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目的日光在山林间投下一块块铜钱般的光斑,夏日蝉鸣之声聒噪,叫得人心烦。
“小慈……小慈!”
“小慈——!”
“小慈!”
男子沙哑的声音,好像隔着一层层散不开的浓雾,从遥远的黑夜里传来。
桑慈一下从睡梦中坐起,脑袋疼得快要炸开,她一摸额头,竟是汗涔涔的。
什么呀……她这是做了个什么梦,奇怪。
黑乎乎的,人也看不清,还有……
桑慈茫然地咕哝一声,还有什么来着?
头好疼……
“小慈!”
房门被人用力推开,外面有人火急火燎闯了进来。
桑慈光听声音都听出来是方霜知,她一边拿了帕子擦脸,一边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不满道:“干嘛呀,大早上踹我门……”
方霜知却一话不说,她这暴脾气,跑进来拉着桑慈就要走,“你快跟我去沧冀峰……”
一听沧冀峰这个字,桑慈就像脑子里有应激反应忽然炸开,被人拨动一般嗡的一下恍惚一瞬,很快一下甩开了方霜知的手,一边拿了衣服往屏风后走,一边打断了她:“我不去,谢稹玉又怎么了?我想退婚,他凭什么不同意?还拿爹爹遗愿压我,向来只有我愿意要不要他,我现在就是不想要他了!哼!他哪来那么大脾气?”
说到最后,桑慈不知想起了什么,气恼不已,后面又碎碎念补了一句,“谢稹玉凭什么生气?他有什么好气的!”
方霜知自然是知道内情的。
半年前,流鸣山来了位惊才绝艳的师兄,是问剑宗宗主周道子的亲传弟子,名唤沈无妄,人称见雪公子。
他容貌昳丽,性子温润如玉,平易近人,总唇角含笑,极讨同门师姐妹欢喜。
尤其是当他与谢稹玉比剑,将他一剑挑飞出比剑台后,更是光华耀眼。
在小慈眼里,谢稹玉是天英榜第七,是最年轻的少年天才,没人比得过他,那次谢稹玉的剑被打飞,小慈还气呼呼跑去沈无妄借住的梅馆找他,说想要看看是什么人欺负了谢稹玉。
她去时气势匆匆,骄横无礼。
可从沈无妄的住处回来后,小慈却是迟疑着说谢稹玉技不如人,是沈师兄剑道高明,输给他也没什么。
不知是不是那一次让他们相识,后来沈无妄经常会找各种理由去找小慈,或是指点她剑法。
刚开始时,依着小慈娇纵傲气的性子,也没给沈无妄什么好脸色,常不理会他,自顾自修炼,学剑也是跟着谢稹玉学。
可那位沈师兄温润又体贴,笑起来如同还未消融的春雪,明澈干净,又柔和,即便小慈不给他好脸色,也不会气恼,不止不会气恼,还会说些小慈没听说过的见闻逗她开心。
小慈至今未筑基,掌门师伯不准她独自下山,谢稹玉虽经常偷偷带她下山,但他勤于修炼,次数并不多,所以她对外面的世界极好奇。
有这么一个人,温柔又多情,满足她的好奇心,总陪在她身边,次数多了,他们开始同进同出。
沈无妄还会带小慈下山玩,渐渐的,小慈常挂在嘴边的人也从谢稹玉变成了沈无妄、沈见雪。
她常常说沈师兄这也好那也好,还总是笑吟吟的,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还会说书,可比谢稹玉那木头可有趣多了。
方霜知还记得小慈喋喋不休说起沈无妄时的神情,眼睛亮亮的,满心欢喜。
她对着谢稹玉时可从来不会这样。
而沈无妄虽性子温柔,却也只另眼相待小慈一人,对其他师姐们虽态度温和,却是疏离有礼,明眼人都知道他只是喜欢小慈才与她日日往来。
大家包括她和婉婉心里也忍不住想,如果小慈没有和谢稹玉的婚约就好了。
可谢稹玉却是仿若不知。
他依旧每日勤勉练剑,会每日去山下买小慈爱吃的梨花糕,哪怕小慈渐渐的不要吃他送的糕,只吃沈无妄给他买来的,他也只是默默收回手,下次还会买了给她。
有一回她看到小慈打落了谢稹玉手里还温热的梨花糕,他也只是好脾气地让她别气,不吃就不吃了。
可是,当小慈提出退婚时,谢稹玉反应却极大。
她到现在都记得,谢稹玉站在慕楼峰的院子里,清俊的面容没有一丝表情,一双眼睛黑梭梭地看过来。
他一字一句地说:“婚约是师叔定下的,不能退。”
说完,他不等小慈说话,转身就离开了慕楼峰,只留下小慈气得跳脚,坐上一朵莲怎么也追不上。
那是她第一次见谢稹玉对小慈不假辞色。
但也只有那一次,后来小慈见了他再提退婚,谢稹玉只是沉默着不吭一声,任由她说破了嘴皮子,也任由她骂,不松口,也不反驳她。
昨天小慈都把退婚这事闹到掌门师伯那儿了,谢稹玉还是只沉默着不说话。
但没想到现在,方霜知忽然眉毛都跳了起来,“小慈!谢稹玉和沈无妄打了一架,沧冀峰一块山头都被他们的剑气荡平了……”
桑慈一下从屏风后跳出来,腰带都没系,就急问道:“那谁赢了?”
方霜知冲着桑慈咧嘴笑了:“你放心,是你的沈师兄赢了。”
桑慈却皱紧了眉头,一边低头系带子,一边不满道:“谢稹玉这个傻子,他不是早就知道自己比不过沈师兄吗,又为什么要去和人打架!”
方霜知看她穿得差不多了,拉着她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说:“现在两人都受了不小的伤,婉婉在那儿看着。”
“受伤了?那你不早说呀!”桑慈自己就急了,召出一朵莲跳了上去。
方霜知索性也把刀收起来也跳上一朵莲。
这个季节,饶是清晨,日头也烈。
桑慈修为低,没办法令自己如别人一般凉爽清透,她最怕热,从慕楼峰出来到沧冀峰并不远,但她额上已沁出一层汗,脸也晒得通红。
她却顾不上这些,心里想想沈无妄,又想想谢稹玉,神色间门有些恍惚。
叶诚山喜静又威严,沧冀峰上除了种着紫竹,便是满山的月桂,不同以往的是,原本充盈着月桂香气的空气此时都是污浊尘灰,山上种的月桂倒了一片。
还没到沧冀峰,远远望去,就可以看到那里一片山头的惨况,可以想见谢稹玉和沈无妄两人打架时互相下手有多狠。
离沧冀峰还有一小段距离时,桑慈就急急跳下一朵莲,落地的瞬间门脚步趔趄了一下,崴了一下脚,但动作只停了一瞬,便往前跑。
“小慈!”
方霜知在后面叫了一声,却见她头也不回,身上翠色的裙摆旋出急促的弧线,转眼不见人影。
她不禁暗自乍舌,忍不住想。
这会儿小慈心里担心的究竟是她喜欢的沈师兄,还是一起长大的谢稹玉?
桑慈飞奔过去,看到掌门师伯负手于后,脸色铁青地站在屋舍前,温婉婉和江少凌站在他身后,满脸着急。
在掌门师伯前面,不论是谢稹玉还是沈无妄都跪在地上。
桑慈的目光快速掠过沈无妄,最后定在谢稹玉身上,看着他时,脑子里有一瞬空白,那种有什么要破土而出的感觉在胸口挣扎。
她再次恍惚了一瞬,看到沈无妄抬头看自己,脑子嗡了一下,下意识收回了目光看他。
不像是谢稹玉总一身黑衣,沈无妄喜穿白衣,洁洁净净的白衣,上面一点绣纹都没有,平日里极为好看,脑后别着一根白玉簪,清雅出尘。
而此时,他的白衣被血迹污染了,衣衫多处也被剑气割伤,显得几分狼狈。
桑慈奔过去的脚步在谢稹玉旁不自觉停顿了一下,但很快就快步奔向了沈无妄,在他身旁跪坐下来,“沈师兄,你怎么样?”
沈无妄微微偏头,身体自然地稍稍靠近了她,一双浅褐色的眼睛朝她看去。
桑慈下意识伸手去搀扶,仰着头仔细打量他的脸。
沈无妄也在看她。
少女拥有最纯净的灵魂,带着诱人的香气。
她抬起的脸娇俏而天真,表情认真又专注,看过来的目光里有着对他的关心,可她的余光却还朝着他身侧的谢稹玉看了两眼。
两眼。
他若是要,便要全部,桑慈的灵魂、桑慈的心,他全都要。
沈无妄舔了舔破损了的唇,嗅了嗅少女身上的香气,弯了眼眸,轻轻笑了起来,“有点疼,谢兄不愧是流鸣山小剑仙。”
他的声音如春水一般柔和,尾音却低了几分,那里头的细微情绪总能很好地攥住桑慈的心。
桑慈立刻瞪向一侧垂着头的谢稹玉,脑子里根本控制不住情绪:“谢稹玉,你为什么和沈师兄争斗?”
到了这时,她才看到谢稹玉身上的伤不比沈无妄少,他的胸口更是被斩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血肉横飞。
他白玉一般的脸上飞溅着血点,唇色都是苍白的。
他垂着眼睛,不吭声。
桑慈看着他这个样子,再次有些精神混沌恍惚,周围的一切都像是迅速褪了色,变得光怪陆离,她的眼中只看得到他。
她心里忽然很难过,却找不到难过的源头。
“小慈。”沈无妄神色温柔自然,打断了桑慈的凝视。
桑慈听到他的声音回过神来,没再看谢稹玉,而是手忙脚乱搀扶住忽然跪立不稳的沈无妄,小声道:“沈师兄!”
“今日之事,稹玉,你可认错?”叶诚山威严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带着沉沉的失望,像是山一般压下来。
桑慈又忍不住去看谢稹玉。
谢稹玉低垂着头,依然没有说话,清俊的侧脸绷得很紧。
这是拒不认错的姿态。
叶诚山眉头深皱,对于谢稹玉的冥顽不灵越发怒气,对于他的沉默不语脸色更是铁青,他转而看向一边的桑慈,勉强压制住怒气,也尽力让开口的语气柔和一点。
“小慈,此事因你而起,你不来,师伯也要唤你来。”
“你昨日求我解除你与稹玉的婚事,我并未给你答复,只因这是你爹给你定下的亲事,如今也只剩下个月,你们便该行合籍昏礼,如今……你该清楚你爹为何为你定下稹玉。”
说到这,他视线朝谢稹玉瞥过一眼。
只见自己这得意弟子依然低着头,看似无动于衷。
但是他垂在腿边的手却忽然攥紧了。
叶诚山轻轻摇了摇头,叹息自己那师弟一生足智多谋,独具慧眼,却没料到人心,即便他在死前为自己的宝贝女儿算计好了一切,可是又怎么会算计到如今这一出?
即便是青梅竹马又如何,人控制不了自己的七情六欲。
不过此事也不是全无好处,若是因此自己这爱徒能改修无情道,将来于剑道一途更有益处。
这么想着,叶诚山的目光又放到了桑慈身上,目光更慈蔼了一些,“小慈,师伯今日再问你一次,你确定要与稹玉解除婚约?”
话音落下,一直没吭声,也没抬过头的谢稹玉忽然抬起脸,朝着桑慈看来。
他的眼睛乌沉沉的,望着人时一眨不眨,在如玉雕成的脸庞上,像是镶嵌着的两丸黑水银,执着又沉敛,总显得木讷,不像沈无妄的眼睛,浅褐色的像是桃花瓣一样,望着人时含着绵绵情意。
谢稹玉没说话,只是看着桑慈。
眼神里还是透出了紧张,像是等待着宣判。
沈无妄也抬头看着桑慈。
桑慈别开了眼,躲开了谢稹玉沉默望向她的眼睛,掩下心里的烦乱与一瞬间门涌上心头的茫然,手无意识攥紧了。
却正好紧紧攥住了沈无妄的手。
“小慈?”沈无妄柔声喊她。
桑慈低着头,下意识想松开沈无妄的手,却被他反手握紧。
沈无妄低着头,浅褐色的眼睛看着她,吸引人沉沦,他轻声道:“叶掌门问你是否要与谢兄解除婚约。”
桑慈重新抬起头,下意识又看了一眼谢稹玉,却在对上他视线的瞬间门转开目光,重新看向沈无妄。
沈无妄的眼神包容,不像谢稹玉那般直勾勾的深沉,他的神情温柔,春日杏花一般柔和,桑慈渐渐的,渐渐的,又沉醉甚至迷失在这样一双眼睛里,忘记了所有。
她的心怦怦直跳,下意识垂下了眼睛。
桑慈没看到一旁一直盯着她看的谢稹玉瞬间门惨白的脸色,她很快仰头看向叶诚山,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头后,重新仰头,声音坚定。
“师伯,我决意与谢稹玉解除婚约,从此恢复成普通同门的关系。”
“我不同意。”
谢稹玉终于说了今日第一句话。
少年干净的声音不同以往的沙哑,却是同样的沉敛。
叶诚山正要说话时,桑慈清脆的声音抢先开口:“谢稹玉,你凭什么不同意?”
谢稹玉望着她,手指在腿边蜷缩着,平稳的声音几不可见的颤抖,却依旧沉沉开口:“师叔为你我定下婚约,命我护你周全,我不敢忘师叔遗命……”
桑慈忽然恼怒地打断了他:“谢稹玉,你喜欢我吗?”
她神态娇纵,言辞犀利,一双杏眼瞪着谢稹玉,脸颊因为生气泛着红。
谢稹玉话语一顿,依然直直看着她,却是长久的沉默,许久后,他动了动唇瓣,“小慈,我……”
可桑慈却不想听了,她声音大了一些,“我和你不过是因为我爹的遗命才绑在一起,你又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
听到桑慈说不喜欢他,谢稹玉垂下了眼睛。
沈无妄晲着谢稹玉苍白的脸,唇角无声翘着,又垂头往桑慈靠近了一点,气息似有若无萦绕在她周围。
“现在是我自愿和你解除婚约,你并不算毁约,想必我爹爹也不会怪我,何必再因为婚约凑在一起两看相厌?”
桑慈的语气气呼呼的,带着点情绪,尾音落得很重。
谢稹玉重新抬起脸看她,反驳:“没有两看相厌……”
“那就是我不喜欢你,我讨厌你,我不想看见你,我不能忍受和你还保持着婚约。”桑慈打断了他,重重说道。
随后赶来的方霜知听到了这些令人难堪的话,忍不住看向谢稹玉,想要看看他的神情。
毕竟连她这样的外人听了心里都有些受不了。
又何况是和小慈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从小眼里心里只有她守在她身边的谢稹玉?
但谢稹玉只是再次垂下了眼睛,不再吭声,重新沉默了下来。
安安静静跪在那儿,显得有些木讷,垂下的眼睛,除了脸色比较苍白外,看不出他此刻情绪究竟怎么样。
桑慈不再看谢稹玉,转眼继续看身边的沈无妄,缓了缓情绪后,不自觉声音都柔和下来,“我喜欢沈师兄,我想与沈师兄在一起,沈师兄待我温柔又体贴,又是问剑宗天之骄子,出身名门,若是爹爹在,他也会愿意我与沈师兄在一起的。谢稹玉能做的事,沈师兄也能做,谢稹玉不能做的事,沈师兄还能做。”
谢稹玉听着这些,一直挺直了的背渐渐弯了下来,终是露了怯。
他低垂着头没吭声。
桑慈说到这,才转头看向叶诚山,她仰着头,被保护着从未经历过苦难的一双眼明亮,沁着糖水一样甜的声音却说着冷酷的话:“掌门师伯,我不想和谢稹玉成为一对怨偶,请师伯准允我和谢稹玉解除婚约。”
事已至此,叶诚山作为长辈也没有理由再反对桑慈。
虽然这桩婚事是桑谨生前给桑慈与谢稹玉定下,但他同样也了解桑谨,若是他还在,若桑慈这样抗拒这桩婚事,若桑慈那样喜欢沈无妄,他也会同意解除婚约的。
何况,沈无妄是问剑宗周道子的弟子,天赋卓绝并不低于谢稹玉,又待桑慈体贴周到,望向她的眼睛温柔又多情。
比起沈无妄,他的这弟子谢稹玉确实显得木讷无趣得多,十六岁的小姑娘不喜欢他,喜欢新来的沈师兄也属正常。
叶诚山神情严肃,“小慈,你决意如此,并不悔?”
谢稹玉终于再次出声,抢先答话:“师尊,我不同意。”
可此时无人在意他的话,桑慈用比他高,也比他坚决的语气道:“师伯,我决意如此,不会后悔。“
叶诚山看了一眼谢稹玉,又看了一眼目光一直落在桑慈身上,全身心注意力都在她身上的沈无妄,心里还是叹息一声。
一时也不知是为谁。
似乎是看到自己的徒弟还想出声,他沉吟道:“稹玉,莫要强求。”
谢稹玉动作一僵,抬头看向身侧几乎依偎在一起的桑慈与沈无妄,漆黑的眼睛里隐约有些红。
可他很快垂下了眼睛,没人来得及去看他眼底的情绪。
半晌后,他朝着叶诚山磕了个头,额头抵在地上,不起来。
叶诚山假装没领悟到谢稹玉那微弱的无声的反抗,重新看向桑慈,“既如此,那么……”
“小慈,你会高兴吗?”
谢稹玉却又开口,他重新起身,抬头看向桑慈,狭长的凤眼泠泠似有水意,声音很低。
桑慈被迫将注意力再次放到谢稹玉身上,对上他的眼睛,她的脑袋有一瞬的空白,思绪好像也停滞了一瞬。
谢稹玉……
“小慈?”沈无妄轻轻捏了捏她的手,眼尾带笑,神情温柔。
桑慈再次看向沈无妄,对上他的眼睛时,潮水一般浪涛不绝的欢喜便朝她涌来,几乎将她淹没,她害羞地红了脸。
随后,她一字一句地告诉谢稹玉:“与你退婚,我会高兴。”
谢稹玉沉默着看她,收回了视线,再次朝着叶诚山伏下身,头抵在地上。
“请师尊主持我与小慈的退婚事宜。”
像是认命一般,谢稹玉语气平静,并未见半点起伏。
桑慈听到这话,却无来由生出一股气恼,忍不住瞪了一眼谢稹玉。
虽然她知道自己这气恼实在是没有道理,但她克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冲着谢稹玉重重哼了一声,转而也朝着叶诚山伏下身,道:“请师伯为我做主!”
既然双方都已经同意,叶诚山自然点头,“既如此,我便代替你爹,替你们一人解除婚约,你们一人婚约就此作罢,以后休要再提。”
话音落下,随着叶诚山抬手往他们两人身上一扬,婚契无形的约束便在桑慈身上消失了,她有一瞬的心跳加速,但转而起身时,看到身侧静静的,温柔如水地看着她的沈无妄,后知后觉的欣喜朦朦胧胧地漫上来。
像是坠入了甜美灿烂的梦境,不愿醒来。
沈无妄看着桑慈满心满眼的都是自己,翘起唇角,笑容舒展,语调轻柔缓慢,“小慈。”
这并不是一个独属于谢稹玉的称呼。
却是如今他对桑慈的称呼。
小慈、小慈。
沈无妄唇边笑容深了一些,浅褐色的眼睛琉璃一般倒映着少女的粉腮星眸,笑容似春风拂面,对着少女张开怀。
桑慈害羞地垂下眼睛,柔软的浓云般的乌发不似她的脾气,春水般柔顺地从她颈项间门滑下去,露出胜雪肌肤,白而润,纤细脆弱。
他低下身,缓缓揽住了她。
叶诚山看着这一幕,有点心疼还跪在地上头伏地的徒弟,忽然想到一件事,索性一起说了。
“小慈,你爹曾经给谢稹玉下的那道心誓不如……”
“师尊,这是师叔留给我的东西。”
谢稹玉再次打断了他,态度强横。
今日他已有数次打断自己,这是从前不会不会有的事情,叶诚山忍不住拧紧了眉,但念在今日情况特殊,况他也知道桑谨对于谢稹玉来说不只是救命恩人,更是父亲一般的存在,便也就没再说下去。
这道心誓,本就是桑谨为了防止未来谢稹玉功成名就之后嫌弃伤害桑慈的保障,即便谢稹玉性子沉稳守诺又老实。
他这位师弟,是君子,亦是小人。
桑慈却最讨厌谢稹玉这样,左一句因为她爹,右一句因为她爹,想起沈无妄对自己说过的话,深以为自己决定退婚一事是自己这十六年来做的最正确的事情。
“师伯,那我先带沈师兄去疗伤了。”她对叶诚山道。
虽然态度还算恭敬,但对谢稹玉的不满的情绪也藏在里面,难免这恭敬就有些水分。
但桑慈自小被桑谨宠爱着长大,娇纵的性子在流鸣山也是出了名的,叶诚山应付她和谢稹玉这婚事也有些累了,便也没计较,点了点头。
桑慈扶起沈无妄,没再多看一眼谢稹玉,召出一朵莲,带着沈无妄就走了。
少女翠色的裙摆在清晨的碧空下,像是水中美丽的青莲一样漾开,又转瞬消失不见。
像是一场梦,梦醒后什么都没有。
夏日灼热的风吹在身上,却令谢稹玉觉得冷,好像那一日桑师叔带他上山时被阳光照到的人间门温暖被人一下子攫取了一样。
“稹玉,既然婚已经退了,便不要再想此事了,回去好好疗伤,等明日辰时,你来为师这儿一趟,为师要重新为你择道。”
叶诚山见谢稹玉白着脸还抬头眼巴巴看着桑慈离开的背影,没好气道。
如今谢稹玉走的是杀戮道,故此他需要不停下山斩妖除魔,手中剑戮不平之事。
而叶诚山此时说的重新择道是择什么道,他也清楚。
无情道,最难修的道,心中无欲无求无爱无恨,与剑合一为一,化身为剑,更能领悟剑意。
谢稹玉收回目光,垂下头。
“师尊,我不修无情道。”
说完这句话,他冲叶诚山磕了个头,不等叶诚山开口,便起身往后边住的雪松居去。
叶诚山难得见这弟子叛逆,竟是一时没反应过来,只皱紧了眉头看他离开,眸中有沉思和决心。
半晌后,他回过神来,看了一眼身后的大徒弟,板着脸道:“收拾一下这里。”
江少凌性子温吞,虽想替自己小师弟说点什么,但终究什么都没说,着手开始收拾沧冀峰的狼藉。
在现场的温婉婉和方霜知在这种氛围下,一句话都没敢说,直接就愣在当场,没反应过来时,桑慈带着沈无妄走了,谢稹玉也转身离开了。
两人对视了一眼,没敢吭声。
一直到叶诚山甩袖离开这里,温婉婉才秀眉微皱,叹了口气,道:“小慈和谢稹玉的婚约就这样解除了?”
方霜知性格火爆,想得倒也简单,很快就接受了,耸了耸肩,“都闹成这样了,不解婚约还能怎么样?何况,小慈不是说了吗,她就喜欢沈无妄,我觉得沈无妄挺好,对她温柔又痴情。这半年时间门,他对小慈如何,你我都看到了吧?确实比谢稹玉那个木头贴心,不怪小慈要退婚。”
“我就是觉得有些可惜。”温婉婉还是皱着眉头,声音柔和,“谢稹玉对小慈一直很好。”
“刚刚你也听到了,小慈问谢稹玉喜欢她吗,他都沉默着,或许他这么些年对小慈关照也只是为了报恩。”方霜知抱着自己的刀,“话本里不都写了吗,像是他们这样的凑在一起也不快乐,倒不如这样散了。”
“也是。”
“不过你觉得谢稹玉伤心吗?”
“应该吧?”
“刚刚小慈好像都没问谢稹玉为什么和沈无妄打起来。”
“是吧,她真的不关心谢稹玉了……”
……
桑慈直接带沈无妄回了他的住处梅馆。
她心里攒着一股怒气,不得发泄,从一朵莲上跳下来后,拉着沈无妄朝屋子走的步子又急又快。
沈无妄倒也不气恼,仿佛没脾气一般软绵绵地任由她拽着自己走,面前少女裙袖翩翩,一头乌发不似她娇纵的性子,此时温驯地垂在身后,在阳光下乌得发青,浓得像云。
他的眼睫微颤,眼里雾气渐浓,生出浓郁兴致,微微眯了眼,露出痴迷神色,轻轻嗅着空气里她的味道,终于控制不住地颤栗起来。
他的眉梢挂着兴奋。
是这香气。
浓郁的灵魂香气。
令魔无法抵御的气味。
“沈师兄,你坐下,我看看你的伤口。”桑慈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转身对沈无妄亲昵地嘟囔着,带着少女的娇憨。
沈无妄唇畔扬起笑容,顺从地坐下,眸光始终含着笑,看着面前的人,忍不住微微倾身靠近一点。
她身上的灵魂味道,香甜可口,令人瘾重沉迷。
沈无妄望着面前的少女,视线寸寸掠过她的身体,夏日衫薄,薄透的纱裙下,隐约可见红色的细带,像是小蛇蜿蜒在雪白的肌肤上。
他忍不住动了动放在椅子扶手的手。
“沈师兄,是我弄疼你了吗?”桑慈疑惑抬头,目露关切。
她的眼睛天真又有不染尘埃的倔强,此时望着他,眼里仿佛只有他。
沈无妄却觉得不够,他清楚,桑慈的心里依然有着谢稹玉。
“是有点疼。”他说着,却是十分餍足的笑,“不过有小慈替我疗伤,再疼也不疼了。”
桑慈脸有些红,她习惯了谢稹玉的沉默,面对沈无妄的情话,总会忍不住脸红。
谢稹玉……
忽然又想起谢稹玉,桑慈捏着药瓶的手紧了紧。
但很快她又笑了起来,两道鲜活的,明亮的眼睛看向沈无妄,带着一点害羞。
“这是婉婉炼制的丹药,效果很好,师兄连续吃上天,保管身上恢复如初。”
“当然了,婉婉做的丹药有点儿苦,不过没关系,我做的糖甜,师兄尝尝。”
沈无妄偏着头,殷红的唇勾着温柔的弧度,伸手捏着糖,放进口中。
滋味沁甜。
他目光柔和,“小慈,你为什么喜欢我呢?”
桑慈对于沈无妄忽然问这样一个问题感到惊讶,她歪着头看他,眨眨眼,略有些不解:“因为沈师兄待我温柔体贴。”
沈无妄柔柔笑道:“若是有一天你发现我其实不是那样的人呢?”
桑慈奇怪他为什么这么问,想了想,道:“沈师兄自然不是对所有人都这样的,我都知道。”
沈无妄轻笑一声,没再说话,只含笑看着她。
桑慈处理完他的伤口,屋子里静寂了一会儿。
她忽然有种退婚后的不真实感,心里有些迷茫,她抬头看了一眼外面天色,道:“沈师兄,我得去剑馆上剑课了,晚点再过来看你,你好好休息。”
沈无妄知道,她虽天赋奇差,却也勤勉修炼,努力想去筑基,也没阻拦,看着她急匆匆离开了梅馆。
来日方长。
……
桑慈在剑馆泡了一天,其实她自己也搞不懂怎么了。
明明和谢稹玉退婚是她心里盼望着的事,可真当他同意退婚后,她又忍不住生气。
她担心自己的情绪会影响到沈无妄,才借口要修炼,急急忙忙从梅馆跑了出来。
从剑馆再次出来时,已经是黄昏,霞光铺满整座流鸣山。
桑慈觉得今日的自己特别累,比往常修炼都要累,浑身又黏糊糊的,她都没心思找霜知和婉婉去膳堂,便直接往慕楼峰回去。
从剑馆回去,会经过沧冀峰。
盘腿坐在一朵莲上,桑慈忍住没往那儿看一眼。
哼!
谢稹玉都同意退婚了,和她没什么关系了,也就是一个没关系的师兄,又有什么好看的!
桑慈越想,越愤愤不平,加快了一朵莲速度,快速回了慕楼峰,连梅馆都没拐一拐。
回去后,她便去了浴房,那儿有连接着后山泉水的浴池,冷热皆有,脱了衣服后,她便将自己泡了进去。
本想洗过澡去梅馆看看沈师兄伤势如何了,可桑慈今日真的太累了。
她打算去床上眯一会儿,等醒来再去看沈师兄。
在这之前,她吃了一颗洗灵丹,这是她偷偷下山时买的,据说每次睡前吃能增强灵根,尽早筑基,她已经连续吃了天了。
桑慈沾了床很快沉沉睡了过去,陷入了黑暗中。
……
“桑慈是我妻,我来替她雪恨。”
……
“小慈、小慈……”
“愿有来生。”
……
“谢稹玉、谢稹玉!”
呜呜,呜呜。
外面一声惊雷,桑慈哭着从梦中惊醒,猛地坐起。
雷光劈下来时,照出她惊恐悲极的神情,眼圈通红,面色苍白,眼泪汩汩淌在面颊上,唇瓣泛着金色。
“轰——!”
惊雷不停,黑夜骤亮,桑慈大口大口呼吸,瞪大的眼睛一时接受不了这样刺眼的光。
周围太亮了,她从黑暗里来,这里太亮了。
亮得她恍惚。
她茫然地转头看四周,熟悉的水红色床幔,熟悉的摆设,本以为已经在记忆里久远得快要遗忘,可看一眼,她的眼睛便不受控制变得模糊。
慕楼峰……慕楼峰。
这里是慕楼峰。
桑慈浑浑噩噩,精神恍惚,眼睛却一直在流泪,她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哪里,分不清现在是不是在做梦。
她的脑海里都是血,都是谢稹玉的血。
她呜咽着从床上翻身下来,却像是不会走路了一样,腿软得直接踉跄着跪在地上。
桑慈却顾不上疼,在地上爬了两步后站起来,跌跌撞撞往外跑。
都说人快要死的时候,会重新见到这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候。
在流鸣山……在慕楼峰,就是她这短暂的一生里最美好的时候。
“轰——!”
又是一道惊雷落下,照亮了桑慈苍白的脸,外面的雨很大,她走入雨中,恍惚之间门,竟是久违地感觉自己还活着。
不再是孤独地被囚在黑色牢笼里,不再是触摸不到任何东西,不再是隐藏在‘她’身后。
她抬起脸看天,伸手接雨水,冰冰凉凉的,混着泪水滑进她嘴里,有点咸。
桑慈眨了眨眼,有什么从脑海里一闪而逝,可她此时顾不上了。
她顾不上了。
她得去找谢稹玉。
她要在神魂消失前去见谢稹玉,哪怕是最后一面,哪怕现在只是一场梦,一个幻境。
雨水砸出的水坑被她踩踏着,溅出的水花混着雨水瞬间门浸湿了她的衣裙,头发粘在脸上,眼前的一切因为雨帘变得模糊,桑慈却越跑越快,越跑越快。
一路飞奔到崖边时,她纵身一跃的瞬间门下意识召出了一朵莲跳了上去。
从慕楼峰去沧冀峰的路在桑慈脑海里如此清晰,她也从未有一刻像是现在这样迫不及待地奔向沧冀峰。
盛夏的日头总是亮得很快,桑慈到沧冀峰时,天已经泛出灰青色的白。
雨还在下。
桑慈落地时候看到月桂树东倒西歪,狼藉一片的沧冀峰时,又有些茫然。
但她脚步没有停,飞奔向后山。
沧冀峰很大,但就住了个人,掌门师伯住在月桂深处的紫月洞府,大师兄江少凌在最东边的秋凌堂,而谢稹玉则在最北边的雪松居。
雨落在枝叶上的声音,混合着桑慈在水坑里踩踏的声音,在静寂的此刻越发清晰。
到了雪松堂。
桑慈骤然停下脚步,看着这座记忆里异常简朴的木屋,从里到外透出熟悉的穷酸劲儿,院子里一棵雪松孤零零的枝繁叶茂。
“谢稹玉……”她轻声喃喃了一声,竟是有些近乡情怯。
要不是、要不是她看到谢稹玉为了自己发疯的那些事,她从来都不知道他对自己的情意那样浓。
以前她对他也不不够好。
但是,谢稹玉见到她一定会高兴的。
桑慈想着,又期待起来,心砰砰跳着,踢踏踢踏跑上前就推门。
“谢稹玉!”
屋子里同样很简朴,一张床,一张桌子,床上铺着竹席,青色的薄被折叠得整整齐齐。
里面没有人。
没有谢稹玉。
“谢稹玉?”
桑慈又朝里走了两步,试图在这一眼望到所有的空屋子里找到谢稹玉。
可是没有。
桑慈心里有些急切,她又从屋子里跑出来。
谢稹玉每日勤勉练剑,除了剑馆,就会在雪松居附近的山崖边练剑,冬练九夏练伏从不肯放纵一日。
“谢稹玉!”
桑慈在泥水里跑着,到了山崖边,只有一片朦胧雨雾,没有谢稹玉。
一道雷劈下,照出她越发红肿的眼睛,苍白的脸。
桑慈没有犹豫,转身就往叶诚山住的紫月洞府奔去。
“小慈!”
有人叫住了她。
雨声敲击在枝叶上的声音太过清脆,她一时没分清那是谁的声音,身体却一僵,下意识停了下来,心跳都快了几分回头去看。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