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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退亲

    ◎她不见了◎

    已经算是到了年节, 天上又是雪又是雨的,路上的人也不多,除了为了生计还出来奔波的, 便是还没有置办好年货的, 皆是步履匆匆,赶着回家过年。

    马车里安静地一根针掉下都能听见, 老妈妈知道自己是年老体弱才被打发来陪着卫琼枝“流放”, 于是黑着脸一句话都不说,小丫鬟是不懂事不敢说话, 卫琼枝则是没话。

    里头有些闷, 卫琼枝又被马车晃得不大舒服,没过多久便有点想呕吐,她怕弄脏了马车又多事, 便掀开帘子来透透气。

    凛冽的寒风一吹到脸上,虽然冷却是说不出的舒服一下子便冲散了卫琼枝的不适。

    卫琼枝深吸了两口气,便索性趴在那里看外面。

    路边有一个老人家在提着花篮卖花, 一篮子都是刚从枝头剪下来的腊梅,黄橙橙的, 远远便有幽香扑来。

    卫琼枝想了想, 最终还是喊了停车。

    马车停下,她伸手拿了钱给那老人家, 老人家看她钱给的多,便索性把一篮子腊梅都递上来给她, 卫琼枝没有多要, 只抽了一枝自己看着最喜欢的, 也没让老人家把钱找回来。

    香气盈满了整个车厢, 使人心中畅快轻松许多。

    但仍是没有人说话, 老妈妈看了卫琼枝手上的腊梅便侧过身自己闭眼小憩去了,只有小丫鬟对着卫琼枝笑了笑。

    未几马车驶出了城门,属于京城城内的喧闹立刻被隔绝开,一下子远去了。

    卫琼却不知道他们会把自己送去哪儿,大抵应该是个很远的地方,让她一辈子都别再回来,裴衍舟也不会再想起他们。

    其实离开也没什么不好,只是心里头实在憋屈,要不清不白地走。

    卫琼枝垂下脑袋看看自己手上拿着的花枝,眼下这般委屈,但若是等过一阵子,想必也能慢慢想开了。

    她靠在车厢壁上阖眼渐渐睡去。

    等到卫琼枝醒转的时候,天已快黑透了,竟是已经在路上走了一个白日还没到,还不知要再走多久。

    小丫鬟倒了热茶给她喝,卫琼枝问了问时辰,其实倒还不是很晚,只是今天天气差,所以暗得才早,大约再过半个多时辰,等入了夜便能到达庄子上。

    此时马车却忽然刹住,震了两下之后停了下来。

    老妈妈不满,立刻朝外面问道:“怎么回事,怎么不走了?”

    外面没有声音,她便干脆掀了车帘子出去,这不看不要紧一看便将老妈妈的胆都吓破了,只见黑沉沉的暮色下,有四个穿着黑衣劲装的人,正举着刀对着外面的两个车夫,车夫连个声音都不敢出。

    老妈妈马上回进来,差点瘫倒在座位上,一双手地打着颤。

    这是遇上劫道的了。

    卫琼枝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如今天下还算是太平,虽说已经走了一天的,但毕竟也不算是非常远离京城的地界,再加上又是过年的时节,竟然还会有山贼出没。

    小丫鬟吓得贴进卫琼枝,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卫琼枝也怕得很,想当初她带着小妹从家乡跋山涉水来到京城,途中虽有许多坎坷,然而却没遇上过什么山贼劫匪,皆于性命是无碍的,眼下外面的人拿着刀又蒙着脸,有点像是亡命之徒。

    可是遇都遇上了,还能怎么办呢?

    外面的山匪已经在喊着:“全都出来!”

    老妈妈吓得不住地求道:“我们是荣襄侯府的人,放了我们,便是拿钱也使得,否则世子定要你们好看!”

    有人重重地踹了一下马车,又往上连砍了几刀,老妈妈便滚了出去,卫琼枝也一个踉跄差点摔下来,好在与小丫鬟相互扶着才没有摔倒。

    她一颗心跳得都快要从胸腔里面出来,见了这些穷凶极恶的山匪便只能道:“你们要钱的话,我们可以把身上的钱都给你们。”

    钱财是身外之物,有什么能比性命还要重要,遇到这种事自然是能花钱免灾就最好,这都是当初为琼枝带着小妹上京时很是思虑过的事情。

    山匪闻言便朝着卫琼枝摊开手,意思是让她把钱拿过来。

    老妈妈是倚着马车怎么都不肯动弹了,卫琼枝只好先把自己随身带的一个荷包给了山匪,她的钱不多,随身带的更是只有一点零钱,五六两碎银子在山匪面前更是不值一提。

    山匪把银钱掏出来,把荷包扔在地上,一把抓过卫琼枝和与她偎在一起的小丫鬟,恶狠狠道:“你当老子是傻子吗,这点钱就想打发老子几个?”

    卫琼枝道:“不是,箱笼里面还有钱的,我去拿给大哥们。”

    几个山匪怎么还等得了,立刻便把箱笼抬下来,一刀砍断了上面的锁,急不可耐地翻找起来,可是找来找去也才只有几件衣服和几样首饰,衣服自然是不值钱的,首饰竟也是普普通通的一点都不起眼。

    山匪把首饰拿了,又往地上淬了一口:“都说荣襄侯府豪奢,老夫人是郡主娘娘金枝玉叶,世子也是大将军,没想到这家的姨娘竟是寒酸成这幅样子!”

    卫琼枝想赔笑,却挤不出笑容,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可是又说不出来。

    山匪终于衣裳底下找出了两包银子,一包有三十两,是卫琼枝平日里攒下来的月例和赏银,一包却足足有二百两,算是赵氏和裴衍舟让她到了庄子上安家落户的钱。

    山匪们见到那二百两银子,眼神都一下子亮了,连忙把银两收拢起来,这会儿趁着他们的心思都在银钱上头,两个车夫便连忙找了机会飞似的逃了,而那个老妈妈看似又老又弱,此刻性命攸关,竟也跟着车夫一道冲了出去,只是她年纪实在大了,落在后头许多。

    然而山匪们在他们几个逃走之后,也只是朝后望了一眼,却并不搭理,反而就这么放他们走了。

    卫琼枝也想逃,可那三个逃跑的动静已经引起了山匪的注意,竟是一步步盯着她逼近来。

    卫琼枝和小丫鬟也一步一步地往后退,她心下想着山匪们放了老妈妈和车夫走,也已经拿了钱了,那么这事就应该这么算了,没道理偏要盯着她不放,难不成还要绑了去问侯府要钱吗?

    可就在思忖之间,卫琼枝已看见领头的山匪手中寒光一闪,在他对着她们提起刀的那一瞬,卫琼枝倒生出几分机智,对着小丫鬟道:“跑!”

    她转身就跑,但小丫鬟慢了一步,又吓得动不了,很快卫琼枝便听见身后传来小丫鬟的惨叫,这惨叫也是两三声,凄厉至极,但又旋即停止。

    卫琼枝知道,那个小丫鬟已经不在了。

    而山匪们杀了小丫鬟还不够,立刻又开始追赶起卫琼枝来。

    烈烈风声从卫琼枝耳边呼啸而过,卫琼枝不敢再去想任何事,心里唯独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她要拼命跑,拼命活下去。

    可是她终究是比不得那几个山匪的脚力的,四周又是山林又是乌漆嘛黑一片,才没跑出去多远,卫琼枝便被他们追上,自己也被树枝绊倒在地上。

    这里也不知是什么地方,卫琼枝方才下马车时太害怕都没发现,原来此时马车已经是靠着山壁一边行走,另一边却是一道山崖,虽然不是很高,但是底下是滚滚的河水,水流湍急。

    卫琼枝从地上爬起来,又往山崖那边跑过去,一手还不忘护住自己的肚子,只可惜山匪又至,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再与山匪们求饶,却见那举在她头顶斜上方的刀光。

    难道她的命要止于此处吗?

    卫琼枝一咬牙,闭上眼睛的同时身子往旁边一侧,竟是从山崖边翻了出去,没入了漆黑的夜里,旋即自黑夜中传来一声重物落入水中的闷响,便再也没有任何动静,只剩山崖下哗哗的水声。

    山匪们往山崖边张望了片刻,也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人是不可能活下来的,便也收了刀。

    “去交差吧。”

    ***

    这日一大早,荣襄侯府的门房打着哈欠开了门,后日便是除夕,这几日上门来拜访的也少了,下人也松快起来,只是这门照旧得开。

    连日来都断断续续地下了雪,一夜过去侯府门口便已有了积雪,几个门房拿了扫帚出去扫雪,才扫了几下,便听见有个门房看着不远处,道:“快看,那是什么?”

    几人定睛一看,才发现是走得踉踉跄跄的三个人,看不出是谁,这条街上只侯府一户,所以明显是朝着侯府来的。

    门房便以为是乞丐,老夫人是最有慈心的人,大年节下的早就吩咐过下人们,遇上乞丐或是贫苦之人便要伸出手接济,门房拿了银子便要过去。

    结果还没等走近,却听见当中有人已经对着他们喊道:“快进去报信,琼枝姑娘出事了!”

    ……

    寿宁堂。

    等裴衍舟匆匆赶到时,老夫人也已经是一脸郁色。

    “你们自己说。”老夫人见裴衍舟来了,便立刻对跪在地上的三个人说道。

    老妈妈还罢了,往常外面的车夫是无论如何都进不了内院的,更何况是老夫人这里,裴衍舟尚且还不知道是什么事,只是老夫人这里的人急着把他从觅心堂叫走,再看这几个人是那日陪着卫琼枝去庄子上的,心头霎时一紧。

    老妈妈哆哆嗦嗦开始回话,说到后面一个劲儿地在地上磕头。

    裴衍舟的手攥紧了又松开,如此竟是好几个来回,最后手背上满是爆起的青筋,甚是骇人。

    “所以你们就把她丢在那里了?”他问。

    老妈妈忙道:“也不是,还有一个小丫鬟陪着她,我们先回来……”

    话没说完,人已经被裴衍舟一脚踹倒在地上,口吐鲜血。

    眼看着老妈妈被拖了下去,老夫人按了按额角,对裴衍舟道:“你不用急,我方才已经派人去找了。”

    裴衍舟没有说话,默了许久之后,才道:“祖母,孙儿想自己去找。”

    卫琼枝是他的人,还怀着他的孩子,把她送走已经是他的底线,万不可能在她性命攸关之时再把她丢下。

    “再过两日便是除夕,你此时走开如何使得,再说了,你去又有什么用,”老夫人不喜年关上闹出这样不吉利的事,心里很是烦躁,却明白此时须得稍微顺着裴衍舟,“你听祖母的,她不会有什么事的,钱都给他们了能有什么?他们真冲着人命去的,这三个贱奴便跑不回来了。”

    先把裴衍舟哄住,那边才去找去,若真有个什么便先瞒下来,只说人找到了没事,一切都等过完年再说,这是老夫人的盘算。

    裴衍舟听完立着那里没有响动。

    “衍儿……”赵氏见状唤了他一声。

    裴衍舟抿了抿有些干涸的薄唇,再开口时嗓子已经哑了:“祖母,我自己去。”

    然后他再也不等老夫人她们说什么,提起旁边一个还跪着的车夫就往外走,喝道:“带路!”

    老夫人急得起身连连在裴衍舟身后叫他,可裴衍舟一次都没有回应,也没有回头,很快便不见了。

    车夫几个逃回来又用了差不多一日两夜,裴衍舟心下一估算更是焦急万分,往好处想就算卫琼枝没事,这么冷的天又下雪,在荒郊野外这么久也是要命的。

    裴衍舟带着人,策马一刻不停地赶到了出事的地方,果然看见了路边停着的马车,裴衍舟又有了一丝希冀,或许卫琼枝一直躲在马车上等他。

    他翻身下马,一边叫了一声“卫琼枝”一边疾跑过去,到了马车跟前也不见里头有人回答。

    马车上有被刀砍过的痕迹,已然破损了,裴衍舟在战场上见惯了刀光剑影,也曾经受过无数大大小小的伤,可这次只看那些刀痕一眼,他心头便是一震,竟不敢再看。

    车帘子掀开了一个小角,看不清里头有没有人,更像是有人从里面轻轻用手指捻着一般。

    裴衍舟伸了伸手,忽然有些不敢去揭开帘子。

    这时他的长随已经过来回话:“世子,附近已经查看过了,发现了……一具尸首。”

    裴衍舟的手一颤,当即便毫不犹豫地掀了车帘。

    里面空无一人,只有一枝落在地上的腊梅。

    裴衍舟往后退了两步,步子有些不稳:“尸首呢?快带我去看!”

    很快长随便把裴衍舟带到那里,离得马车才几步路,其实刚刚裴衍舟过去的时候自己就能看见。

    尸首身形矮小,被翻过来的时候,裴衍舟松了一口气,不是卫琼枝,应该是她身边的那个小丫鬟。

    裴衍舟命人带好小丫鬟的尸首,回去之后安葬,便继续带着人寻找。

    只要没找到人,她就有可能没有事,若是有事也应该和那个小丫鬟是死在一处的。

    这里到处都是凌乱的痕迹,裴衍舟一眼就能看出有人在奔跑,有人在追逐,他定下心神,随着这些痕迹一路找过去,最后在一块碎布那里停下。

    碎布有两个巴掌的大小,应该是女子的裙裾上撕下来的,或许是被风吹到了山崖边,挂在了杂草中,又被雪压住,现下雪有些化开,便是湿漉漉的。

    裴衍舟俯身拾起碎布,那块布似乎染了红红的颜色,很是鲜艳,裴衍舟的鼻尖却闻到熟悉的血腥味,他的手指抿了几下,果然是血。

    裴衍舟忽然有一刻的失措,便是在战场上遭人陷害,也从未有过此时的茫茫然。

    他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他细细回想了一番,却发现自己并不记得那日卫琼枝出府时穿的裙子是什么颜色的,一点都不记得。

    也从来没有在意过她穿了什么。

    裴衍舟把碎布放进怀里,长随见状小心翼翼道:“这附近全都已经搜查过一遍了,没有再发现什么,这里的草和雪都是……”

    长随没有继续说下去。

    裴衍舟看了一眼,他其实从捡起碎布的那刻起,便看出了草和雪向着外边斜出去的痕迹,像是有人在这个地方掉了下去。

    裴衍舟的双目阖上又重新睁开,看着崖下湍急的河水,只是冷冷道:“随我下去找,上面也继续找。”

    这一找,便直接找到了第二日清早。

    所有人的已经精疲力尽,附近所有有可能的地方也都被翻找过一遍。

    侯府已经派了几拨人来催裴衍舟回去,裴衍舟只让他们拿了那块碎布回去,让红云和芳姨娘去仔细辨认。

    他身上的衣服湿了干,干了又湿,甚至下河去找过两回,但毫无所得。

    裴衍舟心里清楚,若是真的在河里找到了,那也只能是卫琼枝的尸首了。

    所以两次没找到,裴衍舟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大约还有些庆幸。

    可卫琼枝又在哪里呢?

    她不见了。

    最后跟了他许多年的长随终于忍不住对裴衍舟道:“世子,回去吧,琼枝姑娘应该是掉到了河里,不可能再找到了。”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裴衍舟真的回去了。

    他一句话都没有说,仿佛已经精疲力尽,又好似是已经对卫琼枝仁至义尽了。

    一路回到侯府已经是入夜,因是除夕前夕,侯府各房已经开始宴饮,那些旁枝的也都过来了,齐聚一堂好不热闹。

    裴衍舟回府后也不先沐浴更衣,而是叫来了红云和芳姨娘,也不听她们说话,而是直接把他们带去了侯府的宴席上。

    看着裴衍舟一身狼狈地从外面走到宴厅上,老夫人原先还笑意盈盈的脸上逐渐阴沉下去,周围的人也开始慢慢安静下来,侯府里面三房知道底细的还好,其余的便是一脸奇怪地看着他。

    裴衍舟将那块碎布拿在手上,问红云和芳姨娘:“这是不是她的?”

    芳姨娘打了个哆嗦,不敢不答裴衍舟的话,又碍于老夫人在上首坐着,只能一边哭着捂住脸一边含含糊糊地点了点头。

    而红云则是犹豫了片刻后道:“是,是琼枝姑娘的,那日早上……奴婢亲自服侍她穿的这条裙子,记得很清楚。”

    周围开始传来私语的声音。

    老夫人已是压不住的慌乱,竟站起身问裴衍舟:“衍儿过来,你要干什么?”

    裴衍舟的眼睛一片腥红,他死死地盯着老夫人的脸,像是要将她的脸上灼出一个洞。

    “我要干什么?”他咬着牙,一字一句地对老夫人道,“她不见了。”

    “不见了就去找,找不到也罢了,一个低贱之人,也用得着你当真?”老夫人亦是被裴衍舟激怒,又以怒火掩盖自己的恐惧。

    裴衍舟朝着老夫人走近两步,一时赵氏等都呆了,竟是一个都想不到上前去拉他。

    “她在府上受了那么多苦,那么可怜,祖母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她?”裴衍舟的眼睛愈发通红,“她已经有了身孕,那也是孙儿的孩子,孙儿已经答应等她生产之后便将她送走,祖母为何连这点工夫都等不了?”

    老夫人气得脸色煞白:“你这是在怪我?衍儿你看看今日那么多人,你要把祖母和你自己的脸面都丢尽吗?”

    裴衍舟笑道:“荣襄侯府何来脸面?您和母亲不合多年,府上乌烟瘴气,从我小时起就未曾消停过一刻,我十五岁时便离了家祖母难道不知道是为什么吗?如今呢?一开始是玉蕊姐姐,她去给了二叔做妾,现在是琼枝,那是两条人命!”

    “你……你疯了,”老夫人捂住心口,“来人,快把世子带下去,快给他请太医!”

    可裴衍舟此刻可怕得像是要杀人,连对着老夫人都敢出言不逊,还是大庭广众之下,哪还有人敢上前。

    在裴衍舟的威压之下,老夫人一时支撑不住,跌坐在了座上,她从没见过孙儿这副样子,那个传说在战场上见人杀人,见鬼杀鬼的裴衍舟,似乎也只是留在战场上。

    裴衍舟转身,又一步一步走了下去,随手拿起别座上的酒灌下一口,接着便把酒壶摔在地上。

    他再次看向上首处的众人,唇角渗出一丝莫名的笑意。

    “我要退亲。”

    上首处一阵喧哗,原来是老夫人晕了过去。

    而荣襄侯裴硕仿佛此时才如梦初醒般反应过来,当即就要走过来教训他:“你这个逆子……”

    裴衍舟没有给他训斥自己的计划,他转身就朝外面大步走去,也没人敢来拦他。

    裴衍舟一路出了府,直奔林府而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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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2章 家法

    ◎一日没找到她,她就一日没死。◎

    裴衍舟从林府出来时已至深夜。

    当时林府亦在宴客, 门房见裴衍舟浑身又湿又脏,虽有些奇怪,但也不疑有他, 只把人往里面领。

    林承雍先来见的裴衍舟, 裴衍舟不欲再等, 直接向他说明了来意。

    林承雍根本无法相信裴衍舟开口就说要退亲,然而又有几分心虚,疑心是做事出了纰漏, 让裴衍舟发现了什么,竟是不敢细问。

    派人去暗杀那个姓卫的侍妾的事, 林府里也没几个人知道,否则肯定不会同意, 所以这事是林承雍与林娴卿主张,就连林夫人也只是略了解一些。

    林承雍大冷天急着了一身的汗, 又不敢问, 又不敢叫来家中主事的长辈, 还怕多嘴了自己露了马脚。

    最后只得说:“可是……即便退亲也该由侯爷或是郡主亲自来说,世子这算怎么回事?”

    裴衍舟眉眼间是化不开的戾气, 林承雍只觉得多看一眼都要被其吞噬。

    “早在我受伤之时侯府便该主动来退亲,免得毁了林姑娘一生, 如今竟又连累到他人性命,这门亲事不做也罢。”

    若是当时林府不愿意将女儿嫁给他,侯府能遂了他们的意来退亲, 也就不至于急着要他纳一个房里人, 以此来击溃那些流言。

    老夫人是偏执又独断之人, 可他竟也在老夫人和赵氏轮番的劝说下同意了这种荒谬的做法。

    如果他一开始就没同意, 便不会害了卫琼枝。

    “这不行, ”林承雍见裴衍舟要走,连忙上前虚拦了一下,“这事我不能做主,你说了也不算,若是退了亲,你要我妹妹怎么办?”

    林娴卿是以破釜沉舟之心一定要嫁裴衍舟的,为此不惜赔上了自己的名声,虽相思病一事传得不广,很快便被宜阳郡主制止,但如今外面都说林娴卿为着林家不肯履行婚约之事病了一场,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不嫁根本不可能。

    而且林家已经有些破落,原本就指着林娴卿能嫁个好人家,若是此次被裴衍舟退亲,她以后可怎么再说亲?

    林承雍彷徨之际,裴衍舟已经推开他朝外面走去:“林姑娘秀外慧中,是我身患恶疾配不上她,他日她定能寻得良配,圆满一世。”

    林承雍闻言更是大惊,急走两步朝着裴衍舟逼问道:“我妹妹并未做过错什么事,你为何如此待她?”

    可是裴衍舟没有再理他,林承雍心里有鬼到底也不敢追上去,只得先去禀了林家众人再作打算。

    裴衍舟重新回到家中,夜色浓稠得能滴出墨一般,也不知何时下起了雪,苍茫中仿佛天地间只剩裴衍舟一人。

    老夫人已经气得起不来床,裴硕知道拦裴衍舟不住,便干脆在门口等他,裴衍舟方一进门便让人将他压住,然后直接带到了寿宁堂。

    让裴硕出乎意料的是,裴衍舟并没有反抗。

    寿宁堂庭院中,裴硕一脚踹到裴衍舟的膝盖窝上:“逆子,跪下!”

    地面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雪,裴衍舟倏然跪下时,积雪绽开,只余一地的泥泞。

    裴衍舟抬起头,只见花枝上有雪水滑落,落入泥泞之中,再不得见。

    “你祖母已经被你气病了你知不知道?”裴硕狠起来连着踢了裴衍舟好几脚,“你就跪在这里和你祖母认错,求你祖母的原谅!”

    裴衍舟一双眼睛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原谅?祖母失去了什么?父亲怎么不想想有人可能已经丢了性命,而我呢?我也失去了我的女人和孩子,你们关心过我吗?”

    裴硕一向不理家事,对于这个长子更是很少过问,再加上裴衍舟十五岁上离家,父子二人这些年更是连话都没说上过几句,面对裴衍舟的字字诘问,他竟一时语塞,不知该如果回答,又气裴衍舟不知何时起这般桀骜乖戾,忍不住往他身上接连踹了好几脚。

    “你明日一早就随我去林府道歉,”裴硕一边踹一边道,“你父亲还没死,祖母也还没死,何时轮得到你去林府胡说八道!”

    裴衍舟身上的衣物本来就已经又脏又乱,在裴硕下了狠劲的踹打之下更是破碎褴褛。

    而裴衍舟虽然跪着,脊背却仍旧挺直,裴硕这些虚浮无力的拳脚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而他竟宁可裴硕能再打得狠一点,仿佛这样才能疏解自己的恨意。

    “我已经去退了亲,不会再娶林家小姐,”裴衍舟死死咬了一下下唇,顷刻间冒出血珠,“父亲若要我再反悔,没门。”

    裴硕被裴衍舟的话气得浑身发抖,好不容易镇定下来,便大喊道:“畜生,你这个畜生!来人,快来人上家法!”

    底下人看这情形不对,也不敢在这会儿违逆裴硕的意思,便连忙跑下去拿侯府的“家法”。

    这时里边服侍老夫人的赵氏也听见了裴硕的怒喝,便跌跌撞撞地从里面冲出来,跪倒在裴硕腿边。

    “侯爷,那家法从我嫁进来时起便未曾看见动过,衍儿他是你的亲生儿子,他只不过是一时鬼迷心窍,等他醒悟过来一定会后悔的,何苦对他动用家法啊!”赵氏哭喊道。

    裴硕早已厌恶赵氏,此时又见面前的裴衍舟,于是更为看他们母子不顺眼,不仅不肯听赵氏的劝阻,反而也对赵氏不由分说地踹打了下去。

    赵氏哪能比得裴衍舟,三两下之后就伏在地上起不来了,可是却不肯走,被人搀扶着起来瘫在一边。

    裴家的家法是一块又粗又重的板子,也不知被什么东西浸泡过,竟如铁板一样硬实。

    裴硕指着裴衍舟道:“给我打!我不喊停不许停下!”

    这样的板子,寻常打个四五下人便被震得受不住了,十来下便已伤重,如何能让裴硕说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停下?

    裴衍舟却只盯着那板子,一句求饶的话都不肯再说。

    只有赵氏差点晕厥过去,捂着心口两眼直翻白,裴硕还有其他很多儿子,可赵氏却只有这一个儿子,赵氏甚至怀疑裴硕打死裴衍舟是为了给他喜爱的儿子腾地方。

    裴硕又派人扒了裴衍舟的上衣,取了一桶刚化开的雪水来当头给裴衍舟浇上去。

    光滑坚实的背部肌理分明,点点水珠滑落下来,很快又被打下来的板子溅出外面,几板子下来裴衍舟的背已经皮开肉绽。

    裴硕听着板子的声音才算解气,一边来回踱步一边继续骂道:“区区一个女人,那只是一个妾,玩物般的东西,就值当你忤逆祖母长辈,好,是我平日里对你管教不够,那么今日我就打到你听话为止!”

    裴硕笃定裴衍舟熬不过十下,便一直等着,结果等到打了十几下,裴衍舟还是没有松口。

    裴硕一时更加生气不满,竟想拿过板子自己教训,可那板子实在太沉,裴硕早被酒色掏空了底子,如何能拿得动,便只好作罢。

    只是裴硕虽自己不打,却还让下人继续打,又狠狠说道:“我让你嘴硬,不肯求饶是吧?那就等你求饶了再停下!”

    眼见着裴衍舟的背上已经血肉模糊,裴硕还是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赵氏的哭喊已经变成了尖利的哀嚎:“侯爷不能再打了,再打衍儿真的要被你打死了!”

    一直打到第三十下,裴衍舟再也撑不住,却仍不肯倒下,只用手撑着地面,背上的血迹已经在他身边洒了许多,可他除了紧蹙眉头之外,其余竟并未再有多余痛苦之色。

    连打裴衍舟的下人轮番打下来都觉得累了,又怕真的把裴衍舟打死了不好交代,虽裴衍舟没有求饶,裴硕也没有喊停,他们却停了下来,气喘吁吁地看着裴硕。

    裴硕仰天长叹一声,想要再去踹裴衍舟几脚,可他背上的伤口实在骇人,竟一时找不到地方落脚,便也只能作罢。

    赵氏忙吩咐人去把裴衍舟起来回觅心堂,可裴衍舟才刚起身,便推开了扶他的下人。

    赵氏心慌意乱还未发现,裴硕已经看见了,又怒问:“逆子你又要干什么?”

    裴衍舟擦了一下从唇角渗出来的血迹,身子摇晃了两下竟也叫他站住,又拾起地上的破衣裳往身上一披,霎时背上新鲜的血肉接触到脏污的衣料,很快便染红了一片,又黏在了一起。

    赵氏尖叫一声扑上去,忙把已经准备好的干净的衣服披到他身上。

    裴衍舟亦是轻轻推开了母亲。

    裴硕逼近又问一句:“你要干什么?”

    “去找她。”裴衍舟道。

    “好好,去找,娘这就派人去找,衍儿听话,先跟娘回房去,乖,”赵氏看着裴衍舟挨家法已经是撕心裂肺的疼,也知道裴衍舟大概是入了魔障,此时只能顺着他说,不然只怕会出事,“一定会找回来的,你回去治好了伤就能找回来了。”

    然而裴硕闻言竟道:“找什么找,人都已经死了你去找什么?还不给我滚回觅心堂!”

    “是我害了她,”裴衍舟咳出一口殷红的鲜血,“一日没找到她,她就一日没死。”

    赵氏又哭起来:“衍儿,你在说什么,害她的是那些山匪,你何苦把这罪孽往自己身上揽呢?衍儿你这到底是怎么了?”

    裴衍舟没有说话,他胸腔中已经尽是血腥味,又不断地往上涌,皆被他吞没下去。

    他不仅没有为了卫琼枝而与祖母相抗,甚至没有在卫琼枝离开时派出更多的人保护她。

    “别拦着他,让他去找,他也死在外面别回侯府!”裴硕说完便转身离开,进去看老夫人了。

    赵氏在裴衍舟身后哀哀地哭着,一声声叫着“衍儿”,可裴衍舟却没有再回头。

    他出了侯府又重新骑上马,朝着卫琼枝失踪的地方再次飞驰而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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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3章 逝水

    ◎我家……在京城◎

    卫琼枝掉下山崖后被树枝挡了一下, 然后摔进了河水中,河水又冷又急,却因是冬日并不是特别深。

    卫琼枝喝了几口水, 却仍不忘用一手死死护住肚子, 她根本不会水, 另一只手只能胡乱拍打着,眼见着就要沉下去,一个浪头拍过来, 又将她往前冲了一段路,竟叫她抓住了岸边的一块尖石。

    可卫琼枝的身子还在水里, 凭着她的力气根本没办法把自己拉到岸上去,她又不敢大喊怕再把山匪引来, 只能咬牙死死撑着,努力不让自己被冲走。

    河水使她的身体越来越冷, 卫琼枝的眼皮也开始不断打架, 想要在冰冷的河水中闭眼睡去。

    她想她已经撑不住了。

    就算车夫几个能回去侯府报信, 她也撑不到裴衍舟来救她了。

    裴衍舟……

    真的会来救她吗?

    混沌中,卫琼枝仿佛听见自远处传来一阵飘渺的乐声, 好像是谁家在嫁娶。

    她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了裴衍舟与林娴卿成亲的场景。

    卫琼枝无力地笑了笑, 忽然就累得很,只想赶紧逃离。

    就在她晕厥过去的时候,一只温暖干燥的手忽然将她拉住, 见人已不省人事, 无法再把她拉上来, 便索性跳入河中, 一手仍是拉着她, 一边却绕到她身后,将她整个人牢牢托住。

    ……

    等到卫琼枝稍稍有意识的时候,她周身已经不再寒冷,似乎是躺在某个地方,她想睁眼可是却精疲力尽,一动都不能动。

    卫琼枝无法,只能在黑暗的虚空中漫无目的地走着。

    走着走着,她发现自己竟然只有五六岁时的大小,小小的手,小小的脚,卫琼枝低头一看,却见地面忽然如铜镜一般,倒影出一个女童圆乎乎的脸蛋。

    女童穿着她去了侯府之后才见过的绫罗绸缎,头上戴着一顶金灿灿的缠花闹蛾冠,她一动,顶上的蛾子也跟着颤动。

    女童也长得和卫琼枝很像。

    卫琼枝觉得害怕,便往前跑了两步,却不知被什么东西绊倒,她跌坐在地上,头上的缠花闹蛾冠也摔了出去,碎了一地。

    看着一地的碎金,卫琼枝的眼瞳骤然缩小。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卫琼枝想叫出来,可喉咙里却好像塞了什么东西一般被堵得死死的。

    记忆中卫家父母的面容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两张卫琼枝五岁之后再也没记起过的脸。

    豆大的眼泪从眼中滚落,卫琼枝无声地哭了出来。

    父亲,母亲……

    她到底在哪里?

    早已经彻底遗忘的事情重新开始清晰可见,如一幅画卷一般在卫琼枝脑海中展开。

    她与弟弟本是双生,可她生来健康,弟弟却一直体弱,一年有多数时候关在房里连风也吹不得,但是她却能四处去游玩。

    有一回弟弟的身体稍微好一些,便一直闹着想出去玩,家人不允只哄他在花园里散心。

    弟弟闷闷不乐了好几天,最后苦苦央着她,求她把他带到外面去看看。

    她实在拗不过弟弟,又心疼弟弟,便带着弟弟瞒过所有人溜了出去。

    两个才五岁大的孩子,本来出去就已经很危险了,可弟弟到了外面之后竟突然犯病了,她将弟弟托付给街边一户商贩,自己便跑回去找救兵。

    明明不远的路,她却被人套了麻袋捉住带走了。

    再醒来时,她头上金灿灿的缠花闹蛾冠已经摔到了地上,有人进来,她便大喊:“放了我,否则我让我父亲砍了你们的头!”

    不知是否她的娇纵激怒了那些人,还是本就要如此对她,来人抓住她散落的头发,把她的头狠狠往地上掼去。

    一下又一下,直到她彻底昏了过去。

    然后她就失去了所有的记忆,从此人也变得木木呆呆的。

    彼时卫父上京送货,带着自己的女儿卫芳儿,卫芳儿与荣襄侯裴硕情投意合,从此留在京城做姨娘,卫父离京时看见有人贩子偷偷将一个昏迷的女童运送出去,心下不忍又思及自己与继室多年没有儿女,如今卫芳儿又走了,便出钱买下女童带回了家中,夫妻俩爱若珍宝,给她治了头上的伤,可惜未能治愈。

    几年后竟又有了亲生女儿卫琼叶,更觉得是女童引来的孩子,便待她更加尽心尽力,见女童痴痴傻傻,全然不记得从前的来处,于是就索性不和她说自己来历,只把她当作亲生的孩子。

    已被泪水模糊的眼前竟渐渐清明起来,卫琼枝再往地上一看,幼时的自己已经不见了,自己还是如今的模样,可眼中的神采却前所未有过。

    她是卫琼枝,也不是卫琼枝。

    于无声的黑暗中继续走着,有时她还能感觉到有人在给她喂药,一勺一勺地慢慢喂进来,只是她仍不知道救她的人是谁。

    不知又过了几日,终于在某一刻,她看见前面忽然有了亮光,卫琼枝伸出手,竟被光亮一下子拖了出去。

    卫琼枝睁开眼睛。

    床边有一个人正在看着她,卫琼枝艰难地转过头去看,是一个陌生男子。

    大约十七八岁上下,还带着几分稚嫩青涩,坐也不成样子,人却生得很俊俏,姑娘一般秀气,眼角眉梢却是一派风流。

    “你醒了?”他问。

    卫琼枝一时还说不出话,只是朝着他点点头。

    “哦,对了,你一定想问的是你的孩子,你的孩子没事,我们已经帮你救回来了,你不用谢我,是举手之劳罢了,谁让我那天散步遇到了你,本来想赶着除夕前到京城的,这下只能年后了……”陌生男子的嘴有点碎,说起话就停不下来,“你家在哪里?家人一定很急了,跟我说了我好把你送回去。”

    男子说着又倒了一杯热茶喂她:“喝了润润喉才好说话,忘了和你说我叫江恪,江河的江,恪守成规的恪。”

    卫琼枝喝完一杯茶,四肢百骸终于像是活了过来,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又想了片刻,才下定决心对江恪道:“我家……在京城。”

    ***

    两年后。

    凝香吐蕊,花明柳媚,已然又是到了阳春三月间。

    一隅小院,占地不大,内里却别有天地,别致小巧的庭院楼阁,回廊曲水,花树鸣鸟,院中种着许多种类各异的花草树木,已经竞相开放,另还有整整齐齐排放着的花盆,被开出来的大团花朵压得几乎就要看不见盆身,一院春光明媚。

    有婢女从院外而来,脸上擎着笑意,步履轻松,路过一枝岔出来的迎春花时,一时不慎却被花扑到了脸上,她便按捺不住轻轻摘下一朵,然后簪到了发髻上。

    院中在给花浇水的女子早已经听到动静早已抬起头来看,见婢女摘花倒也不急不恼,只是笑着看着她。

    等婢女走到跟前要回话时,她才抢先说道:“魏紫,你又摘我的花。”

    魏紫生得娇俏可爱,一张小脸嘟嘟的,很是可爱,此时嫩黄色插在乌黑的云鬓上便更是活色生香,黄鹂鸟一般。

    她拉了女子的衣袖,撒娇道:“姑娘,我喜欢你就赏了我罢,你看我好不好看。”

    “行了,也不知摘过我多少花了,”女子本就没打算和婢女计较,只是逗逗她,仍低头去浇花,“有什么事说吧。”

    魏紫眨了眨眼睛,道:“姑娘怎么知道我有话要回?”

    “你步履又轻又快,定是有让你高兴的事,这才急着过来和我说。”

    卫琼枝放下手中的水瓢,见日头渐渐大起来,便也往亭中去坐下饮茶。

    魏紫道:“是江公子,他又送了一批花过来给姑娘,这会儿正在和王爷说话呢!”

    闻言,卫琼枝淡淡地笑了笑,却没有什么表示。

    那年她被江恪从河中救起,等她修养得差不多能赶路之后,江恪便护送她回了京城寻亲。

    江恪本是南方一富商之子,前来京城一是为了游历,二是为了试着帮家中打理在京城的产业,是以这两年一直没有走。

    他天性散漫,却又善察人心,一早便发现卫琼枝根本没有夫君,那会儿卫琼枝家中为感谢他救命之恩,常常请他过府做客,这一来二去便开始总往卫琼枝的身边粘。

    “姑娘?”魏紫摇了她两下。

    卫琼枝这才道:“退回去,我不要。”

    “为什么不要啊?”魏紫往她身上贴得更紧,像是要挖出她心里的想法,“江公子不是很好吗,隔三差五给姑娘送东西过来,什么吃的玩的新奇的都有了,王爷和王妃也对他很满意,姑娘为什么不要啊?”

    魏紫尚且一团天真,来卫琼枝身边伺候了两年都不见长,当时王妃说她笨手笨脚的不好,还是卫琼枝留下了她。

    卫琼枝便耐心与她解释道:“他家财万贯,何苦与我纠缠?倘或家中早就为他说好了亲事,我们在京城也未必得知,到时便又是说不清的事。况且我又有什么好的,值得他两年来一直如此?”

    魏紫答道:“因为姑娘漂亮。”

    “漂亮?”卫琼枝失笑,“莫说是全京城,就说这王府中的婢子仆妇,甚至服侍江恪的丫鬟,也都不乏容貌佼佼者,他为何不与她们去闹?”

    一旁的姚黄上了茶,听了这话忙道:“快别让姑娘再说了,难道在姑娘眼中,竟没有一个好人了?”

    “是了,姑娘就是觉得江公子别有所图,所以我们都是傻的,只有姑娘才是聪明的。”魏紫与姚黄笑成了一团。

    卫琼枝从不怪她们没大没小。

    姚黄笑完,又打趣道:“姑娘自己紧张也没用,江公子哄了王爷王妃高兴就成了,说不得王爷王妃早把姑娘许配出去了!”

    卫琼枝笑着摇了摇头,也不与她们再争辩什么。

    她心里自然是一直对江恪感恩的,若不是江恪,她怕是早就已经死在了那年冬日冰冷的河水里,哪能活下来,还回来京城认亲了。

    但感恩又不等同于要以身相许,两年来江恪的所作所为她不是没有看在眼里,夜深人静时也不是没有动过那半分的心思,只是每每都被她压制下去。

    正因为江恪太好,她才不愿接近他。

    也是因为他太好,她才不相信他。

    卫琼枝捧起茶来喝,掩去自己脸上的失神,却不料此时伴随着院门打开传来了江恪的声音。

    “郡主,我把花给你送来了。”

    作者有话说:

    说一下哈,宝贝女鹅这个时候已经不叫卫琼枝了,但是一来我还挺喜欢这个名字的,二来为了不让大家有割裂感,所以写的时候还是延续的之前的名字感谢在2023-09-06 19:43:41~2023-09-06 22:40: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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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4章 江恪

    ◎他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卫琼枝闻言差点被口中的茶水呛到, 瞥见江恪已经快步向她走来,脸便不由一红。

    姚黄魏紫看见了,都忍不住在一旁笑嘻嘻的。

    江恪一阵风似的走到亭子前面, 转身又朝门口指挥起来, 让他们把东西往里面抬。

    卫琼枝怎么好意思就坐着干看着, 连忙上前道:“你不用……”

    “要的要的,”江恪嘿嘿一笑,很是好脾气的样子, “这些花市面上少见,是我们家的商队带回来的, 你试着养养,能养活最好, 或是时节地气都不对,养不活也就算了。”

    卫琼枝这下推辞不了, 连忙招呼姚黄魏紫和其他丫鬟们去帮忙。

    江恪从不会冷场, 当然不会让自己和卫琼枝干站着, 又继续道:“听说过几日京城要举办莳花宴,你去不去。”

    莳花宴的是卫琼枝早就听说了, 原是京中几位贵妇贵女们想出来打发时间的玩意儿,让自家花匠们比拼谁家的花更好看, 后来她们嫌不够,索性邀了京城的女子都可参加,不拘是自家花匠的还是自己养的, 只要不是外面买的就行。

    当然, 最主要的不过是牵头的几人想要出出风头, 所以卫琼枝没有兴趣和她们一道。

    她在京中一直深居简出, 又怕遇到荣襄侯府的人, 所以更是极少露面。

    卫琼枝走下凉亭,拿了小剪子修剪江恪身边的一株花:“不去。”

    “为什么不去?”江恪刨根问底。

    卫琼枝撇了撇嘴:“不去就是不去,我比不上人家。”

    “你怎么比不上人家?”江恪偏是个不服输的性子,“我走南闯北见得多了,你养的花就是极品。”

    卫琼枝倒喜爱与他辩上几句,有时也觉松快:“人家都是花匠养的,决意要出一番风头,那我是赢好呢还是不赢好呢?”

    江恪不假思索道:“自然是赢好。”

    卫琼枝抬起头盯着他看了,有些定定的,忽然又噗嗤一声笑了:“那得罪了她们,你去收场?”

    如此刁钻的问题,江恪也不恼,只道:“比不过你是她们自己没本事,明年再来过吧,怨不得谁。”

    他又道:“我看你那株刚开的并蒂牡丹就很好,才过早春连牡丹都少见,更何况是并蒂的姚黄魏紫,挺稀奇的,你怎么养出来的?”

    “秘密。”卫琼枝冲着他眨眨眼睛,才道,“我的养父母是花匠,我从小跟着他们学的,说罕见倒也罕见,但是京城就不好说了,应该还是有人会养的。”

    那些闲得无聊的小姐夫人们想出莳花宴这个打发时间的玩意儿,手上肯定也有好东西,否则岂不是丢脸。

    “你就拿这个去,”江恪的目光在百花中逡巡一遍,精准找到了那盆牡丹,指着道,“让他们看看好东西,你藏着算怎么回事。”

    “我说了要去吗?”卫琼枝反问。

    江恪道:“我说了要去。”

    卫琼枝一下子没了脾气,一则是拗不过江恪,二则是被他说得有点心动,若不让人看见自己的成果,便无异于锦衣夜行,还怪可惜的。

    不过她还是道:“我要先和父亲母亲去禀报,他们准我出去了我才出去。”

    江恪拍了拍她的肩:“你快去。”

    卫琼枝哑口无言。

    正巧这时下人来报:“姑娘,王爷王妃有请。”

    江恪笑嘻嘻地看着她,卫琼枝这才反应过来,她能来这里找自己一定也是经过允许的,那么他来之前或许就已经说过什么莳花宴的事了。

    她不常出去走动,王爷王妃哪还有不答应的。

    江恪很快便识相地走了,卫琼枝去了王妃的清风苑。

    庆王妃今年四十上下的年纪,保养得如同三十许人,与卫琼枝长得很有几分肖似,可养尊处优惯了,那一派势头却是截然不同。

    对于这个大女儿,庆王妃几乎是百依百顺,夜里想起来便会心痛的程度。

    五岁时这一对双生儿女溜出去玩,结果发病的儿子没丢失,没病的女儿却丢了,庆王当时几乎翻遍了整个京城,竟是一点消息都没有,夫妻二人肝肠寸断,却始终不肯承认女儿已经死了,女儿住的地方原样未改,每季新衣必定按着她大约长成的身形做好,另有首饰珠宝一应俱全,京城时兴什么便买什么,竟如这个人一直在身边一般。

    及至卫琼枝恢复记忆找上门,庆王妃几乎一眼就认出了她,一家终于得以团圆。

    只是两年来仍有意难平之事,卫琼枝回家时已经怀有身孕,她又只肯说自己养父母过世之前的事,对这之后发生的事绝口不提,庆王夫妇一直想知道她腹中胎儿的生父到底是谁,然而时至今日仍不可得知,庆王每每想起便会发怒,王妃则是伤心欲绝,她定是受了很重的伤害才会一句都不肯提,否则谁想自己的孩子出生后没有父亲。

    也不是没有起过让女儿打胎的心思,只是卫琼枝不肯喝罢了,庆王夫妇更不忍再伤害女儿的身子,她不愿也由着她去了,不过多养一个人,凡事也可以另想办法。

    一见着卫琼枝,庆王妃也不让她行礼,直接就拉来身边坐下,道:“都是你父亲不好,有什么话让人去传便是,让你跑来跑去的做什么。”

    庆王也在,他疼爱地看着王妃与女儿亲昵了一会儿,才与她们一同坐下。

    “莳花宴的事江恪应该已经与你说了,”庆道,“想得怎么样?”

    庆王妃抢着道:“我看还是去好,这么好的时节原就该出去走走,更何况是你喜欢的事,绫儿,你说是不是?”

    卫琼枝点了点头。

    庆王夫妇一直想她出去走动走动,怕她闷坏了,又怕她还没从坏事中走出来,其实她回来这两年过得也很是不易,总是要为她担心,她也于心不忍。

    庆王妃没想到她真的答应了,松了一口气,又看向庆王,含笑道:“我就说江恪那孩子有办法。”

    对于江恪这个恩人,庆王夫妇待他更是不同,庆王也为他在生意上提供了不少方便,以此作为报答,而江恪开朗大方,性子又好,更能讨得夫妇二人的喜爱。

    夫妇二人对视一眼,庆王便开口道:“江恪已在京城逗留了有两年之久,想来他家中也甚是牵挂他。”

    卫琼枝假装没听懂,只道:“那父亲下次见到他时,可要劝他不要忘了回家看望长辈亲人,毕竟出来这么久,家里也该担心了。”

    “绫儿,你呀!”庆王妃拉起女儿的手,心疼地摩挲着她的手背,与她细语道,“你父亲的意思你不会不明白吧?江恪这样不羁的性子,能一直留在京城是为了谁,他家中虽然门第低了些,但也是一方豪富,来日再捐个官身,又有你父亲在,倒也能配得了你了。”

    卫琼枝道:“母亲说的很是,可我仍旧想不通,他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庆王妃叹了一声气,思忖再三后才道:“绫儿,凡事不要总是寻根问底,若他真有真心,也未必能探究到从何而起,我和你父亲都看了这么久了,江恪人品很好,又有我们护着你,你一定会安安乐乐一辈子的。”

    庆王在一旁若有所思,他不是不知道女儿的忧虑是什么,江恪太清楚她的底细了,甚至一直都知道她有个孩子,凡是男子多半会介意,可江恪似乎一点没放在心上过,不得不让人怀疑他是因为别的原因才接近的,比如看中了女儿的家世背景。

    庆王想了想便道:“若一味猜忌,也会伤了江恪的心。绫儿要是真的也对他有意,便不用顾忌那么多,凡事有我和你娘,不必畏首畏尾。”

    江恪为人机敏能干,又不显得油滑,倒比许多京中纨绔子弟要强上百倍,庆王自然也是喜欢这样的后辈的。

    庆王妃打量着卫琼枝的神色,见她虽然神色淡淡,但提到江恪时并没有厌恶的模样,心里便也明白了几分,便给庆王使了个眼色,让他不要再说下去。

    有些事要水到渠成,急不来,她字字句句只提顾虑却不提感情,便已经可见端倪。

    庆王妃怕逼得女儿太急,又让她勾起以前的伤心事反而不好,便转开话头道:“莳花宴就在三日后,要穿什么衣裳可想好了,若没有合适的便赶紧让他们去赶出来,到时京中许多夫人小姐都会来,咱们可不能输了去。”

    卫琼枝往王妃身上依偎了一下,道:“我的衣裳多得穿都穿不过来,怎会没有合适的呢?”

    一时一家人闲坐说话到掌灯时分,卫琼枝的妹妹宋锦也被请过来一同用晚膳,一家人其乐融融。

    宋锦也是庆王妃所出,与卫琼枝相差三岁,卫琼枝丢失时她才两岁,是以对卫琼枝这个姐姐毫无记忆,虽经常听见父母念叨姐姐,但终究认回来后还是有些疏离,姐妹间客客气气的罢了。

    还有一个弟弟宋庭元是与卫琼枝孪生的,就是当日卫琼枝带着他溜出去玩最后把自己玩丢的那个,他素来性格古怪冷漠,与家人并不亲近,也不常回来,只在卫琼枝认回来的时候回家住过一阵子,后来便又走了,卫琼枝也没见过他几回。

    用完膳卫琼枝和宋锦别了庆王夫妇一道回去,卫琼枝便邀请宋锦:“三日后是莳花宴,我要去赴宴,你和我一同去吧?”

    宋锦先是对着卫琼枝歉疚一笑,才温声道:“多谢长姐好意,但我一向喜爱清净,还是不去扫兴了。长姐可准备好了拿什么花去?”

    “我也无心与她们去抢这个名头,不过是凑个热闹罢了,”卫琼枝每每对着这个妹妹便有些紧绷,大概是因为宋锦一直在王府长大,她总是不大一样的,“随便搬一盆看得过眼的过去也就是了。”

    宋锦闻言便点点头:“是,那些人都素喜沽名钓誉的,我看着很是没趣儿,也只有长姐自幼习得这门手艺,才有这闲情逸致。”

    两人又随意说了几句话,大都是东拉西扯的,仅仅是浮于表面,不像别家姐妹那样交心,不多时卫琼枝住的浮影阁便到了,姐妹俩分开不提。

    回去之后倒是不免又想起卫琼叶来,当年卫琼枝被赶走时带不走卫琼叶,但是回了侯府之后却也没有再和琼叶有过联系,只是暗暗让人盯着琼叶那边,以免卫芳儿欺负她。

    卫琼枝自己心里掂量得清楚,她既然回来了,日后就是宋绫,而不再是卫琼枝了,卫家夫妇对她的养育之恩虽说是报不完的,但她也算是尽自己全力报答了许多了,割舍下琼叶她也于心不忍,可若是依然和琼叶有来往,卫芳儿是一定会发现的,等卫芳儿发现了,难免又牵扯出许多事情来,所以必须要有取舍。

    一时夜渐渐深了,姚黄魏紫过来服侍卫琼枝沐浴更衣,卫琼枝却推说不急,反而从浮影阁一个不起眼的角门处悄悄出去,只带了姚黄一人服侍,穿过一段游廊,行至一处月洞门,在月洞门之后便是一座不起眼的小小院落,看似僻静却与浮影阁有捷径相连。

    院内亮着小小的烛火,烛影摇曳下,透过窗纱映出有两三个妇人正抱着一个孩子哄,嘴里还轻轻地哼着儿歌,在幽静的夜里若有似无的。

    作者有话说:

    说一下更新,如果一章字数少的话我一般第二天早上就会再更一章,如果字数五六千左右第二天就只有晚上有,每天晚上的更新是固定的。感谢在2023-09-06 22:40:08~2023-09-07 20:36: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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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5章 孩子

    ◎忍不住想上去咬一口◎

    卫琼枝推门进去, 门“吱呀”一声响,那些仆妇们还没反应过来,怀中的孩童便已仰起头来看她。

    孩童长得虎头虎脑的, 圆溜溜的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卫琼枝, 一对白嫩的手臂藕节似的, 在空中挥舞了两下,让人忍不住想上去咬一口。

    仆妇们见卫琼枝来了,便向她行礼请安, 却并不敢多说什么,只把孩子抱给了她身后的姚黄。

    当年卫琼枝回到王府之后产下一子, 庆王夫妇见女儿如此凄惨也是有苦说不出,要向外界说出王府大郡主未婚生子是绝对不可能的, 又怕府上人多口杂,瞒一时瞒得住, 瞒得久了便会传出去, 便另辟了一处地方让这个孩子另住, 只让卫琼枝瞒住各人目光,偷偷与这边来往。

    虽然庆王夫妇对这个孩子颇有微词, 但毕竟只是一个还不懂事的孩子,又是女儿的骨血, 便也派人悉心照料,又看他憨态可爱,平日里私下也对他疼爱非常。

    王府里多了个来历不明的孩子, 知道内情的都是王府的心腹, 自然不会胡言乱语, 不知道的便也有猜测这是庆王在外面的私生子, 抱回来之后王妃不承认, 这才不明不白地住着,或是说这是王妃远亲的孩子,猜是宋庭元私生子的也有,倒很少有往卫琼枝身上猜的。

    卫琼枝生下孩子本来就是想自己养着玩的,虽不想和孩子隔开,但也懂得父母的一片苦心,于是只每日都过来看看,一待就是好几个时辰,有时还不止来一次,譬如今日就是早晨已经来过了,夜里想着了便再来看看。

    仆妇们总见她过来,多少总有猜到了一些的,但却不敢胡乱说什么,只当做不知道,否则怕是庆王夫妇饶不了她们。

    卫琼枝摸摸孩子的脑袋,柔声道:“虎儿,怎么还不睡呢?”因他生在虎年,便干脆取了这个小名,好听也好记。

    才一岁多的孩子自然不会回答卫琼枝任何话,只是张着嘴咿咿呀呀,算是在和卫琼枝说话。

    仆妇答道:“小公子白日里睡多了,夜里便不想睡了,实在不是奴婢们没有尽心。”

    卫琼枝让姚黄把虎儿抱到床榻上坐着,才道:“我也没怪你们,他不想睡就晚些睡也是无妨的。”

    仆妇们松了一口气。

    姚黄拿了许多玩具过来堆在虎儿身边,虎儿兴奋地抓起这个又抓起那个,一副玩不够的样子。

    卫琼枝索性就让他玩,一点都不阻拦,还陪着他一块儿玩,大约半个时辰之后,虎儿才终于把体力给消耗完了,摇晃了几下小身子,倒头睡了下去。

    卫琼枝拉过小被子把他盖住,又斜倚在虎儿身侧轻轻地拍着他,虎儿的两只手捏成拳头放在耳边,有时会在睡梦中努努嘴巴,睡得很是香甜。

    直到姚黄来叫了,卫琼枝才起身,回到了浮影阁中。

    ***

    三日后,春光明媚,惠风和畅,正是春游踏青的好时节。

    江恪来得殷勤,一大早便来庆王府里等着卫琼枝,等卫琼枝穿戴打扮完他早就已经等得不耐烦,在那里东逛西逛的,但见了卫琼枝却没说什么,只将她从头到脚夸了一遍。

    今日她底下是一条缃色百蝶穿花织金裙,雪青色广袖外衫,里面是一件石榴红缂丝抹胸,因这几日的日头已经和暖起来,但到底春寒料峭,又披了一件织金披风来挡风,头上虽除了一个缕金囊发冠之外只簪了两朵几可乱真的绢花,但只这一个冠子便已让人挪不开眼。

    平日里卫琼枝是不听他这一套的,但今日她倒是颇费了心思打扮,听在心里很是熨帖。

    看见魏紫手上捧着一盆金钱绿萼梅,江恪问道:“怎么是这个?”

    “金钱绿萼梅不好看吗?”卫琼枝道,“我觉得很好看,也很名贵。”

    花有贵贱,但其实在卫琼枝眼中并无分别,都是精心养出来的花,她全都喜欢。

    这次莳花宴她本来也不是抱着出风头的目的去的,只是为了开开眼界,没必要较着劲和别人去比个高低,所以拿这株金钱绿萼梅就足够了,又不会丢了王府的面子。再者便是并蒂的姚黄魏紫她曾在荣襄侯府养过,虽不能肯定别的地方一定没有,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不拿出来好。

    江恪笑道:“没有,金钱绿萼梅也很好,只是不拿并蒂牡丹倒是可惜了。”说完便也不再提了,没有强迫卫琼枝的意思。

    江恪抢在姚黄魏紫之前向卫琼枝伸了手,卫琼枝稍一犹豫,便也搭了他的手上了马车。

    江恪又在马车外道:“莳花宴只有女眷才能参加,我去了也会被赶出来,就先走一步了。”

    卫琼枝失笑,原来他大早上过来就为了送她出家门,真是诡计多端。

    江恪离开后,卫琼枝这边浩浩荡荡一大队人马朝着莳花宴的地点而去。

    今日天气好,路上的人也多,特别是去郊外踏青的,而莳花宴也在京郊,卫琼枝跟着出城的队伍也只得前进缓慢。

    路上的人看见是庆王府的车马,倒也不敢抢道,能避就远远避开。

    快要到城门时,却与进城的一支队伍撞上了。

    对方迎面而来,或许是以为卫琼枝这边会让他们,竟一点都没有慢下来的速度,而庆王府从不让道,两边的队伍一对上,便都只能立即停下,堪堪最前头开路的几个就要撞得结结实实的。

    就连坐在马车里的卫琼枝也跟着马车的突然停下往前扑去,幸好被人扶住。

    一时两边竟都没有动静,停下之后谁都不肯让谁。

    按着卫琼枝的为人,让让也就让让,是一点都不打紧的事,但她如今是庆王的长女,在外行事便不可过于畏缩,给父母和王府丢脸。

    庆王府从不让道,所以庆王府这边不动如山。

    这时后面马车上的仆妇苦着脸来报:“小的该死,方才突然停下的时候抱着金钱绿萼梅的小丫鬟没坐稳,连人带花跌了,花也摔了。”

    卫琼枝听了没怪他们,却一下子苦恼起来,准备好的花不小心给摔了,可她都递了帖子说会赴宴,这会儿突然说不去倒不好了。

    姚黄见状道:“不如赶紧让人回府去取了并蒂牡丹过来。”

    卫琼枝想了想,也只能答应了。

    她那里花虽多,但大多都是普普通通的,要不就是够特别但是不名贵,眼下能拿去莳花宴上的也只有并蒂牡丹最适合,若随便应付了事,倒是会让人背地里笑上不了台面。

    卫琼枝连忙使人去取花,而前边庆王府的侍从已经朝着对面喊道:“我们是庆王府的人,马车上的是德宁郡主,还烦请你们行个方便!”

    对面很快便过来了一个主事模样的人,对着卫琼枝的马车作了三个揖,笑着赔罪道:“周围未曾设下步障,是以不知是郡主贵驾,多有得罪,我家主人让小的来问,方才可是惊到了郡主?”

    姚黄看了卫琼枝一眼,只见卫琼枝轻轻摇了摇头,便对外面道:“郡主无事,若是方便便请您家主人让个道。”

    主事向着里头呈上拜帖,而里边卫琼枝接了拜帖,却还未来得及看,对方就已经让出了道路。

    姚黄举了拜帖到卫琼枝眼前,卫琼枝扫了一眼,心下便是一惊。

    原来对面的竟是蒋端玉。

    她于朝堂之事一无所知,但在庆王夫妇身边待得久了,也能听到一些事情,当初因为她走失一事,庆王府大乱,庆王又极爱王妃和儿女,便一心都扑在了寻找女儿下落上头,又加上庆王有意要保全自身,辅佐幼主的大任便有大半落在了蒋端玉身上,因蒋端玉曾是当今圣上还在做太子时的太子太傅,陛下便对他极为倚重和信赖,随着陛下日渐长大,早已主政了许多年头,对蒋端玉的这种信赖竟是有增无减,蒋端玉风头一时无两。

    今日若早知对面的是蒋端玉,卫琼枝是不会争这个意气的。

    但眼下后悔也晚了,再说蒋端玉如此看来为人倒甚是谦忍有礼,不仅先来让他家家人来道了歉,还留了拜帖,做事很是周全圆滑。

    卫琼枝自然不好就这么大喇喇地过去,人家已经做到了这个份上,她当然也要给蒋端玉一个台阶下,不能真的让堂堂首辅被她一个宗室女眷下了面子。

    卫琼枝同姚黄说了几句话,姚黄便也下去,对还留在外面的主事道:“我们也不知是蒋大人,只是实在是我们郡主赶着去参加今日的莳花宴,这才急了一些,我们才是多有得罪,还望蒋大人不要见怪。”

    只见此时对面马车的帐帘中施施然探出了一只手,远远见了都觉得匀称如精雕细琢的美玉,帐帘掀开一角,又有半张脸露了出来,堪堪只能得见下巴,却不知怎的只叫人觉得宛若谪仙一般。

    蒋端玉点了点头,姚黄便立刻小声对着里面的卫琼枝说了,卫琼枝自然不好和他一样掀了帘子去回应,便让马车直接从对方让出的道上过去,等到了蒋端玉的马车旁才停了下来。

    “多谢蒋大人。”卫琼枝稍稍掀开了车帘,却不露自己的脸,用恰好能让对方听见的声音说道。

    蒋端玉道:“郡主不必言谢,是我冲撞了郡主,方才见后面有人来向郡主回话,可是不慎弄坏了郡主的花?”

    卫琼枝一愣,不禁钦佩起蒋端玉的心细如发,隔着这么远,他自己又坐在马车里,竟能从她这里下人的匆忙与姚黄说的莳花宴联想猜出是她的花被碰坏了。

    她想了想,便实话实说道:“果然瞒不过蒋大人的眼睛,是我拿去赴宴的金钱绿萼梅被小丫鬟摔坏了。”

    “那倒是我的不是了,”蒋端玉道,“我府上倒有一些珍品,郡主若不嫌弃,我便让人送去莳花宴上。”

    卫琼枝道:“不用了,我已让家人回府去拿了。”

    蒋端玉很明白分寸,卫琼枝推辞之后,他便也不说什么了,只道:“听说莳花宴上须得是自己亲手培育或是府上花匠栽培的,不知郡主的花是哪一种?”

    如今卫琼枝倒在庆王府习得了几分与人打太极的能耐,且恢复记忆之后脑中混沌已消,面对蒋端玉的询问,她既不说自己的也不说是花匠的,轻笑了一声后才道:“不过是平日里打发时间的玩意儿罢了,给大家去凑个趣儿。若蒋大人无事,我便先走一步了,否则误了时辰就不好了。”

    话至此处,蒋端玉道:“郡主说的是,我们堵在这里也是误了旁人。”

    看着卫琼枝的马车远去,蒋端玉却在一边没有急着走,却叫来自己的侍从,问道:“这就是当时庆王丢的那个女儿?”

    侍从答:“是,就是德宁郡主宋绫。”

    蒋端玉一时不作他话,只是盘着手上一串羊脂玉珠串,侍从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便道:“宣国使臣昨日已经入京,大人从行宫中急着赶来也是为了此事,为何又与她周旋这么久?”

    蒋端玉摇了摇头,只道:“不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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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6章 莳花

    ◎就算她的花再好看,那第一也一定不会是她的◎

    或是为了这个这几日在京城中颇有名气的莳花宴, 方才京城中已有许多小商贩在贩卖鲜花,一出城外,随着越往莳花宴的地点去, 路边形形色色的花便更多, 都是卖花人为了迎合莳花宴才来卖的, 又有京中女子无论贵贱皆可参加,也有许多抱着花在路上行走的女子。

    莳花宴附近早就被设了重重步障帷帐,三步一卫紧紧看守起来, 不让闲杂人等特别是男子看见贵女贵夫人们的娇靥。

    卫琼枝下马车时还是戴了幂篱,进入步障中之后, 早有侍女过来毕恭毕敬将她引到座上,今日她是在场所有女子数一数二尊贵的, 座次自然也在上首首座,与另一家王府的郡主坐在一起, 又在她们的座上另设了帷帐屏风。

    卫琼枝到了之后便摘下幂篱, 她决定来之前便打听过了, 荣襄侯府的女眷不会来参加莳花宴,所以不必担心有人看见她, 就算真的有人来了,隔得远远的也并不能看得很真切, 况且其实荣襄侯府见过她的人也不多,底下的那些小姐们最多也就是见过她一两面,有的甚至没见过, 根本认不出来。

    她一坐下, 便不断有人过来向她请安见礼, 好在很快莳花宴便开始了, 众人都在席上做好, 而那些民女们另在他处候着。

    作为德宁郡主,卫琼枝的花自然是要拿来压轴的,席间自然也不乏有品质不凡者,卫琼枝见了亦是心生欢喜。

    到了最后评选出来的,毫无悬念就是卫琼枝的并蒂姚黄魏紫,卫琼枝听着此起彼伏的赞美夸奖之声,心里却渐觉没意思。其实就算今日拿来的是很普通的花朵,或许结果仍旧是一样的。

    但她的并蒂姚黄魏紫明明可以不用走后门就拔得头筹的。

    只是转念一想,若她换了一个身份来参加莳花宴,就算她的花再好看,那第一也一定不会是她的。

    卫琼枝又点了几个她觉得好看又奇特的民女拿过来的花,也分了赏赐下去,让她们不至于白跑一趟,回家也长脸面。

    一时上了瓜果蜜饯饮品等吃食,大家一边吃一边坐着依誮聊了一会儿,等用了午膳之后,日头更大,便也纷纷打道回府去了。

    卫琼枝倒惦记着路上发生的事,回去之后听说庆王在府上,便去找了父亲,把早晨遇见蒋端玉的事告诉了他。

    庆王听后道:“他倒一向端方有礼的,在朝中见了我也很是恭谦,绫儿你并未做出什么过分之事,他应是不会放在心上的。”

    卫琼枝迟疑片刻,还是对庆王道:“可女儿总觉得,蒋端玉……处事似乎太板正细腻了,反而叫人心下忐忑,他心细如发……”

    “绫儿,”庆王打断她,拍了拍卫琼枝的肩膀,“你实在太过忧虑多思了,这些事情完全不用你替父亲担心,你每日只需吃吃喝喝玩玩乐乐,外面的事有父亲顶着。”

    这个女儿从五岁时丢失起便不在身边,足有十几年之久,等她自己找回府上之后,庆王夫妇两个便发现她有时思虑过甚,如此看在眼里便更加心疼,明明说是失了记忆又很是呆傻,怎么又会变得瞻前顾后,定然是之前发生了什么。

    庆王只希望她能开怀起来。

    见父亲这样说,卫琼枝也就不再说什么,或许确实是她想多了,可仅仅是和蒋端玉说了几句话,他的人品也很好,使人如沐春风,说不出的熨帖,卫琼枝却觉得心里凉飕飕的,熨帖的同时又有异样。

    不过父亲的话也在理,她在深闺之中,本来就很少能接触到外男,今日也不过是凑巧,完全不用过于担心。

    卫琼枝神情渐渐松懈下来,庆王见了也就放心了,又问了她今日莳花宴上的事,得知卫琼枝拿了第一也很是高兴自豪,一时赏了王府所有下人之后,才让卫琼枝回浮影阁去。

    ***

    裴衍舟从四方馆出来,还未来得及透出一口气,眼角便瞥见在门口候着的荣襄侯府下人。

    那人是个管事,倒是赵氏身边,不是老夫人身边的。

    管事见了他也有点害怕,但是差事却一定要办完,便上前赔笑道:“世子也已经回来两日了,夫人说了,一定要世子今晚回府去。”

    裴衍舟听了不说话,置若罔闻,只让自己的随从去牵了马过来。

    管事有苦说不出,在心里哭这差事怎么就落到自己头上了,这两年裴衍舟在外面,对于府上主子们来讲是件愁事,可对他们做下人的来讲倒也不错。

    那年裴衍舟受了裴硕足足三十板子,烂着一背的血肉出去,大冬天又是风又是雪,他竟没日没夜地就在那妾侍出事的山崖边寻找,甚至还几次下河,连夫人和老夫人都过去求他,他也是无动于衷的样子,最后是终于支撑不住倒在雪地里,才被人抬了回去。

    裴衍舟醒来之后,竟又去寿宁堂见了老夫人,两个人说了什么无法得知,只有人听见里面有争执的声音传来,到了后来愈发激烈,裴硕赶到之后又是打了裴衍舟一巴掌,把他赶了出去。

    而很快,裴衍舟未等伤势痊愈,便向陛下请命重新回了边关,这两年一直在那里从来没有回来过。

    直到最近大永与宣国之间形势又有变化,宣国大概是疲于连年与大永打仗,便有意讲和,还派了使臣前来大永,裴衍舟本来是镇守边关的,却奉旨送使臣入京,一时半会儿也不得离开。

    昨日他回京,荣襄侯府便着人三催四请,定要让裴衍舟回去,但荣襄侯府众人一直等到半夜,还是没见到裴衍舟人影。

    他们只得自己安慰自己,裴衍舟定是要先安顿好宣国使臣,头一日也是事忙,不回来也是正常的。

    到了今日,荣襄侯府却是怎么都等不及了。

    管事又觍着脸道:“世子,您就回去吧,都等着您呢!”

    裴衍舟仍旧不说话,翻身上了马,管事正想横下心抱住马腿,却听他冷冷问道:“母亲还好吗?”

    赵氏为人稀里糊涂,他一走了之之后,想必裴硕更不会给她好脸色看,老夫人怕也不遑多让,日子应该不会很好过。

    所以今年年节的时候,裴衍舟在边关打了一只白狐,只把狐皮给赵氏送了过去,其他人包括老夫人则没有任何东西,这也是他这两年唯一一次与侯府来往。

    管事忙道:“夫人很好,只是很想您,也是夫人让小的来请您的。”

    “你回去之后和夫人回话,我另有住处,不会去荣襄侯府住。”裴衍舟说完,一拉缰绳就要离开。

    “您就回去看看吧,夫人他们真的很惦记着,昨夜夫人等了大半夜都不见您回去……”

    马蹄往地上一踩,裴衍舟却好像听了什么一般忽然厉声道:“闭嘴。”

    可是他竟也没离开。

    街边又几个捧着花的少女路过,一边走一边说着话,像是在议论着什么。

    “据说真的好看……”

    “……你今日去了莳花宴,看见了吗,夺魁的那株并蒂牡丹到底是不是名过其实?”

    “我远远看了一眼,竟是一株并蒂的姚黄魏紫,花朵开得极大极艳……哎呀,反正要亲眼见了才知道,不然想象不到世间有那么美的东西!”

    “你也太夸张了,我看多半是为了吹捧郡主娘娘才如此的吧……”

    裴衍舟的心像是被什么利器一寸一寸割裂开,鲜血淋漓。

    并蒂的姚黄魏紫,他此生也只见过一次。

    还被他亲手摘了下来。

    两年来那种时不时就会将他整个人包裹住的痛苦又再次向他袭来,几乎要把他吞没。

    裴衍舟狠狠咬住嘴里嫩肉,很快血腥味泛出来,他才保住自己残存的那一点理智。

    他下马快步拦住街边少女,问:“那个花你们是在哪里见到的?”

    许是他的脸色实在过于阴沉,少女们被吓了一跳,差点把手里捧着的花摔了,但在他的威压之下却不敢不答。

    少女们为他指了郊外的路,又道:“花是一位郡主娘娘拿出来的,其他的我们也不知道。”说完便离开了。

    裴衍舟再度骑上马,不顾身后管事的劝阻,已经箭矢一般朝城外而去。

    管事没办法,只得跟着裴衍舟的随从们一起跟着他出了城。

    到得莳花宴的地点时已经快要到黄昏,这里早就已经人去楼空,什么都不剩了。

    裴衍舟四处转了几圈,绝望慢慢涌上心头。

    他使劲揉了揉额头,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到底是不是她?

    所有人都告诉他,卫琼枝已经死了,可他从没有相信过。

    那条河并不深,若是掉到了河里,一定能够找到尸首的。

    连她的尸首都没找到,她怎么可能死了?

    裴衍舟忽然轻声笑起来,此时他身边的人都已经弄清楚他为了什么才发疯一样地过来,一时都不敢再说话。

    只有一个长随上前试探着道:“世子,其实这花也不是别人就养不出来……”

    说到这里便不敢再说了,只看裴衍舟能不能听进去,能不能接受。

    但裴衍舟意料之中的没有说话。

    管事看在眼里直道不好,原来去了边关两年竟是疯得这般厉害了,于是也死了把他劝回去的心,便赶紧自己回去和赵氏回话了。

    见了赵氏又把事情原原本本从头到尾说了一遍,说得赵氏眼前一阵一阵发黑,又不肯承认儿子似乎是真的疯了,也不敢和其他人说,只是关起房门来哭了一场。

    没想到入夜后,裴衍舟却回来了。

    赵氏来不及去迎,便听说儿子直奔芳姨娘房中,她怕老夫人等人知道今日之事也觉得裴衍舟疯了,只得掩饰一番,只说裴衍舟是先到了她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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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7章 回府

    ◎这好好的人,是不是疯了◎

    芳姨娘忽然见到两年没见的裴衍舟突然出现, 差点被自己口中的糕点噎死。

    她自然是知道裴衍舟最近回京了,也知道侯府三催四请他就是不回来,却没想到他会来找自己。

    但是既然来了, 芳姨娘也不难猜到是为了什么。

    她本来以为这都已经过去两年了, 再怎么样的感情都应该已经淡了, 或是她只避开裴衍舟,不主动去提卫琼枝,应该也相安无事。

    眼下却逃不过了。

    芳姨娘觉得有些荒谬, 人活着的时候不觉得怎么样,死了却幡然悔悟, 那还有什么用呢?早干嘛去了?若是早点有这份心,她的便宜妹妹也不会死了, 她如今还能仰仗着妹妹过得好一点。

    裴衍舟直接问芳姨娘:“当日她养出来的并蒂牡丹,可有其他人也会培育?”

    芳姨娘当然知道这个“她”是谁, 便先张了张口, 却没有立刻回答。

    裴衍舟便又提醒了一句:“是并蒂的姚黄魏紫。”

    芳姨娘想叹气, 但是忍住了咽在喉咙口,她眼珠子转了一下, 倒是细细忖度起来。

    但裴衍舟盯着她,她也不好耽搁太长时间, 又急着送走这尊瘟神,便小心翼翼道:“若说是我们卫家,我爹娘就会, 早先我爹就养出过并蒂的姚黄魏紫, 她应该是和爹学的。”

    “除了你爹之外, 其他人呢?”裴衍舟又问。

    芳姨娘道:“这不好说, 从前跟着爹娘做学徒的也有不少人, 他们也会学了去的。”

    裴衍舟眼中的光黯了黯。

    “其实不光是我们卫家,我们能想到别人也能想到的,”芳姨娘大着胆子,又继续说道,“这京城这么大,能工巧匠有那么多,世子若是见到了什么,倒也不算奇怪的。”

    芳姨娘其实并不知道京城有没有其他人也会培育这种并蒂的姚黄魏紫,依照她的见识应该还是有的,一点都不奇怪,所以即便她没看见过,便也要和裴衍舟说有。

    裴衍舟一回来就直奔自己这里,芳姨娘不难猜出他大抵是又见到了什么,应该就是并蒂姚黄魏紫。

    卫琼枝早就已经死了,若她给裴衍舟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便是又拿这件事吊着裴衍舟,人都死了那么久了,该过去的早该过去了,芳姨娘私心下倒是也有好意,直接告诉他一个准话,也算是安慰他了。

    反而吊得他再去继续找,大家也都不得安生,再一个是被查出来是她在和裴衍舟胡言乱语,老夫人和夫人也不饶她。

    芳姨娘看着裴衍舟起身朝外面走去,轻轻摇了摇头。

    裴衍舟走到一半又停下,问:“她也没去找卫琼叶吗?”

    灯下一阵微风吹过,烛火摇晃了两下,芳姨娘觉得毛骨悚然。

    她不由站起来,说道:“世子,琼枝她真的已经死了,怎么可能还会去找琼叶呢?”

    芳姨娘压下后半句没说,这两年里她很清楚,裴衍舟也对卫琼叶多有照拂,常让人送了银钱给卫琼叶送过去,大抵也在悄悄关注着那边,若卫琼枝没死且还在卫琼叶那里出现过,裴衍舟不可能不知道。

    他为什么又要这样问呢?

    就在芳姨娘愣怔之际,裴衍舟已经出去了。

    芳姨娘抱住自己发冷的臂膀,重重叹了一声:“好好的人,是不是疯了……”

    她也不出门去送裴衍舟,只竖起耳朵趴在自己房门边听着,果然听见外面有动静,芳姨娘呲了呲牙,知道大概是老夫人或者赵氏他们过来捉人了,也不想再牵连到自身,忙往里间去躲了。

    那边裴衍舟一出去便被赵氏逮了个正着,因赵氏还瞒着老夫人他是来了芳姨娘这里,所以只悄悄的不敢声张。

    赵氏一见到裴衍舟便又开始哭起来,呜呜咽咽的不敢很大声,一面让人把裴衍舟先放开,一面自己过去抓住他的胳膊。

    “衍儿,你好狠的心,这么久了就把娘扔在这里,看都不来看娘一眼。”赵氏已经比两年前要显老了一些,打着灯笼的烛光照在她侧脸上,更是有些憔悴,“你都回了京城了,怎么就是不肯回来呢?”

    裴衍舟见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便将赵氏带到了附近一个稍稍僻静些的地方,对着赵氏倒是不那么生硬,道:“娘,我这次回京是另有要事,在家中多有不便,所以我已经另寻了住处。”

    赵氏擦了擦眼泪:“你这全都是借口,娘又不是非把你留在家中住,你怎么就连回来一趟都不肯?”

    裴衍舟沉默着不说话了。

    “娘也不是要逼你什么,但那件事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你又去了边关两年,散心也散够了,再怎么也该看开了。”

    裴衍舟蹙了蹙眉:“我去边关不是为了散心。”

    但是赵氏明显对裴衍舟说什么并不在意,她只自顾自说自己的话:“娘知道你不想见你祖母,但那毕竟是你的祖母,她又是郡主,若被人往上参一本说你不孝,你的前程可都要给毁了,所以娘想着你不想回家住也就算了,但眼下你回了府,便去寿宁堂请个安,反正也已经入夜了,老夫人马上就要睡了,你看怎么样?”

    赵氏很认为自己安排妥帖,她这回确实也都尽力周旋清楚了,但裴衍舟却依旧没有应下。

    见他不为所动,赵氏没了办法,又想起方才那位管事来报的事,头皮一阵一阵发麻,只能连连哀求着对裴衍舟道:“衍儿你就算可怜可怜娘,去见见你祖母,娘也算可以交差了,眼下你祖母那边也知道你已经回府了,没人来请便是要我劝了你去,若是你就这么一走,娘在你祖母面前可怎么办呢?从前千错万错都是娘的错,你就去见一见你祖母好不好?”

    自从两年前裴衍舟离开之后,老夫人的脾气便更加差了起来,有时就连她一向颇为喜爱的孙氏都会不小心惹了她不快,众人只得夹了尾巴做人,万分小心地哄着老夫人,赵氏更不必说。

    眼见赵氏已经是在求自己了,裴衍舟心下也渐觉不忍,他自然明白,若是自己不去,老夫人便会怪到赵氏头上。

    裴衍舟想了想,道:“好吧。”

    寿宁堂灯火通明的,完全不像是老夫人要歇下时的样子,显而易见是在等着裴衍舟回来。

    再度踏入这个地方,裴衍舟内心的厌恶便更加浓烈。若说沉浸于痛苦之中是自己心甘情愿,那么比起这种无尽无穷的厌恶,他宁肯自己一直痛苦下去。

    老夫人并没有在正堂中,赵氏指了指小佛堂,便与裴衍舟一同入内。

    老夫人坐在灯下,见裴衍舟终于来了,便稍稍抬了抬唇角,道:“来了?”

    赵氏拉了裴衍舟一把,想把他往老夫人那里推过去,但并没有成功。

    她只能打圆场:“来了来了,衍儿才从边关赶来,京城事情又多,他可能有点累了。”

    这话若是说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倒还使得,说裴衍舟便显得有些荒诞了,老夫人闻言失笑。

    “过来,”老夫人朝着裴衍舟招招手,真的仿佛对待一个孩子一样,“让祖母好好看看,这些年是胖了还是瘦了?”

    那年裴衍舟离家之前曾经跑到她面前来问了一句话,也是那句话令老夫人彻底承受不住,当即便与这个一手养大的孙儿争执起来。

    当时裴衍舟问的是:“祖母,是不是你动的手。”

    虽是询问,可语气却笃定。

    其他的事老夫人一点都不在乎,她已经那么大年纪了,又是侯府的老太君,还是尊贵的宜阳郡主,就算旁人说她点什么不好,也伤不了她分毫,也没多少人敢说她。

    当裴衍舟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老夫人头一次觉得她完了,裴衍舟就这样因为一个女人而与她离心了。

    老夫人一句话不说便砸了茶杯,正要质问裴衍舟,却反过来被他继续问道:“除了一个小丫鬟死了,其他三个人都跑回来了,那些山匪为何要放过他们?”

    老夫人差点气厥过去,她当然明白裴衍舟话中没有挑明的意思,他怀疑那三个人都是她的人,而山匪也是她安排的。

    时至今日,老夫人有意无意之中已经忘了自己当时骂了裴衍舟什么了,但总不会是好话,虽然她也曾动过干脆把卫琼枝一了百了的心思,可终究是还没到那个份上,如今人命官司却到了她这里,她又当如何解释呢?她怎么知道山匪为何会突发善心放过那三个人?

    这两年里,老夫人一想起这件事便怄得想吐血,从小到大何曾受过这种委屈,还是被最亲近的孙儿怀疑。

    而眼下终于见到了心心念念的裴衍舟,老夫人忽然一阵心悸,有点不敢去看他。

    “瘦了……”老夫人喃喃道。

    裴衍舟只上前了一步便停住不走了,他的头微微有些垂下,眼光只看着老夫人旁边的桌角,道:“若没有什么事,孙儿先回去了。”

    “你要去哪里?”老夫人诧异道,“这里是你的家!你是荣襄侯府的世子,你还想去哪里?”

    裴衍舟道:“我去其他地方住。”

    赵氏生怕收不了场,虽心底里也不是没有幸灾乐祸老夫人和裴衍舟成了如今这般样子,但还是连忙上前劝说道:“衍儿其去外面住是另有要事要办,住在外头方便一些,我看不如这样,今晚衍儿就住在府上,方才觅心堂我都让人收拾好了,若是衍儿在外面住得不舒服,随时就可以回家来。”

    一时裴衍舟和老夫人都没有说话,只有老夫人不满地瞥了赵氏一眼,仿佛是在责怪她主动退了一步。

    但是赵氏无所谓,老夫人不满她不是一天两天,今日她能成功让裴衍舟来了寿宁堂一趟就是她成功完成任务了。

    “也好。”老夫人终于悠悠道。

    只是下一刻她又话锋一转道:“但还有一件事,我想趁着衍儿这回回来也说清楚了,否则几年都找不到人。”

    听得赵氏柳眉紧皱,有苦说不出。

    老夫人就是独断惯了,裴衍舟都答应今夜留在府上住就算了,有事也要徐徐图之,怎么还得寸进尺上了,回头再把裴衍舟逼走,她可不去劝了。

    不过赵氏缩了头没有再出声,只静静看着。

    老夫人话音才刚落,裴衍舟就道:“孙儿不想听。”

    霎时老夫人脸色惨白,却是强忍着没有责骂出来。

    “你不想听也得听,我说完就罢,”趁着他还没来得及走,老夫人决定速战速决,“林家小姐可拖到如今都没出嫁,你打算怎么办?”

    听得赵氏默默在一边低下头,暗自嘲讽,都到了现在了,老夫人竟然还存着要那个林娴卿做孙媳的心思,可真是偏执,大抵是宜阳郡主从小金贵,凡事都依着她。

    照眼下这个情况,裴衍舟肯娶妻都不错了,甚至肯回家住一晚就不错,竟还想着让他再娶那个女人,生怕他想不起以前的事。

    但赵氏也同样很为难,她怕儿子一回来就被逼得更疯。

    果然裴衍舟道:“我早就已经退亲了。”

    “退亲岂是你一句话的事,你父亲和我都没点过头,到底那林家小姐没有做错过什么事,如何能那般对她?”老夫人叹气。

    裴衍舟忽然轻笑一声,挑了挑眉:“祖母以为允许我出去住就是退了一步,所以可以与我来讨价还价吗?”

    老夫人一怔,继而立刻道:“衍儿你怎么会这么想?”

    裴衍舟朝着老夫人行了一礼,道:“两年前我已经亲自去林府退了亲,从此与她各自嫁娶互不相干,祖母和林家若执意要继续我也没办法,耽误的只有她。我今夜便出府,不会在这里过夜。”

    说完,裴衍舟头也不回地走了。

    老夫人铁青着脸一句话没说,赵氏在裴衍舟身后叫了几声,见他不应便也不叫了。

    出府的路上,裴衍舟还是绕到小跨院去看了看。

    这里是卫琼枝最后住过的地方,眼下院门禁闭,推开门进去亦是黑灯瞎火一片。

    大约是所有人都觉得她是横死,怨气深重,即便是这个小跨院,也不大有人敢再来,就这样空在这里。

    院子里的树木已经长得乱七八糟,凄凉破败,风吹过树梢仿佛有人在呜咽悲泣。

    裴衍舟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有踏足进去,只是关上了门。

    远远便看见赵氏又赶上来找他,裴衍舟揉了揉额角,只想赶紧离开。

    赵氏也有点害怕这里,特别是大晚上,便暗暗把裴衍舟拉开往其他地方走:“你要走我也拦不住你,罢了,好歹回来了一趟,你住在哪里和娘说,娘有吃的用的给你送过去。”

    裴衍舟道:“不用麻烦了。”

    “唉,”赵氏摇摇头,“那你自己不回来,隔几日便差人来府上一趟,我让他们把东西给你带过去。”

    “好。”裴衍舟到底没有拒绝。

    赵氏说完又有些欲言又止,想了半晌还是道:“衍儿,再难过的坎你也要慢慢过去,当年的事娘知道你心里有愧,但那也是……她的命,你不能一直和自己过不去。”

    裴衍舟不说话。

    “她没了之后,我悄悄让人去给她做了法事,这两年也时常花钱让庙里超度她,你就放下心结吧。”她道。

    一时夜风渐起,带着春日的料峭寒意。

    裴衍舟闭了闭眼,道:“没找到人,不算死。”

    赵氏呆立在原地,又是想哭又是绝望,等回过神来,裴衍舟已经没了踪影。

    第38章 入宫

    ◎你的裙摆湿了◎

    莳花宴过后大概两三天, 卫琼枝便跟着庆王妃入宫见了皇后。

    自从两年前她自己找回王府,其实还没有正儿八经地入过一回宫,一来是她自己不喜欢皇宫这样的地方, 怕不懂规矩有什么行差踏错了给庆王府丢脸, 二来也没什么好机会, 从去岁入夏开始,陛下便带着妃嫔们前往行宫避暑,竟一直没回来, 直到眼下早过了开春,还是宣国派遣了使臣过来, 为了和谈之事陛下才机会着要回宫。

    皇后倒是一直留在宫里的,只是陛下不在, 她亦是深居简出,很少召见外命妇等入宫, 这次还是莳花宴的事传到了皇后耳中, 便一时兴起, 想要见一见卫琼枝。

    皇后今年才不过十六七的年纪,比卫琼枝还要小上一点, 脸上的稚气也才刚刚脱去,着一身宝蓝的宫装端庄清丽。

    等庆王妃带着两个女儿向皇后请安之后, 皇后便与她们几个寒暄几句,又问庆王妃:“德宁郡主眼下身子如何,可大好了?”

    当初女儿不见, 庆王夫妇不肯接受这件事, 便一直对外称女儿宋绫突发急病, 有方士说是要送去乡下养病才能好, 便急着把女儿送走了, 京中除了极个别知晓真相的人,大多数人都对此事一无所知,便真以为宋绫是一直养在外面,即便及笄成年之后也没有回来,也只当是她这病棘手。

    皇后应当也是对实情略知一二的,但既然宋绫已经完好无损地找回来了,也就不必再提起以前的事了,更不必对以前的事刨根问底,庆王府说是从小送出去养病,那就是送出去养病了。

    庆王妃算是皇后的婶母,面对这位年少的皇后却并不敢托大,仍旧是恭恭敬敬笑着回答道:“已经好了,这么多年,我和王爷在家也不知为她操了多少心,如今全好了。”

    卫琼枝垂下眼帘,她也是见到庆王夫妇之后才知道他们这些年有多难受的,为人子女者若是让父母担心这么多年简直可以说是不孝,可是她那时伤过脑子,能被卫家父母带走养大已经是一件幸事,其余也只能说是因缘际会,好在最后捡回一条命,重新找回了父母。

    从前的事都不再提了,她现在只想好好陪在父母身边。

    皇后又细打量了一番卫琼枝,笑道:“郡主比本宫大两岁,本宫倒该叫郡主一声绫姐姐,不知绫姐姐可说了人家了?”

    庆王妃脸上的神色一僵,闪过一丝忧虑和心疼,但旋即便被她自己掩饰过去。

    “还没呢,”庆王妃道,“她才病好了回来我们身边,我和王爷爱她都爱不够,不怕娘娘见怪,我们还想多留她一阵。”

    皇后点点头:“绫姐姐长得一副花容月貌,又是皇叔的掌上明珠,确实是不愁嫁的。这次莳花宴,绫姐姐又出了好大的风头,那些贵女们都自叹弗如呢!”

    不过区区一盆花,也没到了让人惊叹的地步,过往经历让卫琼枝不敢把皇后的话当真,只是几句场面话而已。

    她想了想,还是说得四平八稳:“不过是些奇巧的玩意儿罢了,臣女不敢当。”

    庆王妃倒替女儿补上一句:“她自幼就爱折腾这些花啊草啊的,就说这次拔得头筹的并蒂牡丹,还是她亲手养出来的,一开始连我都不信,我的女儿竟如此心灵手巧。”

    卫琼枝差点被亲娘毫不吝啬的夸奖闹得燥红了脸,连忙去端茶来喝,以作掩饰。

    “什么,竟是绫姐姐亲手种的?”皇后听后也稍稍讶异,莳花宴上卫琼枝并没有明确表明花是她自己种的,只是模棱两可说了一句,大多数人想当然觉得这样名贵又奇特的姚黄魏紫大抵是庆王府的花匠才种的出来的。

    卫琼枝咽下茶水,道:“是,娘娘若喜欢,我那里还有其他的花。”

    皇后年纪尚小,明显对她的话有些感兴趣:“若是可以,本宫也想看一看那株并蒂的姚黄魏紫。”

    “莳花宴上那株已经快谢了,”卫琼枝道,“此花极难养活,这一季我也只养了一株,娘娘若想看,倒要等上好些时日,或许就要到明年了。难道宫里竟没有花匠养吗?”

    皇后脸上有一点失望,但很快被她收敛住:“宫里的花匠虽多,手艺也精,但心思却没有绫姐姐这般灵巧,并蒂牡丹常有,却没有人把不同品种的牡丹嫁接成并蒂的。”

    “娘娘一句话的事,”卫琼枝笑道,“与他们吩咐下去便是。”

    皇后当即便让人传了话下去,虽然面上端庄得体,可内里到底还是有些少女的跳脱。

    皇后又道:“说起来过几日便是宣国使臣的洗尘宴,各色花卉自是不可缺少,也不知道底下那些人会拿出什么来交差。”

    庆王妃见状便道:“我这丫头也就是喜欢玩,若娘娘不嫌弃,一会儿便让他们送几盆来让娘娘过目,娘娘觉得宫里花匠种出来的不好,那就用送来的摆着也是一样的,只是数量未必多,娘娘看着玩也就是了。”

    皇后连连摆手道:“本宫只是说说,这是德宁郡主亲手养出来的花,本宫看看还罢了,如何能摆出来到大庭广众之下,那宣国使臣是什么东西,也配?”

    她顿了顿,又继续道:“只是听说此次宣国使臣来大永,特意带了一种极为特别的花作礼物,眼下还未到开花的时候,听说一旦盛开便是芳动天下,异香扑鼻。”

    “娘娘是怕洗尘宴上摆设的花卉草木不如宣国来的奇花?”卫琼枝听出皇后的话外之音。

    皇后点了点头。

    庆王妃道:“皇后娘娘大可不必担心,大永乃是天朝上国,要什么稀奇的东西没有?怎会被宣国一个小国给比下去?”

    闻言,卫琼枝却心念一动,她见皇后脸上的愁云未散,便道:“臣女倒有一个主意,其实若说宴席上照着惯例都要摆花,也不必一五一十地摆出来,不如把花都采摘下来。”

    “采摘下来?”皇后又有了兴趣。

    “对,”卫琼枝思忖片刻,“我闲时也喜欢把快要开败的花卉摘下来玩,把它们扎在绢布上拼起来就和一幅画一样,娘娘若想以新奇制胜,或许可以用这个法子,在宴饮处如屏风一般摆起来,鲜亮又好看。”

    皇后的眸子亮了亮,她年轻没经过事,陛下对她也不很宠爱,不然也不会自己去行宫把皇后丢在宫里了,此次宫宴定是要她主力筹办的,所以也想着弄些让人刮目相看的新奇玩意儿出来。

    皇后握住卫琼枝的手,道:“好姐姐,你与本宫先作一副来如何,本宫好叫他们去做。”

    “娘娘的吩咐怎敢不从,”卫琼枝笑着打趣一眼,亦瞥见庆王妃也笑着对她点了点头,便继续道,“其实不是什么麻烦事,也不难,就和我们平时剪了花来插花篮子是一样的道理。”

    说话间,皇后已经连声指派宫人们搬了花进来,卫琼枝起身随意剪了几朵下来,早有几个宫人绷好了细绢布给她,卫琼枝按着大小颜色略微排布了一番,便呈了上去给皇后看。

    皇后一时爱不释手,卫琼枝道:“眼下做的也不精细,只是臣女想着,到时宫宴上也未必只作花,还可以剪些形状合适的树枝,岂不是又有树又有花,拟作我们大永山河繁盛永昌。”

    皇后听了连连称是,庆王妃也是自豪不已,待皇后传了谕令下去让他们挑选合适的花草树木,庆王妃便对卫琼枝道:“我与娘娘还有几句话要说,你妹妹在宫后苑里玩,她年纪小不懂事,你便出去看看她,陪着她一起去玩吧!”

    卫琼枝应是退出,然后便又宫人带到宫后苑去。

    宫后苑占地广袤,一时竟也找不见宋锦的人影,卫琼枝倒有些懒怠动弹,便也没跟着宫人一起去找,自己只在附近走走。

    不远处养着一池锦鲤,岸边假山嶙峋可爱,卫琼枝抓了一把鱼食去喂鱼,看得兴致勃勃。

    她一向喜欢这些小花小草小鱼小猫的,心下的欢喜,脸上便也笑意盈盈。

    忽然身后传来一道有些耳熟的声音:“郡主,你的裙摆湿了。”

    卫琼枝差点吓一跳,转身看去却见到一位陌生人,身形匀称,穿着一身墨绿色直裾,立在那里如一棵雪中的松柏,飘逸出尘。

    他面白如玉,脸上依稀能看出几分年纪,却丝毫不损他的风姿,美目明亮,正似笑非笑的看着卫琼枝。

    而还没等卫琼枝反应过来,他已经隔着卫琼枝的衣袖轻轻拉了她一把,以免她微仰着身子掉入池水当中。

    卫琼枝站稳之后还未定神,脸已泛了红。

    也怪她玩心太重,才会在宫里湿了衣裳,还被一个陌生男子看见,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但这人的声音又实在好笑是哪里听见过,卫琼枝向他道了谢,又问:“阁下是?”

    那人笑了:“郡主忘了,我们前几日才刚见过一回的。”

    前几日?

    卫琼枝蹙起眉心,细细回忆了一番,才连忙道:“原来是蒋大人,是我失礼了。”

    “无妨,”蒋端玉并不恼卫琼枝没有记起自己,他往旁边张望一眼,又对卫琼枝轻声道,“郡主湿了裙摆不方便,便索性留在这假山石中先不要出来,我去找了宫人过来,等他们来了郡主再去更衣不迟。”

    卫琼枝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这皇宫御苑中既然出现了蒋端玉,那么也有可能出现其他外臣,自己眼下这副狼狈模样,又没宫人在身边,叫人看见了也不妥,蒋端玉主动提出帮她去叫人,那是最好不过了。

    “多谢。”卫琼枝朝着他微一颔首。

    蒋端玉也以同样的礼节回应,只是他走出几步之后,竟又转身回来,拿出一块素白的手帕给卫琼枝:“郡主先拿这个擦一擦裙子,其他倒无妨,只恐池水碰了郡主玉体,致使寒湿入体。”

    他已经递了帕子过来,卫琼枝也不会推辞,否则反而显得扭捏小家子气,便接了过来。

    眼看着蒋端玉终于离开,她悄悄松了一口气,只是手上拿着的帕子竟也不知该怎么办。

    用了也就用了,不过一块帕子,可卫琼枝看着帕子又想起蒋端玉,那样洁净俊逸的人,帕子若有污浊倒像是他身上似的。

    “姐姐!”愣神之际,宋锦的声音传来。

    卫琼枝连忙把帕子收进去,宋锦已到了眼前:“我正要回来找你,便有个小太监过来说你的裙子湿了,还是赶紧去换了衣裳罢。”

    说着便从宫人手里拿过披风给卫琼枝披上,掩住裙摆上的痕迹,然后二人携手去了就近的宫室,在旁人眼里自然好一对亲密无间的亲姐妹。

    第39章 宫宴

    ◎难道……卫琼枝是在庆王府?◎

    卫琼枝从宫里回到王府, 入夜沐浴更换寝衣时,魏紫从她的衣裳里翻找出来一块素白的帕子,上下左右仔细看了一会儿。

    她拿着帕子问卫琼枝:“姑娘, 这帕子好像不是家里的东西, 还是我忘了?”

    姚黄也凑过来看了看, 肯定道:“确实不是,我们府上哪有这样素净的东西。”

    帕子算是贴身之物,卫琼枝被她们一问, 倒不好直接说是蒋端玉的,她只道:“白日里湿了衣裙, 是路过的小宫女给我的,收着便是。”

    “难道姑娘竟还要去还吗?”魏紫嘻嘻哈哈, “她若是问姑娘来叫,咱们给她送上十匹也使得。”

    但话是这样说, 魏紫还是拿去洗过收好了。

    见魏紫把帕子收进了箱柜中, 卫琼枝也就暂时压下了其他心思, 她起先还犹豫着要不要把今日在宫中遇到蒋端玉的事告诉父母,但又思及上回庆王所说的话, 同样一件事若再去说一次反而像是她疑心病重似的,也不大妥当, 反正魏紫都把东西收起来了,那就当作没这回事,等日后有机会再还给他便是, 或许也没什么机会了, 不是什么要紧东西无妨。

    皇后那里赐了一回东西下来, 指明了是因卫琼枝那日所出主意, 但王府两位嫡女都有, 只是卫琼枝比宋锦多了一样珊瑚盆景,庆王夫妇自然也很高兴。

    及至洗尘宴那日,庆王夫妇一同去宫中赴宴,留下卫琼枝和宋锦在府上看家,本也无事,卫琼枝也早早歇下,结果到了大约二更天的时候,庆王妃却派了丫鬟过来传话。

    “王爷王妃刚回府上,请姑娘去一趟。”

    卫琼枝问了时辰,已经那么晚了,有什么事是明日不能说的,非要一回府就把她叫去。

    她心头突突地跳了两下,连忙让丫鬟服侍自己穿衣打扮,然后匆匆往正院那里去。

    还未走近,只见王妃所居正院灯火通明,而宋锦大抵也是收到了信儿,正巧也与卫琼枝碰上。

    庆王夫妇坐在堂上,王妃身上的命妇大妆还未卸下,见她们一同来了,便道:“锦儿先回去,这里没什么事。”

    宋锦道:“女儿一向要等到父亲母亲回来才会安歇,只是听来回话的嬷嬷说你们脸色不好,又叫了姐姐,便想着过来看看。”

    庆王闻言冲着她摆摆手:“你走,与你不相干。”

    宋锦有些犹豫地看了看庆王夫妇,又看了看卫琼枝,她在庆王夫妇身边养大,自然不比卫琼枝,虽父母都是同样对待,有时还待卫琼枝要更好些,但终究是从小养的更亲近些,此时父母皆令她退下倒也不怕什么,大着胆子问道:“是姐姐出了什么事吗?”

    庆王妃只让嬷嬷将她带了下去。

    卫琼枝隐约猜到了些什么,于是便走到庆王妃身边,拉了拉她的衣袖。

    庆王妃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拿起卫琼枝纤弱的手贴到自己的脸颊上。

    “你到底受过什么委屈?”庆王妃再看向卫琼枝,满眼都是心疼怜爱。

    庆王一时竟没有说话,脸色阴阴的,坐在那边不知在想什么。

    卫琼枝信奉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等庆王妃稍稍平复下来,便小声问道:“是女儿做错了什么吗?”

    庆王皱眉,继而重重地叹气:“你与荣襄侯世子可曾有过牵连?”

    卫琼枝掩在裙下的脚尖一缩,垂下眼睑,而鸦羽似的睫毛所覆的眼眸中,竟是死水一般无波。

    ***

    宣国使臣的洗尘宴。

    大永几位皇室宗亲与近臣重臣今日都在,虽还不甚明了宣国此次的用意,但表面上还是都做到了宾主尽欢,一时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裴衍舟冷眼看着皇帝近旁的蒋端玉长袖善舞,谦和温润,倒颇觉得没意思,还不如去边关吃沙子吹风,百无聊赖之下只好一杯又一杯地喝着酒。

    宫宴上连酒也不甚浓烈,喝起来就和水似的。

    他对蒋端玉也不能说是有所龃龉,蒋端玉待人实在太好了,若让裴衍舟来评说,那也是进退有度,使人如沐春风,但正是这样的人才让裴衍舟时时提防。

    说他小人心思也罢,有些人天生就是不对付的。

    几年前他在战场上受人背叛之事,本已经查得有些眉目,当时边关也还算安稳,只待裴衍舟以养病名义再在京城逗留一段时日想来便可查出真相,但后来家中生变,裴衍舟无法再继续留在荣襄侯府,此事便只能不了了之,虽然也颇感遗憾,然而宋庭元大多数时候都在京中,依他所说后来继续往下查,竟是所有证据到了叛将那里便夏然而止,即便裴衍舟留在京城继续查下去也是徒劳无益。

    能做到如此地步的人,大永也没几个。

    裴衍舟始终认为就是蒋端玉所为,可苦于没有证据,亦不知蒋端玉到底有什么目的,行事只能更加谨慎小心。

    酒过三巡,宣国使臣便献上了此次准备献给皇帝的宝贝。

    一共十株看着像是花卉一样的东西被抬上来,而仅有绿叶并无花朵,座上座下之人皆是皇亲贵胄,早听闻宣国送来的是奇花异草,今日一见却如此不起眼,若不是看在两国邦交上,强忍着才没嘘出声。

    裴衍舟瞥了一眼就没兴趣了,宣国之人多狡诈,此次宣国王上派使臣入京,看似是求和,实际上是什么意思还不好说,再者宣国如今连连吃败仗,大永远远强于宣国,岂是它想求和便求的,什么奇珍异宝果然也都是个幌子,想来是随便弄了花草过来,大永街头巷尾都随处可见。

    这时宣国使臣道:“这是我国的奇花,名叫雾隐,特来献给陛下。”

    皇帝便命人搬了一株细看了看,也很难说出什么夸奖的话,只问:“这名字倒是刁钻。”

    使臣笑道:“陛下若有了解便知一点都不刁钻,此花盛开时异香扑鼻,在我国的传说之中,只要闻一下便可觉得眼前所困扰自己的忧愁散尽,便如同拨开迷雾一般,是以一直是王室秘宝,从来不许流入民间。”

    皇后有些好奇,便又问:“传说?是真的还是假的?”

    使臣道:“这十株花苗是精心挑选的,不日便要开放,至于是真是假,皇后娘娘届时不如亲身体会一番。只是不知大永是否有如我国一般的能工巧匠,否则养死了这花,便是暴殄天物了。”

    “使臣不防等着看便是,”这时蒋端玉插话道,“自然不会让你失望。”

    十盆花苗便被重新抬了下去,交予宫中花匠培养。

    裴衍舟低头继续喝酒,如今看见花,也总少不得再想起卫琼枝,心里便和针在刺一样,天长日久又年复一年的愧疚,这样的折磨却也甘之如饴。

    宣国使臣重新去座位上坐定,皇后便道:“本宫本以为宣国拿来的奇花必定慑人夺目,不想暂且还未开放,原本倒也备下一份礼,只愿与那奇花相得益彰,放在那里终归可惜,还是抬上来叫大家都看了罢。”

    使臣自然连连应是,一时就连皇帝都饶有兴致,皇后青涩的脸庞上便愈加高兴,早先德宁郡主说的是做成屏风之类的摆设倒好,然而她思来想去又怕这等巧思若做成屏风等物,虽新奇却不太叫人瞩目,看过也就忘了,倒是直接做成郡主平日里玩的画一样的物什,看着却更不错。

    很快便有七八个小太监,抬着一副足有两人高,四人长的巨物进来,像是一副画的样子。

    光是看这架势,便引得人啧啧称奇起来。

    裴衍舟被声音引得去看,抬眼却怔在那里。

    手跟着一倾斜,杯中的酒液也倒了出来,他却浑然未觉,甚至耳畔也听不见陛下、皇后以及使臣等在说什么话。

    那年卫琼枝初入侯府,养活了几盆花,便被她剪了下来插嵌在零散的碎布上,远远看着像是画上的花画活了一般,从纸上挤出来。

    当时他还对卫琼枝冷言冷语的,甚至过分苛责,说她摘下那些快要开败了的花是作淫巧浮华之物,与其被她拿来享乐玩耍,不如枯在枝头。

    裴衍舟捏着酒杯的手慢慢攥紧。

    此时花画已经经过他跟前,裴衍舟细看之下,更为大撼,只见底下是一张细绢布,花正是插在上面。

    与卫琼枝的手法如出一辙,只是碎布与好布的区别。

    他的目光忽然变得有些茫然,先看看座上,那里有皇帝皇后和蒋端玉,以及一些内侍宫人,左右下首处都是他眼熟的人,同样也有宫人服侍在侧,可却没有一个是卫琼枝。

    手心渐渐冒出冷汗,直到旁边某位国公爷见裴衍舟久久出神似地定在那里,问了他一句:“衍舟怎么了?”这才将裴衍舟惊醒。

    裴衍舟只来得及向那位国公爷点了点头,便忽然起身走到中间,不顾此时众人诧异的目光,向着皇后恭敬一礼,问:“娘娘,臣想向娘娘问一件事,这画一开始是谁想出来的?”

    皇后虽也对裴衍舟的行为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正要将宋绫脱口而出的时候,眼风却扫到那边的庆王夫妇,庆王倒还好,庆王妃却也是一脸讶然,皇后连忙住口,又暗暗责备了自己不稳重,德宁郡主是姑娘家,怎么能随便说出来的,否则庆王妃大概要不高兴。

    她想了想便反问道:“怎么了?”

    裴衍舟却没有说话,皇后倒以为他是喝醉了,便让内侍下去扶裴衍舟,就在此时裴衍舟却忽然道:“两年前臣曾有一爱妾下落未明,她极擅养花,又剪花插在布上以作观赏,除她之外臣再未见过有第二人如此。”

    他如此笃定,皇后也没办法用其他理由解释,而下面庆王妃的脸色更加难看,已经忍不住对庆王耳语起来。

    皇后情急之下道:“是本宫宫中一名宫人。”

    很快人就被带了上来,结果却令裴衍舟大失所望。

    不是卫琼枝。

    “许是有人教过她,她才学会的,如今人却不好找了。”皇后道。

    裴衍舟却忽然问那宫人:“你如今几岁?”

    “二十一。”

    又问了她家乡在何处,亦与卫琼枝不是一个地方。

    裴衍舟蹙了蹙眉,道:“还请皇后娘娘不要再欺骗臣了,一般宫女采选乃是十二岁就入宫,而我那妾侍两年多前才来了京城,那时她已经入宫几年,要如何教她?”

    此时底下已有人开始不耐烦,并嘲讽道:“裴将军的妾侍失踪,找人倒找到宫里来了,难道竟藏在宫里不成?”

    “什么宫里,听说那个妾早就死了,啧啧,晦气……”

    皇帝一开始倒对裴衍舟府上这些阴私事有些兴趣,想听听他的风流债,但裴衍舟似乎像是较了真,便给蒋端玉使了个眼色,让他想办法拦下。

    蒋端玉眼明心亮,立刻道:“倘或是宫里其他人教她的,若裴将军真的心急,也只能一个一个查访过去。”

    说罢便起身走到裴衍舟身边,毕恭毕敬将他请到了座位上,并陪他一起坐下,倒酒与他一同喝。

    然而酒还没倒完,那边庆王却突然对皇帝道:“陛下,内子不胜酒力,臣与她便先行告退了。”

    虽然有些突兀,这毕竟是宫宴,庆王妃也一向不是酒量浅的人,更看不出她醉到要告退的地步,但皇帝还是立刻允许了,毕竟庆王是他的亲皇叔,须得敬重。

    裴衍舟心绪纷乱,也没在意庆王他们的动静,蒋端玉将酒递到裴衍舟手上,裴衍舟正要喝下,却见前边庆王已携王妃往外面走去,还未经过裴衍舟时,夫妇二人已不约而同地看向他,庆王妃只看了他一眼便立即转过眼去,而庆王的脸比方才面对皇帝时要阴沉许多,目光竟是在裴衍舟身上剜了上去。

    身边蒋端玉已经讶然道:“庆王这是……”

    裴衍舟的心忽然沉了下去。

    他与庆王素无仇怨,庆王为何突然对他有如此强烈的敌意?

    庆王是紧接着他的话告退的,难道……卫琼枝是在庆王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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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0章 真相

    ◎女儿其实是被那个人用了强◎

    卫琼枝听完庆王妃告诉她宫宴上的事, 便在庆王夫妇面前跪下,王妃连忙要她起来,她却道:“女儿不孝。”

    她和裴衍舟都在京城, 除非运气好永远都不会碰在一起, 否则便早晚有这一日的, 她想得很清楚,所以虽然一开始有的慌乱,但很快便是镇定下来了。

    庆王沉默半晌, 道:“你自己先说清楚,你和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妾亦有可能是自身品行不端, 卫琼枝又对自己过往三缄其口,什么都不肯说, 庆王从宫里回来,不同于庆王妃的忧伤, 他更是又气又急, 生怕女儿以前是走错了路。

    可卫琼枝知道父母顾虑, 却不想把真相全部说出来。

    于她而言,曾经的不得不低头和委身, 亦是难以启齿的屈辱。

    若是向庆王夫妇说出真相,她想她是见不得他们伤心欲绝的。

    她也不想父母误会自己。

    卫琼枝深吸一口气, 权衡再三之后道:“女儿其实是被那个人用了强。”

    话音刚落,庆王妃已经哭出了声。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的绫儿是被逼的, 她这样好的孩子, 怎么会……”庆王妃一边哭着一边抱住卫琼枝, 竟一起委顿到了地上, “王爷, 你一定要给绫儿做主,杀了姓裴的,给绫儿出一口气!”

    庆王把王妃和女儿从地上扶起来,迟迟没有说话。

    王妃又道:“杀了他。”

    “杀他岂是随便说说那么容易的事,”庆王安抚住妻子,便看向卫琼枝,问,“绫儿,你自己怎么想的?”

    卫琼枝不假思索道:“我不想再看见他,这辈子都不想。”

    “不见就不见,”王妃抹了眼泪立刻接上去说道,“你在王府里,没人敢动你。”

    庆王道:“方才我和你母亲离席,因不知底细,倒多看了他几眼,他恐怕已经猜出点什么了。”

    “也不能怪绫儿先前一直不说,此等奇耻大辱,她不仅难以启齿,说出来更是难过,猜出来也无妨的,他又没有证据,皇后娘娘更不会告诉他,就让他去猜去罢。”

    “这样,”庆王思虑再三,斟酌道,“这阵子先把绫儿送到其他地方去避一避,让锦儿也一同陪着,想来他在京城也不会久留,等他走了之后再回家来。”

    庆王妃也表示同意:“若江恪无事,让他也一同前去,否则我不放心。”

    卫琼枝却道:“我不走。”

    “绫儿听话,这风头避过去了就好了。”

    “我又没做错事,为什么要我避他?”卫琼枝还是摇头,“我就在这里,若他真的来了,不见他便是。”

    庆王妃还要再劝,庆王却拦住她:“罢了,绫儿说的也没错,急着避开反倒像是我们怕了他一般,这事却没什么好怕的,他要来便来,总归有我们替绫儿挡着。”

    见状,庆王妃也就不说什么了,一时又想唉声叹气,又怕卫琼枝听见了难受,只能自己忍着。

    “夜深了,绫儿先回去睡吧,”她道,“母亲一会儿过去看你。”

    等卫琼枝走后,庆王妃又哭了起来:“王爷,你要想个办法,绫儿一向是好性子,她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不知怎么不痛快,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即便不杀他,也要让他吃点苦头!”

    庆王听了一时不说话,许久后才道:“宜阳的父亲是我的堂兄,裴衍舟算来倒是小辈,从前看着他是难得争气的,京城里这些人少有比得过他的,没想到品行竟是如此恶劣,真是看走了眼。”

    “说这些还有什么用,”眼下卫琼枝一走,庆王妃更只顾着自己难受,“若不是看绫儿的意思不想再牵扯,我明日一早便去荣襄侯府问个清楚,宜阳是怎么教孙子的,荣襄侯又是怎么教儿子的?”

    “绫儿不肯离开,这事或许没那么容易了结。”庆王道。

    纸终究包不住火,只要裴衍舟起了疑心,想到点什么不是难事。

    庆王妃咬牙狠狠道:“那他想怎么样?羞辱了绫儿就想娶她?天下哪有那么容易的事?绫儿是我们的女儿,便是失了贞洁也不会委屈她嫁了!”

    “你也不要太心急,万事总有解决的办法,”庆王忽然想起来什么,又道,“你把庭元也给我叫回来,他与裴衍舟私交甚好,我问问他知不知道裴衍舟喜欢奸/□□子的事,无论问出什么,这几日都把他锁在家里不准出去,他交的都是些什么狐朋狗友!”

    ***

    深夜宫宴结束,蒋端玉又与皇帝说了一会儿话,一直到子时末才重开了宫门回宫。

    路上他的随从问他:“大人今日怎么不留宿宫中?”

    蒋端玉是外臣,留宿宫中极不合规矩,但这样的恩典对于他来说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了,从前陛下刚登基时还是稚儿,蒋端玉又是他的老师,自然比其他人更能得陛下信赖,便常常留了蒋端玉在宫里住,这样的习惯即便是陛下如今大了,也时有发生。

    蒋端玉身边的随从都是跟了他许久时日的,甚至在他入朝为官之前就跟着他,他又是最以礼待人,不骄不躁的人,身边亲信多年来竟无一人离开。

    他便对随从耐心解释道:“陛下早已大婚,后宫中亦已有了许多妃嫔,我留宿宫中到底不便,虽陛下可以无甚芥蒂,但我却不可不讲这个规章法度。伴君如伴虎,今日对你的恩宠,明日或许就是罪了,为人臣子最忌的就是骄矜自大,目空一切。”

    “属下明白了,以后在外行事一定更加小心,不为大人添麻烦。”。

    蒋端玉闭眼小憩了一会儿,不过半柱香的工夫便自己睁开了眼,他极讲究自律自省,若是午后休憩不会超过半个时辰,若是像这般在外行旅途中小憩,便都是半柱香,即便是夜里饮多了酒也是如此,甚至不用随从去喊他。

    蒋端玉方睁眼已是目光清明,他问随从:“庆王夫妇出宫后果然是回府的?”

    “是,并且赶得很急,其余并打听不出什么了。”随从想了想,又问他,“大人既然已经知道真相,为何方才在宫宴上却不提醒裴衍舟,若是他并未往那里想怎么办?”

    自从上回路遇德宁郡主,蒋端玉便让人去细细查了一番,细挖之下果然挖出了一点东西,甚至远比庆王所知的都要。

    蒋端玉摇了摇头:“裴衍舟不蠢,如果说得太直白,他一定会怀疑我另有所图——虽然他早就意识到了,但眼下还不是摊牌的时候,让他自己去猜反而更好。”

    “难道大人就不怕庆王非但对裴衍舟没有一丝龃龉,反而将德宁郡主嫁给他吗?”

    “宋绫能走一次,她就能走第二次。”蒋端玉道。

    蒋端玉一向最擅揣度人心,宋绫在他眼里只是一个小姑娘,一眼便可将她里里外外看透,宋绫若是还对裴衍舟有那个心思,早在回家的时候就应该说出此事,再通过庆王去给侯府施压,但她这几年什么都没有做,好似是忘却了这件事一般,纠缠也无,报仇也无,便说明她心里已是破釜沉舟,这样心性坚硬的人是不会妥协的。

    况且庆王如今虽然明哲保身,但绝对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当年若非拿了他女儿开刀,他为家事所累分身乏术,想必也不会把大权交得那么痛快,尚且再周旋一段时日,他与庆王妃本就爱极了这个长女,丢失多年未见又有愧疚,对长女的爱只会赠不会减,他才不会出于无奈便把女儿嫁给裴衍舟。

    宣国乃大永多年来的心腹大患,朝中有人主战,有人主和,庆王目前尚是中立,态度暧昧不明,只看他会不会因与裴衍舟的私怨而站到另一边去。

    即便是在想再诡谲龌龊之事的时候,蒋端玉的神情依然清朗如玉,一派光风霁月,他沉思许久后,又对随从道:“庆王府的事难查,□□襄侯府却如同一个漏斗一般,藏不住什么秘密,你去查一查,宋绫当年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才会从侯府出来的。”

    蒋端玉出身平凡,能到今日这个位置,除了自身学识能力,其余靠的就是处事圆滑周到,不放过任何琐碎之事,知道的多了总有些用处。

    至于宋绫和裴衍舟,裴衍舟此人蒋端玉毫无兴趣,二人门第不同,裴衍舟这种世家贵族子弟未必看得上他,他也同样看不上裴衍舟,裴衍舟十五岁便挣得功绩是不假,可若是他没有郡主奶奶和侯爷父亲,便要从最底层的小兵做起,何来机会。

    倒是宋绫,蒋端玉早知她幼时长于平民之室,先前见过一面为人倒是不卑不亢,并无蒋端玉最厌恶的京中贵女娇纵之气,也无小人得志的模样,品性亦是坚韧,又当断则断,得势时更不猖狂,蒋端玉倒很是欣赏她。

    眼下只看裴衍舟会如何处理他和庆王府的事,既然今日能在大殿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来,裴衍舟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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