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言曾经在二楼主卧放了两套换洗的衣服,分手时忘了带走。
原以为霍述早将它们清理干净了,抱着可有可无的心态拉开柜门,衣服仍然整齐地挂在衣架上,和他那一溜儿的深色外套格格不入。
“你的衣服,我都还留着。”
霍述不知何时倚靠在了门口,仿佛方才那场精疲力竭的争执不复存在,笑容有种温柔痴情的错觉。
林知言的后脑勺一阵发凉。
霍述总能精准地“模仿”出别人最喜欢,最期待的那副样子。
以前在霍宅厮混的那段时间也是这样,林知言拉开柜门择选衣服,他会挂着缱绻地笑从身后贴来,将少年般的清爽与成年人的野性融于一身,含着她的耳尖耳语,越缠越紧,越吻越深,勾缠诱捕,从里到外牢牢将她掌控,而她却没有一点办法……
那双深情的眼睛曾令她意乱情迷,她被他全心意注视着,觉得仿佛拥有了全世界。直到后来她见到了电脑里的那份实验数据,才懂得他眼底的深情,不过是审视她反应的刮骨刀。
回忆无处不在,这种被黏黏糊糊包裹的感觉着实不好受。林知言轻浅吸气,像是要从水底挣扎出似的,取下衣物重重关上柜门。
“你可以在主卫洗,牙刷杯子都在那儿。”
在林知言越过他高大的身躯朝楼梯口走去时,霍述开口。
林知言脚步不停,一手挽着换洗的衣服,一手搭在扶手上,下楼。
反正关倩不在,她可以去保姆房洗漱。
霍述大概也猜到了这点,跟过来说:“保姆房暂时给张姨住了,她今天做菜太晚,打算在这里睡下。”
于是林知言脚步一转,朝楼客房走去。
“楼是骆一鸣的住处,东西都还没来得及换洗。”
霍述笑叹一声,似是无奈,又似挽留,“何必麻烦呢,幺幺。”
林知言没理会,坚持走自己的路线,推开了一楼储藏室旁的客卫,客卫旁边,还有一间不起眼的小卧室。
一楼布局改造过,会客室连着书房打通,霍述那间过分宽敞的卧室也是兼并了一间房才有如此格局,林知言有很长一段时间以为一楼已经没有多余的客房。直到有一次她自己乱逛,才发现走廊的尽头还有两个小房间并一间公卫……
她质问霍述怎么不早点说,害得她除夕夜稀里糊涂地和他滚去了一张床上,霍述只是低低地笑,像一只摇晃着大尾巴的狡黠狐狸。
林知言再傻,也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
果然,身后的霍述算计落空,神色明显暗了一下,抿唇不再说话。
洗漱完,林知言反锁房门,从包里翻出充电线给手机充电,随即将自己蜷缩进小客房的被褥中。
这间房大概许久没人住过,被子虽然是干净的,却缺乏太阳久晒的温暖,冷得像是还停留在薄雪纷飞的冬天。
比起和霍述同处一室,这间逼仄的小屋又显得如此安全可靠。
蜷缩没多久,手脚渐暖,睡意也随之袭涌而来。
半梦半醒间,门外的廊灯骤然亮起,一缕黄光挤入门缝,随着脚步的掠过而忽明忽暗。似乎有谁上楼来,和霍述在会客厅交谈,
林知言摘了助听器,自然听不见,也懒得去猜想分辨,翻过身将被子盖过头顶,混沌睡去。
晨间七点,林知言准时被生物钟叫醒。
她推开被子懵了会儿,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方。
昨晚那种烧心般的郁卒已经随着睡眠流逝干净,只余一种万事皆空的沉寂。
梳洗穿戴齐整,她戴上助听器,穿着昨晚那件针织长裙推门出去,就听一道疲惫的声音从楼上传来:“早啊,林知言。”
林知言抬头,骆一鸣顶着两个黑眼圈趴在楼的扶拦上,同她打招呼,眼神有种欲言又止的深意。
昨晚半夜来找霍述的人,多半就是他。
林知言点头致意,朝他比了个“谢谢”的手势。
骆一鸣懒洋洋挥手:“甭客气,不是什么大事。昨晚没睡好,我得上去补个觉……”
说罢拖着长长的哈欠,回房去了。
林知言刚下楼,就闻到厨房飘来一阵鲜香。
她脚步一顿,霎时有种时光回溯的错觉。
霍述一手拿着漏勺搅拌古铜色的锤纹奶锅,一手举着电话,身上穿着一件白色连帽卫衣,黑色休闲长裤,是她无数次心动的朝气模样。
“……我是什么身份,秦老爷子会不知道?他不过是碍于您的面子,不好推辞罢了,我做这个恶人也是遂了他的愿,不至于影响两家的交情。”
大概是挨了训斥,霍述面无表情地将脑袋偏开,整个人呈现出和语气格格不入的桀骜阴冷。
“知道了,您老多注意身子。”
挂了电话,他转身,瞧见站在扶梯处的林知言,面上的表情无缝衔接,化开明朗轻浅的笑意。
“醒了?咖啡在桌上,早餐马上好。”
霍述弯腰从碗篮中取了两只胭脂红的碗,自顾自说,“今早让张姨包了些小馄饨,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
林知言看着他将两碗卖相还不错的小馄饨搁在桌上,心想真是难为他了,大早上的纡尊降贵做这些。
情绪沉淀了一晚上,林知言已经平静了很多,没必要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她拉开椅子坐下,将那碗馄饨拨至自己面前,捻着瓷勺一口一口地往嘴里送。
有些烫,她皱了皱眉。
“慢点吃。”
霍述坐在桌子的另一边,十指交叉抵着下颌,翘起唇线静静看着林知言埋头干饭。
有那么一瞬,林知言怀疑,他是在等她的夸奖。
他肯放下身段伪装的时候,能成为这世上最可爱完美的情人。
林知言头也没抬,霍述自己按捺不住寂寞似的,将昨晚没来得及拆开的那只黑色绒盒推了过来,抵着她的手肘。
这会儿林知言想忽视都难。
“打开看看吧,占用不了多少时间。”
霍述托着下颌说,眼睛清清亮亮,大有她不答应就不许她出门的架势。
林知言便放了瓷勺,机械地扯开绸带,打开盒子。
目光触及到那套光彩烨然的宝石首饰,到底怔愣了一下。
那块完整通透的“绿野仙踪”,已经分解成了无数个瑰丽的小宇宙。净度极高的蛋面被碎钻和祖母绿宝石簇拥着,仿佛众星拱卫仙境极光,典雅奢华到极致,反呈现出一种破碎的凄美。
“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你都没收过我什么东西。我让人把那块原石切了,原本想送给你做生日礼物。”
在触及某段不愉快的回忆前,霍述适时止住了话题,“现在补上,也不算太晚。”
林知言却将绒盒吧嗒合上,她无法直视这些华丽的宝石碎片。
【我喜欢它完完整整的样子。】
她低头打字,播放语音,【你将它切割包装得再美,也掩盖不了它已经破碎的事实。】
就像心已经碎过,再怎么拼凑也回不到曾经。
霍述皱了皱眉,很快松开,若无其事地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林知言发誓,他绝对听明白了。
他只是在偏执地,有选择性地屏蔽一些他不想听的话。
“戴上试试。”
他说,连个疑问词都没有,笃定的语气。
林知言拒绝:【戴上不方便工作。】
“那就下次再戴,正好可以给你配一身晚礼服……绿色怎么样?”
霍述从盒子中调出相对低调的一枚鱼型宝石胸针,放在林知言的胸前比了比,“幺幺的皮肤这样白,翡翠绿很适合。”
林知言装作没听见,端起咖啡一饮而尽,起身朝门口走去。
“幺幺……”
未等霍述将话说完,林知言终于忍不住似的,转身敲字问:【我现在要去上班,你要阻拦吗?】
霍述抿唇,片刻,轻描淡写道:“我只是想说,我送你过去。”
林知言绷紧的身体渐渐放松,没由来涌上一阵疲惫。
她被霍述弄得有些杯弓蛇影了,这样其实很不好。
霍述说送她,就真的只是送她。
司机将车开过来时,霍述替她拉开后座的车门,林知言却径直拉开副驾的位置,倾身坐了进去。
霍述沉默一秒,走到驾驶位,将司机赶了下来。
正在系安全带的林知言皱眉,下意识要下车,却被霍述按住。
“你就这么不想和我坐一起?”
霍述眸色沉沉,像是蕴藏着太多她看不懂的东西,“我以为你回来是件高兴的事。”
他这样的人,分得清“占有欲”和“高兴”吗?
林知言倔强地同他对视,仿若一场无形的拉锯。仅是一瞬,霍述的眸光强制消融,恢复了往日的平和无害。
“就这样坐吧,再折腾,林老师就要迟到了。”
他坐上驾驶位,提了提嘴角,声音染着淡淡的倦。
车子一停到福利院门口,林知言就迫不及待下了车。
“下班我来接你。”霍述降下车窗,朝她说。
林知言双手插兜飞快地走,将那道期许的声音抛在脑后。
她不认为霍述真的痛改前非、对她爱得死去活来,这样突兀的转折,只有流小说里才有。
好比实验台上的兔子咬了他一口,跑了,他得将她抓回来。
或许对兔子有那么一丝的怜爱吧,他安抚她的皮毛,笑着许诺:“我不会再用小刀解剖你了,我会对你很好,我们重新开始吧。”
然而林知言以人格立世,永远不可能成为那只被驯服的兔子。
……
凌妃:【言宝宝不在的第一天,想她,想她,想她。】
林知言回了个“抱抱”的表情包,说:【让妃妃担心了,我真没事。都是成年人,知道分寸的。】
【你终于肯回我消息了!霍述那个王八蛋,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我错看他了!】
凌妃昨晚吃了闭门羹,余怒未消,【不过你放心,他要挟不了你多久的。】
林知言还没来得及领会她这句话的意思,凌妃又发来一条语音:【言宝宝,那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林知言想了想,回答:【先让小铃铛平稳渡过这段时间,其余的以后再考虑。】
想起什么,她又道:【对了妃妃,我想拜托你帮我留意一下有没有适合我风格的插画单子,我想接。】
凌妃:【有倒是有,不过你已经有两份工作了,还有时间做插画吗?】
林知言:【闫婆婆生病住院,不需要我照顾,我手头暂时没有兼职的单。而且,我以后大概不会做助浴师了。】
凌妃:【也行,如果你想做插画的话我可以帮你拉几个商单。但如果只是缺钱,直接和我说就行,别把自己身体累垮了!】
林知言心中一暖:【是我自己想做插画。我就是突然想明白了,走出去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什么东西都没有自己挣的钱靠谱。】
凌妃深表赞同:【太对了!以后我们就是网络画手界冉冉升起的两颗新星,走出国门,走向世界!】
林知言轻浅一笑,站在操场上深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收敛心神,投入一天的工作中。
她又回到了舒适的领域,像是鱼儿潜回海底。
但她迟早有一天会离开这片领域,去一个更远的,不受约束的地方。
上完课回到小公寓,凌妃已经收拾东西走了。
冰箱里放着凌妃昨晚做好的那道菜,用保鲜膜仔细封着,表面凝了一层极淡的油花。
林知言将菜取出来热了热,坐在书桌旁一筷接着一筷细细品尝,蚝油青菜有点咸,可乐鸡翅有点微苦,番茄炒蛋水太多,她却吃得无比舒心。
吃到一半才发现桌角压了张便利贴,是凌妃的字迹。
【言宝宝照顾好自己,任何时候都别忘了,你还有我们!
by妃妃飞飞】
林知言将筷子抵在下颌,没由来笑出声,笑着笑着,鼻根有些微微的酸热。
洗过碗,林知言躺在床上发呆,精神放松,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醒来时窗外天色全黑,整个房间都浸润在墨染般的晦暗中,林知言恍惚生出一股被时间抛弃的空寂感。
她抻了个懒腰,摸索着打开灯,拿起小盒子里的助听器戴上。
摁下开机键,聒噪的门铃声即刻传来。
锲而不舍地叮咚叮咚,不知响了多久,她完全没感觉。
林知言慢吞吞下床,趿拉至玄关,拧开反锁,打开房门。
四目相对,霍述一言不发,平日的沉稳好涵养险些磋磨殆尽。
“我在楼下等了你一个小时,上楼按了十五分钟门铃。”
霍述平静地说着,自顾自进门敛目时语气带了几分委屈,“再不开门,我就要叫人来开锁了。”
【我想,我有选择什么时候睡觉的权利。】
林知言单手插兜,看了眼手机。
上面有八个未接电话,虽然没有刻意留存过霍述的私人手机号,但她还是一眼就辨认出来了。
【你要将我绑在身边,我可以奉陪,就当是上班族的合租室友,还不用交房租,挺好。】
林知言脸上还带着惺忪的睡意,这让她整个人透出一股慵懒的柔软,可敲出的字眼却没有半分温情,【但是你能不能稍微正常些,别试图入侵我的生活?闹得太难看,对你我有什么好处?】
“室友?你是这样想的?”
霍述目光灼灼。
林知言压了压唇线,转身从床底拖出只行李箱,收拾衣物。
霍述,我感谢你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拉了我一把,哪怕只是骗我上钩的手段……
但如果重来一次,我宁可不要欠你这个情。
霍述握住了她叠衣的手,指节抵着她的下颌,将她的脸轻轻扭过来,面朝着自己。
他静静凝视着她,眼波涌动,像是要从她这副云淡风轻的神情中剥离出几分熟悉的影子。
他低头吻了过来,凶狠强势,急于确认什么似的。
林知言睁大双眸,猛然挣扎起来。
“不是这样的。”
霍述仍紧紧拽着她,艳色的唇微微翕合,逼问的态度,用的却是疑惑不解的语气,“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幺幺。”
林知言仰头看他,被他攥住的手紧握成拳,咬紧牙关。
【以前那个林知言死在了人性的‘解剖台’上,你亲手肢解的她,忘了?】
她终于将这行字打出来了,压在胸口的那口气骤然吐出,一阵快意。
霍述的瞳仁微微一颤,怔忪般,连手上钳制的力道都忘了。
林知言趁机挣脱,身后的霍述仍然维持着原有的姿势,很久没有说话。
那一刻他在想什么呢?
林知言不知道,也不敢去看。
出门时,霍述接过了她手中那只有些沉甸的箱子。
沉默着下楼,沉默着上车。
万家灯火煌煌,照不亮无垠的夜。
“要怎么样,你才能忘记观察实验的事?”
司机发动汽车时,霍述淡淡开口。
不知道是不是车内太静的原因,他的声音有种寒烟将散的飘忽。
林知言坐在后座的另一边,脑袋抵着冰冷的窗玻璃,垂眸打字:【很简单,你从我的世界里消失。】
霍述看着这行字,琢磨许久,然后抬眼。
“是要我以死谢罪吗,幺幺?”
他给出了一个离题千里的答案,抬指抵着额角,似是认真思考了这个答案的可行性。
“我不会自杀的,自杀是懦夫的行径,我很瞧不起。”
霍述轻轻抬眼,用一种从容的、探讨学术的口吻,认真地说,“但如果是你要取我性命,我可以为你制定一场完美犯罪计划,保证事后不会有任何人怀疑到你头上。当然,得在我把所有事情都了结后。”
他眼底蕴着浅浅的、纵容的笑意,仿佛在问:幺幺,我这个诚意够不够?
林知言的背脊发冷。
她不得不佩服霍家司机的心理素质,在听到这样疯癫危险的话语也只是略一手抖,车辆拐了个弯又很快恢复直行。
普通人光是听到“完美犯罪”四个字就已是毛骨悚然,霍述怎么能用这样波澜不惊的语气说出口?
“你在害怕吗?还是在担心呢?你应该相信我的知识能力。”
霍述平静地说。
【闭嘴!】
林知言捂住左耳,忍无可忍地打字,【再说这种话,我立刻下车!】
霍述果然抿住了唇线,缄默不语。
“你太善良了,幺幺。”
许久,身侧一声轻叹,有种无可奈何的温和柔软。
林知言侧身背对着他,情愿是自己在幻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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