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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1  ☪ 第51章

    ◎他问心有愧。◎

    姜沅不明白, 裴元洵为何不想让她去御医堂。

    按照道理来说,她们母女回到京都,从距离上来说, 他们反而会更近一些, 他是喜欢宁宁的, 这样, 如果他想的话,他也可以偶尔见到宁宁。

    姜沅微微蹙起眉头, 轻声道:“将军为何不让我去?”

    裴元洵没说话, 而是垂眸凝视着她苍白的脸颊。

    他有私心。

    他想, 她与宁宁呆在兴州便是最好的, 这里距离京都只有几百里,他可以经常回来探望她们, 天长日久, 徐徐图之, 他总能赢得她回心转意的。

    可事情发生变化, 一切突然失控, 她竟要去御医堂。

    他不想让她去京都, 是担心那些飞短流长闲言碎语袭来时, 她会冷冰冰得将他拒之门外, 他连靠近她的机会都不会再有。

    姜沅这会儿喝了药, 那药产生了效果, 她的心神不再不安,那饴糖的滋味已经悄然消失,整个人重又冷静下来。

    在裴元洵无声的沉默中, 她突地想到了一件事。

    裴家祭祖回去, 裴元滢知道了她与宁宁的存在, 那沈姑娘,想必也已经知道了。

    三年已过,沈姑娘孝期已满,他们的婚期应该提上日程了。

    也许,是沈姑娘对她与宁宁的存在心怀芥蒂,而将军这样说,是为了体谅她。

    姜沅能够理解沈姑娘的这种想法,毕竟,就算再大度良善的女子,也难以忍受自己的夫君心系别的女人和孩子。

    是她疏忽了,竟到此时才想到这件事。

    想清这一点,她实在惭愧不已。

    因为她,沈姑娘的婚期被推迟,现在,又因为她与宁宁,让她心生不安。

    姜沅想了会儿,认真又诚恳道:“将军,调去御医堂的事,我一开始是不愿去的,但皇命难违,不得不去。我也知道,虽有调令,您必定能想出办法来,将这份调令作废。可,魏王殿下之前说的一句话,让我改变了原来不情不愿的念头。他说,他将我调去御医堂,是因为有人生了病,而他认为,那病只有我才能看。我是医者,治病救人乃首要本分,我要对得起自己医者的良心。”

    话音落下,裴元洵垂眸看着她,唇角紧抿成一条直线。

    她的态度很坚定,俨然已下定决心要去御医堂。

    她医者仁心,并非为名为利,而是为了治病救人。

    先前他不理解她为了习医奔波辛劳,他现在已明白,她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坚持,她是一个很好的大夫,医术高明,医德高尚。

    他不该,也不能,因为自己的私欲去阻止她。

    姜沅思忖一会儿,又轻声道:“将军放心,就算去了京都,我们也不会打扰你们的。宁宁本就姓姜,她是我的孩子,与将军无关,与裴家更无关系,请您务必跟沈姑娘说清这一点,请她不必介意。为了避嫌,我想,到了京都之后,将军最好还是不要来看宁宁,也不要再和我们母女有任何往来了。”

    裴元洵沉默不言地看着她。

    她的脸庞温婉而平静,嗓音也是轻柔的,保持着冷静与理智,不疾不徐地跟他说着这些,甚至还非常体贴地为他,为沈曦着想。

    他痛苦难言。

    她看向他的眼神,虽然柔和,却那样平静,其中没有半分波澜,没有半分情爱。

    其实,对她来说,他如期成婚生子,她才会如释重负吧,因为,那样的话,他便没有借口再来打扰她与宁宁,反倒是他解除婚约,对她来说,才会觉得遭受困扰,让她避之不及。

    他自责而茫然,不知该怎么向她解释。

    裴元洵胸膛沉闷地起伏了一阵,半晌后,他开口,嗓音有些暗哑:“姜沅,你想多了,我与沈曦的婚约,已经解除。”

    姜沅怔了许久,不可思议道:“为什么?”

    裴元洵视线沉沉地看着她,一时未言。

    他不愿对她隐瞒事实,但他,也不想让她拒他于千里之外。

    裴元洵沉默片刻,道:“近日卜卦得知,我命格强硬,克妻克子,又征战沙场,杀戮过重,命格无可更改,所以,此生,我都不打算再娶妻生子了。”

    姜沅觉得他的话是无稽之谈。

    她想了会儿,劝道:“算命之说,荒谬无比,将军保家卫国,百姓敬仰,怎可相信那些命格之言?”

    裴元洵道:“昨晚你亲眼见过,那些山匪,死在我剑下者不知几何,而战场之上,更是不计其数,说我杀戮太重,并无虚言。”

    姜沅紧咬住唇,不知该说什么。

    她是见到了他提剑杀人的模样,现在想起那血肉横飞的场景,还依然心有余悸。

    但她还是不相信那命格之说。

    不过,既然将军愿意相信,并且,他愿以此取消婚约,应当也是为了沈姑娘着想。

    她没有资格,也没有立场,去劝他什么。

    她尊重他的想法,只是,她的心头滋味复杂,思绪纷乱,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良久后,她表情复杂地点了点头。

    裴元洵看她似乎相信的模样,悄然轻舒一口气,又道:“待你去了京都之后,可能会有些关于你我二人的流言蜚语,你不必放在心上。”

    姜沅怔住:“流言蜚语,莫非有人认为,将军退婚,是因为我和宁宁?”

    裴元洵略一颔首,神色未变,淡声道:“我解除婚约之事,京中难免会有好事者闲言碎语,别人不敢私下非议我,而事情巧合,你们又恰好回到京都,所以,也许有人会将此事联想到一起。”

    姜沅明白了,他之所以不想让她再回御医堂,应是担心她会被流言波及伤害。

    她抿了抿唇,坦然道:“将军放心,清者自清,我们问心无愧,只要以后我们各自生活,互不打扰,谣言会不攻自破的。”

    裴元洵黑沉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沉冷神色未变,心绪却波澜起伏。

    他问心有愧。

    他私心甚重。

    他现在几乎进退无路,不得不小心转圜,步步为营,颇费心机。

    山岭难越,困难重重,不知何时,他才能重握她的纤手,得偿所愿。

    良久后,他微一颔首,淡淡唔了一声:“你说得对,我正有此意。”

    话音落下,房门吱呀一声推开。

    宁宁手里举着一把黄色的小花,快步走了进来,道:“娘亲,我给你摘了花”

    她很快跑了过来,小手按住榻沿,踩住床凳爬上床,抱住姜沅的脸用力亲了一口,道:“娘亲好点了没有?”

    看见女儿,姜沅便轻笑起来,她柔声道:“好多了,你的花从哪里摘的?”

    宁宁把花递到娘亲面前,道:“在外面,娘闻闻,香不香?”

    等姜沅笑着夸完她摘的花又好看又好闻时,宁宁才注意到,她的爹爹就坐在榻旁,正沉默不语地看着她们母女。

    宁宁拉住他的手,仰起小脸笑道:“爹爹救了娘亲,谢谢爹爹。”

    她长得和姜沅极像,一双美丽的大眼明亮又有神采,裴元洵忍不住抬起大手,摸了摸她的发辫,勾唇笑道:“这是爹爹应该做的。”

    宁宁眨了眨眼睛,道:“爹爹,和我们一起走吗?”

    她只是疑惑地问了一句,但从她的话中,裴元洵却突然生出一种隐秘的期待。

    他看向姜沅,低声道:“我亦要返京,一路同行吧。”

    有他一路同行,路途上定然会安全许多。

    不过,姜沅果断摇了摇头。

    她揉着额角,苍白的脸上重又出现疲色,有些虚弱道:“多谢将军好意,不必了。既然京中有流言蜚语,我们更应该避嫌,还是我们自己去就可以了。”

    她虽惊惧不安的病症未好,态度却很明确,她说要清者自清,便打算从现在开始,坚定地要与他划清界限了。

    裴元洵看着她,一时沉默未语。

    片刻后,他低头看着宁宁,剑眉拧起,轻叹了口气。

    宁宁奇怪道:“爹爹怎么了?”

    裴元洵沉声道:“爹爹担心前路可能还有山匪。”

    提到山匪,宁宁便担心起来,娘亲的安全,是她最在意的了。

    她着急地摇着姜沅的手,央求道:“娘,让爹爹和我们一起走。”

    姜沅有些为难,看娘亲不太想同意的模样,宁宁眨了眨眼睛,泪珠儿大颗大颗涌了出来,道:“娘亲听话,爹爹厉害,可以打坏人,和爹爹一起走。”

    姜沅舍不得她掉眼泪,她赶忙拿过绣帕,擦了擦她小脸上的泪,道:“娘亲再想想办法”

    不过,她的话很快被打断,裴元洵垂眸看着她,沉声道:“姜沅,你我虽要避嫌,但到京都尚有二百里路程,不急于这一时。你病症未好,一路上还要照护宁宁,你我虽没有什么情分,但”

    他顿了顿,道:“姜沅,我此生,可能只有宁宁这一个孩子了。我很在意她的安全,请你理解我这个当爹的心情。”

    姜沅愣了愣。

    他说得没有错,如果他终身不娶的话,确实便只有宁宁这一个女儿了。

    他在意宁宁的安全,也在情理之中。

    姜沅无奈片刻,只好道:“那就麻烦将军了。”

    ~~~

    马车辘辘而行,前去京都的车内,响起清脆稚嫩的咯咯笑声。

    宁宁仰起小脸,甜笑道:“爹爹,再讲。”

    裴元洵手持一卷话册,闻言,暗暗勾起唇角,低头再次读起来。

    他的声音沉冷威严,刻意放缓的时候,听起来沉稳又磁性,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感觉。

    姜沅不禁抬起头,悄悄看了他们父女二人几眼。

    裴元洵身姿笔挺地坐在车榻处,宁宁则翘着小腿坐在他膝上,她双手撑腮盯着爹爹的脸,大眼睛一眨不眨地听他读话册上的故事。

    每当爹爹讲到好玩的地方,她便兴高采烈地拍着小手,对姜沅道:“娘亲,来听。”

    那马车的车厢空间有限,裴元洵的声音,几乎每个字都能听进耳中,根本难以忽视,再者,姜沅就坐在他们身边,距离本就很近,她轻笑了笑,温声道:“娘亲听着呢。”

    讲完一册故事,裴元洵习惯性瞥了一眼手旁的案几。

    那上面有搁着一盏金银花茶,茶汤呈淡黄色,闻起来清甜,冒着袅袅热气,是姜沅为了慰劳他,亲手沏好的。

    而此时,姜沅则拿了卷医书靠在车窗处,她一边翻看着,纤细的手指时不时在某处轻轻点几下,而后则蹙起秀眉思考片刻,过了一会儿,她翻过这页,再看下一页的内容。

    她看的那本书,是蓝色的封皮,上书谭医官所著,那是她师傅写的医书,里面的内容,都是讲那些女科病症的,那也是她最擅长的病症。

    她读得很认真,没有发现他打量的视线,她心神不安的病症已大好,身体也好转过来,从他的角度,可以看到她白皙如瓷的脸颊,她那头乌黑的长发,此时也没有挽成发髻,而是束成一股黑色的发辫,斜斜垂在肩头,显得温婉而可人。

    片刻后,似乎察觉到什么,她的长睫扑闪几下,抬起头来。

    裴元洵轻咳一声移开视线,不动声色地端起茶来,慢慢喝完,对宁宁道:“今日就讲到这里,待会儿爹爹带你骑马。”

    一听到骑马,宁宁的眼睛立刻亮了,她长这么大,还没有骑过马呢。

    宁宁眨巴着大眼睛看向娘亲,征求她的同意。

    姜沅点了点头,道:“骑半刻钟便好,不宜太久。”

    说完,她看向裴元洵,叮嘱道:“将军要小心些,别骑得太快,不然宁宁会害怕的。”

    裴元洵沉声道:“放心。”

    爹爹的马儿又高大又威风,宁宁被爹爹一把提上马背,那马儿撒开四蹄向前走的时候,宁宁小手抓住马鞍,接连发出“哇”的惊叹声。

    担心宁宁的安全,姜沅撩开车帘,一直盯着他们父女的身影。

    直到过了一会儿,裴元洵拨转马头迎面走来,姜沅看到宁宁开心兴奋完全无惧的小脸蛋,才放下心来。

    两百里的路程,本应三日就能到达京都的,但一路上走走停停速度慢了些,直到第四日傍晚,他们才走到靠近京都郊区的驿站。

    不过,这个驿站距离京都不到三十里,他们只需住上一晚,明日便能很快到达京都了。

    距离到御医堂报到的日子,其实已晚了三天。

    临睡前,姜沅拿出调令来,又仔细看了一遍所注明的消息。

    在御医堂任职的御医,皆提供住所,位置在永安坊中,以往她在京都时,曾去过那里,对那坊里的各个巷子胡同还有些印象。

    她想,等到了之后,她需得先到宅子里安顿下来,等到次日,再去御医堂中领职。

    不过,就在她凝神计划的时候,她的房门忽然被叩响。

    她们晚间入住驿站,除了她与宁宁一间客房,其余人皆有自己的住处,这个时辰,胡娘子早已歇息了,来敲门的,只会是裴元洵。

    宁宁已经睡下,姜沅轻声走到门旁,道:“是将军吗?”

    裴元洵低低嗯了一声,道:“我有话要跟你说。”

    姜沅也有话要跟他说。

    这里已接近京都,属于天子脚下,安全无虞,实在不必再担心什么安全问题,他们之前早已说好要避嫌,也应该在此分开了。

    姜沅打开房门,站在门口处轻声跟他说话:“将军要走了吗?”

    裴元洵默然片刻。

    其实,这里距离京都很近,他打马回到将军府,也不过半个时辰。

    不过,他贪恋一家三口的和睦温馨,只想与她们能再多呆一时半刻。

    片刻后,他拧眉道:“明日我送你们到永安坊。”

    姜沅忙道:“不必了,那里的路我认得,不会有误的,将军放心吧。”

    裴元洵道:“最近西金有来使,京都戒严,进出城门都需手令,你有调令虽是无妨,但你们一行既有清远县人,也有兴州人氏,城门守卫盘查细问,需要花费不少时间,若是等到天黑,又要耽搁一日,不如与我一道同行。你放心,待进了城门,我只打马在后跟着,等你们到了永安坊,我便回去了。”

    他考虑得周全细致,所言不差,姜沅想了想,道:“如此也好。”

    她已同意,裴元洵点了点头。

    不过他转身大步离开时,那件靛青色外袍的衣摆处,赫然出现一道长长的裂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划破了。

    姜沅叫住他,道:“将军的外袍怎么破了一道口子?”

    裴元洵顿住脚步,低头看了一眼,道:“兴许是下马时不小心刮到了马镫。”

    说着话,他稍稍提起袍摆,拧起眉头看了一眼。

    姜沅想起来了,今天他大部分时间都坐在马车里,只有教宁宁骑马时踩了马镫,兴许就是那个时候刮破了衣袍。

    这样的话,那她该给他缝好的。

    姜沅道:“将军把外袍脱下,我给您把口子缝上吧。”

    她把房门稍稍打开一些,侧身示意他进来。

    裴元洵没说什么,轻轻颔首,跟在她身后,走了进来。

    片刻后,他把外袍脱了下来。

    姜沅仔细看了看,那外袍下摆的口子足有五寸长,看上去很是醒目,还好她的针线筐里有同色的丝线,且她的女红手艺一向是不错的,帮他把衣裳缝补起来不在话下。

    她将出行时携带的针线筐拿过来,坐在靠窗处的圆凳上,垂眸一针一线地缝起来。

    客房的灯烛很暗,裴元洵把灯烛拨亮些许,移到姜沅近前,好让她看得更清楚些。

    拨亮灯烛后,他便挺背坐在姜沅对面。

    他沉默未语,大掌习惯性撑在膝上,视线随着姜沅手里的针线移动片刻后,悄然落在她的手上。

    她的手指很纤细,很好看,一双精致的巧手,既能做得女红,又可行医施药。

    房内很安静,只有烛火偶尔跳跃的噼啪声,姜沅一直低头补着衣裳,神情认真而专注。

    裴元洵垂眸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他想,若是那口子再长一些便好了,那他便可以多在这里呆一会儿。

    或者,如果时间能永远停在这一刻,也没什么不好的。

    不过,姜沅很快缝好了衣裳。

    她轻轻咬断绳结时,将衣袍递还给他,道:“好了,将军看看怎么样。”

    她的手艺一向是很好的,那缝补起来的痕迹,若不细看,根本难以发现,裴元洵披上外袍,道:“很好,多谢,麻烦你了。”

    姜沅轻笑了笑,道:“将军不必客气。”

    裴元洵沉沉看了她一眼。

    天太晚了,他不便在她屋里久呆。

    他大步走至门槛处,回眸看了她一眼,低声道:“那我回去了。”

    姜沅点了点头,看着他高大挺拔的背影,轻声道:“将军早点休息。”

    不过,待她走近关门时,他却突然转过身来。

    姜沅没收住脚步,额角猝不及防撞在他的下颌。

    那疼痛的滋味可不好受,她捂住额头,一下疼得泪花儿在眼眶里打转儿。

    她揉着额角,眼泪汪汪道:“将军还有什么事?”

    裴元洵被撞了一下,疼痛不比她少。

    不过这点疼感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倒是姜沅白皙的额角泛起了红。

    裴元洵抱歉道:“我只是想问你和宁宁明天早上想吃什么,好一早给你们买来。”

    说着,他伸出大手扣住她的后脑,俯身靠了过来,神情严肃得去查看她额角泛红的地方。

    这个动作有些亲密,但他的神情却很凝重,熟悉的清冷气息霎时笼罩过来,姜沅愣了愣,一时不知是该阻止他,还是该怎么办。

    裴元洵拧眉看了几息,沉声道:“无事,没有破皮,不过有些红肿,抹些消肿化瘀的薄荷膏吧。”

    姜沅恍然回过神来。

    她悄然挣开他的大手,急忙后退一步,抿唇道:“好,待会儿我对着镜子自己抹,不用劳烦将军了。”

    裴元洵垂眸看了她片刻,道:“好。”

    他话音落下,姜沅迅速走上前,轻轻关上了房门。

    房门啪嗒一声锁上门闩,她在门槛处驻足片刻,很快缓步离开,走向里间床榻的方向。

    裴元洵负手站在门外,剑眉拧起,无声静默了许久,神色黯然而失落。

    朝夕相处几日,她与他,依然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没有半分进展。

    她对他以礼相待,又对他避之不及,眼看到了京都,她又要开始避嫌。

    他的前路,艰难而坎坷,不知何时,才能得见曙光。

    翌日一早,车队重又出发,一行人通畅无阻地经过城门,很快到了永安坊。

    按照他们之前的说法,到了永安坊,裴元洵便该打马回去。

    他遵守约定,在看到姜沅的马车驶进永安坊时,便停在了坊外。

    不过,他没有马上离开,而是遥遥看着。

    过了一会儿,只见姜沅本在前行的马车忽然停了下来,似乎有人在跟她打招呼。

    裴元洵凝神看去。

    稍顷后,萧弘源双手抱臂,慢悠悠从一旁走了出来。

    他今日穿了一身月白锦袍,头发束着月白色的发带,显得俊朗又潇洒。

    裴元洵眯起星眸看着他的方向,一贯沉冷的脸色微微变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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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2  ☪ 第52章

    ◎可他,又让她受了委屈。◎

    刚跟车内的姜神医打过招呼, 萧弘源便莫名觉得有一道视线打量过来。

    那视线冰冷威严,让人忍不住头皮一紧,脊背生寒。

    他下意识转眸看去。

    待看清高坐马背上神色沉冷的裴将军时, 他勾唇一笑, 双手抱臂, 慢悠悠走了过去。

    裴元洵下马见礼, 拧眉道:“殿下何故在此?”

    萧弘源挑起长眉,一脸无辜地说:“本王只是去了一趟清隐寺, 回来经过此地, 恰好看到姜神医, 顺便打个招呼而已。”

    清隐寺就在永安坊中, 那寺庙不大,鲜有人至, 不过, 裴元洵却知道, 魏王殿下之所以去清隐寺, 应当是探望那位景夫人。

    裴元洵瞥了他一眼, 片刻后, 他突地想起什么, 沉声道:“殿下可是想让姜大夫给景夫人治病?”

    萧弘源点了点头:“裴将军, 让你猜对了, 本王正有此意, 夫人喜欢清静,一向闭门念佛,不愿人打扰, 只有每月十五寺庙对外施粥时, 她才会见一见外人, 我打算等到这一天,带姜神医去一趟清隐寺。”

    距离本月十五,算来还有不到十日,那清隐寺不会有外人打扰,虽要避嫌,若是无意遇见的话,不算违反约定。

    裴元洵默默思忖片刻,道:“殿下打算独自一人和姜大夫同行吗?”

    萧弘源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不然呢?你也知道,夫人不愿见到外人,就连大夫,她都不会看的。”

    裴元洵沉默未言,黑沉眼眸直视他片刻,道:“殿下潇洒随性,姜大夫性情温婉内敛,殿下在她面前,还请谨言慎行。”

    萧弘源闷声笑了起来。

    稍顷后,他无奈地摊了摊手,道:“好吧,我会尽量的。不过,裴将军,我最近和姜神医见面的时候可能会比较多,你不会多想吧?”

    裴元洵沉默一会儿,视线扫过他的月白色锦袍和发带,淡声道:“殿下,这身装束和你的气质不符,换了吧。”

    他说完,撩袍翻身上马,很快打马离去。

    萧弘源站在原地怔了会儿。

    片刻后,他拨弄几下头上的发带,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锦袍,再转眸看了一眼随行的侍卫,自顾自嘀咕起来:“本王这一身不好看吗?这不挺潇洒倜傥,玉树临风的?我还打算穿这一身,经常去御医堂找姜神医呢。”

    他低叹一声,干脆放弃了这个打算。

    ~~~

    在永安坊的当归胡同安顿好后,姜沅翌日去了御医堂报到。

    御医堂位于皇城之东,礼部衙门之后的街道上,隶属太医署,监管制药与行医两大职责。

    不过,这御医堂却不比兴州杏林医署的规模大,它只是一间衙门样式的大院,迈过挂着御医堂匾额的朱漆大门,走过大约三丈远的青石砖直道,便进到了内堂。

    内堂当面的墙上挂着行医图,左右两侧则是一副对联,上联是凝神慎识药,下联是屏气谨施针,意在提点御医们做好自己制药行医的本分,万莫疏忽大意。

    姜沅初到御医堂,先了解了一番这里的情况。

    因这医堂中,目前只有她一个女大夫,她的职责很明确,只需每月按照固定日子去宫里看脉,除此之外,有些朝廷重臣府里的女眷,若是有官家特许,也可以到御医堂来请大夫看诊。

    相较于在杏林医署时来说,这里医务倒算是轻松,除此之外,每月还有一笔不菲的诊金,待遇算是极好的。

    姜沅在这里呆了几日,对御医堂已基本熟悉,到了第七日午时之后,她正打算再研读妇科经方的后半部时,突然从外面来了个白面无须的小太监。

    那小太监来得匆忙,似乎跑了一路,额头上都是亮晶晶的汗珠,见到姜沅,他拿出东宫的令牌,急声道:“你可是姜大夫?有人病了,太子妃娘娘请你去一趟,快跟我走吧。”

    他这样匆忙,显然是有人患了急症,姜沅没说什么,很快提上药箱随他上了马车。

    马车当即向东宫的方向驶去。

    从御医堂到东宫,大约需要两炷香的时间。

    那小太监坐在马车里,不等姜沅发问,便主动介绍起情况来:“今日是太子妃娘娘的生辰,按例,娘娘设了生辰宴,各府里的夫人小姐都给娘娘来祝寿,可那刘相府上的二儿媳,刚吃了几口饭菜,也不知怎得就晕倒了,她那眼睛闭着,喊了许久也不见回应,可真真把人急死了。这不,大家都听说御医堂来了个女大夫,那一屋子都是女眷,请个男太医不方便,所以就请你去看诊。”

    头晕之症,发病的原因多样,得亲眼见到病患,把脉看诊后才能辨明原因,那小太监说完话不久,马车就到了东宫府外的后角门。

    后角门距离女眷们吃生辰宴席的花厅很近,走路不需半柱香的时间便可以到达。

    姜沅刚走到花厅外的时候,突然听到一个有些耳熟的女子声音。

    那声音尖利刺耳,虽是在放低了音量说话,却依然能传到耳畔。

    听到那声音,一种久远的,深处的记忆莫名涌上心头。

    姜沅无声顿住脚步,循着声音来源处望了过去。

    那站在花厅东偏殿外台阶下说话的,赫然正是沈姑娘的丫鬟碧蕊。

    她的头发扎了两个圆发髻,发髻上各插了一枚金灿灿的发钗,此时正一条腿踩在阶沿上,压低了声音道:“那可是个有心机的,你们绝对想象不到,人家假死离府,还生了孩子,等将军心痛难过她死了的时候,人家又抱着孩子出现了。你说说,她都有孩子了,那将军为了给她和孩子名分,提出要退婚,我们小姐有什么话可说?”

    那旁边有五六个听她说话的,不知有哪些府邸的丫鬟,看衣着打扮,也都是名门贵地之家的,她们纷纷啧了一声,不无同情道:“沈姑娘又美丽又善良的一个大家闺秀,怎么就遇到了这么不择手段的女人,平白被耽误了三年光阴,这上哪里说理去?”

    碧蕊冷笑一声,道:“苍天有眼,我们小姐被耽误了三年,这以后再嫁,名声可得是清清白白的,若是我不出言说明,万一小姐名声被连累了,人家再以为退婚是我们小姐的不是,那我们小姐还怎么嫁人?”

    有个丫鬟道:“那不会的,京都之中谁不知道,是沈姑娘被那女人给坑惨了。”

    碧蕊撇了撇嘴,道:“你们还不知道呢,那个女人姓姜,叫姜沅,她这会儿还进了御医堂当大夫呢,过一会儿她就来了,你们可以看看她,长得又清纯又美艳的,可狐媚了。”

    那些话,一句一句都传到了姜沅耳中。

    她下意识提紧了药箱,捏得骨节都泛了白。

    碧蕊在这里,那么沈姑娘此时必然也在这里。

    她的丫鬟说的话,差不多可以代表她的态度。

    那么,那殿里的高门贵女们,所表现的态度,应当也与那些围观旁听附和发言的丫鬟们所差无几了。

    这就是京都的飞短流长,流言蜚语,她们不敢背后非议位高权重的裴将军,则把利刃矛头都指向了她。

    沈姑娘被退婚是有委屈,姜沅能理解她,可她,也属实无辜。

    若真要怨的话,这事情都该怨将军。

    可姜沅想起他那日说的话,又实在难以让她生出怨恨。

    不过,她问心无愧,那些闲言碎语,虽入到她耳中,她不放在心上,便也不会伤害到她。

    姜沅默默深吸一口气。

    片刻后,她没说什么,径直越过那一群丫鬟,抬步迈上台阶,走进偏殿。

    偏殿内,站着十多位夫人小姐,她们衣着华丽贵重,神色各异,待姜沅一走进殿中时,她们便把打量的眼神投了过来。

    有几个在将军府的时候见过姜沅,再次看到她的时候,彼此之间默默交换了一个复杂玩味的眼神。

    姜沅抬眸,在一众贵女之中,率先看到了沈曦。

    相比于三年前,她没有什么变化,容貌还是那般出众,那一身碧色的百褶裙,显得她肌肤白腻如雪,明艳夺目。

    看到姜沅,沈曦坐在原位上没动。

    她抿了抿唇,神色看上去有些哀婉,而后端起手边的茶盏,低头轻啜了几口。

    不过,还没等姜沅走到殿中时,太子妃云氏便率先一步走了过来,温声道:“姜大夫,生病的人在屏风后躺着,你快随我来。”

    她说完话,便在前头带路,待姜沅随她绕过屏风后,看到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闭眸躺在美人榻上。

    女子的脸色倒无异样,呼吸也均匀安稳,只是无论怎么喊,都不见回应。

    姜沅拿出脉枕给她诊脉,待诊完后,她抿了抿唇,很快起身道:“太子妃娘娘,夫人身体无恙,是喝醉了酒,给她一碗醒酒汤喝就行了。”

    云氏有些意外,也有些不敢相信,轻笑道:“真是奇了,怎么会有人沾酒就醉?”

    她虽是不太相信,还是命人快些煮了醒酒汤来。

    不一会儿,那夫人被喂了几口醒酒汤,便慢悠悠醒转了过来。

    云氏既惊且喜,她拉着姜沅在她身旁坐下,奇道:“姜大夫,听说你师从谭医官,还研制了防治麻风疫的方子,方才看你诊脉,你的医术确实不错,你这么年轻,才刚刚二十岁吧,习得这么好的医术,想是禀赋非凡吧?”

    姜沅笑了笑,道:“太子妃娘娘过誉了,我天资平平,只是勤能补拙而已。”

    她生得貌美,说话温婉,态度也很温柔坦诚,云氏看着她,想及那晚裴将军退婚的事,不禁便有些明白了其中缘由。

    云氏想了想,温声道:“姜大夫,你以后就在御医堂任职了吗?听说是皇弟将你调来的,他行事是不守规矩些,可有给你造成困扰?”

    姜沅如实道:“魏王殿下调我过来,是想请我治病救人的,我想,救治病人,无论何地,都是应该的,只是我的医术并没有精进,待以后,我可能还会去往别的地方,习疑难杂症,增进医术。”

    云氏听完,颇为赞赏地看了她一眼,道:“你可真是我见过的奇女子了。”

    姜沅轻笑了笑,谢过太子妃的夸赞。

    看完病症,她不便久呆。

    不过,就在她要告别时,云氏避开众人,悄声道:“姜姑娘,裴将军解除婚约时,已对沈家多有补偿,沈家既已收下,便不该再有怨言,外面可能有些闲话,你不必放在心上。”

    姜沅并不意外。

    不过,无论将军怎样退婚补偿,这些都与她无关。

    只是,碧蕊在外头为她家小姐打抱不平的时候,似乎刻意忽略了这一件事。

    姜沅虽不在意这些,但对太子妃的好意相告十分感激,她笑了笑,道:“多谢太子妃娘娘。”

    此时,那女子醒转过来,参宴的夫小姐们或去打趣她,或去跟她说话,殿里一时空荡荡的,只剩了沈曦一人坐在那里喝茶。

    见姜沅收拾药箱打算离开,沈曦莫名盯着她的手腕处看了几眼。

    片刻后,她起身走了过来,温声道:“姜大夫,别来无恙?”

    姜沅没想到她会主动打招呼。

    她顿住脚步,轻笑了笑,道:“沈姑娘,一切安好?”

    说话间,她提起了药箱。

    只不过,她提着药箱的时候,那右手衣袖微微上提,露出一截皓白的手腕。

    沈曦拧眉看了过去。

    那纤细白皙的手腕上,一颗嫣红的梅花痣清晰地落入眼底。

    似乎想起了什么,沈曦的脸色霎时变得煞白难堪起来。

    ~~~

    到了下值的时辰,姜沅从御医堂返回当归胡同。

    只是,回去的路上,她觉得有辆马车静默地停在胡同外一动不动,似乎有些奇怪。

    那赶车的小厮,戴着斗笠,笠沿压得很低,看不清面孔,也不知是做什么的。

    不过,那马车既无府邸的徽记,也没什么奇特之处,只是大街上寻常可见的一辆马车,仔细看去,也并无什么可疑之处。

    姜沅若有所思地看了几眼,便快步走向胡同深处。

    车上,东远抬起斗笠,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

    这几日,将军一直沉默无言,人也消瘦了许多,下值后,将军也不再骑马,而是回回都坐马车。

    那马车没有将军府的徽记,也与华贵完全沾不上边,只是从外面车行买来的寻常马车。

    他们会在永安坊驻足许久,直到看到姜大夫从御医堂回来,再呆上一会儿,才会赶上马车离开。

    东远只盼着尽快熬到十五那一天,要不然,再这样避嫌下去,主子连话都跟姜大夫说不上一句,人都快变成一块消瘦的沉冰了。

    车内,裴元洵掀开车帘,从马车上下来。

    他知道姜沅今日去了太子妃的生辰宴看诊。

    那宴席之上,正是流言蜚语传播之处,也许她,听到了什么不中听的,也不知,她心里会作何感想。

    一切都是他的错。

    可他,又让她受了委屈。

    他遥遥望着那纤细的背影远去,唇角自责得紧抿成一条直线。

    作者有话说:

    明晚21点更,今天更晚了,有些剧情写得不太满意,斟酌了很久,不好意思~~~感谢在2023-12-07 20:11:35~2023-12-08 21:59: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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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53  ☪ 第53章

    ◎可他,此刻,却如坠冰窟。◎

    日子倏忽而过, 转眼到了本月十五这一天。

    按照魏王殿下差人传来的指示,姜沅没有去御医堂,而是先到清隐寺等他。

    清隐寺坐落于永安坊内, 靠着永安大街一侧的大门常年紧闭, 只有在右拐入一条清幽的街道后, 才可以看见那红墙庄严矗立的寺院, 开了个仅能容下一辆马车通过的寺门。

    寺门由僧人守着,平时等闲不容人入内, 只是十五这一日要对外施粥, 那寺门便大开着。

    在外等着领粥的, 有衣衫褴褛的乞丐流民, 也有周边的百姓信众,他们自发排成一队, 缓缓往前移动着等待领粥。

    那施粥的地方, 是在寺内大殿旁的一间偏殿中, 那里并不是寺里的斋房, 而是因为靠近门口, 方便施粥, 才在每月十五日这一天临时用做施粥之处。

    那盛粥的圆木桶就摆放在殿门口的一张桌子上, 旁边则摆着一张硕大的圆簸箕, 里面全都是白白圆圆的素包子。

    此时辰时刚过, 姜沅比约定的时辰早到了两刻钟, 魏王殿下还没有前来,她等着无事,便站在那偏殿的不远处看了一会儿。

    站在外面施粥的只有两个少年僧人, 他们头上烫着结疤, 身上穿着黄色的僧衣, 因领粥的人太多,两个人一时有些手忙脚乱,一个舀着粥饭,另一个看包子快要分发完了,便要去斋房里拿包子过来。

    那个僧人一走,另一个便又要盛粥又要发包子,姜沅看他更是忙不过来,便走了过去,道:“小师父,我帮你发包子吧。”

    那小僧没说什么,而是很快点了点头,道:“多谢姑娘。”

    得到他允许,姜沅便忙碌了起来。

    她方才观察了一会儿那僧人是如何发包子的,到她分发的时候,动作便极快极好,但凡有人走近,她便用长筷夹起包子,再从一旁抽出张早已备好的碧绿荷叶,拿荷叶包好,再递给领粥的人。

    不过,待包子分发完,去斋房拿包子的僧人还未回来。

    那旁边舀粥的小僧对她道:“姑娘,包子兴许还没做好,殿里还有茯苓糕,麻烦你拿过来,就发茯苓糕吧。”

    听到茯苓糕,姜沅愣了会儿,片刻后,她点头道:“好。”

    说完,她便放下手里的长筷荷叶,向偏殿走去。

    不过,那殿里不是空无一人,还有一位看上去大约四十多岁的中年女子。

    她默默站在殿窗前,似乎方才已看了许久,待听到轻缓的脚步声,她便转过头来。

    姜沅有些意外地打量了她一番。

    她很清瘦,穿了一身灰白色的长袍,那是在寺庙修行的居士常穿的衣裳,很简洁,也很简朴,她的头发只挽了一个妇人发髻,发髻上也没有任何装饰,就连发簪,也只是最普通常见的木簪。

    不过,妇人虽是已过中年,脸颊眼角都已生出细纹,脸色也苍白不已,但依然看得出,她年轻时必定是个极出众的美人。

    不过,她的眼睛好像不怎么好,有些看不清楚的模样,眉宇间也笼着一股愁郁,待姜沅走近了,她扶着身旁的椅背,温声道:“你是来取茯苓糕的吗?”

    姜沅轻声道:“是的。”

    听到姜沅的声音,她有些意外地问:“姑娘,你是来帮忙施粥的吧?”

    姜沅道:“是的,他们人手不够,我在等人,便来帮了一把。”

    妇人淡淡笑了一下,道:“谢谢,茯苓糕就在这里,你端过去吧。”

    顺着她指的方向,姜沅看到了放在竹篾簸箩里的茯苓糕。

    那茯苓糕做得极好,表面如霜雪似得洁白,上面还撒了一层浅橙色的干桂花,闻起来,也有一种清甜的味道。

    姜沅道:“这是您亲手做的吗?”

    妇人轻轻点了点头,片刻后,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道:“你能先帮我尝一下味道吗?我年纪大了,味觉也有些失灵了。”

    姜沅尝了一块。

    那茯苓糕很松软香甜,比她尝过的任何茯苓糕都要好吃。

    她慢慢尝完了一块,由衷地称赞道:“您做得很好,甜丝丝的,还有一股桂花的清香,松软可口,很好吃。”

    听到她的夸赞,妇人温和地笑了笑,道:“那就麻烦你发下去吧。”

    没多久后,寺内驶进一辆奢华的乌篷马车。

    那马车缓缓停下后,魏王殿下率先踩着车辕,跃下马车。

    姜沅已发完了茯苓糕,正在施粥的偏殿等他。

    不过,还没等她走到魏王殿下近前,便看到那马车的车帘再次被掀起,一只刚劲修长的大手伸出。

    片刻后,裴元洵从马车中出来。

    他展眸看了姜沅一眼,沉冷神色一如往常,而后撩袍踩辕下车,迈着沉稳的大步,很快走到姜沅面前。

    姜沅看着他,轻轻咬住了唇。

    那些流言蜚语,她虽不怨恨他,但看到他难免生气,再者,本已说了避嫌,他却又凭空出现在这里,岂不是违反约定?

    他走到近前,姜沅却没有再看他。

    没等他出声,她便低头提起药箱,从旁边绕过他,径直走向魏王殿下。

    裴元洵被刻意忽视,一贯波澜不惊的沉冷眸底,郁色汹涌而至。

    萧弘源今日没穿宽袖锦袍,也没绑发带,而是穿了一身靛蓝色的绣金锦袍,束得是同色玉冠,他手里还拿了一把月白色的象牙扇,天气不热不冷,很是舒适,他却唰地一下展开扇子,拿在身前慢条斯理地摇了起来。

    看到姜沅,他长眉一挑,笑道:“姜神医,你怎么来这么早?等了本王许久吗?”

    姜沅道:“没有等太久,我担心迟到,耽误殿下的要事。”

    说着,她顿了顿,轻声提醒道:“殿下不要喊我姜神医,我只是个普通大夫。”

    魏王殿下随性无忌,言语夸张,每次见面,总要称呼她姜神医,这个称呼早就让她觉得不适了,她资历尚浅,又初来乍到,那些花白胡须妙手回春的老大夫们,还不敢自称神医,她哪能担当起这个称呼?

    萧弘源闷声笑道:“在本王心中,你就是姜神医,初次见面,你就断过本王的病症,之后,你还救了本王,你这般医术了得,聪敏机智,秀外慧中,神医这个称呼”

    话未说完,察觉到一道沉冷视线从不远处袭来,萧弘源顿了顿,很快改口道:“那本王以后还是喊你姜大夫。”

    话音落下,他瞥了一眼那面色清冷默然不语的裴将军,似乎突然想起什么,忙道:“本王来的路上,正好遇到了裴将军,这清隐寺圆明方丈佛法高深,慈悲为怀,解难释惑,裴将军今日就是来拜访圆明方丈,向他请教佛法的。”

    听他说完,裴元洵负手站在不远处,沉冷神色未变,只是略一颔首。

    姜沅想起他命格强硬孤苦的言论,兴许,他来这里,是为了寻求解决之道。

    她心绪复杂难言,不知该说什么,只是那原来的生气莫名化作同情,便冲他轻轻点了点头。

    像是得到默然的许可,裴元洵眸底郁气悄然散尽,负手大步走了过来,低声道:“姜沅。”

    姜沅看着他,轻声打招呼:“将军。”

    裴元洵迫不及待地问道:“你们初到京都,宁宁适应得怎么样?”

    算起来,她们已到京都将近半月有余。

    在此期间,他们还没有见过,他自然也没有见到宁宁,身为父亲,他关心宁宁的近况并无不妥。

    姜沅道:“挺好的,我们现在住的宅子是个一进的四合院,她很喜欢,那宅子的庭院大了些,我又请了个洒扫做饭的婆婆,这样,胡姐姐便不用那么累了,宅子里有个大大的秋千架,宁宁最近喜欢天天荡秋千。”

    她提到荡秋千,裴元洵便想起,她们在兴州的宅院里,也有一个小小的秋千,那是放在室内厅里的,宁宁那个时候便喜欢,现在院子里有秋千架,她自然会更喜欢了。

    就在他们说话间,萧弘源已摇着折扇大步向前走了一段路。

    看到两人站在原地未动,他便朗声打断了他们的话:“姜大夫,裴将军,景夫人在后面居士住的院子,咱们一起去,你们边走边说不迟。”

    这寺庙本就清幽僻静,僧人也不多,越过前面的大殿,再往后走不远,便可以看到居士常住的地方。

    那里有一间偏僻的小院,院门外种着几株金茶花,这个季节,那花却开得很好,微风拂过,散发着清幽的香气。

    萧弘源看着那院子,神色敛去以往的漫不经心,变得严肃起来。

    他清了清嗓子,低声道:“姜大夫,这里就是景夫人日常修行居住的地方,夫人平时念佛清修,不喜欢人打扰,只有十五这一日才愿意见我,进去之后,你不要说自己是大夫,如果是大夫,她銥誮是不想见你的。”

    听起来这位夫人的性子似乎难以琢磨,姜沅不禁为难起来:“魏王殿下,您高看我了,病者不想配合,我怎能诊病?”

    魏王笑了笑,倒像对她抱有极大的信心:“姜大夫,我知道你脑袋灵活,定然能想出法子为夫人诊治病情的。”

    姜沅抿了抿唇,下意识求救似地看了一眼将军。

    裴元洵立刻道:“尽你所能即可,不必勉强。”

    顿了顿,他又道:“景夫人是沈老侯爷的嫡妻,魏王殿下是她的”

    沈老侯爷的嫡妻。

    听到这话,姜沅眼神震动了下。

    在清远县时,她曾听李侯爷的夫人提及过,沈老侯爷有两位嫡妻,一位是那位沈老夫人,也就是沈姑娘的母亲,另一位,鲜少有人提及,原来就是住在寺院清修的景夫人。

    她记得,嫡妻并立的情况,在大雍朝绝无仅有,沈老侯爷有两位正妻,是官家下旨允许的例外。

    不过,裴元洵迟疑了一下,没有说完,而是道:“魏王殿下孝心一片,此举是好意,不过,就算你看不出什么,殿下也不会责怪的,你不必担心。”

    他这样说,比从魏王殿下自己亲口说出来还让人放心,姜沅轻轻点了点头,道:“那我见机行事。”

    三人叩门而入。

    到了院内,有两个提着扫帚在院内扫落叶的中年嬷嬷,看到他们过来,两位嬷嬷并不意外,她们上前见过礼,道:“夫人方才在屋里坐着,这会儿让我们扫好院子,把桌子搬出来,给殿下沏茶喝,殿下且等一会儿。”

    说完话,那两个嬷嬷便从廊檐下搬了一张四方八仙桌来。

    待放好桌子后,一个去房里请景夫人,另一个则端了一碟茯苓糕放在桌子上,又搬了红泥小炉来,在一旁烧水沏茶。

    景夫人住在东厢房,萧弘源便站在房门外等着。

    待嬷嬷搀着景夫人走过来,他大步上前搭手扶了过来。

    他身材高大,便微微俯着身体,朗声笑道:“夫人,我今日来看您,还带了两位朋友同行,一位是裴将军,您知道的,另一位是我才结交的新朋友,是个姑娘,您不介意吧?”

    姜沅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说话。

    从她的角度看去,萧弘源身材高大,俯身说话的时候,恰好遮掩住了景夫人的面容。

    姜沅往一旁走了走,待看到那位景夫人时,不由有些意外。

    原来她就是刚才那位施茯苓糕的妇人。

    听魏王殿下说完,姜沅走上前,轻声道:“夫人。”

    景夫人眼睛不好,却记得她的声音。

    她顿住脚步,温和地朝姜沅的方向笑了笑,道:“原来这就是殿下新认识的姑娘,快请坐吧。”

    她似乎因魏王结识了女子而感到高兴,唇边笑意绽出,十分欣慰的模样。

    萧弘源是有些意外的。

    要搁以往,夫人是不愿和陌生人说话的,没想到今日竟这么顺利。

    他想,兴许是因他带来了个姑娘,让夫人产生误会了。

    萧弘源眉头微微凝起,没说什么。

    待坐定后,彼此招呼过,景夫人道:“裴将军,我这里偏僻,也清静惯了,对于吃食也不甚在意,惟有一些清茶,几碟糕点,还请不要介意。”

    她说话的声音很温婉,有些抱歉的意思,裴元洵沉声道:“夫人多虑了,能有清茶糕点,裴某已很感激。”

    景夫人轻笑道:“这茯苓糕,他们都吃过,你也尝一点吧。”

    她说话的时候,把那碟茯苓糕往前挪了挪。

    裴元洵的视线停留在茯苓糕上片刻,转眸间,无意看到夫人右手手腕上有一粒梅花痣。

    他沉默不语地盯着那粒梅花痣,视线陡然沉凝锐利起来。

    姜沅的手腕上,也有一粒梅花痣。

    他记得,李修曾跟他提及过,这种胎痣,子女禀父母之气,常生于肌肤的同一位置。

    他曾调查过姜沅的身世,知道她于三岁时与家人走失,后被贾家收养,而景夫人之所以常年居在此次吃斋念佛,也是因为她的三岁幼女丢失之后悲痛不已,与沈老侯爷逐渐失和,之后便搬到寺庙清修长住。

    就在他沉思间,姜沅悄悄观察着景夫人的双眸。

    她的双眸生了翳病,所以视物不清,这种病症,如果要看的话,就必得病者的配合才行。

    姜沅没有别的法子,过了会儿,她只好轻声道:“夫人双目生翳,气血虚弱,身体看上去也有羸弱之症,我略懂些诊脉医术,夫人可愿让我把脉看诊一番?”

    景夫人闻言,嗔怪似地看了一眼魏王殿下,轻笑道:“姑娘,殿下,多谢你们好意,不必了,我年纪已大,不想折腾什么,这双眼睛若是看得太清楚,反倒会凭添许多烦忧。”

    说完,她便起身,道:“今日多谢你们来看我,我的身体乏了,就不远送了。”

    那两个嬷嬷看到夫人要回房,便赶紧过来搀着她回去,又做出送客的手势,请他们出去。

    没有完成魏王殿下的重托,姜沅不禁有些颓丧,不过,景夫人态度虽温和,人也可亲,但拒绝看病的态度却很坚决,是她再想法子也无用的。

    到了寺外,姜沅不好意思道:“殿下,是我无能。”

    萧弘源挑起一双长眉,笑道:“这已在本王意料之中,没事,下次我再带你来,一回生二回熟,总有一天,夫人会愿意让你看病的。”

    裴元洵站在旁边,一直沉默未言。

    许久后,他沉沉看了一眼魏王殿下,而后他大步走至姜沅身旁,低声道:“我有事,明日傍晚,无论如何我也要见你和宁宁一面。”

    他剑眉拧起,神色很严肃,似乎有什么非常重要的大事,姜沅愣了愣,道:“将军,非见不可吗?”

    裴元洵没有跟她商量,而是沉声道:“明晚在家里等我。”

    他说完,没有与魏王殿下同乘马车,而是骑马率先离开了清隐寺。

    此时已过了午时,天色却有些发暗,姜沅不用再去御医堂,这里距离当归胡同并不远,她打算走路回去。

    不过,还没等她出言告别,萧弘源上车后,拿扇柄撩开车帘,道:“上车,本王把你送回去。”

    姜沅想要拒绝,但天色不大好,看上去想要下雨的模样,若是她走路回去,需得将近两刻钟,乘车则会快许多,她想了想,道:“那就麻烦殿下了。”

    到了车内,坐下之前,姜沅下意识打量了一番。

    魏王殿下的马车外表奢华,车厢里也是不遑多让,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车厢内铺着猩红色绣四爪龙纹毡毯,车帘是软烟罗锦缎,一张檀木翘头茶案横亘在车厢中,上面有一套鎏金镶玉的茶盏,茶盏旁边则摆放着一张榧木棋盘,上面有零落摆放着几个黑白棋子,那棋子黑白圆润,看上去是用白玉制成,而那相隔不远处的棋盒,是黑色的鎏金玉罐,上面有掐丝珐琅缠枝金纹。

    看姜沅在车窗旁坐定,萧弘源随手把月白色象牙扇扔在棋盘上,懒散地往车壁上一靠,抬手将衣襟松了松,道:“本王累了,闭眸歇会儿,有什么话,你尽管跟我说,我听着。”

    姜沅道:“好。”

    其实姜沅没有什么话要跟他说。

    她虽然有些好奇那位景夫人的过往,也有些奇怪魏王殿下和那位景夫人的关系,但事关别人的隐私,魏王愿意告诉她,她便会听着,如果他不主动说,她也不会特意窥问。

    在这无声静默中,姜沅一直拧眉回忆着将军方才的话,不过,她想了许久,也猜不出他到底有何要事会告诉她。

    马车行驶了大约一刻钟后,就在侍卫刚打算驶往当归胡同的方向时,那暗沉的天空,突然轰隆隆打起了闷雷。

    雷声滚滚而过,闪电随之赶来,那蛇形闪电耀目晃眼,威力极大,像是在暗沉的天幕中劈开一道道裂缝。

    见此情形,侍卫当即放弃了去当归胡同的念头,径直扬鞭催马向魏王府的方向驶去。

    车内,电闪雷鸣间,方才还在闭眸养神的萧弘源,脸色突然变得惨白起来。

    他眉头拧紧,重声吩咐道:“把车帘拉紧,本王不想看到闪电。”

    姜沅看他的脸色不妙,忙照做了。

    不过,即便关紧车帘,雷声依然能够传入车内,稍顷后,噼里啪啦的雨点重重击打在车厢上。

    听到声音,萧弘源紧贴在车壁上,本就不妙的脸色如覆青霜。

    他重重喘着气,胸口急促地起伏一阵,双眼死死闭住,额上的汗珠大颗大颗滚落下来。

    姜沅看他像是犯了病症,忙道:“殿下怎么了?身体有何不适?”

    她说着话,便往前靠近了一些,还伸出手来,似乎想探他的额温脉搏。

    萧弘源没回答,而是猛地起身,一脚踢开茶案,从车榻下抽出一把长匕来。

    他垂眸盯着姜沅,冷声道:“别过来,否则本王杀了你!”

    闪电从车外划过,他的脸色青白交加,长眉紧拧成一团,满脸都是戒备,看上去暴躁而惶恐,那副模样,与他平素潇洒的情形截然不同。

    他拔匕出鞘,那匕首泛着森森寒光,让人忍不住心生惧怕。

    姜沅几乎可以断定,只要她没有按照他的要求做,照他现在失控的样子,那把匕首很快就会抵在她的脖颈上。

    她慢慢后退一步,坐回原处,轻声安抚道:“殿下不怕,我不会过去的。”

    闻言,萧弘源躁郁地拧了拧眉头,道:“离我远点!”

    姜沅可以判定,他犯了急症,先前她便看出他有情志方面的郁症,没想到这种雷天交加的天气,竟会诱发他的病症。

    但此时,不能忤逆他的心意,否则,只会加剧他的病情。

    面对他这种模样,姜沅是十分害怕的,她深深吸了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又往后挪了些,之后轻声道:“殿下,我已离你很远了。”

    萧弘源拧眉看着她,没有作声。

    姜沅无声片刻,观察着他的神色,慢声道:“殿下,你知道吗?从前有个人,最喜欢下雨天出去,你知道为什么?”

    萧弘源被她的话暂时吸引,不由看着她,道:“为什么?”

    姜沅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慢慢道:“因为一到下雨天,他家院子外的池塘里,就会有许多鱼游到塘边,他就会撑着一把青竹伞,拿着一小罐鱼饵,到池塘边喂鱼。他养的鱼种类很多,样子也很漂亮,有胖头的鲢鱼,也有扁身子的鲫鱼,更多得是,那种身上有着各种黄色和红色的锦鲤,那些锦鲤最活泼可爱,一看到他来喂鱼,就纷纷游了过来”

    她说完温婉,嗓音柔和,讲起故事来,就像眼前展开了一副这样的画面,萧弘源蓦然打断她的话,道:“本王养鱼,从来不在下雨时喂鱼,他这个时候喂鱼要做什么?”

    姜沅轻笑了笑,道:“因为他要数自己到底养了多少条鱼,那些鱼平时都不肯游出来,只有这个时候才会游出来,他就站在那里,一条一条数起来,一条,两条,三条”

    萧弘源听着她的话,眉头由紧拧慢慢舒展开来,他手里的匕首也啪嗒一声扔在了地上。

    不过,姜沅还在轻声数着鱼,他听久了,便有些不耐烦道:“怎么这么多条?都数了五十条了,还有完没完?”

    姜沅道:“殿下别急,他把鱼数清楚了,是以后要把鱼捞出来,挑到市集上去卖的,这对他很重要,您先闭上眼睛,躺在车榻上,慢慢听我数”

    萧弘源听完她的话,虽然有些不愿意,还是照做了。

    他双手枕在脑后,翘着一条长腿,时而睁开眼睛瞥过来,不多,大多时候,他都是在听姜沅讲故事。

    没多久,在柔和的女子嗓音中,他的呼吸逐渐平稳下来,神色也不像之前那样紧绷。

    姜沅抬眸看着他,悄然轻舒了口气。

    到了魏王府内,电闪雷鸣的天气依然没有好转。

    不过,萧弘源的神色已几乎与常人无异,只是脸还有些青白。

    他看了几眼外面的天气,低声对姜沅道:“本王去睡一会儿,你在外面等我,不可走远。”

    他现在由紧绷的状态刚刚松懈下来,浑身是没有力气的,急需一场睡眠补充体力,姜沅温声道:“殿下去歇着吧,我就在外面,不会走远。”

    待看到他走进宫殿的卧房,姜沅立即挥手召来站在不远处服侍的太监。

    魏王殿下的情形如此不正常,贴身伺候他的太监不可能不知道,姜沅直言道:“我是大夫,兴许可以治你们殿下的病,你快告诉我,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殿下每每打雷下雨的天气会犯病,这已算不上什么秘密,宫里的人知道,魏王府的下人也多少清楚一些,那太监道:“殿下母妃去得早,小时候他一个人在殿里,每到刮风下雨的天气,便嚷着害怕,久而久之,一到这种鬼天气,便会犯病,不过,只消不打雷下雨,殿下是没任何异常的。”

    姜沅问过后,便沉默坐在外面,没有再说话。

    她不清楚他小时候在刮风下雨的天气遇到过什么,但明显是被吓到过,这种应激之症久未解决,积在心中,就养成了这样的病症,要想彻底根除心病,需得对症下方才行。

    过了一会儿,姜沅唤过那太监来,道:“你去把你们殿下喊醒,我有事要做。”

    那外面的天气还在刮风下雨,此时去唤醒他们殿下,那太监担心殿下病症再变得更严重。

    看他有些犹豫,姜沅眉头微微蹙起,严肃道:“你按照我说得做,我不清楚这个法子能不能治你们殿下的病,但试一试总是无妨的,若是他好了,岂不是好事一件?”

    那太监听了,琢磨许久,最后一点头,去了内殿。

    没多久,萧弘源走了出来。

    他刚睡下便被吵醒,神色明显不悦,长指揉捏着眉心,那躁郁的模样重又出现。

    走近后,他紧盯着姜沅,一双大手不安狂乱地反复握紧松开,不耐烦道:“你要做什么?”

    姜沅抬眸看着他,温声道:“殿下,外面下着雨,也打着雷,这个天气,我若诊病,会诊出最复杂难医的病情。”

    萧弘源拧眉道:“什么?”

    姜沅没多解释,而是冲那太监使了个眼色。

    没多久,一队魏王府里的下人在屏风后站定,姜沅坐在屏风前,依次给那些人诊起病来。

    萧弘源在一旁看着,神情狂躁,却又难耐好奇,没多久,他看到姜沅把完脉后,斩钉截铁地说:“喜脉,怀孕两月有余。”

    话音落下,一个小太监摸着脑袋,满头雾水地走了出来。

    萧弘源看了看姜沅,她一脸十分笃定的模样,再看一眼,她方才诊治的明明是个太监。

    那太监,竟被她诊出了喜脉。

    这就是下雨天,她能诊出的复杂难医的病症?

    萧弘源撩袍在一旁坐下,忍不住大笑起来。

    姜沅一连诊治了十多个,没有一个准的。

    太监被诊成了女子,宫女则被她诊成了男子,这种低级的错误,连走街串巷的赤脚大夫都不会犯。

    萧弘源一直饶有兴趣地看着,末了,他长眉挑起,闷声笑了许久,道:“姜大夫,亏我先前还叫你姜神医,这要是传出去,你的医名还要不要了?”

    姜沅无所谓地笑了笑,向他伸出手来,道:“殿下,赏银子吧,虽然我看得不准,但不能白费力气。”

    萧弘源闷笑着拍了拍桌子,朗声道:“给姜大夫包一包银子来,别亏待了她。”

    姜沅提着银子走出魏王府时,云散雨停,日头重又挂在空中,先前的阴霾一扫而空,似乎从没出现过。

    她想,魏王殿下请她去给景夫人治病,他虽身份贵重,但对景夫人却很尊敬,也很体贴。

    她看得出,他其实是个好人。

    不管他到底是因何生病的,但从此,每当下雨天想起今日能让他捧腹大笑的事,他应当就不会再犯病了。

    ~~~

    将军府,慎思院。

    裴元洵负手站在靠窗处,肃挺背影一如既往得挺拔,只是神色不复以往清冷,反而更加沉凝。

    夜色渐深之时,耿千户推开书房的门扉,快步走了进来。

    他手里拿着一份文册,除了以前调查过的有关姜沅身世的书册以外,还有沈家当初丢失嫡女时,在府衙留下的报案存录。

    耿千户把文书放到书桌上,低声道:“将军,已查清,全部核对过,年龄,走失的时间,都对得上,基本可以确定,姜大夫就是景夫人的女儿,南安侯府的嫡女。”

    景夫人的女儿。

    南安侯府的嫡女。

    裴元洵胸膛剧烈地起伏一阵,痛苦难忍地闭了闭眸子。

    魏王殿下已年过二十五,却尚未纳妃,原因为何,他亦清楚。

    他举目望向窗外。

    夜色漆黑如墨,不见一丝星光,像一座巨大的夜幕,无声笼罩在头顶上方。

    他想,他应该为姜沅高兴的。

    可他,此刻,却如坠冰窟。

    作者有话说:

    明晚21点更~~~谢谢支持~~~

    女主梅花痣,还有茯苓糕,都算是身世的伏笔吧~~~感谢在2023-12-08 21:59:04~2023-12-09 20:39: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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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4  ☪ 第54章

    ◎将军非要与我争妻吗?◎

    日头西斜, 天际空留一抹暗蓝色余烬。

    姜沅踏着余晖走近当归胡同时,遥遥看见裴元洵负手立在不远处。

    他依然穿着玄色衣袍,笔直肃挺的背影, 似乎散发着无声的威势。

    这个时辰, 胡同外的街道上尚有来回走动的行人, 有推着板车的小贩, 也有走街串巷的货郎,还有一群年纪不大的孩童, 在奔跑着嬉闹。

    姜沅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 待胡同口那卖针线脂粉的货郎走远了, 才慢慢走向裴元洵。

    听到她的脚步声, 裴元洵很快转过身来。

    他垂眸沉沉看了一眼姜沅。

    今日她穿得是一件杏色交领长衫,纤细的脖颈处围着一条浅青色围帛, 绵密乌黑的长发在头顶挽成了一个简单的发髻, 其余则柔顺地披在肩头, 那发髻上, 依然不见任何金银钗环, 只是绑了一根简洁的碧色发带。

    她的衣着打扮, 一向简洁, 没有多余的装饰。

    那些高门贵女们, 未出嫁前, 身旁仆从丫鬟环绕, 每日最大的烦忧,不过是嫁个良婿,出嫁之后, 也打理着一府中馈, 做府里的当家主母, 无人不敢不敬。

    她本也是侯府嫡女,该享宠爱呵护,金尊玉贵得弋㦊长大的。

    这些年,她吃了许多苦头,可,那些最大的酸涩苦楚,是自打她进入将军府后,成为他的妾室,他带给她的。

    这几年,她独自一人抚养宁宁长大,认真修习医术,坚韧而认真地生活,直到此刻,他依然没有为她做过什么,却平白给她带来了流言蜚语,增加许多烦扰。

    在这一刻,那无数遍的后悔自责如汹涌巨浪又一次当头拍来。

    裴元洵定定地看着她,想要开口,喉头却哽堵难言。

    姜沅走近了,抬眸看着他,轻声道:“将军,到底有什么事?”

    裴元洵沉默了一会儿,而后,他开口,嗓音有些暗哑:“姜沅,我要带你和宁宁去一趟清隐寺。”

    顿了顿,他又道:“你带上可以为景夫人看诊用的东西,我已劝服她接受诊病。”

    姜沅有些意外。

    将军的神色很凝重。

    他既这样说了,姜沅便毫不怀疑他说的话。

    只是,她不明白,她去诊病,为何还要带上宁宁。

    不过,她没有多问,而是按照他的说法,带上宁宁,提上药箱,和他一起坐马车去了清隐寺。

    到了清隐寺,圆明方丈已在寺门处等候。

    方丈已过天命之年,是个慈眉善目的僧人,他身披红袈裟,手里捏着一串佛珠,见到裴元洵下了马车,他走上前,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老僧按照将军吩咐,已安排好了,夫人也已在等待了。”

    裴元洵微一颔首,道:“多谢方丈。”

    他说完,便将宁宁从车里抱下,之后一手提起姜沅的药箱,大步向后殿的方向走去。

    姜沅跟在他身后走着,却觉得这里的情形有些不太对劲。

    清隐寺这会儿安静无声,僧人们好像都回避了,他们一路走到景夫人住的院子,那里的嬷嬷也已被支开,院子里空无一人。

    裴元洵站在院门处,突然顿住了脚步。

    他转眸沉沉看了一眼姜沅。

    她看上去有些不解,一双美丽的眸子疑惑地睁大,见他低头看过来,便问道:“将军,你确定只是让我去给景夫人看诊吗?”

    裴元洵没有直接回答。

    宁宁在他怀里,正好奇地眨巴着大眼睛打量着眼前的这座小院子,裴元洵抬起大掌,摸了摸她的发辫,低声哄道:“宁宁先和爹爹呆在院子里,等娘亲给夫人看完病,你再去房里玩。”

    宁宁听话地点点头,道:“好,听爹爹的。”

    裴元洵默默深吸一口气,看着姜沅,沉声道:“去吧,夫人在等你。”

    姜沅提着药箱,去了院子的东厢房。

    景夫人正坐在房内,听到推门声,慢慢扶着椅子站了起来。

    她的眼睛看不太清楚,只看到眼前一个模糊的纤细影子。

    她一眨不眨地凝视眼前的身影,片刻后,轻声道:“姑娘,你来了?”

    姜沅把药箱放到桌上,道:“夫人,我先帮您把一下脉,等了解清楚您身体的病况,再看一看您的眼睛该如何诊治。”

    景夫人坐回原处,手指悄然握紧身畔的扶手,道:“好,多谢你。”

    姜沅诊完脉,又看了看她的眼睛,温声道:“您气虚体弱,想是心情郁结,愁思太久,积郁所致,身体需得好好调理,而您的眼睛,也跟您流泪太多有关系。”

    景夫人一字一句听着她的话,没有作声。

    姜沅道:“我现在先给您治眼睛的翳病,这需要用银针拨去眼睛上的翳膜,会有些疼,我会给您服下一枚止痛的丸药。不过,这个过程会很快,待除去翳膜后,您的眼睛就能看见了,之后只需要服用一些养护的汤药,便能恢复如初了。不过,您要特别注意,以后要少流泪,否则,眼睛的病症还会复发的。”

    她话音落下,景夫人便点了点头,道:“姑娘,麻烦你现在给我诊治吧,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看清你长什么模样了。”

    姜沅放下药箱,开始施针,大约两刻钟后,景夫人睁开眼睛,清晰地看到了眼前的姑娘。

    她生得很漂亮,眉眼很温婉,也很明艳,她一时有些愣住,她不太确定,自己女儿长大后,会不会是这个模样。

    不过,还未等她开口,房门突然吱呀一声推开,转眼间,一个两岁多的小姑娘,迈着小短腿,飞快跑到了她面前。

    她眨巴着大眼睛,那张小脸,与女儿幼时简直一模一样。

    景夫人双手颤抖着拉住宁宁的手,低头凝视了她片刻,突然失声痛哭起来。

    院内,听到房里传来的抽泣声,裴元洵负手转眸看过来,沉冷神色释然而欣慰。

    他支开众人,是担心这次认亲,会是景夫人空欢喜一场,可听到她的哭声,他便知道,姜沅,确定是她丢失的女儿无疑。

    可几瞬过后,他那双剑眉重又拧起,眸底的愁绪波澜起伏,难再平息。

    这么多年,失而复见,景夫人有很多话要跟女儿说,母女两个秉烛夜谈,话到深夜,声音才悄然变低。

    翌日一早,姜沅要回医堂,一来,她要去御医堂上值,二来,她还要为母亲取些养病的药回来,调养身体。

    不过,景夫人看着宁宁那可爱的模样,却舍不得离开她片刻,而宁宁躺在外祖母的床榻上,一双睡眼还未醒转,便嘀咕着撒娇:“娘亲,我要和外祖母在一起!”

    景夫人满脸慈爱地看着宁宁,道:“沅儿,你把宁宁放在这里,你放心吧,我会帮你照看好她的。”

    母亲愁绪郁结多年,身虚体弱之症未好,有宁宁陪着她,身体会好转得快些,姜沅笑道:“娘,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是怕您累着,我家里还有位胡姐姐,自宁宁生下时都是胡姐姐照看她,我回去之后,让她过来帮您搭把手。”

    景夫人摸了摸宁宁的小手,笑着道:“你想得甚是周到。不过,这清隐寺不便久呆,也不适合宁宁玩耍,等过上几日,我们搬回侯府去”

    说到这里,景夫人突然想起什么,道:“沅儿,你既已回来,这等大事,我这就去差人告诉弘源一声。”

    姜沅愣了愣,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弘源是魏王殿下的名字。

    景夫人说完,已吩咐服侍她的嬷嬷尽快去魏王府一趟,而此时时辰不早,姜沅便暂时告别母亲,打算先回一趟当归胡同。

    不过,到了院外,她才发现,裴元洵正在外面等她,他看上去,似乎一晚都没有离开。

    姜沅不由有些抱歉。

    她昨晚初见到母亲,竟一时忘了他还在外面等着。

    不过,裴元洵垂眸看着她,淡声解释道:“我昨晚听圆明方丈讲经,刚好这个时辰听完,便到这里来看一看你们。”

    听他这样说,姜沅的歉意悄然消散一些,她郑重道:“多谢将军,若不是您,我和母亲不知何时才能团聚。”

    她说着,便要感激地弯腰行礼。

    她这样见外,裴元洵的眸底一抹郁色悄然闪过。

    不过,还未等她行礼,他立刻大步走上前,淡声道:“不必多谢,这是我应该做的。”

    顿了顿,他又道:“时辰不早了,刚好一路同行,我送你回去吧。”

    姜沅没有拒绝他的好意相送。

    一路上,她依然沉浸在和母亲相见的喜悦中。

    其实,她的那双眸子因昨晚哭了太多而有些红肿,但此时却又亮晶晶的,闪烁着熠熠神采。

    裴元洵沉默不言地看着她。

    过了一会儿,姜沅抬眸看着他,郑重道:“将军,谢谢你。”

    这已是她又一次说的感谢的话,裴元洵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双眸,依然重复着上次的回答:“不必谢,这是我应该做的。”

    姜沅抿了抿唇,轻声道:“我的养父母去得早,我是跟着外祖父外祖母长大,就算我是他们收养的,他们依然是我最感恩的亲人,可我没想到,我还有母亲,她一直在等我”

    说话间,她眼圈悄然泛红,声音又哽咽起来。

    她没再说下去,而是低下头抹着眼泪,但泪水汹涌,她单薄的双肩微微颤抖起来。

    裴元洵低头看着她,哑声道:“姜沅。”

    姜沅没抬头,而是抹着眼泪,小声道:“将军,谢谢你帮我找到母亲,从此,我和宁宁在这世上多了一个最亲最亲的人,你知道吗?我当初生下宁宁,就是因为这世上只有我一个人,我没有可以信任依赖的亲人,宁宁见到了外祖母,不知有多高兴,母亲也是,她昨晚还是那样精神不济的虚弱模样,可今日清晨,身体已好了很多,跟我说话的时候,一直在笑着”

    裴元洵没说话。

    他也想成为她在这个世上最亲近信赖的人。

    他也想成为她的依靠。

    可也许,不久的将来,她与他的距离,又会变得更远一些。

    事情总是往不可预料的方向发展,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不知道再走多少路,才能得偿所愿。

    他低头看着她微颤的双肩,胸膛沉闷地起伏片刻后,突然伸出长臂,将她拥在了怀中。

    姜沅有些意外地愣了愣。

    可她竟然一时没有推开他,而是下意识依偎在他坚实的胸膛处,低声委屈地抽泣起来。

    她身上有清淡的香味,萦绕在身侧,裴元洵下巴抵在她的发顶,痛苦地闭紧眸子,哑声道:“姜沅,以后,我们不要再避嫌了,好不好?”

    他知道,他这是挟恩图报,可他,不能连见到她的资格都没有。

    听到他的声音,姜沅恍然回过神来。

    她擦干净眼泪,迅速挣脱他的怀抱,而后往远处挪了挪,和他拉开一长段距离。

    怀中蓦然一空,掌中的发丝悄然抽离,只留下一抹微凉的触感。

    裴元洵盯着空空如也的掌心,喉结忧闷地滚了滚,低声道:“抱歉,我看你在哭,一时冲动,以后我会注意分寸的”

    姜沅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过了会儿,她轻声道:“将军,如你所言,我们不用刻意避嫌了。”

    她感念他帮她认亲的情分,为了还他这份情谊,她可以无视那些流言蜚语。

    得到她的允许,裴元洵悄然轻舒一口气,不过,下一刻,马车在胡同外堪堪停下。

    一个磁性低沉的声音在车外响起——

    “姜沅,我来接你。”

    姜沅应声掀开车帘,看到魏王殿下负手站在不远处。

    他的神色不复以往的潇洒轻松,而是脸色微凝,拧眉转眸向车内看了过来。

    听到声音,裴元洵长指下意识按在腰间的短匕上,眼神沉冷地看了过去。

    空中安静了一瞬。

    正好马车吁停,裴元洵率先大步跃下马车,淡声道:“魏王殿下。”

    萧弘源一动未动地盯着他,面无表情道:“裴将军。”

    姜沅有些意外。

    她没想到魏王殿下会在这里等她,而将军下车后,与魏王殿下默然对立,彼此打过招呼后便没再说什么话,气氛好像有些沉凝。

    她踩在车凳上跳下马车,道:“殿下,找我有何事?”

    萧弘源转过身来,低头看着她,微微一笑,温声道:“待会儿我要去御医堂,路过此地,正好把你带过去,待会儿我还有件要事跟你说,你先回家收拾一下东西,我在这里等你。”

    姜沅等下确实要去御医堂的,她还有事要告诉胡娘子,便点了点头道:“好,我会尽快回来的。”

    说完,她便快步走进胡同,向自己的宅子方向走去。

    待她纤细的背影消失不见,萧弘源转过头来,道:“裴将军,姜沅已与你没有任何干系,以后,还请你注意分寸,不要借机再靠近她。”

    裴元洵黑沉眼眸一眨未眨地看着他,道:“殿下此话何意?”

    萧弘源拧起眉头,道:“将军何必明知故问?姜沅是南安侯府嫡女,我与她,乃是父皇指婚,自幼定下的亲事,将军不会不知道吧?”

    他第一时间得到消息,便从魏王府赶了过来,如他所料,裴将军正和姜沅在一起,也许,凭着他帮姜沅认亲的恩情,他会借机想要做些什么,这不得不让他警惕起来。

    裴元洵缓缓勾起唇角,道:“时过境迁,当年的事,已过去十七年,怎能算数?”

    萧弘源举目望着胡同的方向,缓声道:“若她真已嫁人,本王也就算了,当年她与景夫人分离,本王每每想及,便心中有愧。再次相见,她屡屡救下本王,她在本王心中,早就与旁人不同。裴将军,本王知道你与姜沅的过往,但那已是过去,她现在已与你没什么情分,如今她未婚,我未娶,本王要好好补偿她,不会将她拱手让人的。将军明知不可为,何必再枉费心机?”

    裴元洵沉声道:“臣做事,不达目的,从不轻易放弃,一向明知不可而为之,殿下并非今日才知晓。”

    萧弘源沉默片刻,道:“我一向敬重将军的为人,将军非要与我争妻吗?”

    裴元洵看着他,淡声道:“殿下何尝不是在同我争妻?不过,我尊重姜沅的意愿,你我不妨将选择权交给她,如果有朝一日,她选择了我们其中一个,另一个则甘愿退出。”

    听到他这话,萧弘源踌躇起来,一时没再作声。

    他有些拿不定主意。

    其实,细想起来,他与姜沅的情分,未必比得上裴将军与她的情分深厚,但转念一想,沈曦与姜沅乃是同父异母的姐妹,裴将军刚同沈姑娘退过婚,考虑流言蜚语的影响,以及姜沅在将军府受过的委屈,景夫人是不会愿意让姜沅再嫁裴府的。

    这样算起来,他并非没有胜出的把握。

    过了一会儿,他长眉挑起,下定决心似地颔首道:“好,本王同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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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5  ☪ 第55章

    ◎区区小伤,不必在意。◎

    马车辘辘而行, 去往御医堂的路上,萧弘源道:“姜沅,你我二人早有婚约, 这事夫人想必还未来得及告诉你, 现在我当面告诉你, 你且记下, 待过上一段时日,我便正式去侯府提亲。”

    他神色严肃, 一双长眉微微拧起, 那坐姿也笔挺端正, 怎么看, 都不像在开玩笑的模样。

    姜沅愣了片刻,不由道:“殿下没发烧说胡话吧?”

    听到她的话, 萧弘源的神色更凝重了些, “你看本王像在发烧吗?”

    姜沅抿唇无语许久, 开口道:“那时我才三岁, 殿下不过才八岁, 此事已过去那么多年, 怎么还能算数?”

    萧弘源勾唇笑了笑, 朗声道:“事发突然, 你难以立刻接受, 本王能理解, 那就过段时日,等你对本王了解得更清楚了,本王再去你们府邸提亲。”

    姜沅无奈地看着他, 忙道:“殿下, 此事万万不急, 我暂时还没有要嫁人的想法,您玉树临风,潇洒倜傥,京都贵女众多,您可以选个与您更相配的姑娘做王妃,我和您,不合适的。”

    萧弘源拧眉道:“本王觉得合适,那就是合适,怎么,莫非你还惦念着裴将军?”

    他无故提起将军,还冷脸瞪眼的,姜沅沉默许久,轻声道:“没有,您想多了。”

    萧弘源听完,轻舒一口气,扬眉笑起来:“那就好,我们先相处一段时日,本王相信,我们乃是一对天作之合。”

    他如此笃定,又满腹自信,姜沅沉默良久,终于忍不住问出心中的疑惑:“光凭十几年前的一桩指婚,殿下不应该如此在意,您早已过及冠之年,却迟迟未娶王妃,这些年,还时时照拂着我的母亲,我想问殿下,到底是为什么?”

    话音落下,车内却一时安静下来。

    萧弘源眉头拧起,良久后,他忆起往事,神色沉凝道:“姜沅,你走丢那日,是府里载你的马车不幸落入水中,而你之所以要出门,是应我之邀,我我那日遇到意外,未能及时赶到。”

    他说完,俊朗的眉眼垂下,脸色黯然后悔,充满了愧意。

    姜沅努力想了一阵儿。

    可时间过去太久,那些记忆早已空白一片,根本什么都想不起来。

    她看着魏王内疚的脸色,不由放缓了声音,轻声道:“殿下何须在意此事?我那时不过三岁,三岁的孩童,玩心本就大,应邀出去玩耍,车马出事,怎能怪罪殿下?我那个年岁,出门应当有奶娘跟着,除了奶娘,至少还有赶车的车夫,马车落水,大抵是路上出了意外,或是天气不好,或是马匹受惊,虽我落了水,还是被人救了起来,否则我怎能还安全无事呢?殿下那时也只是个男童,就算您知道我出了事,从宫里赶到出事的地点,距离那么远,您又能做什么?所以,您完全不必自责的,这真的与您无关,而您打算娶我,大抵是为了补偿自己心里的愧疚之意,这真得完全没有必要的。”

    听姜沅这样说完,萧弘源倏然起身靠近她些许,拧眉沉沉看着她。

    那天,雷天交加之际,他在马车内犯了急症,旁人都怕他躁郁发狂,无人敢靠近,可她非但不怕,还想法子治好他的病症,这是她要了银子离府以后,他才想明白的。

    她如此与众不同,其实在第一次在匪寨见到她,他便觉得她很吸引人了。

    萧弘源垂眸看着她,沉声道:“姜沅,你猜得不错,本王是有意补偿你,可这只是原因之一,你与别的女子不一样,即便我们没有婚约,从无牵扯,本王对你,也会心动不已。”

    他距离她如此之近,一双长眉微微挑起,幽黑眼帘半垂,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低沉磁性的嗓音撞入耳中。

    那些表白,很简单,也很直白,听起来还很真诚,姜沅不由有些发愣。

    她怔住的时候,那双美眸微微睁大,现出一种茫然无措的神色。

    萧弘源看着她的眼睛,闷声笑了几下后,一撩袍摆反身坐回原处,斩钉截铁道:“从今日起,本王便开始与你好好相处,在此期间,有什么需要考验的,你尽管来考验本王,本王定能让你满意。”

    他那语调,已是单方面定下此事,绝对不容再商议的模样,姜沅沉默一会儿,道:“殿下要我考验你多长时间?”

    萧弘源一摊手,笑道:“这段时间可长可短,时间长短,就取决于你何时下定决心与本王定亲成婚了。”

    姜沅道:“要是殿下考验不通过呢?”

    萧弘源闷笑一声,道:“那本王就继续努力,直到通过你的考验为止。”

    姜沅默然深吸一口气,无奈地揉着额角,不再说话了。

    ~~~

    翌日,姜沅去清隐寺看望母亲。

    可她还没走到母亲居住的院子,便看到两道高大挺拔的背影走在前面。

    一道背影身着玄色劲装,肩背沉默肃挺,无端散发着威势,不消说,那是将军,而另一道背影穿着黄缎锦袍,潇洒倜傥,脚步轻松有力,看上去也分外眼熟。

    不知他们来做什么,姜沅看着眼前,疑惑顿起,不由放缓了脚步。

    可是,不过转眼间,那两道背影脚下生风,同时伸掌推开院门,径直向院内走去。

    姜沅怔了会儿,赶紧加快了步子。

    等她到了地方,院内已经热闹起来。

    只见萧弘源扶着母亲走出房内,殷勤地请母亲坐下后,笑道:“夫人,近日有人新贡了普洱参茶,由普洱茶团和山参制成,茶浓醇回甘,滋身补气,对身体极好,最适合您现在饮用,我这就给您沏上,您品品”

    景夫人眉眼温和地笑起来,道:“何需殿下亲自动手?让沅儿来吧。”

    萧弘源撩袍在旁边坐下,修长大手拎过茶盏,挑眉看了姜沅一眼,笑道:“姜沅刚到,让她先歇口气,就由我来先孝敬您。”

    姜沅站在不远处,听到这话,不由顿住步子,一言难尽地移目看向旁边。

    而与此同时,另一边,裴元洵躬身蹲在宁宁眼前,他微微挑起剑眉,压低声音神秘地说:“爹爹今日给你带了一个小玩伴,你猜猜是什么?”

    宁宁眨巴着黑亮的大眼睛四处看了看,却什么都没发现,便迫不及待地摇着他的大手,道:“爹爹,带了什么?”

    只见裴元洵立掌挥手,很快就有人送来一只青竹编的笼子。

    那笼子里面卧着一只雪白的小兔子,它的两只耳朵又薄又长,软软地耷拉在脑袋旁边,那双眼睛又大又圆,像一对红宝石似的发亮,不过,它静静地趴卧在那里,短尾巴却偶尔快速晃动几下,看上去可爱极了。

    宁宁哇地一声惊叹起来,咯咯笑道:“兔子,爹爹送我的兔子!”

    她很喜欢新得的小兔子,裴元洵微微勾起唇角,道:“宁宁给它起个名字吧?”

    宁宁想了会儿,笑着道:“它很白,叫它小白。”

    说着,她转过小脸来,着急得对姜沅挥着小手,道:“娘亲来看,给小白吃萝卜。”

    她的意思是,小白要吃胡萝卜,想让娘亲帮她取来,裴元洵沉沉看了姜沅一眼,道:“娘亲刚到,让娘亲休息一会儿,爹爹帮你去拿胡萝卜。”

    说着,他撩袍起身,迈着沉稳的步子向东厨走去。

    而魏王殿下要沏茶,那茶壶是空的,需得去东厨取热水,他也很快掀袍起身,稳步向厨房的方向走去。

    那东厨的空间本就有限,两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一同进入,本就面积不大的厨房,瞬间变得拥挤起来。

    萧弘源转身去拎茶盏,裴元洵伸手去取一旁菜筐里的红萝卜,距离很近,并肩而立的瞬间,两人同时静默了一瞬。

    下一刻,霸道刚劲的双拳倏然而出,而如刀掌风也猝然袭来。

    拳掌相击,犹如短兵利刃重重相接,两道身影被对方的力道震动,同时退后几步站定后,又转身极快地出手。

    那一招一式犹如闪电,又快又狠,直击对方想要拿的东西,谁也不肯相让分毫。

    片刻后,茶盏当啷一声重重坠地,摔得四分五裂,再过没多久,那筐里的胡萝卜,被掌风挥过,变成了一摊萝卜泥。

    听到东厨不同寻常的动静,姜沅心头一惊。

    她疑心两人都没进过庖厨,怕是根本不会烧水切萝卜。

    想到这儿,她便赶忙提起裙摆,朝东厨走了过去。

    听到她轻缓的脚步声,裴元洵目光锐利地扫了一眼那不能再喂兔子的胡萝卜,而萧弘源也低头看了眼那碎了一地的茶壶。

    片刻后,两人交换个暂时息战的眼神,拳掌收势,各自退后了一步。

    厨房瞬间安静下来。

    等姜沅走进厨房的时候,那里已一切恢复如常。

    魏王殿下见她进来,微微一笑,从旁边拎起个新的茶壶,慢悠悠倒了热水,意味深长道:“姜沅,沏茶得用滚水,这水比方才烧得还好呢。”

    他说得莫名其妙,姜沅满头雾水地点点头,看那茶壶里的水快满了,还冒着蒸腾的热气,姜沅道:“殿下仔细烫到手,要不我来提吧?”

    她竟如此关心自己,萧弘源勾唇一笑,欣慰道:“不必,区区小事,本王自己来便可。”

    说完,他得意地扬起眉头,瞥了一眼裴将军,飘然离去。

    裴元洵冷眼旁观沉默未语,而是若有所思地摩挲了下长指。

    待魏王殿下离开,他从菜筐里找出一根更水灵的红萝卜。

    待洗净萝卜上的泥,提刀将萝卜砍成几段后,裴元洵迟疑了一会儿,向姜沅请教道:“把萝卜切成这样,可以吗?”

    那萝卜粗如婴儿小臂,切成段的话,不方便小白啃食,姜沅忍不住轻轻一笑,道:“将军再切细一点吧,大约三寸长一寸宽,不厚不薄便好。”

    裴元洵如她所言做了。

    待快切好后,他沉声道:“你看怎么样?”

    他那双大手,是很少做过这种细致的家务活的,但那萝卜竟每段切得长短厚薄如一,刀功甚是了得,姜沅拿小筐装了萝卜,道:“很好,我去帮宁宁喂兔子吧。”

    可话音刚落,他手里的刀竟莫名一斜,那锋利的刀刃不偏不斜,正好划过拇指指腹。

    等姜沅转过身来时,赫然发现,他那修长劲挺的大手上,血迹显眼而刺目,血珠儿还在汩汩冒出。

    姜沅被他惊了一跳。

    上一刻还在夸赞他切萝卜的刀功好,这一刻竟把自己的指头都切破了,姜沅拧起眉头,忍不住嗔怪道:“将军怎么这么不小心?你站在那里别动,我给你包扎一下伤口。”

    她一边说着,一边急忙把自己的手帕拿了出来。

    那帕子是杏色的,不是锦缎,而是棉布裁成的,可以当做细布使用。

    待姜沅走近时,裴元洵按照她的指示,把大掌伸出来,离得近了,那拇指指腹上的伤口看得更清楚,足有一寸长,切口也很深。

    姜沅不由紧紧咬住了唇。

    她轻轻托住他的大手,将手帕叠成长条,一下一下缠在他的手指上,缠了两圈后,那帕子还余留一截,她便将帕子两端对系在一起,打了个结,道:“将军的伤口这两日不要沾水,伤口有些深,没那么快痊愈,您回府之后,记得抹些金创药膏,好得会快些。”

    她现在如此在意他而不自知,裴元洵黑沉眼眸定定地看着她,暗自勾起唇角。

    他沉声道:“区区小伤,不必在意。”

    他这样说,姜沅却莫名想起了他身上的伤。

    他胸口处的刀伤,那背上纵横交错的鞭痕,她近日还听人提及,他退婚时还主动受了杖刑,那五十杖敲打在腰背之处,伤势也并非一时半日便能好的,而他受了杖刑不久,还去匪寨救了她与魏王殿下,他那时背着她从山上下来,却未开口提一句腰背上的伤势。

    想到这里,姜沅的长睫轻颤了颤,她低声道:“将军受伤几乎已成家常便饭了,为何总是这么不小心?身体重要,你要多注意一些。”

    裴元洵垂眸沉沉看着她。

    她的脸色不复以往的温婉沉静,而是蹙起秀眉,分明是在意发愁的模样。

    裴元洵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低声道:“好,我以后会小心的。”

    不过,正在二人说话间,院外突然响起一道尖利的女音:“景夫人,我们小姐应夫人所托,特意到这里来探望您和二小姐。”

    院内,碧蕊站在小姐身旁,手里提着一个黑漆锦盒,满面含笑地跟景夫人施礼。

    待她话音落下,沈曦抬眸,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番院内。

    今日巧了,除了景夫人,魏王殿下竟也在此处,而旁边不远处,有一个两三岁模样的小姑娘,正蹲在那里逗着只兔子玩耍。

    沈曦收回视线,默默思忖片刻,轻步走到景夫人身前,道:“夫人,听说妹妹回来了,母亲欢喜得不得了,第一时间便打发我过来看您和妹妹。”

    说着,她的眼眶突然泛红,遂拿绣帕擦了擦眼泪,哽咽着道:“真是没想到,离别这么多年,苍天有眼,我们一家终于团聚了,只是爹爹已经不在了,如果他在世,看到妹妹回来,不知会有多高兴”

    她提起这个,原本坐着品茶的景夫人眼睛一红,忍不住伤心地落下泪来,而萧弘源挑起长眉看了她一眼,双手抱臂往椅背上一靠,静观未语。

    沈曦忙道:“夫人别哭,您眼睛本就不好,都怪我,一见面便提起这事来,夫人和妹妹都好好的,才是最重要的。”

    姜沅很快从东厨走了出来。

    听到脚步声,沈曦下意识转身看了过去。

    午时未至的时辰,光线明亮而不刺眼,姜沅静静地站在那里树荫下,一身简单的碧色长裙,肌肤雪白如瓷,美眸黑白清澈,熠熠生辉,那和煦日光,像是给她镀上一层温和柔美的光晕。

    她没上前,也没打算开口,就静静地站在那里,似乎有些踌躇,该怎么同她打招呼。

    沈曦不动声色摩挲了下手中的绣帕,缓步走到她身旁,温声道:“姜沅,没想到,我们竟是亲姐妹。”

    姜沅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她的丫鬟,略点了点头,轻声道:“是的,沈姑娘,我也很意外。”

    看她并不十分亲近的模样,沈曦似乎突地想起了什么,片刻后,她唤碧蕊过来,低声斥道:“那天她在东宫嚼舌根,说将军与我解除婚约跟你有关,那些话,我已经狠狠责骂过她,你不要放在心上。”

    碧蕊忙欠了欠身,道:“二小姐,都怪奴婢,将军从没说过这话,将军退婚已尽力补偿侯府了,是我自己忿忿不平,胡言乱语,您尽管打骂我都行。”

    主仆两个甫一见面,便要诚心诚意地道歉,姜沅反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不用了,她是为了维护自己的主子,也是个忠心的丫鬟,你不必责怪她,我本就没有在意的。”

    沈曦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听她说完,眼眶中很快涌出泪来,她拉住姜沅的手,哽咽着轻声道:“妹妹,这些年,你在外面受苦了,姐姐每次想起这个,便心如刀绞,我恨不得以身相代,替你去受苦受难,也不想你在外面受半分委屈,夫人这些年,日夜思念着你,如今总算把你盼回来了。”

    姜沅看着她,眼眶悄然泛红。

    这是她的姐姐。

    见到她,她先是训斥了自己的丫鬟,体贴又善良地表明,自己退婚与她没有半分干系,可她当初离开将军府时,却没有考虑她的处境。

    她对这位姐姐,是有愧疚的。

    姜沅轻笑了笑,道:“我没有受过什么委屈,这些年,我过得也很好,多谢姐姐关心。”

    听到她的话,沈曦却忍不住一下子哭出来,她低声道:“妹妹,你现在回来了,我们都会好好疼你的。”

    这是未曾体会过的姐妹亲情,姜沅忍不住动容,她抿了抿唇,轻声道:“谢谢姐姐。”

    待沈曦擦净泪,看到宁宁,脸上蓦然现出喜色。

    她笑着道:“这就是我的小外甥女,她长得可真是漂亮,看上去,和妹妹小时候长得很像。”

    说着,她走上前,想要拉一拉宁宁的手。

    宁宁正拿着青菜叶子喂小白,看到她,便往后撤了撤身子,皱起眉头道:“不认识你,不要碰我!”

    沈曦低头,蹙眉看了一眼自己的裙面。

    宁宁避开她的时候,那青菜叶子上的泥点甩到了她的百褶裙上,不过,那不悦的情绪从眸底一闪而过,她无所谓地笑了笑,吩咐碧蕊将那锦盒拿过来。

    那盒子里盛得都是送给宁宁的见面礼,有金银手镯,还有镶玉的铜锁之类的,满满摆了一盒子。

    沈曦道:“这是姨母送你的见面礼,喜不喜欢?”

    不过,宁宁看都没看那盒子一眼,而是扭身跑到了外祖母身旁,对她防备十足。

    景夫人摸了摸宁宁的发辫,笑道:“曦儿,小孩子认生,待熟悉了以后,就不会这样了。以后我们在一起相处的日子还多着呢,很快就会亲近了。”

    沈曦点点头,道:“夫人说得是。”

    顿了顿,她笑道:“夫人,我今日来,母亲还有一项叮嘱,妹妹既然回来了,理该认祖归宗,母亲请你和妹妹回府里住,这么些年,您一直住在寺院,侯府里的院子,每天都有丫鬟给您打扫,那院子里的花,都开得正好,还请您不要再推辞了。”

    回侯府的事,景夫人已有打算,她沉吟片刻,道:“曦儿,你回去告诉你母亲,我们不日便会回去了。”

    沈曦面露喜色,高兴道:“那可真是太好了,届时我提前张罗好,给夫人和妹妹摆接风宴席。”

    景夫人慈爱地笑了笑,道:“好孩子,难为你费心了。”

    正在几人亲和地说话间,一道肃挺的身形从东厨迈出。

    沈曦转眸不动声色地看了过去。

    裴将军在树荫下负手而立,他的神色沉凝,没有作声,就那样默然站着,只是视线下意识看向姜沅所在的方向。

    而此时,魏王殿下一直坐在景夫人身侧,时不时为她添茶倒水,殷勤而体贴,与平日那潇洒随性的模样全然不同。

    沈曦暗自思忖起来。

    片刻后,沈曦向景夫人告别,带着碧蕊回去。

    从她们所在的位置可以直接走向院门处,不过,她没有径直走开,却是掉转脚步,走到裴将军近前。

    她没有率先开口,而是站在那里,沉默了一会儿。

    此处避无可避,也不能视而不见,裴元洵微一颔首,淡声道:“沈姑娘,别来无恙。”

    沈曦轻轻勾起唇角,低声道:“见过将军。”

    裴元洵淡淡唔了一声,便别过脸去,视线没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

    不过,沈曦低头,看到他的指间包扎着一只绣帕,那绣帕是杏色的,边角处绣着一朵小小的兰花,这是年轻姑娘常用的绣帕,一看便知道出自谁手。

    看出他不想再多言,沈曦仍然站在原地,关心道:“将军受伤了吗?”

    裴元洵道:“一点小伤。如果没有要事,恕裴某不能相陪了。”

    说完,他拧起眉头,几乎没有迟疑便大步走开了去。

    而沈曦依然站在原地未动。

    她拿帕子擦了擦眼角,脸上神色哀婉,一副潸然欲泣的模样,许久后,她才攥紧绣帕,黯然神伤地离去。

    姜沅一直站在不远处冷眼旁观。

    不知何时,萧弘源与她并肩而立,站到了一起。

    他注意到了裴将军手上的绣帕,长眉不由一挑。

    待沈曦离开了,他双手抱臂,有些幸灾乐祸道:“虽说他们的婚约已解除,我看,你阿姐分明是余情未了的模样。”

    姜沅也看了出来。

    她没作声,而是悄然抿紧了唇。

    萧弘源暗自扳回一局,神情顿时轻松起来。

    他扬起长眉,压低声音道:“如果,一个男人退婚,确实是因为他心里有另外一个女子,而那个女子因为过于相信他而被蒙在鼓里,你说,等她知道真相以后,该会怎么做?”

    他似乎意有所指。

    姜沅若有所思地瞥了他一眼,转身走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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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6  ☪ 第56章

    ◎请魏王殿下和将军最近都不要再来打扰我了。◎

    去御医堂的路上, 姜沅一直在回想魏王殿下的话。

    他明显意有所指。

    片刻后,姜沅不禁抿紧唇角,暗暗瞥了一眼将军。

    裴元洵坐姿笔直肃挺, 大掌习惯性搁在膝上, 那拇指上依然缠着绣帕, 他偶尔轻轻抚摸几下那绣帕, 黑沉眼眸却一动不动地看着姜沅。

    不过,每次姜沅转眸的瞬间, 他便悄然移开视线, 所以, 她没有发现他的暗中凝视。

    过了会儿, 就在姜沅想要开口的时候,裴元洵看着她, 突然道:“姜沅, 我有一事要向你坦白。”

    姜沅愣了愣, 道:“将军要坦白什么?”

    裴元洵默然片刻, 低声道:“我与沈曦解除婚约, 并非是因我命格强硬孤苦, 那只是, 我的心机说辞。”

    姜沅正想问他这个, 没想到, 他却先一步说了出来。

    她抿了抿唇, 不知该说什么,视线转向一旁,许久后, 才小声道:“那将军为何解除婚约?”

    话音落下, 裴元洵垂眸看着她, 很快道:“姜沅,我想,你已心知肚明,在我心中,惟有你和宁宁二人最为重要。”

    姜沅有些生他的气。

    但他这样坦白,她又不知该怎么埋怨他。

    就在她紧抿唇角,犹豫不决时,裴元洵伸出大掌,握住她纤细的手腕,沉声道:“你有气,尽管往我身上撒,你可以重重地打我,我知道,我不该说那些糊弄之词,但我只怕你再将我拒之千里之外。”

    他的大手,刚劲有力,轻轻一握,就像铁钳似的,不知为何,姜沅突地想起,似乎有一次,在杏花树下,她的手腕,也被他这样紧紧握住过。

    只是,那时她吃了酒酿圆子,晕晕乎乎的,脑中的记忆有限,一时想不起还做了什么。

    思绪飘忽一瞬,她很快回过神来,那纤细皓白的手腕还在他的大掌中紧握,姜沅低头看了一眼,迅速从他的大掌中抽离,轻声道:“这么说,将军确实是为了我退婚,可实在抱歉,我暂时并不能回应将军的情感。”

    裴元洵神色暗淡了一瞬。

    他的长指上,还系着她的绣帕,他以为,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悄然拉近了一步。

    不过,有些话,他还是应当跟她讲明,不然,以她良善的性子,很可能会因为沈曦被退婚而觉得内疚。

    他定了定神,低声道:“你不要觉得自己愧对于沈曦,解除婚约是我提出来的,与你没有任何关系,而且,我已尽力补偿过侯府,当初太子与太子妃均在场,他们可以作证,我自觉还算大度,并没有亏待于她。”

    他这样一提,姜沅突地想起太子妃娘娘说过的话。

    在东宫时,她也曾告诉过她,将军对沈家多有补偿,而沈家既已收下,便不该再有怨言。

    她当时并没有在意那番话,可如今细想起来,却觉得似乎很有深意。

    太子妃的话,是不是意味着,将军退婚给予的补偿,其实是沈曦对于这场婚约取消估价的价码,以物质衡量情感,这样来说,她对将军其实并无什么情分,而且,以她之聪慧,想必在将军提出退婚的那一刻,就知道他目的为何。

    姜沅的眉头紧拧起来。

    她想不通其中关节。

    既然沈曦当时已经同意,就不该再有什么怨言委屈,她的丫鬟肆意传播流言蜚语尚还能理解,那为何偏偏在母亲清修的院子中,她要在众人面前做出那副潸然欲泣,期艾哀怨的模样,让人觉得她对将军余情未了?

    就在姜沅有些出神时,马车在御医堂外停下。

    车外很快响起一个磁性爽朗的声音:“姜沅,本王比你快一步,已在这里等你很久了,怎么才到?”

    姜沅掀开车帘看去。

    只见魏王殿下负手而立,摇着折扇,依然是一副玉树临风,潇洒倜傥的模样。

    只不过,他扬起长眉,唇畔含笑,似乎在向车里的人无声挑衅。

    顺着他的视线,她下意识抿唇看了一眼将军。

    他的神色依然如往常般波澜不惊,不过那双星眸却微微眯了起来,沉甸甸的视线似乎犹如利刃。

    姜沅无语片刻,突地想起,方才在寺院中,她那位姐姐来拜访母亲时,魏王殿下和将军都在。

    彼时,他与将军频出奇招,一个刻意讨好母亲,一个对宁宁百般呵护,两人

    姜沅恍然明白过来。

    他们在暗夺明抢,目的,自然都是她。

    她现在想清楚了此事,而她那位姐姐,想必是一眼就看了出来。

    在姜沅踩着车凳下车的瞬间,她莫名有一种直觉——她那位阿姐这样做,似乎是有借她挑拨眼前这两个男人关系的嫌疑。

    待姜沅下车后,她无视魏王殿下的热情笑容,也没在意将军的沉凝视线,而是郑重地行了个礼,对两人认真道:“请魏王殿下和将军最近都不要再来打扰我了,我有许多事没有想清楚,只想一个人静静,待我回到南安侯府后,再请两位来拜访。”

    ~~~

    南安侯府。

    女子闺房之中,那绛色床帐虽然紧闭,却依然难掩娇喘,许久后,一只白皙的素手撩开床帐,

    沈曦披上轻薄纱衣,坐在榻沿上,抿起唇角,不悦地嗔怪道:“表哥何时才能许我太子妃之位?”

    萧昭焱从榻上缓缓起身,披袍下榻,道:“短视,何必在意太子妃之位,再说,若不是父皇指婚,我怎会娶旁人?你放心,等表哥登基之后,皇后之位都是你的。”

    沈曦抿唇一笑,抬手理了理凌乱的鬓发,叹道:“表兄何时才能登基?姨母费尽心力为表兄筹谋,只为这一天呢。”

    萧昭焱系着腰间佩带,长指缓缓摩挲几下那佩带上的滑腻玉石,道:“父皇病情渐重,登基之日,不会遥遥无期了,只是”

    说到这儿,他眸色一暗,低声道:“尚有变数,不得不提防。”

    太子表兄那腰带上的玉环摔了个裂纹,沈曦低头,将那玉环解下来放在一旁,轻笑道:“你那皇弟是个有病的,有何可担心的?该担心的,不是位高权重的另一位吗?你放心,我已略施小计,就算他不听你调令,也绝不会支持你那个皇弟的。”

    萧昭焱伸出冷白长指,缓缓挑起她的下巴,拧眉道:“表妹智谋无双。不过,最近,我听说,魏王的急症被你那个妹妹看好了,父皇一向偏心,我那皇弟若没了那急病,只怕父皇会有什么不妙的念头,还有,神策军是本宫唯一不能直接号令的兵队,总之,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能掉以轻心。”

    沈曦若有所思地蹙起眉头,过了会儿,她勾唇一笑,道:“表兄不必担心,那对母女,很快就要回府了,我想,只要她们回来,你那位皇弟,还有那位将军,少不了会往我们府邸跑,届时,我会多留意的。”

    ~~~

    冬月十五这一日,宜迁宅搬家,一大早,南安侯府就打发了人来,请景夫人一行人回去。

    那赶车来接她们的,是府里的刘管家。

    今日景夫人神色清爽,精神极好,她身边站着个容貌极出众的姑娘,还跟着个两三岁的小小姐,生得粉嫩可爱,跟当初小姐丢失时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待看到这些,刘管家不由激动得老泪纵横,连声道:“夫人,您可算是如愿盼得小姐回府了。”

    当初,载着小姐去城郊的马车突然落水,那日下着雨,水流也湍急,车里的人无一生还,后来,据人说,有个三岁的姑娘被人救了上来,可他们四处搜寻,却始终没有找到小姐的影子,所以,这么多年,不知小姐到底是死是活,而夫人在庙中吃斋念佛,诚心求佛祖保佑,也许,就在夫人都快要放弃的时候,没想到得窥曙光,小姐竟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刘管家坐在车辕上,亲自驾车护送夫人小姐一行人回去。

    到了南安侯府外,刘管家吁停马车,看着侯府门口那两座威风凛凛的石狮,不由有些出神。

    他是这府里的老人了,旁人不知晓的事,他却对这府邸里的事了如指掌。

    二十多年前,这府邸还不是南安侯府,而是镇北王府,景家是大雍朝为数不多的异姓王之一,景夫人是王爷唯一的女儿,王爷视爱女为掌上明珠,将她许配给当时年轻的沈老爷。只是,官家还未登基之前,镇北王府卷入一场谋逆案中,阖府上下男丁女眷皆被流放,那时景夫人刚与沈老爷成亲不到两年,还未诞下子嗣,受谋逆牵连,景夫人亦被流放远地,直到官家登基后,给景家昭雪平反,景夫人才得以返回京都。

    只是,景家人口凋零,所存于世者,除了他们这几个服侍的老仆,就只有景夫人一人了。

    不过,夫人回来后,沈老爷已再成亲,他娶的,是自己的表妹沈夫人,沈夫人出身国公府,门第亦是显赫,因此,官家特下诏,允许沈老爷两位嫡妻并立,除此之外,官家还降下恩旨,赐还镇北王府封田府邸,自此之后,沈老侯爷便与两位夫人常居在此,那镇北王府,也就变成了南安侯府。

    本来,两位夫人相处和睦,还先后诞下两位小姐,一位少爷,府邸之中,其乐融融,可自从小姐落水丢失那一日起,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沈老侯爷悲伤难掩,怕触景生情,甚少到夫人的院子来,而景夫人思念女儿,心痛难言,慢慢的,侯爷夫人离心失和,夫人心灰意冷,之后便搬到了寺庙修行避居。

    时间一晃而过,已过了十七年,如今,小姐总算是回来了。

    刘管家想到这里,不禁拿衣袖抹了抹浑浊老眼里的泪。

    马车停下时,沈夫人率仆妇丫鬟一齐到门口迎接。

    看到景夫人下了车,沈夫人上前几步,眼眶泛红搀着景夫人的手臂,叙过话,一起进了景夫人住的正院后,沈夫人暗自抿了抿唇。

    景氏进门早,虽并为嫡妻,她却要尊称一句景氏姐姐,老侯爷在世时,侯府的爵位田产都是个空壳子,现在这侯府的府邸,加之府邸的每年开销用度,皆来自景氏王府遗留下的田地产业,官家念及王府旧情,也对景氏多有照拂,所以,这阖府上下,还得看景氏的脸色。

    她本以为,景氏会在寺院了却残生,只是没想到,她如今回来了,不光如此,还容光焕发,气色极好,还带回了女儿和外孙女,一家子齐齐整整的。

    沈夫人眼底的郁嫉之色一闪而过,她在堂内坐下,脸上堆笑,慢慢道:“姐姐,我着人安排了沅儿的接风宴,那些平时有往来的亲眷朋友,我已着人下了帖子,不过,有两个府邸,我却是拿不定主意。”

    景夫人这些年常居寺中,不闻世事,和京都各家高门贵地往来也少,听到沈夫人的话,便问道:“是哪两家?”

    沈夫人摩挲着茶盏,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说起来,那两家府邸,还是和咱们曦丫头、沅丫头有关。”

    景夫人喝口茶出了会神,道:“你说得那两家,是将军府和容府吧?这两家府邸,算来算去,和我们府邸多少都有些亲戚关系,若是不请人来,显得我们小气了,那请帖照常发下去,至于他们打发谁来,都无所谓,我们也不必介意。”

    景夫人要请那两个府邸的人来,倒是出乎沈氏的意料了。

    她默了默,拿帕子掩着唇角,道:“你说说,怎么就这么巧合,沅儿先前是将军府的人,曦儿后又被将军府退了婚,说起来,曦儿今天没到府外接你们,原是病了,大夫说是心情郁结,得了郁思的毛病。”

    沈曦似乎对那位裴将军余情未了,景夫人那日也旁观瞧了出来。

    不过,她笑了笑,没说什么,而是道:“沅儿是大夫,让她去给她姐姐瞧瞧,你得让曦儿放宽心,好生养着,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不用担心银子,尽管给她买来就是。”

    景氏心思没有外露,瞧不出什么,沈夫人只得闷声应下,点头称是。

    午时过后,姜沅去了姐姐的院子探病。

    碧蕊见她进来,忙道:“二小姐,我们小姐自打那天见了裴将军一面,回来之后,心情不好,身子也不好,吃了好几天药了,也没见效。”

    就算神思忧郁,连用几天药,也不应该没有效果,听她说完,姜沅顿下脚步,不动声色道:“请的哪家大夫来看的?”

    碧蕊飞快转了转眼珠子,清清嗓子道:“就是,在外面医堂请的大夫看的。”

    姜沅神色未变,颔首道:“知道了。”

    饶是已有些准备,等她进了房,见到沈曦,还是有些意外。

    她斜靠在美人榻上,半闭着眼睛,脸色苍白不已,只是几日不见,似乎与那天言笑晏晏的模样,大不相同。

    姜沅在榻沿处坐下,轻声道:“姐姐,你感觉怎么样?”

    沈曦缓缓睁开眼眸,揉着额角道:“你别听碧蕊胡说,我觉得还好,并没有那么严重,只是心里头发愁,吃不下饭罢了。”

    姜沅没有为她诊脉,而是说话间细细观察着她的脸色。

    她那神色虽是病恹恹的,但因为脸上敷了白色脂粉,所以显得过分苍白,其实细看过去,双眸有神,脸颊还有没完全掩盖的红润,气色是不错的。

    那旁边搁着一碗汤药,虽呈浅褐色,却散发着清甜的香味,那并非是安神祛郁的汤药,而是开胃健脾的山楂橘皮汤。

    姜沅无语默叹一声。

    她这位阿姐,并没有愁绪郁结,她的病情,可是有严重夸大的成分。

    姜沅看了她一会儿,道:“姐姐为何发愁?”

    这话似乎问到了伤心处,沈曦眼眶一红,拿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痕,道:“妹妹,你可知道,将军到底为何要跟我退婚?”

    姜沅没作声,而是微微抿唇,等着她回答。

    沈曦擦了擦眼泪,道:“我之所以同意退婚,只是不想让将军为难,不管将军因何退婚,在我心中,无人能与他相比,算了,妹妹,我知道你和将军的一段过往,我不想再提这个,以免再给你添堵。”

    姜沅毫不在意得轻笑了笑,安慰道:“姐姐给我添不了堵,我给姐姐再调一副安神散郁的方子,你喝上两日,很快就好了。”

    说完,她提笔去书案那里写方子。

    这是沈曦住的内室,她的书案与妆台相去不远,姜沅无意转眸,赫然看到一枚有裂纹的青色玉环,那上面系桃色丝络,是宫里专用的络子样式,而玉环之上,刻着异常明显的四爪龙纹。

    姜沅思忖片刻,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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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7  ☪ 第57章

    ◎将军,你要相信我说的话。◎

    几日之后, 南安侯府的接风宴如常举行。

    得知景夫人认回女儿,官家提前一日差人送来了贺礼,那是官家的拳拳爱护之心, 景夫人感激不已。

    只不过, 景夫人却无法前去拜谢, 因为, 最近一段时日来,官家身体有恙, 一直在宫中养病, 不便接受拜见, 那些朝中政务要事, 官家也有心无力,皆有太子殿下及辅臣处理。

    今日南安侯府举行的宴席, 名义上是接风宴, 其实, 是景夫人为了向众人宣告姜沅的侯府嫡女身份, 意义重大, 因此, 刚到会客的时辰, 魏王殿下便带着仆从贺礼第一个来到。

    他今日穿得是一件月白色锦袍, 头上没束发冠, 而是绑了条飘逸的月白色发带, 待走到门口处时,小厮通传过后,府里的两位嫡女一前一后出来拜见迎接。

    不过, 他无视那位今日看上去脸色哀怨的沈姑娘, 而是长眉微微一抬, 唇畔肆意扬起,径直大步朝姜沅走了过去。

    魏王殿下身材高大,本就俊美,今日又是与以往不同的装束,很难不让人注意到,姜沅一眼就看到了他。

    不过,很快,她的视线落在魏王殿下腰间佩戴的一枚白色玉环上。

    那玉环亦刻着纹路,只是离得有些远,姜沅看不清那上面的龙纹,便下意识盯着看了一会儿。

    看她目不转睛直勾勾盯过来的眼神,萧弘源顿住脚步,不禁暗叹一声。

    裴将军说这一身打扮与他的气质不符,真是心机深沉,还好他回去琢磨许久,决意反其道而为之,效果简直立竿见影。

    萧弘源撩了一下那身前的发带,阔步走来,道:“本王俊朗无双,还没看够吗?”

    若是别的姑娘,听到他这种话,兴许会脸红害羞,不过,姜沅早已领略了他说话的风格,她神色根本未有分毫改变,而是看着他玉环上的四爪龙纹,悄然往旁边移开几步,避开自己那位阿姐的视线,压低声音道:“殿下的玉环很是特殊,除了您,宫里还有那些皇子戴?”

    官家膝下有数位皇子,不过,成年的,只有太子与魏王殿下,萧弘源道:“这是父皇赏给我与皇兄的,除了我,就只有皇兄有了。”

    他的皇兄,也就是太子殿下了,太子殿下与沈曦同为表兄妹,自小熟识,他们的关系,昭然若揭。

    姜沅默默抿了抿唇,悄然瞥了远处的阿姐一眼,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看她似乎有些发怔,萧弘源走上前,伸出长指弹了一下她的额头,闷笑道:“发什么呆?喜欢这玉环吗?喜欢本王送给你了。”

    他的大掌,也是练过功夫的,那手劲实在不小,姜沅捂着额头,吃痛轻嘶一声,声音闷闷地提醒道:“殿下注意些分寸。”

    与此同时,裴元洵悄然在不远处翻身下马。

    他负手立在那里,看着眼前的画面,剑眉拧起,一时默然未动。

    今日天气微寒,姜沅穿得是一件浅桃色的裙衫,外罩着细绒狐岑,那狐岑是纯白色的,袖口与脖颈处缀着一圈细细的绒毛,越发衬得她肤白若雪,美眸潋滟,他忽地记起,当初在将军府时,他外出狩猎,曾想为她多打几件狐皮回来,可最终,他提前回府,却什么都没给她带来。

    他沉默地看着她与魏王殿下。

    萧弘源今日穿得是一身飘逸的外袍,这让他不禁想到了那位季大夫,而且,从他的角度看过去,他与那位季大夫甚至似乎有几分相似。

    这个时候,他与姜沅本该并不是太熟的阶段,他们表现得却很亲密,不知为何,姜沅捂着额角,而萧弘源俯身过去,不知在跟她说什么话,而她,竟然一直认真听着,完全没有躲避,那唇畔,还带着明显的笑意。

    裴元洵的唇角紧抿成一条直线。

    他记得,在驿站之时,她的额角撞到他的下颌,他只是看一看她有没有受伤,她便飞快掩上了门,时刻注意与他保持着距离。

    另一边,魏王殿下看着姜沅揉着额头瞪他的模样,低笑道:“本王还记得小时候第一次见你,看你可爱,就先给你的小脑袋上弹了一下,你那时也是这样气呼呼瞪着我,也是这样提醒我的——殿下注意些分寸。”

    说到最后,他故意拖慢了语调,微微挑起眉头,将她的神态语气学得惟妙惟肖。

    以前的事,姜沅早就不记得了,不过,看他这样有趣,姜沅忍不住轻笑了起来。

    他小时候便这样调皮不羁,长大之后,性情倒是没怎么变。

    看她露出笑意,萧弘源把玉环重又戴回原处,低笑道:“不过,那时候本王可是送了你一枚玉环当做赔礼,现在,你不要玉环,本王只能暂且收回了。”

    沈曦呆在一旁,冷眼瞧着魏王殿下与自己那位妹妹嘀嘀咕咕不知说些什么,待她转眸看到负手立在不远处的裴将军时,细眉微微一挑,忙提起裙摆走了过去,道:“将军何时来了,方才我竟没注意到。”

    裴元洵负手望着阶前,心不在焉地唔了一声。

    顺着他的视线,不难看出他此时在关注什么,沈曦暗自勾了勾唇,轻声道:“将军,妹妹和魏王殿下有小时候的情分,他们已说了很久的话,想必有很多共同语言吧。”

    裴元洵脸色沉凝,默然未语。

    就在姜沅无意转眸时,才发现立在不远处的将军,而自己那位阿姐,正轻声细语地跟他说着什么,还时不时拿帕子擦擦眼角。

    姜沅一下愣住。

    她方才疏忽大意,竟没发现将军也已过来。

    她赶紧抬眸细细打量将军此时的神色。

    他黑沉的眼眸微眯,那一贯波澜不惊的脸色此时沉凝如霜,而且,他的大掌,竟下意识按住了腰间那柄通体幽黑泛着冷意的短匕。

    情形十分不妙,姜沅心头突地咯噔一声。

    ~~~

    转眼到了宴席的时辰。

    凡是接了帖子的府邸,当家主母们都带着男女家眷前来赴宴,男女隔厅而坐,那些妇人们见到景夫人和那可爱的小外孙女,寒暄叙谈,纷纷夸赞不已。

    这大好的日子,高门贵妇们十分知趣,就算听闻过外面那些流言蜚语,诸如景夫人的女儿曾为将军府的妾室,那如花似玉的小姑娘,是裴将军的孩子,再有,那被退婚的侯府长女神色甚是凄婉,似乎对裴将军余情未了,但,妇人们都是暗暗纳罕,谁也没有开口多提半句。

    只是,众人皆已到了,惟有容府来得迟了些。

    裴元滢是容府的世子夫人,姜沅一直担心她会前来,她是个蠢的,又和沈曦一向亲近,保不准会被撺掇着做出什么来。

    不过,临到会客时辰,容府来赴宴的,却是另一个儿媳。

    那儿媳见了众人,悄声解释道:“我们府里容世子一直没有子嗣,最近他打算纳两房小妾,可那世子夫人不同意,府里已被她闹了个天翻地覆,但冲着裴将军的面子,世子倒是没再提什么,只是我看着,已冷战好些日子了,今天,世子夫人还回娘家去了”

    宴席一切顺利。

    午时过后,来客渐散,姜沅送裴元洵离府。

    他一直沉默无言,不过,神色倒不复今晨那般沉冷,姜沅提起的心总算放下一点。

    送他到府门外,姜沅思忖良久,轻声道:“将军,我有些话想跟您说,如果不尽快说清楚这件事,我怕会有人从中作梗。我现在只想一心习医,好好陪陪母亲和宁宁,暂时不想嫁人。魏王殿下是个好人,将军也令人敬重,我不想你和殿下失和,所以,以后不论发生什么,请你不要与殿下反目成仇,好吗?”

    朝廷之事她不懂,也不敢妄言,但她觉得,她那位阿姐蓄意挑拨他们两人的关系,十有八九与太子殿下有关,将军是个明事理的,且,以往他与魏王殿下的关系虽不能说是生死至交,至少还是彼此信任的关系,她现在不想嫁人,她这样告诉将军,也会如实告诉魏王殿下,她不想两人因争风吃醋,关系恶化。

    裴元洵眼帘微垂,黑沉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在她说到“不想嫁人”那句话时,他胸膛郁闷地起伏片刻,神色微微变了。

    许久后,他微一颔首,淡声道:“好,我知道了。”

    今日宴席,他饮了几杯酒,离得近了,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味,姜沅轻笑了笑,道:“将军回府后,若是觉得饮酒不适,记得喝盏蜂蜜茶。”

    她说这话,依然在关心他而不自知,裴元洵眸底悄然闪过一丝喜色,唇角暗暗勾起。

    在将军府时,她是时常给他沏各种茶喝,有清热祛火的,也有润喉降燥的,只是,再想喝到她亲手沏的一盏茶,如今真是难上加难。

    方才,她又提到暂时不想嫁人,其实,原因可以理解,她刚与母亲相认,是不必急着嫁人,也应该多陪陪母亲和宁宁。

    没关系,他可以等的。

    此时,他到了府外,那位魏王殿下却还没离府,不知他在耽搁些什么,但因三妹的家事要处理,裴元洵不便久呆。

    他展眸看了一眼府内,又垂眸看向姜沅,许是因为方才他应下她的话,她温婉的脸庞神色轻松,唇畔也带着笑意,裴元洵也不自觉勾起唇角,道:“那我先回去了。”

    姜沅点点头,道:“将军慢走。”

    他打马离开后不久,那天色却有些变了,天空堆满暗云,还有要落雨的前兆。

    魏王殿下留下跟景夫人说了会子话,出府时,他抬头频频看了几遍天色。

    他虽没说什么,但那双长眉拧起,手指也不安得反复紧握,似乎有犯急症的前兆。

    姜沅担心他的病症没有好全,便道:“殿下,我送你回去吧。”

    她愿送自己回去,萧弘源自然求之不得。

    姜沅提来药箱,登上去魏王府的马车。

    回去的路上,电闪雷鸣,没多久,雨水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

    魏王府的马车奢华醒目,经过一家铺子前时,一阵狂风刮过,那马车的帘子遽然掀起又落下,但,车里女子明艳温婉的脸庞却清晰地落入眼底。

    姜沅与魏王殿下并排坐在车内,而且,他们的姿势看上去很亲密。

    裴元洵驻足在铺子前未动,一贯波澜不惊的神色顿时变了。

    马车内,萧弘源虽不像之前那样躁郁癫狂,但整个人却闭眸缩在角落处,长眉拧成一团,神色痛苦不已。

    姜沅坐在他身旁,轻声道:“殿下,你现在是什么感觉?能跟我说一说吗?”

    萧弘源揉着额角,低声道:“本王想起你上次给人看诊,如此可笑,所以,虽然雷声滚滚,本王却毫不惧怕了。只是本王只要一闭上眼睛,似乎就能看到什么东西,但那到底是什么,却朦朦胧胧的,本王看不清楚,而且稍一用力去想,便觉得头痛不已”

    想必那是他犯下急症的原因,姜沅想了想,从药箱拿出一枚安神药丸来,道:“殿下先服下这个,不要再费力去想了。”

    萧弘源接过服下,大约半柱香后,他的神色逐渐恢复正常,看他不再痛苦难忍,姜沅道:“殿下现在又有什么感觉?”

    萧弘源道:“本王现在觉得困倦,只想好好休息一会儿。”

    姜沅温声道:“那殿下便先睡一会儿吧,我在旁边陪着你。”

    她的声音温柔轻和,有抚慰不安情绪的良效,萧弘源抬眸看着她,道:“等到了府邸,你也不要走,要一直陪着我。”

    他现在是病患,情绪很脆弱,要照顾他的心情,再者,姜沅也想搞清楚他发病的真正缘由,她想了想,轻声道:“殿下放心吧,我会一直陪在你身旁,直到你的病情好起来。”

    到了王府后,内侍将魏王扶去内殿休息,萧弘源拧眉看了一眼内殿的方向,道:“本王不去内殿了。”

    他若去了内殿卧榻,姜沅是不肯进去的,那大殿也有一张窄榻,可以用来休息。

    内侍自然听他吩咐。

    萧弘源躺在榻上,不一会儿便因困倦睡去。

    姜沅守在他的榻旁,看他暂时无事,便从药箱里拿出一本记录巫医秘术的书册看了起来。

    殿外,一窗之隔,裴元洵负手望着窗内的方向,脸色苍白而紧绷,淅沥斜飞的雨水不断落下,他的墨发长睫很快覆上一层冰冷雨滴。

    似有所感,不久后,姜沅抬头望了过去。

    就在看到将军的那一瞬,姜沅震惊了几息。

    待她回过神来,便立刻提起裙摆快步跑了过去。

    她知道,他一定是误会了。

    风雨中,他身着玄色锦袍,几乎与暗沉天色融为一体。

    姜沅冒着雨跑到他身前。

    她跑得太急,无意碰到旁边矗立的繁茂花树,那花瓣雨水被惊扰,向她的肩头飘洒过来。

    姜沅定定神,擦了擦脸上的水珠,道:“将军,你听我解释。”

    裴元洵沉默不言地看着她,神色沉冷如雪,那波澜不惊的眸底,似有被欺骗的哀伤。

    看他难过,姜沅的心不知为何被揪了起来,突地一疼。

    她轻咬了咬唇,抬眸看着他,急切道:“这种天气,魏王殿下会犯病,我送他回来,是想查清他犯病的根由。”

    听她说完,裴元洵黑沉的眼珠缓慢地动了动,片刻后,他垂眸看着姜沅的肩头,大手悄然按在腰间的短匕上。

    不过,他刚一动作,姜沅便发现了,那通体幽黑的匕鞘泛着森森冷意,想起他提刀杀人的模样,姜沅不由脊背生寒,头皮一紧。

    他似乎失去了以往的沉稳,此刻盛怒至极,姜沅盯着那匕首缓缓出鞘,长睫害怕地颤抖起来。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她已经本能地按住了他的手,整个人扑在他怀里。

    她的眼泪无法抑制地涌了出来。

    她双手紧紧搂住他劲瘦的腰身,低声道:“将军,你要相信我,不要生气,你误会了,冷静一点好不好?你不要杀魏王殿下,殿下他犯病了,他什么都没做,我只是陪着他看病”

    裴元洵垂眸看着她,大掌下意识握住她的纤腰,没发一言。

    他的手很冰,胸膛沉闷地起伏着,姜沅死死咬住唇,抬头去看他的脸。

    他的脸色很沉冷,剑眉拧成一团,听见她说的话,却依然没有开口。

    姜沅泪眼汪汪地看着他,下意识攥紧他的衣襟,哀求道:“你不要杀他,留他一命,让他好好活着,我嫁给你。”

    闻言,裴元洵眸底的郁色如滔天巨浪汹涌而至。

    这是她第一次,毫不犹豫地扑向他的怀抱,却是误会他要杀萧弘源。

    他只是想要抽出匕首,打算将那淋湿她衣衫的碍事花枝削去。

    她如此在意魏王,甚至不惜要嫁给自己,来换他活命。

    她曾说,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他与魏王殿下反目成仇,却没想到,可能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已对萧弘源,用情至深如此。

    这次暗中较量,他败得无声无息,却如此彻底。

    他想起在清隐寺呆的那一夜,担心景夫人不肯将姜沅嫁给他,他曾问过圆明方丈,若是一直不能得偿所愿,该当如何?

    圆明方丈说,惟有放下,才得圆满。

    裴元洵低头一动不动地看着姜沅,哀伤溢满眸底。

    她的脸庞不复以往的温婉,此时带着忧愁急色,雨水打湿了她的长睫,那双泪眼已哭得泛红,唇角也几乎咬破。

    裴元洵喉结忧闷地滚动几下,大掌扣住她的后脑,片刻后,他低头,轻轻亲上她的双唇。

    亲吻一触即分,带来微凉的寒意。

    姜沅怔怔地看着他,轻声道:“将军,你要相信我说的话。”

    裴元洵没有开口,眸底溢满痛苦隐忍。

    其实,自从知道她还活着后,他便一直在暗中纠缠她,他不想看她嫁与旁人,他曾誓要得偿所愿。

    可这一刻,看到她为别人哭红眼眶,他的想法突然变了。

    他想,他不能这么自私,应该学着放下,成全她与她的心中所爱。

    过了许久,他抬起大手,留恋似地拂去她脸颊上的雨水,低声道:“姜沅,你不用嫁给我。”

    他退后一步,松开钳住她的大手,定定看了她几眼,转身大步离开。

    风雨很大,他的身影,很快隐没在暗色中。

    作者有话说:

    咳咳,短暂分开,是为了最终的圆满,沅沅会慢慢认清自己的心意,她其实已经有点心动了,从匪寨那个时候开始,只是一直不自知,不知大家有没有看出来

    明晚21点-22点之间更~~~感谢在2023-12-12 21:18:32~2023-12-13 19:13: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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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58  ☪ 第58章

    ◎将军怎么会来这里?◎

    眼看着将军越走越远, 姜沅失魂落魄回到了殿中。

    她的头脑一片空白,不知该做什么,也不知该说什么, 就那样静静地呆坐着。

    直到过了大半个时辰, 外面的雨停了, 她才恍然回过神来, 她抬起手,才发现脸上挂满了泪水。

    她想, 将军终究是误会了她。

    可这误会于她来说, 其实是好的, 因为, 他不会再与魏王殿下反目成仇,也不会再来打扰她, 可不知为什么, 想起他星眸中的痛苦哀伤, 她的心像针扎似的疼。

    魏王殿下还在睡梦中, 姜沅看了他一眼, 提起药箱, 慢慢走了出去。

    王府的侍卫跟她打招呼, 问要不要送她回府, 她却像没听见似的, 一个人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

    直到走到街道的尽头, 鞋底裙摆沾满了泥水,差点跌了一跤滑倒,她才终于清醒过来。

    天色将晚时, 她回到了侯府。

    景夫人牵着宁宁在府外等她回家。

    看到母亲和女儿, 姜沅缓缓弯起唇角, 快步向她们走了过去。

    宁宁趴在娘亲怀里,她眨巴着黑亮的大眼睛,两只小手捧着娘亲的脸颊,道:“娘亲的眼睛红了。”

    景夫人看了女儿一眼,心疼地说:“沅儿,先回府歇着吧。”

    回到院子,景夫人让嬷嬷煮了姜汤来,亲眼盯着姜沅喝了大半碗,她才轻舒了口气。

    姜沅沉默许久,看到母亲关爱的眼神,鼻子一酸,忍不住委屈地落下泪来。

    景夫人思忖良久,道:“沅儿,魏王殿下没事吧?”

    姜沅摇了摇头,轻声道:“他没事,回去睡了一觉,我回来的时候,他还没醒。”

    魏王殿下没事,那与之相关的,就是那位裴将军了。

    景夫人叹了口气,道:“沅儿,虽说多亏裴将军,我们母女才得以相认,但娘每次想起你在将军府受过的委屈,心里都不是滋味,你一个人带着宁宁在外面生活,娘知道有多么不容易,今日来参宴的那些亲戚朋友,虽然她们不说,娘也看得出来,那些流言蜚语,终究还会缠绕着你。娘本来就想跟你说这件事了,若是自此能与那裴将军一刀两断,那将军府,咱们以后就不嫁了。你还这么年轻,不管是嫁给魏王殿下,亦或是其他青年才俊,都是可以的,或者,若是没有合适的,就暂时不嫁,府里还有娘和宁宁陪着你,好不好?”

    她这是站在母亲的立场,对自己失而复得的女儿说的掏心窝子的话。

    姜沅抽了抽鼻子,搂住母亲的肩膀,轻声道:“娘,谢谢您,我现在不想嫁人,只想好好陪着您。”

    那些误会,就随它去吧,她不用再去向将军解释什么,或者,此生只做陌路人,未必是一件坏事。

    ~~~

    将军府。

    裴元滢跟容世子吵架回了娘家,等大哥一回府,她便想来搬救兵,好让大哥去敲打敲打她那竟想纳妾的世子夫君。

    不过,刚到慎思院,她便吃了闭门羹,东远守在院外,神色落寞道:“三小姐回去吧,将军今日心情不好,谁都不想见。”

    自从在兴州祖宅被大哥罚跪过祠堂,裴元滢如今已规矩了很多,她不敢去贸然打扰,但又忍不住多问了句:“大哥心情为何不好?”

    将军自从魏王府回来后,便一直沉默未语,东远猜不出是何原因,但,大抵跟姜大夫是分不开干系的。

    他支支吾吾不肯说,还道:“将军说了,三小姐的家事,要自己学着处理,若是一味仗着将军的威势去压人一头,只会伤害您与世子的感情。明日将军要去边境巡视,过段日子才能回来,三小姐在娘家住两日,便回容府吧。”

    没想到大哥这次竟没把她的事放在心上,裴元滢气得咬了咬牙,只好去吉祥院找二哥。

    不过,裴元浚近日总是晚归,不知道在外头忙些什么,就连上次去兴州祭祖时,他也称有朋友相见没有前去。

    裴元滢这次去,依然扑了空。

    郑金珠坐在院子正房里盘算着府里中馈,见她过来问二爷的去处,低头紧盯着算盘珠子,撇了撇嘴,面无表情道:“三妹,你二哥好几天没回来了,说是有公务要忙,谁知道他是不是真忙公务?那官职本就是清闲的差事,先前也没见他这么忙过,八成又是去会那一帮从外地来的朋友去了,我才懒得管他。”

    说着,郑金珠拨算盘珠子的手一顿,清清嗓子,声音突地拔高了不少,道:“三妹,府里一大堆账目要算,我愁的头疼,大哥跟那沈曦退婚,竟然给她那么多家财,这以后府里要花银子的地方还多着呢,我少不了得好好算账”

    裴元滢斜了眼二嫂,暗自撇了撇嘴。

    大哥退婚虽然给了沈姐姐不少家财,可据她所知,将军府光赐田还有八千亩,大哥的月俸也不少,除了这,还有外面的一些产业,林林总总加起来,就是他们三辈子一个银子不赚也花不完,二嫂打理着一府中馈,掌握着府里的钱财花销,她娘家伯爵府也是有钱的,她那嫁妆也不菲,不知二嫂在她面前发什么愁。

    不过,裴元滢为什么回娘家找大哥二哥,郑金珠心里有数,她拨拉片刻,把算盘往旁边一丢,道:“三妹,世子要纳妾,关键还在你没有诞下子嗣,你大哥二哥就算给你撑腰,撑得了一时,还能撑得了一世吗?要我说,你还得想想别的法子。”

    她话说得不好听,却是在理的,裴元滢嫁进容府好几年一直未孕,殷老夫人十分着急,先前去兴州去看病,最后还没看成,回来又看了不少大夫,喝了许多汤药,总是不见效。

    裴元滢想起她那世子夫君以往是对她忍气吞声的,但最近也不知怎么了,要纳妾的态度却很坚决,她这二嫂说得也不无道理,她想了想,忙道:“二嫂,照你这么说,你有什么办法吗?”

    郑金珠低头想了会儿,道:“我听人说,那城郊有个玄妙观,虽然那道观很小,很多人都不知道,但观里有个厉害的女道,叫妙姑,又会道术,又会看病,你只要多出些银子请她回来,在你院子里做法施法,说不定就能治你这个毛病呢。”

    裴元滢道:“听起来这么邪乎,二嫂,你找那女道看过病吗?”

    郑金珠不自在地抿了抿唇。

    先前二爷纳那曼娘早早死了,那赤脚大夫是她让人找来的,她心中嫉恨,她嫉恨的不是二爷用情不专,而是担心妾室诞下子嗣,分走她两个嫡子的家产。不过,那曼娘心性也太柔弱,不能生子便自尽了,好在二爷被大哥训斥后,再也没有过纳妾的心思,只是,她心里到底不安,怕那妾室死了后变鬼报复,所以曾偷偷找那女道捐了一大笔银子,向她求了两道符,贴在吉祥院的床底下,好保佑她与两个孩子平平安安,不被邪祟所害。

    神思飘忽一瞬,郑金珠摇了摇头,矢口否认:“我没找她看过病,就是听人家说的。”

    裴元滢从二嫂处得了那玄妙观的位置,第二日便去亲自去了一趟道观,请女道施法做法的事,她不想让侯府的人知道,万一没效果,再丢了她的脸面,所以,她偷偷摸摸把人请到了凝香院来。

    那妙姑看上去有三十多岁,一身青色道袍,头上挽个圆发髻,生了个瘦长脸,手里拿着个拂尘,到了凝香院,她睁大一双精明的眼睛,眼珠子滴溜溜打量一番院内的模样,嘀嘀咕咕甩着拂尘在院子里做了一通道法后,神神秘秘掏出几枚黑色的丹药来。

    那丹药看上去很奇怪,非圆非扁,而是似扭曲晒干的虫子模样,看上去狰狞恐怖,那妙姑清了清嗓子,对裴元滢道:“你把这个药用热水化开,掺和到饭菜里,这个药无色无味,是我施过法术的,具有神秘莫测的力量,但凡吃了含有这药的饭菜,便在此人心里种下心魔,但凡遇到她害怕的事,那惊惧便会成千上万倍放大,自此之后便会生出一场急症,她一发病,就会像个疯子一样,管叫她一辈子都好不了,这药不仅对人管用,但凡是活物都管用,灵验得很!”

    那丹药的模样甚是骇人,裴元滢都不怎么敢看,她紧紧攥住帕子,道:“我夫君还没纳妾呢,我又不是要害人,再说,我也没那个胆子,你别给我这种丹药,还是看看能不能让我怀上孩子?”

    妙姑上下打量她几眼,眉头一皱,她能画符驱邪,也有害人打胎的药,可要是让人怀孕生子,却是万万不能的,但她决意要弄一大笔银子,便装作无所不能的模样,从袖袋里掏出一瓷瓶红彤彤的药丸来,道:“你每日饭后立即服用三枚这个药丸,坚持半年之后,定能有所改观。”

    说完,那妙姑拿着拂尘甩了几甩,对着那药丸念念有词了一阵,要了五百两银子,风一般离开了。

    裴元滢对那丹药的功效深信不疑,翌日去如意堂陪着母亲用完饭后,便赶紧拿出药丸来嚼上三颗,那药丸酸甜可口,吃着像山楂丸,令人口舌生津,裴元滢吃完之后,便感觉胃口好了不少。

    如此坚持了三个月,容世子没来娘家接她,她也赌气不回去。

    过了又大约半个月,到了将近春末时节,官家因病体难支,将皇位传于太子殿下,新帝登基,奉官家为太上皇,命群臣进京觐见,裴元洵亦返回京都。

    见过新帝后,裴元洵去了一趟神策军的大营,之后才返回将军府。

    到了晚饭时分,他一如既往到如意堂陪母亲用饭,看见三妹饭后在服用那种红色的药丸,便拧起眉头道:“吃的何药?”

    大哥已在边境呆了三个多月,看上去比以往清瘦了许多,也晒黑了,那眼周还有一圈淡淡的乌青,嗓音也是哑的,似乎没有休息好。

    裴元滢关心几句后,便眉飞色舞跟大哥说了那药的奇效,还道:“大哥,咱娘也说这药效果似乎不错,我每天都能多吃半碗饭,最近还长肉了呢。”

    听到闺女说这些话,殷老夫人喝了几口参汤,没作声。

    自打从祭祖回来,她曾被长子勒令吃斋念佛了好一段时日,她这长子本来一直是很孝顺的,为了那姜沅和宁宁,竟对她如此不敬,她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后来长子为了姜沅和宁宁跟沈姑娘退了婚,连商量都不跟她商量一声,完全没把她这个当娘的放在眼里,她心里头又憋了一股气,没想到,接着他便转头又去了边境,连封家书都没传回,如今他人回府来,她这个当娘的心里有气,所以也不怎么说话。

    裴元洵看了一眼绷着脸的母亲,又转眸看向三妹那药丸,沉声道:“有病当去医堂看病,怎能胡乱吃药?”

    裴元滢生怕大哥不信,便把那妙姑的神奇之处原话说了一遍,只不过,在她提到那妙姑让人生急症的药丸时,眼看着她大哥的眉头又紧拧起来,神色也十分沉冷。

    先前她跟姜沅抢宁宁犯了错,大哥罚她跪过祠堂,所以,裴元滢现在对她大哥,是又爱又怕的,怕得是,大哥一个不高兴,再罚她一通,所以,连他退婚之后为何没娶姜沅,而是去了边境巡视,她都没敢多问一句。

    看大哥神色不悦,裴元滢不安地拧了拧帕子,小声道:“大哥,可是我做错事了?”

    裴元洵沉沉看了她一眼,没有多言,而是拿走那瓶药丸,吩咐道:“不许再吃了,生急症的药,你可还有?”

    那让人生急症的药,妙姑收了五百两银子有些心虚,特意给她留了一瓶,见大哥问起,裴元滢忙吩咐人把药拿了过来。

    裴元洵让东远收了药,再去大营时,便找来李修验看。

    那红彤彤的药丸,是山楂做成的,具有健脾开胃的效果,李修一眼便看了出来,他十分笃定道:“这是山楂丸,没有半点让人怀孕生子的功效。”

    这个结果并不让人意外,裴元洵拿出那瓶让人生急症的药来,沉声道:“你看此药,可有像那妙姑所说的奇效?”

    这是害人的药,李修仔仔细细验看了许久,最后神色十分凝重地说:“我只能验出这里面的虫子有毒,应当是一种蛊虫,蛊虫乃是巫医会用到的一种,若说是能让人心中惊惧,生出急症来,倒并非没有可能。”

    听他说完,不知想起了什么,裴元洵的脸色当即变了。

    当晚,那妙姑便被拿到了大营的牢房。

    那里头的刑具繁多,光是那沾了盐水的带血铁鞭就让人望而生寒,妙姑吓得腿软发麻,把裴将军所问的话,一五一十地交待了出来,道:“我那生急症的药丸,是有一次去御医堂,从那里面医册上抄的一道方子,后来我自己学着做了做,发现果真有效,才拿来卖钱的,请将军饶我一命。”

    查出内情来,裴元洵吩咐人将妙姑送往府衙治罪,他思忖良久,去了一趟御医堂。

    日头西斜的时分,御医堂的大门沐浴在暗蓝色的余晖之中。

    那堂外有一棵桃树,树干遒劲,枝叶繁茂,本应是春末的时节,这桃树上的花却绽放得晚,那枝条上才刚冒出一点点花苞来,不仔细看,是难以发现的。

    裴元洵看着那桃树,驻足良久,才进了御医堂的大门。

    进了大门之后,有一条大约三丈远的青石砖直道,走过这条直道后,便可以走进到内堂去,也可以见到御医堂的医正。

    只是,裴元洵刚迈了几步之后,突然听到一阵轻缓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很熟悉。

    他的大掌本来垂在身侧,听到声音,突然紧握成拳,整个人也紧绷起来。

    那不是一种如临大敌的紧张,而是,一种不愿面对,却又忍不住想要一探究竟的纠结痛苦。

    脚步声在他身后停了下来。

    过了片刻,裴元洵缓缓转过身去。

    姜沅提着药箱,一双美眸微微睁大,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静默许久后,她看了他几眼,低头行了一礼,轻声道:“将军怎么会来这里?”

    裴元洵已有一百一十五日没有见过她,那些日子,他本不想刻意去记,只是不知为何,在见到她的第一面,这个数字竟突然从脑海中冒了出来。

    这么久未见,她没有什么变化,依旧穿着一身浅青色的裙衫,乌发半披半束,柔顺地垂在肩头,只是,那束起的发髻上,戴了一枚金色的凤钗,样式很好看,他见三妹戴着一枚类似的,她说那是时下京都最流行的,通常是男子送给女子礼物的首选。

    那枚凤钗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它太耀目了,简直刺的人双目生痛。

    裴元洵默默别过视线,淡声道:“有事。”

    他不愿多说,姜沅便也不再多问。

    她方才去皇宫为云妃娘娘看过脉,刚刚回御医堂,此时很快要到下值的时辰了,她回来放下药箱,写完医册,便要回府了。

    姜沅点了点头,没说什么,举步向内堂的方向走去。

    裴元洵沉默未言。

    她提着药箱,缓步绕过他身侧,淡淡的清香味短暂地拂过时,裴元洵的大掌悄然握紧。

    在姜沅离他几步远的地方,他忍不住低声道:“姜沅,宁宁怎么样?”

    姜沅在他不远处顿住脚步。

    她没回头,而是轻声道:“她很好,也很乖”

    顿了顿,她又道:“小白长大了许多,她每天都喜欢和小白玩。”

    小白是他送给宁宁的那只小兔子,三个多月未见,是该长大了许多。

    裴元洵垂眸沉沉盯着她纤细的背影,道:“姜沅,你和”

    话音未落,一道磁性低沉的声音从门外遥遥传来:“喂,姜大夫,下值了吗?本王今天得闲,来接你回去。”

    是魏王殿下来了。

    那正是他想问姜沅的,她与魏王殿下现在有没有定亲,什么时候成婚。

    裴元洵没再问下去。

    他唇角悄然抿直,大步向医正所在的值房走去。

    作者有话说:

    明晚21-22点更新,有事可能会更晚点~~~谢谢支持感谢在2023-12-13 19:13:20~2023-12-14 19:23: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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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9  ☪ 第59章

    ◎他的所有担心,都是多余的。◎

    姜沅抬眸, 看着将军那高大肃挺的背影大步离开。

    她没动,而是下意识站在原处发了会儿呆。

    等她再回过神来时,魏王殿下已阔步走到她身旁。

    这些时日, 父皇身体病重, 皇兄刚刚登基, 朝中事务繁杂, 他本是个闲散王爷,不喜政事, 如今躁郁之症已好了大半, 便也去外地正经办了一趟差事, 为父皇、皇兄分忧。

    一去数月, 路上还发生了点意外,好在有惊无险, 顺利返回。

    刚回来, 他先去拜见了太后娘娘, 之后便去侯府拜见了景夫人, 到了傍晚之时, 见姜沅还没有下值, 便亲自到御医堂来接她。

    姜沅与他一道上了马车。

    想起数月未见, 尚不知他的病情如何, 姜沅便道:“殿下去了外地, 可曾再犯过急症?”

    萧弘源笑道:“本王带着你给的安神丸, 每逢雷雨天气便吃上一颗,再没有害怕心悸过,想是已经大好了。”

    他这样说, 姜沅却不敢掉以轻心。

    他那急症虽已去了大半, 但还有遗症没有彻底除尽, 这些时日,她每每留在御医堂时,闲暇下来便会翻找医书,查看是否有过类似的病情,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她在御医堂的一本医册中,找到了一种奇怪的丹药方子。

    那是巫医所记载,用极具毒性的数味药材喂食虫子,久而久之,那虫子也便具有强烈的毒性,其毒性之大,只需服用一颗,便会长久地影响活物的情志。

    根据上面记载所述的毒效,倒是和殿下所犯的急症极为相似,如果殿下果真中的是这种毒,她很快就可以找出根除遗症的药方来,可现在,她不确定的是,这记载是否真实,那丹药是否存在。

    萧弘源看她拧起秀眉琢磨起来,便拿扇柄轻敲了敲她的脑袋,道:“又在思考医方?先别发呆了,你对本王这么好,本王简直感激不已,今日有醉霄楼举办的灯会,本王带你去看灯怎么样?”

    姜沅抬头看了眼外面的天色。

    此时天空晦暗,阴云堆积,看上去又有落雨的前兆。

    看她在犹豫,萧弘源笑了笑,神秘道:“这灯会之上,有个最难赢的灯王,是醉霄楼从西金弄来的玩意,是个硕大的琉璃球,里面放上灯,转起来五颜六色,十分漂亮,外面根本买不到,本王赢下送给宁宁,怎么样?”

    天色很是不好,但看他打算一定要去的态度,姜沅想了想,道:“那我和殿下一起去吧,但是我们赢了灯,就尽快回来,天色不好,以免待会儿打雷下雨。”

    萧弘源扬眉应下。

    灯会在永安坊南畔的长街之上,因为举行得格外盛大,吸引了很多人前来观灯赏景。

    下了马车后,姜沅与魏王殿下径直去了挂着灯王的醉霄楼前。

    此时刚到暮色四合时分,周围的花灯逐一亮起,将醉霄楼照得亮如白昼,除了楼上饮酒用饭的来客,外面聚集了更多围观看灯的百姓。

    醉霄楼的掌柜站在楼前空地搭起的高台上,满面笑意地讲着此次赢灯的规则——但凡想要赢灯的人,只需站在距离高台三丈远的地方,用弓箭射下便可,但每人只有一次机会。

    在他身后,有三个琉璃花灯挂在高台的顶端,那花灯是圆的,上面绘着五彩图案,里面有一盏不停转动火烛,比寻常花灯要精致好看很多,微风吹来,那灯便轻轻晃动几下,但是,因那绳子太细,花灯又悬挂得太高,所以是极难射中的。

    掌柜的话音刚落,周边便响起了一阵“太难了”“不可能吧”的感叹声。

    魏王殿下与姜沅站到了最中间的位置,在掌柜讲完规则后,萧弘源微微一笑,朝高台之上挥了挥手,表示第一个接受挑战。

    掌柜看见这个年轻公子挥手,便立即吩咐伙计将弓箭送过来。

    萧弘源接过弓箭后,拉弓挽弦,眯起眸子瞄准最左边的花灯,不过,开弓之前,他低下头,十分自信得对姜沅道:“这三个花灯,本王都会给你赢下来,你只需要静待片刻”

    其实,赢取那花灯的难度很大,姜沅不由替他捏了把汗。

    片刻后,他话音落下,只见离弦之箭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度,瞬间正中最左边的花灯。

    那花灯落下后,周边立刻响起一阵热烈的鼓掌欢呼声。

    被这气氛感染,姜沅也笑了起来,夸赞道:“殿下的箭术真是了得。”

    萧弘源低头看着她,毫不谦虚得低笑道:“那是自然。”

    花灯很快便有人送了过来。

    姜沅提在手中看了一会儿。

    这圆形的花灯做工精巧细致,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看她很喜欢的模样,萧弘源得意地一抬长眉,道:“姜沅,看好了,现在,本王要给你射下第二个花灯来,今晚准教你满载而归。”

    醉霄楼上,裴元洵站在窗外,负手默然而立。

    他本是在御医堂查过一些东西后,心神有所震动,打算到此独酌几杯闷酒,但是此处居高临下,又有外面的喧闹声,很难不注意到下面的情形。

    魏王殿下与姜沅站在其中最醒目的位置。

    姜沅手里已提了一个琉璃花灯。

    她唇畔带笑,眉眼也微微弯起,看起来很高兴的模样,而萧弘源就站在她身旁,他拉弓射箭,朝最右侧那个花灯射了一箭。

    片刻之后,那花灯掉落下来,紧接着,便被人送到姜沅手里。

    他清楚地看到,魏王殿下俯身与姜沅说了句什么,而姜沅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中间最大的花灯,满脸都是期待。

    遥遥看去,他们一个高大俊美,一个纤细窈窕,很是般配。

    是的,无论是家世门第,还是相貌殪崋性情,他们都是很合适的。

    魏王殿下是个闲王,为人亲和风趣,而姜沅是温婉内敛的的,他们性情相补,而且,殿下对姜沅用情专一,跟他在一起,生活一定会很如意。

    况且,他还很年轻,可以陪姜沅很长时间。

    裴元洵垂在身侧的大掌不自觉微微握紧。

    从这许多方面来说,他确实不如魏王殿下。

    他征战沙场,既要坐镇帐中运筹,也会率兵冲锋陷阵,战场上刀剑无眼,他如今虽是辅国将军,有朝一日,也可能会马革裹尸而还。

    他想,姜沅选择魏王殿下,其实,他应该为她高兴的。

    醉霄楼外,魏王殿下拉弓瞄准仅剩的那个灯王。

    那花灯悬系的绳结最细,极难射中,他瞄准之后弯弓搭箭,一箭射出之后,那花灯且只晃了晃,绳子却没有射断。

    众人翘首以盼,此时不免发出惋惜的吁叹声。

    萧弘源有些失望地挑起眉头。

    不过,姜沅倒并不在意,她本就无所谓有没有花灯的,此时手里已有两个,便已经够了。

    醉霄楼上,看到魏王并未射中那花灯,裴元洵低声吩咐道:“取弓箭来。”

    东远就侯在一旁,闻言,立刻取了弓箭过来。

    裴元洵站在窗前,拉开弓弦,他所在的位置,背对悬挂的花灯,那花灯之后还有一层厚板,想要射中灯绳,几乎难于登天。

    片刻后,羽箭从他手中稳稳飞出。

    那箭簇如利刃般瞬间穿破木板,正中绳结,发出铎的一声轻响。

    片刻后,花灯应声而落。

    花灯落下的瞬间,姜沅下意识抬头向楼上的位置望去。

    那里灯烛晦暗,似乎有个高大的身影凭窗而立,但距离太远,并不能看清楚。

    与此同时,人群愣了一瞬,热闹的欢呼声立刻响了起来。

    醉霄楼的伙计将花灯送来,连声赞道:“公子射艺无双,真是见所未见!”

    萧弘源笑着将花灯递给姜沅,道:“怎么样?这个花灯,宁宁一定会喜欢的。”

    姜沅手里已有两个小的花灯,他便把那两个接了回去,让姜沅单独提着那一个大的琉璃花灯。

    在众人羡慕的注目礼中,萧弘源与姜沅提着花灯,慢慢走远。

    不过,姜沅一直没怎么说话,而是默默看着那花灯,有些发怔的模样。

    看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花灯,萧弘源暗自勾起唇角,过了一会儿,他轻咳一声,道:“姜沅,我的封地靠近边境,虽然那里不如京都繁华,但胜在清静无忧,我的王府也已建造完毕,府里有一间我精心设计的院子,里面有亭台楼阁,也有流水潺潺,我想,你一定会喜欢的。等我忙完这边的事务,抽出时间来,带你去看一看,好不好?”

    神思不知飘向了何处,听到他的只言片语,姜沅回过神来,道:“去边境吗?以前我呆在清远县,那里便是靠近边境的,虽然那县城不够繁华,我却很喜欢。”

    萧弘源闷笑几声,道:“本王喜欢自由自在,不喜欢受朝堂束缚,只想做个闲散王爷,你呢?你喜欢什么?”

    姜沅想了想,道:“我也不喜欢被束缚在深殿后宅,而是想做一个大夫,边境良医大夫太少,医术不如京都、兴州,如果能去那里传授医术,治病救人,便再好不过了。”

    她已是侯府嫡女,家财万贯,但还是坚持去御医堂行医,不用她说,萧弘源也看得出来,她对行医治病是真得热爱。

    他闻言笑了起来,自顾自道:“那以后,本王就带你离开京都,你若想做大夫,本王也陪着你,你想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的。”

    声音渐渐远去,听不到姜沅回答了什么,但萧弘源之前说的话,裴元洵耳力敏锐,能够听得一清二楚。

    魏王殿下对姜沅很好,他的所有担心,都是多余的。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他想,幸亏他早一步认清现实,学会了放手。

    只是,此时,他却下意识攥紧了手中那瓶丹药。

    他问过了医正,姜沅翻看过那记录着此道方子的医册。

    他猜测,她应是想查证是否真得存在这种丹药,也许,这正是她需要的。

    可他,此时却分外希望,这丹药无用,否则,他方才在御医堂查到的东西,足以引起一场滔天巨变。

    作者有话说:

    到最后一个阶段了,有些地方可能要斟酌很长时间,写得也会慢一些,不过,更新时间尽量稳定在21-22点间,谢谢大家支持~~~感谢在2023-12-14 19:23:16~2023-12-15 21:1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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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0  ☪ 第60章

    ◎姜大夫,节哀顺变。◎

    翌日清晨, 御医堂。

    姜沅刚走至内堂,便看到一道肃挺的背影默然而立。

    她顿住脚步,一时有些愣住。

    这个时辰, 御医堂寂静无声, 她是第一个到的, 而裴元洵, 他来得更早,似乎已等了她很久。

    姜沅抬头看了他一会儿, 又默然低下头, 轻声道:“将军有事吗?”

    听到她的声音, 裴元洵转过身来。

    他的神色依然沉冷如常, 只是视线落在她乌发间的凤钗之上,又悄然移开, 只淡声问道:“魏王殿下的急症, 可有痊愈?”

    姜沅轻轻摇了摇头, 道:“尚未。不过, 我发现了一道记录巫医蛊虫的方子, 那蛊虫的毒效, 和殿下所得急症有诸多相似之处, 但我以前没有接触过这种医术, 所以, 不太确定那记载是否为真, 到底有没有这种蛊虫。”

    裴元洵垂眸看了她一眼,沉默起来。

    他虽沉默,但神色波澜不惊, 并无半分意外, 似乎一切都在他所料之中, 姜沅抬头看着他,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她微微拧起眉头,道:“将军是否知道些什么?您可是听说过这种蛊虫?”

    裴元洵思忖良久,道:“我得了一瓶丹药,你看看,是不是你需要的。”

    他伸出手来,刚劲修挺的大掌中,躺着一只白净的瓷瓶。

    姜沅迟疑了下,轻轻抬手,从他掌中取走瓷瓶。

    只是,那白嫩指尖无意碰到掌心,带来了微凉的触感,裴元洵悄然收回大掌,长指下意识摩挲了下掌心。

    拿到丹药后,姜沅的表情便认真凝重起来,待她拔出瓷瓶上的木塞,看到似一种狰狞扭曲蛊虫模样的药丸时,便难以再淡定如常。

    她蹙起秀眉,脸上尽是不可思议,道:“将军怎会有这种药?”

    裴元洵没有多解释,只是微一颔首,道:“你看看,是否有用?”

    姜沅垂眸细细观察了一番,那虫子的形态,大小,颜色,都与记载一模一样。

    她看了许久,最后笃定地说:“这正是那巫医记载的一种蛊虫,我先前怀疑是否真得有这种东西,看来并非记载有误,将军可否告诉我,您到底从哪里得到的这个?”

    裴元洵没有直接回答,神色却突然沉凝起来。

    沉默良久后,他低声道:“姜沅,你确定魏王殿下所患的急症,是这种毒丹所致?”

    本着医者严谨的态度,姜沅轻声道:“我需要验证一番,请将军稍等。”

    她说完,便移步去了医室的另一侧。

    裴元洵负手静静地看着她。

    姜沅从医室里拿出一个石臼来,将丹药放进去,碾碎成末,那粉末是淡灰色的,没有味道,用温水化开后,便完全无色无味,与清水一般无异,做完这些后,她拿着那药走了出去。

    大约两刻钟后,她去而复返,御医堂中有验毒用的活物,验出其毒效来并非难事。

    看她若有所思的模样,裴元洵垂眸看着她,道:“怎样?”

    姜沅深吸一口气,郑重地点了点头:“确定无疑,我可以很快给殿下配制出相应的解药来,但是,我现在有一个疑问,将军的毒丹,到底从何而来?”

    裴元洵本不想告诉她的。

    但他沉默片刻,还是如实道:“从一个道姑手中所得,但她的方子来源,却是御医堂。”

    姜沅有些惊讶。

    这么说,那道姑所看的方子,与她所查到医册上的记录,必然是同一个。

    过了会儿,她万分疑惑道:“御医堂管理严格,来去皆有记录,她只是一个道姑,怎能到御医堂来?”

    裴元洵垂眸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微微一亮,似乎在暗叹她的机敏:“我已问过,她曾有一个师傅,她那师傅会些巫蛊之术,曾与御医堂的一位御医有些交情。”

    话音落下,姜沅眼神震动不已地看着他,半晌后,她才轻声道:“将军,那位御医,还有道姑的那位师傅,可都还在?”

    裴元洵沉声道:“她的师傅已经故去,那御医尚还在人世。”

    姜沅立刻道:“他在哪里?将军可知道?我想去见一见他。”

    裴元洵拧眉沉默起来,过了会儿,他含糊道:“二十多年前,他曾在御医堂任职,之后便已离开,不知去向。”

    御医堂的御医职位,是多少大夫梦寐以求的,而这人竟在毫不留恋地离开,不得不让人起疑心。

    突然想到一种可能,姜沅莫名觉得头皮有些发紧。

    她扶着桌沿,慢慢坐了下去,很久,她才小声道:“将军,有没有可能,魏王殿下的病症是受人谋害?”

    她的脸色发白,因为不安与紧张,唇角也紧抿着。

    看出她是在担心萧弘源,裴元洵沉默许久,才开口道:“当务之急,是你先给殿下治好病症,至于其他的,不必考虑。”

    姜沅没作声,依然是十分忧心的模样。

    裴元洵垂眸看着她,沉声道:“魏王殿下身体康健,若是遗症去除,更与常人无异,你就更不必担心了,以前的事难以追查,先把当下最重要的事做好便可。”

    他说得不无道理,姜沅点了点头,轻声道:“好。”

    这些话提醒了她,她当即便去拿了几本医册过来,寻找解毒用的方子。

    看她忙碌着为魏王殿下寻求医方,裴元洵沉闷地拧起剑眉,片刻后,他突然开口道:“姜沅,我可能会再离开京都一段时间,以后还会回来的,你”

    姜沅抬头讶异地看了他一眼。

    其实,他的话有些奇怪,按照他们如今的关系,他去哪里,自然是不必跟她打招呼的。

    不过,她还是点了点头,轻声道:“好,将军还有什么要说的?”

    裴元洵顿了顿,却没有再多说什么,而是沉沉看了她一眼,道:“照顾好宁宁,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必害怕。”

    ~~~

    出了御医堂,裴元洵脸色沉凝,立即向城郊行宫方向打马而去。

    有一些话,他方才没有全部告诉姜沅,那御医并没有离开京都,他已经将人提到大营的监房,他之所以这样说,是不希望她参与到这桩案子当中,其实,知道得越少,对她来说,才越安全。

    官家让位于太子殿下后,因病情渐重,居于距离京都上百里外的行宫处静养。

    到了行宫,裴元洵径直去殿内拜见。

    官家年逾六十,因登基之后日夜操劳国事,鬓发花白,体力不支,如今退居休养,比以往倒是有几分精神。

    见到裴将军前来,官家脸上满是笑意,他挥退左右近侍,和蔼地笑道:“元洵,你来找我,所为何事?”

    裴元洵拱了拱手,沉声道:“臣偶尔查到一桩旧案,事关宫中诸位皇子,与案情相关之人,臣已找到。”

    说完,他立掌挥手,吩咐东远将人提来。

    不一会儿,那人便被押了过来。

    此人大约有五十多岁,进到殿内后,他浑身抖如筛糠,哆嗦嗦地跪下磕了几个头后,便直呼饶命。

    官家看着他,似乎想起什么,眼神突地锐利起来。

    半个时辰后,那曾经的御医将当年所做之事一五一十和盘托出,官家听完,盛怒不已,抬手时,将案上的一方墨砚砸到了地上。

    墨砚掉落在地,摔得四分五裂,声响令人心惊胆战。

    许久后,官家重重坐回原处,神情满是悲痛伤心,道:“我将皇位传于太子,是对他的信任,没想到,他们母子,手段竟如此歹毒,我如今悔之晚矣”

    过了一会儿,官家激动的情绪稳定下来,道:“元洵,我要交给你一件重任,你可愿完成?”

    裴元洵拱手沉声道:“臣愿意领命。”

    官家叹了口气,道:“你要想清楚,此事极难为之,京都尽在皇帝掌控之中,只有你瞒过众人,才有取胜的可能,况且,你的家人”

    提到家人,裴元洵便想到了姜沅,接着,他又想起那晚他听见的话。

    魏王封地的王府已经建好,姜沅要和他一起去看一看,那里清静无忧,会是他们都喜欢的地方。

    但是,若萧昭焱一日不除,他们的想法,便难以实现。

    他虽不能再陪伴她,但他要护她余生清静无忧,安心自在。

    裴元洵道:“官家放心,即便不可为,臣亦愿意为之。”

    ~~~

    半月之后,御医堂。

    姜沅配好了那丹毒的解药,她已反复验过,这解药对魏王殿下的急症确定有用,只需连续服用三个月,遗症便可彻底清除。

    只是,想及那日将军提及过的事,她总是觉得忧心不安。

    朝廷之事,后宫心计,她都不怎么懂,但若是真得有人谋害过魏王殿下,那藏匿起来的凶手心思如此歹毒,让她想起来便觉得担心。

    此事,她并没有告诉萧弘源,因他情志偶有不稳,不能受外界强烈的刺激,需等他病情痊愈之后,她再想法子慢慢告诉他。

    但对于查清真相一事,她却完全束手无策,只能寄希望于魏王殿下痊愈后,由他决定如何着手去查。

    不过,就在姜沅拧眉苦思时,突然听到医堂外响起窃窃议论声。

    “你们听说了吗?裴将军在边境巡视时,遇西金兵队袭击,将军将军坠落悬崖,已经”

    “裴将军?是辅国大将军裴元洵?”

    “正是啊!痛心啊!痛心!”

    “我大雍国将陨落,征战多年,如今马革裹尸而还,怎能不让人悲痛!”

    姜沅隐约听到“裴将军”之类的话,便急忙起身走了出去。

    那外边有许多人在低声说着什么,个个满脸沉痛,姜沅定定地听了一会儿,他们的声音不小,已经听得很清楚了,但她却像完全不明白似的,随便抓住一个人的衣襟,道:“你说裴元洵怎么了?你再说一遍?”

    姜御医以往都是温婉和善的模样,此时脸色发沉,双眸呆怔,那人愣了愣,道:“姜大夫,裴将军死了,刚传来的消息,尸骨已运回京都,正待安葬。”

    那些人说完话,便很快散去了,只有姜沅一个人茫然而呆怔地站在那里。

    许久后,她恍然回过神来,突地提起裙摆,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

    她先到了将军府。

    那是她离开之后,便再也没来过的地方。

    将军府的大门,已挂上丧幡,而守门的小厮,也已穿上白色的麻衣。

    姜沅遥遥站在府外不远处,直看了小半个时辰。

    她是不相信的。

    即便那府里已是办丧事的模样,她依然是不相信的。

    裴元洵身手如此了得,又有多年征战经验,只是遇到敌人突袭,怎么可能这么轻易便死了?

    过了许久,不知怎么注意到了她,东远从府里走了出来。

    姜沅看见他,立刻走上前去,道:“东远,你们主子呢?”

    东远轻咳一声,挤出两滴眼泪来,低声道:“姜大夫,将军将军他尸骨无存,惟有一副铠甲带回,按照将军生前吩咐,已在城郊立了一个衣冠冢,待过些时日,再把将军的棺椁迁回祖坟。”

    姜沅咬紧了唇,轻声道:“他的衣冠冢在哪里?你能带我去看看吗?”

    东远踌躇片刻,道:“姜大夫,在城郊松林,我我这就带你去。”

    将军的衣冠冢,立在云山南麓的松林之中。

    春末的松林异常安静,飘飞的柳絮漫天飞舞,石碑之上,似覆上一层初雪。

    只是,那里并非是一座坟墓,而是有两座坟墓并立。

    姜沅走上前,才发现,那墓碑之上刻了字,一块石碑是裴元洵的,而另一座,是当初以为她落水而亡,他为她立的衣冠冢。

    她怔怔盯着那墓碑之上的刻字,伸出手指轻轻抚摸着,半晌后,眼泪无声落如雨下。

    她不明白,明明数日前还见过,他还说,他会回来的,为何如今便天人两隔?

    姜沅在墓前呆坐了一个时辰。

    直到日头西斜,她才迈着无力的双腿,一步一步从松林中走出。

    东远在外面等着她,除了他,还有一位神策军的耿千户。

    不过,耿千户见到姜大夫失魂落魄走了出来,神色微微一凛,眸底似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情绪。

    待姜沅走到他身前时,他开口,嗓音粗哑低沉:“姜大夫,节哀顺变。”

    姜沅顿住脚步,抬起泪眼,下意识看向他。

    他的身材很高大,浑身似乎也散发着无端的威势,只是,他的五官平平,全然没有与将军的半点相似之处。

    姜沅眼眶一红,咬紧了唇,默默离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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