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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1  ☪ 第31章

    ◎我暂住在这里,并没有其他意思,你不必多想。◎

    清远, 县衙。

    衙署之中,许知县脊背紧绷,额角冒汗, 一半屁股挨着椅子小心翼翼坐下, 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他不知裴将军为何去而复返, 还将几个县衙要员一并召来, 此时他不苟言笑地坐在堂中上首,威严气势让人不敢直视, 更关键得是, 将军方才说的话, 让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许久后, 裴元洵视线逡巡堂内一周,沉冷嗓音在堂内响起:“我此次要在清远县多逗留一段时日, 身份不便泄露, 许大人, 还望你配合。”

    许知县战战兢兢应了, 道:“将军放心, 县衙一切吏员用物, 皆有将军调度, 将军要做什么, 只消吩咐一声便可。”

    裴元洵拧眉看了他一眼, 道:“你们知道我在这里, 要装作不知,不许到本官的住处打扰,也不许送任何东西, 可明白?”

    这话, 将军方才已说了一遍, 许知县依然满头雾水。

    但凡上级官员到此巡视,没有不要求县衙悉心招待的,裴将军不许人打扰的要求简直匪夷所思,想到上次送婢女侍奉将军出了岔子,许知县更觉得额头上冷汗涔涔,不知所措了。

    裴元洵说完,又看向驿丞,道:“折子公务,一应文书,每日八百里加急,三日内务必从清远送到京都,可能做到?”

    驿丞忙道:“属下一定会尽心竭力,将军放心。”

    出了县衙,东远牵马在外面等着,见将军出来,上前道:“主子,都已经准备妥当了,咱们什么时候过去?”

    此时日头西沉,快到傍晚之时,裴元洵翻身上马,沉声应下,道:“事不宜迟,现在就去。”

    桂花巷。

    天色将晚之时,胡娘子挎着篮子,买了几样菜蔬回来。

    谁知,刚走到巷子口,便看到两匹高头大马栓在不远处的柱子上,而与姜大夫家一墙之隔的那家院子,院门竟开着,似乎有人在里面。

    胡娘子有些奇怪。

    这巷子里一共有三户人家,除了姜大夫的宅子,另外那两家邻居平时住在外地,此地的宅子已久没入住,莫非是他们回来看一看老宅?

    就在胡娘子满脸疑惑,打算过去看一看究竟时,东远扛着包袱,从另一边大步走了过来。

    他认识胡娘子,看到她,东远顿时加快了脚步,笑着上前打招呼。

    这是姜大夫表哥家的小厮,大约二十多岁,长得脸色白净,平眉大眼,中等身高,看着有些斯文的模样,相比于表少爷那副冷冰冰的模样,他的小厮看上去和善许多,比较容易让人亲近。

    胡娘子见过东远,看到他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胡娘子便小心翼翼问道:“东公子,你和表少爷不是离开清远县了吗?怎地又回来了?”

    胡娘子不知道他们的身份,东远嘴严,自然不会泄露什么,他含糊道:“主子有些生意上的事需要处理,要在这里住上一段时日,暂时租下了这宅子落脚,我们对这里不熟,以后还得麻烦胡娘子多多照应。”

    那表少爷是个知道疼宁宁的,虽然他不苟言笑,胡娘子对他印象却不错,她点了点头,道:“你放心吧,姜大夫忙,有什么事要帮忙,你可以找我,我对这里熟悉,哪里有卖菜的,哪里可以买衣裳布料,再有,你们刚租了新住处,少不了要添置东西,修缮宅子,若是需要修门换窗的,我也知道到哪里找人来做活。”

    东远谢过她。

    此时暮色四合,想必姜大夫也快要从药堂回来了,他想了想,笑着道:“姜大夫还不知道我们在这里落脚,烦请胡娘子见了她告知一声,以后少不了要叨扰你们。”

    胡娘子平时不爱说话,胆子也小,但东远说话亲和客气,胡娘子的话便也多了些,她点头道:“那是自然,崔大夫和崔家大姑娘都走了,除了我和宁宁,姜大夫在这里没什么亲人,表少爷是姜大夫的表哥,就是她的家人,一家人哪能说这么见外的话?”

    东远笑了笑,道:“我们主子吃不惯这里的东西,胃口也不好,这几日瘦了不少,主子你尝过你做的饭,一直念念不忘呢。”

    胡娘子想起她那次做了一大桌子菜,差不多被那表少爷快吃完了,她厨艺并非太好,远比不上姜大夫的手艺,不过姜大夫太忙,只能偶尔做一顿好吃的给她和宁宁打打牙祭,受此鼓励,胡娘子顿时信心大增,道:“我回家做饭,待会儿做好了饭,姜大夫从药堂回来后,让她喊你你和表少爷到家里来吃饭。”

    说完,胡娘子便挎着菜篮子,快步走回了院子。

    傍晚,姜沅傍晚从药堂回来,她一回到宅子,便打了水过来,用玫黄粉仔细地洗手。

    那玫黄粉不同于普通的香胰,特意添加了玫瑰、黄牙之物,是她按照古方研究后改进的,能起到净手防病的作用。

    就在她洗着手时,胡娘子围着围裙从厨房出来,笑着道:“姜大夫,表少爷和那位东公子回来了,就住在咱们隔壁。我还做了好几道菜,替你请他们来家里吃饭呢,菜都快做好了,你去叫他们过来吧。”

    姜沅愣了一瞬,回过神来,道:“他们何时回来的?”

    看姜大夫的脸色有些不对,语气也有些严肃,胡娘子不安道:“今天下午刚回来的姜大夫,我可是擅作主张,做错事,说错话了?”

    胡娘子满脸自责,双手搓着围裙,一副惶恐不安的模样,姜沅看着她,温声道:“没有,你做得很好,你替我招待他们,我感激还来不及呢。”

    胡娘子一听,很快高兴起来,那眸底差点涌出的泪意也消失不见了,她很快道:“那,姜大夫,还要不要请表少爷来吃饭?”

    姜沅摇了摇头,道:“不必了,表哥虽是我的远亲,但到底男女有别,寡妇门前是非多,以后若没有我的允许,不要让他们到家宅里来。”

    胡娘子受教地点点头:“姜大夫,是我考虑不周了”

    她迟疑了下,看着厨房的方向,那灶上新做出的一条红烧鲈鱼,花了足足三十文钱买的呢,她和姜大夫晚间都没有吃荤腥的习惯,若是放到第二日,可就放坏了,一想到那些钱要打水漂,胡娘子便十分心疼。

    姜沅看到她纠结心疼的模样,想了片刻,道:“你把多做的菜放到食盒里,我去给他们送去。”

    胡娘子很快把几碟子菜,两碗粥,和四个馒头放到了食盒里,食盒里被她塞得很满,提起来沉甸甸的。

    夜色朦胧,姜沅叩响了隔壁的院门。

    院门打开,一眼看过去,院子里黑乎乎的,连盏灯都没点。

    开门的是东远。

    他看到姜沅提着食盒,忙接了过去,道:“姜大夫,真是麻烦你了,将军一直没用饭,这院子黑灯瞎火的,厨房我也不会用,我们到现在连口热水都没喝上呢。”

    姜沅抿了抿唇,低声道:“你们为何又回来了?”

    东远清清嗓子轻咳一声,解释道:“姜大夫不要奇怪,将军回去的路上突然接到密信,有人揭发此地的指挥使贪腐粮饷,这是大事,将军要亲自查清这桩案子,所以,我们便半路返回了。”

    东远说完,心虚地瞥向一旁,假装在打量门框旁一圈新结的蛛网。

    他没有说假话,只是,这案子本来吩咐属下去查就行了,不必劳动将军亲自来查,现下将军打算住在这里,可以顺便把案子一道查了。

    姜沅迟疑地点点头,道:“那你们为何住在这里?”

    东远道:“姜大夫,将军此次属微服出巡,不能惊动旁人,我们不能住驿馆官邸,也不便住在客栈,住在别处,免不了被人识出身份,想来想去,只有暂且住在桂花巷比较合适,以后还请姜大夫多多照顾。”

    东远话音落下,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响起。

    姜沅下意识抬眸向院里看去。

    只见暮色之下,裴元洵信步从厢房踱出,他依然穿着一身玄色长袍,身材高大挺拔,面色苍白清冷。

    看到她,他只是微一颔首,连话也没说,便转身走了回去。

    他这样冷淡疏离的表现,姜沅反倒安心了不少,否则她真有些怀疑,东远所谓的查案公务,会是他们别有用心的幌子。

    看到正房的方向亮起灯,东远提了提手里的食盒,道:“姜大夫,我把食盒送到正房去,吃过饭,是你在这里等着带走食盒,还是我是给您送回院子?”

    一旦入夜,若是有人敲门,那看宅子的黄狗便会一阵狂吠,声音之大,甚至能传到巷子外去,姜沅想了想,道:“我在这里等着吧。”

    东远忙道:“姜大夫,那先到正房歇会儿吧,别站在门口等着了。”

    姜沅随着他往正房的方向走。

    这院子和她的宅子布局差不多,正房厢房一应俱全,只是因为还没打扫,朦胧夜色下,可以看到院子里生满了两尺高的野草。

    到了房内,屋里冷清简洁得不出意料,只有几张擦干净的桌椅,再无其他。

    裴元洵在正房一帘之隔的耳室写折子,听到房内响起轻巧的脚步声,便搁下笔走了出来。

    姜沅把食盒放到桌子上,看到他,沉默了一会儿,道:“将军用些饭菜吧,是胡娘子特意做的。”

    裴元洵嗓音清冷道:“多谢。”

    食盒里的粥饭,大都是胡娘子按照姜沅的口味做的,那条红烧鲈鱼则做得有些发咸,裴元洵吃饭很快,并不挑剔食物,他吃饭时一言不发,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是从小养成的规矩礼仪。

    等他沉默着用完饭,姜殪崋沅把碗筷收进食盒,打算带回去清洗。

    裴元洵却道:“不必,多谢你送饭,洗碗的事我自己来。”

    姜沅一时有些意外地怔住,片刻后,她点头道:“好。”

    在将军府时,他每日衣食都由人备好,一向是被服侍惯了的,这处刚租下的宅子,除了东远,没有其他的仆从,洗碗这种小事,他没有让东远去做,竟是自己亲自动手。

    没多久,裴元洵去而复返,他把洗好的碗筷放进食盒里,道:“院子里没灯,路上太暗,我送你出去吧。”

    说完,他便提着食盒率先走了出去。

    姜沅抿了抿唇,情绪复杂地跟了上去。

    正房到院门只有几丈远,裴元洵放慢步子,侧眸看了她几眼,沉声道:“我暂住在这里,并没有其他意思,你不必多想。”

    姜沅愣了愣,道:“哦。”

    隔了一会儿,裴元洵又道:“你那天说的话,我已仔细想过了,是我不对,我太过自以为是,没有考虑你们的意愿。”

    他一向沉默寡言,威势十足,说出话的罕少有商量的余地,此时竟真得在认真反省,姜沅足足愣了很大一会儿。

    等回过神来,她抿了抿唇,轻声道:“所以,以后我们各自生活,互不打扰,将军不会再提接我和宁宁回府的事了?”

    裴元洵视线沉沉地看着她,道:“先前是我一时冲动,才说出那样的话,你放心,我不会勉强你们做任何事。你就把我当成一个普通邻居,或者是远房表哥,不必视我为洪水猛兽,也不要拒我于千里之外,我对这里不熟悉,要办案子,便想到了住在桂花巷。”

    姜沅若有所思地抿着唇,没作声。

    裴元洵顿了顿,很快又道:“自然,我住在这里,也有自己的私心。我想,离你们近了,我也可以经常见到宁宁,等以后回了京都,也许我便没什么机会再见到她,所以”

    他的想法原来竟是这样,姜沅犹豫一会儿,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裴元洵垂眸看着她,道:“我对这里不熟,有些事,恐怕还得找你帮忙。”

    姜沅神色复杂地看着他,许久后,道:“好。”

    走到院门处,他停下脚步,道:“你可知这里何处有床褥售卖?”

    他们来时所带的行李只有衣物书册,住在客栈倒不用操心这些琐事,现下住在刚租下的院子中,床帐被褥之类的东西都还没有添置。

    不过,这个时辰,长街上的铺子大都已打烊,买不到床褥。

    姜沅默默思忖了一会儿。

    过了中秋以后的清远,晚上已有凉意,若是他与东远都没有床褥铺盖,说不定会染上风寒。

    本着医者仁心的责任感,姜沅道:“我院里还有几床多余的被褥,给你们送来用吧。”

    裴元洵点了点头,客气道:“又要麻烦你了。”

    回到宅子,姜沅从柜子中挑出两床厚实一些的锦被和被褥出来,东远速速抱了回去。

    一夜无话,到了第二日,姜沅去药堂的时候,发现那隔壁宅子的已打开了门。

    东远牵了两匹马出来,裴元洵则负手站在一旁等着,看样子,他们似乎要骑马出去一趟。

    看到姜沅走近,裴元洵神色没有什么波澜,淡淡同她打了个招呼,道:“宁宁醒来了吗?”

    姜沅道:“她昨晚玩得太晚,此时还在睡着,还得等一会儿才起来呢。”

    想到她睡懒觉的可爱模样,裴元洵不自觉勾起唇角,他沉声道:“既然如此,等有时间了,我再去看她。”

    听他这番话,姜沅有些纠结。

    她虽不阻止他见宁宁,但总不能他每日想来便来,想走便走,还是约定个见面的日子才好。

    裴元洵看着她变幻的神色,道:“你在想什么?”

    姜沅定了定神,轻声道:“将军,你每隔五日,可以到我家里来一次。”

    她说的话虽然轻柔,却没有商量的余地,若是不同意,他便见不到宁宁。

    裴元洵沉默起来。

    就在姜沅疑心他不会同意时,他沉声开口,道:“好。”

    他答应得算是爽快,姜沅轻轻舒了口气,她要去药堂,便不打算同他再说什么。

    不过,还没等她离开,裴元洵又道:“我和东远要去一趟甘州办案子,三日后才能回来,这几日我不在,若是有什么人到这里来找我,你打发走便可。”

    说完,他便撩袍翻身上马。

    巷子里响起哒哒的马蹄声。

    不一会儿,他扬鞭催马离去,背影渐行渐远。

    姜沅很快收回视线,提起药箱,向药堂走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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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2  ☪ 第32章

    ◎这让他,不得不重视警惕起来。◎

    辰时未至, 姜沅刚到药堂的时候,却发现丁末今日来得比她还要早。

    药堂的门没开,他忘记带铜钥, 一个人坐在门前的台阶上, 手里拿着根拇指粗细的树枝, 犯了倔劲似的, 来回指挥着地上运粮的蚂蚁,非要它们肃整有序地排成一队不可。

    姜沅有些意外。

    之前丁末告了三日假, 说是家里有事, 今天才是第二天假, 没想到他竟提前回来了。

    听到她的脚步声, 丁末迅速抬起头来。

    看到她,少年灿然一笑, 清晨和煦的日光洒在他的脸上, 一双黑亮眸子霎时神采飞扬。

    他丢下手里的树枝, 拍了拍手上沾的灰尘碎屑, 站起来笑着道:“沅姐, 你怎么才来, 我等了好久了。”

    这个时辰已经算很早了, 除了急病, 一般要在辰时以后, 才会有病患来药堂看病抓药,

    不过,听他这样说,姜沅便看了出来, 他提前回来, 又早早到了药堂, 八成是遇到了什么烦心的事。

    姜沅没直接问,而是笑着打了个招呼。

    等她打开药堂的门,丁末便跟在她身后走了进来。

    姜沅把药箱搁在医案上,看着丁末,道:“你用早饭了吗?”

    丁末摸了摸鼻子,眸光黯淡下来,声音闷闷道:“还没有。”

    药堂后院有熬药用的炉灶,晚间不在药堂的时候,姜沅会封好炉子,第二日一早,移开炉门,换上新碳,炉灶的火很快就会重新燃旺。

    她往炉子里添了一些碳,把陶锅放在炉子上,添了一大瓢清水,不一会儿,锅里的水沸腾起来。

    药堂里有干汤饼,刘行和丁末都是年轻男子,饭量本就大,有时没到饭点便饿,药堂里便备了些汤饼、鸡子或者糕点果脯之类的零嘴,给他们垫肚子。

    姜沅煮了锅汤饼。

    等她端了一海碗汤饼出来时,丁末用力深吸几下鼻子,双眼瞪大,直勾勾盯着那碗里的面。

    那汤饼里打了个黄澄澄的鸡子,还有几根碧绿的青菜,也不知姜沅还放了什么东西,闻起来喷香无比,简直比外头的炖肉还香。

    姜沅温和地笑了笑,催促丁末道:“快吃吧。”

    丁末跟她不见外,他接过碗,放在堂内抓药的柜台上,拿了双筷子,低头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他一边吃,一边道:“沅姐,你做的饭真香。”

    姜沅的医室与药柜相距不远。

    她坐在诊桌前看昨日写的清肺散方子,听到丁末的夸赞声,她温声道:“不过是寻常汤饼,你是饿坏了,才觉得香。”

    丁末很快吃完了饭,他把碗送回后院,擦干净柜台,踌躇一会儿,径直去了姜沅的医室。

    他此时没事要做,既不用跑腿取药材,也不用抓药配药,闲来无事,便拿起姜沅先前让他看的医书,一页一页地翻看起来。

    吃饱了饭,他的心情明显比刚才好很多,只不过,看他抓耳挠腮学习医论的痛苦模样,姜沅觉得有些好笑。

    她放下手头的方子,对丁末道:“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假日没用完,便提前回来了?”

    丁末啪的一声放下手里的医书,双手抱臂往椅背上一靠,语气幽幽道:“我娘让我回府,说是她的生辰快到了,让我在家好好陪她两天,谁知她竟然骗我!”

    姜沅意外地挑起秀眉,道:“如何骗你了?”

    丁末深吸一口气,烦躁地抓了抓额前的碎发,道:“我娘说我今年十七,该定亲了,她找媒人给我说了好几家姑娘,让我去相看,简直烦死了!”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丁末这个年纪,是该到定亲的时候了,丁末的娘身子不好,一生气就容易气血上涌晕倒,姜沅劝道:“你娘煞费苦心,还不是为你好?你可别因为这事生气抗拒,不然,你娘该难过了。”

    丁末握拳锤了下桌子,很不赞同她的话,道:“我才不管呢,我向来不是什么大孝子,不听她的话,又能怎样?”

    说完,他一挑长眉,哼道:“沅姐,我们府里有大夫,我娘真气晕了,那大夫自然会给她看好,她顶多吃点苦药,养上一段时日的病,又不会活活被气死,要是我听了她的话,我就要被她气死了!”

    姜沅好气又好笑地看了他一眼,不知该说什么。

    少年虽然性情耿直,言语冲动,却并不瞻前顾后,顾虑重重,所说的话也却并非没有道理,他能坚持自己的想法,从这一点来说,姜沅还是很佩服他的。

    她沉默了一会儿,道:“你可以好好跟你娘好好聊一聊,别让她太着急上火。再者,相看姑娘的事,也不用那么绝对的拒绝,万一你们彼此相中,是一段好姻缘呢?”

    丁末没作声。

    过了许久,他侧眸看着姜沅,低声道:“沅姐,什么是好姻缘,我心里有数。我对家里的生意不感兴趣,还不知道要做什么,等我以后建功立业了,我就有底气找我的好姻缘了。”

    说完,没等姜沅问他的好姻缘是什么,他很快转移了话题,道:“沅姐,那天说要给你送花呢,我差点忘了,晚些时候我打发人给你送到家里。”

    姜沅道:“好,胡娘子在家里,我告诉她一声,让她把花收下。”

    彼时有个从乡村赶牛车的中年男子走进医室,让大夫给他看咳嗽久治未愈的毛病,姜沅摆好把脉的枕包,开始看诊忙碌起来。

    ~~~

    傍晚,姜沅从药堂回家,还没走到桂花巷,便听到巷子里传来男人压低说话的声音。

    这巷子住户少,除了临巷几家街坊偶尔会带着孩子到这里和宁宁一起玩耍,一般很少有人到这里来。

    姜沅心生警惕,赶紧加快了步子。

    还没等她走近,便看到许知县捋着胡须,一脸急色地走了出来。

    姜沅微微一愣。

    许知县没穿官袍,而是穿了一身寻常的靛蓝长袍,想是为了不引人注意,不过,许知县的夫人前段时日怀孕,姜沅去府里给许夫人看诊安胎,与许知县打过几次照面,所以一眼便认出了他。

    只不过,看到许大人出现在这里,她实在十分意外。

    许知县看到姜沅,眼神顿时一亮,他急匆匆走过来,道:“姜大夫,你可是住在这巷子里?”

    姜沅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许知县看了看四周无人,遂清清嗓子压低声音道:“那你可知道住你家邻边的这户人家,为何没在家?”

    姜沅明白过来。

    他是来找裴元洵的。

    想起裴元洵离开之前的嘱咐,姜沅思忖一会儿,道:“说是有事出去了,这两日都不在家,大人找他有什么事?”

    许知县似乎轻舒了口气,神秘地笑了笑,道:“没在家就最好了,要是在家我还不敢来呢姜大夫,我让人往宅子里送点东西,待会儿声音可能有点吵,你多担待些,很快就好。”

    说完,许知县疾步返回巷子,伸手一挥,吩咐下去。

    巷子里等候多时的几个青壮年吏员得到指示,打开院门鱼贯而入。

    他们有扛桌椅板凳的,有拿锅碗瓢盆的,最全资源裙易巫贰貮柒雾儿叭衣更新漫画音频呜呜视频还有提着鼓鼓囊囊的包裹,拿着铁铲铁锤钉子之类的,似乎要趁主人不在,将这院子修缮一新,填满里面缺少的东西。

    姜沅叹为观止,无言以对。

    直到暮色四合之时,隔壁院子敲打的声音才消停下来。

    胡娘子抱着宁宁站在院子里听了好一会儿,等那些人离开后,她按捺不住心头的好奇,问道:“姜大夫,表少爷不在家,那些人是来做什么的?”

    姜沅想了想,道:“应该是给他打扫院子的吧。”

    胡娘子若有所思道:“那这么说,表少爷得在这里住好一阵子吧?”

    姜沅也不清楚他会什么时候离开,查清案子的时间未定,也许很快,也许要等上几个月,不过,有一点她倒是有把握,她轻声道:“他家是高门大户,家里还有母亲弟妹,年节之时,他肯定会回去的。”

    胡娘子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年节是一年之中最重要的节日,此时已过完中秋,距离年底不过三个多月,年节之前要回家陪伴亲人,表少爷只是暂时住在这里,不会太久就要离开的。

    ~~~

    三日后,东远牵马回了隔壁的院子。

    进到院里,他大吃一惊。

    短短几日未回,这院子竟然焕然一新,野草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屋檐下的廊柱刷了大红新漆,泛着油亮的光泽,门窗被擦洗得一尘不染,那些原本摇摇欲坠的破旧窗棂窗框全换成了新的,实在牢固结实极了。

    就在东远无语至极时,裴元洵负手大步走了进来。

    他眯起眸子扫视一圈院内,脸色顿时如覆寒霜。

    东远无言片刻,道:“主子,想必是许大人,他是好意。”

    将军去了甘州三日,雷厉风行地查清指挥使贪腐粮饷一事,给官家写了折子,告了三个月修身养病的长假,之后便匆匆返回清远县。

    没想到,刚回来,就看到了眼前这一幕。

    裴元洵沉默未语。

    回到房内,视线落在那结实的门窗上,他的脸色不由更加沉凝了。

    东远烧了锅热水。

    等他沏茶端过来时,发现将军依然脸色不妙地负手站在窗旁,不知在想什么。

    “主子,喝茶”

    东远话音未落,突然看到将军挪动步子,返身走到一旁的刀架边。

    眨眼的短短瞬间,长刀突然出鞘。

    只见一道挺拔身形疾步走向窗前,随之一声锋利沉闷的劈砍之声袭来。

    东远定睛再看时,发现那内室结实的窗户,已经断裂成两半,在空中无力地晃动几下后,直直掉落下来,发出怦然落地的重响。

    裴元洵收刀回鞘,沉声道:“收拾干净。”

    东远表情复杂地看了眼主子丝毫未变的脸色,忙道:“好。”

    傍晚,姜家的宅门被敲响。

    姜沅打开院门,看到裴元洵负手站在院外,沉冷神色一如既往。

    今天还未到他来看宁宁的日子,姜沅返身关上院门,站在外面跟他说话。

    “将军今日回来的吗?”

    裴元洵略一点头,淡声道:“是。这两日谁到我宅子里来了?”

    姜沅如实道:“是许大人,他带人给你宅子里送了些东西。”

    裴元洵沉默一会儿,道:“他倒是有心,只是还不够仔细,窗户坏了没有换,屋子里漏风。”

    姜沅微微有些讶异。

    她明明看到皂衣吏员拿着铁锤钉子之类的工具,没想到他们竟如此大意,连窗户都没修。

    晚上已有寒意,若是房子再漏风,恐怕要染上风寒。

    姜沅想了想,道:“那明日找人来修吧,市集上有做工的,修窗修门的活,他们都会做。”

    裴元洵道:“不可,外面的人我不信任,这次从甘州回来,我带了些卷宗公文,都属机密,若是被人看到,恐怕会生是非。”

    想到他要查的是个大案子,卷宗自然重要,姜沅理解地点了点头。

    只是,他这样说了,她便也不知自己该做什么帮他。

    还没等她再开口,头顶又传来他清冷微哑的嗓音,“明日我会想办法自己修,你家里有凿子铁锤吗?”

    姜沅家里有这样的工具,不过她没怎么用过,不知丢到哪里去了,此时天色已晚,待会儿要哄宁宁睡觉,她想了想,道:“我明日早晨找到后,给将军送过去吧。”

    裴元洵微一颔首,道:“好,多谢。”

    看他的事情已经说完,姜沅打算返回院内,不过,还没等她转身,裴元洵以拳抵唇重咳几声,又道:“这几日奔波在外,好像上火了,嗓子有些哑,你还有金银花茶吗?”

    姜沅抬头看着他,愣了一瞬。

    朦胧月色下,他负手而立,苍白的脸色清冷如常,一双星眸黝黑深沉,看上去没有丝毫波澜。

    似乎刚才的话,他只是随口一提。

    姜沅想到了他从边境征战回京,一路奔波劳累回府,嗓音有些干哑,是没有按时饮水用饭引起的上火之症。

    她那时,特意提前给他准备了金银花茶,熬了金银花粥。

    姜沅很快回过神来,她抿了抿唇,转眸看向一旁,轻声道:“有,将军等我一会儿,我去给你拿。”

    她转身离开,纤细窈窕的背影向正房走去。

    院门开着,裴元洵站在门槛处,视线一直沉沉追随着她的身影。

    待她进了房,他转眸看向院内的、那几丛散发着悠悠香味的金银花和茶花。

    只是,出乎意料得是,那些花附近多了一个三层的花架,那架子上足足摆放了十多盆重重花瓣颜色各异的菊花,那些花球个个硕大而蓬勃,一看便是少见的品种,且得到了她精心的照顾。

    上回他到她的宅子时,那里还没有花架,也没有那些菊花。

    他知道,她爱种有药用的金银花,一向不会养那些贵重的花草。

    裴元洵视线沉冷地盯着那些菊花,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过了一会儿,姜沅从房里出来,她手里拿着个竹筒做的罐子,里面盛了满满一罐金银花。

    “将军回去泡茶喝就可以,一天早中晚喝三次,不要忘记,也不宜多饮,一般至少连续喝三天,嗓子就会好了。”走近了,她把竹罐递给他。

    裴元洵沉声道:“多谢。”

    说完,他状似不经意地看着院内,道:“那是你新买的花?”

    姜沅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发现他说的是那些菊花,便道:“是丁末送的,我们药堂那个小医徒,他不喜欢养花,扔了又可惜,所以就送我了。”

    丁末,就是那个浓眉大眼的高大少年,那日,他们一起逛街,足足看了两刻钟的花灯。

    裴元洵沉默一会儿,略一点头,淡声道:“花很好,宁宁也喜欢吗?”

    提到宁宁,姜沅的唇畔就带了笑意,不过这笑意却带些苦恼,她轻声道:“她觉得新奇,老是揪那菊花的花瓣和叶子,趁我不注意,有一盆都快被她揪光了,方才我还训斥了她一顿呢。”

    裴元洵很快道:“她喜欢,就随她去,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改日我再买一些送给她。”

    他这样做,要把孩子惯坏了,姜沅不同意地摇了摇头:“那怎么行?东西贵重,要学会爱惜,哪能随便毁坏糟蹋?再说,就是一根草,一片树叶,都是有生命的,要悉心爱护才行。”

    她说得很有道理,裴元洵不禁垂下眸子,沉沉看了她几眼。

    她还是那么温婉柔和,良善仁慈,她的双眸,长睫葳蕤卷翘,眸底清澈而潋滟,是他所见过的,最美丽的眼睛。

    裴元洵神思飘忽一瞬,脸色却依然沉冷淡漠如初。

    他想了会儿,沉声道:“那不如把花先放到我院子里吧,东远很会养花,反正他最近闲来无事,等他把花根养得结实些,再给你送回来。”

    姜沅不知道东远竟还是个养花高手。

    不过这菊花贵重,她也担心自己养不好,便点了点头,道:“今天太晚了,等明日让东远到宅子里来搬花吧。”

    裴元洵垂眸凝视着她,神色波澜不动,淡声道:“好。”

    ~~~

    翌日一早,姜沅去药堂之前,在家里找出出凿子锯子,打算顺路经过邻宅时,把工具放到宅门外。

    不过,等她走到近前的时候,却发现那宅子的院门竟已经打开。

    而从院门处往里看去,裴元洵穿着一身月白锦袍立在庭院中,他腰身挺直,神情凝重专注,正在练拳。

    姜沅没打扰他,也没把工具放下,而是站在院门处,下意识看了一会儿。

    他少时便有名师教授功夫,十四岁时开始征战疆场,一晃十几年过去,功夫却从未落下。

    他没有回眸,似乎没有听到院门处的脚步声,而是遽然间挥出双拳,那拳势刚劲有力,势如破竹,一招一式间,尽显功底十足,转眼间,他数十招式已过,饶是姜沅不懂练武之道,也看得出他的拳脚功夫威武凌厉,刚柔并济。

    姜沅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练武的身形,脑中却蓦然想起,当初在将军府时,有时候她清晨去他院子里,便会看到他在练拳。

    思绪飘忽一瞬,姜沅很快转过神来。

    裴元洵练完最后一招,剑眉微微一抬,收拳回势,举步向她走来。

    等他走近了,姜沅把东西递给他,道:“这些工具我没用过,有的生锈了,将军看看还能不能用。”

    那些锤子凿子是放在一个长方形的木匣里,上面有个方便提拿的铁质把环,裴元洵接过来提在大掌中,道:“好,多谢。”

    他刚练完拳,白皙的额角汗涔涔的,姜沅想提醒他及时擦汗以免受凉,不过,她琢磨片刻,还是算了。

    送完东西,姜沅便打算去药堂。

    裴元洵随她走到院门外,道:“你今日几时从药堂回来?”

    姜沅想了想,不是很确定地说:“大约得酉时以后吧,今天可能回来得晚一些,我要去城郊出一趟诊。”

    清远县是一个小城,城郊之地是一些乡村农舍,最近的村子距离清远县也有十多里,裴元洵听完愣了愣,有些意外道:“为何还要到城郊出诊?”

    姜沅脚步未停,缓步向前走着,对他道:“是要出去义诊。那些乡村的妇人,大多不会到城里来看病,一来是怕花钱,二来是到城里不方便,她们身体患了病症,最多也就是请赤脚郎中开一剂方子,那些方子大多都是骗钱没用的。我们保和堂每季都会出去义诊,通常会一连义诊十几个村子,大约持续十日左右。”

    说完,她看了眼裴元洵。

    他没有接话,而是剑眉拧起,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眼看快要到巷子口,姜沅顿住脚步,道:“将军还有事吗?”

    裴元洵回过神来,看了眼四周,才发现,不知不觉间,他已经随着她从巷尾走到了巷首。

    他顿了顿,道:“没什么要事,就是提醒你,明天是我去看宁宁的日子。”

    姜沅说过,每隔五天他可以看一次宁宁,屈指算来,现在已过五日,明天他就可以去她的宅子。

    姜沅最近太忙了,差点忘了这件事,她没说什么,只是道:“胡娘子在家里,将军可以去看宁宁,但不可以带贵重的东西,也不需要再给她买什么玩具,她过生辰的时候,你给她买的玩具已经够多了。”

    话音落下,姜沅加快步子,纤细的背影绕过巷口的拐角,朝不远处的药堂走去。

    裴元洵举目望着她离开的方向,直到再也看不到她的背影,才负起双手,沉默缓慢地走回院子。

    他唇角抿直,脸色清冷,心情十分不悦。

    她要出义诊,不消说,随她出行的一定是那个叫丁末的少年。

    两人本就在药堂朝夕相处,如今连出远门也要在一起,这让他,不得不重视警惕起来。

    作者有话说:

    明晚21点更,谢谢支持~~~感谢在2023-11-17 23:47:30~2023-11-18 19:40: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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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3  ☪ 第33章

    ◎别怕,先帮我止血。◎

    翌日一早, 东远去街上买早点。

    保和堂附近有一家包子铺,买包子的人很多,排起了一列长队。

    大凡人多的饭堂食肆, 味道应该是不错的, 主子昨晚又辗转难眠, 胃口也怎么不好, 东远便排在队尾的位置,打算买几个包子带回宅子。

    不过, 从他排队的地方望去, 保和堂前的情形一目了然。

    他下意识多看了几眼。

    这一看, 才发现那个浓眉大眼叫丁末的药堂伙计, 赶了一辆马车过来。

    他吁停马车后,几步跃到堂前的台阶上, 阔步迈进了药堂。

    短短片刻后, 他便提着药箱走了出来, 而跟他并肩一块出来的, 还有姜大夫。

    他们一个坐车, 一个赶车, 不一会儿, 那辆马车缓缓转动, 驶出了视线所及之处。

    东远有些吃惊。

    看样子, 姜大夫与丁末是要出远门诊病, 不然他们不会赶车,出远门的话,一来一回, 恐怕得将近一天。

    东远想起主子昨晚的辗转不安, 心中了然。

    买完包子回去, 东远看到主子唇角抿直,沉默坐在耳房里,正在提笔写信,而旁边则放着高高一摞从京都刚传来的公文折子——即便他暂时告假,那些军务大事,部下不敢拿主意,需得将军亲自经手批阅。

    东远把早点放到旁边的桌子上,想了会儿,道:“主子,我待会儿去姜大夫院子里搬花吧。”

    裴元洵笔锋一顿,沉声道:“搬回来后,买几盆一样的换掉。”

    东远会意地点点头,道:“主子今日去姜大夫家,还要给小姐带什么东西吗?”

    想起姜沅说过的话,裴元洵默了默,道:“不必了。”

    说完,他拧起眉头看向东远,道:“岭南那边可有信了?”

    东远道:“李侯爷带着夫人正在赶来的路上,不过岭南到这里太远了,一路车马劳顿,少说也得月余才能到。”

    裴元洵沉默片刻,道:“那临边的院子是不是李家旧宅?”

    这个东远已打听清楚,他很快回道:“正是,李侯爷重返清远县,既能面见将军,也可以顺便祭拜先祖。”

    裴元洵点了点头,淡声道:“如此最好。”

    说话间,那信已经写完,他取出私印,在信笺上重重盖上印章。

    信笺入封前,裴元洵垂下眸子,出神地看了会儿。

    这是交给耿千户的,可通过驿站八百里加急送到京都,他接到信后,会去查清姜沅进将军府之前的所有情况。

    裴元洵若有所思地摩挲几下信笺。

    其实,他只大概知道,姜沅进府前,外祖父是行医的大夫,家境算是殷实,只是后来她的表哥沾上赌瘾,散尽家财,她才被卖到将军府,更详细的情况,他不了解,也从没问过她,此时查清这些信息十分重要,对他来说,很快将会派上用场。

    临近傍晚时,处理完数日累积的公务,估摸着姜沅快该回来时,裴元洵叩响了隔壁的院门。

    胡娘子正在院子里晾晒酸枣仁,听到敲门声,便上前去开了院门。

    表少爷今日要来看宁宁,姜沅已提前说过,胡娘子让他进来,笑道:“表少爷,宁宁正在院子里玩呢。”

    裴元洵展眸看去。

    宁宁今日扎了两个翘起的小辫,穿着一身浅绛色的对襟小褂,那衣裳只是寻常棉布,并非什么锦缎绸布,但柔软舒适,浆洗得干干净净,小褂的两只袖口处,分别绣着只活灵活现的小兔子,那精致的绣工,一看便出自姜沅之手。

    裴元洵缓步走近。

    宁宁没注意到他,她乖乖坐在院子里的小木凳上,面前放了一只拳头大小的竹筐,那筐里铺着片碧绿的荷叶,上头铺满了黄澄澄的松子,不知为何松子里混了些沙砾,她正一颗一颗耐心地把沙砾捡出来。

    裴元洵撩袍在她身前蹲下,轻声唤道:“宁宁。”

    宁宁抬头看了他一眼。

    她年龄尚小,大多时候只会说出一个字或两个字,但记性倒是很好,看见这位表舅,便记起他踢蹴鞠的事。

    宁宁眨了眨黑亮的大眼睛,礼貌地喊出两个字:“舅舅。”

    她还没学会喊爹爹,裴元洵神色沉冷地默然片刻,又道:“你把沙子挑出来,要做什么?”

    宁宁想了一会儿,小手抓起一把松子,道:“娘亲。”

    裴元洵不明白她的意思,胡娘子听见他的问话,便笑着解释道:“今天宁宁不肯让姜大夫去药堂,那沙砾是姜大夫走之前撒到松子里的,等宁宁把沙砾捡干净了,姜大夫差不多也就回家了。”

    除了每十日休息一天,姜沅大部分时间都在药堂,宁宁还小,有时候会哭鼻子找娘亲,她便想了这个办法,宁宁把这当做好玩的游戏,也是她默默计算娘亲回家时辰的方式。

    裴元洵沉默不语,眼睛似乎有些发涩。

    隔了很久,他开口,嗓音听起来有些沙哑:“宁宁要从早到晚,捡一天沙砾吗?”

    看表少爷好像有些心疼的模样,胡娘子忙道:“表少爷,那倒不是的,宁宁很懂事,一般不会闹的,只有实在想找姜大夫的时候,才让我端出来松仁捡沙砾,以往这个时辰姜大夫已经回家了,只是今天出城义诊,回来得要晚。”

    裴元洵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去义诊的乡村距离县城远,来回至少二十多里路,她恐怕要到天黑的时候才能到家。

    她坐诊药堂,奔波劳碌,为得是养家糊口,虽衣食无忧,却实在太辛苦,若是看诊的人太多,宁宁都未必能及时见到娘亲。

    宁宁很快捡干净了沙砾,但娘亲还没回来弋㦊,她看了眼院门的方向,嘟起小嘴似乎有些生气,片刻后,她轻轻哼了一声,又把沙砾倒回了松子中。

    裴元洵侧眸看着她白皙稚气的小脸,放缓语气道:“宁宁,不要捡了,我陪你玩蹴鞠好不好?”

    宁宁马上摇了摇头。

    看她不同意,裴元洵想了片刻,又道:“那我们给娘亲剥松仁吧,等她回来,正好可以吃到。”

    宁宁眨了眨眼睛,高兴地笑起来,她伸出白嫩的小手,把竹筐往他面前一推,道:“松子”

    她不会剥,要他帮忙才行,裴元洵勾起唇角,沉声道:“好。”

    他坐在宁宁对面的小凳子上,一颗一颗剥着松仁,那双大手修长刚劲,剥起松仁来速度也快,不一会儿便剥了一小堆。

    等待期间,宁宁迈着小短腿跑到厨房,拿出一个小木碗来,那是她吃饭专用的小碗,她放到桌子上,把表舅把剥好的松仁放到碗里。

    不过,就在裴元洵快要剥完松子时,宁宁去了一趟房里,不一会儿,她又跑了出来,手里拿着只彩塑的小兔子。

    那兔子是陶瓷质地,大约她的两个拳头大小,一个耳朵耷拉着,另一个俏皮地竖着,两只红宝石似的眼睛,肚子又圆又白,宁宁爱不释手地摸着兔子耳朵,偶尔不知想到什么,还会咯咯笑起来。

    她的童音清脆悦耳,裴元洵也忍不住暗暗勾起唇角。

    “娘亲给你买的兔子吗?”看她这么喜欢,他问道。

    宁宁想了一会儿,摇摇头,道:“叔叔。”

    叔叔是谁,裴元洵不明所以,但他的脸色微微有些变了。

    胡娘子在不远处,听到宁宁说话,便解释道:“表少爷,那是小丁公子买的,就是姜大夫医堂里那个年轻的小医徒。”

    裴元洵剥松仁的动作一顿,幽黑眸子打量了眼那陶兔,唇角紧抿起来。

    院子里的肥胖大黄狗在来回转悠,它有时凑到宁宁身旁摇着尾巴,有时踱到小主人对面那陌生男人的身旁,打量似地嗅上几下。

    裴元洵不动声色瞥了它一眼。

    就在宁宁刚把兔子放好,打算去拿根胡萝卜来时,黄狗突然看到那陌生男人的手腕一抖,似乎往桌子底下扔了什么稀罕物。

    黄狗嗷呜一声冲了过去。

    它吃得太胖,脑袋又大,没钻到桌子底下,倒是一下撞翻了小主人的瓷兔。

    片刻后,只听一声清脆而委屈的哭腔在院内响起,宁宁看着地上四分五裂的瓷兔,泪珠儿在眼眶里打转。

    裴元洵掸了掸衣襟起身,大步走到宁宁身旁,轻松一提,单手将她抱在怀里,沉声道:“不哭了,我给你买个更好的。”

    暮色四合之时,风尘仆仆归来的马车停在桂花巷外。

    丁末停好马车后,率先跳下车来,他放好车凳,对车内道:“沅姐,下车吧。”

    姜沅掀开车帘,踩着车凳下来,对他道:“你早点回去吧,太晚了,今天你赶车累坏了,好好休息休息。”

    丁末毫不在乎地握了握拳头,道:“不就是赶个车吗?我有什么好累的。倒是你,今天从早到晚看诊了一天,才真正是累坏了。”

    少年精力充沛,一双含着笑意的眼睛神采奕奕地看着她,姜沅也笑了笑,道:“好,那我们明天去沈家村,还是按照约定的时辰出发。”

    丁末应下,道:“沅姐,我明天赶车到桂花巷来接你,这样你就省得再去药堂了,需要带什么东西,你跟我说,我明天一早去药堂取了带上。”

    姜沅想了一会儿,道:“带上我的药箱,再带些玫黄粉,清肺散,另外再准备些退热散,保和丸,白凤丸,归脾丸,止血粉,丹皮,甘草,细布”

    这些都是常备的用药,有治疗头疼脑热、咳嗽不愈的,也有女子妇科用药,还有些筋骨损伤会用到的,像止血散、细布之类的比较少用到,但有备无患。

    姜沅说完,丁末都一一记下。

    待他赶车离开后,姜沅转过身来,才发现遥遥望去,巷子尽头处,她家的宅门开着,而裴元洵一身玄色锦袍站在那里,怀里抱着宁宁,正举目望着她的方向。

    暮色朦胧,裴元洵看着她快步走来,沉冷脸色才稍稍缓和了些。

    方才,她跟那个丁姓男子足足说了小半柱香时间的话,离得太远,纵使他耳力敏锐,还是没有听到他们说了什么。

    等姜沅走近了,宁宁灿然一笑,高兴地晃着手里新买的兔子,大声道:“娘亲!”

    姜沅有些讶异。

    她看了看宁宁,又仰首看着裴元洵,轻声道:“你又给她买玩具了?”

    她的声音柔和,语调却听得出含有责怪之意,裴元洵垂眸看着她,不动声色道:“并非特意买的,宁宁的兔子摔坏了,才重新买了个。”

    新买的这个兔子,是用锦布缝的,里头塞了棉花,抱在怀里软乎乎的,更适合小姑娘玩耍。

    姜沅点了点头,道:“原来是这样,多谢。”

    裴元洵没作声,视线沉沉地看着她。

    她在外出诊一天,应当是劳累不已,鬓边的一缕碎发,随意别到耳后,白皙的脸庞带着些疲惫之意,只是,那双美眸却依然亮晶晶的,似乎乐在其中。

    他淡声道:“明日还要出去义诊吗?”

    姜沅道:“对,还有好几个村庄没有去。”

    裴元洵默了一会儿,沉声道:“非你不可吗?”

    药堂里只有她与刘行看诊,刘行出去义诊,那些乡村妇人们根本不好意思找他看病,所以,还是刘行留在药堂,她出去义诊最合适。

    姜沅轻笑了笑,道:“目前医堂人手不够,除了我,也没有更合适的了。”

    天色已经不早,说完后,姜沅便打开院门,抱着宁宁走了进去。

    而后,院内传来她温婉的声音:“时辰不早了,将军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话音落下,院门在眼前轻轻阖上。

    一门之隔,院外是孤寂无声的深沉暮色,院内却传来母女两个的说话声,有姜沅柔和的嗓音,还有宁宁的咯咯笑声。

    裴元洵拧眉站了一会儿,抿唇返回隔壁的院子。

    翌日清晨,天光熹微之时,姜沅便打开了院门。

    只是,刚走出院子,便发现将军正负手站在不远处,而东远已牵马出来,看样子,他们似乎又要出门。

    看到姜沅,裴元洵略一颔首,淡声道:“出去义诊?”

    姜沅点点头:“是,将军要去哪里?”

    裴元洵思忖片刻,道:“去城郊,你要去哪个村子义诊?”

    姜沅:“今天去沈家村。”

    沈家村在清远县的西南方向,距离清远县有二十里,一来一回就有四十里,她今日出门比往日还要早,裴元洵庆幸自己提早两刻钟等在这里。

    “哦,那太巧了,”他垂眸看着她,面不改色道,“我们也要去那边找个人,离沈家村不远,正好可以一路同行。”

    他这样说,大约是与他查案有关的人证,姜沅没多问,只是点了点头,随后,她便加快脚步,向巷子口走去。

    没过多久,丁末便赶车停在了巷外。

    他一跳下车,就迫不及待地告诉姜沅方才路上的见闻:“沅姐,外面贴了告示,说是有外县流窜至此的匪徒,让出城的人都小心些。”

    流匪大都是犯过人命官司的穷凶极恶之徒,姜沅拧起秀眉道:“那我们出城,还是小心为妙。”

    丁末毫不在乎地笑了笑,朗声道:“怕什么,真要是遇到了,我正好把他们擒住。”

    话音落下,丁末看见巷口出来两个男人。

    那牵马的白脸小子他一眼便认了出来,之前他从驿馆送姜沅回药堂时,曾表现得不怀好意,丁末对他印象极其深刻,不过,另一个身材高大伟岸,神色不苟言笑,浑身似乎散发着无端威势的男人是谁?

    等人走近了,丁末双手抱臂看着他们,低声对姜沅道:“沅姐,他们是什么人,怎么住在这里?”

    将军与东远微服查案,姜沅不能透露他们的行踪,正在她琢磨该如何开口时,东远走上前,淡定介绍道:“丁公子,我们是姜大夫的表亲,暂时住在这里,今天去城外办点事,正好顺路同行。”

    对方竟然是姜沅的远亲,丁末有些意外。

    片刻后,他故意无视牵马的东远,而是上下打量了裴元洵几眼,估摸着他的年纪,扬眉一笑,亲热道:“既然是亲戚,我是不是该喊表叔?”

    裴元洵冷冷瞥了他一眼,脸色如覆寒霜。

    姜沅正要上车,听到他这样说,便道:“那是我表哥,别乱喊。”

    丁末一拱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不住,表哥,失敬。”

    裴元洵眯起眸子,眼神锐利地盯着他,意味不明得淡淡唔了一声。

    一行人很快启程。

    一路上,丁末赶着马车,姜沅坐在马车里,裴元洵与东远则分别一左一右骑马而行。

    快到沈家村时,马车停下,休憩片刻。

    裴元洵挥手示意丁末走到近前,沉声问他:“你多大了?”

    丁末挺直腰杆,朗声道:“我今年已经十七了。”

    虽然年少,但他今日穿得是一件靛蓝色锦袍,特意打扮了下,显得比他的年纪稳重些。

    裴元洵淡淡看了他一眼,道:“可有什么爱好?”

    丁末觉得他问得奇怪。

    不过这位表哥脸色清冷,气势十足,他莫名觉得自己应该回他的话。

    丁末道:“我爹娘想让我学做生意,经营药堂,可我志不在此!我拳脚功夫好,想去从军!”

    话音刚落,丁末只觉得脸旁有拳风袭来。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裴元洵已经攥拳弯肘,收回拳势。

    丁末下意识晃了晃脑袋。

    啪嗒一声,他项间的剑形银链断成两截摔在地上。

    丁末震动至极地瞪大了眼睛。

    裴元洵睨他一眼,冷笑道:“反应太慢,身手不够灵活。”

    丁末不服气:“刚才你偷袭,我还没准备好,再来!”

    他一卷袖子,双手握拳站在原地,大喝一声:“再来,我这次肯定比得过你。”

    裴元洵侧眸看了他一眼。

    下一刻,丁末只觉得眼前一闪,胸腹处被人屈肘重袭。

    他下意识伸手格挡,反而被一双大掌钳住手腕。

    之后,他被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

    丁末吃痛捂着肚腹,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远亲表哥。

    这表哥太不厚道,他下手实在太快太狠,他感觉自己都快被打吐血了。

    姜沅听见动静,忙走了过来。

    她责怪地看了一眼裴元洵,嫌他下手太没有分寸,而后看着丁末,关切地问道:“怎么样?有没有摔疼?”

    丁末强撑着站起来,揉着肚子,低声道:“没事,沅姐,我还好。”

    裴元洵站在不远处,冷眼旁观姜沅对他关心备至。

    丁末悄悄抬眸朝他看了一眼,嘀咕道:“沅姐,我怎么觉得表哥有点针对我?”

    姜沅觉得他想多了。

    将军与他素未谋面,没有任何过节,怎么会故意针对他?

    就在她温声安慰丁末时,裴元洵大步走了过来,沉声道:“若你想投军,我可以举荐你入神策军。”

    神策军可是大雍赫赫有名的军队,选拔士兵极其严格,丁末向往已久,他激动道:“你怎么能举荐我?”

    裴元洵轻咳一声,神色未变,道:“我与一位神策军的将领有几分交情。”

    丁末明白了:“所以,表哥刚才是在测试我的身手如何?”

    裴元洵面不改色,略一颔首。

    丁末顿时大喜,看向他的眼神,崇拜感激交织,十分相见恨晚。

    裴元洵微一抬眉,意味不明地看向姜沅。

    丁末的愿望是建功立业,留在医堂是在荒废时间,将军觉得他身手好,愿意让他入神策军,自然是好事。

    姜沅看着他,轻笑了笑,道:“多谢,您有心了。”

    马车行到临近沈家村的位置时,两拨人马在路口处分开。

    到了沈家村,姜沅便开始给村里的人开始看诊。

    保和堂义诊的消息早已传遍整个村子,义诊的时候不要钱,甚至还会免费发放一些药物,那些平时极少出村子的村民,纷纷结伴而来,男女老幼排成一队,等着姜沅看诊治病。

    忙到傍晚,一天的看诊才接近尾声。

    此时,天色暗沉沉的,看着将要落雨。

    姜沅给村里沈老五家的媳妇看诊完,问道:“沈大哥的肺症好些了吗?”

    先前沈老五患了咳疾,咳起来浑身无力总不得好,几乎干不了重活,他之前去保和堂看过病,姜沅给他开了清肺散,叮嘱他连续服用一个月,之后再来复诊,不过,他一直没再去保和堂,也不知他的咳疾到底好全了没有。

    沈老五家的说:“姜大夫,你等会儿,我们当家的一会儿就回来了,您再给他看看。”

    话音落下,一个肤色黝黑的中年男子甩着手上的泥尘,急匆匆跑回了村子。

    他洗净手,不好意思地跟姜沅打招呼:“姜大夫,让你久等了,你上次给我开的药效果很好,我就没再去药堂。”

    姜沅轻轻笑了下,温声道:“无事。”

    县城本就距离沈家村很远,再者,看病的花销也不少,沈老五没再来复诊,她并不意外。

    她想确认得是,他的咳疾到底有没有痊愈。

    说完,她拿出脉诊,给沈老五把脉。

    沈老五的妻子在旁边屏气凝神地看着,一脸的忐忑。

    诊完,姜沅轻舒一口气,对沈老五的妻子道:“无碍了。”

    这一句温柔而坚定的话,对沈老五和妻子来说,简直是天大的喜讯,两个人都放心地笑了起来。

    不过,姜沅提醒道:“虽然无碍,但咳疾还未痊愈,还当再坚持服用七日清肺散才好。”

    清肺散是她在外祖父留下的医方上改进的,见效快,价钱也不贵,寻常百姓能吃得起,她药箱中还留了几副清肺散,刚好够七天的量,便全部送给了他们。

    沈老五搓着手,一时不知该如何感谢。

    先前他去药堂看病,姜大夫没收他的诊金,只要了清肺散的成本价,现在她到村子里义诊,不仅不收钱,还免费给他送药,当真是人美心善的活菩萨。

    农人憨厚实在,饶是姜沅什么都不肯要,沈老五的妻子还是把一口袋才收的红薯塞到了他们的马车上。

    谢过他们离开,丁末赶紧挥起了手中的鞭子。

    此时,相较于午时的晴朗天气,天空堆满了暗云,从沈家村回城,得需要大半个时辰,若不快些走,他们很可能会淋雨。

    走到半路,天色越发暗沉,呼啦啦一阵凉风吹过,道旁的树林里似乎传来凌乱的脚步声。

    丁末余光一瞥,赫然发现,林旁有几个人影正往他们的马车方向移动。

    他突然想起,今天晨起时看到县衙贴的告示,那些人,莫不是流窜的劫匪,要劫他们的马车?

    即便那些人真是劫匪,丁末也不怕,可姜沅在车内,她生得貌美,他担心那些劫匪见色起意。

    想到这里,他使出力道抽了几鞭,马车一路颠簸着加速向前赶去。

    姜沅坐在车里,直觉情形不太对,她掀开窗牖上的帘子往外看去。

    只见方才还安静无人的道旁,突地窜出十多个身穿黑袍蒙着脸的人,他们手中举着大刀,气势汹汹地朝他们的马车追了过来。

    姜沅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定了定神,尽量冷静道:“丁末,有劫匪追来了!”

    丁末大声回道:“沅姐,你扶好坐稳,我不会让他们追上的!”

    姜沅抓紧了车壁。

    丁末重重挥起鞭子,那匹拉车的黑马似乎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嘶嘶鸣叫着飞快向前方奔去。

    ~~~

    东远跟主子在距离沈家村五里处等了大半天,直到暮色四合,天都快下雨了,还不见姜沅的马车驶来。

    裴元洵负手望着来路的方向,拧眉吩咐道:“不等了,去村里接他们。”

    话音刚落下,不远处便响起车马嘶鸣疾驰的声响,裴元洵的脸色顿时变了。

    东远也察觉出异常,不消主子吩咐,两人立即扬鞭催马,朝声源处追去。

    马车疾驰的过程中,眼前的景色迅速倒退,那些蒙面人紧追不舍,姜沅在车内的心头紧张得砰砰直跳,简直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就在他们的马车眼看就要转过岔口,可以将蒙面人暂时甩下的时候,前方路口凭空出现了一堆乱石路障。

    马车已来不及减速掉头,只得硬生生勒停下来。

    然而刚停下,后面的人就追了上来。

    姜沅只看到那些身影大步奔来,而丁末从车辕出抽出一根铁棍,迅速跳下车去。

    外面响起刀棍相击之声,姜沅死死咬紧唇,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可是,声音只响了一会儿,外面的动静便小了不少,还有人重重倒地的痛苦呻.吟声,之后,有熟悉的脚步声响起,向马车这边走来。

    姜沅掀开车帘向外看去。

    只见裴元洵剑眉拧起,脸色沉冷如常,他稳步向她走来,手中并无一柄利刃,

    有个劫匪刚才被他一拳打脱下颌,此时面露痛色,跌倒在地蜷缩成一团。

    姜沅意外片刻,急忙从马车上下来。

    她不知道将军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但丁末在方才的混乱之中,被人击中了后脑,晕倒在地昏迷不醒。

    她先是试探了一下丁末的呼吸,确认他没有性命之忧后,赶忙抬头去看裴元洵。

    他的神色十分淡定,面对身旁一众咄咄逼人的长刀,并无半分惧色,反倒左突右挡,有力又从容。

    长刀难抵他的双拳,没多久,十多个劫匪都被打倒在地。

    姜沅轻舒一口气,看向他的眼神充满感激。

    她提起裙摆,快步跑向他,道:“将军怎么来了?”

    裴元洵一时没回答,而是垂目看着她。

    因为方才那些打斗,她似乎害怕极了,白皙的额角渗出一层冷汗,鬓发湿漉漉贴在脸颊上,那双眸子,定定地看着他,除了感激,尚未安定下来的慌乱,似乎还有隐晦的爱意。

    在这个时候,他突地不合时宜地想起她当初落水那次。

    那日,他看到她在后花园的池塘中划船,便鬼使神差地站在不远处,看她摘塘里的莲蓬。

    她划船的水平显然是不怎么样的,一阵风吹来,她便重心不稳跌落在水中,他就在不远处,便疾步走近,跳入池中,将已经喝了几口池水的她抱在怀里。

    她那时,就是这样看他的,那双美眸,有慌乱,有不安,有感激,似乎还有爱慕,他低头看着她,竟失神了许久。

    他救下她,本该及时将她放在池畔,等那些仆妇丫鬟把她带到院子里换衣裳,可,他却没有停下脚步,而是径直抱着她回了慎思院。

    他想,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他把她纳为妾室,不算委屈了她。

    姜沅看他没说话,抿了抿唇,慌忙走近了几步,道:“将军,你是不是受伤了?”

    一阵风吹过,耳畔响起极轻的脚步声。

    裴元洵视线沉沉地看着她,黑沉眼眸一动未动。

    劫匪步子很缓,但他耳力敏锐,即使没有转身,也知道对方所在的位置。

    他低头看着姜沅,暗自勾唇笑了笑。

    劫匪无声抽匕出鞘,那把匕首泛着森森寒意,径直向他刺来。

    裴元洵突地转身。

    他伸展双臂,将姜沅护在身后,而后,在对方匕首近在咫尺之时,他势如闪电般反手握住匕柄,猛地往自己胸口处按去。

    噗嗤一声,是兵刃刺入血肉的声音,血线瞬间飙出,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出来。

    姜沅惊惧愣片刻,失声惊呼起来:“将军,你怎么样?”

    裴元洵剑眉紧锁,拔出匕首,反手划过对方脖颈。

    劫匪倒了下去。

    他捂住胸口,脸色煞白如纸。

    血顺着他的指缝流出来,一滴一滴落在玄色衣襟上,姜沅手忙脚乱去捂他的伤口:“你怎么样?”

    她甚至一时忘了自己还是个大夫,也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嗓音已颤抖得不成样子。

    裴元洵没有回答,而是走近一步,似乎失去全身力气似的,伸展长臂将她揽在怀里。

    那柔软馨香的身子,已有两年不曾再拥入怀。

    他低下头,埋在她的颈间,低声道:“沅沅”

    姜沅用尽全身力气扶住他的肩膀,霎时泪如雨下:“将军,你怎么样了?”

    裴元洵缓缓勾起唇角,沉声道:“别怕,先帮我止血。”

    作者有话说:

    今天依然是心机狗明晚21点更,谢谢支持感谢在2023-11-18 19:40:43~2023-11-19 20:08: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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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4  ☪ 第 34 章

    ◎夫妻情分,怎可能完全忘却?◎

    将军流血的情形虽让人触目惊心, 但他的气息如常,说话声音沉稳有力,应该并没有伤及心肺。

    姜沅定了定神, 很快冷静下来。

    她是大夫, 马车里还有常用的伤药, 此时她应当先给将军查看伤口, 检查他的伤势到底如何。

    不过,他身材高大, 此时还扶着她的双肩, 几乎将她整个人笼在怀里, 男女有别, 即便他们如今可以称为大夫和伤患的关系,也应该保持距离。

    姜沅悄然后退一步, 站得离他远了些。

    身畔蓦然一空, 裴元洵下意识握了握长指, 垂眸看向姜沅。

    她此时已不再慌乱, 眼神也恢复了镇定, 视线在周边逡巡, 似乎在寻常一处适合给他他验伤的地方。

    他捂住胸口站直身体, 沉冷神色恢复如常, 只是剑眉稍稍拧起, 在隐忍伤口带来的剧烈疼痛。

    不远处有一块凸出地面的青石, 表面平整光滑,可以坐下暂且休息,姜沅道:“将军, 您先到那边坐下, 我看一下你的伤口。”

    裴元洵点了点头。

    他迈开步子, 步伐依然坚定有力,行走也并无大碍,姜沅跟在他身侧,没有再扶他。

    到了青石旁,裴元洵撩袍坐下。

    看他安然坐稳,姜沅快步跑到马车处提回药箱。

    她一边打开药箱,一边以大夫的口吻说道:“将军,你先把外衫脱下。”

    裴元洵按照她的吩咐做了。

    他的玄色外袍染上血迹尚不明显,但脱下外袍,月白中衣上的鲜血格外醒目,姜沅看了一眼,秀眉担忧地拧成一团。

    裴元洵抬眸看着她的眼睛。

    她没说话,但用眼神在催促他快些解开中衣。

    裴元洵顿了片刻。

    他的伤口在左胸靠近肩膀处,右臂可以活动自如,但左臂因伤口的牵连,抬起时费力吃痛。

    他稍稍抬起左臂,疼痛便蓦然袭来,这种痛感比匕尖刺入血肉时还要加重数倍。

    姜沅看到他剑眉锁成一团,忙关心道:“怎么样,很疼吗?”

    裴元洵默了默,面色淡定如常地拉开衣襟系带,沉声道:“区区小伤,无碍。”

    胸膛坦露,一道足有两寸长的狰狞伤口展现在眼前。

    姜沅仔细地看去。

    那匕首所刺之处离心肺甚远,并无性命之忧,但绝不是他说的什么小伤。

    因为伤处入口较深,拔刀时血流迸溅,伤口很是骇人,鲜血还在不断渗出,此时,止血才是首要的事。

    她从药箱中拿出止血粉,一下一下轻缓地撒在他的伤口处,道:“应该是很疼的,你忍忍。”

    裴元洵垂眸看着她,淡淡唔了一声。

    上好止血药,姜沅从瓷瓶里倒出一枚黑褐色的药丸送到他唇边,道:“吃下,有止痛的效果。”

    她是以大夫的身份下达的命令,语气不容置疑,裴元洵没说什么,接过来吞下。

    那伤口初步处理完,还得进一步包扎,由于位置特殊,姜沅从药箱中拿出一圈细布,从他的前胸缠绕到后背,仔仔细细包扎好伤口。

    她这样做的时候,秀眉拧起,唇角紧抿,神情严肃而专注,白皙的额角挂着一层轻薄的汗珠,大约是因为担心不安生出的冷汗。

    裴元洵的脸色很快恢复如常。

    他看到姜沅满脸忧色,便慢慢活动了一下左臂,语气听起来很轻松道:“已经好多了。”

    姜沅看了他一眼,轻咬住唇,缓缓点了点头。

    而另一边,就在姜大夫给主子包扎伤口时,东远迅速把那群断胳膊折腿的劫匪一并敲晕了捆绑在暗桩上,只等翌日县衙差役来此,把他们带回去审案。

    等东远绑好了人,天色也几乎全暗下来,早已层层堆积的阴云开始生威,闷雷从头顶一道道滚过,不久后,雨丝淅淅沥沥落下来。

    他们此时所在的地方,距离最近的沈家村有五里地多路,裴元洵受了伤,丁末还昏迷不醒,又有一众劫匪待押,冒雨回村并不合适,只能先就近找个地方避雨,待雨停了再走。

    姜沅记得,早晨从这里路过时,不远处有一座村人供奉的土地庙,大约一间房屋大小,应该能够遮风挡雨。

    她抬头远眺,那土地庙隐约可见,距此大约不到半里,步行很快就能到达。

    姜沅收回视线,道:“将军,我们先去土地庙避一避雨吧,您刚受了伤,若是伤口遇水,对恢复不利。”

    她是大夫,此时所说的话最具有权威性,裴元洵点头道好,东远自然没什么异议。

    从他们所在的位置走过去,大约需半柱香的时间,裴元洵缓步往前走着,时不时侧眸凝视着姜沅。

    雨势还没有变大,飘散的雨丝落在身上,她额角的鬓发湿漉漉的,只是她浑然不觉,满脸都是担忧之色,不知在想什么。

    裴元洵垂眸凝视着她,沉声道:“不必担心。”

    姜沅回过神来,点了点头,道:“将军方才就在这附近么?”

    裴元洵道:“对,我和东远办完事,在今天分开的路口等了你们一会儿。这里距离县城远,本想等到你们一路同行回去的,后来听到声响,就赶了过去。”

    姜沅心有余悸地点点头,道:“多谢将军,要不是你们及时出现,我真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

    她万分感激他及时出手相救,但此时,她心里,无尽的后怕占据上风。

    如果那匕首再偏一些,正中他的心脉,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他是朝廷重臣,威名远扬的大雍将军,将军府的嫡长子,如果因为她,他出现任何一点意外,那她简直万死都不能赎罪。

    他又一次救了她的命,救命之恩,不知该如何相报,她只能尽力帮他看诊治伤,希望他能快点好起来,顺利查完案子,早日返回京都。

    半柱香后,到了土地庙。

    这庙远看只有一间房屋大小,里面却还算宽敞,正中是一张半人高的石案,上面供奉着泥塑的土地爷,不过案上没什么贡品,只有香炉里积了一层厚厚的香灰,旁边供着盏长明灯,案下有两张蒲团,角落处放了个石凳,除此以外,便空荡荡的没有什么了。

    他们刚一走进庙中,雨势便开始加大,雨点接连不断地砸在庙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姜沅看着外面风雨交加的模样,不由发愁地叹了口气。

    这种天气,落雨不会一时半刻就能停下的,天黑也不便赶路,他们恐怕得明日才能离开了。

    裴元洵神色依然淡定如常,他环视房内一周,撩袍坐在石凳上,道:“不必着急,先等雨停吧。”

    姜沅点了点头。

    片刻后,东远背着昏迷的丁末走了进来。

    他看了眼主子,见主子似乎并无大碍,便将丁末放到角落处,返身走了出去。

    丁末昏迷了已有半个时辰的光景,方才的混乱之中,姜沅只来得及简单给他检查了一番,现在他还没有醒来,姜沅便走过去,轻拍了拍他的脸,唤道:“丁末?”

    丁末缓缓睁开眼睛,看到姜沅,神色顿时为之一震。

    只是他的脑袋方才受到刀柄的击打,稍一动作,便感觉头晕目眩,只得半倚半靠在墙壁处跟她说话。

    姜沅关切道:“你不要乱动,好好躺着,现在有什么感觉?”

    丁末咧嘴一笑,道:“沅姐,没什么感觉,我年轻力壮的,一点小伤不值一提,就是觉得有些饿,想吃你做的汤饼”

    裴元洵默然静坐在那里,闻言转首过来,黑沉眼眸瞥向丁末。

    姜沅温和地笑了笑,道:“这里哪有汤饼,你先躺着,等会儿想办法弄点吃的。”

    丁末挠了挠头,说:“那就吃烤红薯吧,咱们车里有红薯。”

    恰在此时,东远提了捆柴走进来,他进来之前,搜寻了一番马车,发现了一布口袋红薯,便一并扛了进来。

    他放下柴火和红薯,掏出火折子。

    干柴燃起,火苗很快旺盛起来,寒风冷意被驱逐出去,庙里渐渐暖和起来。

    不久之后,庙里传出了烤红薯的香甜味道。

    过了一会儿,东远又走了出去。

    他要经常出去查看一番那些劫匪的情况,以防他们逃跑,而两个伤者活动不便,照顾他们的责任,便落在姜沅的肩头。

    没多久,吃饱喝足的丁末打了个哈欠,靠在墙角处眯上了眼睛。

    姜沅也有些困了。

    不过,相较于丁末,裴元洵的伤势更重一些,姜沅担心他伤口化脓,夜间会起烧热,便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旁。

    她劳累了一天,此时还强打着精神,裴元洵侧眸看着她,沉声道:“你去睡吧,我没有大碍。”

    姜沅摇了摇头,轻声道:“没事,我不困。”

    说完,她抬眸看着他,犹豫片刻后,慢慢伸出手来,去试探他的额温。

    裴元洵看着她靠近,呼吸悄然一滞。

    她距离他很近,只有咫尺之遥,樱唇抿起,秀眉拧成一团。

    火堆噼啪作响,余光倒映在她的眸子里,眸光忧虑,尽是对他的在意与担心。

    她的掌心覆在他的额头,触感柔软,温凉,似乎有奇异得缓解疼痛的效果。

    不过,掌心一触即分,姜沅撤回身子,坐在距离他三尺远的蒲团上。

    她思忖片刻,道:“有一点点发热,将军若有什么不适,一定要及时告诉我。”

    裴元洵低声道:“好。”

    说完,她又很快道:“将军睡一会儿吧,休息充足,对您伤口恢复也有利。”

    裴元洵应下,却并没有闭眸养神,过了许久,身旁没再传来姜沅的声音。

    他悄然转眸看去。

    姜沅一只手搁在膝头撑着下颌闭目养神,许是困极了,她的手肘一晃,脑袋小鸡啄米似得点了点,被这动作惊到,她很快睁开眼睛看他了一眼,确认他安然无恙,她自顾自点了点头,短短一瞬,便又闭眸睡了过去。

    裴元洵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片刻后,他悄然起身,坐在她身旁。

    他挨她很近,与她肩并着肩,玄色衣襟与她的裙摆触碰纠缠在一起,似乎难以再分开。

    翌日天亮雨停,几人很快赶回了县城。

    一回到桂花巷,东远便去了趟县衙报案,传主子口令,吩咐许知县将那些胆大包天的劫匪绳之以法。

    姜沅则先回了保和堂。

    将军本是为了救她才受了伤,再者,他的身份还不能轻易为人所知,姜沅便安排好每日由刘行去给他换药送药,而她,除了每日听刘行汇报他的伤情外,再隔天去探望他一回,看他伤势恢复得如何。

    过了一日,傍晚的时候,姜沅去了隔壁的院子。

    院子里很安静,只有正房的方向偶尔传来一点声响。

    正房的内室,是裴元洵休息的卧房,而旁边的耳房,似乎是被他暂时当做书房之用,姜沅想了想,走到正房外,叩门道:“将军在休息吗?”

    书房内,裴元洵正提笔写信,听到声音,他写下最后一笔,将荐信装入信封中。

    片刻后,书房房门应声打开。

    裴元洵缓步走了出来。

    姜沅没走上前,而是站在院子里跟他说话,“将军今日感觉怎么样?”

    裴元洵抬眸沉沉看了她一眼。

    她今天穿了件青色长裙,衬得肌肤雪白如瓷,一双清澈的美眸,看上去神采奕奕又沉着温婉,那日悍匪拦截,虽当时惧怕,却并没有在她心头留下余影,寻常女子遇到这种事只怕惊惧不已,甚至于病倒在榻,相比来说,她看上去虽柔弱,胆子其实并不小。

    裴元洵暗自勾了勾唇角,点头道:“好多了。”

    姜沅轻轻舒了口气,道:“刘行跟我说了,将军的伤口愈合得还不错,但是,伤药还需要每日换一次,持续七日,至于促进伤口愈合的汤药,将军也要坚持服用才好。”

    裴元洵点头应下。

    他方才写好了举荐信,这会见到姜沅,便把信递给她,沉声道:“你转交给丁末吧,让他早日离开,尽快去神策军的兵营报到。”

    姜沅替丁末谢过他。

    他看上去没有大碍,姜沅也就不打算在这里多呆,不过,正待她要离开时,裴元洵却忽然偏首,以拳抵唇,重重咳了几声。

    姜沅忙顿住脚步,转过头来看着他,关切道:“将军可是染了风寒?”

    她记得之前他还提过窗户坏了,也不知修好了没有,他现在伤口未愈,最怕再染上其他的病症。

    裴元洵抬手缓缓捂住胸口,沉声道:“没有,只是觉得有些体虚乏力,兴许是没有按时用饭所致。”

    姜沅讶异地抬起秀眉。

    东远不知去何处了,竟没有照顾他主子吃饭,这会儿天色不早,也不知他何时会回来,姜沅沉默一会儿,道:“将军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吧。”

    他此时应该被悉心照顾。

    虽说他身体强健,受伤后不必山珍海味养着,但一日三餐,至少都应按时吃上才对。

    裴元洵低头看着她,沉声道:“多谢,那我就不见外了,我想吃汤饼。”

    姜沅微微挑起秀眉,实在意外极了。

    她记得,他以前并不怎么喜欢吃汤饼的。

    不过,将军既然提出来,她也就没说什么。

    院里的厨房生着炉子,炉火很旺,姜沅挽起衣袖,在陶锅里添了一瓢清水。

    裴元洵无声站在一旁。

    等她拿出干汤饼后,他开口道:“我能做什么?”

    他身上还受着伤,胳膊活动不便,姜沅可没想让他干活。

    她轻笑了笑,温声道:“将军坐在一旁就可以了,不用动手,一会儿就好了。”

    裴元洵闻言沉默了一会儿。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案板上的青菜。

    片刻后,他提起一把青菜丢到陶盆里,又倒了半盆水,然后撩袍蹲在那里,认真地洗起菜来。

    他不会做饭,几乎没进过庖厨,更没洗过菜蔬,此时左臂活动不便,只得慢慢琢磨着如何洗青菜叶子。

    那菜叶上面有被虫子啃过的痕迹,还有些沾上的干泥,放到水里浸泡片刻后,他单手将菜叶一根一根掰开洗净,再拎过来一瓢清水冲洗几遍。

    他洗着菜,姜沅就在他身旁忙碌着。

    清水沸腾起来,升起袅绕雾气,她抓起一把干汤饼放到锅里,然后用木筷小心而缓慢地搅动几下。

    不过,待她转过身来,发现将军竟在洗菜,这种动作可能会加重他的伤势,姜沅忙支开他,道:“将军不必动手,我自己来便好。”

    她说话时,脸上急色顿现,一双美眸含嗔带怪地看着他,对他如此关心而不自知,裴元洵暗自勾起唇角,听话地移步到一旁等待。

    汤饼很快煮好,一碗鲜香的面,上面卧着个鸡子,还有几根热水烫熟的青菜叶。

    姜沅把碗放到桌案上,那碗沿太烫,她放下碗后,轻轻甩了甩手,对裴元洵道:“将军用饭吧。”

    她做好汤面,大功告成后,便没再久呆。

    待目送她离开后,裴元洵坐在桌案前,挑起根根分明的面饼,一下一下,送入口中。

    汤饼很美味,她的手艺不减。

    他认真地吃着面,唇角却悄然勾起。

    她的心底,始终有旧日温情,夫妻情分,怎可能完全忘却?先前的拒绝,不过是她一时气极的言语。

    当初他纳她为妾,是因为她的身份实在太过低微,不久之后,她身份变化,他许她以正妻之位,她必定会欣然接受,带上宁宁,与他一同回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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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5  ☪ 第 35 章

    ◎他眸底发红,忽然心软下来。◎

    十日后, 一封信笺从京都加急传来。

    裴元洵展信看完,脸色沉凝,默然不语了许久。

    他吩咐人去调查姜沅的身世过往, 却没想到, 她不到三岁, 双亲先后离世, 自小由外祖父外祖母抱回家中抚养长大。

    而正如贾大正当初所提,他的姑父姑母, 并不是姜沅的亲生父母, 她, 是他们捡回来的。

    时隔多年, 她当初为何走丢被捡,亲生父母何在, 已没有线索去查清。

    不过, 幸运得是, 虽没有父母陪伴, 她的外祖父外祖母把她养在身边, 视为亲外孙女, 他们从未提及她的身世, 而是对她悉心爱护, 尽心培养, 让她识文断字, 学习女红针织,她的外祖父,甚至还曾想让她继承医堂, 做一名女大夫。

    裴元洵放下信笺, 长指在姜父履历那一栏上轻叩了叩。

    他也是个大夫, 不过在收养姜沅后,他曾应召进入军营,担任过一年的军医,后来返回家中,染了疫病去世。

    裴元洵沉默许久,道:“东远。”

    东远在门外候着,听到主子吩咐,立刻走了进来。

    他拱了拱手,道:“主子,李侯爷快马加鞭赶了过来,已在外等着了。”

    李侯爷怕将军着急,原来月余的行程,赶路速度硬生生加快了一倍,紧赶慢赶,终于在十月初到了清远县。

    裴元洵点了点头,淡声道:“让他进来。”

    ~~~

    傍晚时分,裴元洵推开了隔壁的院门。

    姜沅还未从药堂回来,宁宁正蹲在大黄狗身前,她嘀嘀咕咕不知跟它说了些什么,而后伸出一双小手捏住狗耳朵,小腿一迈,似乎要跨到它背上。

    大黄狗感觉不妙,摇了摇尾巴,嗖的一下蹿远了。

    宁宁立刻迈着小短腿,追在它屁股后头,一边跑一边喊道:“马马”

    地上有根树枝,她跑得太快没有注意,就在她差点绊倒时,一只大手拎住她的衣领,把她轻提起来,又很快放回地面。

    宁宁转过头来,看到表舅,高兴地咧开小嘴,道:“舅舅。”

    裴元洵弯腰蹲在她身旁,沉声道:“你在做什么?”

    宁宁伸出小手指了指大黄,嘀咕几句,又甩开腿跑了过去。

    胡娘子方才进屋去拿针线筐,听到表少爷说话的声音,便赶忙走了出来,笑着回道:“表少爷,宁宁今天出去玩,看到二丫她爹给她做了个木马,她喜欢极了,回来就把大黄当成木马了。”

    二丫,大约是和她年岁差不多的玩伴,她的爹会做木马。

    裴元洵默了默,道:“家里有没有木料?”

    胡娘子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

    但自打知道表少爷救过姜大夫,胡娘子对这位寡言清冷的表少爷印象就更好了。

    正房后面堆着一些木头,胡娘子拿了一些过来。

    裴元洵挑了几块大小规整的,又请胡娘子拿来锯子榔头,便闷声不响地坐在那里,开始拧眉琢磨起来。

    没多久,院内响起叮叮当当的响动,间或听到宁宁期待的欢呼声。

    暮色四合之时,一只完好的木马出现在宁宁面前,它是木料本身的颜色,没有刷漆,但两只圆眼睛处涂了黑墨,像真正的马儿一样,看上去特别有神,宁宁好奇地摸了摸它的眼睛,又来回摸了摸它的嘴巴,不断发出哇的惊叹声。

    看她满意的模样,裴元洵掸了掸衣襟上的木屑,唇角微勾,道:“坐上去试试。”

    宁宁小腿一搭,坐在木马上,两只手抓住马脖颈处的圆木把手,使劲前后摇动起来。

    她笑得很开心,一双黑亮的大眼睛眯起来,大声道:“驾驾”

    裴元洵环顾院内。

    胡娘子方才裁了一块正方形的棉布,神神秘秘又端着针线筐回房去了,不知在忙什么,院子里只有他与宁宁两个人。

    他撩袍在宁宁面前蹲下,注视着她圆鼓鼓的雪白脸颊,沉声道:“喜欢吗?”

    宁宁晃着木马,重重点头,对他道:“谢谢!”

    裴元洵看着她,低声道:“宁宁,在一个离这里很远的地方,有个很大的府邸,那里有你的祖母,叔婶,姑母,还有两个小堂哥,他们喜欢甩鞭子,也喜欢骑木马,你想不想跟我回去,和他们一起骑木马?”

    宁宁看着他,惊奇地眨了眨眼睛,似乎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疑惑道:“舅舅?”

    裴元洵伸出长指,捏了捏她的脸蛋,沉声道:“喊‘爹爹’。”

    宁宁看了他一眼,小嘴一撅,坚决地摇了摇头,只喊道:“舅舅。”

    裴元洵抿唇沉默起来。

    隔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来,对宁宁道:“娘亲还没回来,我们去接她吧。”

    这位表舅最近时常出现在家宅中,宁宁早已和他相熟,听到这话,她飞快从木马上滑下来,伸手让他抱在怀里,指着门外,道:“娘亲。”

    听到他们说要出去,胡娘子很快从房里出来。

    表少爷受了伤,现在还没有好全,下午又劳累做了木马,这会子天色也不好,看着有要下雨的前兆,姜大夫去药堂的时候没有带伞,胡娘子便道:“表少爷,让宁宁在家里等着吧,您要是没事的话,麻烦您去给姜大夫送把伞,接她回来。”

    那裁好的棉布她已缝了边,还捏在手中,粗略看去,大约是个大荷包的模样,说着话的时候,她还特意把棉布往身后掩了掩,好像生怕被看见似的,然后快步走近了,把宁宁抱了回来。

    裴元洵点头应下她的话,而后垂眸看了一眼那大荷包,奇怪道:“在做什么?”

    胡娘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但表少爷发现了,她便也不隐瞒他,她低声道:“姜大夫的生辰快到了,我打算给她做个布包当生辰礼,这样她提医书的时候可以装在里面,方便省力一些,请表少爷先不要告诉姜大夫,这是给她的惊喜。”

    原来,是她的生辰快到了,经胡娘子提醒,他才忽然想起,那传来的信笺上,有她的生辰记录,只不过他没有刻意去记。

    裴元洵暗暗勾起唇角,沉声道:“好。”

    暮色四合,给保和堂的最后一个病患诊脉开药后,姜沅没有马上离开,而是提笔写起医案。

    这是她早就养成的习惯,但凡有难诊的病症,她都会反复斟酌药方,一一记录在案,待病患复诊痊愈时,再记下用药的时长,效果,以及琢磨有无改进的方子。

    不过,刚写完一页,堂内突然响起沉稳的脚步声。

    姜沅微微一愣,而后迅速抬眸看过去。

    只见裴元洵提着两把伞,迈步走近她的医室。

    他白皙清冷的脸色一贯如常,依然一身玄色锦袍,只是额角发梢湿漉漉的,似乎被飘散的雨水打湿。

    最近,因为他受伤,她常去探望,出于感恩愧疚的心理,他每日到她家里见宁宁,她也没有阻止,她几乎已有些习惯他的存在,甚至对他来送伞都不意外。

    她搁下笔,起身走了出去,道:“外面下雨了?将军是来给我送伞的吗?”

    裴元洵点了点头,沉声道:“胡娘子说你没带伞。”

    姜沅看了一眼外面。

    细雨蒙蒙,雨势并不大,她方才在房内,压根没有听到。

    她笑了笑,道:“那怎不让胡娘子来送伞?你的伤还没完全好,下雨路滑,万一跌跤碰到伤口怎么办?”

    裴元洵看着她略含嗔怪的美眸,微微勾起唇角,道:“又不是三岁,怎会滑倒跌跤?”

    人既然已经来了,多说也无用,姜沅让他稍等片刻,她去收拾一下医案。

    裴元洵立在医堂内,默默等待时,他环顾四周。

    这药堂并不大,只有两间铺子那么宽敞,跨过门槛往里走几步后,左手边是一格一格药屉组成的药柜,药柜之前有柜台相连,这些足占了整个药堂的大半空间,而与之相对的右手边,则摆着一张看诊用的黑色的八仙桌,上面放了脉枕,医书,药箱,笔墨等物,想是刘行的坐诊之处。

    再往里,是一间挂着杏色棉布帘子的医室,那医室可称得上逼仄,原来应是盛放药材杂物的库房,可能考虑到姑娘妇人看病时的羞涩,姜沅才把它改做自己诊脉开方之处。

    医室只能容得下两三个人,里面有一张三尺多高的长方形小案几,案几虽小,医案、书册、砭石、银针等用物分门别类,放置得井井有条,旁边有一个五寸高的针灸铜人立在靠墙处,墙壁上方挂着副醒目的经络图,透过医室的菱形窗格,可以看到姜沅正在低头整理医案,她把医案叠放整齐,喝了几口茶提神,放下茶盏后,又重重揉捏了几下手腕,因为医室内空间小,她转身时,连动作都很小心。

    裴元洵不由拧起眉头。

    这是他第一次到保和堂来。

    这医堂在清远县颇有名气,没想到,里面竟如此普通狭窄。

    他简直无法想象,她要在这小小的医室中看诊一天,该有多么疲累不适,而除了看诊,她还要操心医堂之中每日繁琐的事务,诸如各项用药的剩量,医堂的诊金收支等等,而如此辛劳月余,赚得的诊银,也就区区几两,更不消说,那外出义诊时所遇到的劫匪,如果当时他没有出现,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将军府坐拥御赐田庄将近万顷,他每年俸禄十万贯,更不消提裴家历代累积的经营产业,而她,却只能在这医室中,为了生计,挣得薄银几两,还要面对那些未知的意外与风险。

    正在他脸色晦暗,薄唇紧抿时,姜沅走出医室,冲他抱歉地笑了笑,道:“将军稍等我一会儿,我去后院看看,有几味药刚碾碎,还在药撵里,需得倒出来放好。”

    她说完,便轻轻推开医室旁边的一块门板,快步走了出去。

    裴元洵默然而立,没再开口。

    走出医堂后,他的脸色才稍稍和缓一些。

    此时天色暗了下来,姜沅一手打着灯笼,裴元洵则帮她提着药箱,两人各自撑着伞,一起往桂花巷的方向走去。

    四周黑蒙蒙的,只有姜沅手里一盏烛火跳跃的灯笼散发着朦胧的光,雨丝裹挟着凉风,连绵不断地翻飞进伞底。

    姜沅衣裳单薄了些,今早出门时也没有带斗篷,寒意袭来,她突地偏首打了个喷嚏。

    裴元洵脚步一顿,看着她道:“冷吗?”

    姜沅摇了摇头,不在乎道:“不冷。”

    裴元洵看着她,一时没说话。

    她虽柔弱,性子倒坚韧倔强,明明穿得单薄,却不肯说自己冷。

    他默然片刻,一手举着伞,另一只手作势要去脱外袍。

    姜沅看出他的用意,微微一愣,忙拒绝道:“将军,多谢,不用了。咱们走快些,一会儿就到家了。”

    她的态度很坚定,裴元洵蹙眉看着她,只得作罢。

    往前走着,姜沅沉默一会儿,轻声开口:“将军的案子查得怎么样了?”

    查案这个借口,裴元洵没有忘记,他面不改色,沉声道:“一切顺利。”

    姜沅看了他一眼,默默轻舒口气。

    既然一切顺利,想必只要结案后,他就会尽快返回京都了。

    她想了想,道:“大约什么时候,将军会离开清远县?”

    裴元洵顿了顿,侧眸看着她,道:“你很希望我尽快离开吗?”

    姜沅想起他说过的话,不会勉强她们母女,不会要求她们随他回将军府。况且,他还又一次救了她,若是催他快些离开,实在太过冷漠无情。

    她抿了抿唇,轻声道:“那倒不是。我希望将军早点顺利结案,伤势快些恢复,以后能够永远身体康健,平安无事。”

    她说这话的时候,美眸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情真意切,诚恳至极。

    裴元洵垂眸看着她,不动声色勾起唇角,道:“年节之前吧,我会在这里多呆一段时日。”

    姜沅抿了抿唇,不吭声了。

    没想到,他竟真的要呆到年节之前,最近,他几乎每日都来陪伴宁宁,她真得有些担心,这样继续相处下去,只怕宁宁都要离不开他了。

    正在她有些出神时,耳畔又传来他的嗓音:“年节之前,不要去义诊了。”

    姜沅回过神来,点了点头,道:“好,我会注意的。”

    那日的劫匪事件实在意外,早知县衙贴了告示,就不该随意出城,是她疏忽大意,关乎安全,以后自该小心谨慎些。

    走到巷口处,姜沅的脚步突地一顿,视线向旁边看去。

    巷里一共三户人家,除了她与将军的宅子,那平时常关门闭户的另一家竟然有亮光,离得近了,还能听到里面的说话声。

    姜沅有些意外。

    她是外乡人,对这桂花巷素未谋面的邻居还不太熟,只知道他们不在本县,此时非年非节,怎地突然回来了?

    就在她经过邻居的宅门前,有些好奇地张望时,那宅门突然打开,有个小厮模样的人急匆匆走出来,看见他们,便问道:“请问,县里的医堂在哪里?”

    对方要请大夫,模样很是焦虑着急,姜沅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不过她还不认识这家人,想了一会儿,她抬眸看向裴元洵。

    她虽然没开口,但眼神是希望他陪伴的意思,毕竟劫匪事件让人心有余悸,而丁末已经离开清远县前去投军,这种并不相熟的人家,无人陪着,她一个女大夫,不敢轻易进去。

    裴元洵看了眼那小厮,没说什么,微一抬眉,朝她点了点头。

    那小厮在前头带路,一边走着,一边说道:“我们侯爷和侯夫人回乡祭祖,一路劳累,夫人到家后,只觉得头晕眼花,咳嗽难受,身体不适,还请大夫好好诊治一番。”

    说着话,到了正房,房内灯火通明,一个穿着蓝色褙子的妇人坐在椅子上,看上去约莫四十多岁,她眉眼柔和,很是可亲。

    见到姜沅与将军,她想要起身,不过她迟疑了下,又坐回原处。

    听她说了病症,姜沅给她诊完脉,道:“夫人不必担心,您脉搏有力,只是偶有凝涩,应该有些气虚血亏,平日可能会有些睡眠不稳,梦乱不安的毛病,并没有什么问题,您平时可以多吃些养心的食物,诸如红豆、红枣之类的,连药都不用吃的。”

    侯夫人听完,啧啧称奇了一番,她看着姜沅,亲和地攀谈起来,说看着她像外乡人,问她家住哪里,来自何处。

    等姜沅说完,侯夫人突然站起身来,道:“姑娘,你的父亲竟是军营的姜大夫?你先等等,我去叫我们家侯爷过来!”

    她的举动十分令人奇怪,等了片刻后,有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捋着胡须走进来,他看了眼神色如常的将军,又看向姜沅,激动道:“姜姑娘,你不知道,我是你父亲的结拜兄弟,我们俩志趣相同,连口味都一样,都爱吃桃花糕,喝杏花酒!他离开军营之前,曾约定好让你认我为义父,没想到,一别这么多年,没有见到你的父亲,我倒是终于见到你了!”

    姜沅震惊意外不已。

    直到半个时辰后,出了李侯爷家的宅子,她的头脑依然晕晕乎乎。

    就在那短短的相认时间,侯夫人拉着她的手,嘘寒问暖,喜极而泣,而且,他们回乡祭祖,那李家的族谱上,竟还清清楚楚记着她这个义女的名字。

    外面的雨停了,不过风有点冷,姜沅没有打伞,好让冷风把她吹得更清醒些。

    她没有什么亲人,如今凭空多出义父义母来,而且,义母如此温柔可亲,让她忍不住想亲近。

    她默默站在院门外,神情变幻几许,有欣喜有迷茫,有纠结有不安,许久都没有开口说话。

    裴元洵也没作声,只静静等着她开口。

    隔了很久,她拧起秀眉开口,声音听起来轻飘飘的:“将军,你说,这是真的吗?”

    裴元洵看着她,沉声道:“自然是真的。”

    姜沅沉默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几乎不记得爹娘的模样,更不认得义父,我怎么觉得不太对劲呢?如果真的有义父,外祖父怎么会不告诉我呢?”

    裴元洵默然片刻,道:“那是你父亲在军营行医的时候结拜的兄弟,想必你外祖父并不清楚。”

    他说得有道理,姜沅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不过,就在她打算回家时,裴元洵看着她,声音温和道:“先不要想这件事了,你的生辰快到了,想要什么生辰礼?”

    姜沅愣了愣,突然抬眸看向他。

    许久,她咬住唇,定定地看着他,没说什么。

    看她没开口,裴元洵轻轻勾起唇角,低声道:“姜沅,你过生辰那日,我陪你和宁宁看烟花,好不好?”

    回到房内的时候,姜沅和衣躺在榻上,一直没有睡意。

    她的生辰是十月十八日,而沈姑娘的生辰是十月十九日,将军府中,没有人记得她的生辰,而清远县中,只有胡娘子在给她准备生辰礼,她方才问过,胡娘子并没有告诉过他,她的生辰是哪一日。

    姜沅辗转反侧。

    她想到了李侯爷的话,他曾提及爹爹爱吃桃花糕。

    关于爹娘的记忆早已模糊,但,脑海中,偶尔还有个声音出没萦绕,那声音曾对她说过,爹娘都爱吃茯苓糕,你也要多吃一些。

    茯苓糕。

    所以,潜意识中,她总是爱做茯苓糕,在将军府时,也曾做过许多次茯苓糕。

    姜沅怔怔地盯着帐子顶,良久后,悄然握紧五指。

    转眼到了生辰那一日,晚间,姜沅离开保和堂,去了长街河畔的酒楼。

    为了给她庆贺生辰,裴元洵提前就定下了酒楼最好的一间雅室。

    姜沅来到的时候,他已经和宁宁坐在那里等了她一会儿。

    姜沅站在门口处,静静地看向房内。

    他在教宁宁拼圆连环。

    父女两个玩得很认真,压根没有注意到她的到来。

    姜沅下意识抿紧唇,视线落在他沉冷坚毅的脸庞上。

    其实,他的样貌没有什么变化,还是和两年前一样,一双英挺的剑眉,身姿挺拔伟岸,整个人无形中散发着不易亲近的威严,这种威严,此时因怀抱宁宁而稍稍减淡了些许,不过,下一刻,他眉头紧锁盯着那圆环,又无意恢复了以往的沉冷模样。

    他没有变化,将军府也不会有什么变化。

    那里是禁锢了自由的地方,是满腹心酸委屈的地方,是她永远不想再踏入的地方。

    姜沅一动不动地看着裴元洵,在思绪翻涌的瞬间,深吸口气暗自平复下来。

    她轻移脚步走到近前,道:“将军。”

    裴元洵抬起头来,唇角微微勾起,看着她道:“怎么来得这样晚?”

    姜沅凝视着他的眸子,轻声道:“有些事,耽搁了。”

    说完,她接过宁宁抱在怀里,裴元洵则起身吩咐伙计将香饮菜肴端上来。

    一道道精致的菜肴流水般呈上,每样都是姜沅和宁宁爱吃的,姜沅盯着那些菜,心口发堵,全无胃口。

    裴元洵看她在发怔,给她盛了一勺鱼羹,催促道:“快些吃。”

    姜沅回过神来,冲他轻轻点了点头。

    她喂宁宁吃了些鱼羹,待宁宁吃饱后,由胡娘子带着她到一旁玩耍,桌案旁便只剩下她与将军。

    裴元洵搁下筷著,起身走到窗旁,展眸看向停泊在不远处河面中央的船舫。

    船舫之上有个灵活的身影,是东远,他遥遥冲主子比划了个手势,表示一切都已准备妥当。

    裴元洵负手立在窗旁,深吸一口气后,微笑道:“姜沅,你过来。”

    姜沅走了过去,站到他身旁,与他并肩而立,看向窗外暗沉起伏的河面。

    裴元洵垂眸沉沉看着她姣白的脸颊。

    朦胧的光晕下,她的脸庞柔美温和,只是那双美眸神采有些黯淡,似乎有什么心事。

    大约是药堂的事,裴元洵猜测道,也许等下一刻燃起烟火,她的脸上就会出现笑容。

    裴元洵看着窗外,立掌示意。

    片刻后,船舫的甲板上发出清亮的呼啸声。

    一朵五彩烟花在空中绽放。

    下一刻,更多的花火争先恐后升腾而起。

    巨大的夜幕流光溢彩,辉煌耀目,光华在空中停驻几息再如雨般坠落入河,下起一场色彩缤纷的烟火雨。

    姜沅仰首看着那盛大灿烂的烟火,眸底倒映出难以辨明的情绪。

    裴元洵道:“姜沅,我”

    姜沅转头看向他。

    她轻轻开口,打断他的话:“将军,认义父,入侯府族谱,是你吩咐李侯爷做的,对吗?”

    裴元洵剩下的话噎在喉中。

    他看着她,沉冷星眸闪过一抹讶异。

    几息后,他不自在地摩挲下长指,视线悄然移向一旁,点头道:“是。”

    姜沅又道:“受伤的事呢?”

    裴元洵沉默许久,道:“是我刻意为之。”

    姜沅没有震惊意外,而是看着他,声音很轻地说道:“将军到底要做什么?”

    裴元洵重呼一口气。

    他垂眸看着她,向前几步,将她逼近墙角。

    他不知何处出了破绽,有了上次的经验教训,他知道不可操之过急,本想徐徐图之,可竟然被她提前识破。

    他垂眸看着她,良久,动了动唇,沉声道:“我要许你以正妻之位,待沈曦进府后,与她并立为正妻。”

    姜沅不为所动。

    她仰首看着他,咬紧了唇道:“如果我不想要呢?”

    裴元洵没说话。

    他看着她,眸底突然生出一股戾气。

    正妻之位,她要也罢,不要也罢,或哄,或逼,他有的是办法将她们母女带回府中。

    行兵打仗,他从未输过,他要带她们回去,不达目的,就绝不罢休。

    姜沅看着他,眼泪大颗大颗落了下来,她的眼尾和鼻尖哭得泛红,泣不成声道:“将军就不能放过我吗?天下之大,总有我的容身之处,若你执意要我进府,我当初能假死离开,以后也能离开。”

    她的态度很坚决,正妻之位,富贵荣华,在她面前,似乎是不值一提的东西,她根本毫不在意。

    裴元洵看着她哭了许久。

    那她到底要什么?

    他不明白。

    不过,看她哭到双肩发颤的模样,他眸底发红,忽然心软下来。

    良久后,他退后一步,没再说什么,负手转身离开。

    作者有话说:

    狗子追妻之路还很漫长~~~谢谢支持,明晚21点更~~~感谢在2023-11-20 18:48:30~2023-11-21 20:51: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萤火成 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6  ☪ 第36章

    ◎以后山高水远,再难相见,希望将军万事顺遂,一世无忧。◎

    书房, 一盏孤灯幽亮。

    从暮色四合到夜色深沉,裴元洵僵如冷石,一动未动, 沉冷脸色是前所未有的晦暗挫败。

    他又想到了姜沅的那句话。

    她泪眼朦胧地问, 为何不能放过她?

    每次回想, 心如刀割。

    他所做的一切, 都是为了她和宁宁,为何她毫不体谅感激, 反而拼命拒绝?

    可能, 是他错了。

    身份、地位、富贵, 他能给她的, 她都不要,是因为, 夫妻情分, 在她心头已无半分痕迹。

    也许, 自从她决意离开将军府那日起, 所有的一切, 都已被她无情斩断。

    她当初诞下他的孩子, 其实也并非出于对他余留的爱意, 而只是, 她性情善良, 不舍得丢弃一条生命。

    是他低估了她的决绝, 也高估了自己在她心里的位置。

    他忽然觉得自己愚蠢。

    他并非耽于情爱之人,儿女情长,尤为不屑, 此时, 却接连缠绵于此, 甚至,深陷于其中而不能自拔。

    既然她冷心绝情,他也不会再放任自己沉陷下去。

    孤灯即将燃尽,烛火无力地跳跃几下后,房内归于一片晦暗。

    寂然黑夜中,裴元洵负手起身,胸膛沉闷地起伏数息后,他大步走向靠窗处。

    窗外,半弯冷月隐于层云之后,天地间灰蒙蒙的一片,凉风阵阵袭来,让人遍体生寒。

    将近十月底,清远县冷意十足,但京都的夜色,还不会如此晦暗寒凉。

    天色微亮时,东远捏着封信,叩响了书房的门。

    片刻后,房内响起一道清冷干哑的嗓音:“何事?”

    东远踌躇片刻,主子在黯然神伤,他心里也跟着难过,但此时事情紧急,不得不汇报。

    他回道:“主子,是府里来了急信,老夫人心疾之症犯了,已卧床三日,尚未好转。”

    房门很快打开,裴元洵大步走了出来。

    他剑眉拧紧,一目十行地看完信笺,沉声道:“今日回府。”

    默然片刻,他喉结艰涩地滚了滚,又低声对东远道:“我去给宁宁道别,你先收拾东西。”

    半柱香后,天空下起了雨,淅淅沥沥,连绵不断。

    斜雨翻飞中,姜宅的院门再度被敲响。

    姜沅打开了门。

    裴元洵立在宅门外。

    他没有打伞,细雨飘落在他的发梢额角,连长睫都沾上一层水雾。

    姜沅轻咬住唇,看着对面脸色沉冷的男人,道:“将军还有什么事?”

    她说话的时候,下意识按住门闩,是以一个防备的姿态,在跟他说话。

    裴元洵垂眸沉沉地看着她。

    这个动作,让他心头一阵刺痛。

    片刻后,他哑声开口:“我要回京都了,以后不会再回来了。”

    姜沅放在门闩上的手一松,暗自舒了口气,轻声道:“将军是同我们来告别的吗?”

    裴元洵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姜沅想了想,道:“那我把宁宁抱过来,您再见她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听到这个字眼,裴元洵的沉冷脸色微微变了。

    他低头看着姜沅,痛苦地闭了闭眸子复又睁开,淡声道:“我先同你说几句话。”

    姜沅轻轻点了点头,对他道:“将军说吧。”

    裴元洵没有马上开口,而是沉默许久,道:“最近发生的许多事,是我欺瞒了你,你不要恨我。”

    姜沅抬起头,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其实,昨晚,他离开酒楼后,侯夫人找她聊了很久。

    她说,李侯爷曾与将军一同上战场,那时大雍在边境与邻国一战,他们只有区区三千人,而对方足有五万士兵,在这种几乎毫无胜算的战况下,他屡出奇招,大退敌兵,而侯爷当时身负重伤,是将军不离不弃,一步一步,将他背回了营地。

    她还说,将军是忠孝守信之人,为朝廷尽忠,为母亲尽孝,说话一言九鼎,从不失信,只有对她,才用了心机。

    她又说,将军要考虑得太多,权衡种种,能够立她为正妻,已为礼法所不容了,毕竟,大雍朝内,即便是高门大户,也几乎没有正妻并立的情况,只有沈老侯爷在世时,曾有过两房嫡妻,不过,那是绝无仅有的情况,是官家亲自下旨允许的例外,而将军已考虑得颇为周到,他打算抬高她的身份,带她们母女回京后,向官家求一道旨意,许她以正妻之位。

    只是,这一切,还没有顺利发生,便因她提前发现,而不得不中止。

    姜沅难过地笑了笑,摇头道:“我假死离府,也曾欺瞒过将军,我们算是扯平了。”

    裴元洵沉闷地吐了口气,道:“你们在此生活不易,若你以后遇到什么难处,尽管给我写信,宁宁毕竟是我的孩子,即便你不愿随我回去,我也不会对你们坐视不理。”

    顿了顿,他很快又补充道:“当然,如果你们能生活得很好,那就再好不过了。”

    姜沅低下头,轻声道:“您放心吧,不必担心我们,我会悉心抚养宁宁长大,以后山高水远,再难相见,希望将军万事顺遂,一世无忧。”

    裴元洵看着她,没再开口。

    姜沅回到院内,把宁宁抱了出来。

    宁宁刚睡醒,小手揉着惺忪睡眼,趴到他怀里,奶声奶气地喊道:“舅舅。”

    童音清脆稚嫩,让他的心口微微一疼。

    裴元洵伸出大掌,摸了摸她的小辫子,低声道:“以后要乖乖听娘亲的话,好好吃饭,健康长大。”

    宁宁听懂了他的话,眨了眨黑亮的大眼睛,重重“嗯”了一声,然后想起什么似的,指着院内,道:“马。”

    那是让表舅陪她玩木马的意思,裴元洵沉默了一会儿,道:“我还有事,让娘亲陪你玩。”

    话已说完,姜沅把宁宁接回来抱着。

    她不知该再说什么,想了会儿,看着他道:“祝将军一路顺风,我们就不送您了。”

    裴元洵垂眸看着她们母女,嗓音干哑道:“好。”

    话音落下,他转身离开,高大挺拔的身影渐行渐远,很快消失在巷口处。

    姜沅抱着宁宁在院门处略站了会儿。

    待听到哒哒的马蹄声响起,在细雨朦胧的清晨,逐渐消失在远处时,她抱紧宁宁,返回了院内。

    ~~~

    京都,将军府。

    如意堂中,殷老夫人病恹恹地靠在榻前,脸色还有些苍白。

    裴元滢回了娘家,与她一同来的,还有沈姑娘,听说老夫人犯了心疾,沈曦特意带了几棵老山参来探望。

    殷老夫人已病了十多日,这会子已比前几日好了许多,只是一起身,容易头晕目眩。

    裴元滢拨拉几下发髻上的赤金凤簪,道:“娘,嫂子带的那几根山参可很少见,是去宫里给皇后娘娘问安时,娘娘特意赏的,娘娘出宫不便,不能特意来看您,才让嫂子代她来探望您。”

    还未过门,裴元滢却先称她为嫂子,沈曦微微一笑,有些不好意思道:“娘娘关心老夫人身体康健,我们做小辈的,也很担心,只是,我还不能伺候在老夫人身侧侍奉汤药,想起来便感到十分惭愧。”

    这话说得很是受用,殷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笑道:“你的孝心我都知道了,待明年过了孝期,你与元洵成婚,就能天天伺候在我眼前了。”

    沈曦抿唇笑了笑,没再开口。

    裴元滢突然想起什么,埋怨道:“娘,说起来,我大哥不知道忙什么公务去了,离开京都都几个月了,连嫂子的生辰都忘了,别说送生辰礼,连封信都没写来。”

    沈曦拿帕子掩唇,似乎有些失落道:“将军公务繁忙,这些小事,将军不必记着的。”

    裴元滢道:“嫂子,你放心,我大哥肯定记得你的生辰,我还记得,那个姜沅没死之前,那一回她刚跪完佛堂没多久,大哥不照样去府里给你过生辰了吗?”

    好端端的,莫名提起个死去的人,殷老夫人瞪了闺女一眼,嫌她口无遮拦,招惹晦气。

    裴元滢赶忙摸几下头上的凤簪去晦气,道:“我说错了,下次再不提了。”

    沈曦没说什么,倒是注意到她频频摸簪子的动作,不由道:“这簪子新奇,以前没见你戴过?”

    裴元滢得意地笑了笑,把簪子拔下来递给她,道:“嫂子,你看这个簪子真不错吧,赤凤活灵活现的,还有颗东珠。”

    说着,她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又赶忙道:“嫂子,我知道了,那天我请刘家姑娘到府里赏花,大哥看见这个簪子,便让我花钱从刘姑娘手里把簪子买了回来,他说这簪子是他丢的,不知怎么被人卖到当铺去了,我现在想明白了,八成,这簪子是他打算送你的。”

    裴元滢在耳旁聒噪地说着话,沈曦恍若未闻,她看得仔细,那簪子的东珠底端,刻着一个沅字,那字太小,若不离近了细看,很难发现。

    沅,是他那个死去妾室的名字。

    沈曦的手指微微一顿,片刻后,不动声色将簪子递了回去。

    回府时,碧蕊瞧见自家小姐有些出神,不知在想什么,便冷笑一声,道:“小姐可是累着了?那三小姐可真是个蠢的,说起话来没完没了,没看到小姐累了么!那老夫人也真是笑话,做什么大梦呢,还等着我们小姐嫁过去端水端汤伺候呢!她们也不掂量掂量自己,要不是将军府有钱有势,那大将军长得一表人才,我们小姐本是要做太子妃的,能看上她们家?”

    沈曦揉着额角,淡淡瞥了她一眼,道:“慎言。”

    碧蕊立时捂住了嘴,道:“小姐,我错了。”

    沈曦出神地想了一会儿,突然道:“碧蕊,那个姜沅,没有死。”

    碧蕊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姜沅是大将军那个死去的妾室。

    当时因为她落水而亡,大将军为了捞她的尸骨闹得满城风雨,连婚期都推迟了,让小姐好没脸面。

    听到小姐提这个,碧蕊便气不打一处来,道:“她怎么没死呢?小姐可是见到她了?”

    沈曦摇了摇头,却异常肯定道:“没有,但将军自打见了那簪子便离开京都,直到此时都没回府,只能是这个原因。”

    碧蕊惊讶地张大了嘴,“那这么说,大将军要把她接回府了?”

    沈曦毫不在意地笑了笑,道:“若是接回府就好了,好打发的话,还是给她个妾室的身份,再不济,顶天也就是给她个正妻之位,这都是小事一桩,我担心的是,她不回府。”

    听小姐这样说,碧蕊便想起了老侯爷也有两房正妻。

    不过,那一位如今在寺庙吃斋念佛,早已不为人所知,所以,大多人几乎都忘了她的存在。

    此时听到小姐提起,碧蕊想了许久才恍然大悟,所以,就算将军有两个正妻,那也不过是名头罢了,根本威胁不到小姐的地位,倒是那死了的姨娘不回府的话,让将军时时记挂在心头,便就不妙了。

    碧蕊道:“小姐,那怎么办?”

    沈曦弯起唇角,漫不经心道:“要是一辈子不回京都,倒也没什么,可她若是回了京都,到时候就得视情况而定了。”

    两人说着话,辘辘而行的马车却突地一停。

    车夫在外面低声道:“小姐,是太子殿下的人在外面拦住了车,说是殿下要见您。”

    沈曦悄然勾起唇角,理了理鬓间的乌发,掀开车帘走了出去。

    ~~~

    桂花巷。

    最后一抹落日余晖消失的时候,姜沅踏着巷口的青石地,慢慢走了回来。

    胡娘子与宁宁一起在外等她。

    宁宁已有好几日没见到舅舅,她抱着那个软布包做的兔子,对姜沅道:“娘亲,舅舅”

    胡娘子心里也不大好受。

    本来那晚姜大夫高兴地过了个生辰,谁知道怎么回事,第二日表少爷便离开了。

    胡娘子有些失望。

    她觉得那表少爷一表人才,对宁宁也好,还是姜大夫的远亲,姜大夫若再嫁人的话,那表少爷实在是再合适不过,她还想撮合表少爷与姜大夫的,只是可惜,人一走,还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姜宅旁边的院子重又落锁,看样子,他们不会再回来了。

    姜沅抱起宁宁,轻声道:“他有公务要忙呢。”

    说完,她沉默了一会儿,微微抿起唇角。

    她不会再委屈自己,也不会因为拒绝将军而后悔,她理解他所做的一切,但有的时候,她还是因为伤害他的心意而有些微难过。

    姜沅很快笑了笑,捏捏宁宁的小脸蛋,道:“对了,你今日玩什么了?告诉娘亲好不好?”

    小孩子的注意力很容易被转移。

    宁宁高兴地仰着小脸,咿咿呀呀跟娘亲比划起今日去了哪里玩了什么。

    宁宁说话时,姜沅把棉兔子从她手中悄然拿走,递给胡娘子,示意她收起来。

    胡娘子叹了口气,打算以后再给宁宁依样做个更好的兔子,省得她时常想起表舅。

    不过,一连数日,胡娘子仔细观察着,姜大夫神色如常,每日依旧是去药堂看诊,之后便回来带宁宁玩一会儿,她并没有因为表少爷的离开而伤心失落,胡娘子才松了口气。

    晚间用饭时,胡娘子寻了个机会,对姜沅道:“姜大夫,你还这么年轻,以后若遇到疼爱你和宁宁的男子就嫁了吧,你总不能单身一辈子,宁宁也需要一个爹。”

    姜沅沉默了一会儿,垂下长睫,认真思考着胡娘子的话。

    这两年呆在清远县,她忙于药堂的事务,无暇分心去想嫁人的事。

    但胡娘子提醒得没什么不对。

    只不过,遇到合适的男子哪有那么容易,她可以有这个心思,但未必会遇得良人,若是那样,她宁愿孤身带着宁宁过一辈子。

    姜沅想了想,道:“待以后再说,我现在只想精进医术,治病救人,若真有合适的,我会考虑的。”

    药堂近日新来了大夫和医徒,姜沅不怎么忙,她今日回来得早,哄下宁宁入睡后,便开始写医册——这是本不一样的册子,记录了她研制的药用玫黄粉,清肺丸,还有遇到疑难杂症时开的药方,她打算写完这册子后,待再参加年底之前的医药行会时,用来与各药堂的大夫探讨改进。

    时间倏忽而过,姜沅去参加药会前,那医册已经写完。

    这次的药会是在清远县举行。

    出人意料得是,临近几县的药堂大夫相互探讨疑难杂症,姜沅深觉受益良多,不过,她那医册也得到了极高评价。

    有一位参加行会的刘大夫已过天命之年,他捋着花白的胡须,对姜沅道:“姜大夫,你如此年轻,于医学之道已小有所成,如果能再得良师指导,以后必定造诣颇深,名声远扬。”

    姜沅不追求什么名声,但是,苦于无人指导,她现在的医术已很难短时间内进一步提升,对方是位经验丰富见多识广的大夫,姜沅虚心向他请教:“您可知何处有招收医徒的名医?”

    刘大夫温和地笑着道:“兴州有位才致仕返乡的太医署女医官,名为谭茹,你可以去拜访她,不过,她脾性古怪,愿不愿意收你为徒,还得另说。”

    姜沅没有听说过这位谭医官。

    她先前在京都时,绝大多数时间都困在将军府,更没有听说过什么太医署的人。

    不过,她知道太医署大都是男太医,能在医署做女太医的,医术必定不凡。

    但可惜得是,兴州距离清远县有千里之遥,她对那里不熟,又对这位谭医官没什么了解,拜师学医的事,只能容后再想了。

    但奇怪得是,那位刘大夫看姜沅谢过她离开,着急地往前撵了两步似乎想说什么,但随后又停下脚步,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过了几日,临近年节,清远县的大街小巷又热闹起来,四处洋溢着新年的喜庆气氛。

    姜沅今日有半天闲暇,趁着宁宁睡午觉的时候,胡娘子挽起袖子在炸酥肉丸,她对姜沅道:“姜大夫,大年二十九灶王爷要上天庭禀报,得给灶王爷烧车马,好让灶王爷顺顺当当去天庭。家里没扎马,你去长街上的扎货铺子买一对儿来,再买六根撒芝麻的酥糖,给灶王爷上供。”

    扎货铺子的扎马,是用蔑条或秸秆做筋骨,做成高头骏马的模样,清远县寻常百姓家,但凡有上了年纪的,都会做这些扎马之类的东西,他们把送灶王爷上天这件事看得极其重要,说是会关系到来年家里的财运,胡娘子做为清远县的人,对待此事也分外认真,姜沅来清远县之前,没听说过这种风俗,现下听了胡娘子的吩咐,便笑着出门去买扎马。

    她先去临边的糕点铺买酥糖,那卖酥糖的老板娘找姜沅看过宫寒的毛病,她在外面药铺花了几两银子都没便好,姜沅连药都没给她开,只是让她用姜水泡足,改了冷水冲澡的习惯,那宫寒的毛病竟然好了,酥糖老板娘觉得她医术高妙,见了她便分外热情。

    她手脚麻利地给姜沅称了六根酥糖,爽快道:“一钱一分银子,姜大夫,你给我一钱银子就行了。”

    她是小本生意,姜沅可不想占她便宜,她轻笑了笑,如数付了银子后便快步走开,没给那酥糖老板娘再推拒的机会。

    到了扎货铺子,姜沅告诉老板,要买一对儿扎马。

    那扎货铺子只剩最后两个扎马了,等待老板去后库拿货的时候,铺子又来了几个人买东西。

    这铺子的门面不到一间店面大小,买东西的人都得在铺子外站着排队,姜沅隔着柜台正排在第一位等着,正在此时,突然听到街上有人惊叫起来:“救命啊,有人晕倒在地上了!”

    听到喊声,姜沅赶忙把手里的酥糖放在柜台上,转身快步向街道上走去。

    她跑过去的时候,那边已经或站或蹲围了一圈人,对着躺在地上的人说着什么。

    姜沅说着“麻烦让让”从人群中挤了过去。

    躺在地上的是个上了年纪的乞丐,头发花白,满脸菜色,一双手布满污垢,指甲缝里都是泥。

    姜沅蹲在他身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脸,唤道:“老人家?”

    围观的百姓之中有人认识姜沅,便好心提醒道:“姜大夫,这老家伙一看就是个穷货,身上说不定还有虱子跳蚤的,脏死的,你就别管他了。”

    姜沅充耳不闻,见唤了几声对方没有反应,便一手搭在了乞丐的手腕上。

    他的脉搏沉稳有力,不是饥饿所致的晕倒,姜沅琢磨片刻,抬手掐住他的人中。

    那乞丐眼皮蹦了一下,眼睛却没睁开,姜沅觉得纳罕,便问周围的人:“他是一直在这里躺着,还是突然倒在了地上?”

    那里有人方才亲眼瞧见那乞丐走着晕倒在地之后立刻变得人事不省,于是笃定得对姜沅说:“姜大夫,他就是突然倒地的!他没有反应,该不会死了吧?”

    姜沅拧起眉头,细细查看过他的四肢,又隔着衣服按了按他的腹部,思忖着道:“他的脉搏有力,身体一切如常,看不出什么毛病。”

    这时人群中有个声音不冷不热道:“姑娘,是你医术不精,查不出他是什么毛病吧。”

    姜沅抿了抿唇,循着声音望去。

    只见对方是个婆婆模样的人,花白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挽成髻状,两道稀疏的眉挑起,唇角绷紧成一条直线,整个人透着一副冷漠凉薄的模样,连说话的语调都凉飕飕的。

    旁边有人听不过去,抢先道:“这位老人家,你怎么能这样说?姜大夫是我们清远县医术最好的女大夫,她怎么会查不出什么毛病?”

    妇人冷笑:“医术最好的女大夫?清远县只有一个女大夫,所以她才排得上第一吧。”

    周围的人气不过,纷纷道:“我们好声好气说话,你怎么能这样说?”

    “你这个老人家,真是刻薄,你要是能耐,把病看好了再说?”

    那妇人冷眼看着姜沅,道:“我说你医术不精,诊不出他有什么病,你可有二话?”

    姜沅顶着她沉甸甸的眼神起身,诚恳道:“老人家,您说得没错,我确实诊不出来。”

    她说这话的时候,女子认真打量着她的神色,见她脸上并无一丝恼羞成怒,而是坦然大方地承认,方才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唇角,道:“承认自己水平不行就好,还算知道斤两。”

    姜沅看着她,请教道:“您是否也懂医术?麻烦您帮他看一看,天冷,地上也凉,躺得久了,只怕他原本就有疾的身体会更加不好。”

    那妇人却不客气地哼笑一下:“你怎么知道我懂医术?”

    姜沅被噎住。

    她也不知怎么说,只是凭刚才对方那副咄咄逼人的质问态度,她觉得对方应当颇懂医术。

    隔了会儿,看姜沅什么都没说,那妇人又追加一句:“姑娘,你高看我了,我对医术一窍不通。”

    说完,她站住那里一动不动,似乎在等姜沅反唇相讥。

    不过,姜沅却只是冲她笑了笑,温和道:“老人家,您虽不懂医术,但您的指点却并非毫无道理。”

    说完,姜沅便继续蹲在那乞丐身旁,接连尝试各种让那乞丐醒来的办法,就在她尝试数次依然徒劳无功时,突见那乞丐右手的食指微微一蜷,迅速挠了挠拇指的指腹位置,便又不再动弹了。

    姜沅低下头,凝神去看,发现那乞丐的拇指腹部有一个小小的红点,应当是蚁虫咬的。

    她愣了愣,过了一会儿,她低头在乞丐耳旁轻声道:“快起来,发银子了。”

    那乞丐腾得一下从地上坐起来,左右晃着脑袋说:“发银子了吗?快给我!”

    姜沅简直无语至极。

    她揉了揉蹲得酸麻的腿脚起身,道:“老人家,你又没毛病,干嘛躺在地上装睡?”

    那人揉了揉鼻子起身,嘿嘿笑道:“不好意思啊姑娘,是有人雇我在这里演戏的,我不是乞丐,就是个算卦的。”

    说完,那人便晃晃悠悠起身,哼唱着小调走了。

    姜沅又好笑又好气。

    不一会儿,围观的人也都散了,不过,等姜沅转过身来时,却见方才那刻薄挑剔的婆婆还未走,而是站在一旁默默打量着她。

    婆婆虽然对人不客气,但姜沅一向与人为善,还是对她温和地笑了笑。

    她的扎马还没取,等去了扎马铺子,那伙计却道:“姑娘,不好意思,我以为你不要了,那两个扎马让别人买走了。”

    没买到扎马,姜沅几乎可以想象胡娘子失望的神情,她想了想,道:“那您告诉我扎马怎么做行吗?我回去自己学着做一个。”

    那伙计拿手比划了一下,道:“不怎么难,用秸秆扎出四条腿,立在地上,立稳了,再拿一个秸秆的软芯扎马头,最后串到一起,越大越威风就越好。”

    姜沅道了谢,提着酥糖,一边琢磨着怎么做扎马,一边走了回去。

    与此同时,站在对面不远处的刘大夫笑呵呵对谭医官说:“怎么样?我给你推荐的人不错吧。为了救人,先不取扎马,这是将治病救人放在第一位,医者仁心,仁字,她当之无愧,而救人之时,沉着冷静,情绪稳定,并没有被你的言语刺激到,这是医者应具备的素养,再者,她为人谦虚,只有谦虚好学,才能继承你那一手医术绝学,最后,她十分聪明,竟然看得出那人是装病的,知道对方是装病,竟也不恼怒,当真是涵养颇好!”

    谭医官抿了抿唇,严肃的脸上现出一道和蔼笑容:“我还有最后一道关卡要考验她,如果她能在我不出面的情况下,不惧千里之远来拜在我门下,我便收她做关门弟子,传授我毕生所学。”

    作者有话说:

    沅沅继续搞事业吧,不要沉溺于小情小爱,俺们沅沅还没到大放异彩的时候呢~~~明晚21点更,谢谢支持感谢在2023-11-21 20:51:31~2023-11-22 17:07: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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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7  ☪ 第37章

    ◎我会尽快去一趟医署。◎

    姜沅回桂花巷的时候, 胡娘子已炸好了酥肉丸子,正抱着宁宁在宅门口张望。

    待看到姜沅只提了酥糖,不见扎马的影子时, 胡娘子有些失落道:“姜大夫, 怎就买不到扎马呢?没有扎马, 咱们可就送不了灶王爷上天了。”

    姜沅温和地笑了笑, 对她保证道:“你放心,我定然做出两匹与众不同的扎马来, 这两匹马一定威风凛凛, 让灶王爷骑得又快又好, 让咱们家的灶王爷第一个到达天庭。”

    她这样一说, 胡娘子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姜沅手巧,按照那扎铺伙计所说, 果真做出两匹高头骏马, 胡娘子一边看一边叹:“你怎就做得这么好?我看那扎马铺子都没你做的这么好, 这马腿多高, 马脸又长又俊, 看着就不像普通的马, 像是那什么日行千里的好马!”

    做完扎马, 吃了酥肉丸, 新的年节倏忽而至, 又转眼过去。

    过了年, 姜沅收到一封从兴州来的信笺。

    这封信很是奇特,只有寥寥数语,言语之中透露着傲慢, 说兴州的谭医官要招收医徒, 听说清远县有个女大夫, 便给她一个报名学习的机会,信笺后附了一本医书的名字,为《女科病论》。

    姜沅没有急着回复信笺。

    那信笺所附的书她已有一部,是参加行会时那位刘大夫送与她的,只是她还未来得及读。

    她连看了几个晚上,将医书上所阐述的女科病种,病因,及诊断方法细细看过一遍,深觉敬仰佩服。

    这位谭医官精于女科疾病,为当世之能医,实在无出其右者,之后,姜沅翻阅着她的医论,突然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她忽然明白,医术浩瀚,而她应该有所精专,深入钻研,才能更上一步。

    想清了这一点,姜沅安排好刘行掌管保和堂的事务,带上胡娘子与宁宁,赶在桃花初绽的时节,出发去了兴州。

    杏林医署在兴州,距离甘州有上千里,但距离京都,却只有几百里路程。

    一路走走停停十多日,赶在桃花灿烂时,她们到了兴州。

    兴州常年温暖如春,境内奇山俊峰环绕,民风淳朴,不过,除了名声在外的杏林医署,还偶有匪乱发生。

    但是,那些匪乱只在兴州的边境群山之处,而兴州城内,是十分繁华富庶的。

    杏林医署坐落在兴州城的保宁坊,距离兴州府衙不到一里路,周边不远处还有繁华的长街商铺。

    不过,虽位于繁华重地,地皮价贵,杏林医署的面积却极大。

    它分为东西两大部分,西部为医署中的医堂,那里开了个西大门,百姓看病问诊都从西边进入。

    而东面作为医署中的馆学,则是另一番景象,除了可以容得下两辆马车并排同行的东大门,官学的面积也很疏阔,房屋错落有致,曲折通幽,闹中取静,是医署的大夫们坐而论医,教授年轻医徒课业的地方。

    姜沅自东大门进入,拿着那封信笺自报家门。

    接待她的是个长了八字胡的中年男子,他细细看过信笺,笑着捋了捋胡须道:“原是来投奔谭大夫,那就先报了名,待你见过谭大夫,再说其他。”

    姜沅道了谢。

    那八字胡看着她,又问道:“你是一个人来的,还是带了随从来?”

    姜沅如实回答:“我是个寡妇,有一个孩子,现在一岁半,还有一个照看她的奶娘。”

    那男子闻言微微惊诧了一瞬。

    杏林医署习医的女子本来就少之又少,成亲生子之后还来就学的绝无仅有,而一个寡妇带着孩子来学习的,只有她一个,可以说,她是医署中最特殊的了。

    八字胡沉吟片刻,道:“杏林医署给学子提供免费住处,但你带着奶娘孩子,住在这里恐怕不便,还是暂且在外面租一处宅子住吧。”

    姜沅点了点头。

    不过,她有些担心这里宅子的租金太贵,毕竟,兴州是繁华的州城,房租物价应比清远县贵多了,她来得时候带了上百两银票,不知够不够花,若是不够,她就得简省些。

    还未等她开口,那男子大笔一挥,大方道:“你到这里来学习医术,除了每个月会发八两银子的月钱,还会给你另外补贴每个月一两银子的房租租费,待开始坐诊后,诊金则另计。”

    杏林医署的银子都由里面的医堂所得,经费充足,对待到此学习的年轻大夫出手分外阔绰,姜沅感叹医署的体贴大方,郑重向对方道了谢。

    姜沅打算租宅子,便在临近杏林医署的青鱼巷和明福巷考察了一番。

    青鱼巷总计有六户人家,除了两户本是兴州住户,宅子空置未住外,剩下的几户有教书的夫子,也有医署的大夫,他们性情温和,知书识礼,都是些好打交道的人,他们的孩子也都懂事礼貌,易于相处,这里对宁宁的成长来说,很有益处,只是那可供租住的宅子太小了些,里面的家具用物也半新不旧的。

    而与青鱼巷挨得很近的明福巷,有一家高门大宅,据说这户人家只有每隔几年祭祖的时候才会回来,大多时候只有小厮和仆妇看守宅院,临近大宅有几户小宅可供租住,说是小宅,也比青鱼巷的宅子面积大许多,东西用物都是新的。

    姜沅很快决定租下青鱼巷的宅子。

    不过,租下的宅子当真不够宽敞,统共只有一间堂屋,一间厢房和一个小小的厨房,面积比清远县的宅子还小了一半,每个月房租需要二两八钱银子,虽说姜沅有月钱和补贴,还有一部分存银,但宁宁还小,这里的吃食用物都比清远县贵,以后说不定还有花销银子的地方,这个租金,对她来说也算是不便宜了。

    三口人安顿好以后,姜沅终于收到了谭医官见面的邀请。

    待在医堂见到那位鬓发花白的女大夫,姜沅更觉讶然,对方竟是曾经在她救人时在旁边出言奚落的那位婆婆。

    不过,谭茹看到她,那双幽深的瞳仁微微一缩,唇角抿直冷声道:“怎么,对我以前的做法有意见?”

    姜沅抿了抿唇,轻笑着没作声。

    她看得出来,先前这位谭医官正是当街出题考她,这么说,在她自己都不知情的情况下,已经通过了师傅的考验。

    姜沅道:“师傅,您对我还满意吗?”

    谭医官挑起眉头,暗哼一声。

    她还没应下呢,这小医徒倒好,已经上赶着喊起师傅了。

    她不冷不热道:“叫了师傅,有见面礼吗?”

    谭医官先前在太医署任职多年,如今已将近六十岁,去年她告老还乡赋闲在家,受老友委托,如今在杏林医署教授医术,她什么世面没有见过,金银财宝都不会放在眼里,姜沅给她准备的见面礼,自然并非那些东西。

    她把自己写的医册恭恭敬敬递了过去。

    待看完姜沅所写的医册后,谭医官看着她,神色严肃道:“所记内容杂乱无章,混乱不堪,仅有药用玫黄粉、清肺散和几样妇科疾症有可取之处。”

    她说得毫不留情,又一针见血,姜沅不觉得被贬低,反而深以为然。

    她在保和堂诊病,除了姑娘妇人来找她看诊,还不乏老少男子,她本着有病治病的原则,各种病症都会涉及,但正因为此,却缺少了深研,再者,她除了外祖父和崔二哥所传授的医术,其余都是自己摸索而来,底子并不扎实。

    虽然大部分寻常疾病能够看诊,但若遇疑难病症,她也束手无策。

    姜沅诚恳地向谭医官请教,道:“请师傅教我,我的医术,怎样才能更进一步?”

    师傅给姜沅定下了课业,要她每日午时过后到医堂中随她坐诊,每旬可以休息两天,除此以外,每隔五日,要参加医馆的医术研论。

    刚到这一日,姜沅恰好赶上了本次医术研论。

    她一进到研论房,才发现,参加的研论的大夫并不少,统共有二十人,这些人中只有两个女子,剩余皆是男子。

    这些人都已有自己的师傅,且各有所长,他们大都是有过行医经历的年轻大夫,经过层层选拔才能拜入杏林医署大夫的门下,个个都是出类拔萃,禀赋非凡的人物。

    当然,这些年轻大夫们的前景也很好,进入杏林医署修习医术期满之后,他们一般会去做各府衙所需的府医,府医虽比不上太医院的医官官职高,但也是有正式品阶的,而且随着医术精湛,名气增大,光诊金一向收入就不菲。

    这些话,是姜沅默默坐在学案旁,另一个姑娘严钰嘀嘀咕咕告诉她的。

    严钰只有十六岁,长着一双圆圆的杏眼,笑起时唇畔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她与其他人不同,家里乃是经营药材生意的富商,她到这里来,是因为严家给杏林医署捐了一笔巨资而破例录入的,严钰到这里学习,也并非是为了学医,而是为了学着辨认药材,好以后帮衬家族做药材生意。

    她分外热情,这参加研讨的先前只有她一个女子,那些男子个个都是闷读书的,可把她憋坏了。

    见到姜沅,她便已主动将她视为知心好友,还把她的学案搬到姜沅身边,和她紧挨着坐下。

    严钰一直在叽叽喳喳,姜沅大都是认真听着,她对这里不了解,偶尔有问题,便打断她的话,向她请教几句。

    趁着授课的老大夫没来,严钰一股脑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末了,她眨巴着眼睛环顾一圈,待看了那些样貌平平的同窗后苦闷地叹了口气,可过了一会儿,不知怎么又高兴起来,神神秘秘低声道:“姜大夫,听说到了重阳节,咱们这里会来督导授学的太医,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季大夫,要是他可就好了,他是医药世家出身,是我未婚夫的朋友,医术厉害着呢,如果他真得来了,到时候我介绍给你认识吧。”

    这会子才开春三月,到重阳还早呢,姜沅轻轻点头附和:“有幸结识名医,那太好了。”

    研讨授课与众不同,只那须发皆白的老大夫讲完一节《伤寒论》后,便由各位大夫畅所欲言,各抒己见。

    姜沅初来这里,对很多东西都还不熟,她大都是听那些大夫侃侃而谈,严钰也走到教台前,针对兴州城的药材行情做了一番分析,她看着叽叽喳喳,其实分析起问题来思维严谨,头头是道,让姜沅忍不住佩服。

    待到了下午,学子们不必在学院习读,而是各自跟随自己的师傅到杏林医堂坐诊。

    严钰没有师傅,也不必去学院,当下收拾了学案上的医书,和姜沅告别后,坐上自家府邸的马车回家去了。

    姜沅在医署用过午饭,便去师傅的住处拜访。

    她第一次见到师傅,是在她坐诊的医堂,而师傅在医署的住处,她还未来过。

    谭医官的宅子在杏林医署最僻静的东北角,隐在一丛竹林之后,这处院落不大,外面是一道竹篱笆的院门,上书清和苑,待姜沅推开那扇篱笆院门,便看到一间正房横在眼前,左右两侧分别是两间不大的厢房。

    院门台阶上有个坐着晒太阳的中年嬷嬷,是跟在谭医官身边服侍她多年的老人,她看到姜沅进来,笑着拍了拍衣襟站起来,道:“你就是谭大夫的医徒?她在正房等着你呢。”

    姜沅有些意外。

    她本以为这正房是师傅起居的地方,没想到偌大一间房子,竟是她的书房,迈进门槛,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排长长的书架,上面摆满了各种古籍医册,粗略估算,竟不下几千本。

    而谭医官在窗口处的翘头长桌案边正襟危坐,低头奋笔疾书,不知在写些什么。

    姜沅道:“师傅。”

    谭医官看了她一眼,抬手指了指左侧那排书架,淡声道:“最上面那本《妇科金方》,拿回家去,认真读几遍,三日后,再把所学心得告诉我。”

    这是师傅要考教她的学识和态度,姜沅点了点头,按照师傅所指的方向,抽出那本《妇科金方》。

    不过,她翻开书册粗粗浏览一遍,赫然发现,这医书竟是师傅亲著,且这书似乎只是上半部,还有下半部未写。

    所以,师傅现在奋笔疾书的那本医册,应当就是这医书的下半部了。

    不过,还没等姜沅好奇发问,谭医官已搁下笔起身,道:“走,随我去医堂。”

    姜沅在医堂呆了一下午。

    期间,总计有六名女病患到谭医官的医室来就诊,除了一名是复诊先前的左乳疼痛的女子外,其余五名都是新的病患,其中有两个是重症风寒症状,一个久咳无力,患的是肺部虚热之症,她们不愿由男大夫看诊,所以请医堂中唯一的女大夫谭医官来看,最后两个,都是患的女科病症,一个宫寒体弱,多年无子,另一个则是有血崩之症。

    谭医官先给那复诊的女子手诊一番,之后让姜沅写下医案,女子服用消结散一月有余,左乳作痛症状已完全消失,只需再服用散郁丸,保持良好的情绪,即能保证不会再犯此类病症,那三个非妇科疾症的,肺部虚热之症的病患太过严重,谭医官斟酌着开过药方后,请来隔壁擅长此症的刘医官商讨了一番,最后那两个女科病症的,她几乎没有什么迟疑便开出了方子,让女病患按治疗周期服用。

    姜沅在一边写医案,一边观察着师傅如何看诊。

    其实,这些病症,她也能诊治,且她所开的方子,与谭医官并无太大区别,待几个病患诊完,也到了将近酉时的时辰。

    傍晚时分,离开医堂前,谭医官对姜沅道:“明日午后未时一刻来医堂,有个重要的病症要看。”

    姜沅应下。

    到了第二日,她比师傅要求得早来了一刻钟。

    待谭医官来到后不久,一位自称肚腹疼痛的妇人前来复诊。

    谭医官备好砭石,银针和银刀,镊子以及桑皮线之类的器具,吩咐姜沅煮了麻沸汤来。

    待那妇人饮过麻沸汤,躺在床榻上,知觉全无之时,谭医官看了姜沅一眼,严肃道:“她的腹部有个肿块,需得剖腹取出,我年纪已大,眼睛也有些花了,给她诊治完这一次,以后再难动用银针。你且把每一个步骤谨记在心,反复揣摩,待以后再遇到此类病症,我便只能在旁边督促,由你执刀用针。”

    姜沅大为震惊。

    她以往诊病时,大多用诊脉之法,有时看诊,会用到银针针灸,但也仅此而已,如遇生有结囊肿块等难以根除的情况,只能嘱咐病患长期服用汤药养身,她从未想到过,竟还有破腹这种妙绝的诊治之法。

    只是,这种诊治手段极为高超精妙,属实难以掌握,需得认真钻研精学才行,而谭医官,之所以医术了得,就是高明在此。

    姜沅看着师傅,眼神中满是佩服赞赏。

    ~~~

    时间倏然而过,转眼快到九月,日子接近一年的重阳之时。

    重阳之前,将军府中,阖府上下开始忙碌起来。

    兴州有裴家的祖坟,重阳之时,要回乡祭祖。

    以往祭祖时,殷老夫人并不用去,大多是让裴元洵或裴元浚代为前去,但这一次,殷老夫人打算要亲去一趟,不仅如此,她还让人去容府传了话,要裴元滢陪她一道前去。

    就在如意堂里的丫鬟收拾着老夫人常穿的衣物时,二爷裴元浚摇着把折扇走了进来,看见正在喝参汤养身的母亲,他笑着道:“娘,这次去兴州,我就不陪您了,我最近公务忙,脱不开身,让金珠带着少陵、少煦陪您去。”

    老夫人闻言,有些不太高兴,眉头一拧,道:“你大哥公务忙,你公务也忙,难不成我带着一家子女眷去祭祖?”

    裴元浚唰地一下收起折扇,殷勤地给老夫人揉起肩膀来,道:“娘,有大哥在,祭祖的事哪非用得着我去?我去跟我大哥说说,求大哥去告个假,让他陪您去。”

    儿子揉肩捏背,殷老夫人很受用,她想了一会儿,提醒道:“那就让你大哥去,你在府里呆着,不过,你可别趁我们不在家,又在外头养什么外室小妾的,你媳妇心眼小,专盯着你呢,回来少不了又得闹上一阵。”

    裴元浚笑着保证:“娘,你放心吧,我才不会呢,真是为了忙公务,还有几个远道而来的朋友非见不可,没法子的事。”

    兴州距离京都只有几百里,裴家的行船扬帆起航,不过短短三日,便到了兴州。

    下船换车,裴家一行人入住明福巷的祖宅。

    待安顿下来,按照祭祖的仪式,裴元洵身为裴家嫡长子,率人到城郊祖坟处焚香祭拜。

    祭拜完,殷老夫人不着急回京都。

    兴州此地环境适宜,不热不冷,很适合养身,再者,她带了裴元滢来,还有一桩要事。

    晚间,殷老夫人叫了长子来房内说话。

    裴元洵到堂内,先问了安。

    殷老夫人看着儿子瘦削的脸庞,不由拧起眉头,道:“可是这里的饭菜不合胃口,怎么看上去越发清瘦了?”

    裴元洵沉声道:“没有,儿子胃口不错,娘不必担心。”

    长子这样说,殷老夫人便放了心,她想了会儿,满面愁容道:“我这次带着你妹妹来,不是让她到这里游山玩水的,她都嫁到容府五年了,到现在还没怀上子嗣,女婿不急,我都急了,她以后是正经侯府主母,不诞下嫡子怎么能行?只是,神佛我都求遍了,到现在都没显灵,我不得不到这里来求个人。”

    裴元洵微微拧起眉头,道:“母亲要求谁?”

    殷老夫人撇了撇嘴,叹道:“太医署有个谭医官,医术不错,就是为人冷漠傲慢,在京都时,高门大户的妇人请她看诊,都得小心赔着笑脸跟她说话,一句话不合适了,她就冷脸走人。我以前也找她看过病,那会子年轻,跟她言语冲突了几句,之后,她就再没登过咱们裴府的门。京都能医圣手不少,她不来,我也懒得找她,只不过,你妹妹这个病症,恐怕非得找她看不可了。”

    只不过,她出面那谭医官未必会笑脸相迎,但长子是辅国大将军,身居高位,深得官家信赖,只要她知道好歹,总不会不来。

    这些往事,裴元洵并不知情,谭医官他听说过,只是未曾谋面,听母亲说完这些,他沉默片刻,道:“照娘这样说,莫非谭医官现在在兴州?”

    殷老夫人道:“正是,她现在在杏林医署,娘找你,就是想让你出面请她来,给你妹妹看诊看诊。”

    此事应当不难,裴元洵思忖片刻,沉声道:“娘放心,我会尽快去一趟医署。”

    作者有话说:

    哦,下一章又该相见了~~~ 谢谢支持,明晚21点见~~~感谢在2023-11-22 17:07:07~2023-11-23 19:09: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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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8  ☪ 第38章

    ◎见过裴大人。◎

    姜沅在杏林医署跟着师傅修习半年, 医术已精进许多。

    在医堂时,谭医官不再亲自看诊,而是如坐镇指挥运筹帷幄的冷脸将军一般, 坐在姜沅的一旁, 看她给病患诊病。

    同时她还要凝神细听, 若是姜沅说得有不对的地方, 她便会毫不客气地指出来。

    当然,若是姜沅有诊不出或拿不准的地方, 便会把求救的眼神投向师傅, 谭医官不苟言笑, 傲慢地瞥几眼自己的小医徒后, 会绷着脸不紧不慢地诊脉下方,好让她能学到自己的经验。

    除了坐诊, 每隔五日的课业依然在继续, 这日上午, 医署再次举行研讨。

    严钰一早就来到了课室。

    不过, 这回她没有安静地坐在学案旁, 而是时不时探头探脑地望向窗外。

    姜沅比她来得迟了些。

    看她那副有些鬼鬼祟祟的模样, 姜沅颇感好笑。

    她坐下后, 拍了拍严钰的肩头, 轻声问:“严姑娘, 你在做什么?”

    严钰往外一瞥, 杏眼弯起,神秘地笑起来。

    她竖指在唇边晃了晃,示意姜沅噤声, 然后, 她往前门的方向悄然一指, 低声道:“姜大夫,你注意往那边看。”

    不久后,在她所指的方向,一位芝兰玉树,眉眼清隽的男子步履轻缓地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式样简单的白色锦袍,这种锦袍常为宽幅大袖,但他的袖口处却稍稍收窄,袖边缀以金线所绣的兰草,掩在衣袖下骨节分明的大手若隐若现,凝神细看的话,会发现,他两根修挺长指微微弯起,指间随意捏着本掌心大小的册子。

    姜沅好奇地盯着他手里的册子看了一眼,随后抬头认真地打量起他来。

    他没戴发冠,墨发仅用一根简洁的白色发带束起,发带很长,缓步行走间,那发带在他身侧随意地飘逸翻飞。

    他的肤色很白,看上去年纪也不大,高鼻薄唇,一双眸子明亮微弯,修挺长眉斜飞入鬓,唇畔带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正在姜沅猜测这位陌生男子是不是新来的医徒时,严钰在她耳旁悄声道:“姜大夫,这个就是我上次给你提过出身医药世家的季大夫,他才二十二岁,太医署最年轻的医官,名字叫季秋明,京都的人称呼他季神医,是我未婚夫的好友,你看他怎么样?”

    姜沅看了一眼严钰,莫名道:“什么怎么样?”

    严钰偷偷咧嘴笑了笑:“长得怎么样?都说了他是神医了,难道我还问你他医术怎么样吗?”

    对别人的长相随意评价不够礼貌,但严钰非要逼着她发表看法,姜沅拗不过她,只好压低声音道:“长得挺好看的。”

    得到姜沅对她审美的认可,严钰非常满意。

    不过两人一直在窃窃私语,季秋明似有所感,抬眸向她们望来。

    他的视线从严钰移到她旁边的姑娘身上,略顿了顿,片刻后,他长眉一挑,看着姜沅,温和地开口问道:“这位大夫,你可有什么话要说?”

    他已经打算要开讲,手里那本小册子也已摊到学桌上,姜沅站起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季大夫,抱歉,请您开始讲吧。”

    季秋明弯唇点了点头,挥手示意她坐下。

    很快,他侃侃而谈起来。

    他此番前来,是到兴州南县查看几例罕见的病症,另外,应医署所邀,到此为众位年轻医徒传授医术经验。

    授课期间,那册子放在案上,他并未曾翻阅过一页,但他所述医论却严谨有序,内容丰富,妙语连珠,众位年轻大夫听得津津有味,十分入神。

    待一堂医讲结束,众位大夫们对其佩服不已,纷纷上前攀谈请教。

    严钰趁机冲姜沅使了个眼色,低声道:“姜大夫,你要不要去和季神医聊一聊,我和他认识,可以帮你介绍。”

    结识名医自然是好事,不过,他现在身旁众人环绕,想必等上两刻钟也难以说上话,姜沅还得尽快去医堂,她想了想,对严钰道:“不必了,以后有机会再说吧。师傅还等着我去医堂,我要先走了。”

    说完,她低下头,把几本医书摆放整齐,一一放到书袋里。

    而课室的另一侧,看到姜沅正要打算离开时,季秋明眉头悄然一抬,笑着对几位大夫道:“我还有要事,改日再和众位细聊。”

    他这样说,那些大夫们便不好再打扰,待众人离开后,季秋明理了理衣襟,迈步向课室的后方走来。

    严钰看见他走近,眉眼一弯,笑着跟他打招呼:“季神医,这次你要在兴州呆多久?”

    季秋明走到她们面前,看着严钰,笑道:“三个月左右吧,你还没结业出师么?你的夫婿可等不及了,他已经跟我提过好几次,若你再不把成亲提上日程,他就得想法子到医堂来抢亲了。”

    提到她的未婚夫,严钰罕见的脸红起来,不过,季秋明分明是在借机调侃她,严钰不客气地瞪了他一眼,嘀咕道:“若他真敢这样,看我不拧掉他的耳朵。”

    打趣完严钰,季秋明转眸看向姜沅。

    他郑重地拱了拱手,温和笑道:“姜大夫,我拜读过你的医册,其中的清肺散尤其让人印象深刻,若是姜大夫得闲,我还想向您请教一番。”

    姜沅看着他,一时深感意外。

    她没想到,季大夫刚到这里,就已经看过了她的医册。

    他见多识广,医术高明,说话却如此谦虚客气,姜沅不敢担当他“请教”两字。

    她轻笑了笑,道:“季大夫太客气了,我那本医册不值一提,是您高看了。”

    季秋明颇不认同地摇了摇头,道:“姜大夫太自谦了,只是不知姜大夫可有空闲?南县有几例难诊的肺证,其中还有一位女病患,若是姜大夫能同我们一道前去,在下实在感激不已。”

    若是有女病患,碍于性别,他们一行男大夫确实不便诊治,不过,姜沅觉得自己未必能帮得上他们,她想了想,如实道:“季大夫,我下午要在医堂随我师傅坐诊,若是外诊,要征得我师傅同意才可以,我下午坐诊时,先问一问我师傅的意见。”

    杏林医署的女大夫,只有谭医官一人,季秋明挑起长眉,有些讶异地笑了笑,道:“谭医官是您的师傅?那先别问了,她一定不会同意的,这事得我亲自去求她才行。”

    姜沅对他的话十分不解,不过,听起来,他好像跟师傅很熟的样子。

    姜沅道:“季大夫,您和谭医官认识吗?”

    季秋明沉吟片刻,道:“应该说很熟吧。”

    姜沅:“哦?”

    不过,季秋明没有再解释下去的意思,扣qun:一乌尔而七五耳吧以他温声笑道:“姜大夫,你是住在医署吗?若我有事请教,以后也能方便找到你。”

    姜沅租的宅子在青鱼巷,那宅子有六户人家,让人传话也不易找到地方,她想了想,道:“我每日下午会和师傅一道在医堂坐诊,季大夫若有事,打发人来医堂找我就行。”

    季秋明道:“既然如此,我就不客气了,有事的话,我会亲自去拜访姜大夫。”

    ~~~

    当天下午,有两个男子打马穿过长街,待行至杏林医堂时,他们勒马停下,翻身下马。

    那医堂不是谁都能进来的,守门的小厮看两人脸生,尤其是为首的那个男子,他一身墨色劲装,身形修长挺拔,面色沉冷肃然,周身散发着无端威势,让人不敢直视。

    正待他要开口相问,男子竖掌示意,他掌心中,辅国大将军的令牌赫然而现,小厮大吃一惊,赶忙殷勤地请他们进去。

    走进医堂,李修看了眼裴元洵,直言道:“谭医官那个人脾性不好,你别觉得自己是大将军,人家就会愿意去看诊,要是直接开口请人,她八成会拒绝。我和她有些交情,到了之后,我先跟谭医官套套近乎,待熟悉一些,你再开口。”

    裴元洵沉吟片刻,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医堂中,姜沅正在为兴州知府的夫人刘氏诊脉。

    刘夫人今年四十多了,却不期然又得一胎,她既惊又喜,一直保养得小心翼翼,算起来,此时她已怀胎七个月,不过,因胃口太好,她肚腹里的胎儿太大,先前谭医官叮嘱她每日都要散步运动,饮食也要少吃些,以免孩子过大不好生产。

    她每隔半个月就会过来诊断一次,知府家的宅邸距离此处近,为了锻炼身体,她不坐轿子也不乘马车,是扶着丫鬟的手慢慢走过来的。

    不过,先前谭医官坐诊时,态度傲慢,还会不留情面地责备她几句,现下换了这个年轻的女大夫坐诊,她人长得好看,说话也温声细语,让人如沐春风,刘夫人便挺着肚子坐在那里,笑着与她多聊几句。

    姜沅诊完脉,道:“夫人还得控制些饮食,每日少食多餐,每餐的主食最好以半个拳头大小的粗面馒头,或是半碗粗粮米饭为主,另配以菜蔬,水果,肉类则以瘦肉、海鱼、虾类为宜,不可多吃油腻之物,饭后要走百步,可强身健体,利于生产。”

    她说得极为详细,又头头是道,刘夫人谨记在心,扶着肚子走之前,看谭医官还有事未回,她压低了声音道:“姜大夫,下次看诊,我还来找你。”

    姜沅笑道:“好,但等胎儿满八个月,您就不适合再到医堂来看诊了,到时候您打发人来,我去府上给您诊脉。”

    刘夫人应下,却发愁地叹了口气,抱怨道:“我再过两三个月就生了,从怀上到这会儿,我那一天到晚扑在公务上的丈夫都没空照顾我,天天又是忙着查水利,又是忙着修水渠,最近又去剿山匪去了,一时半刻的功夫都没有,估计我生孩子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忙什么呢!”

    刘知府勤勉爱民,官声颇好,扑在公务上的时间多,陪伴夫人的时间便少了,刘夫人抱怨完,姜沅安慰她几句,她笑容重现,扶着肚子慢慢走了。

    今日来看诊的人少,刘夫人离开后,姜沅便坐回原处,写过医案后,她拿出师傅的那本医论来研读。

    不过,刚翻完一页,外头突然响起一道温和磁性的声音:“姜大夫在吗?”

    这声音有些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是谁,姜沅放下医论,轻声道:“在的,请进。”

    房门悄然推开,来的人竟是季大夫。

    他今日一身月白锦袍,发束玉冠,显得玉树临风,俊朗非常。

    见到他,姜沅有些惊讶,她微微笑了笑,道:“季大夫,你是来找我师傅的吗?”

    季秋明负手笑道:“明日我们要去一趟南县会诊,可能要接连去好几天,不知姜大夫可否和我们一同去?”

    会诊罕见病症,是一个难得的学习机会,姜沅也不想错过,只是,她拿不准师傅会不会同意。

    正在她思忖纠结时,季秋明看着她,笑道:“你放心,我现在就去求谭医官,如果她老人家不肯同意的话,那我就赖在她门口不走了,她什么时候点头,我什么时候再离开,我这么招她烦,为了赶我走,她也一定会点头同意的。”

    他这么说,就是有把握的意思了,姜沅点了点头,笑道:“季大夫,我没问题的。”

    谭医官今日没来医堂,而是在院内著书,季秋明想了想,道:“那我在这里等你吧,你下值以后,我们一起去”

    他话未说完,医室却蓦然走进两个人来。

    一位是身着蓝袍的男子,看上去不到而立之年,他个头不高,眉头平平,不过生了一双不大的眯眼,圆脸颊上一左一右两个酒窝,笑起来温和可亲。

    而紧随在他身后的男子,身材高大,面色肃然,浑身散发着沉冷不易亲近的威势。

    视线相对的那一刻,姜沅愣了片刻,眼睛顿时不可思议地睁大。

    来者是裴元洵。

    这里是兴州,与京都相隔几百里,而且,这是一个女子看病的医室,姜沅实在意外他会出现在这里。

    裴元洵眉头拧起看了她一眼。

    短短片刻,他的视线在她与室内那个年轻男子身上悄然移动几个来回,沉冷眸底泛起一抹难以察觉的波澜。

    姜沅看着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开口。

    不过,没等她说话,李修径直向前一步,笑着拍了拍季秋明的肩膀,亲热道:“你怎么也来这了?”

    同为医者,他与季秋明打过照面,不算很熟,但也不陌生,不过因为一个在太医署,一个在军营,两人在京都很少碰面,没想到此时竟在兴州相遇,甫一见面,李修便高兴地打起了招呼。

    不过,打完招呼,李修没忘记正事,他还未曾见过姜沅,初见她一个女子在这里,不由奇怪地问道:“这不是谭医官的医室吗?你是她什么人?”

    姜沅回过神来,轻声道:“我是师傅的医徒。”

    她说话时,顺手将桌上的医书阖上,动作间衣袖松动,露出一截皓白的手腕,上面那一颗醒目的梅花痣,蓦然闯入眼底。

    李修莫名盯着她的手腕愣了会儿。

    片刻后,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迅速转眸向身旁看去,似乎想向裴将军求证什么。

    不过,裴元洵没理会他的视线。

    他唇角绷直,清冷神色几无变化,片刻后,他垂眸看着姜沅,淡声开口:“姜大夫。”

    姜沅沉默一会儿,微微点了点头,道:“见过裴大人。”

    李修瞬间恍然大悟。

    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不过,几息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他迅速揽过季秋明的肩膀,道:“季老弟,我有点事问你,你跟我到旁边来一下,这事得私下说。”

    待李修与季秋明离开后,房内寂然无声,几乎落针可闻。

    许久后,姜沅主动开口,道:“将军到此地有公务?”

    裴元洵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自打去年离开清远县后,他已经有将近一年未见过她。

    她依然喜欢穿淡青色的裙衫,身姿似乎更加纤细窈窕,绵密乌发半披半束,轻柔地垂在肩侧,那双美眸黑白清澈,比他以往任何见过的时候,都要神采奕奕。

    看来,她过得顺心如意,比在将军府的时候好很多,比他在清远县陪伴她们母女的时候,也好很多。

    裴元洵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沉声道:“回乡祭祖。”

    他默了默,又道:“你是一个人到这里来的,还是带着宁宁与胡娘子一起来的?”

    姜沅道:“我们一起来的,谭医官收我为医徒,我要在这里学习医术,可能会呆上两到三年,再回清远县。”

    裴元洵沉默起来。

    她于医学一道,坚持钻研,不怕辛苦,谭医官乃是专擅女科的医官,是大雍最有名的女大夫,她跟着谭医官进习医术,实在再合适不过,在这一刻,他甚至有些佩服她的坚韧执着。

    只是,他不敢再开口问她住在何处,只怕他再追问这些,会给她们母女带来困扰,也会打扰她在医署的修习。

    他不开口,神色清冷沉凝,姜沅也抿了抿唇,不再说话了。

    过了会儿,姜沅轻声道:“将军要找我师傅吗?”

    他要找师傅的话,可以去和那位与他同行的男子一道去清和苑,而不必静默矗立在这里。

    裴元洵点了点头,良久后,他忍不住开口道:“宁宁现在怎样?”

    提到宁宁,姜沅的唇畔不觉绽出笑容,道:“她已过了两岁生辰,个子长高了些,会说的话也多了,我们住的巷子里有个教书先生,他家里有间小书塾,巷子里的孩子都爱去他的书塾读书认字,宁宁也喜欢,胡娘子每天都会陪她去书塾待上一个时辰。”

    裴元洵抿紧了唇,默然不语。

    宁宁已经两岁了,还开始学着读书认字,但他,却想象不出来她摇头晃脑读书的可爱模样。

    姜沅说完话后,房内再次安静下来,她没再开口,裴元洵等了片刻,唇角紧抿成一条直线。

    她没说让他去见一见宁宁,而他,根本难以开口提出这个要求。

    也许,此时不再见到宁宁,不再见到她,对他来说,反而是件好事。

    否则,那寂然长夜中,她们母女的身影时而出现在脑海,只会让他辗转难眠,心头苦闷。

    他还有些话想问她,比如,刚才那个同她一起呆在医室的男子是谁,他们看上去很熟悉,说话好像也很亲昵,但,这些都是她的私事,他没有资格,也没有立场,去探问她的事。

    裴元洵沉默许久,与她道别后,转身大步离开。

    待到了外面,李修已在等他。

    看到将军沉冷的脸色更加凝重,还有些黯然神伤的模样,李修不由叹了口气,道:“今天还去找谭医官吗?”

    这才是首要的事,经过方才一打岔,两人险些忘了,不过,裴元洵沉默许久,道:“今日天色晚了,改日再来吧。”

    ~~~

    夕阳西斜,青鱼巷的青石地面上,洒下落日的绚烂余晖。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教书先生刘夫子家的小书塾里热闹非常。

    这间书塾临靠巷道,原是刘夫子家的门房,他把自己平日积累的那些经书游记以及插画读物放在门房的书架里,免费供巷里的孩子翻读借阅。

    不过,刘夫子授课很忙,每日早出晚归,管理书塾的是刘夫子的女儿小娥,小娥也才不过十一二岁,年纪不大,她跟着夫子爹爹学了不少知识,平日就喜欢学以致用,教这些年龄不大的孩子诵读诗书,识文断字。

    只是,今日的热闹非比寻常。

    临巷有个穿着锦袍的男孩,大约六七岁的模样,长得虎头虎脑,又高又壮,他不知怎地闯到了书塾,又不肯坐下读书,小娥让他出去,他不听,竟还拿起手里的鞭子胡乱挥舞起来。

    房里的几盆花被他抽得七零八落,小娥拉着几个年龄小的跑到外面躲他,几个来不及跑出来的孩子各吃了他一鞭,捂脸哭喊着叫疼起来。

    胡娘子没见过这个男孩,只觉得他实在蛮不讲理,她生怕那不长眼的鞭子抽到宁宁身上,忙抱了宁宁站到一旁去,道:“小公子,你怎么这么调皮,你家里大人是谁?”

    裴少陵狠狠瞪过来,拿鞭子指着她,道:“要你管,一看你就是个干活的仆妇,谁给你的胆子说我?”

    胡娘子本就不擅吵架,被他几句话说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她气愤不已,却又不知怎么跟他讲道理,宁宁亲了亲胡娘子的脸安慰她,贴心道:“好姨姨,他是坏的。”

    说完,她看着裴少陵,大声道:“你霸道!”

    裴少陵甩了甩手里的鞭子,遥遥指向宁宁,道:“小丫头片子,再敢说一句,我用鞭子抽你了!”

    宁宁气得小脸通红,他那鞭子实在厉害,胡娘子只得忍气吞声抱紧了宁宁,又拉着那几个被他抽哭的孩子出去,以免再被他伤到。

    眼看偌大的书塾空无一人,只剩他自己,裴少陵得意地踱了几步,随手拿起几本书来,喜欢的就看一眼,不喜欢的,就撕烂扔掉。

    小娥眼看着那些书被他毁坏,心疼的眼泪汪汪,她握了握拳头,想冲上前跟他讲理,外头忽然来了个大人拉住她,低声道:“你就由他去吧,他姓裴,是明福巷裴家的孙子,裴家是大官,他伯父可是大将军,咱们惹不起人家,那些书不值什么,忍忍吧。”

    与此同时,裴家祖宅。

    裴元洵刚下马回府,迎面看到几个小厮神情慌张地跑了出去。

    东远见到主子回府,快步走过来牵马,对他道:“主子,大少爷不见了,府里吩咐人出去找。”

    少陵是第一次到兴州来,对此地尚不熟悉,他是将军府的嫡孙,身份贵重,说不定会有歹人盯上,裴元洵神色一凛,当即道:“随我出去找。”

    东远把马牵给门房,立刻随将军大步走了出去。

    绕过明福巷,下一个是青鱼巷。

    裴元洵大步走进巷口时,眉头突地一拧。

    他亲眼看到,他的侄子高高扬起手里的鎏金软鞭,而一个抱着孩子包蓝头巾的妇人正在惊慌失措地躲闪。

    她躲闪得不够灵活,那鞭子,下一刻,就会落到她们身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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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9  ☪ 第 39 章

    ◎我是代少陵,来给你道歉的。◎

    就在那鞭子快要落到宁宁身上时, 胡娘子一把抱紧了她,赶紧背过身去。

    她脊背一紧,已做好了会被鞭子抽疼的准备, 然而, 直过了几息, 那鞭子却还没有落下。

    她下意识转过身去, 只见那少爷的鞭子被人攥在了掌心,而视线上移, 看到的人, 却很像久未见面的宁宁的远房表舅, 他还是一如既往清冷寡言模样, 不过,此时一双剑眉拧起, 明显有些动怒。

    裴元洵夺下侄子手里的软鞭, 沉声道:“伯父送你鞭子, 是要你欺负旁人的吗?”

    他的神色沉冷如冰, 黑沉眼眸散发的威势让人胆寒, 裴少陵没见过大伯这样发怒, 腿脚霎时一软, 差点跌跪在地上。

    裴元洵皱眉警告似地看了他一眼, 几息后, 转眸看向那差点挨鞭子的妇人孩子。

    看去的瞬间, 他微微一愣,沉冷眸底迅速划过一抹讶异的惊喜。

    站在他不远处的,是胡娘子, 而她抱着的, 正是宁宁。

    宁宁已经两岁了, 比一年前长高了不少,许是因为他这位爹爹的身材高大,她的个头也比同龄人几乎高上半头,但她的模样却没什么变化,那双大眼黑亮清澈,白嫩如瓷的小脸圆鼓鼓的,只是,她的头发长长了不少,原来只扎三寸长的朝天小辫,现在,两个发辫已经垂到脖颈处,那乌黑的发辫上,还戴着朵浅绛色的小花,那小花是用丝线绣就的,样式很精巧好看,一看便是出自姜沅的手工。

    裴元洵大步走上前,温声道:“宁宁。”

    胡娘子有些惊愕,就在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人时,突地听到他开口喊宁宁,她这才敢确认,眼前的这位男子,正是姜大夫的远房表哥无疑。

    只是,她分明听到他自称是那嚣张少爷的伯父,也就是说,这表少爷竟是那裴家的大将军?

    胡娘子十分震惊,脑袋一时竟有些转不过弯来,她没想到,那姜大夫的远房表兄,宁宁的这位远房表舅,竟有如此高高在上的身份。

    她本就胆小口拙,这下,连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只想着赶忙弯腰给他请安,说:“民妇见过大将军。”

    裴元洵顿住脚步。

    胡娘子与他如此生分,不由得让他心头有些发闷。

    默然片刻,他负起手来,沉声道:“不必见礼。”

    胡娘子诺诺道谢。

    宁宁还在她怀里,胡娘子想了想,压低声音提醒道:“宁宁,这是表舅,你还记得吗?”

    宁宁眨着黑亮的大眼睛,看了看那位霸道的少爷,又看向眼前这位面色沉冷的高大男人,摇了摇头道:“不认识。”

    不认识,这三个字,让裴元洵的胸口一阵针扎似的抽疼,他沉默起来,想要伸出抱宁宁的手悄然负起。

    胡娘子抱歉地笑了笑,有些尴尬道:“裴大人,不好意思,宁宁太小了,一年没见,她已经忘了。”

    裴元洵闷声道:“无妨。”

    他转眸看向侄子,道:“你方才做了什么,可有欺负别人,一一如实道来。”

    顶着大伯沉甸甸的视线,裴少陵只觉得头皮发紧,他耷拉着脑袋,一五一十说起来:“伯父,我刚才闯进书塾,用鞭子抽了人,还撕烂了书。”

    裴元洵视线锐利地看他一眼,道:“该当如何自罚?”

    裴少陵无所谓地摸了摸鼻子。

    他不知该怎么自罚,以往在将军府时,伯父虽然不苟言笑,但对他是极好的,从未这样训斥过他,他不明白,现在他不过是抽了那几个不顺眼的孩子几鞭,怎就惹得伯父发怒?

    裴少陵低着脑袋不吭声,裴元洵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沉声道:“赔罪道歉,回府受斥。”

    伯父这样说了,裴少陵不敢还嘴,他一步三挪地走进书塾,慢腾腾收拾完地上的书,然后走到胡娘子跟前,有些不耐烦道:“我错了,以后不会再抽你们了。”

    他毕竟是裴将军的亲侄子,宁宁虽说是大将军的远亲,这远亲和亲侄的分量孰轻孰重,胡娘子还是分得清楚的,即便小少爷的态度不怎么诚恳,她也只敢和气地笑了笑,道:“不碍事的。”

    不过,就在裴少陵暗哼一声打算离开时,宁宁从胡娘子怀里滑下来,小跑着走到他身旁,大声道:“小娥姐姐,你没道歉!”

    她已会说很多话,但长一些的句子还说不太利索,不过,这话的意思旁人都听得明白,这是让裴少爷向小娥和其他几个被抽鞭子的小孩道歉认错。

    方才小娥躲到了旁边的角落,直到此时也没敢出来,宁宁说完这话,裴元洵垂眸沉沉看了侄子一眼。

    那眼神沉冷如霜,裴少陵只觉得身上一冷,再不敢耽搁片刻,飞跑着过去跟其他人道了歉。

    待裴少陵一一致歉过后,裴元洵看向东远,示意他如数赔付书塾的损失。

    收到赔礼道歉,还得到了赔付的银子,小娥皱起的小脸总算舒展了一些。

    不过,在他们做完这些后,宁宁冷着小脸站在一旁,扬起小脑袋看着那位显然很有威势的高大男人,凶巴巴道:“你的侄子,不讲道理!”

    裴元洵撩袍在她身前蹲下,好让她能看清他的模样,他沉默片刻,道:“那你觉得,我还要怎样惩罚他?”

    宁宁道:“他抽了别人,也要抽自己!”

    方才他只是口头道了歉,但有他的高官大伯在此,谁敢不接受他的歉意?那几个被他凭白抽了鞭子的孩子,有的脸上还留下了血印,岂是他简单几句致歉的话能消解的?宁宁的意思便是,他方才抽了别人几鞭,也要如数抽到他自己身上,让他尝尝疼痛的滋味才行!

    她的话虽简单,裴元洵却听懂了她的意思。

    他看着宁宁,沉默起来。

    其实,神策大营中,他的士兵无不遵守如铁军纪,若有犯规,都会依军法处置,而对于自己的侄子,他却是一向有些放纵,即便明知他过错严重,念及他是将军府的嫡孙,是母亲与弟妹的心头肉,他也舍不得重罚。

    短短片刻后,他站起身来,负手看着裴少陵,沉声问道:“你方才抽了几鞭?”

    大伯气势威严,清冷神色如覆寒霜,裴少陵只觉得脊背一紧,结结巴巴道:“抽了三鞭子花,抽人,抽了六鞭子。”

    那几盆山茶花被他抽打的七零八落,花瓣枝叶碾碎在地上,裴元洵的视线落在那花瓣上,忽然失神了片刻。

    他很快回过神来,吩咐道:“罚九鞭,即刻受罚。”

    将军府其他的小厮不敢对大少爷用刑,只有东远听到主子吩咐,拿过鞭子来,照着裴少陵的脊背,如数抽了九鞭。

    那一鞭一鞭下去,裴少陵不敢躲,他握紧拳头,扯着嗓子嚎啕大哭起来,道:“伯父这样对我,我要去向祖母告状!”

    裴元洵拧起眉头看了他一眼,面对伯父的威冷眼神,裴少陵涕泪交加地抽了抽鼻子,再不敢说话了。

    待小厮把裴少陵送回府中,裴元洵低头看着宁宁,道:“你觉得,我对他的处罚可够了?”

    宁宁却立刻摇了摇头。

    裴元洵愣了下,重又撩袍蹲在她身前,沉声道:“这还不够么?他已认过错,我也已罚过他,你不可没完没了,不依不饶。”

    宁宁眨了眨黑亮的大眼睛,看着他,大声道:“他心里不服气,心里没有认错!”

    她这样说,是因为裴少陵被抽鞭子时,还一边嚎啕大哭,一边嚷嚷着要去告状,若是去告状,被他的祖母一顿安抚,那他今日所受的鞭子,不会起到丁点的惩戒作用,也许,他很有可能还会将今日所受的鞭子再加倍还给书塾里的孩子,毕竟,他的大伯今日只是恰好在此,又并不会时时注意到他的一举一动,而他若是真的欺凌了别人,那些小厮们,也不敢向大将军去汇报的。

    她的提醒不无道理,裴元洵想了会儿,沉声保证道:“回去之后,我会让他跪上一个时辰的祠堂,要他好好反思己过,并由小厮严加看管,而我,每天也会过问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直到确认他真得改了这种嚣张霸道的脾性为止。”

    宁宁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表示认可他的话。

    见她冷绷的小脸总算舒展,裴元洵微微勾起唇角,温声道:“你很聪明,你的娘亲把你教得很好,在教育子侄这一点上,我还不如你。”

    宁宁看着他,咧开小嘴甜甜笑起来,那黑亮的眼眸神采飞扬,对他道:“那你要虚心学习,有错就改。”

    裴元洵垂眸看着她,认真点了点头,道:“你的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吧。”

    他这样说,宁宁却十分警惕地看了他一眼,而后她迅速小跑着回到胡娘子身旁,对他摇了摇头。

    胡娘子牵起宁宁的手回家,她犹豫了一会儿,对他道:“裴大人,我们就住在这巷子里,巷子尽头倒数第二家就是,门口有一株杏花树,很好认。”

    她还打算再说什么,但一想起当初表少爷离开清远县便再没回去过,而今又是如此贵重的身份,便闭口不再说话了。

    裴元洵看着宁宁小小的身影走进宅门,没多久,面前响起一道干脆的闭门声。

    一门之隔,宁宁离他近在咫尺,却似乎遥不可及。

    他想起姜沅说过的话,要他不许再打扰她们母女的生活。

    他负手望着门前的那株杏花树,良久,脚步终是顿在原地,没敢再往前挪动一下。

    ~~~

    晚间,待姜沅从医堂回来,胡娘子找了个机会,一五一十把书塾发生的事告诉了她。

    末了,胡娘子有些担心道:“姜大夫,裴家就住在明福巷,与咱们巷子挨得很近,虽说裴大人今天惩罚了他的侄子,但,那少爷会不会怀恨在心,趁裴大人不注意时,再到书塾里横行霸道欺负人?”

    听说裴家就住在明福巷,姜沅一时十分震惊意外,她定了定神,道:“裴大人的侄子都来了,那裴府到兴州的还有哪些人,你知道吗?”

    胡娘子听同巷的人提及过几句,便道:“裴大人是回乡祭祖,听说他们祖宅里来了好些人呢,他娘,他妹妹,都来了。”

    姜沅抿唇沉默起来。

    照胡娘子这样说,殷老夫人,裴元滢,郑金珠她们肯定都到兴州来了,如今只有一巷之隔,她十分担心会与她们碰面,她倒不是畏惧她们,而是担心她们发现宁宁的存在,再生出许多是非来。

    不过,以前的许多事她还没有告诉胡娘子,她曾觉得,在将军府的那段过往不必再去提及,此生也不会再遇到裴家的人,事到如今,她却不能再瞒下去。

    姜沅出了一会儿神。

    良久后,她看着胡娘子,轻声道:“其实,我不是一个寡妇,我曾是裴大人的妾室,裴大人,他是宁宁的亲生父亲。”

    胡娘子大惊失色。

    待姜沅说完过往,胡娘子坐在椅子上,双肩抖颤,心疼地哭了起来。

    她从不知道,姜大夫竟有如此难以回首的心酸过去,她一个这么柔弱的女子,假死离府,生下孩子,学做大夫,哪一样不算艰难?可她性情温柔体贴,一向都善于鼓励安慰别人,那些苦头,她一直都是默默咽下消解,她就像一株亭亭玉立的青荷,风折不断,雨打不摇,不蔓不枝,倔强坚韧地立于世间。

    姜沅给胡娘子递来帕子,温声笑了笑:“怎么哭得这样厉害?那些都没什么的,你别怪我以前隐瞒了你。”

    胡娘子擦了擦泪,道:“我明白的,你是没想到会和裴家再相见,所以才不提的。”

    姜沅道:“裴家住得离我们这么近,兴许会碰上。裴大人答应过不会再打扰我和宁宁,但老夫人和三小姐却未必。我不能抱着侥幸的心理自欺欺人,所以,这两天,你要多加小心,不要去书塾,也不要带着宁宁再出门了。”

    胡娘子点头应下。

    叮嘱完这些,姜沅依然有些发愁。

    这个法子不算太周全,但她这几日要和季大夫去南县诊病,只能等回来后,再想想有没有更好的办法。

    其实,除了这个,还有一个更快速有效的法子,那就是去见一见裴元洵,请他想办法瞒好府里的人。

    只是,她不知道怎么能见到他,如果找人去他祖宅里传话,反倒有可能会被人发现端倪。

    不过,出乎意料得是,第二天清晨,天色微亮之时,姜沅刚打开院门,便发现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默默站在门前的杏花树旁。

    这个时节,杏花早已不开了,但兴州气候温暖,这株几乎将近八尺多高的杏树,叶子依然碧绿如初,枝叶十分繁茂。

    繁枝重叶掩映之处,裴元洵一身玄色锦袍,背手而立,从姜沅的角度,可以看到他笔挺宽阔的肩膀。

    听到开门的轻响,裴元洵转过头来。

    看到姜沅,他迟疑片刻,负手走近了些。

    姜沅轻轻阖上门,不过,没等她开口,裴元洵沉声道:“我是代少陵,来给你道歉的。”

    昨日下午他已经让裴少陵给他欺负过的孩子赔罪道歉,今日属实没有必要再致歉一次,姜沅道:“将军不必再道歉了。只要大人能对他严格管束,好好引导,让他深刻地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以后不再嚣张霸道,他还是能成长为一个好儿郎的。”

    她说话的时候,嗓音温婉柔和,娓娓道来,让人忍不住想要一直倾听下去。

    不过,待她说完,裴元洵沉默一会儿,道:“我不是代他向宁宁和胡娘子道歉,而是代他向你道歉。”

    姜沅意外地愣住。

    片刻后,她突地想到,他所说的,是当初在将军府时,裴少陵曾在她院中撒泼打滚,抽打她辛苦养护的金银花丛。

    姜沅默默轻呼一口气,释然地笑道:“过去的都过去了,将军不必再放在心上,我几乎都已经忘了。”

    裴元洵垂眸看着她,隔了一会儿,点头道:“好。”

    不过,此时能见到他,姜沅也有话要跟他说。

    她想了想,郑重道:“我与宁宁的事,请将军不要告诉府里的人。”

    这是事先就有的约定,裴元洵自然不会失信于她,他默然片刻,道:“你放心,处理完这里的事,我会尽快回京都的,在这之前,我会约束好府里众人,不让他们到青鱼巷来。”

    饶是得到他的承诺,姜沅的心也只是稍微放松了些许,毕竟两巷相隔不远,说不定还会有别的意外发生,她不得不想到,万一某一天,遇到了裴家人,到时该如何应对。

    不过,此时,她没有更多的时间去思考这件事了,她今日要去南县,一早就要出发,季大夫就在青鱼巷外的长街拐角处等她。

    告别之前,姜沅抬头认真地看了眼裴元洵。

    相比于一年之前,他没有什么变化,神色依然沉冷无波,只是清瘦了些,一双剑眉蹙起,眉宇间似乎笼着一股清霜似的霭愁。

    姜沅看着他,道:“我相信将军会说到做到,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清晨的熹微光线下,她很快走出青鱼巷,纤细的身影转过巷口拐角,走向右手边的方向。

    裴元洵站在巷口的位置,遥遥望着,看她登上一辆马车。

    而在马车之旁的,是一个骑马的年轻男子。

    他一身月白锦袍,发束丝带,眉眼含笑,俊俏潇洒,是那个人称季神医的季大夫。

    姜沅所坐的马车缓缓启动,她撩开窗牖上的帘子,露出明艳温婉的脸庞,不知在说什么,而季秋明也一夹马腹,随行在她马车的一侧,他微微弯下腰,俯身看着她,也在和她说着话。

    他们言语相投,说了几句,便看到季秋明大笑起来,而姜沅的唇畔也带着笑意。

    裴元洵看着他们一马一车渐行渐远,只觉得胸口发堵,喉头凝涩。

    与此同时,一早打算带着丫鬟外出逛金银铺子的裴元滢,猫着腰缩在角落处,直到大哥走远了,她才拉着丫鬟从角落里走出来。

    她用力揉了揉眼睛,嘀咕着道:“我不会眼花认错了吧?我怎么看着,方才那个坐马车离开的女人,有点像大哥那个落水死了的妾室呢?”

    丫鬟没怎么看清楚,犹豫着道:“小姐,那人不是死了吗?总不可能死而复生,想是您看错了吧。”

    裴元滢想了会儿,还是觉得不太对劲,她边走边道:“那你说,要不是她,我大哥为什么会站在这里看她?”

    丫鬟想了想,道:“那有没有可能是大将军在外面养的人呢,说不定模样什么的有点相似。”

    裴元滢立刻道:“你别胡说八道了,我大哥那个人,我还不知道?他不近女色,才不会在外边养什么女人呢!”

    丫鬟想了会儿,提醒道:“那小姐为何不直接问问将军?干嘛要自己猜呢?”

    裴元滢顿住脚步,恍然大悟地掐着腰点了点头,道:“对,我直接问问大哥不就得了?费这么大劲猜她做什么,累得我脑袋都是疼的。”

    午时过后,裴元洵要打马出去,裴元滢见大哥要出门,赶紧跟了上去,道:“大哥,你要去哪里?”

    殷老夫人要大哥去杏林医署请谭医官给她看诊的事,裴元滢还不知情,裴元洵说清缘由,便翻身上马,打算离开。

    裴元滢撇了撇嘴,道:“大哥,那谭医官架子也太大了,还用你去请?干脆,我跟你一块去吧,她爱给我看就看,不爱看拉倒,世间又不是只有她一个会看病的大夫。”

    裴元洵沉沉看了她一眼,道:“你可以和我同去,但见了谭医官,你需放尊敬些,不可出言无状,冒犯了医官。”

    裴元滢漫不经心地点点头,道:“大哥,我知道了,我听你的,不会多说话的。”

    三妹不会骑马,只能坐马车,裴元洵便弃马换车,与她一道坐在马车里。

    马车缓缓而行,裴元滢坐在马车里,暗自琢磨了许久,道:“大哥,今天早晨,我怎么好像看见你去青鱼巷了?我还看见有个女人从巷子里出来,我远远看着,怎么觉得她长得有点像姜沅?”

    裴元洵神色未变,心头却微微一惊。

    他今日之所以答应带裴元滢一道去医署,正是因为姜沅去了南县,这样她们彼此便可以错开,没想到,清晨的那一幕,竟被她无意撞见。

    裴元洵沉默片刻,含糊道:“昨日少陵闯了祸,我去代他向人家道歉,许是你看花了眼,那只是一个普通女子,姜沅已死去几年,怎可能是她?”

    大哥这样一说,裴元滢便觉得自己是想多了。

    不过,隔了一会儿,裴元洵又道:“那青鱼巷,你记得不要过去,那里有人家养了条大黑狗,会咬人。”

    裴元滢立刻摇了摇头,道:“我才不会去呢,那巷子又小,那里面的宅子又破,去了我都嫌把我的绣鞋弄脏了。”

    裴元洵沉沉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裴元滢又想起什么似的,道:“对了,大哥,你知道咱娘为何跟那个谭医官闹过口角吗?”

    这件事,裴元洵并没有细问,他拧起眉头,道:“有何过节?”

    裴元滢拨弄着手腕上的镯子冷哼一声,道:“你不知道,那个谭医官说话有多难听!那一回她到府里给咱娘看心疾,正好咱娘的一个丫鬟剪坏了件好衣裳,娘让她顶了个瓷罐站在太阳底下长长记性,结果正好被谭医官看到了,她冷嘲热讽,说娘是非好坏不分,刻薄寡恩,那衣裳一看便是猫爪子勾破的,查都不查清楚就处罚丫鬟,咱娘气不过说了她几句,她倒好,冷着脸撂挑子就走人了!虽说后来查清了,那果真是猫儿勾破的,但是,抛开这个不说,谭医官这种傲慢无礼的态度,问题也太大了吧?”

    她絮絮叨叨说着话,身旁却没有回应,裴元滢转眸看去,才发现大哥搁在膝头的大掌微微握紧,似乎想起了什么,脸色甚是沉凝。

    大哥情绪似乎不好,裴元滢知趣地闭上嘴,不说话了。

    到了杏林医署,他们径直去了谭医官的医室。

    不过,谭医官却并不在那里,李修已跟谭医官套过近乎,谭医官答应见位高权重的裴大人一面,差人给他留了话,让他到清和苑来。

    到了清和苑,裴元滢左右环顾一周,啧了啧嘴,说:“大哥,谭医官住的地方也太偏僻了,只有几根竹子,连盆花都没种,要我住在这种破地方,一天我都受不了。”

    裴元洵警告似地瞥了她一眼,示意她不要说话。

    裴元滢不情不愿地闭上嘴巴,没再吭声。

    房内,姜沅与季秋明已从南县返回,正一左一右坐在书案旁,跟谭医官说着那肺症的详情。

    南县距离兴州不远,一来一回只需半个时辰,那几例难治的肺症他们已诊治过,只不过,其中那女子的肺症与旁人不同,要更严重一些,这种情况不可忽视,所以,一回到杏林医署,季秋明便与姜沅一起来找谭医官,想要探讨寻求一个更适合那女子的诊疗方子。

    正在他们说着话时,外面响起脚步声。

    两道脚步一前一后渐行渐近,越过清和苑的竹门,跨过台阶,向房内走来。

    那其中一道脚步声沉稳有力,分外熟悉,姜沅迅速抬眸,循着声音,向房门处望去。

    作者有话说:

    明晚21点更,谢谢支持~~~感谢在2023-11-24 18:39:49~2023-11-25 18:48: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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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0  ☪ 第40章

    ◎他才发现,他似乎错了。◎

    环佩叮当作响, 馥郁的玫瑰浓香飘近,裴元滢双手抱臂,慢悠悠迈步走了进来。

    她的视线在房内打量一周, 蜻蜓点水般掠过房内数架藏书, 眼神落在书案前那三个人身上。

    短短几息后, 她伸手指向姜沅的方向, 又惊又讶的声音尖利地响起:“你你不是死了吗?你怎么在这里?”

    说着,她匆匆走近两步, 大声道:“我没认错, 果真是你啊姜沅!你是我大哥的人, 竟然装死逃走, 你这算不算我们府里的逃婢?”

    话音落下,房内寂静了片刻。

    季秋明转眸看向姜沅, 修挺长眉倏然拧起, 一脸疑惑不解的模样, 而谭医官则抛下手里手册, 拂袖起身, 看着她道:“哪来的无礼丫头?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姜沅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不已。

    她默然片刻, 悄然攥紧手指, 身形不稳地晃了晃, 扶着桌沿慢慢站了起来。

    房里的两个人, 一个是她敬重的师傅, 一个是她佩服的神医,此时,被裴元滢指着鼻子戳穿过往, 她只觉得像被剥掉衣衫般遭受羞辱, 而她实在没有想到, 会在这里遇到裴元滢,毕竟,就在今天清晨,刚刚过去的几个时辰之前,裴元洵还答应她会尽力隐瞒好她与宁宁的存在,不让裴家的人知晓。

    她张了张口,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她的眼神下意识投向房门处,看到落后几步的裴元洵疾步走了进来。

    他显然听见了裴元滢方才说的话,沉冷脸色顿时如覆寒霜,沉声道:“出去!”

    大哥威势虽重,但裴元滢此时却没看他,她走到桌案前,瞥了一眼姜沅,又看向谭医官,道:“你就是谭医官吧?你刚才说我胡说八道,我告诉你,我一点也没胡说!她以前是我们府里的奴婢,被我大哥纳了当妾,谁知道她后来落水死了,害得我大哥伤心难过,四处打捞她的尸骨!谁想到,她根本没死,现在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你可以问问她,我说的有没有半句假话?我现在就可以和她当面对峙!”

    裴元洵大步上前,喝道:“元滢,不可再多说一句,你现在”

    姜沅开口,轻轻打断了他的话:“裴大人,请让她继续说下去。”

    她的声音虽轻软,语调却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意味,裴元洵悄然握紧长指,抿唇不再说话。

    裴元滢冷笑一声,得意地抬起下巴,说:“大哥,你看看,她心虚,让我说下去呢!你别管,不然你那些难过不就白难过了?你放心,我这就替你好好质问她。”

    姜沅深吸一口气,煞白的脸色逐渐恢复如初,她看着裴元滢,道:“说吧,你要质问什么?”

    她这样一说,裴元滢一时也想不出要质问什么,她挑起细眉苦思冥想了片刻,道:“你又没死,为什么不回府?你可别忘了,你是什么身份,你是我大哥的妾室,也是我们府里的奴婢!”

    姜沅垂眸盯着她,一字一句道:“裴三小姐,我的卖身契,将军已归还于我,我早就不是你们府里的奴婢了,如今我是自由的身份,想做什么,想去哪里,都由我自己决定,与你们府里,早已没有半分干系。”

    大哥竟已将卖身契还给了她,裴元滢还不知道,她吃惊地瞪大眼睛看了眼大哥,随后很快转过头来,她打量了一眼季秋明,狐疑的视线又移到姜沅身上,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气鼓鼓道:“那不管你现在是不是我们府里的奴婢,你还是我大哥的人呢,你为何在这里,跟这个男的不清不楚的?”

    听她说完,季秋明勾唇冷笑了一声。

    他缓缓踱步上前,拧眉打量几眼裴元滢,道:“我们只不过是共处一室,还有姜大夫的师傅在此,你就空口白牙污蔑姜大夫与我不清不楚,你浑身上下穿金戴银,晃得人眼睛疼,你自己的这双眼睛,怕不是也被晃坏了吧?依在下所见,如果眼睛无用,不如抠下来捐给医堂,尚可产生些微价值,不至于空长了一双大眼,反倒辨不清是非好坏,凭白惹人厌烦。”

    话音落下,他又想起什么似的,恍然大悟哦了一声,道:“三小姐是容府容世子的嫡妻吧?在下有幸曾与容世子同桌共饮过,隐约记得,容世子似乎提及夫人蠢笨无知,他因为这事颇为无奈头疼呢!”

    他说话的时候,唇畔的笑意若有似无,吐出的字却一个比一个狠毒,裴元滢气极失语,抬手指着他,脸涨得通红,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半晌后,她哇地一声哭出来,抹着眼泪跑出门去。

    她刚一跑出去,谭医官转头看向裴元洵,拧起眉头,面色分外不悦:“裴大人,这就是你要请我看诊的那位妹妹?我不管你们的过往是什么,但她今日如此盛气凌人,咄咄相逼,我至少可以猜得出,我的徒弟在你们府里时没少受欺负,至于给你妹妹看诊的事,本医官看诊时有个要求,心正良善者,我才会看诊,若她这个性子不改,恕本医官爱莫能助,还请裴大人回去吧,不要在此耽误我们师徒谈医论方。”

    裴元洵静默片刻后,拱手道:“对不住,我替舍妹给诸位道歉,叨扰了。”

    说完,他转眸沉沉看了眼姜沅。

    不过,她低着头,垂眸盯着别处,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她一点苍白瘦削的下颌。

    裴元洵顿了顿,转身走了出去。

    房内暂时安静下来,稍顷后,姜沅整理好情绪,抱歉地笑了笑,道:“师傅,季大夫,不好意思,都是因为我,打断了方才的医论。”

    谭医官看着自己的医徒,叹了口气,沉声道:“姜沅,不管过去怎么样,你现在是我的徒弟,是治病救人的姜大夫,至于他人的胡言乱语,当做犬吠就罢了。不过,今日就到此为止吧,你先回去好好休息休息。”

    姜沅感激地谢过师傅,眼圈悄然泛红。

    她走出门没多久,季秋明便大步追了出来。

    看到眼前那纤细落寞的背影,似乎还有频频拭泪的动作,他顿住脚步,温声道:“姜大夫,等一等。”

    姜沅迅速抹了一把泪,转过头来,道:“季大夫,有事吗?”

    她脸上的泪已擦干,表情也已恢复以往沉静温婉的模样,季秋明几步走上前,道:“姜大夫,你不必因过去怎样而难过,如今你走到这一步,只会让人佩服,在下所说,全是真心所言。”

    姜沅看着他,微微一愣,眼圈又迅速红了。

    她到医堂来,曾自称是寡妇,医署的人都知道她是一个失去丈夫带着孩子的孤身女子,她不是为了故意欺瞒别人,只是想能够心无旁骛地专注于医术学习,安静地生活,避免自己和宁宁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她的内心早已经足够坚强,能够坦然面对自己曾经为奴为妾的过往,但,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裴元滢当着师傅和季大夫的面猛然揭开,她还是觉得分外难堪。

    此时,季大夫的这番话,让她觉得十分感动。

    姜沅轻轻笑了笑,道:“多谢季大夫,还有,谢谢你方才为我仗义执言。”

    季秋明挑起长眉,笑道:“你不必客气,在下虽然不才,但于吵嘴理论一事上,从来不甘落人下风,只是方才还没怎么施展,那三小姐便落荒而逃,真是觉得尚不够尽兴。”

    他这样说,姜沅忍不住笑起来。

    她那一双美眸还含着泪,此时因微笑显得潋滟而动人,季秋明怔了怔,随后竟变戏法似地从袖间掏出个憨态可掬的可爱不倒翁,递到她面前,温声道:“姜大夫,你应该多笑,这不倒翁送你了,要是心烦意乱的时候,就看一看它,保管你心情会好起来。”

    他盛情难却,姜沅郑重地接过来看了几眼,轻声道:“谢谢。”

    ~~~

    明福巷,裴家祖宅。

    裴元滢抽抽噎噎地坐在老夫人身旁哭着,一脸分外委屈的模样,裴元洵面无表情地看了她片刻,沉声道:“我早已叮嘱过你不许多言,为何如此冲动?”

    裴元滢往殷老夫人腿上一趴,边哭边道:“娘,你看看大哥,他不帮我教训那些人也就算了了,回到家他还训斥我呢!”

    殷老夫人拍着闺女的背哄了几句,眼看着闺女不哭不闹了,才放下心来,看着长子,问:“你说得可都是真的?你已经知道她没死,只是还没来得及告诉我们?”

    裴元洵沉默一会儿,道:“对,她现在师从谭医官,医术精进,有自己的生活,也不愿再回将军府,她与将军府已没有任何关系。”

    殷老夫人拧起眉头,不太高兴道:“她怎么不愿回将军府?想当初,我待她也不薄吧,就算她不是府里的奴婢,这过去府里给她的恩情,她就一点都不记得了么?”

    裴元洵无言片刻,道:“娘,且不说您待她如何,她在府里时也曾尽心尽力侍奉您,没有半点懈怠,就算对她有恩情的话,她也早已还清了。不管怎么说,现在她不想回府,以后,府里任何人都不可以再去打扰她。”

    长子这样一说,殷老夫人也就作罢,不过,她想起谭医官不肯给闺女看病时,不由又气恼起来:“这样说起来,姜沅也真是不念旧情,她既然是谭医官的医徒,怎就不能劝劝她那师傅,给你妹妹看看病?”

    裴元滢抽了抽鼻子,哼道:“娘,你可别说了,他们都和姜沅一伙的,三个人联合起来欺负我,恨不得把我吃了!别说看病的事了,就算她求着给我看,我还不愿意呢,万一她们使什么坏心眼害我呢?”

    裴元洵眉头拧起,瞥了她一眼,道:“不可如此无礼揣测。”

    裴元滢拿帕子擦擦眼泪,噘着嘴不说话了。

    隔了一会儿,裴元洵看着殷老夫人,沉声道:“娘,看病的事,以后我会给三妹另请高明,祭祖的事已完成,这两日,你们尽快动身回京都吧。”

    殷老夫人没什么异议,不过,裴元滢却摇了摇头,道:“大哥,我们这么快回去干什么?又不急于这一天两天的,我在铺子里订做的镯子还没好呢,等做好了我们再回去。”

    裴元洵拧起眉头,道:“需要几日?”

    裴元滢想了想,道:“至少三日吧,那镯子是翡翠的,做工慢,但是样子好看,我定了好几个,回去要送人的。”

    裴元洵略一颔首,道:“既然如此,拿到镯子就尽快回去,不能再耽误。”

    ~~~

    临近傍晚,青鱼巷的孩子被父母喊回家吃饭,温馨热闹的巷子重归于安静。

    不过,姜沅租下的那户宅子,从午后到暮色四合,未曾打开过,那宅子里的人,也一步未曾出来过。

    裴元洵没有敲门,而是负手站在那株杏花树旁,默默等待了许久。

    直到巷内响起熟悉的脚步声,他转过头去,遥遥看到姜沅踏着最后一抹落日的余晖,慢慢走了过来。

    她肩上挎着一个蓝底白花的布包,那布包是胡娘子给她做的生辰礼,大小合适,正好可以用来装医书,她走近的时候,微风吹过,鬓边的一缕碎发悄然拂起,露出一双美丽的双眸,只是她似乎哭过,那微微上挑的眼尾还留有泪痕。

    裴元洵一动不动看着她泛红的眼圈,心头像被攥住似的,悄然一紧。

    姜沅不知在想什么,直到走至近前了,才发现他笔挺地负手立在杏花树旁,似乎在等她。

    她意外地顿住脚步,抿唇看着他,道:“将军怎么在这里?”

    裴元洵垂目看着她,片刻后,他沉声道:“我是来向你道歉的,今天在医堂的事,实属意外。我以为你去了南县,才带着元滢一起去拜见谭医官,没想到你们会碰面。”

    姜沅沉默起来,许久后,她点了点头,轻声道:“将军回府后,是怎么处理这件事的?”

    裴元洵道:“事已至此,隐瞒也无用。况且,我觉得,一开始,我就不该隐瞒,而是应该早点向府里说明情况。说起来,都应该怪我,是我一开始的处理就不够妥当,让你受委屈了。”

    姜沅轻声道:“此事是我要求将军隐瞒的,不能怨你。”

    裴元洵黑沉的眼眸一眨不眨看着她,沉声道:“你放心,我已经告诉她们,不会再让她们打扰你。”

    姜沅点了点头,片刻后,她想起了更重要的事,便道:“不知将军有没有告诉她们宁宁的事?”

    裴元洵拧起眉头,低声道:“未经你允许,我没有说。”

    姜沅想了会儿,道:“那将军还是找个合适的机会告诉她们吧,以免将来再生事端,但请将军说清楚,不要任何人来看宁宁,也不要提出接宁宁回府的事。”

    其实,她觉得,最好不要让将军府的人知道宁宁的存在,但,此事只怕隐瞒不住。

    裴元洵沉默片刻,点头道:“好,我会的。”

    说完了话,姜沅打算回去,她刚要转身,耳旁又蓦然听到他清冷深沉的嗓音:“姜沅。”

    姜沅愣了愣,回过头来,疑惑地看着他。

    裴元洵看着她,胸膛沉闷地剧烈起伏片刻,突然走近几步。

    他站得离姜沅很近,近到可以看清她还有些发红的眼圈和长睫上余留的泪珠。

    此时,他想起三妹提过谭医官讥讽母亲不分是非,刻薄寡恩,苛待丫鬟。

    他突然忆起,当初姜沅随母亲去寺院礼佛,因衣裳的事被冤枉连抄了几日佛经,那个时候他不关心后宅事务,去她的院子也少,也不知她每日侍奉母亲的时候,有没有被冤枉过,被苛待过,而后来,他们都赶回府中,只有她一个人留在寺院,那时,她等着他差人去接她,他几乎可以想象,那里刮风下雨,她一个撑着伞,从天亮等到天黑,心里该有多么煎熬难过,也许,那些失望委屈,正是这样一点一点积攒下来的。

    而自她离府以后,她之所以总是拒他于千里之外,也许,不光是因为他,还有他如此不明事理的家人。

    良久,他喉结艰涩地滚了滚,看着她道:“姜沅,你不必对我如此以礼相待,也不用这么沉着冷静,今日的事,是我管束三妹不严,你可以打我,可以骂我,有什么气,你尽管撒到我身上来,别委屈了自己。”

    姜沅看着他清瘦的脸颊,释然地笑了笑,道:“将军,我当时是很难受的,但我现在心情已经好多了,你不用自责。”

    她想了想,又道:“其实,我觉得,你现在做的,已经比以前好多了,谢谢。”

    她轻声说完,转身的时候,那挎在肩头的布包带子突然断开,一瞬间,包里的医书用物都掉了出来,哗啦啦落了一地。

    裴元洵赶忙俯身,去帮她捡地上的医书。

    只是,那厚厚一册医书旁,赫然躺着个不倒翁。

    它是泥塑晾干做成的,红色为底,样式是一个拱手作揖的女童,扎着一对小辫子,圆脸蛋大眼睛,笑容憨态可亲,模样十分可爱,那不倒翁的色彩鲜亮,一看便是新买的。

    裴元洵愣了愣,伸出长指捏起那不倒翁,道:“这是你给宁宁买的新玩具吗?”

    姜沅反应过来,很快从他手里拿了回来,匆匆放回书袋里,道:“这是别人送的,回家看看宁宁喜不喜欢,喜欢的话,就给宁宁玩。”

    说完,她便整理好书袋,推门走进院子里。

    指间蓦然一空,随之响起闭门的声响。

    裴元洵负手怔在原地,沉冷眸底掀起滔天波澜。

    他知道了,那玩具,是那位季大夫送与她的。

    他们朝夕相处,还一起去南县诊病,而他,今天还为她出头斥责三妹,在她伤心的时候,他还送她这个不倒翁安慰。

    而她,对那个不倒翁如此爱惜,甚至都不愿让他多看几眼。

    裴元洵盯着那扇紧闭的院门,唇角抿成一条直线,良久没有离开。

    夜色慢慢降临,东边的月亮还未升起,眼前的小宅子透出温暖橙黄的亮光,是挂在廊檐下的灯笼光线,里面偶尔传来母女温声说话的声音,间或有宁宁咯咯的笑声。

    裴元洵驻足听了许久。

    就在他打算转身离开时,眼角余光突然瞥见,有个人影从巷里鬼鬼祟祟向这边走来。

    那人影步伐有些踉跄,看得出是个男子,他越过其他几户的院门,径直向这边走来。

    裴元洵的眉头霎时拧起。

    他经过这巷道的时候,已仔细地打量过巷里的每一家住户,这些人家的院门大小不同,连门板的颜色也不一样,而且,姜沅所住的宅子外有一株明显的杏花树,这个走路不稳的男子,显然是冲着她的宅子来的。

    下一刻,那男子还未走近杏花树,只觉得一只大掌铁钳似地捏住他的喉骨,紧接着,他整个人双脚几乎被提离地面,而后一股霸道强劲的力道袭来,将他狠狠抵在墙壁上,这些动作快到让人根本来不及反应,霎时间,他只觉得浑身发疼,喉咙几乎喘不过气来,那喝酒上头的八分醉意,早就被吓到了九霄云外。

    男子呼哧呼哧喘着气,双手胡乱挥舞着想要求饶,只听一道沉冷的男子声音在耳旁响起:“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那大掌松开了些许,男子扶着喉咙,苦着脸扭头看了看四周,道:“我回家,喝了点酒,认错路了。”

    话音落下,许久后,他耳旁又响起那道沉冷的声音,不过,这次对方只吐出一个字:“滚!”

    那男子连头没敢抬,忙不迭地跑出了巷子口。

    裴元洵握了握长指,默然许久。

    虽说兴州城内一向安稳,街道上有定时巡视的差役,巷子里也有同住的邻居,彼此之间相隔并不远,那男子确实有酒气醉意,他却不能完全放心。

    说不定,偷东西的贼子会趁着入夜时巷子安静,提前到宅子外踩点,然后在夜深人静之时,偷偷潜入宅院偷盗。

    想到这里,裴元洵负手拧眉,抬眸看向那宅子大约八尺高的墙头。

    片刻后,他足尖施力,无声攀上墙头,然后循着半尺宽的墙头疾走至房檐处,大掌按住檐头,轻轻翻身跃上房顶。

    他的动作很轻,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到了房顶后,他便找了一处枝叶遮掩的瓦顶坐了下来。

    他所坐的位置居高临下,姜沅的整个小宅子一览无余。

    这宅子面积不大,却很安全,墙头很高,门板也很结实,门闩足有五寸宽,除非极大的力气,那门是不可能轻易被打开的,而正房厢房的门窗,都固定得结结实实,看得出来,姜沅对她们的安全问题并没有掉以轻心。

    看出这些,裴元洵提紧的心头悄然放松些许。

    不一会儿,月亮升了起来,清朗月辉撒遍整个小院,许是她们方才刚刚用过晚饭,宁宁这会子从房里跑了出来。

    她拿着根树枝当做小马,嘴里吆喝着驾驾骑了起来,姜沅从房里出来,端了一小碗刚洗净的脆甜红枣放到院里的石桌上,那红枣连核都已刨去,表皮却干干净净的没有破损,她笑着对宁宁道:“过来,吃三颗枣子再玩。”

    宁宁跑到她身前,拈起一颗枣子放到嘴里咔嚓咔嚓咬起来,她很快吃完了红枣,清脆的童音大声道:“娘,这枣子哪里买的?好甜。”

    姜沅像对待大人一样,认真回答她的问题:“我在南县诊病时,在医堂对面卖枣子的摊位上买的,这枣子是南县的特产,甜脆可口。”

    宁宁甜甜笑着点了点头,道:“那你明日还去吗?”

    姜沅唇角弯起,道:“我明日还去,回来的时候再给你买些。”

    宁宁高兴地笑起来,扯住她的衣袖,仰着小脸说:“娘,我想玩九连环。”

    她的小辫子有些歪了,姜沅摸了摸她的小辫子,把它扶正,笑着道:“好,天色晚了,去房里玩吧,不过,玩完之后,你要早点睡,娘今天给你讲一个小猴子摘枣的故事。”

    裴元洵屏住呼吸,黑沉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院中的母女。

    她们过得很好,很快乐,姜沅身为母亲,追求自己医术精进的同时,把宁宁照顾得也很好,甚至,没有他这个父亲的存在,对她们来说,根本没有任何影响。

    裴元洵沉闷地呼了口气,神色黯然哀伤。

    他不由想起了一年之前。

    那个时候,他一心想要把她们母女带回府中,他是自信她心中对他还有余情的,就像他,那心中的爱意,随着她离开,他才发现不减反增,远远超出了他自己的认知。

    可后来,即便他许她正妻之位时,她都不肯再随他回府,他深感挫败不已。

    他有他的自尊与原则,既然她冷漠绝情,他也会尽力将那份感情埋入心底,永不再提及。

    可再次见到她的那一刻,他才发现,他似乎错了。

    他发现,他分外在意她,分外在意宁宁,他想呵护她们,想拼命地靠近她们,想变成她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而那些决意要坚持的原则,永远不打算再正视的爱意,此时混合着歉意与愧疚,剧烈地冲击着他的胸膛,就像一下一下重重撞击堤岸的汹涌奔流,若是那堤岸不够牢固,下一刻,河水就会以万夫不可抵挡之势冲出,让一切都失控。

    他知道不该这样,他应该信守诺言,离她们母女远一些,让她们安静快乐地生活,他最好将那堤岸筑得更牢固一些,更结实一些。

    可是,他怀疑自己会做不到。

    他痛苦地闭了闭眼眸,片刻后,复又睁开。

    院子里已空无一人,安静下来,她们母女回到了房内。

    渐渐的,正房里的灯也熄了,四周寂然无声,只有偶尔几声虫鸣。

    深沉夜色中,裴元洵脊背笔挺地坐着,大掌习惯性搁在膝上,他的视线锐利警醒,一直无声巡视着小宅内外,只是倒映在眸底的朦胧月光,潜藏着难以辨明的复杂情绪。

    直到晨光熹微,院里重又出现轻微的响动时,他才悄然跃下房顶,循着巷内小道离开。

    他没有回宅子,也没有赴知府大人的宴请,而是一个人去了刚开门待客的酒楼,点了三坛烈酒,一盏接着一盏,独自闷饮起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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