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像是被凝固。


    光太刺眼了,桑慈忍不住想闭上眼睛。


    可‘她’双眼圆睁着,她被迫也迎着这光。


    她看到了谢稹玉苍白染血的脸近在咫尺,他的一双眼依旧沉静,可却是赤红色,布满血丝,眼里的情绪浓得要将人吞噬,压抑着怒与悲。


    ‘她’的头垂下来,看到了刺进胸口的光剑。


    不是小行剑,是一把像是剑意凝成的光剑。


    “滋滋——滋滋——宿——宿主,你、你还在吗?滋滋——”


    脑海里一阵嘈杂的滋滋声,桑慈头疼欲裂,身体里像是被雷电劈着,快要碎裂,护身咒被扑面而来的碎片裹附,金光暗淡。


    而总是黑暗的牢笼里骤然大亮,桑慈的心砰砰跳,努力睁大眼去看。


    她终于看到了‘她’的神魂,在护魂咒外被斩成了无数片,变成黑色的一团又一团,尖叫着,恐惧着,做着最后的挣扎,往她冲来,却被护魂咒挡住。


    “不要——不——救——救救我——!”


    凄厉的声音如厉鬼啼哭,在桑慈耳畔响起。


    下一瞬,从光里飞出一把小剑,依稀是小行剑的样子,飞速穿透那一团团残魂。


    “啊——!”


    那惨叫声带着不甘,迅速消散,连带着那杂乱的滋滋声也终于消失,归于平静。


    桑慈的耳朵里此时便只剩下小行剑清脆罡正的剑鸣声。


    她有一瞬的茫然,可随即便是铺天盖地的欢喜。


    谢稹玉、谢稹玉终于把那魍魉灭除了吗?


    连带着那个系统也死掉了吗?


    谢稹玉、谢稹玉!


    桑慈迫不及待想要说话,但发现自己依旧发不出声音,她有些着急,转头一看,周围的亮光渐渐又暗了下来,逐渐再次归于黑暗。


    她有些害怕。


    为什么谢稹玉将那魍魉和系统杀了她还不能掌控自己的身体?


    为什么她还被困在黑暗牢笼里?


    “小慈。”


    谢稹玉的声音在耳畔低低地响起,带着小心翼翼与期盼,又似乎极力克制着情绪。


    他抱着她,额头抵着她的额头。


    桑慈能感受到他温热的气息交缠着她,能看到他垂下眼睛唇瓣苍白、微微颤抖的样子。


    甚至感觉到他的神识探入搜寻,看着黑暗的牢笼里那一抹亮光环绕着盘旋,却触及不到她,总是轻易被护身咒上的古怪碎片引导着错过。


    但她不能动,更说不了话。


    谢稹玉谢稹玉!


    “谢稹玉!你杀我妻,是要毁了这盟约,势要与我魔族誓不两立?”


    沈无妄阴沉的声音破空响起,打破此刻的静寂,尖锐的剑鸣声混合着各种武器的声音,重新在耳朵里出现。


    桑慈被谢稹玉抱着飞身掠开,视线里,看到一身红袍的沈无妄带着魔众将谢稹玉围堵住。


    叶诚山、周道子、还有其他宗门的前辈同样站在谢稹玉对面。


    谢稹玉被剑域包围着,周身的山石都被剑意斩碎成齑粉,以他为中心百尺之内一片尘灰狂风。


    而这剑域正在急剧缩小,桑慈看得清楚。


    谢稹玉身上的灵力正大幅度减少。


    “谢稹玉!你太令我失望了!你如此狂妄行事,可曾考虑过大局?”


    叶诚山眼底的复杂与惋惜消失不见,此刻看向谢稹玉的眼神愤怒而厌恶。


    不是这样的……掌门师伯不是这样的,谢稹玉只是想杀了夺舍我身的魍魉!


    桑慈急着开口替谢稹玉解释。


    可是她操控不了这身体,她不能说话。


    天空雷云滚滚,像是破了道口子,有古怪的光四处泄溢,照亮漆黑的浓夜。


    流鸣山上,一片血色,遍地尸骸,各种箭矢扎在陨落的弟子身上,地面上还有谢稹玉剑域里凝结而成的气剑林立。


    桑慈终于看到,谢稹玉受了很重的伤。


    他的怀抱粘稠血腥,鲜红的血染红了他垂下来的白发,衣服上破开的口子里是模糊的血肉,那张俊美如玉的脸上飞溅上血点子,脸颊两侧还有被剑气割伤的痕迹。


    谢稹玉身上流溢的血将她衣物几乎浸透。


    桑慈想哭,她觉得谢稹玉不能再打下去了。


    这么多人,他一定会被打死的。


    “谢稹玉,你将桑慈尸体还给本尊,本尊暂且能饶你这一次,如若不然,哼!”


    沈无妄漂浮在半空,红袍猎猎,那张昳丽面容也染了血,妖冶而戾气,一双浅褐色的眼睛紧紧盯着她。


    谢稹玉没有说话,依旧跪坐在地上,紧紧拥着她。


    桑慈心里叫着让他走,可他听不见。


    他听不见。


    谢稹玉只是轻柔地将她放在地上,染血的手取出一片古怪的翠色树叶,呈扇形,和银杏叶相似,叶筋却是鲜红色,如血液在其中流淌。


    他将这树叶轻轻放进她嘴里。


    你这呆子喂我吃叶子做什么?!


    桑慈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又急又气。


    “小慈?”谢稹玉跪在地上,双手捧住她的手,轻声呼唤。


    谢稹玉!


    桑慈拼命想起来,就是起不来!


    谢稹玉的手用力攥紧她的手,却又很快松开,抬手在她身上施了一道护身咒。


    “小慈,再等等我。”


    他低声呢喃着,声音很轻。


    随即挺身站起,转过身,五指张开,小行剑重回他掌心,清越剑芒从他掌心大亮,恢弘剑意在山间回荡,剑域化身无数道域,朝着沈无妄攻去。


    沈无妄冷笑一声,赤鬼剑再次凝结万千鬼气,尸鬼从地底破土而出,方才被箭矢射中而亡的弟子在鬼气操控下重新站起来,招式狠辣迅猛地冲向谢稹玉的剑域。


    两人在高空相撞,无数剑阵与法阵炸开。


    混乱中又有不少弟子被鬼气袭中,不断倒地又成了魔物被操控着起身。


    “住手!”


    “沈无妄停手!小慈还没死!”


    “谢稹玉重伤,只等剑域散去即可,先别打了!”


    刀剑相撞的声音,不绝于耳。


    “铿——!”


    天空传来罡正飒飒的剑鸣之声,响彻云霄,振荡神魂。


    桑慈本就是仰躺在地上,虽然不能动,却可以看。


    她看到天上出现一柄巨剑,像是小行剑幻化而成,一剑扎进了天被斩开的口子里,如巍峨山岳,如浩荡江河,那斑驳的流光像是蛛网一般四散开来,天像是出现了无数道裂缝。


    灵力如狂风从谢稹玉身上狂舞肆虐,带着他的血,飞沙乱石在周围裹挟出一片血色,能碾碎兵刃的剑域裹挟着灵力忽然随着狂风冲啸而上,直奔巨剑而去。


    空气被剑域里流出的剑意斩碎又凝结,众人慌忙施展术法护住自身,来不及施法又根基浅薄的弟子当场重伤,口吐鲜血倒地。


    巨剑像是被人从天际拔出,天空不断落下斑驳的流光七色的碎片,那些碎片里有倒影,像是世人过往一幕幕凝成镜。


    “铿——!”


    剑鸣狂啸,自天拔出,化作流光朝着沈无妄贯穿而去。


    沈无妄就像是在空中定住,赤鬼剑发出凄厉尖啸,又瞬间万鬼寂灭。


    巨剑彻底贯穿了沈无妄,被他过往吞噬过的魂魄不断挣扎着从他躯壳撕扯出来,黑色的魔气迅速扩散蔓延,流鸣山上方笼罩着一层魔气,却不断被巨剑散发的濯濯清气净化。


    剑气震荡,四周山石崩裂,草木尽焚,仿佛破了洞的天空浓云翻滚,闪烁着的碎片不停落下,触及到黑色魔气里,不停有惨叫声发出。


    逐渐的,魔气溃散,半空中只剩下一截黑色如琉璃的魔骨被巨剑贯穿着。


    “谢稹玉,你以为你真能杀了我吗?”


    沈无妄轻笑一声,魔骨震荡,周围山脉之下竟是冲出魔气。


    地动山摇之下,魔气朝着魔骨凝结而去。


    “怎么回事,为何流鸣山下会有这么多魔气?”有人惊呼着。


    “难道沈无妄另有图谋?”又有人沉声惊道。


    天空中斑驳往下落的碎片越来越多,几乎下一瞬,天像是倒塌下来一块,砸在魔骨上。


    “啊啊啊啊啊——”


    长啸狂鸣声响彻流鸣山。


    那是沈无妄的声音。


    桑慈看见那些怪异的碎片同时裹住了巨剑与魔骨,很快,通红的血花从魔骨里蓬蓬爆开,又被碎片吞噬殆尽。


    “魔骨泯灭……这是天道碎片……只有天道碎片可尽除魔骨……”有人不敢置信,喃喃出声。


    周围尸体很多,天空还在不停落下碎片,沈无妄死后,魔众一片混乱,却被天道碎片一个个砸成齑粉。


    桑慈的视线里却只有跟着碎片从高空坠落下来的那道血色人影。


    那是谢稹玉。


    谢稹玉——!


    桑慈拼命想要操控身体站起来,却根本动弹不得,只能呜咽着看着谢稹玉坠落,在落地的瞬间,他才踉跄着稳住身形,跪在地上。


    “咳咳、咳咳……”谢稹玉就在她身侧,她感觉到有血沫落在脸上。


    他的脸色惨白得无一丝血色,桑慈看到他白玉雕成的俊美脸上出现了瓷器碎裂一般的裂纹。


    他看起来很不好。


    谢稹玉……


    桑慈呜咽着。


    但谢稹玉却无动于衷,他垂着眼睛,颤抖着手将她重新抱进怀里,竟是在替她整理头发。


    他从袖子里取出一方帕子,轻轻擦拭着她的面颊。


    可他的手里有血,那血浸染了帕子,又弄脏了她的脸,他慌忙收回手,低喃着:“对不起……对不起……小慈,是我无能……小慈……小慈……我帮你擦干净。”


    别擦了,你个傻子,快疗伤啊!


    桑慈不停叫着。


    可谢稹玉听不到,他又拿出一块帕子,替她擦脸上的血迹,动作轻柔。


    可桑慈察觉到他的手在发抖,很快,带着温热体温的液体落在她脸上,她努力想睁眼看清楚,可她一时看不清,究竟是血还是泪滴在了她脸上。


    她只是觉得自己眼睛很酸。


    很酸很酸。


    “小慈,我们走。”


    谢稹玉的声音在耳畔轻声响起。


    桑慈感觉自己被抱了起来,整个人都被拢在谢稹玉怀里,他站直了身体,缓了缓,才稳稳抱着她朝前走。


    周围的一切在桑慈眼里淡去,她只看得见谢稹玉嘴里不断流下来的血,一滴一滴不断流淌进她脖颈里。


    滑腻腻的一片。


    “小慈,你想去哪里?”


    谢稹玉的声音很轻,风一吹便要碎了一般。


    我哪里都不要去!


    你停下来,停下来别走了,吃药,疗伤啊!


    你为什么这么疯不顾自己!


    “去后山吧,那里近。”谢稹玉喃喃着,双手拢紧了一点。


    他的发带被剑气割断,满头白发散落下来,粘着血随着风飘在桑慈脸上。


    带着鲜血的暮气。


    谢稹玉……


    桑慈眼睛很酸,她也想抱住谢稹玉,想将脸深深埋进他怀里,可是她动不了。


    慕楼峰后山离这里不远,可是谢稹玉走得很慢。


    越走越慢。


    他身上的血也越流越多,他抱着她的手开始颤抖,桑慈听到他的呼吸声也渐渐变重,喉咙里发出难撑的嗬嗬声。


    不停有温热的液体落在桑慈脸上,偶尔几滴滑进嘴里。


    是咸味的。


    “小慈,到了。”谢稹玉哑着声音,凑在她耳旁说道。


    他缓缓坐了下来,把她抱在怀里。


    原先草水丰茂的芦苇被剑气荡平了,和砂石一起落在水塘里,塘边两只白额雁,交颈相拥着,翅膀被砸断,萧索地死在那儿。


    不远处,是桑谨和楚楼儿的墓。


    谢稹玉没再说话,只沉默地拥紧了她。


    过了许久,谢稹玉才低声喃喃着开口。


    “是我不好,这么晚才来救你。”


    “你起来骂我,好不好?”


    说了两句,他又停了下来。


    桑慈听到他的呼吸急促了几分,大口大口喘着气,又极力隐忍着。


    可是她感觉不停有温热的液体落在她脸上。


    她的鼻子很酸,眼睛也很酸。


    “小慈,你再不醒来,我就要亲你了。”


    谢稹玉又轻声喃喃着,低下头来,唇轻轻落在她额上,又逐渐下移,吻住她的唇瓣。


    温热的带着鲜血的甜腥味瞬间浸过来。


    桑慈僵住了。


    “以后我不修炼了,一直陪你好不好?”他又移开了一点,低声说着。


    那你、那你还不快去吃药!


    桑慈眼睛酸得不行。


    “明日就立冬了,据说会有雪,你睁开眼睛,明日我们一起去看雪,好不好?”


    谁要跟你明日看雪!


    你不去疗伤我不会去的!


    桑慈呜咽着,恨自己无能,动不了身体。


    谢稹玉的唇落在她眼睛上,他顿了顿,开口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无措,“你别哭。”


    谁在哭!


    谢稹玉忽然动了动,松开了她一些,可很快又将她拢得很紧。


    桑慈看到谢稹玉掌心里多了一块用油纸包着的梨花糕,他将那梨花糕凑到她唇边。


    “小慈,吃糕么?”他轻哄着,声音低哑。


    “来之前,我去买的,还热的,做糕的厨子换了一个,你尝尝看,味道变了没有,还会喜欢么?”


    桑慈想要张嘴,却怎么都张不开嘴。


    可梨花糕的碎屑掉了一点在唇边,那味道极甜。


    “希望你会喜欢。”


    “小慈,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买糕了,或许,以后没有机会了。”


    谢稹玉说完,就咳了几声,桑慈感觉有血喷在自己脸上,脖子里。


    不喜欢!


    我不喜欢!太甜了!


    你以后、以后再给我买别的糕,我要吃甜而不腻的!


    “小慈,我真无用。”谢稹玉又低着头,把脸埋进了她脖颈里。


    她听到他终于隐忍不住,抽泣的闷声。


    “我跑遍了各大宗门,找遍了……每一个藏书阁,那些禁术都没有用。”


    “我明明杀了夺舍之魂,为什么你没回来?”


    “小慈……咳咳、小慈……我搜不到你的魂了……”


    “没关系,小慈,我会一直陪着你。”


    桑慈听着他的声音越来越虚弱,她的神魂都在颤抖。


    我不要你陪!不要你陪!


    “小慈、小慈……”


    谢稹玉忽然喟叹一声,轻吻在她耳侧。


    我在,我在的!


    谢稹玉、谢稹玉!


    许久后,桑慈才听到耳畔一声轻喃——


    “愿有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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