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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1  ☪ 第41章

    ◎他说过要重重自罚。◎

    烈酒一盏一盏入喉, 人却丝毫没有醉意,反而越发清醒起来,裴元洵盯着眼前空空如也的酒坛, 无声自嘲地勾起唇角。

    外面响起轻缓的脚步声, 步子分明很轻, 但他耳力敏锐, 一下子就听见了。

    他循着半开的窗牖,居高临下地向外望去。

    酒楼距离青鱼巷很近, 他又下意识坐在靠近巷口的一侧, 从他的位置, 可以清楚地看到姜沅的身影。

    她今日穿得是一件浅绿色的裙裳, 外罩杏色的半臂,乌黑的头发完全束起, 挽成一个简单的发髻, 而发髻上没有钗环首饰, 仅用一根碧绿丝带系着, 这种装扮, 简洁又方便, 很适合她外出行医看诊。

    她的脚步很轻盈, 走得也很快, 没多久, 她走过巷口一条东西方向的街道, 到达街道的一处拐角路口。

    那里有一辆马车在等着,那马车里似乎有个姑娘,见到她过来, 便高兴地掀开窗牖上的帘子跟她打招呼, 而在她登上马车后不久, 那位季大夫也走了过来。

    不过,他今日竟然没有骑马,而是直接登上马车,和她一起坐在马车里。

    裴元洵双眸一动不动盯着马车离去的方向,大掌下意识攥紧酒盏。

    他想起了那只不倒翁。

    那是季大夫送给姜沅的,被她妥帖地放在了书袋里,她好像异常喜欢。

    现在,他们又坐上了同一辆马车。

    一股难以抑制的酸涩嫉妒油然而生,从心底逐渐弥漫开来。

    裴元洵悄然握掌成拳,手背上青筋崩起。

    他知道,他不该这样。

    他和他的家人曾经带给姜沅那么多伤害委屈,此时她生活得安稳且幸福,兴许她还会嫁给这个志趣相投的男人,如果他能够信守诺言的话,他就应该远离她的生活,不再给她带来困扰。

    可是,这一刻,心里有一个声音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做不到。

    他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嫁给旁人而无动于衷,甚至,看到别的男人靠近她,他便会嫉妒心痛得难以呼吸。

    以前,他觉得自己不会耽于情爱,也不在意儿女情长,可此时,他为自己竟有这么不正常的、偏执的占有欲而感到痛苦和不知所措。

    他后悔不已。

    母亲有心疾,父亲早逝,拉扯他们兄妹三个长大不易,所以他恪守孝道,从不忤逆母亲的意思,弟妹比他年纪小得多,他做为长兄,总是对他们格外宠溺,而恰恰是因为这样,她在府里受委屈时,他做为将军府的一家之主,却从没有为她当家做主,只是要求她大度懂事,善良体贴,无限忍让包容他的家人。

    如果当初,他没有门第之见,也不听从母亲的意见,而是决意娶她为正妻,给她足够的尊重与宠爱,他的家人怎敢欺负她,而她又怎会弃他而去?

    事到如今,归根结底,造成这一切的原因都在于他。

    但是,他想起了宁宁说的话,她那么小,却告诉他虚心学习,有错就改。

    他现在已经意识到了错误,如果他尽量地弥补她和宁宁,她能不能回心转意,原谅他以前无意给她造成的伤害?

    许久后,他站起身来,大步向明福巷的方向走去。

    他没有忘记他昨晚给姜沅的承诺。

    他需得告诉他的家人宁宁的存在,并且要求她们不许再去打扰姜沅和宁宁,那是他的底线,他不会允许有人再逾越,不管是弟妹,母亲,还是三妹,不经他允许,任何人都不行。

    ~~~

    辰时正,姜沅准时登上马车,与几位大夫一起去往南县。

    季大夫昨日伤了手,不便骑马,今日严钰也一时兴起,要随他们一道去南县,所以,他们三人便一起坐在马车里。

    从兴州到南县,单程需要两刻钟,昨日,因裴元滢贸然闯入谭医官的住处,方子的商讨不得不中断,因此,在这不长不短的时间内,季秋明与姜沅没有闲聊,而是拿出医治肺证的诊疗方子,再次细细斟酌起来。

    这方子本是在姜沅的清肺散基础上改进而来,前两日去往南县诊治时,那十例男子的肺证已有明显好转,只有姜沅诊治的那个女子病情还在持续,甚至根本没有好转的迹象,病症相近,方子类同,药效却差别如此之大,姜沅找不出其中关键之处,不由有些着急。

    看姜沅发愁的模样,严钰也若有所思地撑着下巴,愁苦地叹气道:“按理来说,这药方相同,药材用得也一样,熬出的汤药效果自然也该是相同的,病症表现得一样,为何服下汤药后,效果就不一样呢?难道说,男女有别,那女子用的药材,需得换一换?”

    她这种说法便纯属无稽之谈了,季秋明好笑道:“男女有别,药材无别,病症相同,药效不同,其中定有尚没有发现的原因。”

    说完,他看着姜沅,温声道:“姜大夫,不必着急,待我们到了南县,再次细细排查病因,增减药方,一定能找到治疗之策的。”

    查找病因,找出良策,此时更应该沉住气,发愁是没用的,姜沅看着季秋明,同意地点了点头。

    马车很快在南县的医堂外停下。

    季秋明下车后,先去医室内检查病患的恢复情况。

    那十个患肺证的男子已按嘱服过汤药,他们恢复良好,不再觉得喘息难受,几乎已与正常人无异。

    这十多例肺症病患,原是在南县乡下做煤工的,南县南境有炭脉,煤工的日常工作便是以开采煤石为主,而这十例病情最严重的男子,则是再将开采煤石所剩的粉煤加工成煤饼,因为在封闭的房屋内制作煤饼,那扬起的煤粉被吸入肺腑,天长日久,就形成了咳嗽多痰,呼吸困难的肺症,南县的炭脉为官营炭场,炭场里这样的病症日益增多,南县的医堂又诊治无效,所以才上报太医署,请能医前来诊治,这也是季秋明到兴州来的缘由。

    那改进的清肺散方子有效,只要这十例最严重的病症能够治愈,那其余病情轻缓的患者,只需按照改进后的方子服用,症状自然可以缓解根治。

    不过,就在他检查完病患,脚步轻松地迈出医室时,却发现严钰百无聊赖地坐在桌子旁,而姜沅站在医堂内,频频往外望着,似乎在等待什么。

    季秋明走上前,道:“姜大夫,可是那刘娘子不在?”

    姜沅无奈点了点头。

    那女病患也是炭场的煤工,是个中年民妇,姓刘,都称她为刘娘子。

    相比来说,她的病情是其中最严重的了,此时人却没在医堂。

    她托人留了话,说是她丈夫前些日子买的一大扇獐子肉还没吃完,她在医堂养病,好几天都没回家,那獐子肉再放下去要坏了,所以,她昨天晚上就回家去了,说是把肉煮了做成腊肠,给她在南县的各家亲戚都送些过去,等她忙完了,明天再回医堂来。

    严钰无语片刻,道:“那獐子肉重要,还是看病重要?为了些肉,连病都不看了?我都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我们辛辛苦苦来给她看病,今天这趟岂不是白来了?”

    姜沅以前出去义诊过,知道乡下人的日子清贫,在炭场做煤工的,每月所挣有限,他们本就是住在南县郊乡的乡村,除了种田,平日再以做些煤工的活赚些钱银补贴家用,那獐子肉也不便宜,节省惯了的人,自然是不舍得,别说一扇肉不舍得,要不是到南县的医堂来看病,花费全由炭场来付,他们是能挨就挨,连病也不舍得看的。

    季秋明思忖片刻,道:“姜大夫,刘娘子家离这里远,这会儿去找她也要花费不少时间,既然她说明天回来,你就等明日再来给她诊治吧。”

    姜沅犹豫着点了点头。

    那刘娘子竟然还有力气回家做腊肠,照着情况来说,病情应该好转了些,昨日的时候,她还有气无力,咳嗽难受,连走路都有些费劲,姜沅之前给她检查的时候,发现她除了肺症之外,两条胳膊的上臂处还起了一些红色的疹点,她在清肺散中加了一味黄花蒿,连续服用两天后,她身上的疹点已经消退,只是咳嗽气喘的毛病未见减轻,她此时不在医堂,姜沅只能无功而返了。

    季秋明送她与严钰到医堂外。

    他要留在这里,观察那些病患今日服药后的情形,到下午时才能走,所以,便不能与她和严钰一起回去了。

    不过,待姜沅坐上马车,那马车正要启动之前,季秋明却叫住了她。

    他站在马车旁,一手负在身后,微微挑起长眉,笑着道:“姜大夫,给你买了枣子,你带回去给宁宁吧。”

    他说完话,便把手伸了出来。

    男子的大手骨节分明,匀称修长,搁在他掌心中的,是一只包成四角形状的碧绿荷叶,里面鼓鼓的,装得是这里特产的大红甜枣。

    姜沅愣了愣,抬眸看向季秋明。

    他今日为了方便看诊,没有穿惯常喜欢的月白色锦袍,而是一身浅蓝色的直缀,发带也是蓝色的,没有束得那么长,不像之前那么飘逸潇洒,那双俊俏的明亮眼眸看向她的时候,似乎带着一抹小小的得意笑容。

    他笑着道:“你方才自己说过要买枣子的,怎么这会儿反倒忘了,不过,不用急着感谢我,因为我”

    说完,他变戏法似得又掏出一包枣子,挑起长眉道:“给每个人都买了一包,这份是给严姑娘的。”

    姜沅看着他,展眸笑了起来,道:“谢谢你,季大夫。”

    待季秋明返回医堂,马车辘辘而行时,严钰拆开她那包甜枣吃了起来。

    不过,她一边吃着,一边若有所思地嘀咕道:“姜大夫,我怎么觉得,我是沾了你和宁宁的光呢?会不会季大夫想给你一个人买,又怕你不收,才特意给所有人都买的?”

    姜沅慢慢咬着一颗甜枣,那枣子新鲜饱满,很甜很脆,她出了会儿神,才轻笑着否认:“哪有的事,是你想多了。”

    严钰挑起秀眉看了她一眼,没有再打趣她,而是道:“等会回去,我要去你家吃茯苓糕,好久没吃,都馋死我了,还有,我好些天没见宁宁了,不知她想我了没?”

    今日得了些闲暇,不用去医堂,姜沅也有时间回家做糕点,她笑着点了点头,道:“来吧,宁宁也想你了,她前两天还有些奇怪,那个整天到我们家馋嘴吃糕的姨姨,最近怎么没来?”

    听她打趣,严钰吃着枣子,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

    明福巷。

    自打亲耳听到大哥说姜沅还为他诞下一个孩子后,裴元滢震惊得久久未能回神,而殷老夫人意外之余则是脸色凝重,只有郑金珠坐在一旁,撇了撇嘴角,一脸无所谓的模样。

    她们已差人去打听过,姜沅确实住在青鱼巷,她也确实有一个孩子,已经两岁有余,是个女孩儿,掐指算算时间,孩子应当就是她离府之前怀上的,这正是裴家的血脉无疑。

    裴元滢啧了几声,道:“娘,怪不得大哥昨晚一夜都没回来,今天早晨回府时,那双眼红彤彤的,身上还沾着酒气,我猜,大哥是借酒买醉去了,大哥以前可从不这样的。”

    提到这个,郑金珠清了清嗓子,道:“娘,我说句不该说的,听说就是因为宁宁,大哥才抽了少陵九鞭子,还罚少陵跪了一个时辰祠堂,现在大哥回府就天天过问少陵的行踪,吓得他天天跟个鹌鹑似的,我不是说大哥做的不对,大哥是一家之主,无论他做什么,我这当弟妹的都不会有二话,就是觉得,大哥对她们娘儿俩,属实是太上心了些。”

    裴元滢忙点点头,道:“昨天就是因为姜沅,我说了她几句,大哥一点都不帮我,大哥小时候最疼我了,现在差点都要忘了我这个妹妹了!再说,她现在为什么就住在咱们祖宅附近?还不是为了方便见到大哥?你们想想,她就是回府,也只能当大哥的妾室,现在在府外就不一样了,又自在,又有银子,还能见到那些长得俊的男大夫,说不定还能嫁个好人家当正头娘子,她不肯把宁宁把宁宁送回咱府里,大哥就会一辈子记挂着她们,她打算得长远呢!”

    殷老夫人拧起眉头,忧心忡忡道:“以前我就觉得姜沅是个有心机的,现在看来果然不假,她生下宁宁,又不肯把宁宁给你大哥,这就和你大哥有扯不断的干系了,以后她借着宁宁要你大哥帮她做什么事,你大哥还能袖手旁观?你大哥看着是个沉默寡言的,其实是个最重情的,你想想,那会知道她死了,他难受成了什么样?领了三千神策兵打捞她的尸骨,多荒唐!现在有个宁宁吊着你大哥,他还不得任她摆布,以后少不了会因她家宅不宁,多生是非。”

    裴元滢道:“娘,大哥说了不让我们打扰她们母女,那怎么办?就这样眼睁睁地看她拿捏着大哥吗?”

    殷老夫人琢磨片刻,道:“你大哥现在就是深陷其中,被蒙蔽了双眼,认不清形式。他胡闹,我不能由着他胡闹,姜沅不回府就罢了,宁宁必须得回来,她毕竟是裴家的血脉,我不能让姜沅借她再和你大哥牵扯不清,他以后还要娶妻生子,会有嫡妻嫡子,这一个离府的妾室和庶女,哪值得他如此牵肠挂肚的?姜沅这么年轻,她迟早还会再嫁人,只要把宁宁接回来养在府里,他能经常见到,你大哥也就不会再这么在意了。”

    裴元滢重重点头,道:“娘,可姜沅要是不肯把宁宁给咱们,该怎么办?”

    殷老夫人沉吟许久,道:“趁你大哥不在家,去把姜沅和宁宁叫到宅子里来,我要亲自和她说一说。”

    青鱼巷,胡娘子正带着宁宁在书塾认字,忽然气势汹汹闯进来几个仆妇丫鬟,还有一个穿金戴银,钗环闪耀的年轻女子。

    胡娘子直觉来者不善,而且,看上去,她们似乎就是冲她和宁宁来的。

    她下意识一把抱起宁宁打算离开时,裴元滢立刻叫人上前围了过去。

    她走上前打量了几眼宁宁,竟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半晌后,道:“怪不得我大哥这么上心,这孩子果真长得好看,连我这个姑母第一次看见都有些喜欢。”

    说完,她挑起细眉一瞪胡娘子,道:“宁宁的娘呢?”

    她气势凌人,还带着仆妇丫鬟,胡娘子警惕地看着她,道:“姜大夫去看诊了,你找她有什么事?”

    裴元滢道:“那你先带着宁宁跟我去明福巷,等姜沅回来了,让她来找你们。”

    她一说明福巷,方才还自称姑母,胡娘子便猜出来她是裴家的人,她看了看怀里的宁宁,有些犹豫担心,不过,容不得她再说什么,那几个仆妇丫鬟走上前来,那唬人的架势,要是不走的话,她们就会动手。

    胡娘子只好跟她们离开了。

    待姜沅和严钰在青鱼巷的巷口跳下马车时,小娥和几个孩子正等在那里,看见她回来,他们赶紧跑近前,对姜沅道:“姜大夫,宁宁被裴家的人带走了!”

    姜沅愣了愣,对几个孩子道了谢,赶紧提起裙摆匆匆向明福巷走去。

    她的步子很急,脸色是从未有过的慌乱,严钰也赶忙追了过去。

    到了裴家祖宅,穿过宅门,越过垂花门,看见宁宁和胡娘子安然无事地站在大院子里,姜沅才悄悄舒了口气。

    宁宁和胡娘子不肯进正房,此时,殷老夫人坐在院子里的檀木椅上,郑金珠、裴元滢,还有一众仆妇丫鬟都簇拥围绕着她,上下打量着宁宁。

    宁宁才两岁,没有见过这种阵仗,她有些害怕地抱紧了胡娘子,一双黑亮的大眼睛四处看着,中间那位穿着靛蓝褙子,鬓发灰白的老太太自称是她的祖母,正神情严肃地盯着她,看不出在想什么,而那一左一右站在她身侧的两个年轻女子衣着华贵,分别自称是她的姑母和婶母,可她觉得,她们看着她,都十分不怀好意,一点儿都不和善。

    姜沅几步上前,从胡娘子手里接过宁宁。

    宁宁看到自己娘亲回来,委屈地趴在她肩头,小声道:“娘。”

    姜沅轻拍了拍她的背,低声道:“乖,不怕,有娘呢。”

    殷老夫人抬头看了会儿姜沅,沉声开口,道:“姜沅,你一个孤身女子,带着孩子生活不易,宁宁毕竟是裴家的人,身上流着裴家的血脉,你把宁宁交给将军府吧,你放心,我会让人好好抚养她长大,别的不说,将军府的吃喝用度,绝对亏待不了她,以后她长大嫁人,就算凭着将军府庶女的身份,也能挑个好夫婿。”

    老夫人说的话冠冕堂皇,姜沅一个字也不相信,她若是真为宁宁考虑的话,就不会不顾宁宁的意愿,将她和胡娘子强行带到这里,又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审判似得和她们母女谈话。

    姜沅轻笑了笑,道:“多谢老夫人好意,不过,宁宁是我一手带大的,她离不开娘亲,也不会喜欢将军府锦衣玉食的生活,还请老夫人放弃这个念头,不必再提了。”

    说完,她下意识抱紧宁宁,道:“老夫人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和宁宁就先走了。”

    不过,还未等姜沅转身,裴元滢急步走上前,拧眉瞪了她一眼,道:“话还没说完,你走什么?”

    姜沅看着她趾高气扬的模样,毫不在意地笑了笑,道:“我记得,昨日才有人说过三小姐蠢笨无知,没想到三小姐心绪已经恢复如初,并没有自省,实在让人不知说什么好。”

    她看上去一向是个柔弱温婉的,此时竟说出奚落她的话来,裴元滢气极,咬牙道:“你阴阳怪气什么呢?”

    姜沅勾了勾唇,没再看她。

    此时,这里拿主意的分明是殷老夫人,裴元滢看着咋咋呼呼,其实是个蠢货,根本不必再理会她,而郑金珠虽然嫉恨阴毒,但心思却玲珑,对于这种事,她多半会选择袖手旁观,不会多说一句。

    姜沅重又看向殷老夫人,不失礼貌道:“您还有什么话?”

    殷老夫人挥了挥手,示意仆妇丫鬟都避开,之后,她站起来走到姜沅跟前,道:“我可以给你一大笔银子,保管你这辈子都花不完,你也不必再辛苦学什么医术,就算你成了名医,一辈子也挣不了这么多。我的要求不多,你只要把宁宁留下,以后拿着银子离开这里,不要再出现在元洵眼前。”

    姜沅看着她,哑然失笑。

    她沉默一会儿,笑着摇了摇头,道:“老夫人,多谢您的提议,不过,我与宁宁的母女情分,不是您的银子能买断的,我不会接受您的银子,也不会和宁宁分开。只是,有一点您猜错了”

    她顿了顿,又道:“我自从离府后,只想安安稳稳的生活,从来没有刻意接近过将军,此次相遇,也纯粹只是意外,您不必担心我会以宁宁为借口向将军索取什么,相反,我会尽量远离你们,而且,此事我早已经与将军约定好,想必他也已经转告你们。”

    听完这话,殷老夫人不自在地抿了抿唇,没开口。

    姜沅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裴元滢,又转眸看向殷老夫人,提醒道:“我觉得,老夫人和三小姐不要再打着为将军好的旗号,再去做违背他心意的事,将军重诺,一言九鼎,既然说过不许你们打扰我和宁宁,那就是他的底线。将军府之所以势大,全仰仗将军一人,将军本是一家之主,只是他孝敬老夫人,又宠爱弟妹,才从未真正行使过掌家之权,可亲情也是建立在彼此真心实意为对方着想的基础上的,若是有人屡屡触及他的底线,我想,届时就算是三小姐再怎么哭哭啼啼,将军也未必会顾及兄妹情分。”

    话音落下,殷老夫人紧绷着的脸变得煞白难堪不已。

    她想及昨天长子带着元滢从医署回来,无论妹妹怎么哭闹,他都是沉默不言的态度,甚至于,还出言斥责了她一番,照这样来看,姜沅所说的话并没什么不对。

    话已至此,多说无益,姜沅正打算离开,裴元滢一下子冲到前面来,嚷嚷着道:“我娘好声好气跟你商量了这么久,你当成耳旁风,还在这里胡说八道,挑拨离间大哥和我们的关系?今天不管你想不想,宁宁你必须留下”

    她说着,就走上前两步,作势要从姜沅手里抢走宁宁,那些站在远处的丫鬟仆妇也几步跟上,呼啦啦围了过来。

    姜沅抱紧宁宁,顿在原地,拧起秀眉,欢迎 加入 要无尔而七屋耳爸一 Qqun一言不发得冷冷盯着她。

    下一刻,还未等裴元滢伸出手来,只听啪的一声,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她脸上。

    姜沅一手紧抱着宁宁,另一只手高高扬起,她的面色罕见得严肃,一双美眸中喷涌着怒火,道:“裴三小姐,我告诉你,宁宁是我的孩子,是我最重要的人,你敢动她分毫,休怪我再动手!”

    她一向是柔柔弱弱的模样,这巴掌几乎使出了全身的力气,裴元滢捂着霎时红肿的左脸,不可思议道:“你你竟敢打我?”

    她扭头对那些呆在原地的丫鬟呵道:“你们愣着做什么,我都被打了,还不上去给我出气?”

    严钰本就呆在姜沅身旁为她撑腰壮胆,那些打算要给三小姐报一掌之仇的丫鬟正要一拥而上时,她一下撕开荷包里的大枣,劈头盖脸朝那些丫鬟砸去,有上前来的,她便揪住对方头发,左右开弓打上几巴掌。

    场面陷入混乱,尖叫嚷嚷的声响中,宁宁吓得哭了起来,有严钰和胡娘子断后,姜沅抱紧了她正要离开时,不远处响起一道沉稳的脚步声。

    那步子很快,转眼就来到她们近前。

    裴元洵一眼看到了被围在众人之中的姜沅与宁宁。

    她们母女尚且安好,衣裳头发不见凌乱,只是宁宁受了惊,趴在姜沅肩头呜呜地哭着。

    看到她那张小脸上的泪痕,裴元洵不由心头一疼。

    他转眸看向院内,冷冷喝道:“胡闹,不成体统!”

    姜沅转眸看了他一眼。

    他神色沉冷,浑身散发着迫人的威势,而东远与李修就在他身旁跟着,一脸并不意外的模样,想是方才宅内的动静,是东远差人去告知他的,而在他来的路上,已经知晓了这里的来龙去脉。

    姜沅抿了抿唇,收回视线,没再看他。

    院内乱糟糟一片,地上到处滚落着枣子,而裴元滢狼狈地捂着左脸,在那里淌眼抹泪,她的几个丫鬟也都挨了几掌,有捂着脸的,有坐在地上喊疼的。

    裴元洵薄唇抿直,沉冷视线落在三妹的脸上,就在裴元滢上前几步,想要向大哥哭诉时,只听他冷声吩咐道:“把三小姐关进祠堂,罚跪三日,若是不知悔改,就跪到改过自新为止!”

    裴元滢捂住脸,嚎啕大哭起来。

    裴元洵不为所动。

    他默了默,又看向殷老夫人。

    看到长子对妹妹如此不留情面,老夫人脸色有些发白,道:“元洵,今日的事,不能只怨你妹妹”

    话未落下,裴元洵拧起眉头,对殷老夫人道:“母亲,我身为长兄,对弟、妹有管教之责,三妹如今这样,都是我一向对她宠爱放纵,疏于管教所致,论责,我首当其冲,母亲放心,我亦会重重自罚,至于今日之事”

    他顿了顿,很快又道:“儿子已经说过的话,母亲充耳不闻,身为长辈,您恶意揣度她们母女,对小辈如此不慈,从今往后,还望母亲以后多多吃斋念佛,修身养性。”

    话音落下,殷老夫人气得捂着胸口往椅子上一坐,她脸色不妙,心悸似乎有突发之兆,哎呦哎呦叫起心口疼来。

    要搁以往,看她犯了毛病,长子一定会关心不已,还会亲自侍奉汤药,不过,片刻后,她没有听到长子往前挪动的脚步声,只是听到他对李修说:“李大夫,请为我母亲看诊下方。”

    裴元滢跪祠堂,殷老夫人要吃斋念佛,不管裴元洵怎么处理,这些都是他们的家事,姜沅没吃亏,只是方才的阵仗吓到了宁宁,她不打算再呆下去,便抱着宁宁很快离开了裴家的祖宅。

    不过,经历刚才那桩事,回到家里,她倒是无心再做茯苓糕了。

    严钰没在意茯苓糕,她陪着宁宁玩了许久,走的时候,她认真道:“姜沅,万一那姓裴的一家再来欺负你,可怎么办?要不我把我们府里的小厮给你调过来十个八个的,给你看宅护院吧。”

    姜沅笑了笑,道:“没事了,我想,她们以后应该会安分守己,不会再生什么事端了。”

    严钰欲言又止,止又欲言,姜沅看她纠结的模样,道:“你有什么话,直说无妨。”

    严钰道:“我看那个裴大人,和他家里的人不大一样,他处理事情还算公正。”

    姜沅默了默,没说什么。

    严钰又道:“对了,你明天就先别去南县了,我替你去,宁宁今天吓哭了,你在家好好陪她。”

    姜沅点了点头,道:“好,谢谢。”

    姜沅送严钰到巷子口。

    目送她离开后,她重又返回宅前。

    她没有直接开门进院子,而是默默盯着那株杏花树,出神了一会儿。

    今日虽是闹了一场,于她来说,却并不是什么坏事,至少,以后她与宁宁不必再刻意避着裴家的人了,而她们今日吃了苦头,以后应该也不会再来纠缠她们母女。

    不过,就在她打算推门进院时,身后蓦然响起熟悉的声音:“姜沅。”

    姜沅愣了愣,很快转过身去。

    暮色初降,裴元洵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他剑眉拧起,默然立在她身后。

    姜沅不怎么意外他会来,对他点了点头,道:“将军。”

    裴元洵开口,声音有些干哑无力:“我是来给你和宁宁道歉的,今日,有没有吓到宁宁?”

    姜沅犹豫着摇摇头,道:“她还好,回来玩了一会儿,心情就好了。”

    裴元洵沉默许久,眉宇间现出一抹痛色,他低声道:“以后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了。”

    姜沅放心地笑了笑,道:“那就再好不过了。”

    裴元洵走近了,看着她,沉声道:“姜沅,以前是我治家不严,对母亲一味孝顺顺从,对弟、妹溺宠,让你受委屈了。”

    姜沅无所谓地摇了摇头,诚恳道:“没什么的,过去的都过去了,将军今日已还给我们母女公道,我还要谢谢你。不过,将军能意识到府里的问题,尚且未晚,沈姑娘是个聪明有见识的,等她进府做了当家主母,为将军治家理事,将军府还会越来越好的。”

    她提到沈曦,那么自然,那么毫不在意,说这话时,就像一个相熟的朋友,在冷静认真地给他建议。

    裴元洵喉结艰涩地滚了滚,看着她,没再开口。

    他上前一步,步伐却无端踉跄了下。

    那高大的身形不稳地晃了晃,整个人突地朝姜沅覆来。

    姜沅愣了一下,迅速侧开身子,才没有被他压到。

    而霎时间,他似乎也清醒了些许,大掌按住了门框,才没有倒下去。

    不过,无意间触碰到他的手掌,姜沅发现他掌心的温度灼烫得吓人,好像起了烧热。

    她下意识往他身上多看了几眼,一下子愣住。

    他穿得是一身玄色锦袍,后背处笔挺坚实,可细看过去,那衣袍上竟隐隐渗出斑斑血迹。

    姜沅突地想到他说过要重重自罚。

    她轻咬住唇,秀眉微微拧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好了,沅沅那一耳光总算还回去了,男主家作不了妖了,不过,以后还有大虐他们的时候,明晚21点更~~~谢谢支持~~~感谢在2023-11-26 19:38:21~2023-11-27 19:09: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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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2  ☪ 第42章

    ◎宁宁的爹爹,永远都只能是他一个。◎

    天色已晚, 裴元洵此时起了烧热,肩背上还有伤,本着医者的责任心, 姜沅让他到她的小宅院来休息一会儿。

    她的家里备着常用的药物, 可以先给他退去烧热, 再给他上些伤药, 等他好一些的时候,再离开。

    房内, 就在裴元洵似乎在闭眸休息时, 姜沅端着一碗黑褐色的汤药走了进来。

    那退热的药是刚熬好的, 还有些烫, 她放下碗,拿起一把竹扇扇着风, 好让汤药凉得更快些。

    姜沅租住的宅子不大, 可住的殪崋房屋只有一间正房和一间厢房, 平时胡娘子住在厢房, 她与宁宁住在正房的内室, 这会儿胡娘子喝过酸枣仁汤已在厢房睡着, 宁宁也刚刚在内室睡下, 为了不惊动她们, 姜沅让他在正房厅内靠窗的美人榻上坐着。

    裴元洵没歇息, 而是以手撑额, 微微眯起眸子,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间屋子。

    正房不大,除了内室占了一间的面积, 其余两间没有屏风之类的遮挡, 抬眼望去, 一览无余。

    厅内地上铺着张偌大的浅青色绣菱花褥毯,上面放着宁宁的玩具,有她小时候喜欢的铃球蹴鞠,还有她这个年龄喜欢的插画书籍,这些都分门别类地放在方形竹筐中,摆放得整整齐齐。

    褥毯的尽头,有一个可供房内玩耍的小秋千,秋千架是黄色的,秋千绳抓手处特意绑了厚实的蓝色棉布,以防宁宁荡秋千时磨疼掌心,而靠窗处则放着一张浅木色的菱花长桌案,桌案上有笔墨纸砚,旁边放置着一张书架,书架有六尺宽八尺高,塞满了姜沅常用的医书。

    靠近他所坐的美人榻处,有几盆新开的山茶花,香味清芬,绵延悠长。

    这里布置的温馨精巧,有童趣可爱,也有姜沅的用物,他也十分喜欢。

    裴元洵转回视线,抬眸看向姜沅。

    她站得离他很近,那药是放在她的书桌上的,她专心地给汤药扇着风,没有看他。

    裴元洵默了默,想要站起身来,只是刚一动作,肩背上的疼痛便愈发明显。

    他放弃了起身的念头,只默不作声地坐在那里,黑沉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姜沅纤细的侧影。

    片刻后,似有所感,姜沅转眸看了过来。

    那药已凉了些,可以入口,她端起药碗走了过来,递给他,轻声道:“将军起烧热了,这是退热的药,您喝下吧。”

    裴元洵接过,犹豫片刻,拧眉一口饮尽。

    那药苦口,他却浑然不觉似的,喝完汤药后,他把碗搁在桌案上,道:“多谢。”

    姜沅看着他,沉默了会儿,道:“喝了退热药,依旧是治标不治本,将军身上受伤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裴元洵默然片刻,言简意赅道:“自罚,一百鞭。”

    姜沅眼神震动地看着他。

    他不说,其实她能猜出他的用意,今天他让裴元滢跪祠堂,让老夫人修身养性,说不定还处罚了郑金珠和那些仆妇丫鬟们,她们未必会心服口服,而他重重自罚受过,她们便不会再敢有什么怨言。

    不过,那抽在肩背上的一百鞭,非寻常人能够忍受的,好在他体魄强健,受鞭刑后尚能活动自如,只不过因为没有及时上药,才会引发烧热。

    但这会儿若不及时处理肩背上的伤口,那烧热即便退下,还会再起来。

    姜沅想了会儿,轻声道:“将军脱下衣裳,我给你上药吧。”

    裴元洵微不可察地挑起剑眉,暗自摩挲了下长指。

    稍顷后,他看着姜沅,似乎有些苦恼又麻烦到她的模样,勉强点了点头,道:“好,多谢。”

    姜沅背过身去。

    耳旁响起窸窣的声音。

    片刻后,她听到他沉声道:“好了。”

    饶是姜沅做好了心理准备,看到他肩背上那纵横交错的青紫鞭痕,还是忍不住拧起了眉头。

    裴元洵的皮肤很白,只不过以前在外征战时风吹日晒,才变成了小麦色,近三年来,大雍太平无事,他大部分时间都留在京都,脸和身上的皮肤都养回了冷白的颜色。

    皮肤越白,那肩背上的鞭痕越骇人,看上去触目惊心。

    伤势太重,寻常的金创药见效慢,姜沅得重新给他调制些伤药。

    她去内室提了一个药箱出来,药箱里有几个装药粉的瓷瓶瓷罐,她拿出一个瓷瓶,拔掉上面的红木塞,把里面的青色药粉倒进一只白瓷碗中,又在药粉中混合了一些促进伤口愈合的黑褐色药汁。

    做完这些后,她仔细得把药汁与药粉混合在一起,慢慢搅拌成均匀的糊状,方便覆在伤口上。

    裴元洵一动未动,姿势笔挺地坐在那里,大掌习惯性搁在膝头,静静地看姜沅细致而认真地调和药膏。

    调完药膏,姜沅抬起头来,轻叹口气,走过来给他上药。

    她轻声道:“这药汁碰到伤口,会有蜇疼的感觉,将军忍一忍,过一会儿就会好了。”

    裴元洵低嗯了一声,道:“无妨,我并不怕疼。”

    他这样一说,姜沅便想起他去年左胸中的那一刀。

    她下意识往他的旧伤处看了一眼。

    只见那精壮腰腹上有一道蜿蜒崎岖的丑陋疤痕,分明是后期没有好好养护所致。

    姜沅下意识咬了咬唇。

    去年她催促他离开时,他胸口的伤还没有好全,想是他后来大意,根本没有好好用药。

    她回过神来,迅速收回视线,没再说话,只沉默着给他背上的鞭伤上药。

    如她所言,那药碰到伤口,果有疼痛的感觉,裴元洵挺直脊背,未吭一声。

    不过,寂静的房内,姜沅近到离他只有咫尺之远,她身上清淡的香味萦绕在身侧,已然掩盖了那苦涩的伤药。

    而他稍微侧眸,便可以看到她小巧精致的嫩白耳垂,那耳垂处挂着一只嫣红的玛瑙耳铛,小小的一枚,珍珠般大小,颜色很鲜艳。

    裴元洵沉沉看了几眼,又不动声色地目视前方,没再随意飘转视线。

    医者眼中,没有男女之分,只有受伤的病患需要医治,姜沅的神色严肃而认真,不曾有半分波动,直到俯身给他涂完伤药,她才放下药碗歇了会儿。

    其实,除了后背新添的鞭痕,胸口处的那道刀伤,他身上还有在战场上留下的旧疤,那些几寸长的小小疤痕颜色变淡,可以忽略不计,不过有一道长长的疤,从右臂上方开始,一直延伸到右腹下侧,看上去异常醒目,是他以前在战场上受的旧伤。

    姜沅抿了抿唇,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那疤痕。

    察觉到她在打量他身上的旧伤,裴元洵低声开口:“无事,早就愈合了。”

    姜沅没说什么,轻轻点了点头。

    她想了会儿,轻声道:“这些旧伤留下的疤痕应该还能祛除,我回头给将军配一些祛疤的药,不过要坚持日日涂抹,至少持续三个月才行。”

    裴元洵摇了摇头,道:“无碍,不必了。”

    他毫不在意,姜沅也就不再多言。

    那背上的伤口不适合再缠细布,否则伤口容易化脓溃烂,上完伤药后,不要随意走动,最好在背部覆上一层薄纱,多多趴在床榻上休息。

    姜沅提醒完他应该注意些什么,便看了看外面的天色。

    夜色已经深了,他的伤口也已处理完,此时显然不适合再在这里呆下去,裴元洵起身披上外袍,大步走到院外,对姜沅道:“今天多谢了,你早点休息。”

    姜沅点了点头,道:“将军这两日多注意身体。”

    说完,她便轻轻阖上了院门。

    沉沉夜色下,那株杏花树枝繁叶茂,静默而立,散发着一种清淡的,属于树木的清香。

    裴元洵站在树旁,拧起剑眉思考了许久,才脚步轻松地离去。

    ~~~

    翌日一早,胡娘子刚打开院门,便发现裴大人站在外面。

    胡娘子大为意外。

    他没有敲门,也不知到底等了多久,手里还提着个褐色的锦包,大约半个书袋大小,鼓鼓囊囊的,不知里面装了什么东西。

    经过昨日一役,胡娘子看得出来,姜大夫的这位前夫还算是明事理的,昨日要不是他及时出现,喝止裴三小姐和那些丫鬟仆妇,最后不知还会闹到哪步田地。

    想到这一点,胡娘子便亲和地冲他点了点头,道:“裴大人,您来做什么?”

    裴元洵以拳抵唇闷咳了一声,低声道:“我是来看宁宁的,昨天吓到她了,我想当面见一见她,给她说声对不起。”

    他算是细心,还能想到这一层,胡娘子脸上瞬间绽出笑意,道:“您等着,我先去问问姜大夫。”

    没多久,她去而复返,高兴道:“裴大人,您进来吧,宁宁刚睡醒,姜大夫给她扎辫子呢。”

    裴元洵沉着点了点头,道:“多谢。”

    这院子他昨晚来过一次,已经很熟悉,他没有多在院外停留,而是去了正房的方向。

    到了厅内,宁宁乖乖坐在美人榻旁的小凳子上,姜沅正在给她扎头发。

    看见裴元洵大步进来,姜沅道:“将军,你先坐下等会儿,我给宁宁扎好头发。”

    说完,她便低下头,把宁宁乌黑发亮的头发分成两股,各扎了一个小辫,然后用红发带绑起来。

    裴元洵撩袍坐在昨晚坐的美人榻上。

    他没作声,而是垂眸沉沉看了一眼宁宁。

    她也仰起小脸看着他。

    不过,她没说话,黑亮的大眼睛眨了眨,似乎想问什么,片刻后,她又低下头去,翻来覆去摆弄着手里的一只红色小灯笼。

    裴元洵看了她一会儿,又悄然侧眸,看向姜沅。

    她今日没有挽发髻,那一头乌发只是用绛色发带束起,斜斜垂在肩头的一侧,她穿得也是寻常舒适的裙衫,不像昨日那样简洁方便的打扮,想是今日不用看病出诊。

    待给宁宁绑好头发,姜沅终于抽出空来,她看了一眼裴元洵,不由拧起了眉头。

    此时刚到辰时,还是一大清早,他昨晚受伤那么严重,离开她的宅子时,那烧热才刚刚退去,她很意外他一早便再次前来,而且,看他的模样,那脸色还有些苍白,似乎也没有休息好,眼周还有圈淡淡的乌青。

    不过,他提出要见一见宁宁,她倒没有道理阻拦,毕竟他昨晚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安慰宁宁,只不过宁宁昨晚早已睡下,而他又起了烧热,事情才不了了之。

    姜沅无奈看着他,温声道:“您跟宁宁说说话吧。”

    得到她允许,裴元洵点了点头。

    他把锦包放到宁宁面前的小桌子上,道:“宁宁,昨日的事吓到你了,是我不对,以后她们不敢再那样欺负你和你娘亲了,这是我给你带的礼物,给你赔罪的,你看看喜不喜欢。”

    宁宁扭头看了眼姜沅,疑惑地眨了眨眼睛,似乎没听懂眼前这位男人为何要向她道歉,因为,她记得,他好像帮了她和娘亲。

    裴元洵沉沉看着她,低声道:“宁宁,你还记得昨天在那个大院子里发生的事吗?院子里都有哪些人?我又是谁?”

    最后一句话,他加重了语气。

    经他一提醒,宁宁重重点了点头。

    大院子里发生的事,她都记得。

    那个老妇人自称是她的祖母,还有两个年轻的女人分别自称是她的姑母和婶母,同巷里玩耍的孩童,他们都有祖母姑母之类的亲戚,只有她没有,她一直很奇怪,那些同伴们都有爹爹,为何她也没有?娘亲曾告诉过她她的爹爹去了很远的地方,可眼下,祖母姑母都回来了,虽然她们看上去不招人喜欢,她也不喜欢她们,可,关键得是,眼前的男人给她道歉,那他和那些祖母、姑母是一家人的吗?

    他为什么重重强调他是谁?难道说,他是她的爹爹?

    宁宁拨弄几下灯笼上的红穗,没有看那鼓鼓的锦包,似乎在思考什么,而后她抬起头来,看着裴元洵,声音清脆地问道:“你是我爹爹吗?”

    话音落下的同时,裴元洵暗自勾起唇角,随即他迅速转眸看向姜沅,他的眼神表现得十分震动,眸底似乎散发出一种灼灼的光芒,他看着姜沅,黑沉眼眸一眨未眨,似乎在期待什么,但又带了些克制的隐忍。

    看上去,他好像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只好在征求姜沅的意见。

    姜沅非常意外地愣住。

    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对宁宁说,秀眉微微拧了起来。

    房内安静了许久。

    宁宁看了看娘亲,又看了看裴元洵,小嘴撅了起来,催促道:“你怎么不说话,你是不是爹爹?”

    姜沅深吸一口气平复情绪。

    在短短的片刻时间,她已经想清楚。

    宁宁已见过裴家的人,她很聪明,竟能自己猜到这一层,她迟早要告诉她真相,此时,最好不要再隐瞒下去。

    许久后,姜沅开口,她的语调沉静而平和,似乎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她轻声道:“宁宁,这就是你的爹爹。”

    话音落下,裴元洵立刻重重点头,沉声道:“你娘亲说得没错,我正是你的爹爹。”

    得到验证,宁宁意外得十分平静,她只是晃了晃小脑袋,看着姜沅,道:“是和二妞的爹爹,一样的爹爹?”

    同巷的玩伴二妞,她娘亲是带着她改嫁给现任丈夫的,她的前夫偶尔会来看二妞,所以,二妞时常会在玩伴面前提到,她有两个爹爹,一个前爹,一个后爹。

    姜沅下意识摸了摸宁宁的小辫子,轻声道:“是的。”

    宁宁点了点头,不说话了。

    二妞有前爹后爹,她也有一个前爹,只是,现在还没有后爹,不过,她不在乎有没有前爹后爹,只要娘亲能陪着她就好了。

    饶是不知道二妞有两个爹爹,裴元洵也从她们母女的对话中,猜出来一些端倪。

    他不动声色眯起眼眸,沉冷脸色一如既往,看不出什么情绪。

    宁宁看了眼那搁在面前的锦包,是爹爹说给她带来的礼物,她眨了眨眼睛,很有礼貌地问:“爹爹,你给我带了什么?”

    那句爹爹,声音清脆而动听,是世间最美好动听的天籁,裴元洵的神色波澜不惊,嗓音却不复以往那么沉冷无波,他低头看着宁宁,沉声道:“你打开看看。”

    宁宁看了眼姜沅,得到娘亲点头允许后,便打开锦包,伸出小手去拿里面的东西。

    她拿出一个不倒翁,红色的,像她的小手那么大,模样很是可爱,她把不倒翁放在桌子上,小手戳了它一下,看它前仰后合倒下又再起来的模样,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

    锦包里盛的东西很多,宁宁放好不倒翁,又好奇地去包里拿礼物。

    她拿了一个,还是不倒翁,再拿一个,还是,接连十多个,竟全部都是,最后锦包见了底,桌子上一溜摆放了十六个不倒翁。

    虽然这些不倒翁颜色各异,大小不一,但它们都是那种憨态可掬的模样,有两个,还是拱手作揖的女童不倒翁,眼睛又大又圆,看上去有几分熟悉,似乎和娘亲那天装在书袋里带回来的一样。

    宁宁玩得不亦乐乎,姜沅却有些无语,道:“将军怎么买这么多?一个两个的,够宁宁玩就行了。”

    裴元洵不以为意,沉声道:“路边摊位上卖的,我看着可爱,便都给宁宁买来了。”

    反正他都已经买来,多说也无用,只是姜沅疑惑,这大清早的,竟有一早摆摊卖这些东西的。

    他在房内大约呆了两刻钟后,姜沅便道:“将军身上有伤,还应多休息,我待会儿要带宁宁去街上买东西,就不留将军了。”

    她这是催促他离开,裴元洵没说什么,他视线沉沉地看了一眼房内,撑膝坐起身来,道:“好,那我就先走了。”

    离开前,他撩袍蹲在宁宁身前,温声道:“爹爹今天离开,明日再来看你。”

    他说得很笃定,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也没有征求任何人的意见,姜沅秀眉微抬,看了他一眼。

    二妞的前爹也会时常来看她,宁宁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爹爹,下次,不要买不倒翁了。”

    父女两个商议已定,裴元洵微微勾起唇角,沉声道:“那你喜欢什么?”

    宁宁没直接回答,而是把她的一小筐玩偶抱了出来给他看,那里全都是各式各样的磨喝乐,其中有一套十二个踢蹴鞠的磨喝乐,看上去分外有趣,宁宁道:“娘亲喜欢,我也喜欢。”

    裴元洵愣了愣,悄然侧眸看了一眼姜沅。

    她也低头盯着那些泥偶,唇畔带着一抹轻淡的笑意。

    她喜欢不倒翁,也喜欢磨喝乐,那不倒翁并非什么不可替代的东西,裴元洵很快沉声道:“那爹爹下次来,给你带泥偶。”

    对于他说下次再来的事,姜沅暂时没说什么,等送他到院门外后,她轻声道:“将军。”

    裴元洵顿住脚步,负手垂眸看着她,他的肩背鞭伤依然严重,但站姿却依然笔挺,那是在兵营中常年养成的习惯,只是,这样的站姿,疼痛会更加明显,他神色沉冷如常,但眉宇间那一抹痛色,却不能轻易掩盖。

    姜沅看着他,微微叹了口气,道:“您会在兴州呆多久?”

    祭祖的事已完成,裴家人不会在兴州逗留多久,裴元滢跪完三天的祠堂,她们就会离开这里,但裴元洵默了默,只是沉声道:“她们后天就会回兴州了,我还有事,要在这里多留一段时日。”

    姜沅沉默了一会儿,道:“将军,我有些话要对你说,听了之后,请您不要生气。”

    她的语气有些严肃,裴元洵心头有种不妙的预感,他神色未变,只是道:“无妨,你直言便是。”

    姜沅道:“先前你说过,不会再打扰我和宁宁,现在宁宁认下你这个爹爹,似乎,你打算会经常来看一看她,这件事我并不会反对,但我希望,你不要像一年之前那样,再刻意花费什么心机。我们各有各的生活,以后我也会给宁宁找一个后爹,我现在之所以对你以礼相待,是因为你信守诺言。当然,如果这些是我想多了,你只是出于父亲的责任感想多看一看宁宁,那我要说一句抱歉。”

    她就那样抬头看着她,瓷白的脸庞温柔而恬静,说话也不疾不徐的,嗓音温婉而动听,提醒他要和她们母女保持距离,不要刻意打扰她们。

    她现在对他依然没有爱意,他清醒的知道。

    她说,各有各的生活。

    她甚至提到,想要给宁宁找一个后爹。

    也许是那个季大夫。

    裴元洵没作声。

    那种强烈的嫉妒不甘和想要偏执占有的感觉,复又涌现,在心底翻腾不已。

    他已问过李修,这种痛苦无药可医,惟有得偿所愿,才会缓解消散。

    若是没有再次遇见她,这种痛苦也许还能忍受,可现在已日渐成势,只会愈来愈重。

    他要得偿所愿。

    她若一直不愿意再嫁他,他可以只顶着前夫和前爹的名头,守候在她们母女身边,他会弥补她们母女,不让她们再受委屈,但无论如何,宁宁的爹爹,永远都只能是他一个。

    稍顷后,裴元洵神色未起任何波澜,他淡定地微一颔首,道:“你想多了,我并无此意。”

    作者有话说:

    明晚21点更~~~谢谢支持~~~感谢在2023-11-27 19:09:12~2023-11-28 19:17: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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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3  ☪ 第43章

    ◎裴元洵沉冷无波的视线,陡然锐利起来。◎

    翌日一早, 裴元洵重又出现在青鱼巷。

    青鱼巷的巷道并不长,是青石板铺就的,石板方方正正, 规整厚重, 泛着青石的光泽, 从巷口走过去, 大约只需要半柱香的时间。

    但他的步子大,那肩背上的伤势也好了些, 不过转眼间, 便走到了姜沅的宅子前。

    他昨日说了要给宁宁买磨喝乐, 今天一早过来, 正是打算带她去逛一逛外面的铺子。

    不过,他刚刚想要敲响院门的时候, 眼角余光瞥见一个年轻男子走了过来。

    他迅速侧眸看去, 星眸微微眯了起来。

    来者是季秋明。

    他今日穿了一件浅蓝色锦袍, 头发上系了一条蓝发带, 发带随风飘逸, 本就年轻的他, 显得俊俏潇洒。

    裴元洵放弃敲门的打算, 负手而立, 视线锐利地看着他越走越近。

    看到院门外神色沉冷的裴大人, 季秋明意外得一愣, 随后,他长眉一挑,拱了拱手, 不冷不热地打起招呼:“裴大人。”

    他可是清清楚楚记得, 那日在医堂, 他的妹妹是多么言行无状,全然没有丝毫大家闺秀风范,而听严钰又提及,裴家的人曾险些把宁宁夺走,所以,他对姜大夫的这位前夫,自然没有什么好感。

    裴元洵意味不明地看他一眼,略一颔首,道:“季大夫来此有何贵干?”

    季秋明径直越过他,走上前叩响院门,简短道:“我来找姜大夫。”

    他拍过门环,院门很快打开。

    开门的是姜沅。

    她看到季秋明,美眸一亮,唇畔悄然绽出一抹笑意:“季大夫,你是不是等急了?”

    随后,察觉到杏花树旁还有个高大的身影,她愣了愣,抬眸看了过去。

    裴元洵就在杏花树旁负手而立。

    他默然未语,脸色沉凝,看过来的视线情绪难辨。

    他今日要来看宁宁,姜沅不意外他的出现,她没说什么,只是冲他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到院子里来。

    不过,裴元洵没作声,也没动,而是拧起眉头,视线移向旁边的杏花树,似乎在打量那一根异常繁茂却显得多余的枝丫。

    姜沅这会子无心理会他。

    季大夫今日前来,是要与她一道去南县诊病,到了约定汇合的时辰,她已晚了一刻钟,她一向从不迟到的,想必是担心她家里有什么事,季大夫便来看一看。

    姜沅抱歉地笑了笑,道:“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我已经收拾好了,马上就可以出发,你稍等我一下。”

    说完,她回房提了药箱,又很快走了出来。

    他们并肩走了出去。

    两人边走边低声谈论着南县的病情,裴元洵隐约听到什么“刘娘子”“病情严重”之类的话。

    不过,他们渐行渐远,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小,半柱香后,他们走出巷子口,彻底消失在视线里。

    裴元洵负手望着巷口的方向,身形未动。

    胡娘子看他一直站在那里,似乎不打算进院子,便走了过来,问道:“裴大人,您今日是来看宁宁的吗?”

    裴元洵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不过,他沉默片刻,又改口道:“我今天有事,改日再来看宁宁。”

    他话音落下,便疾步走了出去。

    那一道挺拔的背影很快走到巷口处,眨眼间便消失不见了。

    去南县的马车停在巷口右手边的街道拐角处,姜沅登上马车,严钰已在里面等着她。

    马车缓缓启动,而季秋明则如往常一样,在旁边打马而行。

    除了他们,随行的还有六个医署的年轻大夫,他们都是随季秋明一道去南县学习诊治肺症的。

    一行人说说笑笑,谈论着病情,朝着南县的方向行去。

    昨日姜沅在家里陪宁宁,是严钰替她去诊治刘娘子的病情,她擅长的是药材辨识经营,医术倒是一般。

    姜沅的药方她分毫未动,那按照她所开药方熬煮后的汤药,刘娘子一天喝了三次,昨日上午还好好的,谁知午时过后病情便加重起来。

    严钰那会儿有事,便提前离开,留下南县医堂的大夫在照护她,严钰道:“也不知怎么回事,她这病情忽好忽坏的,其实,我看她肺症似乎并不严重,就是整个人没有力气,光嚷着浑身疼,说胳膊都抬不起来,跟快断了似的。”

    姜沅想了一会儿,道:“你有没有看她胳膊上的红疹?那红疹消退了没有?”

    严钰摇了摇头,道:“我只检查了一下她的肺症,没注意看她的胳膊。”

    这病症不同寻常,姜沅拧眉琢磨起来。

    不过,就在她凝神细想时,她们车队后方突然传来几道凌乱的马蹄声。

    对方的速度很快,转眼就越过那后边骑马的几位大夫,径直来到了她们马车旁。

    奇怪得是,到了马车旁后,那马蹄声便沉稳起来,对方不再疾驰,而似乎在和她们的马车并驾齐驱。

    姜沅掀开窗牖上的帘子看去。

    马车外,裴元洵骑着一匹黑色的高头大马紧跟在她的马车之旁,而跟他一同骑马过来的,还有李修和东远,他们两个稍稍落后一些,跟在他的后面。

    他竟然会出现在这里,姜沅十分奇怪。

    就在她打算开口相问时,裴元洵面不改色地看了她一眼,淡声道:“兵营之中常有各种棘手的病症,肺症一向难治,李大夫听说你们去南县诊治疑难杂症,想来一同学习。他是外乡人,不识得去南县的路,我特意陪他一道前来。”

    距他几步之遥的李大夫听到这话,夹紧马腹驱马上前,对姜沅笑道:“姜大夫,同为医者,应当互相切磋学习,我特来向季大夫和姜大夫请教如何诊治那疑难的肺症,还请姜大夫知无不言,倾囊相授,在下多谢了。”

    李大夫医术高明,说话却如此谦虚,而且,他的脸圆圆的,脸颊上有一对酒窝,笑起来显得特别亲和,容易让人产生好感,姜沅看着他,温声道:“李大夫太客气了。”

    李修听完笑着点了点头,又赶紧拨转马头的方向,去另一边寻季秋明说话。

    虽然意外他们的到来,但方才李修的那一番话,季秋明已经听到。

    他对此并没什么异议,甚至十分欢迎李大夫来观摩学习,李大夫可以根据他在兵营诊病的经验,给他们提供一些建议。

    不过,对于那位面色沉冷的裴大人,季秋明倒是挑起长眉,意味深长地多看了几眼。

    马车辘辘而行,跟李大夫说完话,姜沅没放下车帘,而是又看了几眼裴元洵。

    他神色一直淡淡的,没有看她,只专心地看着眼前的路,而东远跟在他主子身旁,则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

    姜沅觉得自己想多了。

    将军虽然沉冷不易亲近,但跟李大夫的关系看上去很好,他家的祖宅在兴州,他对这里自然是十分熟悉的,所以,他亲自送李大夫到南县医堂完全说得过去,只是,她有些疑惑,先前李大夫似乎对南县的肺症并没什么兴趣,不知何时,他们竟如此重视了?

    马车驶到南县的医堂外,姜沅和严钰一前一后跳下马车,提着药箱,快步走进了医堂。

    到了堂内,姜沅直奔刘娘子养病的医室。

    刘娘子躺在医床上,她的脸色发黄,呼吸十分粗重,看上去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看见姜沅进来,她虚弱地开口打招呼:“姜大夫。”

    姜沅把药箱搁在一旁,走上前问她:“你今天感觉怎么样?”

    刘娘子道:“姜大夫,我的肺症好像还是那样,可昨天晚上,我发现我胳膊上的红点越来越多了,还疼得要命”

    她说着,撸起衣袖,露出两条细瘦的胳膊来。

    姜沅看到她胳膊上那大片的红点和已经开始溃破流脓的皮肤,一下子愣住。

    过了许久,她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你家里有没有人患了和你一样的毛病?”

    她的语气又急,脸色又严肃,和以往温柔和善的样子完全不同,刘娘子被吓了一跳,她想了会儿,一五一十道:“昨天我来医堂的时候,我十五岁的儿子和十二岁的闺女胳膊上都起了,还有我婆婆,她那个比我还严重些”

    姜沅怔在原地,顿时如遭雷击。

    片刻后,她温声安慰了刘娘子几句,然后匆匆走回医堂的中厅,叫了季秋明过来,道:“我怀疑刘娘子患的是疫病,她先前所表现得是肺症,那疫病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她诊治期间离开了一天,病情加重了不少,再回来时,那疫病便完全显现出来了,这疫病最明显的症状,就是胳膊上的红点。”

    她这样一说,季秋明立刻重视起来,不过,病情尚未确定之前,不可随意说出,以免引起慌乱,他低声对那些大夫嘱咐几句,要他们不可到刘娘子养病的医室去,而他和姜沅则匆匆戴上面巾与手衣,又去了刘娘子的医室,还将门严严实实闭合上。

    裴元洵就坐在不远处。

    他身为大将军,位高权重,公务繁忙,竟然会亲自到医堂来,掌管南县医堂事务的张医正大为震惊,他生怕招待不周,正殷勤地跟这位大将军攀谈。

    不过,裴元洵耳力敏锐,饶是张医正絮叨不止,他还是听到了姜沅说的话。

    疫病的严重性无人不知,姜沅这样说,那应当已有了八成的可能性。

    他拧起眉头,抬眸看着那医室的方向。

    半柱香后,季秋明和姜沅走了出来。

    看到姜沅罕见的凝重神色,裴元洵立刻起身大步走近,低声道:“怎么回事?”

    姜沅看了他一眼,急忙退后几步,与他拉开些距离。

    她方才近距离接触了刘娘子,虽然戴着面巾手衣,也难保不染上疫病,此时离她远些才行,她低声道:“将军,是麻风疫,这里很不安全,你现在尚未接触病人,请你快点离开。”

    说完,她便快步走到医堂中间,将杏林医署来的几位年轻大夫和南县医堂原有的几位大夫召集起来,待季秋明宣布疫病之后,医堂内的大夫们顿时如暗云压顶,神色凝重地议论起来,而掌管南县医堂的张医正则捋惶恐不安地捋着胡须,脸色煞白不已。

    疫病的严重性,这些大夫们再清楚不过,他们知道,季大夫素有神医之称,他对各类病症都有了解,而姜大夫医术高明,如果他们两个一起诊治过后,确定刘娘子得的是疫病,那就不会有错。

    麻风疫已有多年未出现过,这种病发病极快,初时四肢有红疹发出,之后便会染遍全身,病情严重时会皮肤溃烂,腿脚无力,再严重时,会断骨裂筋,疼痛非常人能够忍受,除非身体足够强悍,不管男女老少,染上这种麻风疫,轻则落下残症,重则一命呜呼,而但凡是触碰过起了麻风红疹的病人,或是用过病人的吃食用物,皆会无一例外地染上。

    也就是说,最近两日,但凡接触过刘娘子的,只要没有防护,很大可能都会染上疫病,而前日她还回家做了腊肠,又送到各家亲戚家,这么短短几天,整个南县,兴许四处都已有麻风疫在传播。

    这医堂之中,除了这些大夫们,只有裴元洵、李修与东远三人初到此地,他们尚未接触过这里的用物,而裴大人身居高位,是朝廷重臣,若他在这里染上疫病,张医正哪敢承担得起后果?

    他忙道:“裴大人,此地疫病凶险,您万不可再呆下去,还请您即刻离开。”

    他说着,就要撩袍跪下去,大有裴元洵不离开,他就不会起身的意思。

    裴元洵竖掌,示意他无需跪拜,更不必劝阻。

    他沉声道:“张医正,裴某无惧。”

    他的语调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严,张医正只好撩袍起身,讪讪闭了嘴,不敢再忤逆他的意思。

    东远就在一旁等着主子吩咐,裴元洵看了他一眼,道:“传我之命,去调兴州府兵,半个时辰内务必赶到南县,如有延误,军法处置!府兵到达之时,所有进出南县的道路一律封死,只许进,不许出。”

    神策军征战时,曾在城营遇过疫病,将军亲自坐镇指挥,那疫病因防治得当,不到十几日便完全消散,此时南县的疫病,与那城营疫病有诸多相似之处,而调用府兵过来,是最快最迅捷的方法,东远立即领命打马而去。

    待东远持令离开后,裴元洵看向张医正,道:“立即差人通知曲知县过来,与我在医堂外会面。”

    张医正忙不迭照做了。

    半个时辰后,曲知县不慌不忙地赶来,与他同行而来的,还有南县的雷县尉和一班吏员差役。

    到了医堂门口,遥遥看到裴元洵一身玄袍负手立在医堂的廊檐下,神情严肃而沉凝,气势威严迫人,曲知县没上前来,而是远远站着向他见礼,倒是雷县尉几步上前,拱手问安。

    裴元洵看着曲知县,嗓音沉冷道:“从县衙赶来,曲大人为何足足用了半个时辰?”

    曲知县嘿嘿笑了笑,含糊道:“下官方才在处理公务,来迟了,大人见谅。”

    裴元洵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道:“曲大人为何距本官十步之遥?”

    曲知县惜命,害怕医堂里的疫病,他抹了抹额头上莫名渗出冷汗,笑道:“大人有事直接吩咐下官即可,下官站在这里,能听清。”

    裴元洵目光锐利地睨了他一眼,暂时没有开口。

    在这无声的沉默之中,曲知县正暗自庆幸逃过一劫时,耳旁传来沉冷威严的声音:“疫病当前,南县暂行军法监管,南县曲知县渎职误事,贻误疫情,罚五十军棍,关押待审。”

    他是大将军,以军法监管南县,无人敢有异议。

    东远受命,当场吩咐府兵以军棍处置,那些府兵本就只听军令,如此一棍一棍毫不客气地抡下去,曲知县当即杀猪般惨叫起来。

    五十棍罚完,曲知县快丢了半条命。

    不过,知县被罚,起到了以儆效尤的作用,在场的雷县尉和一班吏员差役无不俯首听命。

    裴元洵看向雷县尉,沉声道:“你即刻率人排查刘娘子所有接触过的亲戚朋友,无论患病与否,立刻送至医堂隔离,此事是重中之重,不可疏忽大意,另外,张贴告示,告知百姓家中待命,没有传令,不得迈出一步,敢有病患及百姓违令者,斩。”

    他说得很平静,只是那个斩字落在众人耳中,无不叫人心惊胆战。

    雷县尉拱手听命,率领一班县衙差役,立即去拿人传令。

    他行事果敢,雷厉风行,一个时辰后,整个南县已处于严管状态,那些潜在的和已出红疹的病患也陆续由差役带来。

    不过,那些病患太多,南县医堂仅能容下二十多人,剩下的病患只好迁至南县城郊的疠所。

    外面的一切在裴将军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运行,但,此时,南县医堂内的情形并不乐观。

    之前麻风疫曾在大雍出现过,却并没有有效的诊方,出现这类疫病,只能硬生生拖到第二年日头毒辣温度变高之时,这种疫病才会减轻,而再过上三年,疫病才会自热而然地消散。

    在此期间,服用汤药不过是缓解些许病痛的折磨罢了。

    眼看病患越来越多,医堂的大夫们人手有限,药物有限,没有有效的方子,众人面临着或残或死的生命威胁,无不陷入一种难言压抑的悲观情绪中。

    而严钰因为昨日照护过刘娘子,现在已开始发疫病。

    她两条胳膊上已冒出红点,额头也发烫烧热起来,现在没有有效的方子,姜沅让人给她喝下退热的药后,让她躺在榻上休息。

    她安置好严钰后,独自一个人去了刘娘子的医室。

    那里无人敢靠近,她却凝神翻看着刘娘子自进入南县医堂以来用过的所有医方和每日的医案记录,足足查看了大半个时辰后,她沉凝的神色才有所舒缓。

    她很快放下医册,来到医堂的中厅,此时呆在医堂的众位大夫大都面色颓丧,情绪低落,姜沅环视一周,道:“各位先不必太悲观丧气,刘娘子此前由我诊治过,她初时胳膊上已患有红疹,不过服用过我配制的汤药后,那红疹已经消失,只是她回家之后,食用了獐子肉,期间又没吃药,那麻风疫才忽然加重起来。我觉得,那药方兴许有效,不过,还需要细细斟酌使用后,才能确定下来。”

    她这样一说,倒是提醒了季秋明,他方才也在琢磨这病症的与众不同之处,他点了点头,立刻道:“姜大夫说的我有印象,那方子是在清肺散的基础上加了一味黄花蒿,黄花蒿本是确有清热解毒的功效,可治红疹疮毒,麻风疫也需清热解毒,这味药材必定有作用,当务之急,我们是要让刘娘子继续服用这味药,看看有没有效果。”

    他们这样一说,药堂的大夫们精神很快振奋起来。

    众人一起斟酌,参照姜沅原来的方子,根据刘YH娘子的病情,最后列出四副方子,照着方子熬了四副药之后,分别端给刘娘子,严钰和另外两个出红疹的中年男子服下。

    服药之后,别无他法,只能静等药效,再根据药效如何,决定下一步怎么用药,而且,这种病情很有可能会反复发作,即便一时减轻,之后也可能会突然加重,总之,绝对不可掉以轻心。

    所有的病患之中,刘娘子是首例,又是病情最严重的,先前其他人并未接触过她,只有季秋明与姜沅进过她的医室,熬好汤药之后,进入刘娘子医室观察她服药后药效如何的,也是他们两人。

    裴元洵再次迈进医堂的时候,便看到那患了麻风疫病妇人的病室房门紧闭,而他透过那扇窗格的缝隙,可以看到姜沅和季秋明坐在靠门处的两张椅子上。

    他们坐得太近了些,几乎肩并肩,虽然他们都戴着白色的面巾,却时而默契地双目对视,不知在亲密地说些什么。

    裴元洵沉冷无波的视线,陡然锐利起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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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4  ☪ 第44章

    ◎骗子。◎

    自打睡前服用过那一味麻风汤之后, 刘娘子的病情稳定下来,她没再起烧热,也没再嚷嚷着全身断了骨头似的疼, 而是睡得很踏实, 呼吸也很平稳。

    姜沅寸步不离地守在病室内, 每隔一炷香的时间便观察一番她身上红疹的症状, 并一笔一笔详细记录在医案上。

    一开始,季秋明和她一起呆在病室内, 两人一直谈论着麻风汤药方和可能产生的效果, 半个时辰后, 疠所那边有病患用药后出现急症, 他带领几名年轻大夫赶了过去。

    夜深时分,姜沅撑不住, 迷迷糊糊打了个盹, 待她再醒来时, 却发现身上披了一件长袍。

    那长袍是黑色的, 很干净, 很新, 还有一股清冷的松香气息, 不知是谁的, 兴许是医堂的大夫看她睡着, 怕她受凉, 没有惊动她,特意给她披在了身上。

    姜沅起身将长袍仔细地叠好放在一旁,又去查看刘娘子的病情。

    此时距离刘娘子最后一次用药已过去四个时辰, 药效应该已经完全发挥出来, 她还没醒来, 姜沅掀开她的衣袖,看了看她的胳膊,那胳膊上的红点,竟已退去少半,溃烂的皮肤也有逐渐愈合的迹象。

    那麻风汤效果显著,姜沅精神顿时为之一震。

    她给刘娘子掖了掖被角,悄无声息走了出去,打算去隔壁看一看严钰的情况。

    不过,刚一开门,却不期然撞到了人。

    那人背对着医室门,身形高大而挺拔,脊背像块硬邦邦的铁板,撞得她鼻骨都快要断了。

    姜沅揉着酸痛的鼻子眼泪汪汪地抬起头,却看到裴元洵转过身来,默然立在她面前。

    他神色清冷肃然,似乎一夜未睡,眼周还有一圈淡淡的乌青,见到她,他眉头拧起,低声道:“你怎么样?”

    姜沅立即退后几步避开他。

    她现在是最有可能染上疫病的,只是还没到发病的时候,她忙道:“将军,你怎么在这里?”

    裴元洵垂眸看着她泪光潋滟的眸子,不答反问:“那麻风汤有没有预防的效果?若有的话,你喝上一些。”

    那麻风汤有效,刘娘子的病情已有明显好转,他这样一提醒,姜沅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除了她,那些但凡接触过病患的大夫差役们,都应该喝上几碗,有病防病,病发的则可以减轻病情。

    姜沅快走了两步,似乎想到了什么,又疾步返回来,对他道:“这医堂里最不安全,将军还需指挥府兵吏员防病,责任重大,一定要以身体为重,不要在此久呆。”

    整个南县现在封禁,府兵的调度,药材调拨,病患用药,乃至于吃食用物,百姓恐慌情绪的安抚等等,无一不得他拿主意,他此时就是南县的定海神针,可他肩背上的伤还没好全,看上去似乎已一夜没有休息,此时若再染上疫病倒下,整个南县恐怕都会失控。

    裴元洵没点头,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苍白的脸颊,沉声道:“好。”

    姜沅跟他说完话,便匆匆向隔壁的医室走去。

    她走得很快,却在推门时猛然顿住了脚步。

    兴许是昨晚休息不足,整整一夜,她只闭眼休息了不到半个时辰,这会子走路太快,一时竟有些眩晕眼花。

    她定了定神,才勉强扶住门框没有倒下。

    裴元洵立即大步走到她身旁,道:“可有不适?”

    姜沅摇摇头,轻笑了笑道:“可能是睡得太少了,有点累,没事。”

    她一说这个,裴元洵忽地想起,自昨晚到现在,她一直都呆在那病室中,没有踏出一步,也没有吃任何东西,

    他说了句“你等我回来”,便大步走了出去。

    没多久后,他去而复返。

    他走到姜沅近前,伸出手,那刚劲修长的大掌中托着一张碧绿色的荷叶,荷叶里躺着六个白白胖胖的包子,刚出锅的,还冒着热气,闻起来香喷喷的。

    他看着姜沅,沉声道:“都吃下,吃饱肚子,才有力气。”

    看到包子,姜沅才觉得肚子有些饿了。

    不过,他实在高估她的饭量了,那六个包子她怎么能吃得完?

    她不敢与他触碰,便指了指旁边的桌子,那里有个干净的盘子,道:“多谢将军,您拿出一个放到这儿,多的我吃不完,剩下的你吃吧。”

    不消说,他忙到现在,肯定也还没有用饭。

    裴元洵没说什么,按照她的指示放下包子。

    姜沅感激地冲他笑了笑,拿起包子匆匆咬了一口,便快步去了严钰的病室。

    看到严钰,她的心又提了起来。

    严钰的情况并不好,她身上烧热不止,四肢都起了红疹,一直在闭着眸子昏睡,这说明她服用的那个药方并不对症。

    姜沅看着她惨白的脸庞,深深自责不已。

    如果昨天是她来照护刘娘子,严钰就不会染上麻风病,但此时假设这些已经无用,她只能好好照顾她,希望她能顺利好转起来。

    照目前的情形来说,四副方子,只有刘娘子所服用的麻风汤效果最显著,因为里面加的黄花蒿要比其他三副药方多上一倍,但疫病有可能反复,现在还不清楚她能否痊愈,以及痊愈之后还会不会留下遗症。

    但严钰此时的情况太让人担心,姜沅想了许久,走到大厅里,与张医正和几位大夫商议,她道:“刘娘子服用麻风汤后,效果最显著,而严姑娘的用药几乎无效,那两个男病患服药后只是退去烧热,身上的红疹却没减少,照此情况,我建议将严姑娘的用药改成与刘娘子一样的药方。”

    按照试药的流程来说,几位大夫先前约定过,不管药效如何,都应坚持服用两天后,再根据效果调整药方,季秋明去了疠所,目前,在医堂中,对这个病症最熟悉的莫过于姜沅了。

    对于她要更改严钰的药方一事,张医正捋了捋胡须,满面愁容道:“姜大夫,老夫没什么意见,但你也知道,现在试药多么重要,我们早一刻找出更有用的方子,就会有更多的人得救,如果,刘娘子现在病症虽有所减轻,之后却病情突然加重呢?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严姑娘的药方,兴许只是还没有产生效果,再坚持服用两剂,说不定就能有效呢?”

    作为医者,这些所有的可能性都得考虑到,姜沅拧起眉头,沉默了一会儿。

    其实,她对刘娘子使用的麻风汤是有把握的,因为先前她初次显现出疫病时,这个方子已经产生了效果,只不过她中间停服,疫病才严重起来,而严钰的病情来势汹汹,若她一直用现有的方子,很大可能会耽误病情。

    姜沅没有犹豫多久,而是看着张医正,掷地有声道:“按我说的做,停用严钰的试用药方,改成与刘娘子一样的用方。”

    她这样说,其他人没有异议,事情很快便确定下来。

    医堂里大夫少,除了刘娘子与严钰,还有另外将近二十个发出红疹的病患,而疠所还有足足将近两百个已发病的患者,医堂这里由姜沅负责照看,疠所由季秋明和南县当地的大夫们看守,而那些药材调用、病患看守、吃食供用等,都得有县衙来进行调度,所有人都在因为疫病而忙碌奔跑。

    整整三天,姜沅奔走于医堂二十多个病患之间送药下方,期间只坐下歇息了片刻,便又要去观察病情。

    三日之后,临近傍晚之时,刘娘子的病情几乎痊愈,她已经下床活动自如,甚至没有留下任何遗症,而严钰也已经醒转过来,她发病晚,红疹还没有消退完,但精殪崋神已经好了不少。

    确认麻风汤对症有效,姜沅紧绷着的神经总算松弛下来,医堂的大夫们也终于露出笑脸,整个医堂笼罩着的阴云,总算消散了大半。

    这几日来,县衙的差役奉命给医堂的人送饭。

    病患和大夫的用饭都是一样的,送给姜沅的,却十分特别,除了两个素馅的包子,还有一碗红豆粥。

    姜沅累得几乎散架了一般,没什么胃口,她没有吃包子,而是简单吃了几口红豆粥,便和衣躺在床榻上歇了会儿。

    不过,躺下后,她本打算眯一会儿就起来,却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不知睡了多久,她只觉得口舌发干,头脑眩晕不止,四肢犹如断骨般疼痛。

    虽在睡梦中,她还是大致判断出,这是她染上的疫病开始发作了。

    不过,她却几乎没有力气起身,那眼皮似乎有千钧之重,只能躺在榻上闭眸昏睡。

    意识模糊不清之时,她听到有人走了进来。

    几息后,一只大掌搁在她额头上试了下额温。

    那掌心干燥,微凉,手指修挺劲长,覆在她额上时,那长指烫到般蜷缩了下,无意碰到了她的长睫。

    姜沅微不可察地动了动手指,那人便用大掌握住了她的手。

    片刻后,他轻轻一握便又放下,起身大步走了出去。

    夜深时分,裴元洵再次返回医堂时,姜沅还未醒来。

    她已经昏迷了两天两夜,白天的时候,医堂的人已给她服过药,只是,大夫们人手不够,夜深时,她这边便无人照顾。

    裴元洵走到她榻旁,撩袍撑膝坐下。

    这间医室很小,床榻也很窄,她身上盖着一层蓝色的棉被,双眸紧闭,躺在榻上一动不动。

    虽然她没起烧热,但脸颊苍白如纸,那双白皙纤细的手搭在身侧,呼吸很轻,几乎听不到声音。

    裴元洵垂眸看了她一会儿,大掌动作很轻地覆在她的手上,道:“姜沅。”

    她没有任何回应,就那样静静地躺着。

    有那么一瞬,裴元洵心头甚至闪过一丝害怕,怕她会出什么意外,怕她永远不再睁开眼睛。

    一开始,他甚至有些责怪她,责怪她为何要学医术,为何要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但,看到那些患了疫病的百姓后,他又开始理解她,如果没有她的药方,疫病造成的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她没有醒,裴元洵握住她的手,可以放肆得与她五指紧扣。

    他的手很大,刚劲修挺,指腹有薄薄的茧,是长期握刀磨出的,他这双手,指挥千军万马,行兵打仗,破敌杀人,为得是保卫大雍的百姓,而她的手,纤细白嫩,那么柔软,却看病下方,一样可以救人性命,保护百姓。

    她说过,她想做个大夫,可以治病救人,现在,她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好。

    过了很久,裴元洵盯着她紧闭的眸子,又道:“姜沅,你忘了宁宁吗?”

    听到宁宁两个字,她搁在他掌心中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而后她缓缓睁开眼睛,茫然地看了他一眼。

    看她醒来,裴元洵喉结急促地滚了滚,按捺住心头的惊喜,轻声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姜沅眨了眨长睫,声音有些干哑道:“浑身都疼,没有一点儿力气。”

    裴元洵安抚似地摸了摸她的额发,道:“你只要按时服药,很快就会好起来,那药方还是你提出来的,效果很好。”

    姜沅虚弱地眨了眨眼睛,算作回答。

    不过,她似乎神智还不太清醒,好像把他当成了胡娘子,问道:“宁宁睡下了吗?”

    裴元洵看了她一会儿,道:“她刚睡着,很乖,睡着之前,她刚听了小猴子摘枣的故事。”

    姜沅弯唇笑了笑,道:“她总是爱听这个,那是我编出来的故事,小猴子怎么会摘枣呢?它们喜欢摘桃子。”

    裴元洵也勾起唇角,道:“你怎么会想起编个这样的故事?”

    姜沅费力思索了一阵,道:“南县的甜枣好吃,宁宁爱吃,那天,季大夫还买了一包,特意送给她呢。”

    她提到这个,本来有些黯淡的眸子突然灼灼发亮起来,唇畔的笑意也愈发明显。

    裴元洵默不作声地看着她,过了许久,才淡淡唔了一声。

    他端来搁在旁边的汤药,道:“把药喝下吧。”

    那药黑乎乎的,一看就苦口,姜沅扭过头不想喝。

    不过,裴元洵看着她,面无表情道:“待你喝完,有甜枣吃。”

    姜沅抿了抿唇,睁大眼睛看着他,轻声道:“真的有吗?”

    裴元洵默了一会儿,不容置疑地点点头:“有的。”

    他说着,伸出手扶她起身,然后端起药碗,一勺一勺送到她唇边。

    姜沅很配合地喝完了。

    待她擦净唇畔的药汁,等着他拿来甜枣时,裴元洵却看着她,道:“等明早辰时你能按时醒来,我就奖励你一担甜枣。”

    姜沅抿了抿唇,重又躺在榻上,闭上眼不说话了。

    裴元洵等了她一会儿,看她似乎一直不打算说话,便道:“生气了?”

    姜沅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骂他:“骗子。”

    有力气骂人,看样子确实好了些,裴元洵垂眸看着她拧起的秀眉,勾唇闷笑了一声。

    姜沅说了几句话,便有些累了,她闭上眸子,再次睡去。

    裴元洵在她榻前又守了一夜。

    直到天色微亮之时,有人接连不断地过来禀事,他才走了出去。

    过了辰时,待姜沅再睁眼时,便看到季秋明在她的榻前。

    他戴着面巾,手里还端着一碗汤药,看到她醒来,有些着急道:“姜大夫,你怎么样了?”

    她已昏迷三天三夜,若是再不醒来,当真让人束手无策了。

    姜沅感觉身体的酸痛已经消失,只是头脑还有些眩晕,她轻轻笑了笑,道:“多谢季大夫关心,我已经好多了。”

    看到她尚能言谈,神色也比昏睡时好了许多,季秋明放心了些许。

    他把药碗搁在一旁,长眉一挑,笑道:“我就说,姜大夫吉人自有天相,你本就是治服这疫病的大夫,是麻风病最害怕的人,怎会有事呢?”

    听他这样一说,姜沅愣了下,道:“我昏睡几日了?”

    季秋明道:“你已经睡了三日了,这期间是严姑娘照顾的你,我刚从疠所那边过来,听说你还没醒,便来看看你。”

    她竟一连昏睡了三天,姜沅有些意外。

    这三天之中,她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慢慢坐起身来,道:“季大夫,疠所那边情况怎样了?”

    季秋明道:“除了少数没有按时服药,和身体比较弱些的,恢复时间要长一些,病患大都已痊愈,不过,我们还需要再观察七日,待确定那些病患没有任何遗症后,他们便可以归家去了。”

    听到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姜沅顿时觉得神清气爽。

    不过,她的身体还太虚弱,不适合下榻行走,只能暂且靠在榻上休息。

    季秋明想了会儿,又道:“姜大夫,这次麻风疫,之所以能有惊无险,多亏你之前的药方有效,尤其是黄花蒿那一味药材,如果没有你那味药材,无论我们再怎么斟酌改进药方,都不会治愈疫病,若不是你,这疫病造成的后果,属实难以预料。”

    他虽是这样说,姜沅却不敢居功。

    这不是她一个人的功劳,医堂里的大夫都付出了艰辛劳苦,尤其是季大夫,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奔波调度病患的诊治,人都累瘦了一圈。

    而除了他们这些医者,若不是裴元洵第一时间当机立断调兵封城,防止疫病扩散,即便他们的药方有效,后果也无济于事。

    这有先例,前朝末年,皇帝昏庸,百官贪腐,曾有伤寒疫病肆虐,虽有药方可治,但官商勾结囤药惜售,药价飞涨,一方难求,三年间死于疫病的普通百姓足有两千万人口,可谓千里无生机,四处遍白骨,那种后果,光是让人想一想,便觉得不寒而栗,头皮发麻。

    想到这儿,姜沅问道:“南县现在还在封禁吗?”

    季秋明道:“是,我们现在都被封在南县,少说还得十日,你是不是想宁宁了?”

    姜沅是很想宁宁,她这么长时间没回家,不知她会不会天天坐在门口等娘亲回家。

    但疫病一日不不清除,南县自然也不会解封,尤其是她这种已患过麻风疫的,就算痊愈了,也得养上几日才能回家。

    看她有些出神,明显是在想宁宁的模样,季秋明温声道:“你先好好服药,等养好身体了,只要南县解封,就可以回去看宁宁了。”

    姜沅点了点头,道:“好。”

    她端过来药碗,拧着眉头将药一饮而尽。

    ~~~

    转眼十多日过去,最后一例病患离开疠所后,兴州府兵陆续返回驻地,整个南县也恢复了往日的生机。

    那一场没有刀剑兵戈的战疫,就这样悄然揭过,全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清晨起来,郊下乡村的百姓挑着担子在城门外排队进城卖菜,那担子里有水灵灵的红萝卜,新鲜的碧绿青菜,还有灯笼似的橙黄脆柿子,至于南县的特产甜枣,青皮泛红,更是装了满满几大箩筐。

    待目送府兵指挥使一行离开南县后,裴元洵拨转马头回城,经过城门时,那满担鲜红饱满的甜枣不期然闯入眼帘。

    裴元洵勒马停下,转头看向东远,持鞭指了指那几担枣子,道:“都买下,送到医堂。”

    吩咐完,他便一夹马腹,率先打马离开,朝县衙的方向行去。

    东远看了看天色。

    此时大约辰时未至。

    虽说南县解封,但现在整个南县还属军法管制,还有许多事务要移交给县衙,自家主子还要写折子上奏官家,他们也许还要在这里多留几日,而姜大夫她们应该很快要回去了,这枣子,要早点送过去才行。

    他付了一半银子,对农人道:“半个时辰内,务必送到医堂去,送完后到县衙找我来要另一半钱。”

    南县医堂内,姜沅正在整理自己的药箱,而严钰则拿了一面小铜镜,在那里照来照去。

    她看了很久,从头发丝看到眼睫毛,还捏起自己脸颊端详了一会儿,才放心地对姜沅道:“太好了,一点儿遗症都没有,我就怕那麻风疫会在脸上留下疹坑疹印,那还不得丑死了?”

    她说完,姜沅也拿来她的镜子看了看。

    她脸上的皮肤依然细腻光滑,一双眸子黑白分明,清澈潋滟,那长睫卷翘纤长,容貌倒是没有丝毫改变,只是脸颊瘦了些,皮肤也有些过分苍白,那头发挽得似乎也有些凌乱,有几根鬓发散落在腮旁。

    姜沅对着镜子,把头发捋到耳后,理好头发后,她好像又不怎么满意似的,左右打量了一番。

    就在姜沅照镜子的时候,严钰惊奇又意外地瞪大了眼看着她。

    等她放下镜子,严钰看着她,意味深长地笑起来:“姜大夫,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我从来没有见你这样照镜子,你不会是”

    姜沅微微一愣,道:“是什么?”

    严钰站起来,拖长语调,一字一句道:“你不会是动了春心吧?”

    姜沅面无表情瞪了她一眼:“你别胡说八道。”

    严钰凑过来,双手搂住她的肩膀,不依不饶地笑道:“快跟我说说,是哪家的公子入了你的眼了?”

    姜沅拍开她的手,只想让她别再提这个话题,道:“快点收拾好你的东西,我们要回去了。”

    她避不肯谈,严钰表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幽幽道:“姜大夫,你不会对你那位前夫旧情复燃了吧?你可别因为你生病这几日,他天天晚上来守着你,你就心软了”

    她话未说完,便被挑担子送枣的农人高声打断:“请问,这是南县医堂吗?俺给你们送枣来了。”

    姜沅没听清严钰说了什么,听见有人送枣过来,她便快步走了出去。

    甜枣足有两大担,农人说是县衙的人买下,要他送来慰劳医堂的大夫们。

    这些时日,医堂大夫们无不绷紧了神经,现下放松下来,劫后余生的幸运足够让人兴奋,对于这些送来的甜枣,自然也十分欢迎。

    众人分了枣子,提着各自的用物,兴高采烈地说着话,准备返回兴州。

    不过,到了约定离开的时辰,却迟迟未见季秋明的影子。

    等了一会儿,有个大夫从县衙回来,说:“李大夫请季大夫去县衙了,他们还要在这里多留两日,要指导南县医官如何防疫,我们先回去吧。”

    疫病之后,南县还需做好防范麻风疫再现的可能,此处防治疫病大都有季秋明指导,南县医官们只是听候他吩咐,所以,此时他理该留在这里指导医官们如何防疫,不过,只是不知需要几日才能回杏林医署了。

    姜沅与严钰还是坐马车回去,其余的男大夫们则骑马。

    坐上马车后,严钰啃着甜枣,想起方才说了一半的话,又提醒道:“姜大夫,说起来,你那个前夫,就是那个裴大人,他天天穿着一身玄袍,沉着一张脸,跟个大冰块似的,你可别忘了,他还有婚约呢!”

    话音落下,严钰只觉得一道打量的视线落在她的头顶。

    她莫名觉得脊背发凉,头皮一紧。

    等她转过头来时,赫然发现,那位裴大人,穿着一身玄色锦袍,高坐在马背之上,正目光幽幽地盯着她,沉冷脸色如覆寒霜。

    作者有话说:

    明晚尽量21点更,可能会有事晚一些,谢谢支持~~~感谢在2023-11-29 19:26:43~2023-11-30 19:19: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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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5  ☪ 第45章

    ◎你不会嫁给季秋明的。◎

    回兴州的一路上, 足足两刻钟,严钰坐在马车里,没敢再说一句话。

    那外头沉甸甸的视线时不时打量过来, 姜沅的心情也有些复杂。

    等到了兴州, 严钰连看都没敢看裴大人一眼, 便飞快跳下马车回家去了,

    姜沅也下了车。

    裴元洵继续沉默无言地骑马立在一旁,他没有开口, 脸色也不大好看。

    虽然严钰说得其实也没什么错, 但背后说人坏话, 被人抓了现行, 总归是不大好的。

    姜沅试图为严钰找补,便道:“严姑娘心直口快, 还请裴大人不要计较。”

    裴元洵翻身下马, 垂眸看着她, 略一颔首, 淡声道:“我向来不是小肚鸡肠之人。”

    他这样说, 就是不会在意的意思了, 姜沅放心地点了点头。

    不过, 那李大夫和东远好像没有跟他一起回兴州, 此次只有他一个人回来, 姜沅奇怪道:“将军为何与我们同行?南县的事务您已经处理完了吗?”

    裴元洵垂眸沉沉地看着她。

    她染了疫病, 现在已经恢复得不错,那双清澈潋滟的眸子依然神采奕奕,只是脸颊消瘦了些, 脸色也有些苍白。

    不过, 一路回来她并没有什么不适, 这样一来他也就彻底放了心。

    他沉默一会儿,道:“兴州有些事,待会儿还要返回南县,等忙完南县的事务,我再来看宁宁。”

    他说完便打马离去。

    骏马扬起四蹄,溅起一层如烟薄尘,马背上肃挺的背影消失在远处。

    姜沅很快收回视线。

    这么多日没见到宁宁,她思女心切,便加快脚步向青鱼巷走去。

    ~~~

    几日后,因南县疫病防治成功,刘知府要为杏林医署的大夫们举办一场庆功宴。

    帖子送到裴家祖宅时,东远看到主子已沉脸经坐在镜子前足有小半柱香的时间,期间动都没动一下。

    要搁以往,主子是从来不会在意自己的容貌的。

    将军剑眉星眸,高鼻薄唇,脸颊线条凌厉,又惯常不爱笑,所以给人不易亲近的冷硬模样,但那张脸,左看右看,除了不够温和外,那长得也算是十分俊朗的。

    过了许久,东远看到主子动了一下。

    他伸出大掌,摩挲了一下自己的衣襟,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似乎对自己的衣袍不太满意。

    东远不觉得主子的衣裳有什么不好。

    虽说将军的衣裳样式很简单,除了官服,常穿的都是墨色之类的深色衣裳,那头发,也一向都是以墨色发冠束起,但这种颜色的衣服和发冠,与主子冷硬的气质是十分相称的。

    不过,隔了片刻,裴元洵看了看镜子,对东远道:“今天不戴发冠,绑一条蓝色的发带。”

    东远惊愕不已,踌躇片刻后,他还是照做了。

    绑好发带,裴元洵对着镜子左看右看一番,沉声道:“发带要留长一些,显得飘逸一些。”

    东远无言片刻。

    他重新走近了,把主子的发带调整一下长度,好让那发带能够垂在身侧,行走间可以显得潇洒俊逸。

    裴元洵站起身来看了看自己的衣袍,拧眉道:“今天不穿黑色的外袍,换一件蓝色的。”

    衣柜里蓝色的外袍不多,只有两件,一件是浅蓝色,另一件是深蓝色的。

    裴元洵看了几眼,剑眉蹙起,对东远道:“哪件显得年轻?”

    那件浅蓝色的是对襟翻领的,穿上显得年轻,但气势上不够威严。

    东远想说深蓝色的更适合将军,但话还未出口,只见主子自顾自点头道:“就穿这件浅蓝色的吧。”

    待他换好衣裳,裴元洵垂眸看了看,好像很满意的模样。

    他看了眼东远,似乎又想起什么,道:“那个姓季的,你可摸清他家的底细了?”

    这几日共同呆在南县,少不了同席共饮,言语攀谈间,对季公子的家事,东远与李修早摸得一清二楚。

    东远道:“主子,都已知道了,不过,我想,谭医官应该比咱们更清楚。”

    裴元洵低嗯一声,道:“我明日会去拜见她。”

    庆功宴在杏林医署旁的云客来酒楼举行。

    这酒楼前楼后院,前面的楼高三层,是接待低于十人以下的顾客的,若是人多,就安排在后院大一些的雅厅内。

    这次参加庆功宴的人,有刘知府,裴大人,李修,兴州府兵安指挥使,南县的雷县尉,还有杏林医署的大夫,南县医堂的张医正等人,人数众多,便选在了云客来后院的雅厅。

    这雅厅的摆设很像大殿,除了几张黑色案几摆在正中首位,其余的,则呈一字型排在厅内两侧,入席的客人每人面前一张酒桌,上菜的时候,则分桌而食。

    姜沅与严钰是一起来的。

    她们到的时候,除了刘知府,安指挥使,裴元洵等几位官员,其他人都已经入位坐下,在大厅右侧有两个空余的座位,是专为她们两个女大夫留的。

    不过,厅内来赴宴的人虽多,姜沅却一眼看到了季秋明。

    他今日穿了一身墨色锦袍,发束玉冠,显得和以往的气质不同,温和之余,还多了几分疏冷稳重。

    见到她和严钰过来,季秋明起身请她们入座,三人的座位挨着,严钰坐在他们两人中间。

    待坐下后,严钰打量季秋明几眼,一脸不可思议道:“季大夫,你怎么回事,今日为什么穿成这样?”

    季秋明没有像以前那样微笑,而是端正地坐直身体,脸色肃然冷凝,只沉声道:“严姑娘不必多问。”

    严钰觉得他今天十分莫名其妙。

    她懒得理他,而是转头小声跟姜沅嘀咕道:“季大夫他这人什么都好,长得不错,为人风趣,医术也好,那神医的名号也不是白来的。他平日就喜欢研究各项疑难杂症,一心扑在医术精进上,这估计就是比我们多在南县呆了几天,研究那麻风疫,研究出走火入魔的毛病了。”

    严钰这样编排他,姜沅忍不住轻轻笑了笑,不过,她觉得严钰推理得并不一定对,至少,季大夫这一身打扮,看样子是费了心思的。

    过了一会儿,看姜沅一直没作声,季秋明隔着严钰跟她搭话:“姜大夫,你最近几日在做什么?”

    南县的疫病诊治告一段落,自回来后,姜沅便如常去了杏林医署,这几日除了和师傅打过几次照面,剩余时间则是呆在家里陪宁宁。

    她如实说了后,季秋明点了点头,沉声评价道:“如此甚好。”

    他说话似乎惜字如金,以往能说上一大段,今日不知是嗓子疼还是怎么回事,每次只肯说几句话,或者几个字,姜沅秀眉蹙起,关心道:“季大夫,你没事吧?”

    她主动关心他,明艳的脸庞还有些担忧的模样,季秋明微微扬起长眉,下意识摩挲着腰间的玉环,颔首淡声道:“无事,多谢姜大夫关心。”

    他这样说,应该是身体无恙,姜沅看了他几眼,便不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刘知府、安指挥使等几人簇拥着一位身穿蓝色锦袍,绑着蓝色发带的男子走了进来。

    那人身姿高大挺拔,看着眼熟得很,只是那衣裳的样式不曾见过,姜沅犹疑地看了好几眼,最后才确定,那人竟是裴元洵。

    她不由意外地瞪大了眼。

    他那浅蓝色锦袍是宽幅大袖,行走间发带缓缓飘动,而几位官员跟他低声攀谈期间,他始终扬唇微笑,时不时还温声说着什么,那刘知府似乎没见过他这样,惊得连话都说不怎么利索,频频拿衣袖拭额上冷汗。

    姜沅看了他一会儿,便表情复杂地收回了视线。

    没多久,庆功宴开席,刘知府擦完额角的汗后,请裴将军为众人说上几句话。

    这次疫病,他以军法监管南县,无论从官职,还是功劳来说,理当都该发言一番的,裴元洵点头应下。

    东远侯在不远处,时刻注意主子的一举一动,尽心尽力地履行自己的贴身小厮职责。

    据他所知,要搁以往,这种场合下,将军会不苟言笑地环视一圈,寥寥几句肯定大家的功劳,然后端起酒杯率先一饮而尽,而后便会入席归座,让众人开始宴饮。

    不过,将军今日倒是显得十分有兴致多说几句。

    他展眸看了眼厅内众人,微笑着道:“今日参宴的,都是在疫病中的有功之人,有我们杏林医署和南县的大夫,也有府兵吏员。首先,我要衷心地称赞各位大夫,诸位不惧疫病,不辞劳苦,精神可嘉,那麻风疫病虽然可怕,却没想到,诸位更是能医妙手,把那疫病打得片甲不留,狼奔逃窜,再不敢恋战片刻。而除了大夫们,我们各位府兵差役也功不可没,你们坚守军令,忠心职守,正是因为你们,南县的疫病才得以尽快清除。各位表现得实在出色,裴某实在无以为敬,今日,就吟诗一首,以表庆贺。”

    就在吟诗那两个字落下后,东远以为自己听错了,顿时瞪大了那双眼睛,而与此同时,他下意识看了一眼与主子隔了几个席位的姜大夫,她的表情也分外震惊,而且,姜大夫方才似乎吃了几口酒酿圆子,就在主子话音落下的时候,她那搅着酒酿圆子的调羹,似乎定在了碗里,许久没再移动。

    裴元洵扬眉一笑,拂袖起身。

    他环视一周,锐利视线蜻蜓点水般落在姜沅身上,看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方向,他便悄然收回视线,面向众人微笑朗声道:“月黑冷风紧,疫病夤夜至,能医皆出炉,卫兵披甲至,巾帼述药方,须眉不遑让,兵刃方出鞘,麻风遁无形,金乌当空挂,南县复回春。”

    吟诵完毕,赢得厅内一片叫好声不绝。

    就在东远以为主子的表现到此为止时,只见他家主子沉吟片刻,长眉一挑,笑道:“不如,裴某留下墨迹,也算是不负诸位今日相聚于此了。”

    他说完,刘知府立刻差人过来呈上笔墨纸砚。

    裴元洵撩开宽幅大袖,当场挥毫泼墨,写下诗作。

    厅内的不远处,姜沅坐在酒案之后,一向温婉柔和的脸庞表情十分复杂。

    半晌后,她低下头默默吃了几个酒酿圆子,好压一压心头难言的情绪。

    过了一会儿,待几位官员依次说了几句后,刘知府主持道:“此次疫病防控,季大夫和姜大夫功不可没,现在,就请季大夫做为大夫的代表,为我们大家致言几句。”

    话音落下,季秋明站起身来,默然环视一周。

    就在姜沅勾唇看着他,以为他会向以往那样侃侃而谈时,他却只是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端起酒桌上一大海碗酒,沉声道:“季某敬各位一盏,万千言语,尽在酒中。”

    他把酒端到近前,仰首一口饮尽,那利落饮酒的姿态,引起一片叫好声。

    看他饮酒的模样,姜沅实在愣了许久,她还以为,季大夫是那种温雅风趣的公子,不会以这种豪爽的姿态饮酒呢。

    不过,喝完酒后,季秋明环视一周,视线与她对视片刻,唇畔挂着一抹若有似无的微笑,片刻后,他转过去,面向众人道:“季某献丑,想给诸位耍一套拳法。”

    话音落下,严钰忽地扭过头来,满脸震惊得对姜沅道:“我耳朵没出毛病吧,他要干什么?练拳?”

    姜沅也十分意外,不过她刚才听得很清楚,便点了点头道:“没错,季大夫,他是说要打拳。”

    就在两人说话间,季秋明已离开席位,来到厅内中央。

    他迎着来自大厅内或意外兴奋或审视不屑的注目礼,双手握拳在侧,一招一式,开始打起拳来。

    意外得是,他那拳法竟也流畅有度,拳风利落,一套拳法打完,又迎来一阵鼓掌欢呼。

    不过,季秋明拱手谢过各位的赞赏,还没有归席之前,裴元洵踱着步子走到他近前,低声道:“季大夫,东施效颦,好玩么?”

    季秋明微微一笑,看着他道:“裴大人,胜负未定,急眼了?”

    裴元洵冷笑一声,压低声音:“季大夫,你不日就要离开兴州,姜沅不会放弃自己的医术,你与她有缘无份,她不会跟你走的。”

    季秋明冷哼笑道:“裴大人,你不日也要离开兴州,姜大夫不会羡慕荣华富贵,你与姜大夫有份无缘,她也不会跟你走的。”

    两人低声说着话,面上却始终维持着微笑的模样,而厅内觥筹交错间的欢笑声压过他们的声音,无人听见两人的对话。

    宴席在这样欢乐祥和又诡异奇特的氛围中进行了大半个时辰,只不过,姜沅被今日的情形意外得惊讶到,抱着这种复杂异常的心情,不知不觉中,她竟吃下了小半碗酒酿圆子。

    夜色初降时,宴席散了。

    姜沅离开酒楼。

    这酒楼的位置距离青鱼巷不远,季秋明送她到回家,两人循着街道,并肩往青鱼巷的方向走着。

    方才吃多了酒酿圆子,姜沅觉得头有点晕晕乎乎的。

    微凉的夜风拂过,她揉了揉额角,下意识看往身旁。

    季大夫迈着沉稳的步子,目光坚毅地望着眼前的路,脸色清冷且深沉,看他似乎一直不打算开口的模样,姜沅想了想,主动打破沉默的氛围,道:“季大夫,你什么时候返回太医署?”

    他在这里的诊治肺症的任务已经完成,按照行程来说,应当很快就回去了。

    季秋明默然片刻,道:“我过几天就要去一趟洛州,那里还有几例疑难病症值得钻研,我可能要在那里呆得久一些,大约要两到三年,这是我精进医术的进阶之道,也是要成为神医圣手的必经之路”

    洛州距离兴州很远,他顿了一会儿,不过很快又笑了笑,道:“我去过之后,还会回兴州来的,回来看一看谭医官,也来看看你们。”

    姜沅唇角勾起,轻轻点了点头。

    她想起他初来兴州时,似乎和谭医官很相熟的模样,这个问题在她心头萦绕很久了,她思忖了一会儿,道:“你和我师傅是亲戚吗?”

    季秋明莫名沉默了一会儿,道:“是,关系很近的亲戚,我们是很相熟的。”

    姜沅有些不太明白他的话。

    走了一会儿,季秋明忽然停下脚步,道:“姜大夫。”

    姜沅随他停了下来。

    她意外地抬起头来,看着季秋明,道:“季大夫,你有什么事?”

    季秋明垂眸看着她姣白如玉的脸庞,他看了许久,才开口道:“姜大夫,我有话要对你说。”

    他的神色很郑重,很认真,姜沅看着他,莫名有些紧张。

    季秋明轻轻呼了口气定神,道:“姜大夫,经历这一次疫病,我突然觉得,生死难料,人生无常,还应当在活着到时候不留遗憾,我以前只想钻研医术,从未有过成亲的打算,但见到你之后,我突然觉得一切都不一样了。我想,母亲也许不会同意我们的婚事,但只要你愿意,这一切都不是问题。你放心,此后余生,我会对你和宁宁好的。”

    他的表白猝不及防,姜沅一下子愣住。

    而且,姜沅也不知道他的母亲是谁,为何他的母亲不同意婚事,不过,她这会脑袋不太清醒,一时有些转不过来弯来。

    过了许久,姜沅才迟疑道:“季大夫,我觉得,这好像太着急了些,其实我对你,好像还不怎么了解,我想,我应该”

    季秋明定定看着她,道:“姜大夫,你以后有的是时间了解我,我只是担心,若我再不表白,一旦我离开兴州,以后就没有机会再说出这些话了。”

    他顿了顿,又微微勾起唇角,笑道:“如果你答应了,等我们成亲后,我想,你可以随我一起去洛州,安心呆在家里,相夫教子,你知道,我大部分时间都会扑在钻研医术上,不会有太多时间照顾家庭,这就需要你多付出一些。”

    听到这些话,姜沅愣了愣。

    片刻后,她秀眉拧了起来,轻声道:“季大夫,你说得这些,恐怕我做不到”

    季秋明看着她,把她未说完的话打断:“姜大夫,你先不要拒绝,我有一样东西要送你,这代表我的心意。”

    他说完话,伸出手来,掌心中竟赫然出现一块玉坠。

    那玉坠是半圆形的,玉白的颜色,垂着一道三寸长的红穗,应该是一对的模样。

    他温声道:“姜沅,你伸出手来。”

    姜沅看着他,怔怔地照做了。

    他笑了笑,把玉坠搁在她白嫩的掌心中,道:“姜大夫,这是我送给你的,另一半在我这里,只要你愿意收下,我会尽快向你提亲的,当然,你也可以再细想一想,明天,我等你的答复。”

    他的眼眸很亮,长眉微微挑起,就在姜沅觉得头脑实在混乱时,一道低沉微凉的嗓音传了过来:“姜大夫,季大夫,你们为何在这里?”

    声音很熟悉,姜沅眨了眨眸子,有些意外地看过去。

    只见裴元洵负起双手,脸色沉凝地盯了过来。

    他的神情不妙,那飘逸的蓝发带也不再摆动,而是笔直地垂在身侧。

    此时已到了青鱼巷的巷口,季秋明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又看向姜沅,道:“姜大夫,那我就先送你到这里,等明日再见。”

    他说完,很快就离开了,那修长的背影渐行渐远,消失在夜色中。

    姜沅抿了抿唇,低头看去,那块带着红穗子的玉坠,还躺在她的掌心中。

    裴元洵垂眸看到那枚玉坠,沉冷的神色微微变了。

    他不悦道:“那是季大夫给你的?”

    他的语气很冷,气势十足,带着质问的意思。

    姜沅揉了揉晕涨的额角,下意识回答他的话:“是的。”

    裴元洵目不转睛地盯了那玉坠一会儿,脸色更加难堪起来。

    他摩挲了一下自己腰间的玉环,似乎想到什么,沉默许久,又闭口不言了。

    他没再说话。

    姜沅踉踉跄跄脚步不稳地往青鱼巷里走,他便一直跟在她身后。

    月亮升了起来,落下一地清辉,走了大约半柱香的时间后,姜沅眯起眼睛看了许久,才辨认出自己宅前的杏花树。

    看她那副不太清醒的模样,裴元洵突然想到,宴席时,她面前放了一碗酒酿圆子,而离席时,那碗圆子只剩了一半。

    他顿住脚步,垂眸看着她,沉声道:“姜沅,你吃了多少圆子?”

    姜沅在杏花树前停下。

    不知为何,她觉得自己脚步轻飘飘的,那坚实的青石地面似乎变成了棉花,让人有一种踩不到实处的感觉。

    她停下脚步,靠在杏花树上,费力想了许久,还掰着手指头数了数,才认真回答裴元洵的话:“好像一共吃了十个,先吃了五个,我本来打算不再吃的,后来听到有人念诗,实在听不下去,又不知不觉吃了五个。”

    裴元洵看着她,脸上的情绪复杂难辨。

    过了一会儿,他的脸色缓和了些。

    他大步走来,站得离姜沅很近,道:“姜沅,你还认得出我是谁吗?”

    他的身材高大,神色冷凝,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周身莫名带着一股迫人的威势。

    姜沅抿了抿唇,薄背靠在杏花树上,眼神茫然地看着他,道:“认识,你是”

    她说了半天,却似乎又想不起来的模样,苦恼地说:“我不认识,你别问了。”

    她说完话,明明是不太清醒的模样,却竟还记得把季秋明送的那枚玉坠放在荷包里。

    而且,她的动作小心翼翼,显然对那个玉坠十分爱惜。

    裴元洵盯着那玉坠,眼神越发沉冷。

    片刻后,他沉声道:“姜沅,你不能嫁给那个季大夫。”

    姜沅没听清他的话,不过,他的声音吵到了她。

    她茫然思索了一阵,下意识道:“你可不可以别说话?我又不是你手底下的兵,不会总听你的话。”

    裴元洵看着她,眼神倏然变了。

    这是她以前便对他说过的话。

    她这样说了,之后就这样做了,她离开将军府,一别两年,距离他足足有千里之遥。

    她现在又说了同样的话。

    虽然她近在眼前,他却觉得,她似乎想要刻意推开他,逃离他,好距离他越来越远。

    裴元洵视线沉沉地看着她,逼近两步。

    他伸出长臂按在树干上,以一个几乎将姜沅圈起来的姿势,把她困在杏花树前的方寸之地。

    察觉到他离她很近,姜沅本能地想要推开他,不过,她伸手推去,却发现他像一座高山般难以撼动。

    姜沅轻咬住唇,看着他,茫然道:“你想要做什么?”

    裴元洵沉沉看着她,没有作声。

    他伸出大掌,重重锁住她的手腕,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双潋滟的眸子。

    “姜沅,明天我就去找谭医官,”他沉声道,“你不会嫁给季秋明的。”

    姜沅下意识反问:“为什么?”

    裴元洵没回答。

    他忽然俯身,大掌扣住她的后脑,视线沉沉落在那嫣红柔软的唇瓣上。

    片刻后,他喉结急促地滚了滚,低头用力亲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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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6  ☪ 第46章

    ◎这让他,心情落寞,黯然神伤起来。◎

    翌日一早, 刚醒来时,姜沅便觉得嘴唇有些疼。

    她起身下榻,拿了一面菱花小铜镜照了会儿, 才发现下唇好像破了小一块皮, 有些红肿。

    胡娘子进到房里, 看见她正在照镜子, 便道:“姜大夫,昨晚是裴大人送你回来的, 他说你吃多了酒酿圆子, 头晕发醉, 走路不稳, 一下撞到在杏花树上,不小心碰到了脸。不过, 我看过了, 幸好你脸上没有什么淤青伤痕, 以后你可要小心点, 不要再吃那么多酿圆子了。”

    昨晚的事, 姜沅记不大清楚了。

    她只记得, 季大夫一路同行回来, 他们好像在青鱼巷的巷口分别, 至于后来, 为何是裴元洵送她回来, 她怎么回想,头脑依然一片空白。

    想不起来,她便索性不再去费劲回忆了。

    不过, 她知道自己酒量不好, 沾酒就醉, 昨晚一时大意,多吃了几口酿圆子,胡娘子提醒得对,她以后定会更加注意的。

    胡娘子说完话,从袖子里掏出一只荷包来,她掸了掸上面沾的泥,道:“姜大夫,你荷包昨晚落在外面了,就落在了杏花树旁,幸好没丢远了去。这荷包沾上灰了,我去给你洗干净晾上吧。”

    姜沅盯着那荷包,突地想起来,那里面有一枚玉坠,是季大夫送给她的。

    她抿了抿唇,忙道:“等会儿我洗吧,你先去忙吧。”

    待胡娘子离开,姜沅抿了抿唇,拿出那枚玉坠来。

    月白色的精致玉坠,那上面垂着的红穗颜色分外鲜艳,姜沅低头看了许久,最后,她下定决心似的,重又把它装到了荷包里。

    辰时过后,她去了杏林医署。

    不过,还未等她去找季秋明,却迎面遇到了师傅差来的人,那人转告她,师傅要她马上到清和苑却一趟。

    担心师傅有什么急事,姜沅掉转脚步,很快去了师傅的住处。

    不过,到了清和苑,姜沅却有些意外。

    师傅没像往常一样在桌案前低头奋笔疾书,而是站在窗前,出神地望着院外的几丛绿竹,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知为何,看着师傅那瘦弱的背影,姜沅莫名有些心疼。

    师傅大部分时间都投入到医术研究中,从不奢侈享受,即便她已从太医署致仕,双鬓也已斑白,却还在坚持著书授课,传授医术。

    师傅对她,亦是严慈并济,恩重如山。

    只是,认识师傅这么久以来,她却从未谈及过她的家人,似乎,她只是孤身一个人,没有什么亲戚,只偶有些朋友往来。

    但有一次,姜沅从她的书架中,无意翻到过一副画册。

    那上面的笔迹十分稚嫩,是孩童的涂鸦之作,这与师傅那些浩瀚的藏书相比,实在不值一提,但师傅却把它放在极重要的位置,这说明,那是她十分珍爱之人的东西。

    听到姜沅轻步走近,谭医官转过头来。

    她那本来有些酸涩的神色很快敛起,露出平日冷傲的模样,稀疏眉头拧起,重声对姜沅道:“为师授你医术,可不是想让你嫁做人妇,耽于后宅,一心相夫教子的,你若是丢下医术,这么些年的心血努力不就白费了?要是你一早这样想,师傅便不会收你为徒!”

    师傅生气了,后果很严重。

    姜沅愣了片刻,赶忙走上前解释:“师傅,您何出此言?我不会丢下医术的,做大夫是我的夙愿,现在我总算医术精进,怎会舍得不做大夫?”

    谭医官拧眉看了她几眼,不悦道:“那你为何昨晚收了季秋明的玉坠?”

    姜沅一下子怔住。

    没想到师傅竟知道她收了季秋明的玉坠。

    她实在想不清楚会有谁向师傅告密此事,她明明记得,昨晚只有她和季大夫两人在说话,应该没有旁人在场。

    她甚至有些怀疑裴元洵,因为据胡娘子说,昨晚是他送她回来的。

    但她虽然疑心,却没什么证据。

    思绪飘忽一瞬,姜沅很快回过神来。

    她低下头,像做错事的孩子,将玉坠从荷包里取出来,乖乖放在谭医官面前,轻声道:“师傅,我本也是打算还给季大夫的。”

    听她这样说,谭医官的脸色才和缓了些。

    她沉吟片刻,道:“季家世代行医,季秋明与他爹一样,都是一心扑在医术上,若是嫁给他,你就得一辈子在家操持生活,应付琐事,你在医学上的天赋很快就被磨灭,最后,只会变成一个安于后宅的妇人。也许,某一天,你回想起来,你会难过自己放弃过,甚至会后悔,但那时,后悔也已经晚了,人生在世,能做好一件事就很难了,若不一心一意,只会半途而废。你们确实不合适,如果他想成亲,有比你更适合他的女子,而你,以后若再要嫁人,至少对方应当支持你的爱好,若是他不理解不尊重你的决定,甚至要你放弃你的医术事业,那你就应该果断先放弃他。”

    姜沅受教地应下,重重点头道:“师傅所言,徒弟必定谨记在心。”

    看自己的医徒还没有因情爱鬼迷心窍,谭医官满意地嗯了一声,道:“既然如此,我就放心了,你精专女科,又才治了疫病,以后还大有做为,这兴州的医署,也不会是你久呆之处。”

    师傅的话似乎有深意,不过,姜沅没有多想。

    她沉默一会儿,认真看了师傅几眼。

    其实,若是仔细打量过去,从样貌来看,季秋明还是与师傅有很多相似之处的,只是,师傅冷傲,不爱多言,而季秋明却风趣温雅,惯常爱笑,所以,那些相似的地方,便很容易被人忽略。

    过了一会儿,姜沅道:“师傅,季大夫是您的儿子对不对?”

    话音落下,谭医官讶异地看着自己的小医徒,眼神有些震动。

    不知姜沅如何猜到了这一层,谭医官沉默良久,缓缓点了点头,道:“当初我与他的父亲分开,正是因为学医的分歧,他每日忙于医务,而我也是如此,期间我们争吵无数,反倒是分开后,才能心平气和地相处。这些年,身为母亲,我忙于钻研医术,没有太多时间照顾明儿,他的性子,大都随了他的父亲。其实,我何尝不知,他埋怨我没有陪在他身边,甚至,他很少喊我母亲。不过,不管丈夫儿子如何看待,我所坚持之事,不会改变。”

    谭医官一向性子冷漠傲然,说这些话时,眉宇间却有一抹难以遮掩的郁色。

    姜沅忍不住走上前,双手环住她的臂弯,用力抱了抱她,道:“师傅,季大夫说过,他去了洛州后,还会回来看您的,我想,他自己都没发现,他心底有多在意您。”

    听到姜沅的话,谭医官有些发愣。

    片刻后,不知想到什么,她眉宇悄然舒展了些,不过,她还是冷哼道:“我才不会在意他什么想法,他爱怎样做,就随他去。”

    离开清和苑,姜沅在外面遇到了季秋明。

    他似乎在那里等了许久,见她出来,他便快步走了过来。

    他今日穿得依然是一身月白锦袍,行走间发带飘逸潇洒,那长眉微微扬起,唇畔挂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姜沅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寂静无声的青石道旁,两边明明种的都是青竹,却不知何处吹来几缕柳絮,那絮绒轻软如梦,随风轻轻拂来,又被风吹走,很快便了无痕迹了。

    不过,存在过,即是美好的。

    姜沅看了他片刻,低下头,释然地笑了笑。

    她没有说什么,只是待他走到近前时,伸出手来,把玉坠还给了他。

    知道她这是拒绝的意思,季秋明的神色落寞起来,他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

    姜沅看着他,温声道:“季大夫,谢谢你。”

    季秋明垂眸看着她,脸上满是歉意,他想了许久,诚恳道:“姜大夫,其实回去之后,我认真想过昨日对你说的话,要你放弃你的医术,我确实太过自私,但我却没法改变我的想法”

    姜沅温柔地笑了笑,没有让他再说下去,而是轻声道:“季大夫,我能理解你的,你只是年幼时缺少的东西,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再经历一遭,你并不算自私,但我也有自己要做的事,这是难以调和的矛盾。我想,有比我更适合你的人,人生且长,你会遇到的。”

    季秋明沉默片刻,无奈弯唇笑了笑,道:“多谢。你知道我与母亲的事了。”

    姜沅道:“谭医官并未告诉我,是我猜出来的。季大夫,如你所说,你要经常回来探望师傅,她的书架上,一直珍藏着你小时候的画册,爱若至宝。”

    季秋明闻言怔住。

    那小时候的画册,是他生气时提笔画下的,那时,母亲刚刚进太医署任职,每天都很忙,根本没时间陪他,她生辰的那日,他提笔画了几幅画想送给她,可她却迟迟没有回家。、

    他赌气扔了那画册,也赌气不想再亲近她,只是没想到,那被他扔了的东西,却被母亲如此珍重。

    许久后,季秋明看着姜沅,沉声道:“多谢提醒,我会的。”

    ~~~

    傍晚之时,余晖渐散,天际独留一抹暗蓝色的余烬。

    姜沅刚走到青鱼巷的巷口时,遥遥看见,裴元洵抱着宁宁矗立在杏花树旁。

    他们父女二人频频望向巷口的方向,似乎在等待她。

    看到宁宁,姜沅不由加快了步子。

    等她走近了,宁宁已从爹爹怀里下来,她小跑着迎上来,大声喊道:“娘亲!”

    稚嫩清脆的童音十分悦耳,姜沅微笑着弯腰抱起她,道:“宁宁,等娘很久了么?”

    宁宁点点头,伸开双手比划着,道:“爹爹带我,在门口等娘亲,等了这么久呢!”

    她为了表示自己等得时间长,两条短短的手臂夸张地挥了挥,尽她所能得比划出一个很长很长的距离。

    姜沅忍不住轻笑了笑。

    她们母女说着话,裴元洵默然立在一旁,没有开口,只是垂眸打量着姜沅的神色。

    她还是如以往般平静温婉,跟宁宁说话时,那唇畔还带着笑意,完全没有黯然神伤的模样。

    裴元洵默然轻呼一口气,蹙起的眉头悄然舒开,那头顶聚拢的阴霾顿时云消雾散,心情也愉悦起来。

    跟宁宁说完话,姜沅看了他一眼,道:“将军今日陪了宁宁一天吗?”

    裴元洵点了点头,淡声道:“一早就来了。”

    他这样一说,姜沅便觉得自己先前疑心他去向师傅告状,果然是想多了。

    此时,天色渐晚,暮色还未至,姜沅跟他说了几句话,便打算带着宁宁回家。

    但,还未等她离开,裴元洵开口道:“宁宁方才想吃冰糖葫芦,你可知道哪里有?”

    这会子,走街串巷卖糖葫芦的小贩已经回家了,只有青鱼巷外面七里街的铺子里有卖,长街上商铺琳琅满目,那里有干货店,店里有各样干果,也有糖葫芦。

    不过,宁宁会莫名其妙想起吃糖葫芦,姜沅有些意外。

    她想了想,道:“我带她去七里街买吧。”

    七里街距离青鱼巷不远,大约需要一刻多钟,宁宁步子小,姜沅牵着她,走过去花费的时间会更多一些。

    她们两个走了一会儿,裴元洵便大步追了上来。

    他走在另一侧,顺势牵起宁宁的小手,道:“天色有些晚了,未必安全,我陪你们一起去吧。”

    闻言,宁宁点了点头,甜笑道:“爹爹一起去。”

    宁宁同意,姜沅也没再说什么,三个人一起慢慢走着,到了七里街。

    但到了之后,姜沅却意外地发现,虽已到了傍晚之时,这里却异常热闹。

    那长街两侧酒楼食肆不用细说,光那临街琳琅满目的摊位,摆着的各样售卖的物件,看起来也颇吸引人。

    不过,宁宁没注意这些,裴元洵抱起来她,她居高临下,一眼便看见角落处有个搭台演皮影戏的。

    她抬起小手指着,大声道:“娘亲,我要看皮影。”

    演皮影的地方吸引了很多孩童驻足,姜沅很快牵着宁宁走了过去。

    那皮影匠人双手挑线,一边操纵着手里的皮影人儿翻着跟头,一边抑扬顿挫地讲着故事,到了紧要好玩之处,惹得一群孩子大笑起来,宁宁咯咯的笑声尤为悦耳。

    姜沅没看皮影戏,而是垂眸看着宁宁。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轻轻俯身,在她白皙的小脸上,重重亲了一口。

    宁宁不意外。

    娘亲经常会亲昵地亲她,她冲娘亲咧嘴笑了笑,继续一眨不眨地盯着皮影戏,小脸上尽是兴奋开心。

    不过,两人在这里看着皮影戏,裴元洵却不知去了何处。

    就在姜沅以为他已经离开时,他却大步从另一个方向走了过来,手里还捏着两串糖葫芦。

    那糖葫芦是刚做好的,一串串了大约七八颗山楂,个个都饱满鲜红,外面裹着橙色的糖浆,那糖浆是才浇好没多久的,温度刚稍稍变凉,在山楂外面裹上一层薄脆的糖壳。

    裴元洵看着她,道:“你与宁宁一人一个。”

    姜沅愣了愣。

    她只想着给宁宁买糖葫芦,自己倒没想要吃,那酸酸甜甜的滋味,她确实已好久没尝过了。

    她没有客气,而是接过来后,对他道:“多谢。”

    裴元洵垂眸看着她,道:“不必客气。”

    皮影戏演得很热闹,不过,裴元洵身姿笔挺地站在那里,却没有看那白幕,而是微微低头,黑沉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母女两人。

    宁宁大口大口啃着山楂表面那一层薄脆的蔗糖,两只黑亮的大眼睛一直紧盯着皮影,时不时咯咯笑起来。

    不过,另一边,姜沅吃着山楂,突然蹙起眉头,捂唇轻嘶了一声。

    裴元洵立刻低声道:“怎么了?”

    姜沅抿了抿唇,道:“没事,就是昨天磕到了嘴唇,吃糖葫芦不小心碰到,有点疼。”

    裴元洵的视线落在她唇瓣上那一小块咬痕上,默了默,不自在地负手望向别处,没再说话。

    没多久,圆月挂起,地上铺满了清辉。

    长街上热闹渐散,该到了回家的时辰。

    回去的时候,路过一家泥偶铺。

    那泥偶铺还没打烊,裴元洵看了一眼,突然想起什么,立刻顿住脚步,道:“宁宁,爹爹答应要给你买泥偶,现在就带你去买。”

    说完,他便不容商量地牵着宁宁走进了铺子。

    那泥偶铺里有许多玩偶,大大小小的磨喝乐,样式繁多,十分可爱,宁宁看着这个也喜欢,摸摸那个,也觉得不错。

    就在小小的人儿犹豫要买哪一个泥偶时,便听到她那爹爹说:“这二十个,都买下罢。”

    宁宁眨了眨眼睛,转头征求娘亲的意见。

    姜沅不同意地摇了摇头。

    买的太多,容易得到的太多,便不知道珍惜,倒不如挑一个两个自己最喜爱的,好好放在自己身边,既不浪费钱财,也可以培养孩子的爱护之心。

    她轻声且坚决道:“宁宁,只可以买两个。”

    娘亲发了话,宁宁便听话地点了点头。

    那些磨喝乐中,有两个与众不同,一个是手中捏着本书的女子,她眉头轻蹙,似乎在出神地思考什么,而另一个则是吃着糖葫芦的小女孩,她两只眼睛大大的,一副很可爱模样,这两个磨喝乐放到一起,竟有些像娘亲与她,宁宁当即大声道:“娘亲,要买这两个。”

    姜沅按照她的指使,挑了那两个出来。

    不过,就在她要付钱时,裴元洵突然开口道:“只买两个,太少了。”

    那些磨喝乐中,有一个气宇轩昂手持宝剑的将军,裴元洵伸手拿了过来,道:“这个,一并买了。”

    他说得不容置疑,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而且,他很快付了银子,吩咐伙计把三个磨喝乐包在一起。

    既已买下,宁宁也很喜欢那个将军模样的磨喝乐,姜沅便没再说什么。

    裴元洵送她们母女到青鱼巷。

    回来的路上,宁宁走路太累了,裴元洵便抱着她,这会儿她困了,竟在他怀里睡着了。

    姜沅打开院门,对他道:“将军把宁宁给我吧。”

    宁宁这会儿睡得很熟,裴元洵垂眸看了她几眼,沉声道:“别吵醒了她,我把她送回房里吧。”

    姜沅摇了摇头,道:“不用了,给我吧,没事的。”

    她说着,便把宁宁接了过去。

    宁宁果然很乖,她睡意朦胧地睁开眼睛,看到姜沅,小脑袋往她肩头一趴,又甜甜地睡下。

    裴元洵看着她们,心头莫名泛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不意外,宁宁最喜爱的是她的娘亲,并不在意他这位爹爹,可是,姜沅,总是将他拒之门外,完全没有请他进门的意思,

    就在他心绪纷乱时,姜沅抱紧了宁宁,对他道:“谢谢将军今日陪宁宁买糖葫芦,天色不早了,您早点回去吧。”

    她说着,就要转身回去。

    裴元洵叫住了她。

    其实,他今日去找了谭医官,又一早返回青鱼巷,陪宁宁玩了一天,是因为,他也要离开兴州了。

    他们兴许要过上一段时日才能再相见,趁着留在这里的时间,他想多陪陪她们母女。

    过了一会儿,裴元洵沉声开口:“姜沅,我明日就要回京都了。”

    姜沅并不意外。

    他本就是到兴州来祭祖的,自然不会在此久呆,而且,听到他亲口说出这些,不知为何,她反倒轻舒了一口气。

    她甚至想到,真好,她的生活,又要恢复以往的平静了。

    没有外人打扰,专心学习医术,在医堂坐诊,陪师傅著书,她还是最喜欢那样恬静充实的日子。

    姜沅轻轻笑了笑,道:“那就祝将军一路顺风。”

    她说完,便没有任何犹豫得轻轻阖上院门,抱着宁宁走回了房内。

    院外,裴元洵站在那株杏花树旁,良久没有再动一下。

    其实,她拒绝了季秋明,神色淡然平静,不见任何哀伤,他心里是窃喜的。

    他很想再去她的宅子里坐一坐,再和她多说几句话,他靠近那株杏花树旁站着,想到昨晚两人唇齿相依,曾经那么亲近过。

    可,没想到,听到他要走的消息,她不见任何留恋,甚至展颜笑了起来。

    她没问他明日何时启程,也没问他会不会再回来,她对他,依然没有半分情分。

    今晚,这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温馨和睦的一幕,不过是他一个人的错觉。

    这让他,心情落寞,黯然神伤起来。

    作者有话说:

    明晚21点更,谢谢支持~~~感谢在2023-12-01 21:14:01~2023-12-02 21:08: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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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7  ☪ 第47章

    ◎裴某愿去府衙公开受杖刑,此举应当可以维护你的名声。◎

    夜月高挂, 洒下一地清辉。

    这个时辰,大多人都已进入睡熟的梦乡,青鱼巷很安静, 姜沅的小宅子也寂然无声。

    院里正房的灯烛早已熄灭, 偶有几声轻微的呢喃响起, 那是宁宁说了梦话, 姜沅在哄她。

    她的声音很小,很轻柔, 若不仔细去听, 根本难以察觉, 但裴元洵重又高坐在房顶之上, 他侧耳凝神,便可以清楚地听到。

    稍顷后, 屋内的声音消失, 小院又陷入一片睡梦的寂静之中, 只偶有几声虫鸣声从墙根处低低传来, 显得聒噪而突兀。

    过了许久, 静谧无声中, 突然响起一阵窸窣的响动, 片刻后, 裴元洵拿出一半玉坠, 他垂眸看着, 脸色黯然沉凝。

    他的玉环,曾一分为二,他掌心中的, 是其中一半, 而另一半, 用做了娶妻的定情信物。

    他记起回兴州的那一天,严姑娘提醒姜沅他有婚约,那些话,他听得一清二楚,他想,其实,不必严姑娘提醒,姜沅要比她清楚得多。

    因为,三年之前,他打算定亲娶妻时,她就在将军府,就在他身边。

    那个时候,他告诉她待正妻进府后,会允她诞下子嗣,他以为那就是对她莫大的宠爱了。

    她那个时候是什么想法?

    他想,她心里应该是很难过的吧。

    可她身份低微,又不得宠爱,只能默默把苦楚咽下,含笑恭喜他要迎娶正妻。

    但,他所做的蠢事,还不止这一件。

    三年前的那一日,沈曦因花粉得了应激之症,在所有人都怀疑是她下毒谋害时,众目睽睽之下,她眼眸含泪望着他,他却没有坚定地选择相信她,而是将沈曦送去了御医堂,直到查清真相后,他才去了她反省思过的佛堂。

    他突地想起来了,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姜沅看他的眼神里便不再有任何灼灼光亮了。

    可他太过迟钝,又太过自以为是,竟完全没有发现她的变化,也从没感同身受地体谅过她的处境。

    直到昨日,他亲眼看到她收下季大夫的那半块玉坠,他霎时嫉妒难言,心如刀绞。

    那时,他才真真切切地明白,情爱不可分享,喜欢,爱慕,情深入骨时,便只想偏执地占有对方,怎可能容下对方身边还有旁人?

    而他,却以为妻妾能够相和。

    是他曾经的自以为是,伤害了她,又将会伤害沈曦。

    如今三年已过,沈老侯爷三年丧祭将至,沈曦孝期也要满了,这意味着,他们的婚期该再次提上日程。

    可这一次,他却清清楚楚地明白,此生,除了姜沅,他心里不会再容下旁人。

    将要失信于沈曦,他很抱歉,但别无他法,继续下去,只会伤害到她,他只能请她原谅,再竭尽所能地弥补她。

    而他也知道,以姜沅良善的性格,若是她知道他退婚的缘由,大约此生,她都会愧对于沈曦,并且会对他愈发避而远之。

    但他,此时已不能再违背自己的心意。

    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无论结果如何,都是他应该承受的。

    晨光熹微时,那枝繁叶茂的杏花树随着晨风悄然拂动,裴元洵跃下房顶,深深看了它最后几眼。

    片刻后,他无声离开了青鱼巷。

    半个时辰后,两匹快马离开裴家祖宅,向京都的方向疾驰而去。

    ~~~

    京都,南安侯府。

    沈老侯爷已逝三年,这一天的三年祭,前来祭奠的各位亲朋故交都已离开,只有太子和太子妃尚还未走。

    不过,这会子太子殿下不知去了何处,只有太子妃云氏留在堂内陪沈老夫人说话。

    沈老夫人与皇后娘娘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姊妹,太子乃是皇后所出,按照辈分,太子与太子妃都应唤她姨母。

    云氏身子骨柔弱,为人娴雅安静,温柔体贴,她这几日染了风寒,今日又受了累,跟沈老夫人说了会儿话,便有些精神不济。

    她脸色苍白,有些病恹恹的模样,此时却还强撑着精神,沈老夫人看了她几眼,没作声。

    过了许久,天都快黑了,沈老夫人慢慢喝了口茶,道:“时辰不早了,太子妃与太子一同回去吧,老身今天祭奠侯爷哭了一场,也累得慌,要是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太子妃见谅。”

    太子没说要走,云氏不敢做主,她想了想,轻声道:“姨母累了,先去歇息吧,我在这里等着殿下。”

    她这样说了,沈老夫人便没再说什么。

    不过,就在她打算起身离开时,守门的小厮拿了几样金元宝纸衣之类的东西过来,道:“老夫人,这是景夫人差人送来的,她说眼睛没好,不便回府,这是祭奠老侯爷的,请老夫人代为烧了。”

    那金元宝是用黄纸叠的,不是外头卖的样式,个个叠得整整齐齐,一看便折得很用心,还用白线串成长长一串,装在黄纸袋里。

    沈老夫人看了几眼,脸色十分不妙。

    不过,顾及太子妃还在这里,她没说什么,只吩咐身边的大丫鬟收起来。

    那丫鬟应声走上前,将黄纸袋提在手里,快步走了出去。

    等走到无人处时,她吩咐小丫头将那些东西扔到水井里,才转身回了堂内。

    云氏左等右等了许久,直到天色快要黑了,还是不见太子回来。

    她等急了些,跟着她的宫女对侯府不熟,她便问那丫鬟:“殿下方才与沈姑娘在一起,怎么这么久了还不见回来?你去后院问一声,就说天色晚了,我还在堂内等着殿下。”

    她的意思是催太子尽快离开侯府,丫鬟垂着手,闷声道:“太子妃娘娘,奴婢胆子小,不敢打扰太子殿下。”

    她不是胆子小,只是借口不去罢了,云氏抿唇点了点头,道:“罢了,那我再等会儿吧。”

    又过了半个时辰,萧昭焱才踱着步子,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

    堂内,云氏一手撑着额角,不顾仪态地闭着眸子打瞌睡,萧昭焱负手看着她,眉头霎时拧了起来。

    察觉到沉甸甸似有实质的视线,云氏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看到太子脸色沉凝不悦,正负手冷眼打量着她,云氏忙起身走过来,向他福身施礼,道:“殿下回来了。”

    萧昭焱低低嗯了一声,道:“可是等孤久了,有些不耐?”

    云氏抿了抿唇,忙道不是,“臣妾只是有些累,没有不耐。”

    闻言,萧昭焱的脸色才有些和缓。

    过了会儿,他低声开口,似乎是在解释:“表妹思念姨夫,今日哭了许久,身子不适,确认她身体无恙,孤才放心。”

    他说着话,掩在宽袖下的长指缓缓蜷起,回味似得轻轻摩挲了一下。

    云氏低头,无意看到那冷白指腹上的一抹红色口脂,视线霎时像被烫到似得迅速收回。

    她定了定神,轻声道:“殿下与表妹兄妹情深,安慰表妹,也是应该的。”

    萧昭焱勾唇笑了笑,道:“时辰不早,我们回宫吧。”

    话音落下,沈曦扶着丫鬟的手,缓步走了进来。

    她身上的孝服已除,穿了件浅碧色的百褶裙,上身是件杏色的窄袖锦衫,那锦衫的脖颈处有一圈细细的绒毛,既能遮掩住纤细白嫩的脖颈,也显得姑娘的脸庞娇艳纯澈。

    沈曦看了一眼云氏,福了福身,道:“劳烦表嫂久等了,都怪我,方才哭了好大一会儿,害得表哥安慰了我许久。从小到大,我哭得时候,只有他懂怎么哄我,表嫂可不要埋怨我。”

    云氏扶着丫鬟的手,勉强弯了弯唇角,道:“表妹可要珍重身子。不过,过不了多久,表妹就该和裴大人成亲了吧?那时,若表妹再有伤心需要安慰,想必就不用殿下了,自有裴大人安慰你的。”

    沈曦没作声,而是秀眉拧起看了一眼萧昭焱,那眼神似有无奈,还似有嗔怪。

    萧昭焱看了一眼云氏,拂袖不悦道:“回宫。”

    东宫的车马在侯府外等着,不过,还未等云氏登上马车,便看到一匹高头大马在侯府外吁停。

    那骑在马背上的男子,赫然正是辅国大将军裴元洵。

    他身姿肃挺,脸色沉凝,风尘仆仆的模样,似乎刚从外地赶来。

    看到太子与太子妃,裴元洵翻身下马,远远一拱手,礼节周全地问安:“见过殿下,见过娘娘。”

    萧昭焱笑了笑,赶紧大步走上前,道:“今日是老侯爷忌日,表妹等了许久都不见裴大人前来,可是有什么事耽搁了?”

    裴元洵没多言,而是眼神沉沉地看了过来。

    那眼神宛若利刃,威严无比,萧昭焱脊背生寒,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

    裴元洵不答反道:“臣有事要说,既然太子与太子妃都在,就请晚走几步,给沈姑娘做个见证。”

    侯府堂内,亲耳听到裴元洵要取走定情信物,毁掉婚约时,沈老夫人当即气得起身,几乎破口大骂起来:“裴大人,当初你与曦儿定下婚约,是众人皆知的,要不是侯爷去世,这婚事早就成了,现在三年孝期已过,该到了成婚的时候,曦儿无甚过错,你为何要退婚?你是不是觉得侯爷不在,就能欺负我们侯府?”

    退婚的事,本就是他不对,裴元洵没有分辩,而是任沈老夫人指责够了,才道:“裴某对不住沈姑娘,所以,今日请太子与太子妃在此见证,此事是我有负沈家,绝不是沈曦的不是,请老夫人原谅。”

    看他脸色沉凝,明显是已下定决心的模样,萧昭焱只是负手立在旁边,一直没有作声。

    而云氏站在不远处,她看了眼那位身姿挺拔的大将军,轻声道:“裴大人为何要悔婚?”

    裴元洵如实道:“以前,裴某以为娶妻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两家联姻,繁衍子嗣,可现在,裴某只想与心中爱重之人厮守一生,若非如此,裴某宁愿终身不娶。不过,裴某实在对不住沈姑娘,还望沈家海涵。”

    沈曦本躲在屏风后,听见他的话,便慢慢走了出来。

    她看着裴元洵,神色倒是淡淡的,只是道:“裴大人,您退婚,是因为姜沅吧,她没死,对不对?”

    裴元洵愣了愣,唇角抿成一条直线,默然没有作声。

    没有作声,就是承认的意思了。

    他没有多言,是怕给姜沅带来麻烦,待他们成婚以后,招来闲言碎语。

    沈曦勾唇嗤笑一声。

    是她低估了姜沅。

    本以为他顶多给她个平妻之位,没想到,竟甘愿为她退婚。

    沈曦道:“裴大人若已想清楚此事,我也不是那种厚颜留恋之人,只是,此事到底于我的名声不利,大人只是致歉几句,怎能平息以后的流言蜚语呢?”

    裴元洵道:“裴某愿去府衙公开受杖刑,此举应当可以维护你的名声。”

    大雍律法规定,男方退婚无罪,只是所聘财礼不得追回,而女方无故退婚则要受杖刑,他受不受杖刑,沈曦倒无所谓,不过,事已至此,她要多得些实惠才好,

    见她沉默没有说话,裴元洵道:“沈姑娘,裴某愿以裴家一座田庄相赠,还请笑纳。”

    一座田庄,面积不低于一千亩,南安侯府的爵田想必也不过五千亩,云氏闻言愣了愣,眼神震动地看了这位裴将军一眼。

    不过,沈曦依然抿着唇,没有作声。

    裴元洵默了默,又道:“裴某愿再加田产五百亩,还请沈姑娘谅解。”

    沈曦眉头拧起,依然没有说话。

    裴元洵道:“若沈姑娘还不满意,裴某愿将当初应下聘礼折成金银首饰如数送来,权当赠与姑娘。”

    当初双方只是交换了信物,没有来得及下定亲礼,算起来,那些聘礼更是个惊人的数目。

    云氏没作声,只是悄然侧眸看了眼太子。

    不过,听到他的表妹被退婚,他一直没有开口,他的神色也隐没在光影中,难以辨出什么情绪。

    云氏抿了抿唇,悄然收回视线。

    那位姜氏,她倒是听说过,是裴大人那个离府的妾室,没想到,他为了那个妾室,光退婚就做到这一步,这不由得让她有些好奇,那姜氏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了。

    只是,这裴大人付出这么多钱银田产退婚,当真不知该让人如何评价。

    云氏想了想,轻声道:“将军退婚,虽有失信义,但,这些东西,也足以值得表妹原谅了,若是再多赔送东西,传出去,还以为表妹贪得无厌,借此打劫将军的家财呢。”

    听到这些,沈曦才勉强点了点头,轻声道:“将军所予太多,论理,我不该收的,只是,若我不收,将军心中反倒过意不去。为了将军好受些,如此,我便不得不收下了。”

    裴元洵离开侯府时,萧昭焱亲自送他到府外,道:“裴家与沈家虽没有结成秦晋之好,但也并不以此结怨,如此甚好。裴大人不必自愧,以后表妹嫁人,我这个做表兄的,会再给她再寻个合适的夫婿。”

    裴元洵淡声道:“多谢殿下,不过,裴某说过的话,不会忘记,明日一早,我会去府衙公开受杖刑,沈姑娘名声无损,以后才能得嫁良人。”

    萧昭焱道:“裴大人倒不必如此认真,我想,表妹也不愿你再受杖刑的。东宫有几坛上好佳酿,是我近日才得的,大人可有兴趣小酌几杯,一解心中烦忧?”

    裴元洵沉声道:“臣还有事,就不陪殿下了。”

    说完,他便一拱手,撩袍翻身上马,很快打马离去。

    萧昭焱站在原地,头疼得轻嘶一声,看向远处的眼神沉冷而阴鸷。

    这位辅国大将军,平日只忠于父皇一人,就连他这位太子示好,他也从未有过回应,本以为表妹嫁给他,自己能多一个得力臂膀,没想到事情竟然未成,这让他一时有些措手不及。

    作者有话说:

    沅沅这边的重要情节,写不完了,明天再写,明晚21点更~~~谢谢支持~~~感谢在2023-12-02 21:08:47~2023-12-03 21:21: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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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8  ☪ 第48章

    ◎这可真是让我很为难啊。◎

    几日过后, 兴州,知府宅邸。

    刘夫人躺在床榻上,只觉得肚腹发胀, 那疼痛一阵一阵地袭来, 她浑身冒了几层虚汗, 却半点力气都使不上。

    她中年又再怀一胎, 之前待产时,都是由姜沅给她把脉看诊, 现在她要生了, 便一早打发人去请了姜沅过来, 此时, 姜沅就在她床榻旁守着,除了她, 还有接生的产婆, 服侍的丫鬟, 人倒是不少, 就是她那一心扑在公务上的知府丈夫, 到现在还没回来。

    刘夫人想到这里, 就一边哎呦着说疼, 一边埋怨起来:“他怎么还不回来?抓那些杀千刀的山匪, 难道就比老婆生孩子还重要?”

    刘夫人胎位是正的, 就是孩子大了些, 不好生,她此时要积攒力气,也不易动怒, 姜沅便温声道:“已经差人去禀报刘大人了, 想必大人正在回来的路上, 夫人喝口参汤提提神,待会儿用力的时候还多着呢。”

    刘夫人听她的劝导,喝了参汤之后,她便重又躺下。

    过了一会儿,那肚腹袭来的疼痛比以往更加剧烈,刘夫人抹着眼泪大声喊疼,她的孩子已露出头来,可以看到一点乌黑的发顶,不过,孩子确实太大了些,脑袋大了一圈,肩膀也宽,卡在那里,不容易生出来。

    姜沅道:“夫人,你按照我的指示做,每次肚腹疼痛,便用力深深吸气。还有,为了你顺利生下孩子,也为了你的身体能及时恢复,我会剪开一道侧口,等孩子生出来,再给您缝合上,有些疼,你忍忍。”

    说完,她拿出一枚丸药来,让刘夫人含在舌底,那丸药可以止痛,能够减轻一些生产的痛苦。

    刘夫人十分信任她的医术,便配合地照做了。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后,一声嘹亮的婴啼传出房外,随之而来的,是刘夫人虚弱却欢喜的声音。

    刘知府终于赶在这一刻回来,听到夫人与孩子都平安的声音,他提起的心终于放松下来。

    没多久,姜沅与产婆一前一后从房内走了出来。

    知府夫人生了个大胖小子,产婆连声恭喜,刘知府笑容满面地捋着胡须,道:“辛苦两位了,刘某感激不尽。”

    姜沅笑了笑,道:“大人,夫人现在需要您的陪伴,不过,您刚从府外回来,还是先换衣净手,再去抱孩子。”

    她叮嘱得甚是详细,刘知府点头应下。

    不过,进房看夫人孩子之前,他突地想起什么,忙道:“姜大夫,你稍等片刻,我有事要跟你说。”

    没多久,刘知府挨了一顿刘夫人的抱怨嗔怪,脸上带笑地走了出来,不过,他那点笑意很快又消失不见,眉头重又拧了起来。

    姜沅猜测,刘知府发愁成这样,兴许是因为山匪的事。

    虽然她没有亲眼见过那些山匪,但偶也听别人说起过,兴州北边的山上有十八寨,那十八寨子里都是山匪,他们经常打劫过路的商队,官府每年倒是都去除匪,只是打一阵,那山匪便跑到深山里去,等府衙收了兵,他们便重操旧业,那些山匪都是当地土生土长的山民,对那深山的地形尤为熟悉,府衙兵力和经费有限,耗不过他们,也不熟悉那里的地形,导致每年剿匪都无功而返。

    不过,那刘知府留下她,倒跟平匪的事完全无关,他沉吟片刻,道:“姜大夫,京都御医堂缺少女医官,前日发了调令过来,要兴州推选一人,你跟随谭医官修习这么久,防治南县疫病又立下大功,说来说去,最合适的人选莫过于你,再说,我们这里,也没有比你医术更好的女大夫了,这个人选非你莫属。这个调令是魏王殿下亲自下的指示,事情重大,不容疏忽,本官打算推举你去,你意下如何?”

    那御医堂是专为皇室宗亲,朝廷重臣看病的,能进御医堂,不但有品阶,诊金收入更不必说,那是莫大的荣幸,是多少大夫挤破头都想去的地方。

    但姜沅想了一会儿,道:“刘大人,京都不乏名医圣手,我只想呆在兴州跟随师傅修习,待修习期满,我还会回清远县,所以,抱歉,请大人另外再找合适的人选吧。”

    她这样拒绝,刘知府也不好勉强,他捋了捋胡须,道:“既然这样,本官再想办法吧,姜大夫是不可多得之人才,能留在地方为百姓看病问诊,也是好事一桩,本官是佩服的。”

    但是,仅仅隔了一日,京都却又发了调令过来。

    这次那调令却指名道姓要姜沅即刻去御医堂报到,其上不但有魏王殿下的亲笔署名,还有官家的朱批,若再不去,便是抗旨不遵,这一回,姜沅是再没办法拒绝了。

    姜沅择了一个适宜出行的日子,拜别恩师好友,收拾好家里的行李,从镖局雇了两个镖师护送她们去京都。

    那两个镖师,一个赶马车,姜沅、宁宁和胡娘子都坐在马车里,另一个则赶着板车,板车上装得都是她们的行李用物,有好几个大箱笼,用麻绳捆结实了,上面再覆一层油纸,以免路上遇到刮风下雨的天气。

    三日之后,接近傍晚时,她们的车马行到兴州北部靠近兴云山的地方。

    兴云山高低起伏,连绵不绝,远远望去,像一座静默潜伏的幽黑巨兽,那常有匪乱的十八寨就在深山之中,而她们要北上京都,若走陆路,就必得从兴云山中间的官道上过。

    姜沅不了解那些山匪,那两个镖师常在这条道上护送商队,对那些山匪倒是颇有了解。

    据他们所说,那些山匪也有一套自己的行事规矩,他们要打劫钱财,盯得是过路的商队,这些商队拉车驮货走南闯北,可以敲诈索取大笔买路财,至于像姜大夫这种搬家赶远路的行人,一看就没有多少钱银,山匪等闲是看不上的,所以,她们也就不必过于担心。

    不过,为了行路安全,镖师建议今晚暂且在驿站留宿,待明日过了辰时再出发,那时青天白日的,会更加安全。

    姜沅觉得镖师说得在理,再者,宁宁年纪太小,胡娘子坐马车晕车,她们赶了一天的路,该好好歇息才行。

    驿站就在不远处,她们的马车下了官道,又左行不到一里路,便到了驿站。

    这驿站规模不大,与靠近县城府城的驿站不能比,只是一处有几间房屋的大院子,因驿站有些年头了,那墙壁屋檐看着也有些破旧,院门上头挂着的红灯笼被晒褪了色,风一吹,发出呼啦呼啦的响声。

    不过,虽驿站规模不大,进了大门之后,首先映入眼帘的,却是一间不小的饭庄。

    那饭庄大门敞开,从外面望去,可以看到里面有坐着吃饭的客人。

    就在姜沅打量那间饭庄时,驿站的小厮过来问:“几位是入住,还是路过吃饭?若是入住,咱们这是官营驿站,得有文书调令才成。若只是路过吃饭,那就无所谓了,您进到里面饭庄点上饭菜,一会儿就能吃上热饭热菜。”

    姜沅拿出来调令,道:“麻烦您,我们要住在这里一晚。”

    那小厮认得字,看了调令后,顿时肃然起敬,搓着手笑道:“原来竟是兴州城里的姜大夫,您这是要去京都了?您不知道,我老家就是南县的,我们那里的人都说,闹麻风疫那会,幸亏有个像医仙似的姜大夫,才第一时间治好了那里的疫病,今天见到您,俺可真是太荣幸了。”

    姜沅不知道,自己的名声已传到这里来了。

    她笑了笑,没说什么,只道:“哪里是医仙,不过是误打误撞,我只是个普通大夫,您谬赞了。”

    说完话,凭着姜沅的调令,驿站给她们开了两间客房,姜沅、宁宁与胡娘子三人一间,另外一间则是两个镖师休息用,等他们顺利办完入住,已到暮色四合之时,也到了该用晚饭的时辰。

    饭庄此时正有晚食供应,他们便去那里吃饭。

    两位镖师赶车辛苦,需得好好犒劳他们,胡娘子与宁宁也饿了,她们想吃打卤面,几人找了张空桌子坐下,姜沅点了几样菜,要了两碗打卤面,又单要了一碗红豆粥。

    等菜的时候,她下意识打量了一番周围。

    这饭庄也没什么讲究,只中间有个大厅,四处摆着条凳方桌。

    吃饭的人不多,一共只有五桌。

    与她们相距不远的邻桌,是一男一女,看上去年纪不大,像是才成亲几年的夫妻,另外三桌看上去和她们一样是赶路的,有男女老少,他们吃着菜,说着家长里短,只有一个男子有些特殊,他身材高大,粗手粗脚,额上缠着一圈白布头巾,看上去像做粗活的劳工,一个人独自坐在角落处的桌子上。

    觉得他有些特别,姜沅便下意识多看了他一眼。

    那男子察觉到打量的视线,没抬头,只是侧着身子扭过脸去,端起酒盏,沉默着喝起酒来,似乎满腹心事的模样。

    姜沅很快收回视线,没再看他。

    不过,就在她打量别人时,那邻桌的女子也在打量她们。

    等姜沅转眸过来时,一眼便看到那女子盯着宁宁在看,她那眼神,明显看得出来是对孩子的喜欢,并没有其他的意思,姜沅便冲她笑了笑。

    那女子被她发现,也不好意思地抿唇笑了,小声道:“那是你的女儿吗?真好看,真可爱。”

    姜沅微笑道:“多谢你夸奖。”

    说话间,他们的饭菜很快端了上来。

    那打卤面热乎乎的,卤子是酱肉浇头,闻起来香喷喷的,胡娘子吃了一大碗,宁宁还不太会用筷子,姜沅便把面给她挑到小碗里,她拿着自己专用的小筷子夹着面条,还一个劲地说着话。

    她才两岁多一点,已经跟着娘亲从清远县到了兴州,现在又要跟着娘亲从兴州去京都,小小的人儿,喜欢沿途的风景,不见什么害怕担心,反而十分兴奋,看她适应得很好,胃口也不错,姜沅便放了心。

    等她们快用完饭时,邻桌的一男一女也吃完了。

    他们要结账离开,只是不知为何,那年轻妇人起身时站立不稳,竟直直往前栽了过去,幸亏那男子眼疾手快,才一把扶住了她,而那妇人躺在他怀里,脸色苍白,闭着眼睛,任凭他怎么喊,都是一副人事不知的模样。

    姜沅立刻起身走了过去,道:“怎么回事?”

    男子急道:“我也不知道,这是我娘子,她这几天胃口不好,没吃几口饭,还时不时晕倒,这不知道怎么回事,刚站起来,就又晕倒了。”

    姜沅道:“我是大夫,先帮她把脉看一下,你把她放在条凳上。”

    那男子听了,忙把两张条凳并在一起,然后把他娘子小心地抱放在条凳上。

    姜沅给那女子把完脉,又翻看她的眼皮看了看,她没说什么,而是对胡娘子道:“胡姐姐,你去把我的药箱取过来。”

    那药箱在客房里,胡娘子很快去而复返。

    姜沅打开药箱,从其中取出一枚银针来,在女子的额中穴运了三次针,之后,又重按她的中渚穴,大约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女子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的丈夫十分惊喜,连连道谢,不过,姜沅的神色却不见轻松,她沉声道:“她虽醒了过来,仍旧气虚体弱,而且,我刚才把脉发现,她忧思过重,脾胃也不好。”

    男子发愁地叹了口气,道:“我也不知道,我们也不愁吃不愁穿的,而且,我之前带她在县里医堂看过了,也不见好。我这次出来,就是打算带她去兴州看一看,听说那里的杏林医署有个女大夫,医术很好,”

    这边有人晕倒,整个饭庄吃饭的人此时都围拢了过来,而那先前接待她们的驿站小厮也走到近前,听见那男子说这话,他便大声道:“你可算是运气好,这位就是杏林医署的姜大夫,她医术高明,这就要去御医堂呢,你快请姜大夫给你娘子看看吧。”

    男子听完,忙道:“请姜大夫给我娘子好好看一看,不管花多少银子,我都愿意。”

    姜沅把银针收到药箱中,看了那男子一眼,神色有些严肃道:“你不必花银子,我只告诉你一句,有忧思,便有心结,你可知她心结在何处?”

    听姜沅提到这个,那男子便低下头,不肯说话了。

    姜沅看了那女子一眼,那女子一双眼睛溢满了泪水,她慢慢坐起来,轻声道:“多谢姜大夫,你不必再问他了,我丈夫对我很好的。”

    姜沅沉默片刻,看向那沉默不语的男子,道:“你们成亲应该已有五年了吧,夫人身体不孕,并非是她原本就有问题,而是大约三年或者四年前,她冻坏了身子,至于她为什么会冻坏身子坐下病根,你若要彻底医治好你娘子,就得告诉我原因。”

    那男子纠结许久,满面惭愧道:“是我娘让媳妇站规矩,大冬天的,她在外面站了一天,自那之后,她的身子就不好了。”

    那妇人抹着眼泪,低低抽泣起来。

    姜沅轻轻叹了口气,道:“我若给她医好,你以后怎样待你娘子?”

    那男子连忙保证:“我以后会好好疼她护她,不再只听我娘的话了。”

    姜沅没说什么,而是低头看着那妇人的眼睛,轻声道:“你的身子,你自己要爱护,以后你要好好的。人家常说,为母则刚,你以后还要做娘呢,性子不能太绵软,若是你连自己都保护不了,那小娃儿,怎能放心选你当娘?”

    那妇人听完,把眼泪重重一抹,下定决心似地点头道:“姜大夫,多谢你,你的话,我会牢牢记在心里头的。”

    她那坚定的模样,应当是听进了那些话,姜沅欣慰地笑了笑,她给那妇人开了一道方子,嘱咐她连续服用三个月,到满三个月之后,再去临近的药堂复诊。

    她这边诊完,那临边围观的都惊叹不已,有的道:“且不说这方子有没有用,能推测出来她先前的病根,光这一点,就够厉害的了。”

    而有的则赶紧上前,逮住这可遇不可求的机会,请姜沅帮着诊治一下陈年旧疴,求一道医方。

    原本只是一顿晚饭,谁知,竟变成了寻医问诊的场所。

    待姜沅给最后一位老妇人看诊完后,其余的人都走完了,只剩饭庄里独坐一桌的那个男子一直未动,他依然喝着酒,在姜沅低头收拾药箱时,他回头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付过银子后,他转身离开了饭庄。

    时辰不早,姜沅很快收拾好药箱,径直回了客房休息。

    翌日,过了辰时,她们的车马离开驿站,驶入官道,一路向京都的方向行去。

    一路上,姜沅的心一直紧紧提着,虽说两位镖师提及山匪不会打劫行人,但谁能保证事情不会有意外。

    午时过后,她们的车马终于快要驶离兴云山一带,这也意味着,离开这处地界,便彻底不会遇到那十八寨的山匪,她们接下来的路也会很安全。

    就在姜沅提起的心刚刚放松一些时,她们正在行进的马车却突然被人喝停,紧接着,从头顶上方遥遥传来一道粗音:“停车!我们二当家的请你们去一趟十八寨,识相点,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姜沅的心霎时咯噔一声。

    胡娘子就坐在她身旁,听到这话,她原本因晕车昏昏欲睡的头脑一下子清醒过来,吓得唇抖了抖,道:“姜大夫,是山匪打劫的吧?咱们该怎么办?”

    姜沅也很害怕。

    她此时还抱着宁宁,幸亏宁宁睡着了,才没有被惊吓到。

    她定了定神,掀开窗牖上的帘子,向外望去。

    只见那官道旁一人多高的山脚处,站着大约十多个山匪模样的人,他们穿着不一,但都露着半边臂膀,胳膊上刺着青色的虎豹花纹,有的手里握着短匕,有的则腰间挎着长刀,日光下,那刀刃出鞘,反射出森森寒意。

    他们居高临下,人数众多,占据了绝对优势,那两位赶车的镖师没有料到此等情形,顿时吓得六神无主,不知该怎么应对,只一个劲地问:“姜大夫,我们该怎么办?”

    姜沅也不知该怎么办,她的一颗心吓得砰砰乱跳。

    不过,这会子几人都等着她拿主意,外面又有山匪虎视眈眈,她硬着头皮,也得想办法应对。

    她深吸一口气定定神,把宁宁交给胡娘子,让她悉心照护着,然后,她拿起一块面纱遮住脸庞,掀帘从马车上跳下。

    那些山匪个个长得五大三粗,凶神恶煞,看上去便很唬人。

    姜沅看了他们几眼,深吸一口气给自己壮壮胆子,道:“我想,诸位是绿林好汉,应讲义气,不伤妇孺,车内还有幼童,请高抬贵手,不要吓到孩子,各位若是需要过路钱,请尽管拿去。”

    那为首的山匪打量了她一眼,道:“你是姜大夫吧?我们不要钱,也不是要吓唬孩子,我们二当家的找你有事,你跟我们走一趟。”

    对方不要钱财,也并非劫色,姜沅想了想,道:“我不认识你们二当家的,请问,他找我有什么事?”

    那山匪有些不耐烦起来,粗声道:“你就别问了,去了自然就知道了。”

    对方非要她们去不可,看来无论如何也推托不了,姜沅咬了咬唇,同他们商量道:“既然是找我,我可以一个人去,请让我的家人在这里等我,行吗?”

    那为首的山匪犹豫起来,片刻后,他拿刀柄挠了挠头,粗声道:“那怎么能行?万一他们去报官怎么办?”

    姜沅立刻道:“你放心,我可以保证,只要你们放我回来,他们不会去报官的。”

    那镖师也忙道:“各位好汉,我常从这里过,知道你们的规矩,你们不伤人,我们不报官,只请你们说话算话,早点让姜大夫回来。”

    听完这话,那首领身旁的山匪低声道:“老大,咱们寨子里那群商队的人已经够多够烦了,再来个孩子,要是天天哭,咱也受不了,再说,二当家没说要她的命,只说让咱客客气气地请人,要不,就依她说的来?”

    那山匪头子想了想,拿刀一挥,哼道:“算了,就算你们去报官,也不顶个屁用。你们就在这附近等着,我们二当家说什么时候放人,就会放人。”

    他说完话,姜沅沉默了一会儿。

    这群山匪所言不虚,刘知府屡次平匪都无功而返,即便他们现在去报官,也起不了太大的作用,反倒可能适得其反,让劫匪生出杀人的念头。

    姜沅想了许久后,轻声对胡娘子道:“你们去昨晚投宿的驿站等我,告诉宁宁,说我去给人看病去了,若是三日之内我不回来,你们不必再等,立即返回兴州报官。”

    隔着车窗,胡娘子抱紧了尚在熟睡的宁宁,抹着眼泪应下。

    之后,姜沅又对那两位镖师道:“请两位帮我照看好家人,多谢,若我有不测,请将她们送回兴州。”

    身为镖师,却不能保护自己东家,两个镖师满面羞惭,抱拳道:“姜大夫,你放心吧,我们虽然无能,也会尽力帮您照顾好她们的。”

    姜沅随着山匪们走了大约小半个时辰,才来到主寨。

    一路上,她谨慎地打量着。

    那寨子名为十八寨,其实并未虚夸,那大大小小十八座寨子依次建在半山腰处,每个寨子大约一个百十多户的村庄大小,它们错峰相连,中间以山道沟通,而且,上山的路陡峭崎岖,若非对此地熟识,连寨子的大门都难以发现,十足是易守难攻的地方。

    进了主寨,那些山匪却没有带着姜沅直接去见他们的二当家,而是道:“我们二当家的有事,你先去那边房里等着,待他回来了,你再过来。”

    他话音落下,就有人在前头带路。

    那人领着姜沅到了一间木屋前,推开门,对她冷声道:“进去等着,若非叫你,一步也不许踏出这个房门!”

    姜沅刚走到房里,那房门便被啪嗒一声反锁上。

    那声音让人心头一惊,她下意识咬紧了唇。

    不过,还没等她来得及打量房内,一道慵懒磁性的声音自里面慢悠悠响起:“这群山匪可真不厚道,打劫我一个过路的商户就罢了,竟还送来一个女子,这可真是让我很为难啊。”

    姜沅循着声音望去,只见一个年轻的男子就在房内不远处。

    他嘴里叼着一根干草,长腿半屈,双手抱臂,姿态闲适地靠在墙壁上。

    他的衣服一看就很华丽贵重,相貌也很俊朗,只是脸色显得过分苍白。

    看见姜沅蒙着面纱,默不作声地打量着他,他挑起修挺的长眉,闷声笑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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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9  ☪ 第49章

    ◎我带你出去,跟紧我。◎

    那人闷笑了几声, 重又看向姜沅,道:“姑娘,站着做什么, 你和我隔着这么远的距离, 怎么能套出我的话呢?”

    姜沅没有说话, 只是打量他几眼, 便找了个角落处坐了下来。

    她方才跟着那群山匪上山,走了足足小半个时辰, 腿脚都走麻了, 心里也一直忐忑不安, 现在到了山寨之中, 整个人反而冷静下来。

    她悄然侧眸看了那男子一眼。

    对方见她不说话,正双手抱臂, 好整以暇地瞧着她的方向, 似乎在等她主动做些什么。

    姜沅不由拧起了眉头。

    房内的情形一目了然, 这个被关在房内的男子, 应当如他自己所言, 他是被山匪劫来的商户, 看他的穿着谈吐, 应该是个富家公子, 而对方方才对她说出那些话, 大约以为, 她是同山匪一伙的。

    过了一会儿,见她依然不作声,那男子饶有兴趣地起身走了过来。

    他撩袍往姜沅面前的桌子上一坐, 长腿随意搭在凳沿上, 笑道:“姑娘, 为何不说话?”

    他近在眼前,难以视而不见。

    姜沅的视线落在他绣金线云纹的皂靴上,片刻后,她慢慢抬头,拧眉看着那男子,道:“你误会了,我同你一样,是被山匪劫过来的。”

    那男子不太相信地哦了一声 ,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她脸上的面纱,道:“他们劫持你做什么,你有万贯家财,还是有倾城美貌?”

    他这人说话无礼,举止轻浮,让人心生恶感,姜沅抬头看了他一眼,淡声道:“我既无钱财,也无美貌,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大夫,他们劫持我,想必是让我来给人看病的。”

    那男子意外地挑起眉头,闷声笑道:“你是个女大夫?你两手空空而来,连个药箱都没带,怎么给人治病?姑娘,你莫不是诓骗我的吧?”

    姜沅拧眉仔细打量了他几眼。

    他这人说话中气很足,个头高大挺拔,眼睛黑白清澈,方才他走过来时,脚步也是沉稳有力的,并不虚浮,气血明明是很充盈的模样,那脸色却显得过分苍白,像是有先天不足之症,可这看起来实在相互矛盾。

    姜沅沉默许久,轻声道:“如果我猜得没错,你身体康健,并无什么疾病,如果你确有病症的话,也许是与情志有关的郁症。”

    她话音落下,那男子低低笑了起来。

    他闷声笑了许久,方才停下,道:“好,我相信你是大夫了,女神医,你看完病,他们就会放你走吗?”

    姜沅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我没跟他们打过交道,不知道这些山匪到底如何行事。如果他们能放我走,自然是最好的,如果那病症我也束手无策,也许,一怒之下,他们会杀人。”

    她说这话的时候,一双秀眉微微拧起,脸色却温婉而平静,颇有一种临危不惧的模样,那男子不由道:“你不害怕吗?”

    姜沅轻咬了咬唇,道:“我自然是害怕的,可害怕有什么用,届时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不过,我觉得公子似乎完全不怕。”

    他那模样,不仅没有害怕的感觉,反倒像把这里当成了家,看上去悠然自得,颇为自在。

    男子笑了笑,道:“我同你不一样,我被他们劫持,纯粹是无妄之灾,我不过是打算到兴州来接个人,带了一群小厮从这里经过,也许是那马车张扬了些,就被他们盯上了。不过,我的小厮已经回家找人了,过不了多久,他们就得乖乖放人。”

    姜沅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照他这样说,他并非是什么做生意的商户,不过,他在刻意隐藏自己的身份,姜沅便知趣得没有再问。

    过了一会儿,有个山匪过来打开房门,对姜沅道:“我们二当家的回来了,走吧。”

    此时天色已暗,主寨的房前屋后都亮起了灯笼,姜沅跟着那人走了一会儿,便进了一间院子。

    那人道:“你等着,我去通禀我们二当家的。”

    过了一会儿,他从房里出来,遥遥冲姜沅挥了挥手,让她进去。

    那房门打开着,明明是一间寻常的屋子,此时却不亚于龙潭虎穴,姜沅悄然攥紧手指,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等她进入房里,首先看到的,是一个坐在堂内包着白头巾的男子,他唇角紧抿,沉着脸色,听到脚步声,他拧眉看了过来。

    待看清他的脸,姜沅不由愣了愣。

    这个人眼熟。

    她很快想了起来,他是昨晚在驿站饭庄独自吃饭的那个男子,没想到他竟是山匪的二当家。

    过了一会儿,那男子沉声开口:“姜大夫,我娘子已病了许久,你去给她诊病,诊好了,重重有赏”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粗哑,却有一种沉冷阴狠的力道,他顿了片刻,冷声道:“诊不好,你今日就命丧于此。”

    他话音落下,姜沅只觉得脊背生寒,连额角都渗出一层冷汗。

    她看着那山匪头子,悄然握紧拳头给自己壮胆,道:“我会尽力而为,但,我并非神医,只是个普通大夫,并不能治得好所有病症。”

    那人默然片刻,道:“姜大夫,诊不好,你今日就命丧于此,我不想再说一遍。”

    这些山匪过得是刀头舔血的日子,做事也凶狠绝辣,他说得出,自然做得到,完全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更不必指望他能大发慈悲放人。

    姜沅默了默,点头道:“好,不过我没带药箱,二当家这里可有看诊用的东西?”

    那二当家没回答,而是沉脸朝外吩咐了一句,站在门口的山匪很快离开,不一会儿便提了个药箱过来。

    姜沅打开看了看,里面脉枕银针之类的用物应有皆有,想是他们寨子里大夫的药箱。

    那山匪的娘子就在里面的内室,待姜沅提着药箱进去后,不由有些意外。

    这位二当家的娘子,所住的屋子可谓十分奢华。

    室内摆放着各种玛瑙水晶,连那瓷瓶镶着金玉,满屋子熠熠生辉。

    而那位娘子却闭眸靠在床头,她看上去很年轻,长得如花似玉,十分貌美,不过,她穿着一件浅绛色的裙衫,看上去却半旧不新的,身上搭着的杏色锦被,也已有些褪色,那一头绵密的乌发只简单地挽了个发髻,发上不见任何钗环首饰。

    她的简朴,与这奢华的内室,显得格格不入。

    不过,听见有人进来,那姑娘没有睁开眼睛,只是下意识摸了摸肚腹,轻声道:“夫君,你回来了?”

    那二当家就站在姜沅身后,他大步走上前,温声道:“我回来了,这次给你找了个女大夫,让她好好给你看看,说不定这胎能保住。”

    他话音落下,姜沅眼神意外地震动了下。

    这可当真出乎她意料,毕竟方才这二当家言语狠绝,可在他娘子面前,却是一副截然不同的温柔模样。

    姜沅抿了抿唇,走上前,道:“娘子,我给你把脉吧。”

    待把完脉,姜沅默默叹了口气,又看了看那女子的双眸,那双眸子美则美矣,却是黯淡无光,姜沅道:“娘子眼睛不好,视物可还清晰?”

    那娘子道:“勉强可以看清一些,只是最近,愈发不好了。”

    姜沅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她便提着药箱走了出去。

    那二当家的跟着她大步走出,急声问道:“怎样?”

    姜沅琢磨着,一时没有说话。

    根据方才的脉象诊断,那娘子是喜脉,刚刚怀胎一月有余,但她身体底子太差,曾小产过两次,这次胎儿也不好保住。而且,她似乎性情柔弱,胆小惊惧,思虑太重,所以,肝郁脾虚的症状也极其严重,那一双眼睛的病症便跟这有关,姜沅猜测,她先前两次小产与那胆小惊惧也有莫大的关系,否则,那二当家在她面前说话不会如此温声细语。

    想到这儿,姜沅又突地忆起,昨晚在驿站,她给那位年轻妇人把脉时,这位二当家就在不远处,那诊断结果,他应当听得清清楚楚,她曾提到过那女子有心结,而这位二当家的娘子,也有类似的问题。

    姜沅想了一会儿,直言道:“恕我无能,娘子此病无药可医。”

    听到这话,那二当家登时拧起眉头,沉声道:“姜大夫,我说过,你看诊不好,十八寨就是你的祭处。”

    他的气势很吓人,态度更是极差,姜沅下意识咬紧了唇,如实道:“二当家请听我说完,无药可医,是因为娘子的病症不在吃药,她先前惊惧小产,终日又在提心吊胆中,积郁甚重,身子才愈发不好,二当家只需要让娘子不再害怕,心情舒畅,胎儿自然能保住。”

    话音落下,那二当家冷脸沉默不语了许久,就在姜沅以为他又要出言威胁时,他却道:“你此话当真?”

    姜沅点了点头,道:“绝无虚言,二当家不妨想想,娘子为何会有这种积郁?”

    她话音落下,那二当家却没作声,只是下意识看了眼那挂在墙头的一把宽刀。

    就在他凝眉不语时,姜沅慢慢想清楚了那娘子的病症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些山匪住在山寨中,虽屡剿不绝,势力很大,但官府每次发兵剿匪时,他们也有疲于应对的时候,尤其是那娘子一看便是胆小柔弱的类型,跟着他过这种打打杀杀提心吊胆的日子,那由此生出的郁结也在情理之中了。

    不过,点到即止,姜沅没再说什么。

    那二当家默然许久,道:“你可还有别的安胎保胎的法子?”

    其实,若要保胎安胎,自然有用药的法子,不过,得需要大夫时时呆在孕者身侧照护,姜沅只想尽快离开这里,便道:“二当家,我可以给娘子开一道安胎的方子,可这终究是治标不治本的。”

    那二当家似乎不信,拧眉目光冷冷看了她一眼,狠声道:“我看得出来,你医术是不错,那就请姜大夫住在寨中,每日给我娘子看脉安胎,等她生产后,你再离开。你是大夫,不用给我说什么治标不治本的话,别跟我耍心眼,你一定有办法的。”

    那二当家的竟要她在寨中呆这么久,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姜沅无奈至极,却又束手无策。

    他说完话,便挥手让人把姜沅带了出去,重又将她关在了先前那间木屋中。

    待回到那屋子时,姜沅默然不语地抱膝坐在角落处,心情低落而无措。

    不过,那先前呆在屋子里的男子此时竟坐在桌子前,还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把酒壶,正在倒酒自酌,看她坐在那里愁苦地发呆,他闷笑起来,道:“姑娘,你还戴着面纱呢,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姜沅与他不同,他会被家人赎走,所以心情放松,而她,性命也许能保住,只是不知要在这里呆多久。

    她没心思与那男子说话,便没有理会他。

    不过,过了一会儿,看她一直没有开口,那男子又闷声笑起来,道:“姑娘,最迟明天,我敢保证,就会有人踏平这寨子,你放心吧,你一定能离开的。”

    他言语轻佻,说话时漫不经心,姜沅不太敢相信他的话,她犹豫一会儿,道:“你说得当真?”

    男子长眉一挑,道:“在下从无虚言,你拭目以待吧。”

    ~~~

    夜色朦胧时,几匹快马在裴家祖宅外停下。

    裴元洵翻身下马,随手将缰绳抛给东远,道:“我去一趟青鱼巷。”

    主子要去青鱼巷,自然是为了去看姜大夫和小小姐,但他们从京都回来的路上,收到魏王殿下传来的消息,说是他们一行人被困在十八寨,请将军前去搭救,可将军似乎完全忘了这回事。

    东远不得不提醒道:“主子,魏王殿下”

    话音落下,裴元洵唔了一声,道:“暂时不必理会,待明日再说。”

    不过,东远刚牵马进了宅子,便看到主子神色沉凝得大步走回。

    裴元洵负手立于院内,一双剑眉拧起。

    方才他去青鱼巷,遇见刘知府的人,才知晓魏王下了调令将姜沅调去了御医堂,他不过是受了杖刑,在京都府内将养了数日,一时没有回兴州,竟不知会发生这种事。

    这个魏王殿下一向不按常理出牌,此举简直是胡闹。

    不过,屈指算算行程,他现在快马加鞭,应当还能追上姜沅的车马。

    很快,一行人打马离开兴州,向京都的方向疾驰而去。

    夜深时分,驿站迎来几个身穿劲装的男子。

    为首的一个身姿肃挺,周身散发着不容忽视的威势,还未等驿站的小厮上前去接待,胡娘子便率先看见了裴将军。

    她在这里翘首以待,只盼着有人能来救姜沅,现在看到裴大人,如同看到救星一般。

    等她着急不已地说完姜沅被山匪劫持的事,裴元洵脸色沉如冷霜,立刻拨转了马头。

    他扬鞭催马的同时,沉声吩咐身旁的神策兵:“去兴州,找刘知府借府兵来,不用人多,只需两百人,带上火种。”

    ~~~

    夜深时分,那同屋被关的男子双手抱臂靠在一旁,正在闭目养神,而姜沅抱膝靠在木屋的窗户下,却没有半分睡意。

    朦胧月光从窗户照进来,洒下一片寥落孤寂。

    在这个时候,她万分想念宁宁,她不知前路如何,也不知那男子的话是否属实,明天她能否离开十八寨。

    此刻,她只觉得心如火煎,度日如年。

    就在她思绪纷乱时,屋外似乎响起一阵窸窣的动静,紧接着,又有一道脚步声走近。

    那声音很熟悉,沉稳而有力,虽是刻意放缓,她却一下子听了出来。

    姜沅有点不敢相信。

    可待她凝神静听时,果然听见那脚步声愈走愈近,最后就停在竹屋的外面,与她几乎只有一窗之隔。

    姜沅立即起身望了出去。

    月光下,她清清楚楚地看到,裴元洵默然挺立于屋外,他手提一把长剑,那剑尖上血线汩汩滴落,而他目光锐利如刃,视线掠过院内,似乎正在搜寻什么。

    姜沅咬紧了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消说,他夤夜潜入寨中,如天降神兵一般,此时已经悄无声息地解决了巡守寨子的山匪,他到这里来,想必是来解救她的。

    姜沅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悄然揭开面纱,惊喜的泪水悄然溢满眸底。

    不过,就在她抿了抿唇,想要小声开口唤他时,那闭眸养神的男子突然起身走了过来,冲着窗外招了招手,朗声道:“裴将军,本王在这里。”

    姜沅转头看着那男人,一下子愣住。

    她没想到,这男子身份如此特殊,竟然是位王爷。

    而此时,她的面纱拿了下来,温婉明艳的脸庞映入眼底,萧弘源就站在她身旁,他双手抱臂垂眸看着她,勾唇笑道:“女神医,你之前说得不对,你可是有倾城之色的女大夫。认识一下吧,别人都称我魏王殿下,你也可以直呼我的大名,萧弘源。”

    姜沅抿了抿唇,没理会他,而是看向窗外。

    就在这短短瞬间,裴元洵眉头紧锁,已提剑大步走了过来。

    门外响起重击声,是他一剑劈开了铜锁。

    姜沅看着他大步迈进房内。

    萧弘源几步上前,笑道:“裴将军,我还以为你会明日来救我呢,没想到深更半夜你就来了,本王真是感动。”

    裴元洵的视线快速掠过房内,他看了姜沅一眼,见她安好,便收回视线,拧眉看着萧弘源,道:“殿下怎会被山匪劫持?”

    萧弘源无奈地一摊手,道:“本王昨日微服出行,只是想去兴州接个人回来,谁想到会被这些山匪盯上。”

    姜沅站在靠窗处,默然未语。

    跟魏王说完话后,裴元洵大步走到她近前。

    离得近了,他可以仔细地看清她。

    她尚且还好,衣裳发丝不见凌乱,只是那张小脸苍白不已,眸子里似乎还闪着泪花,不过,看到他的一刹那,她神色很平静,只是抿唇冲他点了点头,轻声道:“将军。”

    裴元洵略一颔首,沉声道:“可有受伤?”

    姜沅仰首看着他,不知该说什么。

    短短片刻,她的心绪如波涛般汹涌起伏。

    她原以为他是来救她的,可其实,他来这里的目的,是䧇璍为了这位年轻的魏王殿下,怪不得魏王曾信誓旦旦地告诉她,最迟明日,会有人来救他们。

    他自然没说假话。

    只是,此刻,她心头那狂乱的欣喜很快平静下来,她想,她只是沾了这位王爷的光,其实这样没什么不好,否则,她反倒会欠将军一个人情。

    片刻后,姜沅勉强弯起唇角,摇了摇头道:“多谢将军,我没事。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有魏王在此,裴元洵斟酌一番,道:“我赶来救殿下的路上,见到了胡娘子,是她告诉我的。”

    姜沅点了点头,道:“多谢。”

    她说完话,便不再作声了,情绪似乎有些低落,脸色也不怎么好。

    裴元洵沉默看着她。

    他不知在匪寨中这一日她是怎么度过的,兴许是受到了惊吓,她那双眼睛湿漉漉的,看起来想哭又不敢哭的模样,这让他的心突地一疼。

    此刻,他只想旁若无人地把她搂在怀里,告诉她不必害怕。

    可姜沅却悄然往后移了一步,不动声色地避开他,转眸看向别处,没再开口。

    萧弘源被忽视了片刻。

    他的视线在两人身畔若有所思地打了个转儿,道:“裴将军,你和这位小神医,认识?”

    裴元洵沉默片刻,道:“殿下不必多问,先出去再说吧。”

    说完,他重又看向姜沅。

    十八寨在半山腰的位置,夜间有些寒凉,而她的裙衫却太过单薄,此时,也不知她在想什么,只垂眸盯着脚下,连头也没抬起来。

    姜沅正在发怔,忽觉肩头一暖。

    她回过神来,才发现,裴元洵将他身上的外袍解下,披在了她肩头。

    她愣了愣,忙道:“将军,不用,我不冷”

    裴元洵垂眸看了她一眼。

    她今日在匪寨受了惊吓,那他今日就要踏平整个山寨,安抚她受惊的情绪。

    他握住她的手腕,沉声吩咐道:“披上。我带你出去,跟紧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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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0  ☪ 第50章

    ◎姜沅,你不要去御医堂了。◎

    月色朦胧, 匪寨静谧无声,那些巡守的山匪被锋芒利刃无声抹杀,却依然无人发觉。

    裴元洵步子很快, 姜沅小心翼翼提着他宽大的袍摆, 紧跟在他身后。

    不过, 出乎意料得是, 她本以为将军会带她与魏王下山,可此时, 他竟然手持长剑, 径直绕过前寨, 大步向寨子的后方走去。

    这里是十八寨的主寨, 姜沅虽不清楚后寨有什么,但她猜测, 将军在潜入匪寨时, 应当逼问过那些巡守的山匪, 摸清了这匪寨头目所住的位置, 所以才直奔后寨的方向。

    就在姜沅脚步匆忙地跟着他往前走时, 后寨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接着有人呼喝起来, 是山匪发现有人潜入寨中, 提着棍棒刀剑循迹追了过来。

    他们很快发现了目标, 便凶神恶煞地扑了过来。

    对方人多势众, 而他们只有两人, 姜沅从未见过这等阵仗,她的心突地一紧,差点害怕地闭上了眼睛。

    不过, 她的手腕却一直被紧叩着。

    裴元洵将她牢牢护在身侧, 他右手持剑, 脸色沉凝,手起剑落间,血线从眼前飙了出来。

    空中很快弥漫出浓重的血腥味。

    那些山匪,甚至还没有挥出刀来,便被寒意闪烁的锋芒砍伤。

    他们一个接一个倒在地上,横七竖八堆在一起,有断了手脚的,有半死不活的,还有仗着一身横胆不顾死活冲上来,却被一招毙命的。

    没多久,山寨中惨叫声不绝于耳,血水在寨中漫延。

    这场景太过骇人,如果姜沅方才只是害怕,现在便是头皮发麻,腿脚发软,几乎连路都走不动了。

    以前,她觉得自己胆子不小,可现在才发现,她光看到这副场景,便吓得头晕发胀,恶心想吐。

    没多久,裴元洵发现她脸色惨白,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便松开钳住她的手腕,吩咐道:“去旁边等我。”

    姜沅脚步踉跄不稳地走到一旁,还没扶住墙壁,却腿脚酸软,一下跌坐在了地上。

    而另一边,饶是魏王殿下再迟钝,此时也看出些端倪来。

    毕竟,在他心中,裴大人可整日一副沉冷不近女色的模样,可方才,他竟然把外袍披在了那女神医的肩头,还一路势如破竹般杀向后寨。

    萧弘源饶有兴趣地旁观了一会儿,便双手抱臂,慢悠悠踱到姜沅近前,若有所思地盯着她。

    他看着姜沅,突地想起,裴大人先前有个落水而亡的妾室,后来又有影影绰绰的谣言,说是那女子没死,而就在前两日,裴大人退婚受了杖刑,这事在京都也已人尽皆知。

    这么说,这女神医,一定就是裴大人先前的妾室了。

    这可真是巧合,因为,他到兴州来,就是要接这位姜大夫的。

    萧弘源居高临下盯着姜沅,道:“女神医,你是不是叫姜沅?”

    姜沅头晕难受,不想说话,但这位王爷问话,又不能不答,便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

    萧弘源的脸色罕见得严肃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沉声道:“那可真巧,本王真不知道该怎么向裴大人解释,不过,本王可以保证,我之前不知道你的事,否则,我不会把你调到御医堂的。”

    他像是在对她解释,但说话又云里雾里的,姜沅听不明白,但她此时没有心思追问,便没有作声。

    不过,萧弘源很快又道:“姜神医,实话实话,我调你去御医堂,是想请你去看病的。有个对我很重要的人生了病,我想,你是谭医官的医徒,能得她的真传,那病,也许只有你能看好。”

    姜沅听完他的话,勉强点了点头,道:“好,殿下,我知道了。”

    而另一边,裴元洵迎面遇到一个从房内跑出来的山匪,他遽然挥剑,剑尖抵住对方咽喉,沉声低喝道:“你们大当家的在何处?”

    那山匪战战兢兢地指了指后面的方向。

    山寨之间,以暗道勾连,可他动作势如闪电,那大当家的还没来得及逃脱,便被刀尖抵住后颈,浑身抖如筛糠般被押解着走了出来。

    眼看将要大获全胜,萧弘源优哉游哉地站在姜沅不远处,他抱臂朗声道:“裴将军,就是这个大当家的要关押我,你一定要给本王报仇雪恨!”

    不过,话音方才落下,一柄匕首忽然抵住他的后颈。

    那匕首泛着森森寒意,萧弘源愣了愣,他没法子转头,便看向姜沅,道:“姜神医,谁要杀本王?”

    看到魏王被人以冷匕抵住,姜沅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她忍着头晕难受,强撑着酸软的腿脚,慢慢站了起来。

    挟持魏王的,是那位二当家。

    而此时,裴元洵的剑正横在那个大头目的脖颈上。

    双方各有人质,情况一时变得棘手起来。

    按理来说,魏王殿下的性命至关重要,但姜沅看了一眼裴将军,他神色倒是波澜不惊,似乎根本没有与那位二当家谈判放人的意思。

    片刻后,萧弘源无奈耸了耸肩,提醒道:“裴将军,本王现在手无缚鸡之力。”

    闻言,裴元洵的脸色才微微变了。

    寨中一时安静下来,双方陷入无声僵持之中。

    而此时,寨底四周有火光冒出,是迟来的府兵已经赶到,他们按照裴元洵之前的吩咐放火烧山,此举可以彻底摧毁十八寨的老巢,让这些山匪再无容身之处,可是,如果这两位山匪头子离开,那今日的剿匪平寨便功亏一篑。

    姜沅看了一眼那满脸横肉面相凶狠的大当家,沉默几瞬后,又若有所思地看向那戴着白头巾的二当家。

    这山寨之中的大当家她没见过,不过,她却清楚地知道那二当家的软肋。

    她打算劝说一番那个二当家受降,虽然不知道有没用,但试一试也无妨。

    姜沅想了会儿,看着那二当家,轻声道:“我想,你的娘子,此时应当还在等你,她心里所想的是什么,你应该最清楚不过,若你今天逃了,以后更无安宁之日,你就想一直让她跟着你过提心吊胆的日子吗?”

    那二当家没说话,而是视线沉沉地看着她,眉头紧拧,似乎在思考。

    看他有所松动的模样,姜沅趁热打铁地劝说:“你做这种刀尖行走的生意,挣得大笔钱银又有何用?你的娘子,她并不是贪慕富贵之人,也许,于她来说,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比什么都重要。想一想你们的孩子,只要你愿意放下匕首,你的娘子以后便不用再提心吊胆惶惶度日,你们的孩子也可以安然无恙地生下,这才是最好的选择。”

    那二当家抿紧了唇,他虽将匕刃抵住了魏王的脖颈,那握着匕首的手腕却不稳地晃了晃。

    察觉到他快要被说服,萧弘源笑了笑,道:“本王大度,就算你的匕首抵在我脖子上,我也可以既往不咎。只要你们带领剩下的山匪投降认罪,我会命刘知府给你们添加户籍,划拨田地,修缮房屋,以后,你们有土地房屋,居有定所,不愁吃穿,就不必藏在这深山之中度日了。”

    不过,听完他的话,那二当家依然有些犹豫。

    他的视线投向那位挟持大当家的肃挺男子。

    他方才听见这王爷喊他裴将军,他知道的裴姓将军,只有那位辅国大将军裴元洵,看他的身手,他觉得这人绝非等闲之辈,应当就是那位让敌人闻风丧胆的裴将军。

    只有他开口应下,他才能放心。

    裴元洵看着他,沉声开口:“你只要认罪受降,本官可以免你一死,让你和你娘子团聚。”

    闻言,那二当家静默片刻,悄然松开匕首,往后退了几步。

    脖颈的威胁霎时消失,萧弘源心有余悸地摸了摸后颈,对姜沅笑道:“姜神医,你很厉害,你救了本王一命,也救了这些山匪几百条人命,本王会谨记在心的。”

    姜沅没说话。

    她方才神经紧绷,现在松懈下来,竟像被卸去力道一般,浑身都没了力气。

    她重重深吸几口气,扶着旁边的墙壁,缓缓跌坐回地上。

    不过,片刻后,那种头晕恶心,难受想吐的感觉重又袭来,她闭着眼眸,强忍着难受不适,盘算下一步该做什么。

    这边事了,她要尽快回驿站,去与宁宁和胡娘子汇合,她们还不知道她现在已经得救,肯定已急坏了。

    不过,下山的台阶很多,需要走上小半个时辰,她现在的情况很不妙,想要下山,还得歇息许久才行。

    而另一边,裴元洵吩咐完府兵清点山匪数量,着人押那些山匪去府衙待审,又对魏王叮嘱几句,让他早日返回京都,不必等他同行,做完这些,他很快返回到姜沅身旁。

    此时,她披着他的那件外袍,病恹恹靠在竹屋的墙壁上,一张小脸煞白不已,看着十分虚弱的模样,裴元洵拧起眉头,沉声道:“可是病了?”

    姜沅觉得自己是病了。

    可医者难自医,给旁人看病,她倒是很快能瞧出什么病症,但此时,她却难以判断自己患了什么病,她想了想,轻声道:“没事,我歇会就好了。”

    不过,裴元洵垂眸看了她一会儿,道:“我先送你回驿站。”

    姜沅也想尽快回去,她点了点头,有气无力道:“好。”

    下山的路很长,她这个模样,显然是不能自己走的,裴元洵屈膝蹲在她身前,沉声道:“上来,我背你下去。”

    姜沅忙道:“不必了”

    不过,没等她说完,裴元洵转眸看过来,神情严肃道:“我要送你去驿站看大夫,不能耽误时间,你不想让我背,若是病情严重,伤了身体,以后谁来看护宁宁?”

    姜沅默然片刻,咬唇道:“好,多谢将军。”

    不过,说完话,她又犹豫着看了一眼裴元洵。

    此时,他就躬身蹲在她身前,那宽阔的肩背看上去坚实而有力。

    姜沅踌躇片刻,稍稍起身,伸手搭在他的肩膀处,小心翼翼地环住他的脖颈,裴元洵则抄起她的膝窝,轻松地将她背在身上。

    他的步子沉稳有力,不消片刻,便迈出寨门,循着石阶,一步一步向下走去。

    姜沅趴在他的背上,默然未言。

    她身上还披着他的外袍,而他穿得是一件月白色的锦袍,那锦袍的肩头处血迹斑斑,是方才打斗时,迸溅到身上的鲜血。

    姜沅看见血迹,想起方才那骇人的场景,便有些害怕地闭上了眼睛。

    可闭上眼睛,裴元洵的呼吸声却近在咫尺,声声入耳。

    他的呼吸沉稳平静,虽走了许久,却不见粗重,步子也依然矫健有力。

    可姜沅的心,不知为何,却失去了以往的平静,一点一点,慌乱地跳动起来。

    就在这沉默下山的途中,她莫名想起了在驿站中看诊的年轻夫妇,又想到了那山匪和他的娘子。

    她想,她们终究还是幸运的吧,她们的夫君,都愿意为她们改变,愿意为她们付出,他们是名正言顺的夫妻,明媒正娶,地位相等,不用分别,不用远离,也许,以后的生活,都是温馨安稳的。

    她睁开眼睛,怔怔地垂眸看了一会儿将军。

    从她的角度,可以看到他清冷紧绷的下颌,那是他一贯沉默的模样,不过,此时走得久了,他的额角出了一层薄汗,平白消去了以往那副清冷的威势,让人觉得有几分亲近。

    姜沅想去帮他擦一擦额头上的汗。

    可她动了动手指,又悄然作罢。

    她想,幸亏将军并非专门为了救她而来,否则,她当真不知该如何谢他。

    可,正在这时,兴许是察觉到她的动作,裴元洵的脚步却微微一顿,道:“怎么了?可是难受?”

    姜沅摇了摇头,低声道:“没事。”

    她说没事,裴元洵却担心她难受加重,他虽没再说话,步子却加快了许多。

    下山的路本需要将近小半个时辰的,但他不到两刻钟,便走到了山脚处。

    到了山脚处,天色也大亮了。

    等在道旁的,是府兵赶来的马车。

    裴元洵将姜沅放下,率先撩袍登车,然后转身向她伸出手来,沉声道:“上来。”

    他的语气不容拒绝,带着命令的意味。

    不过,姜沅抿了抿唇,没握他的手,而是道:“将军不用拉我,我自己可以的。”

    说完,她借力踩上车辕,弯腰走进车厢中。

    上了车后,姜沅没说话,她闭着眼眸靠在车窗处吹风,一张脸依然煞白不已。

    裴元洵看了她一会儿,道:“到底有何不适?”

    姜沅睁开眼睛看着他,身子却往后缩了缩,她沉默一会儿,没有开口。

    她总是想起方才那副场景,只要一闭眼,那些山匪的残肢断腿便在眼前飞舞,而那浓重的血腥味,似乎一直萦绕在身侧,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

    裴元洵就坐在她对面,避无可避,他衣袍之上的斑斑血迹,十分显眼,这让她,更容易回想起那一幕骇人的场面。

    姜沅看了他几眼,忽然起身趴在窗口处干呕起来。

    待她肠胃翻江倒海了一阵,再也吐不出什么东西时,那张脸却几乎更加惨白,简直是气若游丝的模样。

    裴元洵看着她,不由沉默起来。

    隔了一会儿,他沉声道:“你累了,先睡上一觉,待到了驿站,我会喊醒你。”

    姜沅本就一晚上没合眼,劫后余生的喜悦早就被惊惧冲散,浑身也没有力气再支撑下去,便虚弱地点了点头,道:“好。”

    那靠近车壁的坐榻能容她躺下,她小心翼翼地侧过身子,避开裴元洵的视线,面朝车壁的方向闭上眼睛。

    不一会儿,她便沉沉睡了过去。

    待她呼吸渐渐平稳时,裴元洵垂眸看着她睡梦中依然拧紧的秀眉,不由懊恼后悔起来。

    他方才一心想要为她踏平那山寨,却没想到,她从未见过那种血腥的场面。

    就算士兵初上战场,看到杀人流血,还会惊惧难安,而她现在这种情形,分明是被吓坏了的模样。

    这种阴影会持续一段时日,直到她心神稳定,慢慢忘却那骇人的场景才行。

    裴元洵眉头拧紧,脸色更加沉凝。

    待到了驿站,裴元洵唤醒姜沅,他垂眸看着她,温声道:“你现在感觉如何?”

    姜沅觉得自己好了一些,神思不再那么紧绷,也似乎不再那么害怕。

    只是,她还是不敢直视他袍摆上的血迹,也不打算跟他多说话。

    她抿了抿唇,道:“多谢将军,我先下车吧,宁宁还在等我,我很想她。”

    裴元洵送她回到客房后,便又出去了一趟。

    他再次回来时,带回个白胡须的大夫。

    待那大夫给姜沅把完脉,开了几道安神的方子,叮嘱道:“不必担心,这几日好好调理身子即可,这方子是去惊安神,每日服药三次,明日心神便能安稳,再养几日,就能痊愈了。”

    方子开完,很快便有人抓药煎煮送来。

    裴元洵换下那一身血迹斑斑的衣袍,穿了件月白色的锦袍,端着药,去了姜沅的客房。

    到了房内,只有姜沅一个人闭眸躺在榻上,方才胡娘子和宁宁还在这里,不过,看她需要休息,宁宁跟娘亲说了会儿话,胡娘子便带着她出去了。

    裴元洵稳步走到榻前,把药搁在榻边的案几上,低声道:“姜沅,醒醒。”

    姜沅缓缓睁开眸子,看到他端来了药,便起身靠在床头,感激地冲他笑了笑,道:“多谢将军。”

    裴元洵没应声,只是撑膝坐在那里,黑沉眼眸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姜沅端过药碗,拧着眉头看了一会儿那黑褐色的汤药,才下定决心似的,双手捧着药碗,一口气将整碗药喝完。

    喝完药,舌尖口腔都是苦的,她又赶忙喝了几口清茶压压苦涩。

    不过,再抬头时,她却看到将军掌心中托着几枚裹着橙黄色糖衣的饴糖。

    裴元洵将饴糖递到了她的面前,道:“吃下。”

    姜沅有些意外。

    这驿站地处偏僻,前不临街,后不靠市,也不知他从哪里买来的饴糖,不过,那饴糖微甜不腻,是她爱吃的。

    姜沅没有推辞,她拿了一块,放在口里慢慢嚼着,那甜丝丝的味道很快在舌尖化开,苦涩的味道被悄然压下。

    等她吃完了一块,裴元洵看着她,沉声道:“喜欢的话,再吃些,还有许多。”

    姜沅看着那剩下的几枚饴糖,那甜甜的味道,宁宁更喜欢,便道:“给宁宁留着吧,我吃一块就好了。”

    裴元洵默了默,道:“我再去差人买来,一块饴糖而已,不必俭省。”

    他这样说,姜沅便又看了一眼饴糖。

    那甜丝丝的味道,她是有些贪恋的。

    她没再拒绝,而是语气轻松道:“好。”

    只是,不知为什么,这第二块饴糖吃在口中,心中却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甜糯味道,悄然弥漫开来。

    裴元洵默不作声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他沉声道:“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姜沅想了想,道:“等我的身体好一些,就可以上路了,这边山匪已平,想必接下来的路也是安全的,我会尽快去御医堂报到。”

    裴元洵沉默起来。

    过了许久,他沉声道:“姜沅,你不要去御医堂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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