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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3  ☪ 第23章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三日后, 裴元洵如约前来。

    他扬鞭催马,从京都到裴家的田庄,疾行不到大半个时辰。

    到了庄子, 才发现这里今日格外冷清, 只有偶尔几声犬吠。

    初升的日头被不知何时弥漫而来的阴云遮掩, 天地间灰沉沉的, 冷风吹来,马蹄溅起如烟尘灰。

    到了门外, 裴元洵翻身下马。

    东远带着府里的小厮紧随其后, 看到将军下马, 便自觉牵住缰绳, 将马栓到一旁。

    裴元洵大步踏进院内。

    上次他来这里,姜沅是在厨房烧水煮粥, 院子里此时无人, 他便脚步未停, 直接向厨房走去。

    里面空无一人。

    厨灶里的灰烬早已冷透, 藏在角落取暖的一条黄狗看见他, 胆怯地晃了晃尾巴, 又缩回了角落处。

    这厨房, 像是已有两日无人用过了。

    裴元洵的眼神微微一变。

    找遍厢房, 正房, 院内各个角落, 甚至房前屋后,全然没有姜沅的影子。

    她住过的厢房,床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 妆台上几件简单的钗环首饰没有动过, 甚至那桌案上的一本医书还保持着翻开的样子, 似乎不久前,它的主人还曾轻轻翻阅过。

    裴元洵心头涌上不妙的预感。

    东远看出情势不妙。

    伺候姨娘的陈婆不知踪影,庄子里的管事还未回来,另外几个仆妇小厮也不在庄子里,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难道凭空消失了?

    除非

    东远觑着将军越来越沉冷凝重的脸庞,不敢再去细想。

    立刻差小厮沿着周边去寻找,尤其是水井旁、河岸旁,亦或是附近的镇子。

    过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有人慌里慌张跑来禀报:“将军,南边的离河岸边,发现一只洗衣裳的木桶”

    裴元洵闻言,刚劲修长的五指悄然紧握成拳,大步向外走去。

    将军一向是稳重的,只是东远紧跟在他身后,看着将军那坚定有力的步子,似乎无端踉跄几下。

    河岸边的情形一目了然。

    木桶里还盛着女子的衣裳,杏色裙衫,半新不旧的,都是姜沅穿过的。

    有小厮沿着河流的岸边走,在下游找到块勾在水面树丫上的披帛,因已被河水冲刷了两日,那披帛沾上了污泥枯藻,只是那披帛一角绣着朵小小的荷花,看上去分外熟悉。

    裴元洵的长指抚摸着那块刺绣图案,深沉如潭的幽黑眼眸,染上了赤红。

    姨娘已经溺水而亡,将军应当节哀顺变,东远心里这样想着,却不敢说出口。

    他眼看着将军的脸变得苍白无色,那可以擒虎的铁拳,此时却在微微发抖。

    他自小跟随侍奉在将军左右,即便在战场上面临劲敌暗袭,将军也冷静如常,从不曾变色。

    将军此时的模样,是他从未见过的。

    裴元洵捏紧那块披帛,哑声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拿我的令牌调神策军来,沿着河岸寻找,务必找回她的尸身。”

    东远微微一愣。

    神策军归属将军麾下,虽驻守在京都北大营,但除非官家谕令,等闲不能擅动。

    若是被官家知道将军调用神策军,只是为了找回姨娘的尸首,那岂不是小题大做?若是被有心人上奏

    不过,望着将军的脸色,东远说不出话来。

    神策军不仅擅长骑马作战,也熟识水性。

    三千神策军沿着离河下游寻了七天七夜,捞出了数具落水溺亡的尸身尸骨,唯独不见姜沅的。

    那伺候她的陈婆不见踪影,东远派了人去镇子上翻找,直找了几个赌钱的牌馆才把人找出来,提及姜沅,陈婆却是一问三不知,直到听说姜沅落水,陈婆才瞠目结舌地推脱起来,因姨娘没使唤过她,她才出来耍牌,她不知道姨娘会自己去洗衣裳,姨娘落水的事,实在与她无关

    这等寻人的阵仗声势浩大,京都早已传遍风声。

    殷老夫人知晓姜沅落水溺亡的事,十分意外吃惊,后又听说长子率兵找人,且大有找不到尸身便不罢休的架势,只得急急坐了车出府。

    到了沿河岸边,望着那黑压压的一群士兵,再看看长子面色晦暗不修边幅的粗糙模样,殷老夫人捂着突突发疼的心口,哭着劝道:“元洵,你这个样子,难不成是找她找疯了?娘求求你了,姜沅死就死了,你要是出了什么毛病,娘就不活了,咱们整个将军府的人,也都不必活不下去了”

    裴元洵回眸看过来,哑着嗓子一字一句道:“娘,我那天不该答应她继续住在庄子里养病。”

    殷老夫人道:“她要养病是她的事,生死有命,她只是去洗个衣裳就掉到了河里,这跟你有什么干系?”

    裴元洵清冷的眼眸泛红,道:“是我大意,田庄的人伺候不够尽心,若她不去洗衣裳,就不会遇到意外。”

    殷老夫人拿帕子抹着眼泪,气愤道:“若是这样说,都是娘的错!若是娘不允许她到庄子养病,她也不会落水!你非要怨的话,不如来怨娘!”

    裴元洵沉默许久,道:“娘这样说,儿子心如刀割。这事怎么能怨得了娘?”

    殷老夫人擦干眼角的泪,道:“既不怨娘,也怨不得你!人死不能复生,你这样下去,该如何是好?元洵,听娘一句劝,咱们回府吧,别再找了!你身为辅国大将军,为一个妾室这样,该让旁人如何看待?你二弟,妹妹都在府里等着你,就连少陵,也盼着他伯父早点回府呢!”

    裴元洵负手望着河面,抿唇默然不语。

    殷老夫人从没想到,儿子一向恪守孝道,对她的话从来不曾反驳过,此时竟然如此不听劝。

    想来姜沅伺候了他两年,在他心中的分量已经非同一般。

    他执意如此,定然是想找到她的尸身,将她好生安葬。

    可人少说也落水十日八日了,恐怕早被河鱼啃烂了尸身,若是一直找不到尸体,他就一直这样找下去吗?这岂不是太荒唐了?

    可儿子此时钻了牛角尖,只能想个法子劝一劝他。

    殷老夫人想了会儿,道:“姜沅已经去了,她是个安静的性子,定然不喜欢被人这样打扰清静。木香院里还有她生前用过的东西,我让人收拾了她的衣物给她立个衣冠冢,每逢清明着人好生祭拜一番,若是她泉下有知,想来也会愿意的。她既然已经走了,还是让她好生安歇吧”

    听到母亲这样劝慰,裴元洵沉默良久,缓缓点了点头。

    ~~~~

    妾室死后不入祖坟,姜沅的衣冠冢立在京都外云山南麓的松林之中。

    冬日的松林安静异常,初雪飘飘扬扬落下来,孤坟前的石碑覆上一层寥落的白。

    裴元洵伸出长指,轻轻抹去雪霜。

    指腹划过墓碑上的字,长指微微一顿。

    这字是他亲手刻下的。

    他忽地想起姜沅在佛堂抄佛经的时候,她微微垂着头,认真而专注,清雅端正的簪花小楷一丝不苟

    为何短短月余,便会天人两隔?

    东远在松林外等着,从天亮等到天黑,才看到将军拖着沉重的步子走来。

    东远不敢看主子是什么脸色。

    良久,听到头顶传来声音:“回府。”

    这声音沉冷如往常,东远悄悄抬眼细觑主子的神色。

    姨娘入土为安,主子祭奠完,内心的震动心痛减轻,已经恢复了往常那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沉稳模样。

    东远暗自轻舒一口气,这才是他熟悉的主子的样子。

    不过,出乎东远意料的是,从林中出来,主子没有驱马回府,而是拨转马头去了田庄的方向。

    到了田庄,已是日落时分。

    先前姜沅住的院子跪了一群人。

    外出游玩的管事听说此事,已经着急忙慌地赶回,几个仆妇小厮被他拎了来跪在院子里,求主子恕罪。

    这庄子原来应有一众人守着的,只是那些仆妇小厮玩忽职守没在庄子里,而陈婆又生怕主子怪责,一下子病倒在榻。

    管事本以为仗着自己是裴家远亲的身份,将军不会拿他怎么样,至于那些仆妇小厮,顶多是训斥几句,借此整顿一番庄子罢了。

    没想到,裴元洵面色淡淡的,说出的话却让人遍体生寒。

    “所有人,领五十鞭,若下次再有疏漏,撵出田庄,永不许再用。”

    他们在这田庄里做事,领的可是一笔不菲的月钱,这五十鞭子打下去,那可是伤筋动骨的,管事听完心头大惊,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将军,我可是老夫人的侄子,您不能这么不讲情分”

    话未说完,黑沉沉的眼眸看了过来。

    那眼眸蕴含着上位者的无限威势,霜冷逼人。

    “管事领八十鞭。”

    管事头皮一紧,紧绷的脊背渗出一层冷汗,剩下的话卡在嗓子眼里,再也没敢说出来。

    惩治完田庄的人,夜深回到慎思院。

    裴元洵在书房端坐处理公务,似乎没有丝毫睡意。

    东远跟着主子劳累奔波了一天,此时伺候在书房外,强打着精神不敢发困。

    等到过了三更时分,神策军里的耿千户踏过一地重寒,脚步匆匆走了进来。

    东远赶紧叩门请示,“将军,耿千户来了。”

    “进来。”

    听说姨娘落水那日,耿千户便收到将军的命令,要他去寻遍京都内外的青楼茶馆,客栈田舍,看是否有突然出现的女子。

    他心中还有一丝渺茫的希望。

    姜沅的尸身不见,兴许不是落水,而是被人劫持,拐骗,不管是怎样,只要她活着便好

    只要她活着,他就能把她救回来,接回府中,小心呵护疼爱,再不让她受半分委屈。

    耿千户道:“属下找遍了京都内外,问过所有地方,没有姨娘模样的女子。”

    说完,耿千户等着将军发话。

    久久未有声音。

    抬头看去,将军面色沉凝如霜,望向远处的眼神,是他从未见过的绝望与哀伤。

    ~~~

    翌日,殷老夫人听说自己那管田庄的远房侄子被打了五十鞭子撵走,心头不由发疼了一阵。

    长子一向忙于公务,先前府内的中馈琐事,他是全然不会过问的。

    此时为了个姜沅,竟然如此不顾亲戚情分。

    殷老夫人默默喝了几口参汤才压下郁结的心绪。

    罢了,暂且抛下此事不提。

    长子回府以来,一直在处理姜沅的事,现在已经给她立好坟冢,也惩治了田庄里那些玩忽职守的人,这事总该告一段落。

    与沈姑娘定亲的事,已经一推再推,绝不能再耽误了。

    过了几日,裴元洵照例到如意堂请安。

    他神色淡然,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挺拔的身材比以往消瘦不少,脸颊明显凹了下去。

    殷老夫人在用饭,看到长子清瘦的模样,不由心疼不已。

    知道他最近没按时吃饭,殷老夫人要他坐下,在如意堂用完饭再去枢密院。

    桌上的早食丰盛,不起眼的地方放了碟茯苓糕,糕点颜色洁白,点缀着几粒米黄色的桂花瓣。

    裴元洵的视线落在茯苓糕上,微微愣神片刻,提著拈过来一块。

    瞧着长子吃了半块,神色似乎一如往常,殷老夫人心情稍稍放松,便提了提尽快迎娶沈曦进门的事。

    谁料,裴元洵听完沉默良久,道:“娘,我现在无心娶妻。”

    听完这句,殷老夫人只觉得心口一疼,心梗似乎有突发的前兆。

    “你要是现在不与沈曦成亲,她就得守孝三年,三年后,你都多大了?”

    裴元洵唇角绷直,脸色发沉,不发一言。

    长子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当真让殷老夫人上火,若是再晚几年成亲,她闭眼咽气之前,还能抱上嫡长孙吗?

    不过,长子不愿此时成婚,缘由不用想也知道。

    殷老夫人搁下筷子,绷着脸问:“可是因为姜沅的事?她已经去了,活着的人祭奠缅怀是应当的,但你也不能因此就不娶妻了吧?”

    裴元洵道:“儿子现在不想成婚,待以后再说吧。”

    说完,默然起身,“儿子还要去枢密院,公务繁忙,这几日就不回府了。”

    看着长子的背影远去,殷老夫人头疼地叹了口气。

    他这样,确是因为姜沅的死太过突然。

    转念一想,这也是人之常情,试想,就算是养只小猫小狗在身边,时间久了也有感情,何况是近身服侍过他的女人?

    罢了,此时不宜逼他太紧,否则适得其反,再者,沈府有丧,将军府也死了人,此时办喜宴也怕不吉。

    此事暂且放下不提,只能等沈曦过了三年孝期,再提成婚的事。

    ~~~

    年节将至,清远县的大街小巷洋溢着过年的气氛,街市上尤为热闹。

    杂耍卖艺是年节前必不可少的节目,在众人驻足围观的叫好声中,小贩吆喝叫卖着红灵灵糖葫芦的声音,带着当地特有的腔调,像一出尤为有趣、抑扬顿挫的戏文。

    街道旁支着大大小小的摊位。

    卖字的先生提笔挥墨,一气呵成,大大的福、春、囍字被人竞相购买,寓意吉祥的春节对联引得行人停步挑选。

    摊位上摆满了守门驱邪的门神与看灶护家的灶王爷画像,印了百子图、不老松的年画,还有年糕冻鱼,菜蔬鲜肉

    抬眼望去,货品琳琅满目,过年要买的年货应有尽有。

    来往购买年货的百姓摩肩接踵,人头攒动,将街市挤得水泄不通。

    在街角转弯处,一辆不起眼的乌蓬马车悄然停下。

    稍顷后,车上下来个年轻女子。

    女子肩头挎着件蓝底白花的寻常包袱,穿着一身简单的杏色裙袄,头上戴着兜帽,脸畔还裹着厚实的围巾,看不清长什么模样。

    不过,她无意转首时,那双清澈的眸子悄然一瞥,倒让人看得出来,必定是个极出众的美人。

    女子付过车资,轻声问不远处的摊贩:“请问,保和堂怎么走?”

    保和堂是清远县有名的药堂,几乎无人不知,摊贩热情地指了指不远处,走过这条长街,右转到下一个路口,便是保和堂。

    温声致谢后,她扶了扶身上的包袱,向药堂的方向走去。

    临近年节,保和堂问诊的人依然不少。

    清远县属于甘州治下,地处大雍西北,冬季十分寒冷,今年的寒风格外凛冽。

    许多不耐冷冻的人感染了风寒,便想趁着年节之前,抓一副药服下尽快好个利索,别耽误过年时探亲访友。

    保和堂只有两间铺面大小,面积不大,隶属于县衙管辖,在清远县颇有声誉。

    药堂里的崔文年崔大夫医术高明,乐善好施,看病开药,价钱便宜效果又好,很受周边百姓的认可。

    保和堂虽属县衙所设,但由崔文年掌管经营,坐诊看病,只要药堂能够担负盈亏,县衙几乎从不干涉药堂的事务。

    平素除了他看诊外,药堂里还有另外两人,一个是他的医徒刘行,另有一个是刚到药堂来旁观学习的富商之子丁末。

    近日县郊王二家的老母染了疟疾,高烧不止,崔文年提了药箱带着去看诊,等他回来时,药堂内等候的病人已排成了长队。

    那一溜长队在药堂内转了个弯又排到门外三丈远,让他忙得不可开交。

    直到暮色四合,崔文年才看诊完最后一个病患。

    他提笔写完医嘱,刚要起身,眼前又来了个挎着包袱的年轻姑娘。

    崔文年坐回原处,抬起头来,温声道:“请坐,身体有什么不适?”

    姜沅拿开围巾兜帽,轻声道:“崔二哥。”

    崔文年一愣。

    惊愕良久后,相见的喜悦溢满眸底:“沅沅,快来,我带你去见长姐,她知道你来了,一定高兴坏了。”

    崔家宅子在药堂后街不远处的双桂巷,走路只需一炷香的时间。

    崔玥儿的茶叶铺年前歇业。

    她在街上买完年货回来,蒸好一大锅香喷喷的肉包,熬了小半锅浓稠鲜甜的红豆粥,又做了酸辣鱼片、干豆角溜五花肉、大白菜炖粉条,还有一碟子崔文年爱吃的拌豆腐。

    做完这些,夜幕堪堪降临。

    正打算去药堂喊弟弟回来吃饭,刚一打开院门,迎面看到崔文年带着个年轻姑娘匆匆走来。

    崔玥面露疑惑,不由瞪大眼睛看过去。

    姜沅顿住脚步。

    多年不见,崔玥的模样有些变化,眼角已经悄然爬上细纹,貌美心善、笑容爽利的姐姐已经不再年轻。

    崔文年道:“姐,你看谁来了?”

    姜沅忐忑地抿了抿唇,轻声道:“玥姐。”

    崔玥急忙两三步走上前,惊喜地拉起姜沅的手,笑着道:“是姜沅?一晃五年不见,都是这么大的姑娘了,模样还是那个模样,小时候就是个美人儿,长大后就更出众了!”

    寒暄完,没多问一句,崔玥亲热地拉着姜沅进院子。

    没多久,牛二叔从外头收了茶叶铺的赊账回来。

    见到姜沅,牛二叔大感意外,匆匆放下手里的东西,一连声道:“小姐,这千里迢迢的,你怎地一个人来了?”

    姜沅咬了咬唇,难为情道:“二叔”

    话未说完,崔玥笑眯眯打断了他的话,道:“先不说这个。今天早上,院子里就有喜鹊叽叽喳喳的叫,我就猜着有好事,没想到是沅沅来了,自打你二哥回来,我还天天念叨你呢,这下我们也算是在清远团圆了。幸亏我今晚做了一大桌子好菜,都快些坐下,先吃饭。”

    姜沅微微松了口气,望向崔玥的眼神盛满感激。

    她还不知道该怎样解释自己为何远道而来投奔他们。

    而且,她也不晓得,她的到来会不会给崔家带来叨扰,姐姐和崔二哥又会怎样待她。

    饭间,姜沅饿狠了,闻着家里饭菜的香味,狼吞虎咽吃了大半个肉包,又连吃了一大碗红豆粥。

    放下碗筷,才发现崔玥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眼圈还有些发红。

    而二叔与二哥虽然没有直视她,却都抿唇沉默未语,脸色发青。

    姜沅一时有些窘迫。

    她一路走走停停,先乘船,再乘车,颠簸了足有两个月,才好不容易到达清远县。

    路上的饭菜,鲜有合乎胃口的,不过是对付着吃饱算了。

    所以,刚到崔家,尝到记忆中热腾腾的饭菜,她便没有顾及形象得大吃起来。

    这般吃苦受难的模样,落到他们眼里,想是觉得她在将军府受了欺负,所以在心里为她忿忿不平。

    瞧姜沅用完了饭,崔玥拉着她的手起来,温声道:“好妹妹,咱们姊妹俩到厢房说说话。”

    崔家是个两进的宅院。

    崔伯父去世后,崔玥与前夫和离住回娘家。

    她住在正房,崔文年住东厢房,牛二叔平素在崔玥的茶叶铺帮衬,习惯睡在铺子里。

    宅子里的西厢房空置待客,里面的用物一应俱全,收拾得也十分干净整洁,只是房子久不住人,十分清冷。

    崔玥从柜子里抱来簇新厚实的被褥床罩,把床铺上的东西换了一遍,又生了个碳炉放在床边给姜沅取暖。

    “沅沅,”崔玥在床沿边坐下,笑看着姜沅,“这些日子乘船坐车定是辛苦了,今晚先早些歇息,明日一早,姐姐给你做馎饦吃。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你和你二哥哥两个最喜欢伯母做的馎饦,每人都能吃一大碗呢”

    姜沅当然记得。

    外祖父与崔伯伯那时在药堂里忙于给病人看诊,一时忙起来,连饭都顾不得吃,姐姐便会做好了饭菜带到药堂里来,她与崔文年每日的另一大喜好,就是在药堂里等待姐姐做了什么好吃的带来

    姜沅弯起唇角,轻声道:“谢谢姐姐。”

    崔玥笑道:“什么谢不谢的,不要见外,你就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踏实住下就行了。”

    明明是温暖人心的话,姜沅听完了,嗓子眼却有些发堵。

    噙在眸底的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她抿了抿唇,忍不住扑在崔玥肩头,委屈地哭出声来。

    崔玥跟着掉眼泪,轻拍着她的背,安慰道:“好妹妹,不哭了”

    自打文年从京都回来,说起姜沅被卖到将军府做妾的事,崔玥的心就没一天安生过。

    那些高门大户的后宅,可不是什么好呆的地方。

    她的闺中好友被亲兄长卖到富户家做妾室,如花似玉心灵手巧的姑娘,每日做牛做马伺候着府里的人,好不容易诞下子嗣,生的孩子却被正妻夺走养在膝下,没几年姑娘便郁劳成疾,生生被磋磨死了。

    半晌,姜沅止住抽泣,擦去脸上的泪,道:“姐姐,将军府的人并没有苛待我,是我自己不想再在那里呆下去了。”

    说没有苛待,只是她不想说别人半点是非罢了。

    崔玥轻轻叹了口气。

    女子嫁了人,在婆家的底气都是娘家和丈夫给的,贾大正是个混账东西,若是那裴将军再不给她撑腰,日子定然过得艰难。

    那日,她听弟弟提过,京都的人都说,那姓裴的将军要打算娶正妻了。

    正妻要进府,姜沅却从府里出走,想都不用想,一定是她在府里受了委屈苛责,这才离开的。

    不管怎么说,能从那里抽身离开,已经算是幸事一桩了。

    姜沅起身朝崔玥下跪作揖,道:“我想留在这里随二哥继续学医从医,请姐姐收留我。”

    崔玥忙不迭把她扶了起来。

    “你的外祖父与我爹是至交好友,文年还打小跟着你外祖父学医,只是,没想到贾大夫早逝沅沅,你安心留在这里,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把我和文年当做你的亲人,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我们都会支持你的。”

    姜沅又要起身跪谢,崔玥一把拉起她,让她坐在床沿上,不许再行那些高门大户的狗屁跪拜礼节。

    崔玥抬眼看了看床榻上的青纱帐,床帐的颜色有些褪色,便笑着道:“明日我去街上买些红纱来,做一顶新纱帐来,姑娘家住的地方,就应该鲜亮些才好。”

    听这话,崔玥已打算让她长久在崔宅住下。

    姜沅犹豫一会儿,抬手轻搭在小腹处,拧着眉头道:“姐姐,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您。”

    看她的脸色凝重,崔玥立刻道:“可是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姜沅摇了摇头,低声道:“姐姐,我我怀有身孕,如今孩子已有两个多月了。”

    崔玥大惊失色:“这你离开的时候,将军府的人可知道?”

    姜沅道:“不知。就连我,也是近些日子才知道的。”

    赶路途中,她的月事一直未来,起先她觉得是身体疲累所致,后来又时常觉得胃口不佳,她给自己把出喜脉,却觉得是自己医术不精把脉不准,但她后又去药堂找大夫把脉验证,终于确定自己怀孕无疑。

    她仔细回想着,每每裴元洵宿在她房中,翌日她都会服下避子汤,意外怀上子嗣,她实在想不起其中出了什么岔子。

    崔玥听完定了定神。

    这里山高皇帝远,和京都隔了几千里。

    既然姜沅已经假死离府,那姓裴的一家定然是不会再打听她的下落,那她肚腹里的孩子,与裴家也无甚干系了。

    只是,以她这十八岁的年纪,又长得这等相貌,若是独身,以后再寻个靠谱的好男人嫁了一点儿也不难,若是带上个小拖油瓶,那再嫁的话,可就难寻到分外称心如意的郎君了。

    像是看出崔玥的想法,姜沅轻声道:“姐姐,我已经想清楚了。这个孩子,我会生下来自己养大,而且,我现在也没有再打算嫁人的心思,只想先学医治病,做一个好大夫,完成自己夙愿,待以后再说其他。”

    崔玥怜惜地叹了口气。

    她与丈夫和离后住回娘家,就是因为成亲这么多年,没有为他家诞下子嗣,她婆婆逼迫丈夫弃她另娶。

    她分外理解姜沅的想法,到底是肚子里的娃儿,当娘的哪舍得不要?

    姜沅道:“所以,我不能长期住在姐姐家中,等过些时日,还请姐姐给我另置一间小院子,我搬出去住。”

    现在两个月尚不显怀,等到七八个月的时候,就得提前准备待产的事。

    她看得出来,崔家并不宽敞,住在这里多有不便,再说,贸然叨扰二哥就已经够唐突,她不想再多给他们添麻烦,还是另住出去,再寻个合适的奶娘帮她带孩子比较妥当。

    她想得如此周全,态度又很坚定,崔玥劝说几句无果,只得点点头:“这些日子你先住在这里,等开春暖和了,我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宅子。”

    春节很快到来,爆竹声声中,辞旧迎新,新的一年,如期而至。

    过了年节,崔文年坐诊药堂时,便让姜沅在一旁学着看诊病人。

    他先诊过一遍,再让姜沅学着诊治。

    若是有不足,他便再补充,若是看诊得好,他便微微挑起长眉,点头不语。

    只是,考虑她的身子,崔文年不肯让她随着出诊。

    姜沅原先学医的底子还在,再加上之前在将军府时,每每闲下来便勤读不辍,肚腹里早已积累了许多医药理论。

    付诸实践之后,原先那些晦涩的医论,逐渐应用于心,慢慢融会贯通起来。

    三个月后,崔文年便放心地坐镇一旁,让姜沅开始给病人看诊写方。

    望闻问切四道,姜沅尤其擅长问诊切脉。

    她温柔细心,耐性十足,轻声细语地询问病患有何不适,再温和地搭脉施诊,相比于寻常大夫看诊时的满脸严肃之色,看病的幼儿更喜欢让姜沅诊治。

    而那些患了妇人病症的女子,本就不好意思找男大夫看诊,现下听说保和堂多了位女大夫,便也愿意带着不便言说的羞怯,踏进姜沅的医室,让她瞧一瞧病症。

    保和堂的女大夫,也是清远县的第一位女大夫。

    很快,众人都知晓了这位女大夫的存在。

    只是,后来,有人发现,女大夫的肚腹微微凸起,竟是已怀有身孕的模样!

    这让人好奇不已。

    毕竟这大夫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长得如花似玉,看着不像嫁过人的妇人。

    后来,听崔家大姑娘提起来,众人才知道,姜大夫的夫君战死沙场,她竟是个怀着遗腹子的寡妇,真是颇令人唏嘘不已。

    作者有话说:

    明天早9更,谢谢支持~~~

    🔒24  ☪ 第 24 章

    ◎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像牢牢刻在了心头。◎

    这一日, 暮色四合,保和堂内亮起灯。

    崔文年去往城郊村镇诊病,药堂内便只留有姜沅坐诊。

    写完最后一道药方, 姜沅揉了揉疲累的手腕起身, 打算回宅子歇息。

    刚收拾好诊包药箱的时候, 崔文年恰从外边看诊回来。

    他依然一身月白长袍, 只是脸色不似以往温和,却有些发沉。

    姜沅道:“二哥, 怎么了?”

    行医看病, 外出看诊, 并非人人都会敬重大夫, 更有甚者,那些蛮不讲理刁钻难缠的, 还会借着大夫看病不准的由头倒打一耙, 讹诈威胁。

    姜沅看他脸色不妙, 便有些担心是这个。

    不过崔文年摇了摇头, 勉强勾起唇角温声道:“不是, 看诊很顺利, 只是”

    他踌躇一瞬, 含糊着说:“遇到个以前认识的人。算了, 不提她了”

    他不想细说, 姜沅便没再追问。

    崔文年前几日出诊遇到个疑难的病症, 一个中年男子犯了咳疾,本来几剂汤药下去应该减轻的病症,却不想这两日却变得严重起来, 连着这几日晚间他都在药堂通宵翻阅医书, 看能否找出解决之道来。

    崔玥送了饭菜过来, 在后院煨药的炉灶上热着。

    姜沅看他净手坐下,又默默对灯翻起医书来,便端了热乎乎的蒸卷和四合菜放到医案上,道:“二哥,先用点饭菜垫垫肚子,你通宵研习,很伤身体,还是多注意饮食休息才好。”

    说完,她端正地坐在对面,眉头也微微蹙起,大有他不用饭她便不会离开的意思。

    崔文年无奈地笑了笑。

    阖上医书,提著用饭。

    他用饭很快,吃相却优雅。

    没多久,饭菜见了底。

    姜沅大功告成,微笑着起身,打算收拾盘碟。

    崔文年不许她劳累,“你每日看诊就够累了,一个姑娘家,还怀着身孕,如此拼命学医也就算了,这些收拾碗筷的事情,怎能还劳烦你动手?”

    说完,他抱着碗筷去清洗,还催她快点回去:“天都要黑了,注意点脚下,早些回去,不然大姐又要担心了。”

    姜沅笑着道好。

    初春三月的天气,晚间的风尚还料峭。

    姜沅裹紧身上的斗篷,顺着青石小路往双桂巷的方向走,双手下意识搭在小腹处摸了摸。

    这孩子已有五个月了,在她肚子里很乖,从不胡乱翻腾,也没有让她出现身体上的不适。

    除了肚腹微微凸起些,她甚至时常忘了,再过四个月左右,她就会诞下个孩子了。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她偶尔会有些茫然,但更多的时候是期盼。

    她在这个世上,除了不会再有往来的贾大正与舅母,已无血脉相连的亲人,而肚子里的孩儿,却是真正独属于她的血亲。

    姜沅想着,脚下的步子便慢了些。

    转过拐角时,眼角的余光无意瞥过,赫然发现不远处有个姑娘默然站着,似乎一直在看着她。

    姜沅微微一愣,迅速转过头去。

    姑娘有十七八岁,身材纤细窈窕,肤白貌美,一双潋滟美目,穿着身桃色锦缎裙衫,看上去非富即贵。

    视线不期然对上,那姑娘被姜沅发现,愣愣怔了一瞬。

    随即往她腰腹处看了看。

    片刻后,抹了抹眼泪,一扭头,呜呜哭着跑远了。

    姜沅满头雾水,不明所以。

    回到崔宅,崔玥一边唠叨着她回来晚了,以后要注意身子,早点回来休息,一边端来补身子的鲫鱼豆腐汤,还让姜沅快些进房来看她买的布料。

    崔玥在布店裁了五尺棉布,那棉布柔软舒适,可以给孩子做贴身的衣裳,一下午的时间,她已做好两件成人巴掌大的肚兜,和一只小小的桃粉色软帽。

    姜沅摸着可爱的小肚兜,不禁笑道:“姐姐,怎么只有这么点大小?”

    “刚生下的孩子,能有多大?看你这肚子也不显怀,想是孩子也不怎么胖,”崔玥笑着,抬手在布料上虚虚比划几下,“孩子生下来的时候,正巧是八月,天有些凉了,还得做个絮棉的包被,要这么大,这包被还得要多做几个”

    姜沅拿起粉色的软帽看了又看,莫名想起当初做过的虎头帽。

    离开将军府已快有半年的光景,前尘往事,竟如梦中一般。

    神思晃了一瞬,很快又回到眼前。

    崔玥说着话,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头一拧,暗自嘀咕起来:“今天出门买布的时候,正巧遇到了高家人,明儿我再上街扯布,就绕着他家走,这不逢年不逢节的,谁知道他们回来做什么。”

    崔玥的前夫家姓范,住在隔壁县,崔玥每每提及都会唾骂几句,姜沅倒是头一次听她提及同镇的高家。

    听着似乎有些过节。

    姜沅拿调羹舀着鱼汤慢慢喝着,道:“姐姐说的高家是什么人?”

    “跟咱们家有些说不上的不愉快,陈年老黄历了,懒得再提他们。”

    崔玥不想多提,姜沅也没再追问,你一句我一句说了会子话,提到找奶娘的事。

    “奶娘我已经找好了,南大街双安巷的胡娘子,她干活利索,先前也帮人带过小奶娃,经验丰富,赶明儿我让她过来,你瞧瞧合不合适。”

    崔玥今年二十八了,与前夫和离前没有生育过,她虽期盼姜沅顺利诞下孩子,自己却没有带孩子的经验。

    姜沅道:“姐姐觉得合适的,一定不会有错。”

    崔玥笑着收拾好小衣裳,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神神秘秘起身,让姜沅在房内等她。

    没多久,崔玥快步回来,手中拿着个小木匣。

    “先前你提过置办院子的事,我和你二哥商量过,既然你来了这里,就长长久久在这里待下去,恰巧桂花巷有座宅子要卖,那地方距这里不远,一炷香的路程。宅子虽然不大,够你们娘儿俩住的,我和你二哥商量好,已经买下了,赶明儿你去看看合不合适。买了宅子能帮你立下女户,孩子出生后也能入籍,以后你就是宅主,也是正经清远县人氏了。”

    说完,崔玥从匣子里拿出宅契与女户来。

    姜沅感激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要回了卖身契,总算恢复自由之身,现在她刚在这里落脚,还没有想及立户的事,长姐与二哥却替她先想一步。

    姜沅看着崔玥,道:“姐姐,谢谢”

    崔玥不许她见外,拉着她的手让她坐下说话。

    “等天暖和了,我找人修缮下那宅子,等东西一样不缺地添置好了,你再搬过去”

    ~~~~

    次日,堂内几味药材快要用尽,姜沅与丁末一道去南市场采买。

    南市场是早市,除了菜蔬,还有许多采了草药带到早市卖的农户,只不过采买上好的草药要趁早,否则可能会被其他药堂抢先一步。

    花两个铜板雇了辆驴车前去。

    丁末是个十五岁的少年,身形高壮,长得浓眉大眼,他家是清远县经营药材的富商,兄弟有好几个,只有他对做生意不感兴趣,每日嚷嚷着要去从军,他爹娘不允,托了许知县的关系,把他扔到保和堂来学习如何经营药堂。

    不过,他对此全然不感兴趣,对于药堂打杂跑腿的活,倒是十分乐意。

    他坐在姜沅旁边赶车,一路上滔滔不绝地说着话。

    每经过一处地方,他就会指给姜沅看,“喏,沅姐,那是咱们县最大的酒楼,里头的酿鸭腿可好吃了,赶明儿我带你去尝尝”

    姜沅轻笑:“好”。

    丁末又指向旁边的茶楼,说:“那里每逢节日有搭台唱戏的,听戏要钱,喝茶不要钱,不过那茶真难喝,我每次去,都是只看戏不喝茶,沅姐,下次我带你去!不过,要是再遇到了那姓牛的占小娘子便宜,我绝不会饶了他,我要让他知道,这清远县最厉害的拳头,到底是谁”

    他口中所谓的姓牛的,大约是街上好打架生事的二流子,姜沅看了看丁末那双有力正义的拳头,温和地笑了笑。

    话音方落,驴车慢悠悠驶过一处拐角。

    姜沅下意识展目望去。

    那拐角处有几个挎着菜筐买菜的大娘聚在一起,大声说着话,不知在议论什么。

    她们看向的地方,不知为何有个姑娘依靠在墙角处,姑娘看上去似乎有气无力,极其虚弱。

    姜沅立即让丁末停车。

    看到沅姐突然下车,丁末也忙不迭跟了过来。

    姜沅说着“借过,让一让”,拨开围观的人群,快步走上前。

    果不其然,那姑娘恹恹靠在墙壁处,瞧着情况很不好。

    她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下,呼吸十分急促,表情十分痛苦,指尖也在微微发颤。

    姜沅匆匆看了一眼,觉得这姑娘似乎有些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她唤了对方几声,不过姑娘神思迷糊,裙裙整里本文一五二二七五二爸一嘴里喃喃数句,不知说了些什么。

    姜沅摸完她的脉搏,虚弱无力,气血不足,唤醒不来,她思忖片刻,伸手去掐姑娘的人中穴位。

    受到疼痛刺激,片刻后,姑娘拧起秀眉,缓缓睁开眼睛。

    待看清是姜沅,姑娘扁了扁嘴,有气无力地说:“怎么是你?”

    姜沅搓着她冰冷的手指帮她取暖,问道:“你哪里不适?可有用过早饭?”

    姑娘沉默了一会儿,道:“浑身无力,肠胃绞痛一天一夜没吃饭了。”

    这姑娘有些气血不足之症,又久未用饭,所以才虚弱乏力,晕倒在地。

    如此说来,倒不是特别严重的病症,围观的大娘指点几句便散了。

    姜沅守着那姑娘,把钱袋给丁末,让他速速去买两个糖包回来。

    没多久,丁末提着刚出锅的糖包大步回来,把糖包递给那姑娘。

    谁知,姑娘上下打量姜沅几眼,把脸扭到旁边,眼里含了一包泪,声音带着哭腔道:“你们走吧,不用管我。”

    她身着锦缎,衣料贵重,手指纤细白嫩,一看便是府里养尊处优的小姐模样,姜沅判定,姑娘是与家人置气出走,这才长时间没有吃东西。

    姜沅劝她:“天大的事情先放到一边,把饭吃了,不要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姑娘抹去眼里的泪,转过头来看着姜沅,视线落在她微凸的小腹处,又捂嘴呜呜哭了起来。

    她这样一哭,姜沅突地想了起来,昨晚回宅子的路上,匆匆一瞥,她看见的就是这姑娘。

    现在姑娘看到她就气得掉眼泪,难不成这姑娘跟她有什么仇怨?

    姜沅有些莫名其妙。

    她初来清远县,可没跟任何人结过仇,与这姑娘,也只是初次相见而已。

    丁末双手抱臂站在旁边等了会儿,耐心快要告罄,冷哼道:“沅姐,她爱吃不吃,咱不管了,别耽误去南市买药材。”

    姜沅示意丁末再等她一会儿。

    她看向那姑娘,温声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儿?”

    姑娘擦了擦脸上的泪,不答反问:“你你什么时候跟崔文年成婚的?”

    姜沅愣了愣。

    片刻后,她哑然失笑:“崔文年是我的二哥,我不是他的娘子,你误会了。”

    姑娘瞪大了眼,一下子从地上坐起来,满脸不敢相信:“那你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

    清远县的第一个女大夫,又是个外乡人,自然也成为了众人闲话时的谈资。

    她住在崔家,又跟随崔二哥学医,想必外头有什么传言,让姑娘产生了误会。

    姜沅摸了摸小腹,认真道:“我夫君从军战死,只给我留下了肚子里这个孩子,我无亲无靠,一个寡妇多有不易,所以才来投奔二哥的,我把他视为亲兄长,他则是把我当成亲妹妹,我们仅此而已。”

    怀着遗腹子的寡妇,是崔玥给她想出来的说辞,这个说法很好,省得人议论是非,姜沅也很赞同,不过,不小心问到了女大夫的伤心处,姑娘却又愧疚又不好意思,她不知怎么安慰姜沅,半晌后,讷讷小声说了句:“对不起”

    姜沅轻笑,“没关系。你现在可以吃饭了吗?”

    两个糖包很快吃完,姑娘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好转起来。

    姜沅看她没有大碍,便打算起身离开。

    姑娘叫住她,踌躇片刻,小声道:“今天的事,你不要告诉任何人,还有我叫高小妤,我是高家的小女”

    高家人。

    姜沅想起了崔玥口中对高家人的埋怨,又想及崔二哥那晚苦恼的脸色。

    她点头道:“好,我记住了。”

    高姑娘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眼眸中又溢满了灼灼神采,道:“姜大夫,我以后若有机会再回来,可以去找你看病吗?”

    是找她看病?还是以此为幌子找崔二哥?

    姜沅挑了挑眉头,轻笑道:“如果你要看病的话,就到保和堂找我。”

    ~~~

    过了立夏,天气结结实实暖和起来,姜沅搬到了桂花巷。

    新买下的宅子,是一座精致的四合小院。

    院内有三间正房,旁边挂着间耳房,东西各有一间厢房,厢房正房有走廊相连,西南还有间厨房。

    廊檐下的柱子刷了红漆,颜色鲜亮,院内青石砖铺地,一座半人高的绘莲影壁,将院门与院子的空间悄然隔开。

    姜沅喜欢这个地方。

    空闲的时候,她亲手种下了一大片金银花,碧绿的药草还未盛开,院子已有了勃勃生机。

    崔玥亲手做了被褥,缝了床单被罩,像给自己的妹妹添妆一样,大到梳妆妆台,小到针头线脑,把她需要的用物准备得无不妥当。

    不过,姜沅想养一只狗,说了几次,崔玥都不允许。

    直到某日,崔玥炖了山药参骨送来,亲自盯着她吃光了一大碗,才开口允道:“待你生下孩子,再提养狗的事。”

    姜沅开心不已,抱着崔玥的胳膊道:“姐姐对我最好。”

    崔玥很受用,笑得眯起眼睛。

    “说起那狗崽子,我那日看见高家老宅一窝黄毛的,看着不错,”想起什么,崔玥不高兴地冷哼一声,“又不是只有他家有。我给你留心着,等哪家生了,我就要一只回来。”

    姜沅眨了眨眼睛,问:“姐姐,咱们跟高家到底有什么过节?”

    崔玥想起往事,叹了一声道:“这事跟你二哥有关。那高家是官宦之家,原和我们小门小户的挨不上,只是那高家小姐不知怎么见了你二哥,一来一往,两人情投意合你二哥去她家提亲,结果却被她娘奚落一顿赶了出来”

    原来竟是这样一段过往。

    姜沅心头一紧,道:“那二哥与高家小姐可还有联系?”

    提到这个,崔玥无奈道:“从那以后,你二哥没再提及过此事,也再未见过高小姐。高家人都搬去了甘州,鲜少到清远县来,只有在这里看守老宅的家仆事情已经过去一年多,听说高家小姐已在甘州定亲了。”

    姜沅默默叹了口气。

    她那日见过高小姐。

    看她的模样,似乎对二哥余情未了,只是她若要嫁人,与二哥之间,就更没可能了。

    崔玥叹道:“算了,无缘无分的事,不要再提了。”

    两人正说着话,崔文年敲门进来,还提了厚厚一大摞书。

    这些时日,姜沅身子渐重,不能在药堂坐诊太久,她又不肯闲下来,崔文年整理了许多他这些年研读过的医书,给她送了过来。

    这其中就有一本讲女科病症的书,由谭医官所著。

    当初从京都假死离开,医书用物并没有全部带回,乍一见到这本谭医官著的医书,姜沅当即爱不释手地翻阅起来。

    崔文年近些日子面色常凝。

    高家人重返甘州去后,高姑娘离开清远县,他失落数日,总算难得展颜。

    他坐在一旁,微笑着打趣姜沅:“当初贾大夫要你读书习医,你偏偏喜欢爬树捉虫的,现在可真是大不一样。”

    姜沅有意逗他开心,秀眉一挑,半真半假地叹了一声,“若我以往就这么用功,那二哥不光得挨手板心,还得天天挑灯夜读。”

    崔文年摸了摸手掌,似乎又想起当年那火辣辣的几手板,摇头道:“若我得了个小外甥女儿,可不要像你小时候那么皮才好。”

    姜沅勾起唇角,不服气地说:“若是你得了个外甥儿,天天被打手板心,你不心疼?”

    两人一来一往斗嘴,崔玥被他们逗得笑出了眼泪。

    ~~~

    中元节。

    孤寂的坟头前,方孔形纸钱燃烧殆尽,阵风吹过冷清的松林,卷起黑色余烬升腾飞远。

    不知将军是否被纸灰迷了眼睛,再抬眼时,眸底一片赤红。

    东远站在一旁,静默矗立良久,不知该怎么开口劝慰。

    自打姜姨娘溺亡,将军领命去了京都城北大营,一呆就是小半年的光景,直到中元祭日方才回京。

    一回京,就到这里看先亡人。

    东远转首看着西边天际快要消退的暗蓝余晖,小声提醒道:“主子,该回府了。”

    裴元洵恍然回过神来。

    回望几眼那坟冢,驻足良久后,骑马返回府邸。

    还没走近至府前,先听到了府门外传来吵嚷声。

    有人骂骂咧咧地叫喊:“别当我不知道,你们逼死了我妹妹,人死了连尸骨都没有,堂堂高门大户,吃人不吐骨头,就是这样作践人的”

    遥遥看到一个男人脚步踉跄不稳,手中提着根碗口粗的大棒胡乱挥舞。

    这人喝醉了,耍起酒疯来简直不要命。

    将军府看门的小厮惧于那不长眼的棍棒,一个一个都不敢近前。

    裴元洵翻身下马,大步走过去。

    贾大正看到面前突然来了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还没等回过神来,只觉得眼前一黑,手腕被铁棍钳住似得发疼。

    再睁开眼时,已经仰面摔倒在地,还被一拥而上的小厮拿绳子捆住了双手。

    他挣扎着坐起来,破口大骂:“不长眼的东西,老子是什么身份,你们就这样对待我?”

    裴元洵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声道:“你是何人?”

    他一开口,沉冷气势十足,贾大正心头一凛,十足的醉意被驱散了八分。

    待看清裴元洵的面容,顿时头皮发紧,后背渗出一身冷汗来,忙战战兢兢地回答:“我是姜沅的表哥。”

    裴元洵看着他愣了愣。

    沉默片刻后,他沉声吩咐道:“松绑。”

    小厮上前解开了捆绳。

    贾大正揉了揉酸疼的手腕,想说什么欲言又止,脖子一缩,灰溜溜要走。

    裴元洵突然道:“姜沅的坟墓在城郊松林,你若想祭奠她,我带你去。”

    贾大正顿住脚步,哂笑道:“那里头没有她的尸骨,祭奠她什么?我给她烧纸钱,她能收到吗?你们不用哄我,我知道,她掉水里淹死了,尸骨无存。”

    裴元洵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沉声纠正道:“那是她的衣冠冢。”

    贾大正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大将军,别跟我提什么衣冠不衣冠的,我是个赌徒,不懂这些东西。我就知道,她死了,什么都没了。这事都怨我,要不是我败光了家产,我娘怎么会把她卖到你们府上做奴婢?”

    裴元洵沉沉看着他未言。

    贾大正看他不像传言中那般可怕,遂抱起双臂,搓着手指头比划:“大将军,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人都死了这么久了,我好歹也是她的娘家人,你们连娘家人都不通知一声?别的不说,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都不是我姑母亲生的,我祖父还把她当宝贝似的养着,教授医术,请教书女先生,为了养她,花费了多少银子!你好歹给我些银子,弥补一下我们的损失!”

    裴元洵拧起眉头,看着他冷声道:“我以为你是在真心为她悔过。”

    贾大正嬉皮笑脸地伸出手来:“人死了就死了,活着的人最重要。将军府财大气粗,姜沅住在府邸,应该攒了不少银子体己吧?可这丫头活着的时候整天哭穷,不肯给我银子使,现在她死了,将军赏我三五百两,我跟我娘到庙里给她供一盏佛灯,也能保佑她来世投个好胎,以后再不为奴为婢。”

    裴元洵的五指悄然收紧,冷声吐出一个字:“滚!”

    他的眼神沉冷生威,贾大正顿时吓得脊背发凉,慌忙抬脚跑远了去。

    回到慎思院,东远给主子准备收拾些衣物带回大营。

    他打开箱笼,不由愣了愣。

    箱底躺着一块杏色绣帕,上面绣着朵娇美的菡萏,似乎是姨娘的遗物。

    还在他愣神间,裴元洵走了过来。

    视线触及那块绣帕,他沉默一会儿,对东远道:“你出去吧。”

    房门轻阖,东远退了出去。

    裴元洵定定地盯着那块绣帕。

    那绣帕上似乎还有若有似无的馨香,是她独有的气息,

    他紧紧捏在掌心中,眸底悄然泛红。

    暮色四合时,他走出慎思院。

    本要去如意堂给母亲问安,回过神时,却已走到了木香院。

    自打姜沅去世后,他还未曾踏进过这院子一步。

    院子里干干净净,整洁如初。

    金银花盛开着,一簇一簇,叶子舒展嫩绿,绛红淡黄的花朵点缀其中,傍晚的风吹过,摇曳送香。

    裴元洵负手而立,唇角抿直,沉默出神地看着。

    芸儿从后罩房提着扫帚出来,看到将军,微微一愣。

    她放下手里的东西,几步小跑过来,比划着手势说,她娘要赎她出府了,这院子她以后便不能再看守了。

    芸儿神情落寞一会儿,又请示道,姨娘的遗物她收了起来,是烧埋了还是该怎样处置?

    裴元洵凝神片刻,道:“给我吧。”

    姜沅的东西,已全部收拾起来,除了那一架子的书册,剩下的统共不过半箱笼。

    活泼可爱的虎头帽,两只虎耳立起,虎额处用墨线绣了个王字。

    那是给他们的孩子做的,以后不会再派上用场。

    做了大半的香囊,靛蓝色的底,绣着半幅如意云纹,里面放了薄荷艾草。

    这是做给他的。

    他曾对她提过一次,去狩猎时蚊虫繁多,让她做一只可以驱蚊生香的香囊,他要佩戴。

    这未做完的香囊,再也没人能完成它的另一半。

    香囊旁边,有本蓝色封皮的册子。

    掀开,淡雅清秀的簪花小楷映入眸底。

    记得是日常在府中的花销,公中每月分发的柴米油盐,府里下发的夏冬两季衣衫

    淡淡几笔,写着月底接连几日清粥小菜,玉荷苦呼她们在渡劫

    语带苦中作乐的诙谐。

    裴元洵垂眸看着,喉头一哽,后悔的情绪无可抑制地溢满胸腔。

    他纳她为妾,实为意外,扪心自问,他并未将她全部放在心上,也毫不关心后宅的琐事。

    他只要她知晓自己的身份,规规矩矩,安分守己,替他尽心尽力侍奉母亲,关爱弟妹,待正妻进门后,为他绵延子嗣。

    却不知道,由于他的忽视,她在府中的日子竟过得这般委屈艰难。

    这些事,她从未对他提及抱怨过半句。

    她被卖到将军府之前是怎样的?

    那贾家,原来也是家底殷实的杏林之家。

    她读书识字,擅长针织女红,通晓医理,又貌美异常。

    若不是家逢变故,她应当同她这个年纪的姑娘一样,寻个门当户对的年轻郎君嫁了,做正经打理一府中馈的当家娘子,而不是低声下气服侍主子的妾室。

    裴元洵眸底赤红,翻着书册的长指在微微颤抖。

    突又想起她泪眼朦胧,在众人的指责声中,怔怔地看着他,对他说,她没有害沈曦。

    他当时想,她如果是被冤枉的,他会帮她查清原因,而沈曦有性命之忧,他应当先将她送往医堂。

    在那一刻,被抛下的她,会是什么感觉?而被罚跪在佛堂中的她,又在想什么?

    是否也像他如今这样,一个人孤独地面对漫漫长夜,心中全是难言无助的酸涩,不知长夜尽头在何处。

    又或是,他如今的苦痛,不及她当初所承受的万分之一?

    喉头发堵。

    心头空落落的,像缺失了一块,突突直疼。

    本以为她已逝,过往的一切总会随着记忆丢失消散而去。

    他刻意没有回府,再也不曾踏进这院中一步,就是不想再忆起她的点滴。

    可他低估了自己的记忆。

    过去的一切愈发清晰。

    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像牢牢刻在了心头。

    不知坐了多久,直到夜色深沉,裴元洵失魂落魄地起身,踉跄着走出门去。

    作者有话说:

    明天早9更~~~

    还有亲亲们,女鹅有她自己的成长路线,不会再受委屈的,男主追妻之路漫漫~~~感谢在2023-11-08 15:29:55~2023-11-09 16:23: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爱吃炸鸡蛋挞、废废 2瓶;64547467、一只桃桃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5  ☪ 第25章

    ◎他的双眸,被眼前这一幕深深刺痛。◎

    八月桂花飘香。

    在一个静谧恬淡的夜晚, 姜沅顺利生了个女孩。

    小名唤做宁宁,寓意平平安安,一生顺遂。

    胡娘子抱着宁宁出来, 给崔玥与崔文年看, 一个劲地夸着:“这孩子长得像她娘, 皮肤多白, 眼睛又大,一看就是个美人胚子”

    姜沅坐月子的时候, 崔玥不许她看书劳累, 也不让她动手做任何东西。

    所以, 大多时光, 姜沅只得靠在床头,屏气凝神与那个小小的人儿对视。

    宁宁长开了些, 眉眼越来越像她, 半点没有裴元洵的影子。

    姜沅总算彻底放了心。

    出了月子, 胡娘子在家里照看宁宁, 姜沅便如往常那样去药铺坐诊。

    她的医术越发精进, 尤擅女科与儿科, 她每每看诊耐心细致, 开的药又便宜有效, 与崔文年呈互补之势, 在清远县的名声日渐增大。

    转眼到了春节。

    保和堂给医徒放了半个月的假, 从大年三十到上元节都可以休息。

    刘行给崔文年辞行后,便回家去了。

    丁末家就在清远县,府里的小厮来了好几趟请他回去, 他偏偏磨蹭着没走。

    等天色快黑透了, 姜沅给最后一个女病患开完调经的方子, 他走到医室,清清嗓子咳了几声引起姜沅注意,然后神神秘秘掏出个掌心大小的香盒,放到她身旁的医案上,道:“沅姐,我去买药材的时候顺便带的,人家说这口脂是西域传来的好货,抹到嘴唇上又滋润又好看送给你的年节礼物”

    姜沅搁下笔,看到那绘着红艳牡丹的盒子,不由疑惑地挑起秀眉。

    她旋开香盒看了看。

    口脂颜色红润透亮,一看便不是摊位上卖的寻常口脂,而应是特意从脂粉铺子挑拣的上好香盒,价钱定然不便宜。

    姜沅秀眉挑起,认真地打量起丁末来。

    少年身形高大挺拔,墨发高束在脑后,一身靛蓝色束袖锦袍,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生得浓眉大眼,十分俊朗周正,他平素喜欢在药堂挥拳舞棒,是个大大咧咧的脾性,她可真看不出来,他竟还会去买胭脂水粉讨好她。

    保和堂只有两个医徒,刘行比丁末大两岁,已到药堂三年有余,他性子沉稳谨慎,平日专心跟在崔二哥身侧学医,二哥也有意将自己的医术传授于他。

    丁末家是经营药材的富商,他不爱做生意,到保和堂来也不学经营,而是热衷于堂内采买药材、护理病患这种跑腿的活,若是有病患故意找茬,他便双手抱臂往堂内一站,装作漫不经心的模样挥舞几下拳头,那海碗大的拳头力道十足,简直能一拳锤扁人的脑袋,所以,自打他来了之后,保和堂内从没出过医患纠纷。

    不过,他不爱学经营也就算了,看病诊治,他可是还未曾学及半分。

    他今日特意送了盒口脂给她,姜沅不一会儿便琢磨出来,他是想随她学医术了。

    姜沅让他在一旁坐下。

    她从书架上拿了两本医书,一本《皇帝内经》,一本《针灸总经》。

    她看着丁末,认真道:“这两本书是学医入行必读,《皇帝内经》你先略读,《针灸内经》记录了人身上的穴位,要精读细读。趁着年节清闲,你带回家好好学习,如有不懂的地方,年假回来后再问我。”

    丁末愣了愣,伸出大手接过两本医书,苦着脸道:“沅姐,我平日里在药堂闻得都是汤药味,好不容易放个假,你还要我学医书啊?”

    姜沅笑了笑。

    他这个年纪的少年,性子还不够沉静,心里总想着贪玩,若是打算看病诊治,研习医书打好底子是必不可少的。

    姜沅把香盒塞回到他手里,道:“这口脂你带回去,送给你家的姐妹,太贵重了,我不能收。医书是必须要看的,年假回来后,我还要检查你学习得如何。”

    丁末苦恼盯着没送出去的香盒,看姜沅执意不肯收的态度,只好无奈地收起医书,闷闷不乐地走了。

    辞旧迎新之际,清远县到处都洋溢着过年的气氛,大年三十的晚上,爆竹声已经噼里啪啦响了起来。

    姜沅给胡娘子放了假,自己抱着宁宁去崔家宅子过年。

    宁宁已经三个月了,小脑袋刚能竖起来,她瞧着人的时候,大眼睛骨碌碌乱转,小手攥成拳头,时不时放在嘴边用力啃两口。

    崔玥一见到她便抱在自己怀里,自顾自笑道:“瞧宁宁的眼睛就知道,长大了,一定是个淘气机灵的小家伙。”

    用完年夜饭,崔文年提议出去放烟火,姜沅最爱看烟火,听到二哥这话,立刻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清远县的长街上,绚烂的烟火耀眼夺目,在长街上空次第绽开。

    正说笑谈论着哪家的烟火最好,姜沅却觉得似乎有道视线在打量她们。

    她迅速转眸看向不远处。

    一个身着青竹长袍的高大男子负手而立,一眨不眨地瞧着她们这边的方向,他没有出声,却在默默看着崔玥。

    姜沅挑起秀眉看了眼崔玥,悄然为她勾起唇角。

    过了一会儿,那男子举步走到近前,他没看崔玥,而是向崔文年打招呼:“文年,你们在放烟火?”

    崔文年转过头来,意外地挑起眉头。

    这是崔家的邻居,姓关,与姐姐年少时一同长大,他年少时入了甘州府兵大营,自打关母去世后,他极少回来,此时蓦然遇见,当真出人意料。

    崔文年道:“关大哥,你何时回来的?”

    关大哥道:“年节之时,府兵营中得了几天假,回来看看。”

    寒暄着说了几句话,崔玥看了他一眼,突然匆匆转眸,抿唇看向别处,没作声。

    姜沅的视线在两人身上若有所思地打了个转儿。

    片刻后,她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苦恼道:“二哥,我家灶上还烧着水呢,这么久没回去,只怕水早烧开了。天色太黑,你送我和宁宁回去吧”

    崔文年点了点头,立即道:“那我现在就送你们回去。”

    两人很快离开,走了一段路,姜沅悄然回首看去。

    崔玥与那位关大哥距离走近了些。

    两人不知说了什么,但空中烟火燃起的时候,他们齐齐抬头,默契地看了过去。

    姜沅也停下脚步,抬头望向空中。

    爆竹依次徐徐升空,响起清亮悠长的声音,天空炸开朵朵五颜六色的璀璨烟火,瞬间铺满了整个夜空。

    之后,缤彩纷呈的星光逐渐熄灭,变为一道道流光溢彩的瀑布,从天幕倾泻而下。

    姜沅仰首看着,宁宁也扬起小脑袋看着,姜沅抱紧她,轻笑了笑:“辞旧迎新,明年又是新的一年。”

    ~~~

    京都。

    宫宴散去,裴元洵驱马回府。

    静寂之中,长街河畔上空遽然炸起一朵朵烟花,红橙黄绿,色彩缤纷绚烂,灿若云霞。

    天上河面,交相辉映,爆竹声声,辞旧迎新。

    他翻身下马,负手立在一旁,一动不动地盯着空中的烟火。

    东远不知道将军何时开始对这些烟花感兴趣,但主子要看,他也只好下马驻足一旁。

    直到最后一颗烟花绽放,余烬从空中消失。

    裴元洵恍然回过神来。

    他从没注意,京都河畔的烟火竟这样漂亮。

    突地想到刚纳姜沅那一年的春节。

    他打马从宫中回府时,天色已经黑透。

    将军府也有家宴,他在宫中已饮了许多酒,在府里也免不了喝上几盏。

    喝了太多,已有些微醺。

    回到慎思院时,他莫名想到姜沅的院子看一看。

    他这样想了,便没顾自己定下的规矩,起身去了木香院。

    别的院子都挂着喜庆的灯笼,充满丫鬟仆妇的欢声笑语,只有她的院子静悄悄的,廊檐下一盏孤独的灯烛亮着。

    他没作声,举步去了正房。

    房内,姜沅已经睡下了。

    她没睡在卧榻,而是靠在美人榻上,闭眸缩成一团,身上搭着件单薄的披帛御寒。

    榻旁的桌案上,放着本医书,想是她睡着之前,读了好一会儿。

    他没喊醒她,而是鬼使神差地撩袍在她身旁坐下,盯着她的葳蕤长睫看得入神。

    直到她迷迷糊糊梦呓着说:“外祖父,年节时的烟火,最好看了”

    他想,她年岁不大,到底是小姑娘心性,区区烟花一燃便尽,有什么好看的?

    睡在美人榻上容易着凉,他没喊醒她,而是径直把她抱回卧榻。

    刚一触到榻沿,她却突然醒了过来。

    她慌忙理了理衣襟起身下榻,抱歉地说她不该睡着,还问他此时前来有什么要事?

    他没说什么,只是沉默片刻,冷脸告诫她不可再在美人榻上入睡,以免着凉染了风寒。

    说完,他便回了慎思院。

    现在回想起来,他忽然后悔。

    将军府热闹非常,她一个人却那么孤单,他那时怎么就没想到,陪她去看一看她喜欢的烟火?

    ~~~

    正月过去,春寒料峭的时节,早晚的天气还有些凉意。

    用过早饭,姜沅罩了件厚实的外衫,照常到了保和堂。

    刚到保和堂外,却发现,她来得早,崔文年到得更早。

    他今日要去沈家村义诊,早已收拾好药箱,正要打算出门。

    姜沅也想随他出去义诊。

    县城的人看诊方便,有些头疼脑热身子不适的,会到药堂看病抓药,而周边郊村的百姓因为路途远,鲜少到城里来。

    他们看诊不便,又不舍得花银子,得了病也是能拖就拖,往往小病拖成了大病,即便最后下定决心到城里看诊,病情也大都到了十分严重的地步。

    姜沅想着,借着义诊的机会,她也可以帮那些乡村的妇人查一查病症。

    但崔文年不同意。

    “乡村路远,有好几十里地,来回骑马都需要大半天的时间。路途颠簸,你的身子吃不消,待以后有机会,我再带你去”

    说完,便让刘行牵了租来的马匹。

    姜沅目送他们骑马离开,不无遗憾地踱进了药堂。

    她进到医室没多久,丁末揉着惺忪睡眼哈欠连天地走进药堂。

    他看到姜沅已来,顿时精神为之一震,三两把拍去脸上的睡意,一溜小跑拎来烧开的热水,给姜沅沏了盏热茶端来。

    倒完茶,丁末神秘地说:“沅姐,你猜我刚才看到谁了?”

    姜沅拿出医书,正想考教一下丁末习读的如何了,听到他这话,微微抬起眉头,笑道:“这我如何猜得出来?”

    丁末也没打算卖关子,他一握拳头,压低声音说:“你还记得上次咱们去买药材,路上遇到个晕倒的女人,你还让我给她买糖包吃吗?”

    高家小姐?

    姜沅有些意外,“你看到她了?”

    丁末重重点头,抬手往外一指:“我来得时候,看到她在咱们药堂外头走来走去呢,也不知是在等谁”

    药堂外,衣着单薄的高小妤站在不显眼的拐角处。

    想是凉风吹得久了,她的脸颊唇色泛白,一副风吹就倒的病弱模样。

    姜沅走近她,道:“高姑娘,外头这么凉,你穿得这样单薄,会受凉染风寒的。你先随我到药堂来吧。”

    高小妤犹豫不决地看向药堂的方向,踌躇道:“姜大夫,算了,我还是不过去了”

    姜沅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定然是想见到崔二哥,但又担心他不肯见她,这才在外面徘徊犹豫的。

    她温声道:“崔二哥出去看诊了,得傍晚才能回来。现在药堂只有我和丁末,你若是有什么话,可以到药堂来跟我说,我帮你传达。”

    到了药堂,高小妤喝着热茶暖身子,双颊总算没那么苍白。

    她摩挲着杯沿,低声道:“姜大夫,我没有定亲。”

    顿了顿,她又道:“我爹娘去年要给我定亲,我死活没有同意。今日,我是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才独自一人来到清远县,傍晚就得赶回去。”

    她说着,眼里的泪珠大颗大颗落下,一滴滴落在茶盏里,溅起些微涟漪。

    “我爹娘今年是一定要打算给我定亲了,我再怎么执拗,也违抗不了他们的意愿,他们不同意我下嫁。我今日来,本想远远看他最后一眼,可我却又不敢再见他,我怕一看到他就再也忍不住”

    姜沅给她递了绣帕过去。

    看着高小妤的泪眼,她不知道要说什么。

    高家是官宦之家,高小妤的父亲是朝廷四品官员,高家给她相的亲事,定然是门当户对的官宦子弟。

    身份之差,门第之见,远非一双泪眼三言两语能掩盖差距的。

    姜沅不清楚崔二哥的想法。

    但从他以前对高小妤避之不见故意冷落她的态度可以推断,他也许是希望她嫁个身份地位相当的男子吧。

    高小妤擦着脸颊的泪,喃喃道:“姜大夫,我不在意什么身份地位,只要嫁给意中人,就算以后吃糠咽菜我也愿意。”

    姜沅叹了口气,看着她道:“高姑娘,你累了吧?药堂后面有空房,如果累的话,你先歇一歇”

    高小妤赶了一早上的路,此时又累又困,听了姜沅的劝说,便和衣躺到房里的榻上歇歇神。

    到了傍晚时分,她还没有起身。姜沅进房的时候,发现她躺在榻上,双眼紧闭,脸颊酡红,睡得十分深沉。

    她的脸色不对劲,姜沅当即伸手试了试她的额温。

    额角发烫,起了严重的烧热。

    姜沅拧了湿帕子放在她额头上退热,又赶忙开了退热散让丁末去煎煮汤药。

    傍晚时分,暮色四合未至,余晖散落一地。

    崔文年义诊回来,驱马停在药堂外不远处

    他拎了药箱在手,吩咐刘行去马行还马,自己先回了药堂。

    到了堂内,看到姜沅端了一碗黑褐色的汤药,正打算去后面的空房。

    崔文年微微一愣,放下药箱,道:“可是有病患起了烧热?”

    姜沅听到声音,飞快扭头看了他一眼。

    崔文年大步向她走来,有些责怪道:“怎么要你端药,丁末呢?”

    姜沅思忖片刻,把药碗往案上一搁,道:“二哥,高姑娘染了风寒,现在起烧热了,这碗药是端给她的。”

    崔文年猛地愣住:“高姑娘?哪个高姑娘?”

    姜沅装作什么都不知的模样,道:“姑娘自称叫高小妤,今天早晨从甘州到清远县来的”

    话未说完,崔文年已经端起药碗,疾步向后院的方向奔去。

    一改他往日稳重的模样,担忧焦急的情绪无法遮掩。

    一个时辰后,高姑娘退了烧热。

    她泪眼朦胧地出来,苍白着一张脸,同姜沅轻声道了别,深深向后凝望了好几眼,才独自一人走出了药堂。

    而等她走后,崔文年慢慢走出来,他唇角抿直,温和的脸色满是凝重。

    姜沅默默思忖了一会儿。

    身份之差门第之别,犹如横亘在眼前的幽深鸿沟难以逾越,可要是高姑娘愿意奋不顾身,那崔二哥,是不是也应该努力一下,不要辜负她的似海深情?

    姜沅看着他,郑重道:“二哥,机会只有一次,若是错过此次,以后就再也没有了。”

    她说得含糊,崔文年却明白她的意思,

    他转过头来,视线落在印有甘州惠民药局发行的医文上,拧眉深思起来。

    ~~~~

    时光流逝,转眼又将近八月之时,宁宁快一岁了。

    每次姜沅从药堂回来,胡娘子都会抱着宁宁等在巷子口。

    看到姜沅,宁宁便手舞足蹈得从奶娘怀里滑下来,迈着不怎么稳当的步子,扑进姜沅的怀中,趴在她的肩头,口齿清楚地喊:“娘亲。”

    每每此时,姜沅坐诊一日的劳累便会不翼而飞,心中的满足无以言表。

    不过,今日走到巷子外,迎接姜沅的,却是抱着宁宁的崔玥。

    她穿着一身桃色裙衫,乌黑的发髻高高挽起,峨眉淡扫,涂了口脂,她本就容貌出众,此时整个人容光焕发,神采奕奕,看上去更加漂亮了。

    姜沅不由眼前一亮。

    她上前接过宁宁,笑着道:“玥姐今日怎么有心装扮了?是不是好事将近?”

    宁宁搂住姜沅的脖子,亲昵地喊:“娘亲。”

    喊过后,白嫩的小手转了个方向,指着崔玥,夸张地比划着道:“姨姨”

    崔玥脸突地一红,捏了捏宁宁的脸蛋,笑道:“这么小,就会给你娘说姨姨的八卦了”

    年节时,关大哥在崔宅吃了顿年夜饭,今年开春以来,但凡府营休沐,他便会赶回清远县。

    每次来,还都有借口,要么去崔玥的茶铺买茶,要么给崔宅捎带些甘州的特产。

    一来二去,不但姜沅知晓他的心意,连崔文年也看出这位关大哥想要追求自己的姐姐。

    只不过,崔玥还在犹豫不定。

    经历了前一桩失败的婚姻,现在她一个人经营茶铺过得逍遥自在,实在没有再嫁的心思。

    也不知关大哥使出了什么手段,姜沅看得出,玥姐已经为他的真心动摇了。

    这是好事,崔文年很满意自己这位准姐夫,姜沅也对关大哥颇有好感。

    所以,在崔玥羞红着脸,不好意思地告诉她,中秋之时打算与关大哥成婚时,姜沅心里反而轻舒了口气。

    崔玥说完,又有些纠结,脸上露出迷茫的神情,道:“沅沅,我不知道我这一步是对还是错”

    姜沅笑着鼓励她:“玥姐,怎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只要你喜欢关大哥,就尽管嫁给他,若是成婚后关大哥欺负你,还有二哥、二叔、我和宁宁给你撑腰呢!”

    崔玥拿帕子捂唇笑了起来。

    她是有这个底气。

    当初她与范家和离时,并没那么顺利。

    一开始,婆母不肯承认前夫身子有毛病,咬定生不出孩子是她的问题,坚持要让前夫休了她,那时文年还没来得及找范家说道,牛二叔一人提了根碗口粗的棍棒过去唬了范家一通,婆母又惊又怕,才让夫家的休弃改为和离。

    现在她再嫁关郎君,若是他对她不好,那就如姜沅说得这般,这么多人给她撑腰,她娘家的底气足着呢!

    玥姐得遇良缘,姜沅看着她的笑脸,打心眼里为她高兴。

    ~~~

    八月刚过,凝香院飘出的桂花香味浓郁馥芬。

    裴元滢在将军府张罗了一场赏花宴,沈姑娘有孝在身不能前来,她便邀请了一些爱好赏花的姑娘妇人。

    众人赏花吃茶,点评一番京都最新样式的钗环首饰,直到午后时分,才意犹未尽地结束宴席。

    午后,裴元洵打马回到府门外,看到三妹正在与一个参宴的女子告别。

    那姑娘与裴元滢说着话,下意识偏首往他的方向瞥了一眼。

    她发髻上插戴了一支镶东珠的凤簪,日光照射下光线流转,反射的光芒清晰地映入眸底。

    裴元洵怔了片刻。

    他突然抬步走过去,沉声对那姑娘道:“请问,你头上的发簪,可否借我一看?”

    裴元滢愣在一旁,对大哥的要求不明所以。

    那姑娘也有些发愣。

    不过他沉冷的眼神不容拒绝,姑娘忙战战兢兢地照做了。

    等她摘下发簪交过来时,裴元洵端详片刻,脸色微变,问道:“你这发簪是何来历?”

    这镶东珠的赤金凤簪一看便是价值不菲之物,京都之中十分罕见,裴元滢对自己没有拥有这种首饰十分眼馋,她当即道:“这是在哪里买的?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快告诉我,我也去买一支来。”

    姑娘忙摇了摇头道:“三小姐,外面铺子没有卖这种簪子的,这是我家亲友从当铺买来的。虽说是典当之物,但看着十分稀罕,我平日喜欢得很,常常插在发髻上。”

    裴元洵垂眸看着掌心中的发簪,手指一下下缓缓攥紧,薄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

    那簪子的东珠底端,刻着一个小小的沅字,那是他当初归京时,特意给姜沅带回来的。

    从未见她戴过的用物,怎会出现在当铺?

    他脸色沉冷,一言不发地翻身上马,扬鞭疾驰离去。

    查清这件事并不难。

    翌日,便有属下来禀,说这发簪最初是在一家镇上当铺当的,据那当铺的伙计回忆,典当物件的是个年岁不大的姑娘,不过她把自己遮挡得严严实实,看不清长什么样子。

    那镇子,就在裴家田庄的附近。

    事情不会这么巧合,这一定是姜沅特意为之。

    一种隐隐的猜测浮上心头。

    翌日一早,裴元洵踏上了前去甘州的行船。

    将军一脸沉凝之色,一动不动地举目望向河面远处,东远满头雾水,却又不敢问。

    明明甘州军务可以吩咐属下前去的,但将军却临时改变主意,打算亲去一趟。

    那甘州是个冬冷夏热的地方,没甚特色吃食玩物,实在不知有什么吸引人之处。

    就在东远暗自琢磨的时候,突听头顶传来主子清冷的声音:“清远县隶属甘州管辖,距离甘州三百里,吩咐行船加快速度,在离清远县最近的地方停靠。”

    东远愣了愣。

    不是要去甘州吗?怎又改成了清远县?

    他突地想起,将军昨晚一夜未眠,而是拿出大雍的舆图翻来覆去地看了半晚,最后在清远县的位置,重重做了标记。

    莫非清远县有什么军务机密?

    东远当即去传将军的话。

    半个月后,弃船换马,终于到达了清远县。

    ~~~

    崔玥与关大哥的婚期定在中秋。

    日子将近,趁着闲暇之时,姜沅与崔文年抱着宁宁一起出门,去为崔玥采买添妆之物。

    姜沅想得周到,按照她早为玥姐列出的嫁妆单子,大到床榻屏风,小到胭脂水粉,她都于数日前准备妥当。

    只是听说清远县的锦缎铺来了一批上好的绣金云锦,她便打算买上一些,给崔玥做一身漂亮的嫁衣。

    因是瞒着崔玥,打算给她个惊喜,所以傍晚后,借口药堂有事不能早回,三人一起到了商铺林立的清远长街。

    定完云锦,夜色已有些朦胧。

    临街小摊上亮起了兔子灯,里面放了蜡烛,外面糊着红白色纸,在烛火下,兔子灯颜色时红时白变幻,特别得小孩子喜欢。

    宁宁第一次晚上随着娘亲舅舅出来逛铺子,两只大眼睛一直睁得溜圆,现在看到兔子灯,手舞足蹈地指着,嘴里不断发出哇的惊叹声。

    崔文年抱着她,看她十分喜欢的模样,便去买了一只兔子灯回来。

    宁宁欢喜地拍了拍兔子灯,对姜沅道:“娘亲”

    姜沅会意,从崔文年手里接过来兔子灯,笑道:“宁宁要我转给她看”

    说完,纤细手指轻轻按在灯上,稍一施力,兔子灯便慢悠悠旋转起来。

    宁宁开心得大声笑了起来。

    稚嫩的童音格外清脆悦耳,让人忍不住勾起唇角。

    临边二楼的一家茶舍中,裴元洵凭窗而立,面色沉冷如冰。

    他的双眸,被眼前这一幕深深刺痛。

    他一言不发地看了许久。

    直到那三口之家的温馨背影消失在拐角尽头,视线犹未收回。

    东远推门而入。

    看到将军还在凭窗远眺,他不解地凑到旁边看了一眼。

    这清远县不大,只有这处长街还算繁华,但与京都相比根本不值一提,不明白将军为何对这里感兴趣。

    东远道:“将军,我打听过了,清远县有个保和堂,这家药堂的的掌柜叫崔文年,他同时也是药堂的大夫,据说医术很好,清远县的人都爱到他的药堂看病。”

    这是他们刚到清远县时,将军便让他去打听的事。

    东远不清楚将军为何要他打探这个,但他觉得崔文年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只是一时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裴元洵静默良久,低声开口,声音冷冽干哑:“除了这銥誮些,还有其他的吗?”

    东远想了想,补充道:“还有,人家说这保和堂的不同之处是,里面还有个坐诊的女大夫,是个死了丈夫的寡妇,名字叫姜沅,尤其擅长为女子和小儿看病,人家都称她为姜大夫。”

    姜沅。

    死了丈夫的寡妇。

    裴元洵只觉得胸口闷痛,喉头发哽。

    一种被欺骗的的愤怒涌上心头。

    可不久后,又被另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占据。

    他以公务之名,日夜不停地奔到清远县,只为确认她是否还活着。

    他告诫开导过自己,她当初假死离开,不管是什么原因,只要她安然无恙,他便不会再追究。

    可亲眼看到她的那一刻,他的决心却险些动摇。

    裴元洵无声静默良久。

    再开口时,清冷干哑的声音已变得沉稳如常。

    “在此地驿馆留宿一晚,明日一早离开。”

    她既已在此嫁人生子,他便不会再打扰她的生活。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两人会相见啦,不过明天要上夹子,所以会晚更,大约在晚上11点之后,谢谢支持~~~

    感谢在2023-11-09 16:23:24~2023-11-10 22:29: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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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6  ☪ 第26章

    ◎民女见过将军。◎

    去清远驿馆的路上, 东远悄悄侧眸看去,将军神色沉冷如霜,唇角抿直, 一直沉默未语。

    东远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

    那保和堂不过是一个小小药堂, 看起来与军务机密没有半分关系, 有何值得打听的地方?

    不过, 仔细回想起来,那崔大夫的名字好像很熟悉, 那女大夫的名字, 似乎与早亡姜姨娘的名字也一样, 事情可真是古怪巧合极了。

    怪只怪他初来此地, 寻人粗略打听了保和堂的消息便急着向将军回禀,没有亲自去那里瞧一瞧, 这其中到底有何异常之处。

    正在他暗自腹诽间, 驿馆已出现在眼前。

    东远回过神来, 拿了将军的令牌去寻驿丞, 吩咐他尽快备下休憩的客房, 好让奔波疲累半月有余的主子好好歇一歇。

    不过, 待他出示了主子的令牌后, 那驿丞却又惊又急, 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

    清远县的驿馆地处偏僻, 条件也简陋, 所接待的官员从未超过七品,此时辅国大将军竟然要在此留宿,驿丞实在不知该如何招待。

    他当即打发人去禀报许知县。

    许知县听到消息时, 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别的不说, 这清远县虽然不及京都郊县繁华, 但也属百姓安乐之地,扪心自问,他在这里做知县十几年,也算兢兢业业,清正廉明。

    为何堂堂一个大将军,竟然会到这里来?

    许知县赶忙召来师爷商议对策。

    师爷听完许知县的忧虑,道:“大人先不要着急,裴大人此时住在驿馆,并没有着人通知县衙,想必只是路经此地。”

    许知县听完愁容不减,捋着胡须道:“既然我们已经知晓裴将军留宿驿馆,若不去拜见,招待不周,岂不失了礼数?”

    他这种小小八品知县,一辈子做地方官,哪有机会得见朝廷重臣?只是想一想该去拜见这位大将军,许县令便紧张的脊背僵直,额角流汗。

    师爷看许知县焦急不安地踱来踱去,那衣摆都快甩出道残影来,也跟着慌乱起来。

    “大人,咱们不清楚裴大人的喜好,但礼多人不怪,咱们招待得周到,总不会出错。”

    许知县停下踱步,急道:“那你说,到底应该怎么办?”

    师爷凑近他耳旁,低声道:“大人可还记得,以前也有品阶高的将领到过清远县,他们要求我们如何招待的?卑职觉得,同为武官,想必爱好相差不远,听说裴大人此行身边未带姬妾,咱们不如效仿那次”

    入夜,裴元洵刚在驿馆安顿下来,便迎来了许知县一行拜访。

    许知县端着一张汗津津的脸,待看清这位辅国大将军时,不由惊叹了一瞬。

    裴大将军立下赫赫战功,大雍朝内威名远扬,几乎无人不知,实在是年轻有为,无人可及,此时,初见到这位大将军本人,才发现他身材高挺,剑眉星眸,样貌也堪称俊美无俦。

    不过,许知县的这种惊叹转眼便消失无踪。

    因为,裴将军本就高大伟岸,现下他面色沉冷,裙裙整里本文一五二二七五二爸一唇角绷直,只消不动声色地抬起剑眉,那迫人的凛凛威势便如泰山般骤然压来,不苟言笑的模样让人遍体生寒。

    许知县紧张到舌头打结:“下官下官不知大人到此,有失远迎,真是罪罪不可恕。”

    裴元洵不喜人恭维客套。

    他暂时留宿此地,也本不想惊扰县衙属官。

    他淡声道:“许大人若无要事,可早些回去。”

    许知县擦了擦额头的冷汗,道:“将军难得来此一次,下官不知该如何招待,驿馆给将军备了些清远特色的吃食酒水,待会儿请将军慢用。”

    裴元洵眉头拧起看了他一眼,道:“不必。”

    那不容商量的沉冷眼神看过来时,许知县脊背顿时渗出一层薄汗。

    他没再敢多说,抖着手捋了捋胡须,舌头又打起结来:“那,下官,让人给将军送些茶水过来,下官,就不打搅将军休息了。”

    许知县刚离开没多久,一个身姿窈窕的姑娘端着茶水过来侍奉。

    姑娘媚眼如丝,纤纤细腰不盈一握,盈盈跪下施礼后,娇柔开口:“奴婢名为柳丝丝,许知县特意吩咐奴婢前来,为大将军侍奉茶水。”

    裴元洵淡淡扫了她一眼,冷声道:“请回,我无需侍奉。”

    柳姑娘没敢抬头,却暗暗松了口气。

    这眼前的大人虽然样貌不俗,但沉着一张冰块脸,满身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森寒气场,让她心里害怕。

    但知县大人发了话,如果她连茶水都未能侍奉,回去后免不了被教坊的嬷嬷苛责。

    想到这儿,柳姑娘顿时两眼含泪,期期艾艾道:“奴婢若是不能在此侍奉,想必知县大人会怪罪奴婢的,还请将军容奴婢在驿馆呆一晚,待将军离去后,奴婢便可以回去复命了。”

    裴元洵看得出许知县的用意,也不欲为难她一个女子。

    “自去找个地方歇下,明日一早离开。”

    将军发了话,柳丝丝面色一喜,余光瞥了眼不远处的驿丞,轻抿唇角走了出去。

    夜色如墨,更漏声声。

    裴元洵和衣躺在榻上,却全无睡意。

    那盏烛光变幻的兔子灯,不时在脑中重现。

    他本不想再去回想,但是越要刻意忘记,脑子里的记忆却越清晰。

    他奔波来此,亲眼见到了姜沅。

    但她千里迢迢来到这里,是为了崔文年。

    他们已经有了孩子,一家三口温馨和睦,欢声笑语。

    那孩子的模样像极了她,雪白的皮肤,眼睛很大,十分可爱的模样。

    她看着孩子,脸上的笑容轻松灿烂,是他从未见过的。

    毋庸置疑,她过得很好。

    崔文年与她称得上是青梅竹马,他年轻英俊,温文尔雅,他们站在一起,郎才女貌,十分般配。

    可几瞬后,嫉妒,一种难以言表的嫉妒从心底蔓延滋生,瞬间充满整个胸腔。

    裴元洵无声掀被起身,眸底一片猩红。

    他已经三十岁了,不再年轻。

    他不会像那些年轻男子那样,买兔子灯哄妻子女儿欢心。

    况且,他以后,也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已至深夜,却再也没有任何睡意。

    揉着发疼的额角起身下榻,伸臂推开窗户。

    也许,深夜的冷风肆无忌惮地吹进房内,自己能够清醒过来。

    可是,此时,窗外一轮明月高挂。

    月亮是圆的,皎洁月光遍洒,落下一地清辉,

    怔怔看了会儿,才恍然发觉,已经快要八月十五了。

    中秋节,本来是一个团圆的日子,他却只能孑然一身,寂寥落寞。

    裴元洵默默凭窗而立,出神地看着那轮圆月。

    不知过了多久,夜阑寂静之中,隐约传来女子痛苦隐忍的哼叫声。

    声音不大,但他耳力敏锐,听起来一清二楚。

    他拧起眉头,视线掠过驿馆,目光落在声音的来源处。

    是驿馆一处不起眼的房间。

    思忖一瞬,唤醒东远,打发他去看看情况。

    不一会儿,东远去而复返,道:“主子,是那位柳姑娘生病了,她一直嚷着肚子疼,不知道怎么回事,已经有人去药堂请大夫了,半个时辰后就到。”

    既然已请了大夫,便无甚可担心的,待大夫诊过,过问几句便可。

    裴元洵没说什么,重又默然望向窗外。

    主子没再发话,东远却没了睡意。

    主子今日举止异常,看上去似乎又大半夜没睡,他身形清瘦不少,双眸布满血丝,神色沉冷而忧闷,实在让人担心不已。

    ~~~

    桂花巷。

    姜沅在睡梦中被咣咣的敲门声唤醒,看院的大黄狗也汪汪乱叫起来。

    此时天色未亮便有人敲门,多半是有急症病患需要出夜诊,姜沅匆匆披衣下榻,出去打开院门。

    敲门得是丁末。

    他晚间睡在了药堂后院,睡梦之中被驿馆的人唤醒,说是驿馆有个姑娘生病,请姜大夫去诊治一番。

    夜间出诊也是常有的事,姜沅习以为常。

    待她收拾好药箱出来,丁末便自觉打着灯笼在前头照路。

    驿馆来接人的马车就停在巷子口,两人上车后,马车便风驰电掣地奔向驿馆的方向。

    驿馆在清远县城郊官道之旁,距离城内大约有二十里,车夫赶车很快,小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了驿馆外。

    下了车,姜沅便跟着驿馆带路的人,快步去了柳姑娘住的屋子。

    到了房内,看到柳姑娘痛苦地捂着肚子,脸色煞白不已,姜沅便知她的情形十分不妙。

    她拿出枕包,搁在柳姑娘的手腕下诊脉。

    摸脉诊断片刻,姜沅的脸色微微变了。

    她看着柳姑娘,低声道:“你月事是何时来的?今晚可有同房?”

    说完,她又补充了一句:“姑娘,你一定要如实告诉我,否则,我没办法为你看诊。”

    看到姜沅严肃的神色,柳姑娘支支吾吾道:“末次月事已隔了许久,今晚今晚同房过了。”

    姜沅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她从药箱里拿出一枚提神固气的参丸,让柳姑娘含在舌底,温声道:“你刚怀胎不足一个月,要注意好好将养身子,今日有小产的症状,所以才肚腹疼痛。”

    柳姑娘惊讶地摸了摸自己的肚腹,神色十分震动复杂。

    姜沅又叮嘱道:“你身子弱,胎相不稳,未来三个月不要同房,待过了三个月,胎相稳定了才可行房事。我给你开了方子,按照方子抓药煎煮,记得要连喝三日,可保胎安胎,还有,最近七日内只可卧床静养,不能随意走动。”

    柳姑娘听完,眼神飘忽望着帐子顶,没说什么,只是咬唇难为情地应下。

    看诊完,姜沅去外间写药方。

    那驿馆的驿丞一直等在外面,此时额头渗出一层冰凉的虚汗。

    待问过姜沅,知道柳姑娘并无性命之碍后,他的神情看上去才放松了些许。

    看姜沅开完药方,驿丞道:“姜大夫稍等片刻,我去让人取诊金来。”

    说完,他便忙不迭地走了出去,让人去按照药方,到临近的药铺抓药。

    姜沅不知道那柳姑娘是什么身份。

    不过,那驿丞统管整个驿站,是有官职在身的,看他此时着急的模样,想是姑娘的身份应该非同一般。

    别人的隐私之事,她不会过问,身为医者,只要确定姑娘并无大碍,腹中胎儿能够保住,她便尽到了自己的本分。

    姜沅坐在外间的椅子上,静静等着驿馆的人送诊金来。

    房外,月亮不知何时被层层暗云遮住,夜色突然变得黑沉沉的。

    一阵凉风穿门袭过,房内的烛火跳跃了几下。

    姜沅下意识向门外看去。

    “大夫,人怎么样了?”

    清冷深沉的嗓音落下,有人缓步停在门外不远处。

    这良久未曾听到的嗓音如此熟悉,竟然与将军的声音一模一样,姜沅愣了一瞬,顿时如临大敌般站了起来。

    她的心脏,不可抑制得慌乱狂跳起来。

    片刻后,她定了定神,悄然否定了自己方才的想法。

    声音相似而已。

    清远县这等偏僻小城,他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她下意识攥紧手指,轻声道:“并无大碍。”

    话音落下,外面却没有回音。

    对方既没有离开,也没有再进来,似乎只是站在门外静默。

    夜风遽然拂动院中的枝叶,沙沙声响让人心烦意乱。

    虽然猜测对方绝不会是裴元洵,但姜沅还是决定即刻离开驿馆,不再等待对方送来诊金。

    刚打算离开,门外的人却先她一步,大步迈进了门槛。

    裴元洵疾步走近,在离她三尺远的地方顿住脚步。

    他负手而立,薄唇紧抿,眸色沉冷地看了过来。

    熟悉的清冷气息霎时逼近。

    待仰首看清他的那一刻,姜沅整个人如遭雷击,瞳孔不可思议地睁大。

    她下意识想要逃。

    刚抬起脚,又硬生生站回了原地。

    她咬唇默然片刻,纤指紧攥成拳,强迫自己尽快冷静下来分析此时的情形。

    将军见到她,神色依然沉冷如常,并没有十分惊奇,说明他已经查到自己假死离开和生下宁宁的事——但,她的卖身契已销毁,他纳她时,既无成亲礼,也没有婚书,于律法上来说,两人并无关系,现在她是自由的身份,不必再担心他要带她回府。

    只是,将军府没有休妻放妾的规矩,当初知晓他绝对不会放她离开,她才想法子假死离府,于这一点来说,她确实欺瞒了他。

    房内冷冰冰的,与他清冷如霜的脸色无异。

    他没开口,就那样直直看着她,视线沉冷而锐利。

    姜沅垂下头,不敢和他对视。

    片刻后,她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率先开口,向他福了福身,道:“民女见过将军。”

    民女。

    这个字眼终于让裴元洵清冷的脸色发生了些许变化。

    他胸膛沉闷地起伏一阵,淡然开口:“你最近过得怎样?”

    姜沅咬了咬唇,规规矩矩回道:“承蒙将军相问,民女过得很好。”

    裴元洵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见他没有追责之意,姜沅悄悄舒了口气,大着胆子抬头看了他一眼。

    离得近了,可以看到他眼周一圈淡淡的乌青,神色也有些憔悴。

    想必是因为柳姑娘的事在忧心。

    姜沅默默思量片刻,又福了福身,道:“以前的事,是我欺瞒了将军,还请将军不要见怪。”

    良久,裴元洵不辨情绪地唔了一声。

    姜沅悄然向内室的方向看了一眼。

    将军亲自来过问柳姑娘的病情,想必两人关系匪浅,大概,柳姑娘是他房中的姬妾。

    也许他娶了沈姑娘以后,又纳了妾室,看来这位柳姑娘颇受他的宠爱,外出公务他也要将她带在身旁。

    姜沅想着,这样最好,她在将军府时便无关紧要,如今将军娶妻纳妾,身边有人侍奉,也已经怀有子嗣,则更不会计较她假死离府的事,也不会在意宁宁。

    想到这里,她提起的心总算放松一半。

    不过,默然片刻,本着医者的责任,她还是叮嘱道:“将军,柳姑娘已怀有身孕,胎相尚不稳,行房之事,至少要三个月之后”

    顿了顿,她低声道:“将军还需注意一些。”

    她说得十分委婉,没有提节制那两个字。

    将军虽不是重欲的人,在榻上时却生硬刚猛,柳姑娘身子柔弱又刚怀子嗣,经不起他横冲直撞。

    今晚行房后她差点落胎,不消说,和他的霸道蛮横有关。

    姜沅点到为止。

    说完,不待裴元洵再开口,她便拎起药箱,逃也似得飞快离开。

    出了柳姑娘的屋子,姜沅走得很快。

    丁末提着灯笼大步跟上,道:“沅姐,你跑这么快做什么?”

    姜沅不能跟他解释。

    小跑了一段距离,直到走到驿馆外头,她才停下来捂着胸口重重地喘气。

    丁末人高马大,此时却落后了几步。

    他追过来,高声提醒道:“沅姐,他们还没给诊金呢!”

    姜沅缓了缓气息,道:“不等了,待明日让驿馆的人送去药堂也是一样的。”

    丁末不清楚她为何会这样,但姜沅这样说了,他便会按她说得做。

    不过,五更时分,破晓未至的时刻,除了驿馆外挂的几盏灯笼,到处都是黑蒙蒙的。

    丁末挠了挠头,看着眼前晦暗不清的道路,道:“沅姐,那我们怎么回去?”

    他们乘坐驿馆的马车来的,这里距城内有二十里路,总不能两条腿走回去。

    姜沅拧眉闷闷呼了口气。

    没有办法,只好在外面等着驿馆的人送他们回去。

    等了片刻,有人匆匆追了过来。

    “大夫,将军吩咐我给两位送诊金,顺便送你们回去。”

    话音落下,姜沅愣了愣,迅速抬眸看去。

    灯笼的光线并不明亮,但东远的脸,她还是一眼便认了出来。

    而待看到姜沅,东远惊愕地愣在原地,拿手使劲揉了几下眼睛,才确信自己并非眼花。

    他下意识走近几步,不敢置信地开口:“姜姜姑娘?”

    他本来想称呼姨娘的,但脱口而出的瞬间,生怕认错了人,还是觉得叫姜姑娘稳妥些。

    裴元洵已经认出了她,瞒着东远也无用,姜沅看着他,抿唇点了点头。

    东远的眼神满是震动。

    姨娘竟然没死!那将军知道了吗?

    片刻后,东远定了定神。

    将军方才已经见过姨娘了,而且他神色如常,还让他送他们回去

    所以,将军一定早已知晓此事,到清远县来,也是将军有意为之!

    饶是想到了这一点,姜沅没死的冲击还是太大,东远的脑子一时没有转过弯来,甚至不合时宜地想起松林中那座孤零零的衣冠冢。

    他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姜沅,因为失神发怔而显得失态。

    丁末怒火腾一下升起,几步走过来挡在东远面前,用力朝他挥了挥拳头,不客气得大声道:“你眼睛没问题吧?”

    东远回过神来,歉意地收回视线,拱手道:“兄弟,对不住,冒犯了,我这就送你们回去”

    姜沅不能让东远赶车送他们。

    他虽是裴元洵的小厮,但高门贵地的贴身仆从,寻常州县的官员见了都得客客气气礼让三分,这驿馆有车夫,哪里能让东远亲自赶车?

    但不容她拒绝,东远已经赶了车过来。

    丁末对他有一种莫名的敌意。

    看到东远坐在车辕上,他已经先一步踩上马车,一动不动地坐在东远身旁,似乎要时刻监视他似的。

    姜沅只好坐上了马车。

    一路无话。

    扬鞭催马,天色微亮的时刻,马车在保和堂外停下。

    姜沅下了车。

    此时晨色尚早,保和堂却已开门,里头传来病患哎呦哎呦的叫疼声,还有崔文年的声音:“忍着点,腿骨断了,要先接上骨头”

    有病患需要接骨。

    此时天色尚早,刘行还未到药堂来,崔二哥给病人接骨的时候需要有人打下手。

    姜沅一听,来不及跟东远说什么,拎起药箱便向药堂走去。

    待姜沅走进药堂,东远掉转了马车的方向。

    他没有驱车离开,却是坐在那里没动,一副若有所思不得其解的模样。

    丁末双手抱臂矗立在一旁,斜眼盯着他,道:“还不走?等着我再送你回驿馆?”

    东远无视他的阴阳怪气。

    他回头看了几眼保和堂的招牌,很快想起,将军让他打听过这个药堂的事。

    这么说,他之前打听到的姜大夫就是姨娘,而将军来清远县,就是为了找姜姨娘?

    东远顿时震惊不已。

    他想了一会儿,看着丁末,开口问:“这药堂的掌柜,是不是姓崔,叫崔文年?”

    丁末冷哼着点了点下巴:“是又怎么样?”

    脑中灵光乍现,东远终于想起来了。

    以前姨娘还在将军府时,是有位甘州的崔姓公子来看过他,对方当时在将军府外等了许久,还是他见到对方后,引着他与他的老仆进的府门。

    这么说,姨娘离开将军府,是投奔这位崔公子来了?

    莫非,姨娘与这位崔公子

    打探消息不够详尽,东远因辜负主子的信任而感到惭愧。

    但此时,他不可再失职。

    他琢磨片刻,问:“姜大夫,嫁人了吗?”

    丁末看着他,冷笑一声。

    他就知道这人心术不正,方才他就一直盯着沅姐看,一看便不是什么好东西。

    丁末警惕地眯起眼睛,冷冷道:“嫁不嫁人,跟你有什么关系?”

    东远被呛了一句,却从对方那种颇有敌意的眼神中,发现了一个事实。

    姨娘没再嫁人,否则眼前这小子不会用这种态度跟他说话。

    得不到直接的答案,他便换了个问法:“崔大夫成亲了吗?”

    丁末的耐心快要告罄,“没成亲,也没定亲,你问这么多做什么? ”

    东远:“崔大夫与姜大夫是兄妹吗?”

    丁末烦不胜烦,那双拳头也蠢蠢欲动:“不是兄妹,胜似亲兄妹!你再废话这么多,我就不客气了!”

    在丁末恨不得飞出眼刀的视线中,东远知趣地赶车离开。

    作者有话说:

    明天开始,还是21点左右更,如果有事会请假,谢谢大家支持~~~

    感谢在2023-11-10 22:29:20~2023-11-12 14:09: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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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磨边 33瓶;追文、see.you 5瓶;小饼干后悔沿着银河煲 3瓶;白、开水、咚咚巴拉、一棵树、64547467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7  ☪ 第27章

    ◎我想来看看孩子。◎

    柳姑娘的事, 是一桩有些荒唐的意外。

    裴元洵对别人的私事不感兴趣,只要人没有性命之忧便好。

    不过,姜沅说的那些话, 他还是原话转达给了驿丞。

    而驿丞听完, 心虚地抹着额上冷汗, 待柳姑娘喝药好转之后, 便亲自将人送了回去。

    东远回到驿馆时,天色已经大亮。

    他跳下马车后, 直奔将军的屋子。

    房内, 裴元洵负手靠窗站着, 桌子上丰盛的早食一口未动。

    将军一向情绪内敛, 沉稳持重,他此时在想什么, 东远猜不出来。

    但方才他从丁末嘴里套出来的话, 是一定要想法子告诉将军的。

    东远思忖着道:“主子, 姜大夫已经回保和堂了。”

    裴元洵没有回头。

    隔了片刻, 淡声道:“好。”

    过了会儿, 沉冷干哑的嗓音又传来:“她的身份你知道了, 过往之事不可再提。”

    不消将军吩咐, 东远对这事自有分寸。

    姨娘如今是清远县有名气的女大夫, 若是被人知道她曾是将军的妾室, 传出去, 还不知会有人怎么议论她。

    东远道:“姜大夫是杏林之家出身,本身还有医学的底子在,两年未见, 她已经是清远县医术高明的女大夫了, 那崔公子也是人人称道的大夫, 祖上都是医者,在清远县的口碑很好。”

    裴元洵的黑沉眼眸不辨情绪,刚劲修挺的长指却不自觉握紧。

    东远提醒得没错。

    他们自小相识,是有很多共同语言,于学医治病方面也是志同道合。

    想起那一家三口的画面,裴元洵只觉得心口沉闷,喉头发堵,几乎难以呼吸。

    他烦郁地闭了闭眼眸,沉声道:“即刻收拾东西,前去甘州”

    话未说完,东远的话又冷不丁响起。

    “主子,说起来,这学医治病也不容易,那崔大夫年纪轻轻一直未成亲,姜大夫也是一心扑在诊治病患上,我想,姜大夫两年内医术便如此精进,跟这勤学奋进的态度分不开干系”

    裴元洵蓦然一愣。

    他转过头来,沉冷眸底遽然闪过一抹讶异。

    “你是说,崔文年没有成亲?姜沅也没有嫁人?”

    主子锐利的视线直盯过来,东远下意识立正站直,重重点了点头。

    裴元洵沉默起来,惊讶欣喜之后,茫然不解又很快涌上心头。

    她没有嫁给崔文年,那她的孩子是谁的?

    打听出这件事并不难。

    长街上,保和堂对面的茶馆二楼,只消点上几壶好茶,伙计便竹筒倒豆子般尽数道来。

    “您问姜大夫啊?她可真是人美心善,去年我家刚生下的二丫头天天晚上哭,我还以为是撞了邪,正巧姜大夫知道了,她只是随便揉了几下丫头的肚子,还让我们勤抱着丫头晒太阳,不用吃药针灸,丫头就好了!她连一文钱的诊金都没收!”

    意识到话题有点跑远,伙计嘿嘿一笑,又道:“姜大夫给小儿看病高明,她自己的姑娘也养得活泼结实,姑娘长相随她,大眼睛双眼皮,别提多好看了!孩子是她去年生的,眼看就满一岁了,不过说起来也有些可怜,这孩子是遗腹子。她丈夫战死,只给她留下这么个孩子,孤儿寡母的,婆家一定是容不下她,才把她赶了出来,不然山高水远的,她干嘛来投奔亲友,一个女人,多不容易啊”

    说到最后,伙计一脸心酸的同时又有些气愤。

    不知他接下来还要说出什么话来,东远及时起身,带着他走出雅间。

    室内,裴元洵垂眸望着一盏清茗,神思半天回转不过来。

    那战死的丈夫,一定是指他无疑。

    可遗腹子

    他突地想到了两年前住在客栈的那一个雨夜。

    那一晚,他拥她在怀,床笫缠绵间,极尽所能。

    而她吃过酒酿圆子,一直醉意朦胧,也许是第二天,她忘记了夜里的事,也没有喝下避子汤。

    裴元洵缓缓抬眸,幽黑深沉的眸底,不动声色间染上一抹讶然的惊喜。

    可惊喜之后,一种难过自责的情绪如汹涌波涛当头扑来,沉甸甸压在胸口,让人心如芒刺,痛不可忍。

    她不是为了崔文年才来到清远县。

    而是在将军府的几年,无数的忽视、劳累、苛责、失望、无奈累积在一起,在他打算要娶妻的时候,她深觉磋磨无望的日子没有尽头,无法诉说的伤心委屈达到顶点,才只好假死离府,到此落脚。

    一切都是他的错。

    身为她的丈夫,他没有呵护她,关心她,反而一味地要求她乖顺懂事,体贴温柔,她才不得不咽下所有苦涩,努力按照他希望喜欢的模样表现。

    如今她自由自在,没有束缚,不用再重复以往的心酸劳苦,所以笑容才格外轻松灿烂。

    一日夫妻百日恩,难道她心中已没有半点旧情,没有半点对他的留恋不舍?

    不,他相信,即便她决意离开将军府,在她内心深处,对他的感情不会有变,不然,她为何孤身一人还要坚持生下他的孩子?

    他记得很清楚,那个时候,她看他的眼神,那眸光灼灼的喜欢爱慕是无法掩饰的。

    那么,待他找到合适的时机表明心意,保证以后不再让她受委屈,也许不久,便可以将她们母女接回府中。

    直坐在原处静默了两刻钟,裴元洵激荡的心绪才缓缓抚平。

    他站起身来,透过雅间的窗隙向外看去。

    一辆马车在保和堂停下,车上的人着急忙慌地下来,小跑着走进药堂,像是去请大夫出诊。

    片刻后,姜沅随着车夫走出,一个身材高大的少年,拎着药箱紧追在她身后。

    两人上了车,马车很快驶离出视线所及之处。

    裴元洵收回视线,静立片刻,转身向楼下走去。

    ~~~

    傍晚,日头还未落下,绯红余晖铺满天空。

    桂花巷外,一群蹒跚学步的孩童,咿咿呀呀地追着蜻蜓玩。

    宁宁刚学会走路,步子还不稳当。

    看到别人在追蜻蜓,自己也挥舞着小手要去撵,胡娘子不放心地撒开了手,宁宁小跑几步,却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胡娘子心疼地跑过去抱起她,道:“乖宁宁,摔疼了没有?”

    宁宁扬起小拳头,呼呼吹几口气给自己止疼,仰起小脸笑着摇了摇头。

    该到用晚饭的时辰,一群玩耍的孩子慢慢散了,胡娘子怕她再摔了自己,哄着道:“待会儿娘亲要回来了,我们先去给娘亲做晚饭好不好?”

    宁宁恋恋不舍地看了眼飞来飞去的蜻蜓,小嘴抿了起来。

    似乎在思考到底是继续捉蜻蜓,还是先回家等娘亲。

    胡娘子打算再哄一哄宁宁,还没说话,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男人从巷子口走了过来。

    胡娘子看了他一眼。

    这个男人身材高大,长相不俗,但从未见过,面生得很,不像清远县的人。

    胡娘子霎时警惕起来。

    方才一群照看孩子的娘子悄悄议论,说是要当心偷卖孩童的人贩子出没,这个男人她从未见过,该不会是偷孩子的吧?

    这巷子里虽说有三户人家,可另外两户根本没人住,姜大夫的家宅还在桂花巷的尽头处,这人看着力气很大,万一他要从她手中夺走宁宁,她可是没法子的。

    胡娘子这样想着,便赶紧抱了宁宁往巷子里走。

    裴元洵大步走来。

    只不过还未来得及走近,便看到那身穿靛蓝裙衫头戴包巾的妇人抱起孩子,脚下生风般跑到了巷子尽头处。

    而她怀中的孩子,还在眼巴巴地望着空中飞舞的蜻蜓,着急地挥着小手。

    很快,院门在眼前重重紧闭。

    清晰的咔哒响起,是门闩落下的声音,接着还有一声声狗吠响起,似乎对着门缝朝他龇牙狂叫。

    裴元洵顿住脚步,清冷神色微变。

    片刻后,尴尬无措地握了握长指。

    他已知道,眼前这宅子是姜沅住的地方,方才那妇人抱的孩子,正是他与姜沅生下的孩子。

    只是没料到,初到这里,竟然吃了闭门羹。

    那妇人对他满心戒备,显然叩门也无用。

    如此以来,他只能先耐心等待姜沅回来。

    日头西沉。

    巷口规整平直的青石路面,余晖泛起的光泽消失殆尽。

    姜沅踏着最后一抹光线,脚步轻松地往桂花巷走来。

    今日出了一趟急诊。

    许知县的夫人近日胃口不好,身虚体乏,晨起时竟还不小心晕倒在地,诊治过后,才发现夫人中年得子,已有三个月的身孕。

    知县夫人身体并无大碍,只是与许知县成婚多年膝下一直无子,现下竟然意外怀上孩子,虚惊之后喜得合不拢嘴。

    诊完脉,知县夫人爱闲聊,还随口提到大将军路过清远县留宿在此,住上一晚,今天便会前去甘州办理公务。

    得知裴元洵会马上离开这里,姜沅担忧的情绪逐渐云消雾散,心情也大好。

    只是弯起的唇角在看到那熟悉背影的刹那,一下子紧抿起来。

    将军的身形,高大伟岸,劲挺修长,即便从背后看去,也带着习武之人的威猛,她一眼就能认出。

    姜沅顿住脚步,停在原地未动。

    心中顿时警铃大作。YH

    他不是要去甘州处理公务,怎么还没离开?此时,竟还站在她的家宅门口?

    还没等姜沅上前询问,听到她的脚步声,裴元洵已负手转身,举步向她走来。

    姜沅默默深吸一口气,纤手悄然紧握成拳,不动声色地退后几步。

    待他走近了,她秀眉蹙起,仰首看着他,道:“将军怎会在这里?”

    柔和温婉的声音,带着十足的防备与警惕。

    裴元洵沉默片刻,低声道:“我想来看看孩子。”

    听到他的话,姜沅垂下眸子,心绪复杂凌乱。

    她假死离府,他并未追究什么,这让她心生感激,现下他提出想看一看孩子,如果直接出口拒绝的话,是否太过冷漠无情?

    但她并不想再跟他有什么瓜葛,只怕他看过一次宁宁,再起了想要带走她的念头。

    姜沅低头盯着脚下,良久,轻声道:“将军什么时候离开清远县?”

    不知她为何这样问,裴元洵微微一愣,片刻后,他很快道:“甘州还有军务,我会尽快离开的。”

    姜沅默不作声地点点头。

    片刻后,她低声道:“将军,宁宁是我的孩子,你可以来看她,但不能带走她。”

    她现在已同他没什么关系,最担心得便是他想带走宁宁,他有权有势,若真是要将宁宁从她身边夺走,她怕争不过他。

    裴元洵沉默许久,幽沉眼眸盯着她姣白无暇的脸颊,沉声道:“她是你十月怀胎辛苦生下的,年龄尚小,需要娘亲陪在身边,我怎会带走她一个人?”

    将军一言九鼎,言出必行,不会诓骗她,得到他的承诺,姜沅终于放心下来。

    宅门在里头反锁,姜沅走上前叩了几下门环。

    胡娘子过来打开门闩。

    不过,她盯着姜沅身后的男子,眼神中明明白白写满了好奇与狐疑。

    她方才以为这人是人贩子,既然姜大夫让他进门来,那想必是良家男人,也不知与姜大夫是什么关系?

    姜沅不知该如何向她介绍裴元洵的身份。

    她想了会儿,勉强找出个说辞:“这是我的远房表哥,路过清远县,想到家里来看看宁宁。”

    远房表哥。

    裴元洵薄唇紧抿,脸色如罩冷霜。

    她不想告诉别人他曾是她的丈夫。

    这样其实没什么不对,因为目前他们之间已无干系。

    也罢,现在先不必计较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不久之后,他带她们回府,会给她们母女该有的名分。

    想到这儿,裴元洵清冷神色稍缓,片刻后,朝胡娘子略一点头:“是。”

    迈过门槛,四合小院尽收眼底。

    这院子很小,还不如将军府的木香院面积开阔。

    但青石铺地,清扫的一尘不染,廊檐下一簇簇盛开的金银花,夺目耀眼。

    院中荷花缸旁一株碗口粗的桂花树,散发着浓郁的香味。

    姜沅低声问胡娘子:“宁宁呢?把她抱出来吧。”

    胡娘子道:“她今天玩得太累了,方才刚刚睡着。”

    姜沅踟蹰了会儿。

    她本来想让裴元洵在院子里看一眼宁宁,可现在宁宁睡下了,便只能带着他去房里。

    裴元洵跟在她身后往正房走。

    越过房厅,掀开帘子,映入眼前的是一间方正的内室。

    内室不大,布置得温馨精巧。

    右手边靠窗的地方是一张书架,从下到上,一溜医书摆放得整整齐齐,旁边则是一只半人高的格子架,柳编方框中,盛着孩子的玩物,双面拨浪鼓,可爱的布老虎,一吹就滴滴作响的竹喇叭,诸如此类的东西满满当当。

    再往里,是放衣物的橱柜,不过柜门紧闭,柜旁放了一大盆缤纷盛开的茶花,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裴元洵视线逡巡片刻,下意识转眸看向左侧。

    左手靠墙有一张架子床,挂着桃红软纱床帐,翩翩起舞的蝴蝶刺绣栩栩如生,一看便出自姜沅的绣工。

    裴元洵的视线微微偏转,下意识看向她。

    姜沅站在床前,微抿着唇,悠亮烛火下,她姣白脸颊上的莹润尽数褪去,显得清瘦明艳。

    姜沅没有直接撩开纱帐,而是看着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待会儿不要说话。

    想是怕吵醒孩子。

    裴元洵放轻呼吸,神色郑重地点了点头。

    姜沅轻手轻脚掀开了床帐。

    借着悠亮的烛光,裴元洵稍稍俯身向里看去。

    架子床很宽敞,足可以并排躺下两个大人。

    宁宁躺在最里侧睡得正香。

    她的小手握成拳头放在脑袋两侧,睫毛又长又翘,粉雕玉琢的一张小脸,像极了姜沅。

    裴元洵的呼吸悄然一滞,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张熟睡的脸蛋。

    一种欣喜的,异样的,难以置信的感觉慢慢涌上心头。

    这种感觉很奇妙。

    他曾想象过,他们生下的如果是一个女孩,该是什么模样。

    宁宁与他的想象几乎一样。

    她已经快一岁了,比他见过的所有孩子都要漂亮得多。

    姜沅没有让他看太久。

    走到房外,裴元洵道:“她叫什么名字?”

    姜沅轻声道:“宁宁。”

    裴元洵点了点头。

    宁宁,寓意幸福安宁,一生顺遂,是个很好的名字。

    顿了顿,姜沅有些歉意地补充道:“她睡觉浅,若是睡不够被吵醒,会哭闹的。所以”

    是在解释为何刚才让他在房内噤声。

    裴元洵颔首:“她生辰几何?”

    姜沅道:“农历八月二十五。”

    裴元洵点了点头,沉默不语起来。

    她怀有宁宁的时候,他没有陪在身旁,他不知道妇人怀孕生子是何等情形,养育孩子又该注意哪些,所以,一时不知该再问什么。

    没多久,暮色笼罩,圆月从东方缓缓升起,地上撒遍清朗的月色。

    胡娘子做好了晚饭,看到姜沅与她的表哥在院内静静站着,便道:“姜大夫,晚饭已做好了,现在用饭吗?”

    姜沅轻嗯一声,抬眸看向裴元洵,道:“天色不早了,您早点回去吧。”

    裴元洵唇角抿直,脸色有些不妙。

    她待他疏远客气,视为外人,完全没有留他用饭的意思。

    不过,他还有要事,驿馆内,甘州的几位要员听说他在清远县,已乘了马车前来拜见。

    此时是该到离开的时候了。

    隔了一会儿,他点头道:“好吧。”

    姜沅送他到院门外。

    巷子口空无一人,没见等他的车马,姜沅道:“将军怎么回驿馆?”

    裴元洵望了眼桂花巷的尽头,道:“东远在外面等我。”

    东远一向服侍在将军身旁,此时想必牵了马在外等候,姜沅点点头,道:“那将军慢走,我就不远送了。”

    说完,她便返身回去,在他面前轻轻关上了院门。

    咔嗒一声,门闩推上。

    接着是她离开的脚步声,步子轻缓,没多久便消失在耳旁。

    裴元洵负手而立,出神地盯着那院门。

    姜宅的院门是左右两扇,大约一人多高,涂着黑漆,门板上有两个铁质的兽首状门环,和清远县诸多百姓家宅的院门样式并无什么不同之处,却显得格外干净整洁,连门环都是泛着清亮的光泽。

    院内的桂花、金银花、还有茶花的香气随着晚风吹到院外,香气清悠馥郁,在身侧连绵萦绕。

    驻足良久,他才迈动脚步,向巷子口的方向走去。

    作者有话说:

    明晚21点更~~~谢谢支持

    🔒28  ☪ 第28章

    ◎我可以和你一起给宁宁过生辰吗?◎

    驿馆距离城内二十里, 来时策马扬鞭,不过一刻钟的路程,回去的时候, 却似乎显得格外漫长。

    将军没有催马快行, 东远也只好驱马缓缓跟在主子身侧。

    行了两刻钟有余, 东远看到将军突然勒马停下, 双手握住缰绳,转眸向后望去。

    清朗月辉下, 桂花巷早已不在视线中, 但那秋桂的香气, 似乎仍然若隐若现。

    东远看主子在莫名发怔, 犹豫一会儿,驱马上前道:“主子, 甘州指挥使、知府大人已在驿馆等了一天”

    甘州官员接到辅国将军巡视的消息, 早已在甘州备好酒宴等候多时。

    谁知将军一行没到甘州, 而是先在清远县落脚。

    那甘州指挥使与知府大人便乘了马车, 连夜疾驰百余里路, 亲自到清远县来迎接他们。

    东远看得出来。

    自打主子今日去了姜姑娘的住处, 还见到了小小姐, 出来时便有些魂不守舍。

    裴元洵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 低声道:“八月二十五日”

    东远不明所以, 道:“主子提这个日子做什么?”

    裴元洵没答, 默了默,道:“你可知道,孩子应该怎么过周岁生辰?”

    东远恍然大悟。

    不用说, 这是小小姐的生辰日。

    屈指一算, 办完甘州军务, 将军应当能在这个日子前赶回来,给小小姐过生辰。

    周岁生辰,可是大有讲究,以往府里的大少爷和二少爷过周岁,老夫人可是命人认真操办的。

    只不过将军一向忙于军务,对这些事情没有在意过。

    东远道:“按照咱们大雍的习俗,孩子过周岁,要置办酒席,邀请亲友到场,给孩子举办抓周礼”

    ~~~

    翌日,姜沅到了药堂,却发现崔二哥还没来。

    丁末提着一只药筐出来,道:“沅姐,崔大夫今天早上去了甘州,说是有朋友捎信让他过去一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事。不过他给你留了话,说这半个月由你负责药堂的事务。”

    刘行正在专心苦学医术,丁末则对药堂的诸多事务都不在意,崔文年离开药堂,能负责药堂事务的,便只有姜沅。

    她点了点头,道:“好。”

    不过,看到丁末把药筐放到板车上,似乎打算要出门,姜沅问道:“你要去做什么?”

    丁末道:“崔大夫走之前,在药材铺定了些炮制好的药材,我去取回来。”

    那药材铺姜沅也知道,保和堂常用的当归、黄芪之类的药材,一般会从那里购买,药材铺的位置在城外,距离驿馆不远。

    姜沅想了想,低声对丁末道:“你取完药材,再顺道去一趟驿馆,打听一下昨日住在那里的人走了没有。”

    昨日大半夜去驿馆出诊,丁末还记着那个赶车送他们回来的白脸车夫,那车夫看着可实在不顺眼,他也想知道,那车夫此时有没有离开清远县。

    丁末拍了拍胸脯,道:“沅姐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

    取完药材后,丁末赶车去了一趟驿馆打听消息。

    午时一回来,丁末便直奔向姜沅的医室,一脸高兴道:“沅姐,我问过了,他们今日早晨便离开了驿馆,听说是去甘州了。”

    确认裴元洵一行真的离开,姜沅总算轻舒了口气。

    崔文年不在药堂,前来看诊的病患,不论男女,都来到了姜大夫的医室。

    刘行现在已开始学着坐诊治病,像头疼脑热之类的小毛病,他也可以看诊开方。

    但他看着年轻,才跟崔文年学医三年,看病的人对他的医术还不怎么信任。

    他临时坐在师傅的诊位上等待病患来诊脉,等了许久,只有一个腹泻的病患等不及排队,过来找他问询了几句,不过,还没等刘行说出什么,那病患哎呦哎呦揉了几下肚子,满脸痛苦忍耐地跑了出去,似乎急着出去找茅厕了。

    彼时,相比于姜沅那病患排起长队的医室,他这里却空荡荡的。

    刘行抿唇坐在那里,尴尬地低下了头,苍白的脸色不禁有些颓丧。

    等了一会儿,他突然起身去了柜台,把正抓耳挠腮配药的丁末请去一边休息,自己则对着药方配药抓药。

    待看完一拨病患,姜沅没顾上喝一口水,便把刘行叫到了身边来说话。

    当初她初来药堂时,崔二哥悉心培养她,每次她坐诊时,他便亲自坐镇旁边指点。

    现在崔二哥不在,刘行要学着坐诊,她也要延续药堂的这一习惯,帮助刘行度过这段初学坐诊的难熬时期。

    医室内,她跟刘行说着话,有个穿灰色粗布短打的中年男子捂着胳膊一脸痛苦地走进医堂。

    他先问:“崔大夫在吗?”

    看到崔文年不在药堂内,男子便径直向姜沅的医室走去。

    他疼得丝丝吸气,见到姜沅,便赶忙道:“姜大夫,我刚才帮人抬石头,只听嘎嘣一声,这胳膊好像是断了,疼得要命,你快帮我看看是咋回事?”

    断骨接骨之术,崔文年手法娴熟,刘行跟他习行几年,也早已对接骨了若指掌。

    姜沅温声道:“先让刘大夫帮你看看。”

    男子看了眼刘行,不太相信地说:“这不是崔大夫的小医徒吗?他会吗?”

    刘行不知该说什么,尴尬无措地看向姜沅。

    姜沅笑了笑,对男子说:“你放心吧,刘大夫可以的。”

    说完,她看向刘行,眼神中满是鼓励。

    刘行深吸一口气,走到男子的面前,他手法娴熟地捏了捏男子的胳膊,诊治片刻后,笃定道:“并没有骨折,只是脱臼了,我帮你正位。”

    话音刚落,只听一声咔哒关节轻响,男子反应过来时,他的胳膊已经回归正位,活动自如。

    他满脸喜色,笑着道:“小刘大夫这么厉害,一下就给我看好了。”

    刘行不好意思地点点头,看向姜沅时,他的眼神充满了感激。

    从上午到下午,坐诊一日,药堂依然忙碌不已。

    不过刘行有了先前的信心,再有人来看诊时,他便主动起身帮助病患搭脉看诊,要是有拿不准的病症,就让人去找姜沅诊治,若是些小毛病,他便可以自下诊断,再请姜沅核对一下药方。

    药堂事务一切如常,只是过了几日,快到八月十五了。

    除了要准备中秋节,崔家还有一件重要的大事——崔玥与关大哥的婚事也定在了中秋这一日。

    婚事将近,定做的喜服送到了崔宅。

    崔玥试穿着喜服,眉梢眼角都是笑意,白皙的脸庞神采飞扬。

    姜沅笑吟吟看着她。

    此时眼前的玥姐,又变成了那位年轻时貌美爽朗的大姐姐。

    关大哥在甘州府兵大营任参军一职,清远县老宅已无关家近亲,他们成婚后,崔玥打算随他一起去甘州居住。

    为她成婚高兴的同时,姜沅又十分不舍。

    宁宁看到姨母那大红的喜服,两只小手激动地乱摆,一个劲地对姜沅道:“娘亲,娘亲”

    崔玥换下喜服,抱起宁宁笑着问:“宁宁是不是觉得喜服漂亮,想让你娘也穿?”

    宁宁眨巴着大大的眼睛,看了崔玥一眼,又去看姜沅。

    姜沅忍不住笑了起来:“那是成亲的新娘子才穿的衣服,娘可不能穿。”

    崔玥嗔怪地看她一眼,“怎么就不能穿?以后你总不能独身一辈子,若遇到了合适的男人,还是再嫁的好”

    她现在再遇良缘,原先那套不打算嫁人的理论便弃置一旁,还打算说服姜沅找个体贴的男子。

    姜沅打趣她变得太快,惹得崔玥笑着上前拧了一把她的脸。

    日子一闪而过,转眼到了中秋节。

    为了给长姐送嫁,崔文年也从甘州赶了回来。

    清晨,迎着鞭炮声声,崔玥身着大红嫁衣,在众人的簇拥下,将手中的红绸递给了关郎君。

    一对新人坐轿上马。

    送亲队伍在喜庆的唢呐声中出发,去往甘州拜堂成亲。

    目送长姐的喜轿缓缓远去,崔文年的脸上露出一抹舒心笑意。

    看姜沅抱着宁宁,还在怔怔望着那远去的花轿,他温声道:“沅沅,回去吧。”

    他接过来宁宁抱着。

    宁宁喜欢这位温和俊朗的伯伯,乖乖趴在他怀里,咿咿呀呀地说着话。

    崔文年时不时点头应和几声,笑着夸她:“几日不见,我们宁宁会说这么多话了。”

    姜沅轻笑,道:“二哥,再过几日就是她的周岁生辰了。”

    八月二十五日是宁宁的生辰,崔文年挑起长眉,叹道:“一晃这么快,宁宁都要满周岁了”

    不过,他说完,神情却微微一凝,十分遗憾地说:“我还有要事,不能留在清远给宁宁过周岁生辰了。”

    姜沅不太明白。

    崔文年道:“我前些日子去了一趟甘州的惠民药局。药局有我认识的朋友,他告诉我现在药局缺少医官,已向医正举荐了我三日之后,我就要去药局赴任了。”

    他之前没有告诉姜沅,是因为想要得到医正举荐的人太多,足有上百个年轻大夫,而他不过是百中之一,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但是,昨日药局差人回信,医正对他的行医履历十分感兴趣,要他即刻便去药局上任。

    崔文年踌躇了会儿,低声解释缘由:“这样,我与小妤能距离更近,有了品级,我再去高府提亲,底气也能足一些。”

    姜沅真心实意为他感到高兴。

    药局的医官责任重大,府衙对这种人才的选拔要求极其严格,既要大夫医术高明,又要有高尚的医德,竞争力度之大,是寻常人难以想象的。

    崔二哥无论医术还是德行,都不愧于此职,更重要得是,他这么年轻,能得医正青眼,以后可谓前途无量。

    他与高姑娘之间,想来不会再有什么阻碍了。

    只是有些遗憾,崔玥刚嫁走,崔二哥也要带着牛二叔离开清远县,这里,便又只剩下她与宁宁两个人了。

    崔文年很快动身去了甘州。

    他一走,经营与坐诊保和堂的重任,便落在了姜沅的肩头。

    先前她只需要坐诊治病,不用考虑药堂进药,也不用参与药行的事,现在这些大事小情,都得由她出面。

    这日清晨,她刚到了药堂,药材铺的马车便停在药堂外,来送上回没给药堂补足的药材。

    姜沅出去验货。

    那些黄芪没问题,只是那半袋子当归只有几根完好的,其余大部分都生了黑霉点。

    姜沅留下了黄芪,让药材铺的伙计把当归带回去。

    那伙计道:“姜大夫,最近当归紧俏,不好进货。你别这么较真,咱们县其他药铺照样要了这些货,你只要让人洗净晒干,不怎么影响功效的。大不了我们掌柜给你少算些进价,这样药堂也不算亏”

    清远县各家药铺用药的定价是药行商议定下的,保和堂的药价都是按照最低来定价,他们开方卖药赚的钱少,全凭看病的人多才能赚得一点诊金。

    这些诊金算是药堂薄利,也是分发给保和堂坐诊大夫与医徒的工银来源。

    以前崔文年在药堂时,对药材质量看得紧,这姜大夫是个女人,也许好说话一些。

    再说,私下进点价低的药材,她自己不也能从中赚上一笔吗?

    谁知话音落下,姜沅拧眉看了他一眼,严肃道:“你把这些药材带回去,价钱再便宜我也不会要。”

    她说得很坚决,态度看上去没有缓和的余地。

    伙计摇头暗啧了一声。

    姜大夫长得貌美,却是个不灵活的榆木脑袋。

    商量不成,伙计只得不情不愿推着板车走了。

    ~~~

    临近宁宁的周岁生辰,这一日药堂无事,姜沅打算早些下值,去长街商铺买些给宁宁抓周的用物。

    丁末看到姜沅收拾要离开,便放下手里的东西追了出去。

    “沅姐,你要去做什么?”

    姜沅道:“我去给宁宁买些东西。”

    丁末很快道:“我知道有一家新开的铺子,里头卖的泥偶很受小孩子喜欢,沅姐怎么不去看看?”

    宁宁喜欢泥塑的小兔子,每天睡前都喜欢抱着玩一会儿,不巧前几日泥兔摔断了尾巴,她还撅起小嘴哭了好大一会儿。

    姜沅道:“那铺子叫什么名字?在什么地方?”

    “铺子也在长街那里,只是位置有些隐蔽,”丁末摸了摸后脑勺,笑道,“反正我现在也没事,正好要去长街给买点东西,沅姐,咱们一起过去吧。”

    从这里走到长街,大约半柱香的时间。

    到了泥偶铺,果见琳琅满目摆着许多泥塑的东西。

    诸如唱戏的红脸老生,踢蹴鞠的孩童,短尾巴的小兔子,憨态可掬的胖猴

    姜沅幼时,最喜欢的是那一套十二个踢蹴鞠的磨喝乐。

    没想到这铺子泥偶齐全,竟在角落处找到一套如她幼时一样喜欢的玩具。

    姜沅慢慢选了很久。

    等她买完泥偶,出铺子时,迎面遇到了个身着锦袍的男人。

    这人看上去年纪不大,大约二十多岁,刚饮过酒,浑身散发着难闻的味道,走路还东倒西歪的,嘴里不知叫嚷着什么。

    遇到这种随时可能会耍酒疯的,姜沅自觉远离。

    不过,还没等她走远,那人斜眼看了她一下,立刻甩开大步追了过来,还嬉笑着道:“小娘子,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他仗着酒胆想要调戏,姜沅瞪了他一眼,没说话,继续往前走,想尽快甩开他。

    谁知,这人像狗皮膏药似的,很快追了上来,道:“小娘子,你嫁人了吗?你长得这么好看,要是没嫁人,就跟哥哥好吧,哥哥保证疼你”

    说着,还打算伸手去摸她的手。

    此时天色还未暗下来,长街上有行人来往,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就有几个女子在摊位旁买脂粉,大庭广众之下,他竟敢醉酒胡搅蛮缠,姜沅顿住脚步,看着他冷声道:“你再胡言乱语,我就不客气了。”

    那人嘿嘿一笑,道:“你一个姑娘家,还能怎么不客气”

    话未说完,只见一道人影从不远处飞跑过来,还没等姜沅反应过来,丁末已举起拳头重重挥了过去。

    几拳下去,那人的醉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鼻青脸肿地抱头蹲在地上,一个劲地哭喊着求饶:“丁老大,我再不敢了,我刚才喝多了酒,才瞎说八道的”

    丁末一脚踹在他屁股上,骂道:“你的脑子不长记性,老子平时怎么告诫你的?”

    说完,他俯身靠近那男子耳旁,不知低声说了句什么,那男子顿时面白如纸,颤抖地捂紧了自己的子孙根。

    丁末看着他,狠声道:“给姜大夫道歉!”

    那男人忙不迭地起来作揖,道:“姜大夫,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求您原谅我刚才的无礼。”

    这边动静很大,已引起人注意,有些人探头探脑地看着,打算围观过来一探究竟,姜沅不想事态扩大,斥责了那男子几句,便对丁末道:“让他走吧,给他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若是以后再犯,就送到县衙惩治。”

    丁末点了点头,转首看了眼那男子,冷声吐出一个字:“滚!”

    待那人跑远了,丁末急忙走到姜沅身旁,道:“沅姐,你有没有被吓到?”

    姜沅笑了笑。

    丁末出现得很及时,帮了她大忙,不过,即便他没有来,她也会向周边的人求助的,长街上有认识她的人,会有人对她施以援手,所以,她没什么害怕的。

    丁末为她出气,姜沅很感激,她勾起唇角,轻笑道:“丁末,多谢你。”

    丁末捋起袖子,晃了晃自己的拳头,对姜沅道:“沅姐,这就是那个姓牛的,以前调戏过姑娘,被我撞见揍了一顿,以后再见到他,他再敢不敬,你就报我的名号。”

    说完,他又补充一句:“沅姐,这么说吧,在整个清远县,只要你提我丁末的名字,就没人敢找你的麻烦。”

    少年长眉扬起,俊脸上有抑制不住的洋洋得意,姜沅点点头,笑道:“好。”

    眼看天色快要晚了,丁末道:“沅姐,我送你回去吧。”

    这段路姜沅早已熟识,哪里用得着他送?

    她温声道:“不必了,我自己回去就行了,你也早点回家吧。”

    从长街到她住的宅子,大约需要不到两刻钟,她走回去就可以了。

    丁末还是担心她被方才的事吓到,坚持道:“沅姐,这天色有些暗,说不定等会儿会下雨,我租辆马车送你回去快点,也好早点把泥偶送给宁宁。”

    姜沅迟疑了下,似乎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而短短时间,丁末已经租了辆马车过来,他与车夫并肩坐在车辕旁,示意姜沅快些上车。

    姜沅只好掀帘进入车厢内坐下。

    ~~~

    与此同时,姜宅。

    裴元洵从甘州处理完军务,去而复返,叩响了姜宅的院门。

    他是姜大夫的远房表哥,胡娘子没说什么,便让他进到院子里来。

    他此番前来,给宁宁带了许多抓周用的东西,当做她的生辰礼。

    不过宁宁下午睡着了,此时还没醒,胡娘子看到那诸如铃球酥糖之类适合宁宁的吃食玩物,不由觉得,表少爷对宁宁实在是十分疼爱。

    所以,即便他神色沉冷不苟言笑,胡娘子看这位表少爷也比初见时顺眼许多。

    她给裴元洵端了碗茶,放到院内廊檐下的四方石桌上,道:“表少爷先喝茶歇会儿,宁宁应该很快就醒了。”

    裴元洵点了点头。

    不过,他却没有坐下,也没有喝茶。

    此时暮色四合,姜沅还未归家,他沉声问胡娘子:“姜大夫一般何时回来?”

    胡娘子看了看天色,道:“平时这个时辰,姜大夫已经从药堂回来了,今天回来得晚,想是有事耽搁了,”

    裴元洵沉吟片刻,道:“那我去药堂接她。”

    说完,他起身走了出去。

    刚走到院门处,他脚步突地一顿。

    一辆马车停在桂花巷的入口处,很快,姜沅掀开车帘,从车内下来。

    她站定后,笑着冲车上年轻的男子挥了挥手,似乎在道谢。

    那年轻男子身材高大,相貌俊朗,裴元洵见过,姜沅外出诊病时,他就提着药箱跟在她身旁。

    裴元洵沉默看着巷口那道纤细的身影,眉头拧了起来。

    巷道的青石地面上,落日余晖散落在上面,泛起厚重的光泽。

    姜沅与丁末作别后,脚步轻快地走过青石路。

    临走到宅门前时,却发现院门不知何时打开了些许。

    而已经半个多月未曾谋面的将军凭空出现,面色沉冷地立在门旁,一脸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去的马车。

    姜沅满脸都是意外震惊。

    还未来得及思考,她的话已脱口而出:“将军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裴元洵收回遥遥望去的视线,抿紧的唇角平直成一条线。

    他还未开口,胡娘子已经抱着宁宁满脸笑容地走了出来。

    “姜大夫,表少爷来看宁宁了。”

    表少爷。

    姜沅抿起唇角,无奈沉默起来。

    是她说过的,这是她的远房表哥。

    所以胡娘子让人进来,并无什么过错。

    姜沅简直后悔不迭。

    而宁宁两只小手抱着个圆滚滚的铃球,一脸欢喜的模样,眼神亮晶晶地喊道:“娘亲”

    说着,便伸手要姜沅抱。

    看到宁宁开心,姜沅也不自觉弯起唇角。

    她没再看旁边沉默不语的将军,而是把买来的泥偶递给胡娘子,接过来宁宁,温柔地问:“宁宁想娘亲了没有?”

    宁宁啪叽亲了一口姜沅,奶声奶气道:“娘亲”

    说完,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扑闪扑闪长睫,指了指一旁身材高大的表舅,有些害怕地往姜沅怀里钻。

    姜沅抿了抿唇,表情复杂地看向裴元洵。

    他脸色清冷,不苟言笑,像个无端散发威势的冰块,一定是吓到宁宁了。

    看到她投来的眼神似乎略带责怪,裴元洵不自在地负起双手。

    他看着姜沅,沉声道:“我刚到,来给宁宁过周岁生辰。”

    姜沅抱紧宁宁,下意识退后一步,与他拉开些距离。

    她抿了抿唇,轻声问道:“将军是特意来的,还是顺路经过清远县?”

    他来此地办理军务,来时经过清远县,按路程来说,走得时候也会从这里路过。

    如果他是顺路经过的,那她还不必太担心,如果他是特意赶回来给宁宁过生辰,那她就不得不提防了。

    裴元洵看出她眼神中的警惕,心头微微一凝,闷声道:“这里还有公务没办完,不会耽搁太久。”

    姜沅轻咬住唇,低着头没说话。

    裴元洵垂眸看着她姣白无暇的侧脸,亦沉默起来。

    她不再开口,也没有同意他留在这里,似乎对他的到来十分抗拒抵触。

    她的表现尚在情理之中。

    她虽对他有旧情,但积累的不满怨恨,不可能一时半会便会消解,他若想要带她们回府,需得先抚平她心中的委屈。

    两人都静静地站立着,只有宁宁手里的铃球叮叮作响,在寂静的暮色中,那声音显得格外清脆悦耳。

    裴元洵垂眸看了一眼宁宁,又视线沉沉地看向抿唇不语的姜沅。

    隔了一会儿,他放缓了声音,道:“姜沅,明天,我可以和你一起给宁宁过生辰吗?”

    他的口吻和态度,都带着商量的意思,那双黑沉的星眸定定看着她,好像是在请求她的同意。

    姜沅踌躇起来。

    他是宁宁的亲爹,于情于理,她都不该拒绝他来陪宁宁过周岁。

    而且,她先前也曾说过,允许他看望宁宁,但不准他带走她,他还出言保证过,让她不必担心。

    琢磨片刻,姜沅觉得自己可能想多了。

    他已经娶妻纳妾,那妾室还已怀有子嗣,他应当是因为公务逗留此地才来见一见宁宁,待返回京都后,他自然不会再想及她们。

    想到这里,姜沅提起的心稍微放松些许,点头对他道:“将军到院子里来吧。”

    晚间,胡娘子做了一桌子菜,热情地留表少爷在此用饭。

    用饭的小厅内,瓷瓶中新摘的桂花散发着淡香。

    裴元洵静静坐着,垂目看向桌上那一盏新沏的蜂蜜金银花茶。

    这是姜沅亲手沏的茶。

    自她走后,他再也没有喝过一次花茶。

    茶汤鲜澄,散发着独有的清甜味道。

    可长指停顿在距离茶盏不足一寸处,又缓缓收了回来。

    他莫名想到了方才送她回来的那个男子。

    很年少,长相也不错,浓眉大眼,身材高大,她同他告别时,一路轻快地走回院子,唇畔还带着甜甜的笑意。

    院外忽然响起淅淅沥沥敲打的声音,将沉闷的思绪悄然拉回。

    天色晦暗,外面下雨了。

    廊檐下响起一串脚步声。

    没多久,姜沅推门走了进来。

    胡娘子做了许多饭菜,都是清远县当地的特色菜食,很是花费了一番心思,但桌上的饭菜却未动一口。

    姜沅看了一眼桌子,道:“将军怎么未用饭?”

    好歹是胡娘子辛苦做的,怎可辜负她的一番好意?再说,这么多饭菜,浪费了岂不可惜?

    裴元洵站起身来,垂目看着她,道:“你还没用饭吧?等你一起吃。”

    他穿着一身玄色长袍,神色清冷无波,一双黑沉星眸看向她的时候,也难以看出什么情绪起伏。

    姜沅从药堂回来,确实还没用晚饭,不过看将军这模样,如果她不在这里用饭,他似乎不打算动筷子。

    姜沅纠结片刻,在他对面坐下。

    她举著,出于主人的待客之道,对裴元洵道:“胡娘子做的红烧鲈鱼味道鲜美,是清远的特色,将军尝尝。”

    裴元洵点头,取筷尝了一口,点头称赞:“味道不错。”

    他吃了一口,便放下了筷子。

    似乎不怎么饿,又或者是心情不佳,

    姜沅以医者的态度仔细打量了他几眼。

    相比两年之前,他的脸庞清瘦了许多,眼周一圈淡淡的乌青,显然是没有睡足,胃口也不怎么好。

    那熬了小半个时辰的红豆粥盛在眼前的瓷锅里,热腾腾的,冒着香甜的气息,是她一向爱吃的。

    胡娘子熬了足足小半锅,她一个人根本吃不完。

    用这种粥饭开胃效果不错,而且她记得,他以前也爱吃这种红豆粥。

    她盛了一碗粥放到裴元洵面前,道:“将军尝尝这个。”

    裴元洵看着面前的粥,又看了她一眼,眸底悄然泛起波澜。

    她还记得他的口味。

    旧日温情,即便她刻意掩饰,也难免会露出端倪。

    裴元洵沉稳地点头,看着她,道:“多谢。”

    吃完一碗粥,他胃口果然好了不少。

    几碟子菜肴他都尝了一遍,甚至还罕见得认真评价道:“清远虽然地处偏远,但吃□□致丰富,不可多得。”

    姜沅十分惊讶。

    她记得以往在将军府时,他大多时候忙于公务,为人也清冷严肃,端正刻板,对那些后宅琐事,吃食用度之类的根本不会在意。

    不过好在那一桌子饭菜没怎么浪费。

    用完饭,天色已经全暗了下来。

    淅淅沥沥的秋雨有渐大的趋势。

    姜沅道:“将军现在住在哪里?”

    若还是住在驿馆,距离城内足有二十里路,有些太远了,路上难免会淋雨。

    裴元洵道:“住在城内的悦来客栈。”

    他此番从甘州回清远县,提前打发走了同来的下属,只有东远跟在他身旁。

    他们既没入住驿馆,也没去官邸居住,连许知县都不知晓他还在清远县。

    他只想不管公务,在这里安静度过些时日,待姜沅回心转意,再带她们一道返回京都。

    他说完,姜沅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悦来客栈她清楚,那里距离保和堂很近,离她的住处也不远,只是没想到,将军竟然只在一个普通客栈住下。

    不过,现在雨势不大,就算他打伞回客栈,也不会淋湿衣袍。

    姜沅找出一把天青色的油纸伞给他,送他到院门口,道:“天色不早,我就不留将军了。”

    裴元洵接过伞来,垂眸沉沉看着她。

    她今日穿着一身浅青色的裙衫,乌黑绵密的头发一半束起,一半柔顺地披在纤薄的肩头,她送他出来,手里也打了一把伞,这让他不由想起,当初在将军府时,每次下雨时他离开木香院,她也是这样打着伞送他到院外,等他离开时,她驻足在门口处,一直目送他离开才返回院内。

    他相信,不久之后,她再回到木香院的时候,还会如往常一样,只是,不同得是,以后他不会再让她和宁宁受什么委屈。

    过了一会儿,裴元洵沉声道:“好,你们早些休息。”

    他打开伞,迎着风雨走进夜幕中。

    姜沅推开门闩,正打算关门落锁时,他又稳步走了回来。

    姜沅有些意外,她一手撑着伞,一手搁在门闩上,轻声道:“将军还有什么事?”

    裴元洵看着她,沉声道:“明日是宁宁的生辰,我几时来方便?”

    他今日提前来,是为了给宁宁送生辰礼,明日才是宁宁的生辰,生辰之日,要给她举办抓周礼,他不知姜沅几时回来,要先跟她约好见面的时辰。

    姜沅想了想,道:“我明日早些从药堂下值,午时过后,将军便过来吧。”

    裴元洵点头应下,又道:“我还要买些什么东西吗?”

    他买了一大堆抓周的用物,笔墨纸砚,绢花红绳,书籍乐册,甚至还有竹枪铁棍,比姜沅准备得还要齐全,已经完全足够了。

    姜沅摇了摇头,道:“不必了,将军费心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唇畔轻抿,不经意露出一抹淡笑。

    裴元洵垂眸看着她轻浅的笑容,暗暗勾起了唇角。

    他沉声道:“那明日一到午时,我就过来等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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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9  ☪ 第 29 章

    ◎她一向很温柔体贴,此时竟如此冷漠绝情。◎

    回到客栈, 裴元洵亲手将油纸伞面上残留的雨水擦干,合拢后,让东远仔细收起来。

    东远满脸不解。

    这不过是一把寻常的雨伞, 主子竟然如此爱惜, 他虽然疑惑, 还是立刻按照主子的吩咐做了。

    不过, 今日主子带着生辰礼去了一趟姜大夫的宅子,竟到这个时辰才回来, 他已在客栈内等急了。

    东远道:“主子, 小姐可喜欢那些礼物?”

    裴元洵闻言, 拧起眉头。

    那个铃球, 宁宁倒是很喜欢。

    只是见了他,她似乎有些害怕, 非但不让他抱, 还扭过头躲着他走。

    东远看着主子晦暗不明的脸色, 猜测着说:“莫不是小姐看到主子有些害怕?小孩子见了不熟的人, 是有些害怕的。”

    裴元洵心事重重地坐下, 半晌后, 沉声道:“那我应该怎么做?”

    东远绞尽脑汁地琢磨。

    宁宁见了将军会害怕, 这不让人意外, 将军人高马大, 又不苟言笑, 那周身如覆寒霜的气势,等闲人不敢靠近,更遑论丁点大的小姐?

    但主子应该怎么做才能讨小姐喜欢, 东远也没经验。

    他抓耳挠腮想了许久, 道:“要么, 将军再给小姐买些孩子喜欢的玩意,见了小姐多笑一笑,多和小姐玩一些小孩子喜欢的游戏,比如捉迷藏,躲猫猫什么的,一回生二回熟,小姐见了将军自然就亲近了。”

    东远言之有理。

    裴元洵沉默着点了点头,坐在椅子上认真思考起来。

    ~~~

    翌日午时,姜沅从药堂出来,那高大熟悉的身影背手而立,已站在拐角处在等她。

    看到姜沅出来,裴元洵便举步向她走来。

    “我和你一起回去。”走近了,他沉声解释道。

    姜沅有些意外。

    她还以为他会像昨日一样,直接去桂花巷呢。

    裴元洵顿了顿,解释道:“我来的路上,看到有人卖蹴鞠,就买了一个,你先看看宁宁会不会喜欢。”

    若是不喜欢,他现在还可以去找那货郎换个孩童喜欢的玩意儿。

    他伸手,大掌中露出一只拳头那么大的皮蹴鞠。

    姜沅接过来捏了捏,蹴鞠摸起来软和又有弹性,很适合宁宁这么大的孩子玩,她有些惊喜地点头道:“这个好玩,她一定会喜欢的。”

    裴元洵垂眸看着她,不动声色地勾起唇角,道:“那就好。”

    两人并肩而行,向桂花巷的方向慢慢走去。

    姜沅一直在看手里的蹴鞠。

    这蹴鞠价钱不贵,就是极少能遇见大小这么合适的,想到宁宁喜欢它的模样,她也十分高兴。

    裴元洵负手走在她身边,时而垂眸看向她。

    距离很近,可以闻到她身上有一种清淡的药香,像丁香的味道,柔和淡雅,让人感到舒适和安心。

    从药堂回桂花巷,要走上一段路,两人静静走着,谁都没开口说话。

    过了会儿,因着医者看诊复诊的习惯,姜沅道:“将军,柳姑娘身体好了吗?”

    上次她在驿馆给柳姑娘诊治安胎,过了这些时日,也不知她情况如何了。

    裴元洵想了一会儿,才记起驿馆的那位姑娘。

    “应当已经大好了。”

    他相信她的医术,当时柳姑娘由她诊治后没出意外,现在想来也不会有什么事。

    姜沅默默哦了一声。

    什么叫应该大好了?莫非柳姑娘没跟在他身旁?

    姜沅道:“柳姑娘没住在客栈?”

    裴元洵道:“那日你看诊完,她便已经回去了。”

    姜沅点了点头。

    柳姑娘怀有身孕,已经不适合随他公务出行,此时是应该送回府里好好养着,京都大夫名医众多,就无需她再操心了。

    看她若有所思的模样,裴元洵神色微微凝起,南极生物群每日梗新一无而二七污二爸依似乎想到了什么,开口解释道:“她那日只是奉命到驿馆侍奉,与我并无任何关系。”

    姜沅顿住脚步,讶异地挑起秀眉看着他。

    裴元洵也随即停下脚步。

    他垂眸看着她变幻莫测的神色,负手没再作声,静静等着她开口。

    许久后,姜沅看着他,轻声道:“那将军与沈姑娘成婚了吗?”

    裴元洵默了许久,沉声道:“尚未。”

    当初,将军府还未来得及向侯府下定,以为她落水溺亡,他心情悲痛,便再无成亲的心思,过了三个月,沈曦开始为父守孝,他们成婚的事便耽搁下来。

    姜沅轻咬住唇,片刻后,她轻声道:“对不起。”

    她原来以为他已经娶妻,却没想到,他与沈姑娘还未成婚。

    她想着,其中原因可能跟她有关,大约诸如将军府与侯府都有丧事,成婚不吉,又或者是他以为她真得溺亡而有些难过,影响了成婚的心情。

    是她当时考虑不周。

    如果不是她选在他们打算成亲之前离开,那么,沈姑娘一定能顺利嫁到将军府,她已过了双十年华,若因为守孝再蹉跎三年光阴,对女子来说,已算是大龄。

    姜沅很是自责。

    离开将军府,过往之事已如云烟散去,她从没有想过怨恨任何人,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做错的地方,可是,她获得了自由,却连累了沈姑娘推迟三年婚期,她唯一对不住的,应该是她吧。

    裴元洵垂眸看着她,良久后,他淡声开口:“你无需抱歉。”

    他当初没有及时成婚,是由他自己决定的,与她没有什么关系。

    饶是他这样说,姜沅还是歉意地笑了笑,道:“我弥补不了什么,只能祝将军与沈姑娘以后恩爱和睦,永结同心,子孙满堂,白头偕老。”

    她的嗓音温婉动听,可是,这话语中全然没有任何爱恨嫉妒的情绪,那么淡然,那么冷静,那么真诚,以至于,烦闷焦躁的情绪,在心口陡然而生。

    裴元洵神色沉冷如霜,幽黑星眸定定地盯着她,胸膛沉闷地起伏一阵。

    为了沈曦的名声考虑,他不可能不对她负责,但,他已知晓她与宁宁的存在,更不会丢下她们母女不管。

    按照婚约,他会娶正妻,但他亦希望与她能儿孙满堂,白头偕老。

    一路无话。

    回到姜宅,宁宁张开小手高高兴兴地扑了过来,看到姜沅手里的蹴鞠,她的眼神一亮,开心道:“娘亲,蹴球”

    姜沅弯腰蹲在她面前与她平视,笑着把蹴鞠递给她,道:“宁宁喜欢吗?”

    宁宁两只小手抱着蹴球,高兴地点了点头。

    胡娘子道:“姜大夫,这是你从杂耍铺子买的吗?我上次带宁宁去,那蹴球不是太大就是太小,要么就硬邦邦的,怎么就没找见这么合适的。”

    此时,裴元洵正负手站在一旁,沉默未语,蹴鞠是他送的,姜沅想起给他编造的表哥身份,只得含糊对胡娘子道:“是是宁宁的表舅送的。”

    表舅。

    听到这个词,裴元洵清冷的神色微微变了。

    他唇角抿直,视线锐利沉闷地看向姜沅。

    他是她的丈夫,即便现在不是,那至少也可以算是她的前夫,她可以依然对外顶着寡妇的名头,但这是在家宅之中,胡娘子乃是照顾宁宁的奶娘,她会教宁宁说话喊人,若不告诉胡娘子实情,他便只能听到宁宁喊他表舅。

    何时,他才能听到宁宁喊他一句爹爹?

    将军沉默没有接话,姜沅顿了顿,迅速转眸看向他。

    她的眼神虽柔和,却带着让他不可透露身份的坚定。

    视线交锋片刻,裴元洵忧闷地略一颔首,算作退让一步的默许。

    胡娘子笑容满面地称赞道:“表少爷真是有心,对宁宁可真好。”

    裴元洵没说话,姜沅却点了点头。

    她温柔宠溺地看着宁宁,轻声道:“是很用心,你要谢谢买蹴鞠的舅舅。”

    宁宁看向高大沉冷的表舅,似乎不那么怕他了,还嘴角一咧露出个灿烂的笑容,声音清脆道:“谢谢”

    裴元洵的脸色和缓起来。

    他低头看着宁宁,语气听起来罕见得十分温和:“应该的,若你喜欢,我以后还会给你买。”

    宁宁十分喜欢新得的蹴鞠,看她玩起来爱不释手,似乎忘了方才提及的抓周仪式,胡娘子笑着提醒道:“姜大夫,要举办抓周礼,得给宁宁换上新衣新帽新鞋新袜。”

    新衣裳早就准备好了,姜沅去给宁宁换衣裳。

    等她抱着宁宁出来时,裴元洵已在胡娘子的指点下,把两张桌子并起,在上头铺了软垫,还一一放好了抓周的东西。

    换了红衣鞋帽的宁宁,就像个可爱的年画娃娃,大眼睛忽闪忽闪的,让人忍不住想抱。

    裴元洵默默看了她许久,突然对姜沅道:“我可以抱一抱她吗?”

    宁宁两眼紧盯着桌子可爱好玩的东西,正想伸手探脚去够,听完这话一扭头,扑在姜沅怀里道:“娘亲抱”

    那模样,分明是不愿和他亲近的。

    姜沅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她跟你还不太熟”

    裴元洵点了点头。

    虽然宁宁跟自己不熟,但她现在只是不想让他抱,并不害怕他了。

    他垂眸,将腰间的一枚御赐云雷纹玉环摘下放到桌子上,当做抓周的用物之一。

    看到那玉环上的络子,姜沅怔了一会儿。

    那黄绿丝络,还是她以前亲手给他打的,也不知是不是他经常戴在身上,已有些磨损的痕迹。

    姜沅很快回过神来,忙道:“不行,这玉环太贵重了,万一再摔了碰了”

    裴元洵沉声道:“不必在意,只要她喜欢便好。”

    姜沅推拒不过,只好任他把玉环放在距离宁宁不远的地方。

    宁宁抬头看了眼娘亲,又看了看自己那高大的表舅。

    片刻后,她低下头,毫不犹豫地朝那枚玉环爬去。

    就在姜沅想要阻止的时候,宁宁已经抓起玉环,得胜般露出两颗洁白的门牙,笑着朝姜沅轻晃了晃。

    姜沅有些无奈。

    他送给宁宁蹴鞠尚还可以接受,这种御赐的用物,实在太过贵重了,她是决计不能要的。

    她转眸看了眼裴元洵。

    他似乎丝毫没有在意,而是低头看着宁宁,微微勾起唇角,道:“宁宁喜欢,这就是你的了。”

    姜沅不会让宁宁接受,不过,此时她不便拒绝,只能等他离开时,想办法让他带走。

    小孩子玩性大,宁宁把玩了一会儿玉环后便扔到一旁,尝试着踢那只圆滚滚的蹴鞠来。

    看她几次都没踢中,裴元洵撩袍蹲在她身旁,问道:“你喜欢玩蹴鞠?”

    宁宁眨眨眼睛看着他,把蹴鞠往他身前推。

    裴元洵不动声色地勾起唇角。

    躲迷藏,捉猫猫,这种哄孩童玩的游戏,他其实不知该怎么做。

    但踢蹴鞠的话,他还是很擅长的。

    院子里有个竹筐。

    裴元洵对宁宁道:“我把蹴鞠踢到竹筐里,你看好了。”

    宁宁不做声,睁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视线在蹴鞠和竹筐之间移了几个来回,脸上写满了大大的好奇。

    只见那位表舅一撩袍摆,蹴鞠从他脚下飞出,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稳稳当当落入竹筐中。

    宁宁拍着手掌,咯咯笑了起来。

    整整一下午,宁宁玩得都很开心。

    她抱着那只蹴鞠咿咿呀呀地满院子乱撵家里的黄狗,活泼又开朗。

    裴元洵负手立在一旁,眉眼舒展间,唇畔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就在宁宁跑得太快,差点摔倒时,一双大手稳稳扶住了她。

    裴元洵握住她的小手,沉声道:“小心点。”

    宁宁笑了笑,张开胳膊往他怀里一趴,声音软软地喊:“舅舅。”

    小小的人儿,散发着奶香的味道,裴元洵伸出大掌将她抱在怀里,波澜不惊的眸底喜悦溢出。

    宁宁信赖他,喜欢他,她身上流着他的血脉,已与他十分亲近。

    他仔细地打量着怀里的孩子。

    宁宁长得像姜沅,一双清澈分明的大眼睛,样貌甚是漂亮,无论怎么看,都比他的两个侄子可爱得多。

    他想,如果把宁宁带回将军府,母亲看到她,一定会非常喜欢的,而三妹一直未怀上子嗣,若是知晓有这么一个可爱美丽的侄女,不知会有多么高兴。

    他几乎可以想象,如意堂中,宁宁与两个侄子你追我赶的玩耍,而大人含笑聊天说话的温馨画面。

    宁宁让他抱了一会儿,便挣扎着滑下来,又去追院子里的黄狗。

    小小的院子,花香清悠,飘满了咯咯笑的欢乐童音。

    裴元洵陪宁宁玩了很久,眼看到了天色将晚之时,姜沅送他到院外。

    他站在院门处,高大的身形默然挺立,该要抬起的脚步,却迟迟未曾走动。

    他垂眸认真地看着姜沅,神情若有所思。

    她今日穿得是一件淡黄色的长裙,肌肤凝白如雪,乌黑长发挽成一个简单的发髻,鬓边几缕碎发垂到耳旁,显得柔和而温婉。

    傍晚的风吹来,她身上清悠的香味,在他身旁萦绕不断。

    姜沅关上院门,以确保她要说的话不被胡娘子和宁宁听到。

    她抬头看着裴元洵,轻声道:“将军什么时候离开清远县?”

    裴元洵视线沉沉地看着她,没有作声。

    公务繁忙,其实他没有多少时间在这里逗留,是该尽快回去。

    他已经知道,崔家姐弟离开了清远县,她与宁宁没有近亲朋友,在这里无人照护,他根本放心不下。

    况且,她每日去药堂坐诊,有时还要出夜诊,实在太过辛苦,每月所挣工银,也不过区区几两。

    如果她们随他回去,他会给她们母女提供最好的生活,锦衣玉食,绫罗绸缎,她根本无需再忍受劳碌奔波之苦,这也是他能想象到的,抚慰她以前所受委屈的最好方法。

    这方小小的院落,短短一下午的相处,让他体会到了妻女都在身旁的温馨快乐。

    他一刻也不想再同她们母女分开。

    他默默深吸几口气,看着姜沅,沉声道:“姜沅,你和宁宁跟我回府吧,木香院一直还给你留着,这次你回去”

    他顿了顿,很快又道:“这次你回去,我们举办成亲礼,我也会写下婚书。我虽不能给你正妻之位,但正妻和嫡女该有的,你和宁宁一样都不会少。以后,我会好好照顾你们,不会让你和宁宁再受任何委屈。”

    姜沅瞠目看着他,半晌后,哑然失笑。

    “将军,你误会了,我出了将军府,就从来没再打算回去过,”她无奈勾起唇角,轻声道,“不过,还是谢谢将军用心良苦,肯为我和宁宁打算。”

    她说着,把他那枚玉环还了回去,道:“这是将军的御赐之物,太过贵重,我们不能收。”

    顿了顿,她仰首看着他,轻声而坚决道:“将军,请你忘了我和宁宁,以后再也不要来了,就当这个世上从来没有过姜沅和姜宁,以后也永远不会再有。”

    她拒绝得明明白白,没留任何余地。

    一阵闷痛袭入胸腔,裴元洵眼神震动地看着她。

    姜沅说完,没看他的神色,转身打开院门走了回去。

    那道纤细的倩影消失在眼前,很快,院内响起一声清晰的咔嗒落锁声。

    声音重重落在耳旁,裴元洵心生震痛,如坠冰窟。

    她一向很温柔体贴,此时竟如此冷漠绝情,全然不念及他们昔日的夫妻情分。

    她可知,在她假死离府的两年中,那无数个漫长深夜,他是如何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

    他不过想接她们母女回府,悉心照护她们,给她们最好的生活,她为何不肯接受他的好意?

    裴元洵沉默忧闷地看着那紧闭的院门,良久,才缓缓转身离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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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0  ☪ 第30章

    ◎也许,他离开,不再打扰她们的生活,是对彼此最好的决定。◎

    夜深, 客栈。

    东远回房的时候,发现房内漆黑一片,没有点灯。

    远处朦胧不清的亮光透过窗户照进来, 将军一动不动地负手站在靠窗处, 脸色苍白而颓丧。

    将军情绪显然不佳, 东远悄然站在一旁, 捏着手里的信笺,犹豫着没敢上前打扰。

    他们从京都到清远县, 路上花费了半个月, 在甘州处理军务, 也用去十多日, 处理完军务重回清远县,也已经呆了几天, 屈指算来, 已在外将近一月有余。

    京都来了信笺, 将军久未归京, 官家已接连召见几次, 而枢密院的军务大事, 还需将军拿主意, 北大营的神策军, 也离不开将军指挥操练。

    东远看得出来, 将军在意姨娘与宁宁, 不舍得她们母女在这偏僻之地受苦,按他所想,只要将军开口请姨娘回府, 姨娘应该不会有什么意见的, 毕竟宁宁是将军的孩子, 而她一个孤身女子带着孩子在这里生活,十分不易。

    只要姨娘同意回府,那么他们便可以很快启程返京,不必再在这里耽搁时间,考虑到这些,在将军去给小姐过生辰的时候,他便已提前定好了回去的马车和行船。

    本以为一切顺利,但看主子如此精神不振的模样,显然事情出现了意外。

    东远不知该怎么安慰,况且,将军郁烦之时,也不喜人打扰。

    他静静地站在角落处,等着主子开口。

    过了许久,清冷干哑的嗓音在房内响起:“车船,定好了吗?”

    东远点了点头,上前几步道:“主子,都已定好了,随时可以回去。”

    房内又沉默下来。

    良久后,裴元洵转过身来,道:“收拾行李,明日一早启程回京。”

    ~~~

    姜宅。

    用过晚饭,宁宁还没有困意。

    她抱着那只皮蹴鞠,乐此不疲地尝试往竹筐里面扔,一下又一下,看自己能否投中。

    她个头小,那竹筐是胡娘子用来盛菜蔬的,像个背篓那么大,大约到她胸口的高度,她想要把蹴鞠扔进去,是十分费力气的,但她还是踮起脚丫,站在距离竹筐三尺远的地方,一次又一次得往竹筐里投球,神情认真而专注,即便没有投中,也丝毫没有气馁的模样。

    她不需要娘亲帮忙,姜沅便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

    晚风拂过,秋桂的香味浓郁芬芳,院子里响起宁宁偶尔投球进筐的欢笑声。

    姜沅的视线落在那只蹴鞠上,不期然又想起方才拒绝将军那一幕。

    她说得决绝干脆,没留什么情面,在他面前,径直关闭了院门。

    他是高门将子,战功赫赫,从未有败绩,上至朝廷官员,下至仆从士兵,没有不对他毕恭毕敬的。

    方才她那一番没有余地的拒绝,让他颜面无存,这种挫败,应当是他没有承受过的。

    其实,她一向与人为善,也几乎从未对旁人说过难听的重话,对他的直言拒绝,也是绝无仅有的一次。

    身为宁宁的亲生父亲,他对孩子很是疼爱,他想要接她们母女回去,也并非什么恶意,他有他的考量与难处,但他还不清楚,她逃出那座府邸,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与谋划,是决意不会再回去的。

    暗色夜幕,空旷而辽阔,只有几颗星子点缀其中,闪烁的光芒犹如一盏微弱灯火,姜沅抬眸,出神地看了许久。

    大雍朝面积辽阔,就像遥无边际的夜空,清远县距离京都很远,中间隔着千山万水,星光闪烁,时间不断流逝,所有的一切都会逐渐淡去。

    她希望,将军会在短暂的难过挫败后,理解尊重她的决定,在京都遥祝她与宁宁安好,不再刻意打扰她们的生活。

    夜色渐深,胡娘子在廊檐下点燃高挂的灯笼,好让宁宁玩蹴鞠时看得更清楚些。

    周岁生辰,宁宁玩得很开心,直到此时,依然没有困意。

    远处的长街上,遥遥传来热闹的鼓点声,宁宁放下蹴鞠,好奇地寻找声音的来源。

    胡娘子走出院子听了一会儿,回来后,满脸高兴道:“姜大夫,今晚长街有花灯,还有搭台唱戏的,可热闹了,你带宁宁去看一看吧。”

    自从来到清远县,姜沅忙于坐诊学医,极少外出游玩,今晚难得闲暇,又是宁宁的周岁生辰,应该多陪宁宁出去玩一会儿。

    姜沅点了点头应下。

    胡娘子要留在宅中,煮姜沅给她从药堂带的酸枣仁药汤。

    她睡眠偶尔不好,这酸枣仁药汤是姜沅特意给她配的,她怕苦,喜欢酸甜的口味,姜沅便在里面添加了山楂与蜂蜜丸,这样喝起来酸甜可口,味道极好,胡娘子每晚睡觉前都喜欢煮好喝一大碗,这是她雷打不动的习惯,外面的花灯戏文都吸引不了她。

    姜沅嘱咐她喝完汤后早些睡下,不必特意等她们回来,说完便抱起宁宁去了长街。

    出了桂花巷的巷子口,看花灯的人便多了起来。

    几个街坊带着七八岁的孩子出来玩耍,看到姜沅和宁宁,都笑着过来打招呼。

    一群人高兴地说着话,聊着那戏台上唱戏的小生和那丁家铺子新供应的花灯,一起去往长街的方向。

    夜色笼罩如墨,长街却灯火通明。

    各种样式的花灯挂在两旁的摊位上,琳琅满目,不过,宁宁一眼便被那个滴溜溜旋转的走马灯吸引住了。

    她伸出小手指着走马灯,奶声奶气地喊道:“娘亲”

    那些年岁大的孩子,对走马灯不感兴趣,街坊们便暂且与姜沅作别,带着孩子去前头看燃灯。

    姜沅抱着宁宁走到花灯近前,柔声道:“宁宁想要这个红色的吗?”

    宁宁重重点了点头。

    那花灯可以观赏,也可以买下带走,每个只需要三文钱,姜沅正打算取下花灯时,那花灯却被人抢先一步捏在了手里。

    姜沅微微一愣,抬头看去。

    只见丁末扬起长眉,咧开嘴角,笑容满面地冲她打了个招呼。

    姜沅看到他,一时有些惊讶。

    平日他在药堂中,穿得都是暗色束袖短袍上衣,玄色绸裤,腰间随便束一根腰带,少年朝气蓬勃,穿衣也简练利落,走起路来虎虎生风,也方便他偶尔挥拳舞棒。

    不过,他今日似乎特意打扮了下,一身靛蓝色锦袍,腰间系着同色宽幅腰封,身材十分挺拔,显得年轻又稳重,在人群中分外显眼。

    丁末把花灯递给宁宁,一双黑沉眸子带着笑意,道:“沅姐,我知道今日是宁宁周岁生辰,猜到你会带宁宁出来看花灯,便想着到看花灯的地方碰一碰运气,没想到真的会遇到你们。”

    说着,他变戏法似地掏出一个巴掌大的泥塑小兔子,对宁宁道:“叔叔送你的生辰礼,喜欢吗?”

    宁宁甜甜笑起来,目不转睛地看了那兔子一会儿,又转头看向姜沅,征求娘亲的同意。

    姜沅点了点头,宁宁便欢喜地接了过来,牢牢地抱在怀里。

    丁末出来偶遇她们,他身边没有旁人,姜沅便道:“你一个人出来的吗?”

    丁末道:“我陪我娘来看花灯的,她看了一会儿,觉得没啥意思,先回去了。”

    说完,丁末伸开双手,笑着说:“宁宁,你娘抱了你很久,一定累了,让叔叔抱抱好不好?”

    这位叔叔浓眉大眼十分俊朗,笑起来又很可亲,宁宁很愿意要他抱。

    长街上的花灯样式繁多,做起来也大有讲究,丁家除了经营药材,还有其他的生意,花灯便是其中一种。

    丁末对经营不感兴趣,倒是对花灯的做法有所了解,他一边走着,一边给姜沅介绍着各色花灯的做法来历,不知不觉间,已经逛了两刻钟。

    等姜沅听完丁末的讲解,才发现宁宁一直要他抱着,最后竟趴在他肩头睡着了。

    此时天色太晚,在外面睡觉容易着凉,姜沅把披帛取下来披在宁宁身上,小心翼翼地接过她抱在怀里,对丁末道:“天色不早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丁末立刻道:“沅姐,我送你们回去。”

    说完,他已经甩着大步,率先走在了前面。

    自打上次姜沅被那姓牛的调戏过几句,他便极为不放心,所以,一直送她们母女到院门外,丁末才停了下来。

    姜宅院外,可以闻到清新的桂花香味,丁末深吸几口气,道:“沅姐,你院子里有桂花树吗?”

    姜沅笑道:“有的,两年前种了一棵,现在长得枝叶繁茂,花开得也特别好。”

    丁末道:“你爱养花么?”

    姜沅的小宅子里是种了许多花,尤其以金银花居多,既可以观赏,还有药用的价值,这是她的习惯,从来没有丢掉过,她轻笑了笑,道:“闲来无事的时候,会养一些花,不过,都是些常见的花,太难养的,我也不怎么会。”

    丁末笑道:“那太好了,最近朋友送了我好几盆菊花,不难养,只是我自己不会养,扔了又可惜,还是你养着吧。”

    说完,没等姜沅开口,丁末一握拳头,高兴道:“沅姐,那我走了,改日有空我给你送来。”

    话音落下,他已大步走远。

    姜沅本不想麻烦他送花,此时未来得及拒绝,便只得由他去了。

    ~~~

    客栈中,裴元洵凭窗而立,烛光之下,只有一道无限拉长的挺拔身影,显得孤独而落寞。

    他居高临下,望得极远,那长街的位置,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而那桂花巷的巷子口,也在视线所及之处。

    方才姜沅与那个年少的男子在看花灯,他看见宁宁乖乖由他抱在怀里,而姜沅与他并肩而行,神情轻松而愉悦。

    他们一直逛了两刻钟的时间。

    期间那年轻男子一直滔滔不绝,而姜沅频频点头,时而受教叹服地看向他。

    他还送姜沅回到院门处。

    临别时,他似乎还说了许多话,大有依依不舍之意。

    裴元洵唇角抿直,脸色沉冷如冰。

    她拒绝了他,不肯跟他回将军府,他说的话,她也完全没有任何心动,甚至,他离开之后,她的心情似乎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并不常出来游玩的她,此时竟有逛街的闲情逸致。

    他想到了一种可能——她在负气。

    那时她关门离去的背影如此决绝,实际上暗藏着愠怒,而她的话如此坚定,是因为,他的话,惹得她极为不快。

    只不过,她一向温柔惯了,连生气,都是如此含蓄而委婉。

    一切都是因为,她不想再做他的妾室。

    但他并非不愿给她正妻之位,而是,他不能。

    母亲本就要他迎娶门当户对的名门贵女入府,可她假死离府,欺瞒众人,看在宁宁的面子上,以他对母亲的了解,她会勉强同意姜沅再进府,可若娶她为正妻,母亲绝对不会同意。

    母亲本就患有心疾,受不得刺激,孝字当头,他不得不尊重母亲的意见。

    而沈曦已与他有婚约,她没有任何过错,若是他退婚,就会影响了她的闺中名声,成婚的事本已推迟三年,他不能不守信诺,负心薄情。

    难道她不清楚,他所承诺的事,已是他能为她们所做的最好打算?

    只是,事到如今,她不想再体谅他的难处,而他,也无权要求她再如以往那般温柔乖顺,体贴懂事。

    胸口有一种沉闷锥痛,隐隐约约,连绵不绝。

    他现在已分不清,旧日余情,在她心头还有多少痕迹。

    但有一点他可以确定,那年少男子围着她团团转,是在向她献殷勤。

    她生得貌美,即便顶着寡妇的名头,追求她的男子也会络绎不绝,想要照顾她的人,恐怕能排起一列长队,没有他,自有别人来照顾她,她带着宁宁在外乡生活,也会过得很好。

    也许,他离开,不再打扰她们的生活,是对彼此最好的决定。

    一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翌日乘车离开,之后踏上行船,扬帆起航。

    半日后,行船顺流而下五百里,在一处渡口靠岸歇息。

    将军无声坐在舱室内,神色清冷如霜,既没有用饭,也未休息,不知在想些什么。

    东远担心船上的饭食不合将军口味,下船买了一包烧鸡回来,道:“主子,这是清远特产的荷叶烧鸡,京都没有,咱们离开之前,再吃最后一回吧。”

    再吃最后一回,这个字眼引起了裴元洵的注意。

    他无声起身,走到舱外,凭栏眺望。

    渡口所在之地,远处青山连绵不绝,葳蕤树木枝叶繁忙,近处一江如练,时有海鸟低飞掠过水面,发出啾啾的鸣叫声。

    这里温暖如春,与进入秋日的清远县,已相隔很远,等到了京都,距离这里,便更远了。

    远到,他此番离开,以后恐怕再难有机会回来。

    不远处有孩童嬉闹的声音,裴元洵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年轻的男子,穿着粗布短打,看模样应是渡口装货卸货的劳工,不过,他此时没有做活,而是抱起自己大约三岁左右的姑娘,笑着抗在肩头,道:“乖女儿,想吃什么,爹等会给你买!”

    小姑娘眼睛亮晶晶的,闪烁着喜悦的光芒,她一边说话,一边兴奋地比划着什么,而他旁边穿着褐色裙衫的妇人,笑着嗔怪道:“夫君,你也不要太惯着她了,又要吃银鱼,那可不便宜,哪能这样花钱?”

    那男子大声道:“我自己的孩子,我能不疼她吗?刚发了工钱,手里宽绰,媳妇,你上次不还相中那脂粉铺里抹嘴的东西吗?都说了好几天了,这次一并买了。”

    一家三口说笑着离开。

    裴元洵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渐远的背影,唇角抿成一条直线。

    在这一刻,他甚至是羡慕那男子的。

    他虽只是一个做粗活的劳工,却能有妻女陪在身侧,和睦欢欣。

    可是,转念一想,他若离开此地,姜沅以后再嫁旁人,亲昵地称呼别人夫君,而宁宁则会甜甜笑着,喊别的男人爹爹。

    那种场景,是他绝对无法容忍的。

    东远走了出来,无声驻足在将军身侧,提醒道:“主子,快开船了,外面风大,回船舱里歇着吧。”

    将军昨晚没有睡好,脸色苍白如纸,一双眼睛布满血丝,短短几日,似乎又消瘦了几分。

    东远知道姨娘不想跟将军回府,心里为主子难过,但他不知该怎么劝慰,只能默然立在一旁。

    许久后,裴元洵哑声道:“到京都,还有多久?”

    东远估摸了一会儿,道:“快的话,十日左右,慢的话,大约半个月吧。主子要是着急,咱们可以去驿站骑马回去,那样更快些。”

    裴元洵没有作声,而是拧眉看着远处,似乎在思考什么。

    直过了半柱香的时间,他沉声道:“吩咐船主,掉转方向,回清远。”

    东远愣了愣,茫然道:“将军,我们还要再回去吗?”

    裴元洵没答,而是很快吩咐道:“回去之后,你尽快去一趟桂花巷,想办法将那里空置的宅子租下,再给岭南的李侯爷去一封信,让他亲自到清远县来见我。”

    东远不知将军要做什么,但将军这样吩咐了,他便会立刻照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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