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目看平芜
兰奕欢原本正在说话, 眼角的余光看见了兰奕臻的动作,就转过头来,问道:“二哥, 你在捡什么?”
兰奕臻目光微凝, 饶有深意地看了那几个达剌人一眼,然后摊开了手, 将布条给兰奕欢看。
兰奕欢从他的掌心中拈起来, 仔细地看了一眼, 随即也微微皱起眉。
这是一片极小极小的布料, 但因为从小到大接触的太多, 兰奕欢还是一摸一看就知道, 这种料子叫做云绫,贴在身体上舒适柔滑,但又不好染色,所以王公贵族们最喜以此裁制里衣。
通常来说, 来这里住普通客栈的人不该会穿着这样料子的衣服, 而上面沾血,就更加微妙了。
一瞬间,兰奕臻心中已闪过无数种猜测。
苏合王也看到了兰奕欢手里的东西, 微皱了眉, 说道:“拿来给我。”
他颐指气使惯了, 说了这句话之后, 又想到了对着的人是自己的宝贝小孙孙, 咳了一声, 生硬地补充了一句:“好不好?”
前半句和后半句, 简直是截然相反的两种语气。
兰奕欢握着布条,也不禁看了一眼自己面前的老人。
他们最近正在四处抓人, 自然未免草木皆兵,再加上苏合王等人今日的举动确实奇怪,别说兰奕臻眼神一下子凌厉了,就是兰奕欢看到布条的第一反应,也是这些人身上有鬼。
可是看着苏合王,兰奕欢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觉得面前的老人不像坏人,更何况,如果他们真的跟叛军有关系,刚才做的那些事情也没什么意义。
兰奕欢将手中的布条递给了苏合王。
苏合王接过去之后看了一眼,已经确定:“不是我们的东西。”
扎木道:“老爷,会不会是刚才那个人……”
此时,苏合王也想到了不久之前向他求助的那名男子。
那时他就觉得此人可疑,还特意让手下的人多多盯着,不过遇见了兰奕欢后,高兴之余,苏合王也就把这点小事抛在脑后了。
兰奕欢连忙问道:“刚才的什么人?”
扎木就告诉他:“我们一个多时辰之前进来的时候,遇到一位四十来岁的受伤男子求助,我们家老爷就让他暂时住到隔壁去了。但……他应该没进过这间房啊。”
他说着,苏合王已经站起身来,说道:“去隔壁看看。”
几人到了隔壁房间,里面早已空荡荡的没了人,但经过仔细地搜查,却在床底下又找到了一些带血的碎衣服。
兰奕欢小声问兰奕臻:“你怎么看?”
兰奕臻道:“多半是他。应该没走远,我这就派人去找。”
两人的声音很低,但是素来耳背的苏合王一直在关注着他们,一下子就捕捉到了这句话。
他知道了。
看兰奕臻和兰奕欢这般在意,自己碰到的那人八成就是他们要找的叛党。
苏合王攥了攥拳头,顿时感到热血沸腾。
太好了,他一直在琢磨应该做点什么,才能让兰奕欢觉得有爷爷真好,现在不正是送上门的功劳?
他的人一直都盯着呢,刚才那个小瘪三,他势在必得!
*
齐弼确实刚走不久,但他并不是因为看到了兰奕臻和兰奕欢才离开的。
几人在楼下说话的时候,齐弼甚至根本不知道他的死对头跟他就在同一片屋檐底下,他正躲在苏合王他们订好的房间中,治疗自己的伤口。
齐弼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不少,其中最严重的一处,就是被兰奕臻的狼毒卫砍掉的半截手臂,变成个残疾的事实虽然令人痛心无比,但好在并不致命。
齐弼用热水将身上的伤口一一清洗干净,又上了药膏,才觉得折磨他好几天的疼痛稍微缓解了一些。
他这几天东躲西藏,吃不好睡不好,也没了往日的体面,又吃了些平时根本不屑一顾的客栈的点心。
伤口不再流血,也填饱了肚子,但不知为何,他身上数日来那种一阵阵的无力之感非但没有改变,反而还好像更加明显了。
一开始是提刀费劲,后来是走路发飘,现在他甚至觉得,连端起盘子,拿起水杯的动作都好像那么吃力一样。
齐弼心里的不安之感越来越重,他试图寻找自己的身体出现了什么异样,却总隐约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还有些熟悉。
在哪里闻到过呢?
找来找去,齐弼发现,自己的手臂上这股香气最重,而且还是隐隐从裹伤的布条之下传来的。
他愣了片刻,突然一把将布条扯了下来,顿时,那馥郁的芳香随着涌出的鲜血弥漫了整个房间。
他几日来都没有洗澡,身上又是血又是汗,此时收拾干净了才发现,香味,竟然是从他的血里散发出来的。
不光是这一处,其他出血的伤口处都能闻见!
而齐弼已经想起来了,这不正是齐贵妃衣服上的香气吗?
可是他们最近根本没有相处时间太长的时候,这些香气怎么就能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上一次他们说话超过两炷香以上,还是齐贵妃用匕首杀他的那次……
——等等,匕首?
齐弼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
他知道了!当时他还觉得齐贵妃一个不会武的女人,竟然妄想靠偷袭就能杀死他十分可笑,现在看来,齐烟想必还在在刀刃上抹了毒/药!
在那个时候,毒就已经顺着他脖子上的伤口处进入到了他的体内,却一直没有发作,但是不久之前,齐贵妃又故意在衣服上熏了浓重的香气与他接触。
齐弼当时还奇怪齐贵妃为什么还回来找他,现在才明白过来,一定是为了诱导他毒发。
这才是那个女人全部的报复!
难道她就不怕自己也因此中毒而死吗?
不过是换了她儿子而已,兰奕欢现在又还活的好好的,要什么有什么,她竟然就有这么大的决心,不依不饶地要置自己于死地!
齐弼一时狂怒不已,他强提起一口真气,压住毒性,知道自己必须立刻离开这里,寻找能够解毒的大夫。
他自负武艺谋算皆非常人可比,他进行了那么多的谋划布局,怎么也不会相信,自己会死在这个地方,死在亲妹妹的手里。
齐弼站起身来,将用过的东西全都藏在了床底下,然后迅速离开房间。
他不能就这样走,现在他身无分文,而且衣服破破烂烂的全是血迹,一出门就会被抓住,刚才那老头就住在隔壁,他身上肯定有换洗的衣服和银两。
齐弼走出自己的房间,摸到了苏合王那间房的门口,刚推开门,就听见窗子处传来一声响。
他吓得立刻将门关上,并未发现,自己被勾掉了一丝衣袖。
回过头来,齐弼看到有个人从外面的窗口处一翻而入。
那人看见齐弼之后,顿时露出了喜悦之色,说道:“大人,果然是您!”
原来,正是齐弼的心腹李英找了过来。
齐弼在这种落魄时候,看见了自己的得力手下,也是大松了一口气,说道:“你来了,现在外面的情况怎么样?”
李英说道:“大人,咱们在城外还有一些人手,足够保护着您回到东梁。现在这条街正在挨家挨户地排查,很快就要到这处客栈了,您还是随属下立即离开,去城外与那些人汇合吧。”
齐弼果断说:“好,咱们这就走。我有伤在身,跳不得窗子,你先出去,去后门等我。”
李英走后,齐弼就从后门下了楼。
这条路要经过后厨,他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忽听里面的厨子正在说话:“哪来的蛋羹,都没有鸡蛋了!我刚才本是要出去买点,刚一出门,满大街都是官兵,拿着明晃晃的刀子到处走,把我吓得连菜篮子都给打翻了,我可不会再出这个门。”
另有一人说道:“你又不是什么反贼,去就是了,顶多也就是被搜一搜身,又不会抓你走。”
厨子骂道:“不安好心的东西,少诓骗我!你们怎么不动弹,就知道在这屋里待着舒服!”
齐弼的脚步猛地一顿,被说得心中万分犹疑。
这人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外面处处都是官兵,若是他这时候跑出去,一个不慎被人看到,只怕就是一场滔天大祸。
要不是李英来了,他原本也不打算出去的。
可李英出这个主意,是真心实意为他着想吗?
“不安好心的东西,少诓骗我!”——厨子随口骂的一句话,在他心中猛然留痕。
只是这时不去也不行了,齐弼眼睛一瞥,看见后厨门口的地面上放着一包毒耗子的药粉,便捡了起来,放进了袖子里。
做完这件事,他才才从后门出去,跟李英汇合。
李英已经等了好半天,见他行动缓慢,以为齐弼是伤势沉重,所以没了力气,便关切道:“大人,不如让属下背着您出城吧。您也可以趁机小睡一会。”
自己睡着了,他要干什么?
如果是之前那个名利地位都不缺,自己也足够勇猛强壮的齐弼,断不会如此疑神疑鬼,可现在,他所有的依仗都没了,又中了齐贵妃的算计,本性中的多疑顿时使得他看所有的人都面目阴森起来。
齐弼淡淡地道:“不必。我现在并不怎么累,还是两人一起走着快些。不过现在到处都是搜查的官兵,我们这样如何出城?”
李英道:“小人准备了些易容之物,就放在前头,大人稍等,我去拿来。”
他说罢,转过身去就要走。
恰在这时,不远处的街上走过了一队官兵。
他们边走,边按照兰奕臻之前的吩咐高声大叫着“捉拿贼首有功者,普通百姓赏银千两,同党赦免全罪”。
这一声声大叫,正仿佛也一句句敲在了齐弼的心头,将所有的疑虑化成刚钉,深深刺入。
齐弼那一瞬间陡然下定了决心。
他就是因为对待齐贵妃一时放松了警惕,才会沦落到这般地步,如今断不能再把自己的性命交到他人手中!
齐弼心中转念,已经叫住了李英:“等等。”
李英转过头来,说道:“大人?”
齐弼道:“你带了水没有?我有些口渴。”
李英连忙解下自己的水囊,双手奉上,说道:“里面只剩下一半的水了,大人别嫌弃。”
齐弼仰头喝水,其实却半口未动,只是用袖子挡着,将那老鼠药投入了水囊之中,然后便放下来,似乎无意地轻晃了一下。
他将水囊递给李英:“今晚有劳你了,你也喝点吧,后面还要走不少的路,现在也不好去别处找水。”
李英十分感激,连声道谢之后,接过水囊,仰头喝了两口。
然后他一抹嘴,说道:“大人,那你稍待片刻,我去拿易容的东西。”
齐弼微笑着说:“去吧。”
官兵们巡察的声音越来越远,齐弼看着李英远去的背影,然后那道影子倒在地上,不断抽搐,终究没有了动静。
齐弼轻吐出一口气,心中并没有什么波澜。
他迅速将地上那些易容之物捡了起来,给自己的脸上涂涂抹抹,打扮成一副脏兮兮的乞丐样子,心中想着接下来要去哪。
到现在为止,他唯一能信赖的还是那些黑甲军,但是得先设法联系上他们才行。
齐弼简单伪装了一下,刚撑着膝盖站起来,面前却突然有道阴影笼罩在了他的身上。
齐弼吓了一跳,猛然抬头,却见站在他跟前的正是苏合王身边的两名侍卫。
他有些警惕地说道:“你们……做什么?”
齐弼刚才虽然把脸给抹的脏兮兮看不出五官来,但衣裳根本就没换,一说话,两人就确定了是他,于是立即气势汹汹地指责道:
“你这个人真是忘恩负义,我们好心收留你,你怎么能不辞而别呢!”
齐弼觉得他们简直莫名其妙,就算他突然跑掉可能确实失礼了一些,也用不着追上来找吧。
他说:“我正在被人追杀,歇好了自然就得离开了。现在我这个样子确实无以为报,日后肯定会还你们的恩情的。”
说完之后,齐弼不想再纠缠,起身就要走。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些人竟然一反之前收留他时的亲切豪爽,一人走上前来,直接就把他给推了个跟头。
一人恶狠狠地说:“你以为我们是什么人?岂容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说求助就求助,说离开就离开的!你住过我们订的房,就是我们的奴,不可擅自逃离,快,和我们回去!”
如果是以前,或许稍稍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也不是不行,但现在,这家伙可是王上给小王子的礼物,怎么能跑?
齐弼简直听得目瞪口呆,只是借他们个地方稍微歇息一下,竟说得好像卖身给了他们一样,天底下最不讲理的强盗都说不出这话来吧!
齐弼沉声道:“我不会跟你们回去的,前面就有官兵在巡逻,你们再这样的话,我就要报官了!”
两人却根本不理会,自顾自地掏出了麻绳和麻袋,看样子是真的要把齐弼强行带走了。
齐弼见状,又惊又怒。
他怎么也没想到,他没落到官兵手里,没被自己的手下出卖,反倒是自己一念之差,惹上了这么些个流氓。
若是在平时,以他的身份地位,以他的武功,又怎么能容这帮人在他跟前造次!
可现在,齐弼根本无力反抗。
他根本不知道这些人到底想干什么,但很明显,此时要是真的被他们给带走了,恐怕立时就会丧命。
正在这时,齐弼看见又有几个人向着他这个方向走了过来,他也顾不得怕被发现了,连忙高声道:“这里有人要抢劫,快救命啊!”
不知道是不是被喊叫声所吸引,那几个人径直向着这边走过来,然后停下,看着是几名气质冷冽的年轻男子。
“把人放下。”
他们说道。
苏合王的侍从道:“不可能。”
双方对视着,似乎都没有放弃的意思,齐弼心里十分紧张,现在他的希望只能完全寄托在这几个年轻人身上。
顿了顿,苏合王的侍从又说道:“各位,这人是我们的奴,请不要多管闲事。”
他们对面的几个人却突然开口问道:“你们是糖葫芦老爷的手下?”
齐弼:“……”
这难道是什么道上的黑称?
苏合王的手下显然也被这个名号震了一下,而后才道:“我们家老爷刚才确实在外面买了一垛糖葫芦……”
对方说:“那就是了。”
达剌侍卫道:“不能这么叫!”
那几个冷峻的年轻人却说:“我们是吃糖葫芦的公子的人。”
一句话出口,两名达剌侍卫就顿住了,又听对方说:“这个人,是我们家公子想要。”
当然知道是他们公子想要,他们公子若是不想要,王上还不会这么着急地抓人呢,这可是王上的礼物啊!
达剌侍卫想了想,客客气气地说:“我们老爷吩咐的事情,我们也不能不做,既然如此,咱们一起把他抓回去如何,一边一半?”
兰奕臻的手下商量了一下,点头答应。
齐弼在旁边看着他们对了“糖葫芦”的暗号之后,就由剑拔弩张变成握手言和,简直目瞪口呆,尚未反应过来,就被两拨人一边分了一条胳膊一条腿,不由分说抬着走了。
他很快就被重新带回了那处客栈中。
一路上齐弼心里非常恐惧,不知道这帮神经病到底是想让他怎么做奴。
一直到了一处房中,这些人才将他丢在地上,齐弼抬起头来,瞳孔顿时一缩。
他怎么也想不到,兰奕臻和兰奕欢竟然跟刚才他见到的那个老头坐在一起。
齐弼只觉得身体发软,恐惧得难以形容,眼看着刚才那个老头竟然用一种仿佛邀功一样的语气对着兰奕欢说道:“就是这个人吧?”
齐弼深吸一口气,说道:“你们在说什么?我只不过是一个被人寻仇的客商,你们认错人了吧?”
他将嗓音沉下,语气又十分惊惶,听起来确实不像平日里那个老谋深算,沉稳淡定的齐大将军。
看到对方这样的样子,兰奕欢只觉得无比可笑。
他感叹道:“齐弼,你这样的人,大难临头时摇尾乞怜的样子,原来也不过如此啊。”
齐弼仿佛感到一盆冷水当头泼了下来,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凉蔓延到了四肢百骸,他知道自己再也没有抵赖的余地了,落到兰奕臻他们的手里,就全都完蛋了。
眼看其他人都离开了,只剩下兰奕欢和兰奕臻,齐弼终于受不了这种恐惧了,以一种哀求的语气对兰奕欢说:“七殿下,我、我到底是你的舅舅,现在我已经成了这幅样子,你能不能,你能不能放我一马……”
他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更何况,面对的还是他自以为能够攥在手心里的晚辈,简直是觉得屈辱万分,极尽哀恳。
说到一半,齐弼便说不下去了,因为他抬起头,已经看到了兰奕欢眼神中的怪异和惊讶。
毕竟,齐弼曾经是那么傲慢又那么会伪装的一个人,兰奕欢永远记得他一次次在朝堂上大义凛然,侃侃而谈的样子,他的阴谋仿佛总是可以得逞。
可如今,他的狼狈和畏惧,同任何一名懦夫相比,没有任何两样。
原来,当真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改变的,也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战胜的。
齐弼怔住。
兰奕欢目光中的感叹比任何嘲讽叱骂都令人感到屈辱和难堪,齐弼突然感觉到一股极端的怒意从心底涌上来,他的喉咙间发出一声怒吼,而后竟聚起全身力气,向着兰奕欢扑了过去。
他怎会是一个匍匐在他人脚下摇尾乞怜的失败者!
可是齐弼还没有接触到兰奕欢的衣角,兰奕臻就已经一甩袍子站起身来,当胸一脚,将他踹翻在地。
齐弼一口鲜血喷了出来,随即,已经被兰奕臻揪住衣襟拎了起来,“啪”“啪”“啪”,干脆利落地给了他三个耳光。
“来人。”
外面的侍卫听到动静,立刻冲了进来。
兰奕臻将齐弼丢在地上,冷冷地说道:“先把他捆起来关入马厩,明日押回宫中以叛国罪论处,当众行刑,以儆效尤。”
“是!”
齐弼挣扎着,眼中迸发出仇恨又惊惧的光芒,怒瞪着兰奕臻。
其实他并不算是完全的大雍人,可兰奕臻一句话,就将他定为“叛国”,按当朝律法,是要被活生生剐死的,而且不得少于三千刀,用心可谓是歹毒至极。
若早知如此,他还不如刚才自己了结自己的性命,好过受尽折磨,更好过还要当众行刑,被无数人指点铭记住他那样不堪的时刻。
兰奕臻真是明白别人最怕什么。
齐弼疯狂地怒吼,却已经没有办法反抗了,被硬生生给拖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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