竟出了那样的事,我自知是无颜再面对世子的,只好把心事尽数都说给世子听,来日真的死了,也总算不辜负了自己。”

    说完,林娴卿故意没再给裴衍舟说话的机会,只大声喊着丫鬟和林夫人进来,然后对林夫人道:“母亲,让哥哥送世子出去罢,我这里的病气过给他就不好了。”

    林夫人摇了摇头,便将裴衍舟带了出去,林承雍见他们出来,便上前问道:“如何?”

    林夫人只擦眼泪不说话,裴衍舟便道:“若是这个大夫不行,便换一个来看。”

    林承雍听出裴衍舟话里顾左右而言他,又不知妹妹究竟与他说了些什么,也看不透裴衍舟此刻心思,便顺着他的话道:“正是这个意思,家里也在各处延请名医,只盼着妹妹能早日好起来,否则便是家中对不住妹妹了。”

    “倘或有什么要帮忙的,着人来侯府说一声便是,”裴衍舟朝着林承雍点了点头,“在下先告辞了。”

    林承雍一直送裴衍舟到了林府门口,望着裴衍舟骑马远去,又听了下人悄悄将打探来的荣襄侯府的一些事说与他,不禁计上心来,这才往回走,林府的大门重重关上。

    作者有话说:

    一个守男德的好男孩是不应该在没成亲的时候就随便进出别人家里的。

    打一下预防针明天有人两百码车速狂奔火葬场,以后还是每晚八九点的样子更,不会太晚的。感谢在2023-08-29 22:10:52~2023-08-31 20:54: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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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7章 摘花

    ◎我的花能治病?◎

    裴衍舟回府之后, 照旧先去见了老夫人,而此时恰好赵氏也在,便一同坐下说话。

    老夫人问了林娴卿的情况, 裴衍舟直觉林娴卿似乎并不是大病只是心病, 不是看见的那般严重, 但他到底不是大夫,不能胡乱说话,于是只一五一十把看见的说了, 自然也隐去了林娴卿后头诉的那一番衷肠。

    老夫人自是叹息:“好好一个孩子,生是被她家里给拖累了, 林家实在可恶,可怜她病成这幅样子, 竟还口口声声为着林家着想。只是林家到底是她娘家,也实在不能不给面子, 就这么过去算了, 日后还是一样走动。”

    老夫人如此厉害的人物, 却会对林娴卿生出恻隐之心,不仅仅是罕见, 也足可见她对林娴卿的喜爱。

    裴衍舟心底里却有一丝异样,他回来的路上想了一路, 却也想不出到底是哪里有不对,林娴卿的为人几乎是无可挑剔,今日的话语更是动人肺腑, 他虽未被触动多少, 但也不得不承认林娴卿身为女子的不易。

    她确实无愧老夫人对她的喜爱, 也担得起未来侯府夫人的位置。

    裴衍舟一时还未想好怎么回应老夫人的话, 赵氏却已经忍不住了, 道:“是林家先不顾这个脸面,如今可又怪得了谁呢?林姑娘这话倒是不错的,错也好对也罢,反正她是林家的人,也是撇不清的。”

    赵氏也很少说老夫人喜欢听的话,今日也不例外,老夫人也不打算和赵氏计较,反正等到林娴卿一进门,掌家之事便都转到林娴卿手上,赵氏便去颐养天年去了。

    老夫人只道:“只是我疼惜娴卿罢了。”

    赵氏竟笑了起来,道:“先前衍儿病成那个样子,林家不说打发人过来问一声,就连已经定下的亲事都想反悔,又怕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还想拖着让我们家去退亲,这事任谁听了都要说他们做得不地道。怎么衍儿一病他们就忙着要退亲,如今是他家女儿病得要死要活,这就不提了?”

    老夫人的脸色沉了下来,裴衍舟已经看到了,赵氏却没发现。

    “若要我说,就算要继续做亲,也该拿捏拿捏他们才是,否则便以为侯府是好欺负的人家,什么人都来踩上一脚。”赵氏越是越起劲,“他们家姑娘身子坏成这样,哪是能娶进门做夫人的呢,我这个做婆母的倒还嫌弃她病歪歪的,怕衍儿日后做了鳏夫,怕她不能生出个嫡子来!”

    话音才刚落,老夫人的手掌便重重往几案上一拍,也是看在裴衍舟在场,再加上赵氏年纪也大了,才忍着没有直接掌嘴。

    赵氏吓了一跳,才发现自己好像说错了话,连忙想描补一番,却听老夫人怒道:“我想着你也是就要做婆母的人,才纵着你几分,可你自己如此不知道尊重体面,那我就告诉你,这门亲事我做了主是一定要做的,你若是再胡说八道,就别怪我不客气!林家的女儿更是为了衍儿才病的,你再提退亲便是要逼死她!”

    每每只要老夫人一生气,赵氏便不敢说话了,今日老夫人比往常都要生气,赵氏自知触犯了老夫人,更是立刻缩了头。

    裴衍舟在心里摇了摇头。

    侯府这些污糟事,他早已想过了,是永远都理不清的,否则他也不必刚长大就跑到外面去,若老夫人看中林娴卿是为着她能当家理事,确实也不失为一件好事,那时侯府总能太平许多。

    原本裴衍舟是忖度着是不是要向老夫人提议暂缓亲事,一则是为着自己心里那点子说不出的异样,一则是让林娴卿养好病再说。

    可眼下老夫人的意思如此坚定又不容置疑,还为着林娴卿发了那么大的火,他此时提出暂缓亲事,无异于火上浇油,他这位祖母未免又要多心。

    于是裴衍舟只得咽下不提。

    赵氏战战兢兢服侍了老夫人喝了几口热茶消气,老夫人闭目养了一会儿神,再开口已经平静下来,她对赵氏道:“你每日都打发人去林府一趟,只问娴卿的病如何,其他不用管,问完了话再报上来。”

    赵氏应了,这时老夫人要休息了,她又与裴衍舟一同退下,免不了又对裴衍舟抱怨许多。

    这本该是裴硕才听的话,但裴硕从来不管,裴衍舟从小开始便已经听了许多,早已麻木,也不在乎多听一回。

    赵氏也只是想找儿子诉苦,知道儿子一向不说什么,于是自顾自说完了也就罢了。

    “对了,你祖母让琼枝搬去小跨院,说是对养胎好,你祖母那个性子也没人敢反驳她,只是可怜了琼枝,怀着身孕被赶来赶去,我只怕她挪动后又动了胎气。”赵氏又想起最要紧的事,她以后还要指着卫琼枝和她的孩子,“你有空便多去看看她,毕竟她怀着的是你的孩子。”

    裴衍舟点头:“已经去过了。”

    赵氏闻言也不再说什么,两人各自散开。

    ***

    卫琼枝兴奋了整整一日,原本很是嗜睡,但她今日竟也不困,就守着那花怎么都看不够,还要招待那些来看花的人。

    虽然只是侯府的下人,但只要喜欢她的花,那就是她的客人。

    她会仔细指给他们看,告诉他们这花是怎么种出来的,也会保护好自己的花,不让他们伤害它。

    一直到入夜,红云才把花搬进房里,若不是红云拦着,卫琼枝差点就要自己动手搬了,这是她的花,她自然是宝贝得很。

    红云说她如今不能干这些活,她也觉得没什么,除了吃的不太合胃口,她能睡能跑,肚子也还没开始大,有什么不能干的。

    如此兴高采烈的状态,卫琼枝一连保持了有好几日,一直小心翼翼地看护着自己的花,渐渐府上看热闹的人也不来了,而牡丹开到了最盛,再往下便要走向衰败了。

    生死枯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卫琼枝喜爱看花草的繁茂,但也不害怕它们凋零,并未有伤感之意。

    这日黄昏,倒是红云有些感伤道:“这么好看的牡丹又要枯了。”

    卫琼枝道:“明日我便要把它们都剪下来了。”

    “又要□□那个花画?”红云问。

    卫琼枝点点头:“这回拿一块好一点的细绢布,只插并蒂牡丹。”

    想着还能玩一玩,红云也稍微开心了一点。

    并蒂牡丹还是放到了卫琼枝房里,与往常没什么两样。

    卫琼枝睡到夜里,也不知多晚了,似乎听见外间有说话的声音。

    她人犯懒,也不愿起身查看,细听了一会儿似乎是红云和裴衍舟,她便更不想起来,反正若有事他们自己也会进来的。

    两人压着声音说了片刻工夫,很快便没声了,卫琼枝默默地听着,便听见脚步声已经朝里面走进来。

    她本想装睡算了,但还是怕自己拙劣的演技被裴衍舟发现,只好从床上坐起来,捋了一把头发。

    但起身穿衣也是来不及了的,裴衍舟已经开门进来了。

    见到她正坐在床上,裴衍舟倒是没料到,他以为她应该已经睡了,便稍稍愣了愣。

    “红云呢?”卫琼枝揉了揉眼睛问。

    红云一直是睡在外间的,今日裴衍舟忽然来了,她应该出现服侍才是,方才还听见她说话的声音,这会儿却不见人影,卫琼枝便有些奇怪。

    裴衍舟清了清嗓子,有些无所适从,道:“我让她先下去了。”

    卫琼枝望了望外面的天色,浓墨漆黑一片,她睡得早,便疑心其实还不是很晚,为了找点话说,又问:“什么时辰了?”

    “已经子时一刻了。”

    “原来已经这么晚了,”卫琼枝喃喃一句,又看向裴衍舟,“世子这么晚过来做什么?”

    她的眸色澄澈清明,仿若无辜孩童一般,裴衍舟有片刻失神,他少有这样无措的时候,原本打算说出来的话,却怎么都开不了口了。

    “过来看看你。”裴衍舟不由将手背到后面去,食指与拇指捻了几下,明明手上空无一物,却仿佛提了千斤,比上战场还累。

    卫琼枝虽然搞不懂他为什么那么晚过来,但想到裴衍舟事情多,所以晚了也是正常的。

    她想了想,认真道:“我这里一切都很好,世子如果太忙,可以不用来的。”

    大半夜过来,惊动得她不能睡觉,裴衍舟也不方便。

    他顿了片刻后,等心软的劲头过去之后才点头道:“好。”

    说完话之后本该走了,但裴衍舟抬了抬脚尖,竟一时踌躇,便没有再动。

    卫琼枝愈发奇怪,眨了眨眼睛,问他:“世子怎么了?”

    “没事,”裴衍舟轻咳一声,眼风扫过四周看了一圈,“你睡吧,我先回去了。”

    他说罢转身出了内室,又把门轻轻带上。

    一时周遭沉寂,只剩他自己的呼吸声。

    裴衍舟的心里忽然犹如一块薄冰一样寸寸裂开。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面对她竟也会如此为难了。

    八角花几上放着一盆枝叶茂盛的花卉,顶上延展出枝芽,本该是并蒂的,却从下头汇合处直接剪断,再上面原来有盛开的两朵牡丹,一紫一黄,但眼下却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

    裴衍舟的目光转到旁边的几案上,姚黄魏紫正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刚刚从枝头摘下,还是水灵灵的。

    裴衍舟蹙了蹙眉,轻叹了一声,伸手拿过牡丹,推门而出。

    卫琼枝毫无察觉。

    第二日她还是像往常那般起床,用了朝食之后刚要出去,才发现牡丹不见了。

    甚至连找都不用找,因为牡丹是直接被人掐掉的,还不是两株分开掐,是在并蒂的枝芽下掐掉的。

    卫琼枝闭了闭眼睛,希望自己在做梦,等睁开眼睛之后可以发现自己还躺在床上。

    然而等她再次睁眼,面对的还是光秃秃的花株。

    卫琼枝深吸一口气,又掐了一下自己。

    也没有从梦中醒来。

    她走过去,手指轻轻拂过枝头,才把红云叫来:“这花怎么了?”

    红云四处张望了一下,眼睛没看向卫琼枝,说道:“应该是被什么人摘了,可能有人进出过,趁我们不注意摘的。”

    这是个很好的解释,但卫琼枝却不太相信。

    前几日花刚开时来来去去的人这么多,那时都没人趁机来摘花,怎么等到花都快要谢了的时候却来多这个手。

    其实卫琼枝可以看出大多数人都有对这株并蒂牡丹的喜爱与惊喜,却并非想要强行占用,谁又会偷偷折返过来摘花呢?

    再说花掉落枝头很快就会枯萎,摘走也是没用的。

    如果有人真的喜欢花,可以和她说,卫琼枝肯定会把花送给他,反正花本来就是给人欣赏的,没人看反而辜负了,但不明不白就给摘掉了,卫琼枝心里除了生气还有难过。

    卫琼枝又问红云:“你记得谁来过这里吗?”

    “不记得了,”红云头摇得和拨浪鼓一样,“每日间总有几个人进出,谁能记得呢?”

    卫琼枝细细回忆了一番,一直到昨天夜里,这花都还是好好的,那么只能是入夜到今早的这段时间里面。

    红云在一旁劝道:“琼枝姑娘算了吧,我知道你心疼花,可是这花本来今天就是要摘下的,他们不懂事摘走了也是有的……这花也没死,你这么喜欢花,不过就是和世子说一声的事,想要多少花都能有的。”

    卫琼枝没再说什么。

    花都已经没了,说什么都是无济于事的。

    反正她的花就和她的人一样,在别人眼里都好欺负。

    但等红云一走开,她便悄悄跑了出去。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算花已经被摘了,卫琼枝还是想出去找找花的残骸。

    卫琼枝找过了一间又一间的院落,有时里面的人会抬头看看她,有时那些人也不理她,遇到和善点的,她便会问一问,但他们都只是摇头说不知道。

    几乎走遍了大半个侯府,还剩侯府几位主子那里没去过,卫琼枝也没打算再去了,她和这些人从来就说不清楚。

    而且这个时候她也觉得有些累了。

    卫琼枝找了个地方稍稍坐了一会儿,便慢慢走回去,顺路再看看有没有漏下的。

    ***

    觅心堂内,红云正急急跑来找张妈妈。

    张妈妈见她满头的汗,便问:“怎么了?”

    “糟了,这下糟了,”红云气喘吁吁地拉住张妈妈,“世子在吗?琼枝姑娘发现花被人折了,我这会儿找不到她了!”

    闻言张妈妈霎时紧张起来,责怪道:“你怎么不看好她?”

    红云都快哭了:“她早上看见花没了,也没哭也没闹,好像并不很在意,只稍稍问了我几句话,我还劝了她几句,她应该是听进去的样子,和寻常根本没什么两样,然后我就做事了,等我回来人已经不见了!”

    “已经到处找过了吗?”

    “我把附近都找了,没见到她人影,反正肯定不在房里了,她平日里都不大出去的,也从不和别人走动,连芳姨娘那里都不去,”红云道,“妈妈您说这下怎么办?她会不会想不开了?”

    张妈妈忙拦住红云不许她胡说:“不至于,哪有人因为几朵花就想不开的,你先别急,说不定就是出去散步了,我让人到处去找——先别惊动老夫人他们。”

    “我就怕她钻了牛角尖,世子呢?我看还是告诉世子吧,万一出了什么事我们担不起的。”

    张妈妈道:“世子昨日夜里去了林府,眼下都还没回来。”

    “还没回来?”红云听后也是一惊,“怎么说也未完婚,老夫人和夫人竟肯?”

    张妈妈重重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正要和红云继续商量,却见裴衍舟从觅心堂外走来。

    张妈妈给红云使了个眼色,自己迎上去,便将红云方才所说之事说给了裴衍舟听,只不过言辞间更和缓。

    但再怎么和缓,也改变不了卫琼枝不见了的事实。

    裴衍舟本就不大好的脸色更为难看起来。

    昨夜他见到她时,已料到可能要出什么事,她看似木木呆呆的,其实一点都不傻,这样的人若是钻进了牛角尖,便很难再拉回来了。

    裴衍舟吩咐张妈妈赶紧使人到处去找,自己便也又往外走。

    还是他想茬了。

    当时她都已经醒了,便不该再瞒着她的。

    裴衍舟越走心中竟越急,恨不得立刻把整个侯府都翻个遍。

    人在跟前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甚至可有可无,等人一找不见了,却忽然抓心挠肝似的想把人找出来,也说不清是为了什么。

    好在走到一处假山石背面时,裴衍舟看到了一个身影从小径那里慢慢走过来。

    是卫琼枝。

    裴衍舟的双手一下子攥紧,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一把握住她纤细的手腕,像是怕她又要跑不见似的。

    卫琼枝心里不高兴,正在想自己的心事,还没反应过来便被裴衍舟锁住了手,也是吓了一跳。

    “世子怎么了?”她看清楚是裴衍舟之后才松了一口气。

    裴衍舟看着她有些散乱的发髻,心神莫名一乱,沉声问道:“你到底去了哪里?”

    卫琼枝大大方方解释道:“我的花被人摘了,我想去找找还有没有剩下什么残骸。”

    可惜走得腿都酸了,什么都没有。

    裴衍舟忽然就没了脾气,旋即他又想起,此事全是他的过错,他本就不该有什么脾气。

    细碎的阳光透过树荫洒下来,点点如碎金,照在卫琼枝白皙的脸庞上,如一张易碎的洒金笺,让人连看都不忍细看。

    “你怀着身孕,下次不要这么一声不吭地跑出去了,有事和红云说一声,”裴衍舟停顿片刻,“要顾着自己的身体。”

    卫琼枝点了点头,她确实把这件事忘了,但在她眼里,花也是很重要的。

    裴衍舟依旧没有放开她,他只是道:“回去,我有话和你说。”

    卫琼枝以为他是要教训自己乱跑,便也跟着乖乖回去了。

    进了小跨院的正屋里面,裴衍舟这才放手,然后转身去关了房门。

    卫琼枝今早跑了许久,其实已经有点累了,而裴衍舟的步子也不小,她跟着也有些累,便干脆坐了下来。

    裴衍舟站着没动,卫琼枝正在给自己倒茶,便问他:“世子喝茶吗?”

    裴衍舟摇了摇头,然后又上前一步道:“卫……琼枝,是我摘了你的花。”

    卫琼枝那双璨璨的眼睛眨了眨,裴衍舟知道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而后她“腾”一下站了起来,同时也打翻了她给自己倒的茶。

    “世子为什么要这么做?”她的目光中渐渐有了愤怒的神色,这是裴衍舟从未在她眼中见到过的。

    便是她在侯府吃了那么多次亏,也从来没有过。

    裴衍舟忽然有些不敢看她,但他不会让自己这样怯懦。

    他看着卫琼枝道:“昨天深夜林府派人前来求助,林家姑娘病重,急需一味药来煎药,林家遍寻不到……”

    “所以你就摘了我的花?”卫琼枝头一次打断了裴衍舟,显得咄咄逼人,“我的花能治病?”

    裴衍舟解释道:“药方里要并蒂牡丹的花蕊,但京中这个时节找不到并蒂的牡丹,连宫里都去问过了,只有单株的牡丹。”

    林府来问的是并蒂牡丹,倒还不是姚黄魏紫那么珍贵,可眼下是冬日,牡丹本就稀少,更何况是并蒂牡丹,一时没有人能拿出来,只凑巧卫琼枝手上有一株。

    卫琼枝鼻子一酸,但被她忍住:“你和我说,不用摘我的花的,取了花蕊就行了。”

    “对不住,”裴衍舟的声音压得愈发低,“花蕊要立刻入药,若取早就没用了,是以只能把花摘下来送过去。”

    卫琼枝听后没有说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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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8章 贼子

    ◎好好和世子说话◎

    裴衍舟想了想, 继续说道:“昨日实在太晚了,你已经睡熟了,我便不打算叫醒你, 只想着今日再和你说。”

    卫琼枝死死地盯着他:“可是你明明进来了。”

    她是裴衍舟的妾侍, 若换了聪明的人, 裴衍舟要拿她的东西必定双手奉上,可她不聪明,所以偏偏和他犟上。

    “我……”裴衍舟竟一时语塞, 他摘完花自然是有些惭愧,便想进去看看她, “我不知你已经醒了,当时不说也是怕你夜里无法安眠。”

    卫琼枝显然并没有相信他的说辞。

    她当时还以为他真的是来看他的, 还让他以后那么晚不用来了,真像个笑话。

    他何时怕打扰她睡觉了, 还是怕她知道之后不肯给?

    “花是拿去救人的, 我不会不给, 无论你信不信,”卫琼枝轻轻吸了一下鼻子, “但是要拿我的花,也应该和我说一声, 只要说一声就够了。”

    裴衍舟道:“当时情况紧急,我只能先赶着把花送去。”

    “可是不问自取和贼子有什么区别呢?”

    “贼子?”裴衍舟一愣,从来没有人敢这样说他, 他虽不生气, 却也不明白卫琼枝的心思到底如何。

    他少时即离家奔赴边关征战, 遇到过许多难以处理的事, 他无一不是当机立断, 却也从来没有遇到过今日这般难以解释。

    “对,就是贼子。”卫琼枝咬了牙一字一句道。

    “事急从权,今日事发是在京城,可若是在战场上呢?”裴衍舟忍不住与她分辩道,“若是在战场上要拿这花救人,还要找到主人来问才是吗?”

    哪怕是他手底下的将领士兵,若遇险境也可随机应变,他不会追究,所以遇到卫琼枝这样认死理的,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可他也实实在在错了。

    裴衍舟很是恼火,偏偏他进去看了她,偏偏她醒了,若非当时一念之差,他或许就直接告诉卫琼枝了。

    这一回他话音落下,卫琼枝没有再和他话赶话。

    他从未这么多话过,卫琼枝也没有。

    卫琼枝又变得和以前那样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但随着裴衍舟刚刚的话语,她的肚子也开始一下一下疼起来,像是有一把小锤子在里面击打着。

    她疑心是裴衍舟太烦,等他说完之后自己也不敢再说什么,但静坐了片刻,疼痛没有消失,反而开始加重。

    这时裴衍舟见她已经不说话了,又觉得自己方才的话太过于严苛,一时也待不下去了,便道:“此事是我的错,我会补偿你,我先走了。”

    卫琼枝继续没什么动静。

    她的额头已经冒出细密的冷汗,但是裴衍舟没有发现。

    裴衍舟转身离开,关上门走了几步,又觉得哪里有些不放心,便又重新走回去。

    还没走到门口,他便听见里面传来卫琼枝痛苦的声音。

    裴衍舟心里一紧,一脚踢开了房门,果然见到卫琼枝已经捂着肚子倒在地上。

    ***

    傍晚时,卫琼枝那里请了大夫的事终究是传到了寿宁堂。

    老夫人先问了一句:“胎儿怎么样?”

    回话的仆妇道:“没什么事,只是又动了胎气。”

    “那养着便是,”老夫人眼皮子也没抬一下,“就算真的没了,如今也无妨了。”

    底下的人都不敢说话。

    老夫人却“呵呵”冷笑两声,接着自己的话道:“我知道她在和衍儿闹什么,不过是为着衍儿连夜给娴卿送药,她不高兴了罢了。”

    赵氏此时也在老夫人身边侍奉,听到老夫人这话便连忙说:“怎会是因为这个呢,是衍儿摘了她的花,两个人拌了几句嘴,被衍儿气的。”

    “气的?”老夫人这回大笑起来,仿佛在听一件很好笑的事,“侯府要多少花没有,不过是一时找不出来才问她去拿。衍儿摘了又如何?衍儿是主子,她只是一个低贱的妾室,主子摘了便是摘了,要她的东西那是赏她脸,她有什么资格和衍儿置气?”

    赵氏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话,本意是想大事化了,尽量不往林娴卿那里扯,但也没什么用。

    她只得讪讪道:“老夫人说的是。”

    “我们从前是对卫氏放纵太过,让她什么都敢了,”老夫人眼中精光一现,“赌气也好,嫉妒也好,衍儿和娴卿都是她的主子,她仗着自己有几分用处,也敢出来拿乔了。”

    “那老夫人的意思是……”

    “哼,她的戏才演到动了胎气,必定还有下场,且盯着那边,看她有什么动静,她必不会就这么算了。若她识相就这么算了也就罢了,若是还要再闹,便不能由着她仗自己肚子胡闹。”

    老夫人说得厉害,旁边的人也都知道她素日性子,绝对是言出必行的,今日也不算是什么大事,却恰恰触了她的逆鳞,一时无论是赵氏还是仆妇丫鬟们都低了头。

    只有赵氏在一边暗暗担心,老夫人若是真的要动卫琼枝可怎么办,别人不稀罕卫琼枝肚子里的孩子,可是她稀罕,若是生个庶长子,她将来还要靠这个孩子对付林娴卿的,再退一万步,这总归也是她的孙子。

    她相信老夫人绝对能做出打了孩子再把卫琼枝扔出去的事。

    于是从寿宁堂出来之后,赵氏便马上赶去了小跨院。

    裴衍舟还没走,赵氏见到他便急着问:“孩子怎么样了?”

    “暂时无事。”裴衍舟道。

    他的脸色冷得像霜雪,本来赵氏倒还想说他几句,但此时也不敢了,只说:“你祖母已经知道了,你……凡事要多周全一些,老夫人脾气不好。”

    说着朝里面努了努嘴,示意他小心老夫人一个不痛快拿卫琼枝开刀。

    裴衍舟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并未回应赵氏。

    一时红云已经端着熬好的药过来,裴衍舟看着她进去,又等红云拿着空碗回来,才对赵氏道:“母亲先替我照看着,我有事要出去。”

    赵氏略拦了拦他,疑心裴衍舟又要去林府,便道:“不相干的事不管也罢,咱们只尽了心便够了。”

    “我不去林府。”裴衍舟甩下这句话便离开了,赵氏也松了一口气,便进去看卫琼枝。

    芳姨娘这会儿也在,看着卫琼枝一脸愁容,见赵氏来了倒是勉强换了一张笑脸迎上来。

    赵氏惦记着卫琼枝肚子里的孩子,便忙走过去看,卫琼枝一张小脸煞白,半阖着眼儿躺在那里,应该是没睡。

    赵氏坐下,问芳姨娘:“这会子可好些了?大夫怎么说?”

    方才面对裴衍舟不好细问,他也不懂,眼下赵氏才是焦急万分。

    林娴卿都还没进门,若是把卫琼枝这个筹码丢了可怎么办才好。

    芳姨娘道:“喝了药怕是已经好些了,我问她觉得怎么样她也不说,刚刚见了红,真怕胎儿有个什么万一。”

    赵氏眼珠子一转,握住了卫琼枝的手,道:“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可有什么办法呢?你是妾,她是妻,别说是她病了摘你几朵花,就算是要把你发卖了,你也没办法。”

    听到赵氏的话,卫琼枝眼皮动了动,却没吱声,反而身子往里侧了一点。

    芳姨娘也连忙在旁边附和:“是啊是啊,像夫人这样的都是少见的和善人,以后大奶奶还不知怎样呢,你为了她和世子闹起来,实在是太不懂事了。”

    卫琼枝心里愈发酸涩,还泛着苦,黄莲一般。

    为什么她们都认为她和裴衍舟闹别扭的根本原因在于那个她根本没见过的林娴卿呢?她一点儿都不在乎她。

    她在乎的只有自己的花。

    是裴衍舟说都不说一声就把她的花摘了,和他把花给了谁又有什么关系?

    连她理得清的问题,为什么他们这些聪明人不懂?

    一想起裴衍舟,卫琼枝的小腹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她连忙止住自己的思绪,不让自己继续生气,大夫来过时说这次动胎气很严重,如果再不好这个孩子就要保不住了。

    她在乎自己的花,也在乎自己的孩子。

    卫琼枝一向话少又木木呆呆的,她不说话,赵氏和芳姨娘便以为她听进去了。

    赵氏和芳姨娘使了个眼色,继续说道:“虽我也是做嫡妻原配的,但你是我亲自挑的,自然与别个不同,我看你更是怜惜。衍儿是个不懂得怜香惜玉的,今日你和他闹,你是讨不了好的,你要学会让他疼你,这样你才和那位有的争。”

    卫琼枝还是不想说话,芳姨娘轻轻碰了碰她,迫使她点了点头。

    “所以你更不值当和衍儿闹,甚至还动了胎气,你要靠的就是你的孩子,若是孩子没了,岂不是得不偿失?”赵氏又道。

    卫琼枝听了个囫囵,也不想细想,赵氏在侯府混得算是差的,她也不知道她的话对不对,但应该比她这个傻子要懂得多,只是反正无论对错,她都不会听的。

    她和她们不是一路人。

    卫琼枝悄悄轻吸一口气,睁开眼睛看向赵氏和芳姨娘:“多谢夫人,我已经懂了。”

    赵氏本就是为了孩子而来,见她果然说得通了,便也放下心,让芳姨娘好好照顾卫琼枝然后自己便走了。

    芳姨娘又在卫琼枝耳边絮絮叨叨一阵又一阵,眼见着天色暗下来,卫琼枝与她两人用了饭,芳姨娘头一回在卫琼枝这里用饭,一见饭菜就直摇头。

    “你这丫头是死的?”若不是怕伤着卫琼枝,芳姨娘早就一手指戳到她额头上了,“他们就给你吃这些?大鱼大肉的又油腻又不好克化,我没怀孕我都吃不下,你这几日到底怎么吃的?”

    卫琼枝道:“给我什么我就吃什么。”

    “你……你到底在和谁赌气?我也是为了你好!”芳姨娘瞪大了眼睛,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她还真不知道卫琼枝还会和人犟嘴。

    也不知裴衍舟到底为何把她气成这样!

    芳姨娘是个你强她就弱的性子,没几分真本事,卫琼枝这样说她反倒没辙了,日后又到底还要仰仗着卫琼枝的孩子,便只能自己掏了私房钱悄悄给厨下那些人送过去,让他们每日做可口的送过来。

    卫琼枝正想开口让芳姨娘先回去休息,没想到裴衍舟却来了。

    芳姨娘怕卫琼枝再赌气冷着裴衍舟,她又素来会来事儿,朝裴衍舟身后一望便喜笑颜开。

    “哎呦,琼枝快看,世子给你买了那么多花回来。”芳姨娘忙道。

    她一说,裴衍舟反而站在门边没有再进来。

    芳姨娘是个识相的,马上便起身道:“我先走了,琼枝,你好好和世子说话。”

    芳姨娘走后,裴衍舟还是没动,负手在那边站了一阵,两人竟是一个都没有先开口说话。

    最后还是裴衍舟打破了死寂。

    “花都放在外面了。”

    今日他在京城各个花房花圃里找了一圈,连京郊也去了,终于搜罗来了一些开得最盛的花卉,因是冬日,实在也很不好找。

    也找到了牡丹,但确实找不到并蒂的姚黄魏紫,甚至找不到并蒂牡丹,裴衍舟已经嘱咐过花匠,让他们培育这种牡丹,只能等来日再给卫琼枝了。

    卫琼枝侧过头淡淡看了一眼,因为不想再继续生气,于是点了点头。

    裴衍舟松了一口气,好在她气消了。

    今日他不是不后悔,为什么非要和卫琼枝争辩个是非对错,她平日里面团一样让人搓扁捏圆的一个人,顺她一次就顺她一次。

    何况本就是他不对。

    她已经那么可怜了,他实在不该再为难她。

    裴衍舟望过去,只见她靠在床上的团花大红底的大引枕上,整个人纸片似的薄,也更显得苍白。

    他竟不忍再看她。

    “我走了,你……好好休息。”裴衍舟一个闪身便从门口出去了。

    脚步声很快消失不见,卫琼枝慢慢从床上坐起来,探头朝外面望了望,果然在外间姹紫嫣红满满当当都是。

    她很喜欢这些花,但是她不要裴衍舟的。

    卫琼枝叫来红云,道:“世子有心了,但我如今没心力再养花,你叫人送回觅心堂吧。”

    红云迟疑了片刻,便照着卫琼枝说的做了。

    于是那边裴衍舟前脚刚回觅心堂,后脚便看见下人们把一盆又一盆的花送回来。

    下人们不知内情,便把花都放在檐下或是庭院中,却没看见裴衍舟的脸色沉得可怕。

    裴衍舟径自出了房门,一眼便看见脚边不远处放着的一盆花。

    他抬脚就朝花踢去。

    但是到了一半却又停住。

    罢了,本就摘了她的花,这一脚下去这盆花也活不了,万一她知道了,又要气他随便祸害这些花草了。

    裴衍舟默默地站在廊庑上看他们把花搬进来,直到搬完,他才转身重新回去。

    ***

    林府。

    林娴卿脸色苍白地靠在床上,看着林夫人端来一碗汤汁浓稠的药,指尖却轻抬,示意林夫人先端到一边去放着。

    林夫人却还是把药碗往她面前递了递,极小声道:“好不容易才弄来的东西,昨夜已经喝了一碗,今夜这一碗喝了那花蕊就再没有了,反正也是补身子的,喝了没有坏处。”

    “没病谁喝这劳什子苦药,”林娴卿见四周无人,内室这道门被林夫人关紧,外面也只有自己贴身的丫鬟,便索性从床上起来,“我这‘病’也该好了。”

    她从林夫人手上接过药碗,低头闻了闻便皱紧了眉,直接把药全都倒了。

    她的病要一株并蒂牡丹,恰好裴衍舟的妾侍那里就有一株并蒂牡丹,这世间哪有那么巧的事。

    荣襄侯府主事的主子不止一位,主子们又不是一条心,底下的人便乱了,府上的消息不难打探,更何况不是什么要紧事,不过是一个不起眼的妾侍养了一株稀奇的并蒂牡丹,还是姚黄魏紫,只要有心去打听,不出一个时辰林府便知道了。

    什么怪病需要并蒂牡丹的花蕊来入药,还非要刚从枝头上下来的花蕊,否则便没有效了,这都是她和哥哥林承雍商议过后编出来的话。

    为着不像是刻意编出来的,林娴卿还点明了只要并蒂牡丹,而不是非要更珍贵的姚黄魏紫,如此便更像是个巧合了,深夜求助荣襄侯府自然也是到处求药无果,冬日本就难找到牡丹,若非真的找不到,也不会求到侯府门上去。

    倒是林娴卿以为裴衍舟会把整盆花都拿过来,没想到只是把花摘下来了,林娴卿虽拿到了花,心里却还是有些不快。

    但林娴卿明白见好就收的道理,且本就是她说谎,万万不可再在这些细枝末节上纠缠不清,否则惹了裴衍舟生厌事小,再细究下去便麻烦了。

    那花拿到林娴卿床前时还鲜嫩娇美,眼下安安静静放在离得林娴卿床榻不远处,再看却已渐渐枯败起来,花瓣也蜷了起来。

    林娴卿捻起并蒂牡丹细细地看着,许久之后,她轻轻哼了一声,手一斜那花便掉落在地上。

    随后一只穿着妃色底软缎绣鞋的纤足果断又狠厉地踩了上去,来回轻碾了好几下,直到牡丹彻底被踩烂,看不出原本的天姿国色,这才停了下来。

    林娴卿重新坐回床边去,抬起脚把自己的绣鞋脱下,随意地扔在了一边,又对林夫人道:“这鞋弄脏了,我不要了。”

    林夫人叹了一口气,上前来陪她坐下,这个女儿从小主意大,一直都没有让她太过于操心,这次假装生病的事更是林娴卿自己一力谋划下的,一切也都很顺利。

    “何必呢,娴儿?”林夫人劝道,“东西都给你送过来了,那种卑贱的女子根本不值一提。”

    早先林娴卿也和她说起过,不会把那个卫氏当一回事,可眼下她踩烂了牡丹才罢休,明显是已经很在意的。

    林娴卿冷笑道:“母亲难道还看不出来吗?”

    林夫人闻言倒是一愣:“什么事?”

    “问他要并蒂牡丹,他直接把花都搬来就行了,为何却是只掐了花朵过来?”林娴卿的目光投向地上那一滩花泥,“他倒还要留着花,给那个低贱的妾侍是吗?”

    林夫人哑口无言,若不是林娴卿提起,她甚至都没有发现竟是这么一回事,她活到如今快四十的年纪,竟还不如自己女儿心思细腻深沉。

    林夫人沉默了片刻后道:“有一件事我本来不想和你说的,也没什么意思,你听过了也就罢了,记在心上往后多长个心眼儿便是。”

    “母亲何时如此犹豫了,直说便是。”

    林夫人道:“傍晚才从那府上传来的消息,听说白日里世子与那位吵了一架,那位动了胎气。”

    只提了一句,林娴卿便明白了:“不过是要了她的花,她倒还不高兴了。”不过姓卫的越恃宠生娇,对她就越有利。

    再多闹闹,宜阳郡主也不饶她。

    但这件事也更让林娴卿心头阴霾愈浓,吵架这种事可不是单方面就能吵得起来的,若平日裴衍舟不是很宠爱卫琼枝,卫琼枝怎么有胆量去和他吵架呢?

    两个人都到了吵架这一步了,在其他人看来是有了嫌隙,但在林娴卿看来却是大大的不妙。

    “母亲让哥哥盯紧了那边,有什么风吹草动都要先和我说,不能有任何遗漏。”林娴卿叮嘱道。

    林夫人点点头,却又说:“你眼下都要嫁过去了,知道不知道又能如何,省些事吧,那边府上郡主和侯夫人可都不是省油的灯,你一个新嫁妇,还是先乖乖地站稳了脚跟比较好。”

    “母亲说的我自然知道,只是我有自己的打算,”林娴卿满不在乎,“其他的事不相干,主要还是那个卫氏,我早说过了若她安分便能容得下她,若不安分就一定会收拾她。”

    林夫人到底担心女儿于内宅一事上尚且稚嫩,忙急着问道:“那你要怎么办?可不能乱来,她怀了身孕,如果动了她……”

    林娴卿杏眸微斜,眼中的眸光动了动:“我本来说了她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但如今我不允许了,早晚总有机会除掉她的。”

    “娴儿,这……”林夫人被林娴卿的模样吓到,知道她做下的决定便不会回头,但还是又劝道,“毕竟也是两条命,你也没生养过,还是要给自己积德,这样做太有伤阴骘了。”

    林娴卿听了林夫人的话也和没听见一样,只当作耳旁风,心里想的只是将来自己的谋划,林夫人叹了一口气,俯首拾起她扔在地上的绣鞋出去了。

    作者有话说:

    看看这章谁挨骂最多(狗头)先埋个伏笔后面再讨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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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9章 余地

    ◎等卫氏产子之后,孙儿便将她和孩子一同送走◎

    深夜, 寿宁堂。

    老夫人是老人家,年纪大了一向早早便上床歇了,可今日她却仍在佛堂中逗留。

    三夫人孙氏轻手轻脚进来, 见老夫人面前是一盘还没捡过的佛豆, 便一同坐了过去, 先默默地捡起了佛豆。

    捡到第十颗上,老夫人才按住她的手,问她:“如何?”

    孙氏心下叹了一口气, 却也只得如实对老夫人道:“世子出去了一日,为了搜罗那些花卉给她赔罪。但琼枝姑娘似乎没有接受, 世子走后还是把花又重新送回觅心堂了。”

    听到这里,老夫人本就神色不明的脸色更加难看。

    “才来了这四五个月, 便给惯成了这样,倒真是小瞧这个傻子了, 怕是她扮猪吃老虎。”老夫人道。

    “她有身孕, 孕中脾气不好倒也是正常的, 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家撒撒娇罢了。”孙氏略开解了两句,但明白老夫人的秉性也并不敢多给卫琼枝说话, “老夫人若看不过去,便让我去跑这一趟, 提点提点她如何?”

    老夫人抬抬手:“不必,一来二去的让衍儿见了,反而说咱们没有成算, 这也不是我素来做事的习性。”

    “那老夫人的意思是?”孙氏心里知道不妙, 试探着问了一句。

    老夫人一时没有说话, 盯着面前的那盘佛豆出神了一般, 半晌后便闭了眼睛, 念了几声佛。

    “原不该在菩萨面前说这些,但我也是没法子,这个家如今还有我在,若我去了之后还是这么一摊乱,可要怎么办?我不能让他们把衍儿给害了。”老夫人长长叹了一口气,浑浊的目光中尽是疲惫,“卫氏若是个懂事的,我何尝不希望衍儿身边有个贴心的人,林家丫头温柔端庄,却未必能与衍儿交心。可她不懂事,才有了身孕便与衍儿闹,白日里我还能容下她,可她却把主子送的东西退了回去,实在是不像样子,再留不得了。”

    孙氏心中惋惜,又怜她两条性命,忍了忍终是道:“大房的芳姨娘精明市侩,琼枝姑娘又过于天真纯善,有这个姐姐在身边怕是不会教她什么好,带坏了也未必,老夫人不如再等等,还是我去说一说罢,也探一探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老夫人摇摇头:“她怎么想的我不想知道,我只照我想的做便是。卫氏一旦生下孩子,若是个女儿还好,若是庶长子便更麻烦,你以为我不知道赵氏心里在盘算什么吗?她定是要把这个孩子抱走的,到时候用卫氏和这个孩子来辖制林氏,衍儿要是再站在卫氏那边,这个家就永无宁日了,衍儿也就毁了。”

    孙氏明白老夫人已经与她说得那么明白,就是再无转圜余地了,心里虽也感叹当时那么着急让卫琼枝怀上身孕,如今用完了便一脚踢开实在也是无情,但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好低下头去再捡一颗佛豆。

    “我知道你一定觉得我心狠,她腹中是衍儿的骨血,我又何尝不心疼?”老夫人又叹了一声,“把孩子弄掉了,再将她远远送走罢,侯府养她一辈子。”

    孙氏又与老夫人在佛前捡了一会儿佛豆,一直到夜很深了,老夫人才在她的劝说下回去休息。

    孙氏服侍完老夫人出来,迎着凌厉的寒风舒出一口气,回去之后到底叫来了自己的心腹,对她道:“悄悄去告诉世子,就说老夫人对琼枝姑娘不满意,他自然知道什么意思。”

    于是第二日清早,看着过来请安之后又留下的裴衍舟,老夫人笑了。

    她问裴衍舟:“是你三婶母偷偷给你报的信?”

    裴衍舟道:“还请祖母不要责怪三婶母。”

    “我一向最疼爱你三婶母的,”老夫人笑起来,“她若不是这种为人,我又怎么放心把这个家的一半都交给她?”

    老夫人早就料到孙氏转头就会把事情告诉裴衍舟,如果她决意一定要那样做,便根本不会告诉孙氏,毕竟这样的阴损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所以老夫人正是要借孙氏的口把裴衍舟叫来。

    裴衍舟昨夜从孙氏那里得知消息,想了一夜,也想明白了这件事。

    果然老夫人问他:“你已经长大了,有些事祖母不能像你小时候一样替你做主,否则将来你也会怨恨祖母的,那么祖母叫你来,便要问问你自己的意思,你想如何?”

    裴衍舟沉默了许久都没有说话。

    他不是没想好,只是面对老夫人的诘问,他不敢把心里话说出来。

    他怕反而害了卫琼枝。

    见他不说话,老夫人便慢悠悠继续道:“从你小时起我便教你,不可像你父亲那般花心太过,什么人都纳到自己身边来,又放着正妻不管,你可以有妾侍,可以不喜欢你的妻子,却要对正室忠心,她才是一直会陪在你身边的人,你要信任她,给她足够的权力和体面。”

    “孙儿明白。”

    “继续纵着卫氏,你让林氏进门以后怎么办?”老夫人看向裴衍舟的目光慈爱,却一直盯着他,“你母亲在想什么,你不会不知道吧?”

    裴衍舟的眉心蹙得更紧。

    祖母以为他喜爱卫琼枝,日后再有母亲赵氏掺和其中,会对林娴卿不利。

    可卫琼枝实在没做什么。

    争吵一事本就是他的过错,卫琼枝做的也仅仅就是不肯接受他的赔偿。

    可裴衍舟知道祖母根本就不在乎这些。

    裴衍舟定了定神,道:“等卫氏产子之后,孙儿便将她和孩子一同送走,无事不让他们回荣襄侯府。”

    比起老夫人想要给卫琼枝打胎的心思,把他们送走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权衡之下只得如此。

    只要卫琼枝和孩子不再出现在侯府,赵氏也没有办法再兴风作浪,林氏的地位稳固,老夫人也不用担心裴衍舟色令智昏,站到卫琼枝那里去。

    虽然裴衍舟能肯定自己不会做出宠妾灭妻的事,但老夫人不可能相信。

    “你想好了,真的舍得?”老夫人问。

    裴衍舟点头:“想好了。”

    老夫人道:“好,既然你想好了,那祖母便同意你的做法,交由你自己做主。但提前可得说好了,如果这中间再出什么岔子,可别怪祖母心狠了。”

    裴衍舟应下,待出了寿宁堂之后,他才惊觉自己后背全是冷汗。

    他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思,或许是怜悯卫琼枝,或许是心疼她腹中自己的骨血,整整一夜所思,除了保下卫琼枝母子之外不作他想。

    好在祖母到底是留了一线余地给他。

    而另一边厢,老夫人在裴衍舟离开之后,也对自己身边的嬷嬷道:“把世子要送走卫琼枝的事散布出去。”

    若是太独断难免伤了她和裴衍舟的祖孙之情,便让他自己来解决,但就算一时半会儿送不走卫琼枝,她却不能把这次的事轻飘飘揭过,须得给卫琼枝紧一紧身上的皮,让她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

    很快,荣襄侯府上下便传遍了裴衍舟要送走卫琼枝的消息。

    有的说是卫琼枝前几日和裴衍舟闹脾气得罪了裴衍舟,也有的说是为了不让日后的大奶奶难受,毕竟林娴卿说话间就要进门。

    急得芳姨娘来找卫琼枝:“你自己到底听说了没?”

    卫琼枝点点头,红云是没提起过,但保不齐有其他人来她面前有意无意说上一两句,早晚都会知道的。

    “那你怎么还坐得住?”芳姨娘更急了,“你一走,以后还能有你的地方吗?”

    卫琼枝朝着她一摊手:“我在保胎,不坐住还能去哪儿?”

    其实如果裴衍舟真的要把她和宝宝送走那竟是挺不错的,她巴不得离开侯府,到时候自自在在地过,养养孩子养养花,没什么不好的。

    “小蹄子嘴巴倒是伶俐起来了,看你以后怎么办,世子这几日来过吗?”芳姨娘又问。

    “没有。”

    从那日裴衍舟过来送花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了。

    或许他是真的被自己的不知好歹惹怒了,才要把她送走吧。

    芳姨娘听了便骂骂咧咧起来,无非是骂卫琼枝不争气,一手好牌打得稀烂,明明都能早正室一步怀孕,都能把自己作到被赶出去。

    “不行,这一出去就什么都完了,她一进门以后又还有新人,你还指望世子能记起你吗?”芳姨娘捂着心口,痛心疾首道,“你把世子叫来,好好和他认个错,再撒撒娇,什么事都过去了。”

    卫琼枝没应声,本来就是裴衍舟的错,再让她去认错绝对不可能,哪怕他把她扫地出门都不可能。

    芳姨娘想了想,又靠近卫琼枝道:“你记不记得我上回提的那个符?”

    卫琼枝眨眨眼睛:“不记得了。”反正肯定不会是好东西。

    芳姨娘神神叨叨继续说道:“我去神婆那里给你求这个符,可以让夫君的身心都绑在你身上,再让其他女子近不得他的身,近了也没用。”

    卫琼枝不大相信,如果有效,那芳姨娘不就是侯爷最宠爱的人了吗?

    但是她没有直接说出来,只是说:“算了,姨娘不要这样。”

    “你懂什么?”芳姨娘眼珠子一转,又想起一事来,“你自己是没事,可是你如果被送走,那琼叶怎么办?她这一病如今才好些,你走了谁养她?你可别指望我,我身上没有一分钱。”

    可没想到卫琼枝却还是说道:“不行。”

    爹娘留下她和琼叶相依为命,她能养琼叶也是愿意一直养她的,可实在养不了也没办法了,她已经为了给琼叶治病把自己“卖”进了侯府,不能再“卖”第二回 了,第一回是迫不得已,第二回就是自轻自贱了。

    芳姨娘差点破口大骂她是个傻子,什么时候犯倔不好偏偏现在犯倔。

    芳姨娘翻了个白眼起身:“行了行了,我先走了,你安心养你的胎,没几天好日子过了,多早晚被送走都不知道呢!”

    可是芳姨娘离开后却是没有回自己房里,而是和赵氏说了一声,赵氏允了之后直接出了府。

    她们没有其他办法,所以这个符是一定要弄到的,必须要让卫琼枝留下来,让裴衍舟宠爱她,最好再咒得裴衍舟和那个姓林的夫妻失和。

    而芳姨娘在做的这些事,卫琼枝却一无所知。

    这日入夜她倒是等来了许久没有露过面的裴衍舟。

    经过这几日,其实卫琼枝倒也没有那会儿那么生气了。

    她人笨,所以遇事也想得通,不会和自己过不去。

    花没了,再养就是。

    裴衍舟是为了府上铺天盖地的流言而来,他大抵知道他和老夫人两个人的话为什么走漏,他没说那就是老夫人那里传的,不过是老夫人拿捏人的手段,他自小见得多了。

    但这些事他觉得有必要和卫琼枝说清楚。

    卫琼枝以为他是来让自己收拾行李滚蛋的,便稍微从床上坐直了身子。

    裴衍舟见状却道:“你不动便是。”

    卫琼枝“哦”了一声,继续等他接下来的话。

    走了也好,自己一个人清清静静的,就是不知道会被送到哪里去,其他倒没关系,只是琼叶还是有点让她放心不下,如果不能带着琼叶走,也不能常去看她,就只能让琼叶自己照顾自己了。

    “府上的那些流言,其实你不必理会,”裴衍舟走上前去,却还离得有三四步远,压低了声音对卫琼枝道,“那都是他们胡说的。”

    卫琼枝听了个声儿,好像是说他不会送走自己,但卫琼枝不敢保证自己有没有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便多问了一句:“是不让我走了吗?”

    她本就是随口一问,可落在裴衍舟的耳中却变了一番滋味。

    她是在害怕他让她走?

    便是他想再缓上一阵子再说,也再没有机会了。

    裴衍舟不想骗她。

    他见惯了人虚与委蛇,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可就是从没遇到过卫琼枝这样的,说她笨也好木也好,她却未曾掩饰过自己心底里的感情,哪怕是厌恶憎恨,否则便不会不接受他的歉意。

    已然让她憎恶了一回,若是再骗她,裴衍舟于心不忍还罢了,只怕她会更讨厌他。

    裴衍舟思忖再三后道:“不是。”

    他细细地看着卫琼枝脸上的神情,仿佛想从中窥探出什么来,可令他有些失望的是,卫琼枝却并无多大波澜。

    裴衍舟竟又说道:“等过一阵子,你生下孩子之后,那时再将你们送走。”

    “我们?”卫琼枝一下子瞪大双眼,再次向裴衍舟确认道,“是我们一起走?”

    然而裴衍舟的心却在往下坠,空落落的,他忽然开始猜不透卫琼枝为何要这么问,同时心乱如麻,也由不得他再深思几分。

    “是,你和孩子一起。”

    卫琼枝抿住唇,却不好意思无端端笑出来,只得低下头。

    那就太好了。

    她还以为把她送走了,但是孩子是要留在侯府的。

    这样就好了,她可以完完全全和侯府没有什么关系了,以后就只有自己和宝宝一起过。

    侯府的人都这么坏,她也学不会和他们相处,裴衍舟对她有时候冷冷淡淡也从没个笑模样,虽然他很好看,可却不是她想象中要共度一生的人。

    更何况以后还有大奶奶,关在这里她很怕自己也会慢慢变得和姐姐芳姨娘一样。

    入府以来,竟是从来没有过此刻的轻松快意。

    唯恐裴衍舟反悔一般,卫琼枝很快便回答道:“好,我明白了。”

    她答应得干脆,裴衍舟的心忽然钝痛一下。

    像她这样的人,可能根本不懂被送走意味着什么,又或者她还是难过害怕的,只是表达不出来。

    一旦被送走,就代表她和她的孩子将再也无缘荣襄侯府的一切,只分一点田地庄子过活,远离京城,以后一辈子碌碌无为。

    他在世的时候尚且能对他们照拂一二,可一旦他不在了,他们的日子很可能不会好过。

    还有几个月的时间,或许到时候能有机会让她留在侯府,但裴衍舟却不敢以此来安慰她。

    他怕自己做不到。

    裴衍舟的手渐渐攥紧,直到手背上满是青筋,他才放开,然后道:“你这些日子尽量不要出去,免得沾染是非。”

    卫琼枝一向算是安分听话,只要她能继续这样,来日再向老夫人求情让她留下,也不是没有可能。

    卫琼枝又乖乖地应下,原来裴衍舟是嫌她不安分了,只要能顺顺利利离开,她甚至可以一步都不走出去。

    短短几句对话便让裴衍舟觉得如芒在背,竟比在老夫人那里还要艰难,他说完便逃也似的走出了这里,然后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若当时他没有发生意外,或许这些事都不会发生,可眼下说什么都没用了,他必须要去面对。

    本就是因为侯府的错综复杂才逃离的,如今侯府却因他在外面出了事而更加乱,不能不说是事与愿违。

    ***

    又过了大约一个月多月,自那次裴衍舟与卫琼枝争吵之后,果然也没再生其他事端,一切似乎又平静下来。

    而府上传了一阵子卫琼枝要被送走,久久却未见裴衍舟的行动,便也只当是谣传,很快便没了兴趣。

    侯府这阵子上上下下都更加忙乱起来,一则是已经到了年下,二则是等过了年,侯府就要娶林家的小姐进门了。

    许多人都没见过林娴卿,便日日盼着能见一见她,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品相貌才能让宜阳郡主忍下林家的轻慢,执意要迎她入府。

    只有赵氏的火气是最大的,她很清楚等林娴卿一来,她在侯府的地位就彻底名存实亡了,老夫人势必是要把掌家大权都交到林娴卿手上的,为何卫琼枝只是和裴衍舟拌了几句嘴,老夫人就要半逼着裴衍舟把她送走,最终的目的不还是冲着赵氏来的。

    赵氏心里憋屈,却又不得不尽心尽力筹备婚事,毕竟她才这么一个儿子,儿子受伤的时候只盼着他能好起来,可如今人是好了,却又要想到那许许多多的烦恼。

    卫琼枝那边是废了,赵氏也歇了心思,暂且不敢再惹老夫人生气,只等孩子生下之后再做打算,看看到时有什么办法让卫琼枝一个人出府,但是把孩子留下来。

    最要紧的只有那个孩子。

    赵氏又怕老夫人暗中动手脚,便常派了张妈妈悄悄去看望关照卫琼枝,使得张妈妈一边要忙觅心堂的事,毕竟裴衍舟迎娶林娴卿近在眼前,一边又要去管小跨院那边,每日也是忙得脚不沾地。

    这日侯府都挂上了红纱质地的宫灯,每一个角落都没落下,连小跨院都有,恰好正值黄昏,天色混沌沌,天边一抹云霞被吞没殆尽,便很快落下雪粒子来,而后便是纷飞的雪片。

    卫琼枝出门去看雪,洁白的雪片落在红红的灯笼上分外好看,她和红云便干脆坐在檐下。

    玉树琼枝作烟萝,未几庭院中的树枝上都积了薄薄一层雪,离得屋子近的树梢上被屋子里的暖气一熏便立刻化开,但又渐渐结成了晶莹剔透的冰,映着红艳艳的烛光,柔柔地像是起了荧光。

    卫琼枝坐着看了一会儿,又抬头看向自己头顶的大灯笼,问红云:“是因为世子要成婚了才挂的吗?”

    红云道:“不是,是要过年了。”

    红云扳着手指数给卫琼枝看,不多不少刚好还有五天。

    “原来就要过年了,”卫琼枝叹了叹,小巧玲珑的脚尖蹭了两下地面,嘟哝道,“可惜不能去看小妹。”

    红云怜悯又同情地看向她,忍不住道:“你还有闲心管你妹妹吗?”

    卫琼枝摇摇头:“管不了了。”

    前几日她和赵氏说了想出府去看妹妹,可是赵氏没同意,所以她应该是出不去了,说不定在离开这里以前都不能再看见琼叶。

    不过卫琼枝这几个月里攒了一点钱下来,等她离开时还能再多攒一点,到时候就托了芳姨娘带给琼叶,再往后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吃穿应该还是不用愁的,至于日子到底好不好过,她也不知道,就算难过也只得过下去。

    正和红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院门却被人打开了,红云还没来得及上去问,便有几个精明利落的仆妇走上前,对卫琼枝道:“劳烦姑娘和我们走一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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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0章 离别

    ◎我不许她在侯府过年◎

    卫琼枝不知道是什么事, 这几个仆妇来得气势汹汹,头发抿得紧紧的,嘴巴也抿得紧紧的, 她这些日子以来已经有了经验, 反正不会是什么好事。

    红云还在说:“这雪天路滑的, 什么话不能在这里说呢?万一琼枝姑娘有个闪失,可要怎么交代呢?”

    领头的仆妇道:“是老夫人让我们来的。”

    原来是老夫人。

    红云立刻便哑了声。

    仆妇们一左一右扶住卫琼枝,便把她带出了这里。

    卫琼枝也不太害怕, 反正横下一颗心,总不能把她杀了, 她以为自己会被带去寿宁堂,没想到却被带去觅心堂。

    觅心堂灯火通明, 只有老夫人和赵氏在场,裴衍舟不在, 不知是避开了, 还是还没来。

    仆妇刚把卫琼枝带到, 只听坐在堂上的老夫人便轻喝一声,于是周遭伺候的人便全都鱼贯退下, 将门关得死死的。

    四周一片沉寂,而卫琼枝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老夫人见卫琼枝仍旧木木呆呆地站着, 便轻斥道:“还不跪下。”

    卫琼枝低下头,没有看任何人,而后便顺从地跪了下来。

    因为她知道看谁都没用, 没有人会帮她, 每次都是这样。

    因着地龙的原因, 觅心堂的地砖一点都不冷, 但是却很硬, 卫琼枝是匆匆被带过来的,身上还穿着家常的衣裳,也不厚重,这一跪下去膝盖便直接磕到地上,又酸又疼。

    老夫人“啪”地将一样东西扔到卫琼枝面前的地上,冷声道:“你自己看这是什么东西!”

    那是一只墨绿色的锦囊,外表平平无奇,像是寻常之物,看不出里面放了什么东西,卫琼枝伸出手把锦囊从地上捡起来,然后打开。

    里面放着一样黄黄的东西,卫琼枝用手指把东西从里面夹出来,这才发现里面是两道符纸。

    赵氏便先抢着道:“你怎么那么不懂事,这样腌臜的东西都敢带到府里来?快和老夫人认个错,求老夫人原谅你!”

    卫琼枝盯着手上的符纸看了一小会儿,心才开始突突地跳起来。

    她想起了芳姨娘和她说过的话。

    芳姨娘提过两次,要为她去外面弄一道符来,让裴衍舟可以一心一意向着她。

    如今这符纸被老夫人扔在她面前,一副要兴师问罪的模样,她再笨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在她拒绝之后,一定是芳姨娘自己自作主张,悄悄去外面弄了符纸来,然后现在这符纸被人发现了,报到了老夫人那里去,老夫人见不得这东西。

    未等卫琼枝开口为自己辩解一二,老夫人竟是一记眼刀看向赵氏,厉声斥责道:“你还为她周旋,我倒要问问你是怎么当的这个家,儿子房里出现这种东西,你这个做母亲的竟是全然不知,要我这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婆来出面处置,我看等孙媳进门之后,你也不必当家了,颐养天年去罢!”

    赵氏被老夫人劈头盖脸一顿骂,顿时委屈至极,可又不敢表达出来,再加上还惦记着卫琼枝肚子里的那块肉,便只能憋着嘴青着脸站在那里,好没意思。

    觅心堂的张妈妈是她的人,当初好不容易才把这个位置给争下来的,就是方便赵氏时刻可以注意着儿子的动向,最近张妈妈的事情又多又忙,最主要便是裴衍舟娶妻之事,一时便顾不大上来觅心堂中的其他琐事,便略放开手脚让别人去办,这样一来觅心堂的人事便更加鱼龙混杂。

    符纸是在正房里发现的,裴衍舟的床榻下压着一个,正梁上还放着一个,先是发现床下的那一个,因为没经张妈妈的手,便没有瞒住,立刻便被人通风报信到了寿宁堂,老夫人只让不要惊动其他人,又借着收拾布置屋子的理由再细细搜寻一番,很快便发现了正梁上放着的那一个。

    老夫人倒还又使人悄悄去外面问,问来之后便是雷霆震怒,竟是亲自到了觅心堂,又叫来赵氏骂了一番,再去把卫琼枝提了来。

    这一道符是让自家男人归顺自己,从此不会生出二心,另一道符就是咒裴衍舟和林娴卿夫妻失和,成为一世的怨偶。

    怪力乱神自然是无稽之谈,但能做出来这样的事,无论是哪一道符,都犯了老夫人的大忌。

    裴衍舟房里只收了卫琼枝一个人,而赵氏就算再不喜欢老夫人为裴衍舟娶的妻子,也不至于去咒他们夫妇不好,所以查都不用查,肯定是卫琼枝做的。

    老夫人往桌案上狠狠敲了一掌,又坐不住起身走到卫琼枝身边,若不是念在她还怀有身孕,早就不由分说先打她再说。

    “你自己说,这到底是什么!”老夫人又问她。

    卫琼枝的手上渐渐沁出冷汗,捏得符纸潮潮的,她又到了这样百口莫辩的时候。

    在这个侯府里面,她已经不知道经历过几回这样的情景了。

    若换了一个聪明伶俐的,一定不至于让自己三番两次这样受苦吧?

    受苦受委屈还在其次,被冤枉的感觉实在不好受。

    她这辈子都不想再受了。

    可卫琼枝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把芳姨娘供出来倒是可以,毕竟两个人的姐妹之情本就没有多少,也是芳姨娘坑了她才让她进这虎狼之地的,然而说出来了,老夫人他们就真的会信吗?

    芳姨娘是她的亲姐姐,符纸又指向的是她,任谁见了都会觉得是芳姨娘帮卫琼枝做事。

    即便如此,卫琼枝想了想还是试图向老夫人解释道:“不是我干的,一定是芳姨娘弄来的,她问过我,可我已经说过不要了。”

    老夫人冷笑一声,重新回到座上去坐着,先端起手边的茶开始喝起来,并没有说话。

    旋即她将茶杯重重放下:“你把我当傻子。”

    若是卫琼枝乖乖承认了自己的愚昧和愚蠢,老夫人倒还没那么生气,可她偏偏还要自作聪明辩解,在老夫人眼中更是不可饶恕,她受够了赵氏这个花瓶一样中看不中用的儿媳,再也不想再忍受一个更为愚蠢的低贱妾侍了。

    赵氏也赶忙在一旁对卫琼枝摆摆手,道:“你别说了,赶紧认下罢!”

    闻言,卫琼枝的腰背竟还挺直了一些,头虽还是低着,可却闷了声不再说话了。

    “看看,看看,”老夫人指着卫琼枝,“这是什么样子,果真是衍儿把你宠坏了,本来以为你是个安分的,我和你们夫人相看过了也同意你做衍儿第一个房里人,没想到竟是这样的货色,将来的大奶奶人还没进门,你就存着坏心要他们一辈子不好。好,那么我告诉你,谁要衍儿和他媳妇儿不好,我就要她不好!”

    “老夫人,这……”赵氏生怕老夫人真的拉了卫琼枝出去打,连忙虚拦了一下老夫人,求饶道,“衍儿都还没回来,且听听他是怎么说的,孩子大了这毕竟是他房里的事,再说了她的身子也打不得……”

    可老夫人又怎是如此轻易就会被赵氏说动的人,她正要叫人进来掌嘴,却不料房门一下子被人打开,老夫人刚要训斥,才发现进来的人是裴衍舟。

    裴衍舟一眼便看见跪在地上的卫琼枝,脸色便阴沉得骇人。

    看清楚来人,老夫人稍有一瞬是有一些慌乱的,但她很快便把这种不必要的情绪压下去,根本不愿等裴衍舟了解来龙去脉,甚至不由他开口询问,便直接诘问道:“我说了要她安安分分的,否则不饶她,衍儿你说这回该如何处置?”

    虽是诘问,又是不容置疑的。

    赵氏见儿子来了,胆子也大了一些,过去三言两语便把事情说清楚了,因老夫人就在一边,也不敢添油加醋,说完便缩着肩膀站在老夫人身后,一边又眼巴巴地看着裴衍舟,希望儿子至少能保下卫琼枝的孩子。

    裴衍舟的眉心越蹙越紧,他自然不大信符纸是卫琼枝弄来的,她不像有这种心思的人,甚至根本想不到这上头去,但又有一个居心叵测急于求成的芳姨娘掺和在里面,卫琼枝稀里糊涂听了她姐姐的也未可知。

    裴衍舟沉思少许,便上前握住卫琼枝纤细的手臂,先将她从地上提起来,然后压低了声音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卫琼枝仍旧低着头,没有去看裴衍舟一眼。

    每次都让她说,可每次说了又有用吗?

    就算她把方才已经说过的话再重新对裴衍舟说一遍,裴衍舟的反应怕是也会和老夫人如出一辙,他们原本就是不相信她的。

    老夫人是这样,赵氏是这样,裴衍舟还是这样。

    她说不过他们,也改变不了他们的看法。

    “快说话。”见她不语,裴衍舟催促了一句。

    老夫人自然也听见了,当即便冷笑道:“你让她自己说又能说什么,方才该说的都已经说过了,你母亲也在这儿,难道我还能冤枉了她不成?”

    裴衍舟没有说话,他这才放开卫琼枝的手臂,从她手中抽出她一直捏着的那两张符纸,黄纸红字,确实是做不得假的。

    父亲裴硕的后宅纷乱,妻妾勾心斗角,争奇斗艳,从来没有过消停的时候,裴衍舟自小也最讨厌这些,对于这两道符纸,他自是嫌恶至极,心生倦意。

    卫琼枝再是心思澄澈,也终究难免被侯府所玷污。

    裴衍舟手指一紧,将符纸都全都捏碎在了自己手心中。

    “捏碎了就不存在了?”老夫人见状立刻道,“衍儿,你不要忘了你答应过祖母什么。”

    “记得。”裴衍舟的声音变得有些嘶哑。

    当时老夫人说了,如果卫琼枝安安分分的,便能容下她生了孩子再走,可若是当中又出了什么岔子,老夫人便会动手。

    裴衍舟对此丝毫没有怀疑过,今日若换了是赵氏,那么卫琼枝在赵氏那里还能有一条生路,可老夫人的话出了口便一定会做到,从来不容任何人反悔。

    裴衍舟不敢再留给自己任何思索的时间,他当即跪了下来,对老夫人一字一句道:“卫氏犯了大错,孙儿即刻便将她送到乡下庄子上,永远不准她再回来。”

    他清楚得很,老夫人就是在逼他,可若他没有当即做出决断,老夫人就会替他做出。

    老夫人许久并未说话。

    裴衍舟的心被高高吊起,只怕她不同意,好在老夫人终于开口道:“既然如此,那后日便动身,我不许她在侯府过年。”

    说罢,起身便离开了觅心堂。

    赵氏叹了口气,也赶紧跟在老夫人身后匆匆忙忙走了。

    只留下裴衍舟和卫琼枝。

    卫琼枝的心涩涩地发疼,听到裴衍舟和老夫人要送走她,又不很难过,这样的感觉很是矛盾。

    裴衍舟背对着她,她慢慢抬起头觑了他一眼,眼神中只剩下失望和不解。

    她永远不会懂他们这些人。

    原先她是想着离开也好,反正早走晚走都要走,本是无所谓的事,可她却不想满身脏水地被赶出去。

    从来到这里之后,她身上的脏水也够多了。

    卫琼枝一句话都不想说,只是自己朝门口走去。

    “站住。”裴衍舟听见她的脚步声,忽然出声阻拦道。

    卫琼枝停下,却没有转过身去。

    这次是她背对着他。

    裴衍舟往她身边走了两步才停下,半晌之后才道:“好好保重自己。”

    卫琼枝从来都不是不饶人的性子,既然都要走了,好聚好散说句话也罢,可眼下她怎么都说不出来。

    圆润的指尖不断在拇指指腹上来回用力摩擦,红的像要滴血,卫琼枝终于说道:“不劳世子费心。”

    房门被打开,玉雪飞花瞬间扑面而来,飘进房中,卫琼枝单薄的身影在纷飞的大雪中消失,仿若枝头化了的雪水一般毫无踪迹。

    ***

    老夫人派了自己身边最信任的辛妈妈来卫琼枝这边打理她离开的事,后日就要急着走,一刻都不能耽误。

    说得好听是送走,其实是被扫地出门。

    其他人得知这个消息,大多都是在背地里暗暗嘲笑卫琼枝,什么难听的话都有,笑她以为是攀上了高枝,还不自量力想给未来大奶奶使绊子,结果反弄得自己难堪,怀着身子被赶了出去。

    红云是赵氏的人,家里也有门路,自然不会跟着卫琼枝走,否则在那种地方一辈子都别想回来了,她与卫琼枝相处几个月,也稍有点情分,虽平日总嫌弃她笨,但到底也于心不忍。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红云也不明白裴衍舟为什么能那么狠心,就算不喜欢卫琼枝,可好歹她怀了他的孩子,不是非得如此绝情的。

    但红云也不敢问更不敢多嘴,她只是偷偷收拾了一点东西,还有红云自己平日攒下来的体己塞给了卫琼枝。

    “拿着吧,不值什么,你以后……”红云梗住没有说下去,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卫琼枝难的日子还在后头,天长日久的谁还会理会他们母子,“反正你自己好好过吧。”

    卫琼枝也没有推辞,她收了红云送给她的礼物妥善放好,便继续去整理自己的物件。

    芳姨娘捂着脸悄无声息地从外面进来,趁着辛妈妈不注意,她拉着卫琼枝进了一间没人的厢房。

    这次的事情芳姨娘也闹了一个没脸,但终究竟是没有多大惩罚,只是被赵氏训斥加上罚跪,罚完了也就没事了,相比于卫琼枝可以说是轻轻放下。

    老夫人本就是借着这个由头收拾卫琼枝,至于芳姨娘如何她一点都不在意。

    芳姨娘知道卫琼枝要被赶走已经哭了一夜,为着自己的弄巧成拙反而让老夫人拿住了把柄,也为着卫琼枝一点不争气,有了孩子都没办法把裴衍舟笼络住,说赶走就只能灰溜溜地走。

    总之芳姨娘肠子都悔青了。

    她见了卫琼枝没事人一样站在那里,于是又哭了起来:“都是姐姐的错,是姐姐对不住你……”

    这一被送到乡下庄子上,卫琼枝这辈子也就看到头了,什么都毁了。

    芳姨娘倒也有几分悔恨是真心的。

    卫琼枝也该恨芳姨娘才是,她面对哭着道歉的芳姨娘,卫琼枝心里却没什么波动。

    芳姨娘也只不过是一个像她一样的弱者,否则也不必威逼利诱着让她入府,上面一层又一层压下来,实在轮不到芳姨娘去让她恨,若真的要恨,芳姨娘也在最后。

    当然,如果当初芳姨娘肯爽快地拿出钱救琼叶,一切可能都会不同了。

    但万事没有如果。

    临到要走,或许这辈子也再没什么见面的机会了,卫琼枝不想大吵大闹与人生怨,毕竟她一走,琼叶还是要靠芳姨娘多照看。

    卫琼枝笑了笑,对芳姨娘道:“姨娘不用自责了,没有你也有其他人,没有这件事也有其他事。”

    是老夫人容不下她。

    或许在老夫人眼里,留她一条命都是恩赐了。

    芳姨娘怔住,哭得通红的眼睛上挂着泪珠,仿佛不认识一般看着卫琼枝。

    这么一根木头,今日也说出这样的话来了。

    “有件事情,算了,不说也罢。”芳姨娘看着卫琼枝忽然欲言又止,但卫琼枝也没有追问。

    芳姨娘擦擦眼泪,也掏出一包钱塞给卫琼枝,卫琼枝当着她的面打开看了看,竟有二十两。

    都知道她以后回不来了,所以都多少给她送一点钱。

    卫琼枝脸上的笑意慢慢变得苦涩,她喃喃道:“若是姨娘早点拿出这二十两,也不必……”

    芳姨娘知道她在说什么,便又拿帕子去擦眼泪,不住地唉声叹气。

    卫琼枝把二十两银子重新包好,又还给芳姨娘:“我不是不要这钱,还请姨娘把钱给琼叶吧。”

    “琼叶她有,你还是拿了钱安心上路……”芳姨娘话出口才觉得有些不吉利,便立刻止住不说。

    “我走了,姨娘替我照顾好琼叶,不要让她和我一样。”卫琼枝没有把钱拿回来,“我走得急,也没能再去看琼叶一眼。”

    她只能替琼叶打算到这里了,芳姨娘若还有点良心便不会让琼叶步她后尘,若是没有良心,还是继续让琼叶也走这条路,那也不是卫琼枝能管得了的了。

    “你放心吧,琼叶我会看顾的。”芳姨娘点点头,又说,“你去了庄子上以后也不用多想,好好养胎把孩子生下来才是,毕竟是世子的亲生骨肉,总能分得一点东西来过活,再往后看,万一哪天又能回来了呢,都是说不准的事。”

    芳姨娘说的都是些安慰人的话,卫琼枝如耳旁风一般过了,并不在意了。

    天色逐渐昏暗下来,芳姨娘走后,红云又过来问卫琼枝:“姑娘,那些花你要一起带走吗?”

    卫琼枝久久没有答话。

    就在红云以为她没听见的时候,卫琼枝才摇摇头,轻声道:“不用了。”

    说完之后,借着檐下微弱的烛光,卫琼枝慢慢走到她放花的厢房里去。

    自从上次她最宝贝的并蒂牡丹也被裴衍舟摘走之后,卫琼枝就把那盆牡丹搬到了这里,不放在自己身边了。

    这株花本就没死,被摘了花朵之后,依旧是绿葱葱的,一副来年春日还能再开一回的样子。

    卫琼枝伸出手,苍白的指尖划过花草们饱满的叶片,最后还是轻轻垂下,像是失了水的花朵。

    她脸上异常平静,仿佛感受不到自己即将要离开的难过彷徨。

    卫琼枝让人打了一桶水过来,然后自己一个人,一瓢一瓢地给它们浇水。

    明日她就要走了,今日便是她最后一次给它们浇水。

    或许等她走后,这些花会被别人照料,当然更大的可能就是慢慢枯萎下去。

    在侯府的这段日子已经耗尽了卫琼枝原本就不多的心力,再看见这些曾经悉心爱护的花草,她只觉得精疲力尽。

    既然让自己觉得累,又要走了,不如彻底斩断。

    第二日清早,天才蒙蒙亮,下着小雪,让人辨不出时辰,卫琼枝坐上了一辆简陋的青布马车。

    和她来时有些相似。

    她在众人眼中是一个不起眼又微贱的败者,来送她的也只有红云和芳姨娘。

    要说的话昨日都已经说完了,卫琼枝一声不吭地上了马车,辛妈妈最后又清点了一遍她的随身之物,竟连一只箱笼都没放满,倒是没贪图侯府什么。

    带也只带了一个小丫鬟和一个老妈妈,这是老夫人的意思,到了庄子上之后供卫琼枝使唤,可明眼人一瞧就知道根本指望不上,基本等同于让卫琼枝自生自灭。

    辛妈妈摇了摇头,道:“走吧,我还等着去给老夫人回话。”

    马车驶入了雨雪蒙蒙的薄雾中,很快连马蹄声也听不见了。

    雪下得更大。

    裴衍舟站在大门不远处的回廊死角处,雪从花窗里飘进来,落在了裴衍舟的肩头。

    他看着门口零星的几个人散去,偏门也重新被关上,再也看不到外面,仿佛挡住了光一般,眸中的神色也渐渐黯淡下去。

    作者有话说:

    终于走了,助力明天老夫人能过一个好年捏

    带带我的无限流预收《上了一辆奇怪巴士》

    白棠加班后上了平时经常坐的公交车,一觉醒来她发现公交车并没有在站点停下,

    黑夜中,诡异公交车带着乘客们驶向了未知的路,

    【第一站】美满幸福乡村

    欢迎来到幸福村,这里民风淳朴,风景宜人,是您工作学习之余放松的好地方,但游客们务必遵守这里的规则,否则有可能会惹怒村民哦~

    【第二站】豪华五星酒店

    金碧辉煌的酒店大厅,精致华美又风格迥异的房间,香气四溢的餐厅,希望游客们能文明地在这里度过愉快的度假时光~

    【第三站】和谐友爱校园

    校园是成长的地方,这里有和蔼可亲的老师,互相学习进步的同学,美丽的图书馆,宽敞的操场,明亮的寝室,一切井然有序,所有人都需要好好珍惜~

    【第四站】奋发向上工厂

    【第五站】温馨舒适公寓

    【第六站】邮轮

    感谢在2023-09-03 20:02:02~2023-09-04 21:10: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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