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尽付春
兰奕欢也站了起来, 却只是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什么都没说。
他执政的时候,基本上很少动用这样的酷刑, 相比起来, 兰奕臻的风格更加冷硬严酷,不过齐弼也是罪有应得, 兰奕欢并不想劝说什么。
这场阴谋, 终于算是画上了句号。
兰奕欢只是有些奇怪:“二哥, 为什么要把齐弼关在马厩里, 押回天牢不就得了吗?”
兰奕臻笑了笑, 双手撑在窗台上看着外面的雪景, 忽然朝着天上一指,说道:“你瞧,雪已停了,从这处的树底下往天上看, 月亮是不是格外美丽?”
兰奕欢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又看看天上:“是很美丽不错,但我觉得你不像能说这样话的人。”
他用手肘杵了兰奕臻一下:“有什么阴谋吧?”
兰奕臻不禁笑了:“看来我得反思一下自己平时是不是太过无趣了,竟然看看月亮都让你觉得有阴谋。——怎么样, 想知道的话, 陪我在这里住一晚?”
兰奕欢笑道:“行, 那有什么不行的。”
两人在这边处理齐弼的时候, 苏合王也没闲着。
他素来是个雷厉风行的人, 再加上对兰奕欢又格外在意, 听到兰奕欢所讲的那些事情之后, 便立即派了手下去调查兰奕欢这些年来在大雍生活的情况。
本来以为至少要查个几天,还不一定能挖出多少深宫秘事来, 结果手下没出去多久,便给苏合王送回来了高高一摞的各式书籍,摆在桌子上,花花绿绿的,堪称高效。
苏合王:“……这是什么东西?”
“王上!”手下恭恭敬敬地说,“这些都是大雍关于小王子的各种传奇!”
原来,随着兰奕欢和兰奕臻当着京城所有百姓的面演了那么一场大戏,而后又是孟恩带着达剌的使者们倾情创作了续集,这个集皇家、阴谋、爱情、禁忌于一身的传奇故事算是彻底传开了。
朝廷并未禁止传播,于是一场风波过后,各式各样的相关文学创作便都趁着这股风头传遍了整个京城。
此时苏合王的桌子上,各种制作精美的话本、戏本、画册、曲词……应有尽有,其中还有不少是朝中的文官为了赚润笔费,悄悄化名所写,格外跌宕起伏。
达剌尚武,这种风尚并不怎么流行,苏合王被这些东西搞得满头雾水,半信半疑地看了眼自己的手下,随便翻开一本书读了起来。
他看的这一本目前在京城卖的正好,虽然用词略显矫情夸张,但基本内容大体都是写实的。
苏合王这才知道,原来兰奕欢小的时候,在宫里并没有受到宠爱,甚至可以说是备受冷落,才六岁就跟着他那个哥哥一起去东宫住了。
还有护国寺的事,得仙楼的事……
好啊,原来这些都是那个姓齐的狗东西搞出来的阴谋,真该宰了他!
……嗯?什么叫“痴兄弟终变有情人”,这是写什么乱七八糟的???
老头子苏合王生平第一次看话本,就看得心情跌宕起伏,浑然忘我,心灵遭到了极大的震撼。
一开始是心疼,要是之前没见过兰奕欢,可能还好一点,但短暂的相见之后,他甚至在自己都没察觉的时候,就已经把这个孙子当成了一块心头肉。
苏合王却没想到,原来兰奕欢幼时没在他们身边长大,竟是这样过的日子。
他原本应该是整个草原上最千娇百宠的小王子才对。
但这心脏疼着疼着,苏合王突然觉得这书的走向很是不对劲起来。
兰奕臻和兰奕欢在一起——简单的话语,却复杂的超出了他的全部认知。
苏合王生怕是自己阅读理解失误,把整本书前前后后看了好几遍。
兰奕臻平素如何宝贝这个弟弟,如何对别人冷酷无情,对兰奕欢百依百顺,对别人面若寒霜,对兰奕欢温柔含笑……
还有秦州出事的时候,兰奕欢千里迢迢跑过去帮他,这次京城发生变故,兰奕臻甘愿在兰奕欢面前束手就擒,那写书的说的就跟他自己亲眼见了似的!
苏合王完全懵了。
反应过来之后,他怒不可遏地将手中的书扔了出去,一拳捶在桌面上,发出一声巨响。
那一瞬间,苏合王仿佛又回到了刚刚听说阿雅思喜欢上了一名中原女子时的心情,满腔都是暴躁的怒意,心里翻来覆去只想着,简直是荒唐胡闹,绝对不行,我说什么都不会同意!
他从来都是个固执专断的人,本来觉得阿雅思都已经够离谱的了,结果他们父子倒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兰奕欢这个更是让人不敢置信,难以接受。
正是越想越生气的时候,外面的下属忽然又进来向他报告:“王上,小王子和大雍太子把那个歹人关进了马厩,他们两个还说今晚也要在这里住下。”
他禀报的时候,本来以为王上会很高兴,因为这就又能和兰奕欢多相处一会了,没想到苏合王却说:“他们两个是一间房?”
下属有些奇怪,道:“是。”
苏合王猛然站起来,气势汹汹地就往外面走去。
他径直走到了兰奕臻和兰奕欢那间房的外面,想着他绝对不可能同意这件事,他是爷爷,他有资格说话,兰奕欢才这么小,肯定是被拐骗的!小孩不管教不行。
结果没等他过去敲门,那扇门就一下子自己开了,兰奕欢从里面走了出来。
苏合王看见他,一下子停下了。
与他常年紧锁的眉宇与绷着的唇角不同,兰奕欢的眉目永远是柔和而舒展的,当看见苏合王并露出笑容的时候,他的眼睛也随之明亮的熠熠生辉。
“老先生,我正要去找您道谢呢。”
兰奕欢挺高兴地说:“多亏了您,我森*晚*整*理们才那么快就能找到要找的人,这下可省了不少麻烦,我得好好感谢您才是。”
苏合王道:“我……”
兰奕欢又将背在身后的手拿出来,手中提着的是一坛子酒。
他笑道:“我听您的口音,不是京城本地人,这里有家开了百年的老店,里面专门卖各种药酒,算是特产吧。这酒不光好喝,而且老人多喝点也没事,不会轻易呛到。我特意让人去买的,给您尝尝。”
苏合王道:“你……”
兰奕欢以为他不好意思,便将酒坛子塞到他手里提着,真诚地说:“您拿着吧。您今天给我吃糖葫芦,还有那么多点心,让我觉得就好像见到我自己的爷爷、外爷了一样,挺高兴的……希望以后还有机会能够见到您。”
苏合王:“……”
他这辈子还是头一回想收拾人,结果一个字都说不出口的。
兰奕欢看着这老爷爷讷讷的样子,也觉得这老人真是质朴,先前给自己买了那么多东西,这时给他点酒,他就感动的脸都憋红了。
他特意扶着苏合王的手臂,把他送到了房间门口,自己才回去。
于是,苏合王那些手下们就眼睁睁看着威风凛凛的大王好像很柔弱一般,被小王子给搀了回来,刚才出门时气势汹汹的怒气不知道哪去了,手里还拎着一坛子酒。
兰奕欢笑着跟其他人打了招呼,说是也给他们买了些京城特产,一会派人送到他们房里去,然后就走了。
苏合王回到房中,将酒放下,才想起来自己是去干什么的。
这是,手下的侍卫跟进来,担忧地问道:“王上,您的身子无恙吧?”
他看苏合王被兰奕欢搀着的时候步履蹒跚的,以为是又出什么事了。
结果,王上又变成了那个不服老的王,一听这话,脸色就沉了。
手下见状,连忙请罪退下。
这样看来,王上还是挺正常的。
苏合王发现阿雅思生的这个小孩又升级了,阿雅思单纯是不听话,这个小孩竟然还让自己当爷爷的忍不住想听他的话,真是岂有此理。
他有脾气发不出来,只好闷闷地喝酒,喝了一会觉得这个酒真好喝,一定是兰奕欢特别特别用心给自己挑的,然后就给喝光了。
苏合王:“……”
终于,在睡觉之前,他找到了人生目标。
小孙子不能揍,怪心疼的,孙子的哥哥不能揍,在孙子屋里呢,但是马厩里还捆着一个欺负过孙子的坏人,总可以暴捶一顿吧!
苏合王掀开被子,又直挺挺地坐了起来。
此时,齐弼全身上下捆得结结实实的,正躺在马厩的泥土地上,只觉得四下气息冲鼻,时不时还会被乱走的马儿踩上几脚。
他素来傲慢自负,也是养尊处优惯了,此时此刻,不免心中压抑忧愤之极。
这时,马厩的门被推开,一道高大的身影投映到地面上。
齐弼扭过头去一看,发现是之前收留了他的老头。
——难道,是因为当时他没有抢过兰奕臻和兰奕欢,所以现在要偷偷来把自己带走?
齐弼此时也顾不得苏合王是什么人了,左右对方不管让他做什么,也比兰奕臻要活剐了他强。
他立即说道:“老先生,谢谢您之前救了我,是我不识好歹了,我现在想通了,我愿意当您的奴!我特别愿意!您带我走吧!”
看到齐弼,想到他所做的那些缺德事,苏合王心中憋着的那股火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他用手掐住齐弼的脖子,把他提了起来,问道:“你就是齐弼?”
这个老者手上的力气竟然大的出奇,再无遮掩的戾气从他的目光中迸发出来,凌厉如刀。
齐弼被掐的喘不过气来,只能道:“是、是。”
苏合王一字一顿地告诉他:“我是兰奕欢的爷爷。”
齐弼猛然一震。
说完后,苏合王一把扯开了齐弼的绳子,然后一拳捶在对方的脸上。
这个垂暮的王者虽然已经有了各种各样老年人的小毛病,可他的拳头结实的一如既往,就连齐弼当年没有中毒的时候都不会是苏合王的对手,此时更是毫无反抗之力,挨了狠狠的一顿揍。
苏合王以最原始的方法教训了这家伙一顿,仿佛也发泄出了自己因为这些年没有保护孙子的心疼和愧疚,等到他结束的时候,齐弼已经倒在地上动弹不得了。
苏合王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心中却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可惜晚了。”
他现在就算是打死齐弼,时光也不能倒流,兰奕欢受到的伤害真实存在,现在做了这件事,除了让他自己心里面出口气之外,似乎毫无其他用处。
他自负一世英雄,四处征战,从无败绩,却并没有庇佑好自己的儿孙。
兰奕欢在他没看到的时光里长大了,可以自己报仇,自己保护自己,不再需要爷爷,曾经他最稚弱无依的那段岁月,并没有真正家人的陪伴。
苏合王突然有点沮丧,自从见到兰奕欢开始,他一直绞尽脑汁地想要补偿和取悦这孩子,但此时此刻,什么都试着做了,他才突然发现,自己这个爷爷好像很多余。
兰奕欢小的时候,是那个人在他身边……
呸,什么那个人?是那个缺了大德的坏小子!
苏合王怀着有点压抑的心情走出了马厩,一抬眼却发现,那个“缺了大德的坏小子”居然在这深夜里穿的整整齐齐,正站在庭院中,仰头望着天边的那轮明月。
苏合王停下脚步。
兰奕臻转过头来,似乎毫不惊讶,冲着苏合王点头打了个招呼,道:“这么晚了,您还出来活动筋骨啊。”
兰奕臻话里有话,像是已经预料到了苏合王的来收拾齐弼的行为,怪不得刚才马厩旁边并没有守卫看着。
看着他,苏合王的拳头又有点痒痒了起来,但是他没有表露出来,而是不动声色地说道:“那小子竟胆敢利用到老夫的头上,着实欠揍。”
说完之后,他冷锐的目光在兰奕臻脸上一扫,微带煞气:“老夫这些年长寿的秘诀,就是从不放过任何一个得罪我的人。”
兰奕臻轻叹一声,说道:“是,当初达剌九部的多桑河一战,晚辈也有所耳闻,大王之威,声震四方。”
空气仿佛凝固。
兰奕臻转过身来,面对着苏合王。
片刻之后,苏合王淡淡说道:“太子过誉。”
一瞬间,他仿佛由以为垂垂暮年的老者,变成了深沉冷酷的草原之主。
兰奕臻笑了笑,说道:“原来苏合王也认出了我,记得二十多年前,我们确实应该是见过一面的,只是时间过得太久,印象模糊了。那个时候,小七都还没出生呢。”
听到“小七”两个字,苏合王唇角微微一抿,说:“本王这次来,就是要把他带回到达剌去的。感谢太子这么多年对我孙儿的照料,稍后,达剌一定会奉送丰厚的谢礼。”
兰奕臻淡然说:“对我而言,这事上万物都比不得小七珍贵,为了他,我可以不要性命,不要皇位,不知王上还能拿出什么大礼来呢?”
苏合王没想到兰奕臻竟然敢当着他的面,把话就说的这么明白,一时眉间透出沉怒。
他虎目含威,逼视着兰奕臻,说道:“本王要带回自己的孙儿,无需太子同意。如果你不想在达剌和大雍之间燃起战火,就不要挑战本王的底线!”
兰奕臻道:“那我冒昧地询问一句,王上又为何要如此反对我与小七之间的事呢?是舍不得他留在大雍,还是觉得这种事情,会伤了脸面,堕了威名?”
兰奕臻丝毫没有刻意逢迎苏合王,或者先减轻一下他怒火的意思,这些话一句句说的直截了当,苏合王只想骂他一句“混账”。
他冷笑道:“你们这些毛头小子,自以为看穿了长辈的心思,就在这里妄加议论起来了!本王一生的脸面威名都是靠自己真刀真枪挣的,又何必寄托在儿孙的身上?我用不着他给我挣什么体面!”
他打量着兰奕臻,神色不善,又说道:“我倒想问问你,你马上就要成为一国之君,是打算立谁为储啊?”
兰奕臻道:“此事不难解决。我上有兄,下有弟,就算没有子嗣,兰氏也不会绝后,只要挑选合适幼童进宫,加以栽培,自能找到合适的人选。”
苏合王知道兰奕臻并没有太子妃,但是他这样的身份,想要个孩子太容易了,又不是非得纳正妃才行,更何况,他还比兰奕欢足足大了八岁,枕边总不可能一直什么人都没有。
所以苏合王本来想质问,如果兰奕臻对兰奕欢太好,下一任储君对兰奕欢生了猜忌之心该怎么办,可是此时听兰奕臻话中之意,苏合王才意识到,对方好像真的连个子嗣都没留。
“你……没打算留后?”
兰奕臻正色道:“我一生之中,只要小七一人。即使日后过继了皇储,也要让他从小就与小七亲近。”
这些事他早就已经想过了。
“荒唐。”
苏合王道:“我当初会反对阿雅思便是如此,你们这些年轻人,总是想一出是一出,只当有了情就百事无忧!你可曾想过,他是达剌的王子,你是大雍的皇帝,你们要如何相守,如何来往,如何守好两国之间的界限?”
苏合王重重地说:“如今少年情热,你们觉得两情相悦就什么都够了,日后年华老去,容颜尽衰时,发现膝下无人,你们又会不会为这时的决定后悔?又会不会怪责到对方头上?”
听到苏合王这样说,兰奕臻露出了些微惊讶的神色。
他一直觉得苏合王是个刻薄迂腐,独断专行之人,只会强迫儿孙照着他的意愿行事,不喜欢不合心的就要反对,却没想到对方会说出这么一番话,将事情想得那么长远。
苏合王会这样想,足以看出,是真心在意兰奕欢的。
这让兰奕臻对苏合王的印象也不免有所改观。
他沉默了一下,说道:“我和小七在一起,并非只是一时冲动。他六岁那年来到东宫,其实我一开始不是十分情愿的……”
兰奕臻跟苏合王说起了自己的和兰奕欢的事。
相比起话本,兰奕臻的讲述中可能没有那么多华丽的辞藻,可是却要更加真挚,从他的口中,苏合王也仿佛逐渐看到了两人之间这些年来的相依相伴。
听到当年只有六岁的兰奕欢像只小狗崽似的赖在兰奕臻身边,他不觉微笑,听到敬闻的可恨,他攥紧了拳头,听到兰奕臻决定一直把兰奕欢留在东宫,他心中感怀……
那些缺失的年月里,兰奕欢成长的点点滴滴,逐渐随着兰奕臻的话语在苏合王记忆中补齐。
同时,他的脑海中,也仿佛多了这两个相互依靠着长大的孩子。
“您说的那些事情,我都曾一遍遍的想过。”
兰奕臻说:“路途方面,目前为了便利百姓通商,大雍的个州郡之间正在修路架桥,完成之后,从京城到达剌的路程便可近上一半,中间还可以修建一座行宫。而大雍和达剌一向交好,旧朝也有同一人在两国中各有职位的先例,这事也不难办。至于子嗣……”
说到这里,兰奕臻终于停了下来。
好一会,他才低声道:“他现在还小,我确实还没有问过他。如果再过几年,他当真想要一个自己的亲生孩子,那,我也不是不能接受……”
苏合王终于动容,眼中带出震惊神色,看向兰奕臻。
他能听出来,兰奕臻说的每句话都十分恳切,也经过了深思熟虑,绝对不是在敷衍自己。
可是正因为这样,他才会惊讶——一国太子,竟可以如此委曲求全。
就连苏合王这样挑剔,一时都想不出任何反驳的话来了。
兰奕臻冲他深深地行了一礼,以他的身份,当初哪怕在大殿之上,都是面君不拜,昂然而立的。
而此时,他面对的不是达剌的王,只是心爱之人的祖父。
兰奕臻说道:“即使您不答应,我也绝对不可能放弃小七。但您是他的祖父,他一直很想念和在意自己的亲人,所以,今日我才会站在这里,还望您能够成全。”
到了此时,这小子说话也是软中带硬,半点不肯松口。
苏合王眉毛竖起,本想发怒,可终究,想到刚才兰奕臻的那些话,那些怒意又尽数化作了一声叹息。
终于,他伸出手,说道:“你起来。”
兰奕臻稍稍犹豫,顺着苏合王的手劲,慢慢站直了身子,双目却注视着对方的神情。
苏合王深吸口气,终于说道:“希望你永远记住今日之语,不然整个达剌,就是我家孩子的底气。”
这就是答应了。
兰奕臻看似笃定,但实际上直到此时,他心中一根绷紧的弦,才算是松了下来。
他不怕苏合王,他只怕兰奕欢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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