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手术同意书是林知言自己签的, 她没有别的家属。
签字时霍述在一旁看着,半垂眼帘,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做术前准备时, 凌妃拉着她的手安慰,让她不用紧张, 睡一觉就过去了。
事实也是如此,林知言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和麻醉师确认身份后, 面罩放下来不过几秒, 她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时, 手术已经结束。
林知言睁开眼,先是看到白花花的天花板, 身边有几道身影走来走去,模模糊糊看不真切。那种飘忽的感觉, 就好比她的身体醒了,而意识仍处于半梦半醒间的游离状态。
有个穿白大褂的人拿着一只黑色的小盒子, 朝她身边的人确认着什么。
他们的嘴唇一张一合, 林知言却听不到任何的声音, 明明着急得不行, 张嘴吐出的话却迟钝又含混:“窝……听不见。”
穿着银灰色衬衣的俊美男人撑着床沿俯身,用流利的手语告诉她:【你刚做了植入体手术,还没有连接外机,会暂时听不到声音。别害怕。】
男人身量颀长高大, 肩阔腰细,挺眼熟的一张脸, 眉骨和鼻梁线条优越,像是刚电视荧屏里走出来似的。
林知言下意识伸手去抓他的脸, 确认真假般,大着舌头含混说:“我,是不是,认识你?”
凌妃拿着手机,在一旁看得眼皮直抽搐。
林知言这会儿麻醉没有全醒,行为根本不受控制,要是醒来后她知道自己这副混沌模样,只怕是会呕血三升再找个地缝钻进去。
“好了好了,乖乖!别乱动,当心牵扯到伤口。”
凌妃忍着笑,刚要向前照看林知言,却见霍述先一步抬手,握住了林知言不安分乱动的手掌。
他拇指安抚似的揉了揉林知言的手背,神情自然地对医护人员说:“植入体型号确认无误,后续有需要家属配合的地方,直接和我沟通。”
凌妃坐在床边,默默看着霍述发号施令,凉飕飕说:“别仗着林知言不清醒,就给自己抬身份,你什么时候成为她家属了?”
“只要我想,总有一天能做她的家属。倒是凌小姐你……”
霍述单手接过下属送来的签字笔,在一份确认书上签字,慢条斯理的语气不怒自威,“骆家那边,已经对你下手了吧?”
凌妃被戳中痛处,登时竖起两条眉毛:“你威胁我?”
“威胁?”
霍述轻笑一声,睥睨尘世的傲气,“你高估你自己了。我想威胁一个人,从来不会让他有机会站在这儿废话。”
“……”
凌妃也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心里打怵,嘴上却不肯服软,“你也就现在能呈呈威风。当初是你亲手毁了成为林知言亲属的机会,现在又趁机揩油,等她清醒过来,还不知道要恶心成什么样呢!”
一语中的。
半小时后,林知言的意识逐渐清明,感知回笼。
手指被什么东西箍住,她低头一看,看到了一只明显属于男人的、骨节分明的大手。
霍述搬了张椅子坐在床边,一手滑动着腿上搁置的iPad,一手正紧紧地握着她的指节,不时用指腹轻轻摩挲她的手背。
林知言怔了怔,反应过来,忙不迭抽回手。
霍述掌心一空,半垂的眼睫明显顿了顿。然后他整理好情绪,若无其事地抬头问:“头痛不痛?”
林知言极慢地眨了下眼睫,尚有些迟钝。
霍述换了手语,又问了一遍。
林知言看懂了,点点头,又迟疑地摇了摇头。
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形容现在的感受,麻药的余劲儿尚在,痛觉已经慢慢苏醒,脑袋有些酸痛沉重,但不至于太难受。
凌妃看着某人默默收回空落落的掌心,没忍住扬眉吐气,大笑出声。
她故意当着霍述的面,拉住林知言的手,还挑衅似的在她白皙细腻的手背上搓了搓,揉了揉,用色-眯眯的夸张语气问:“言宝宝,你渴不渴?我喂水给你喝好不好呀?”
林知言现在还不能喝水,因为吞咽功能还未完全恢复。
医生说她最好六个小时内别吃喝,也不要睡觉,所以凌妃就肩负起了陪她唠嗑的重任。
两人手语兼顾口语,从大一的手语社团聊到隔壁动漫社的帅气学长,从只有两人知道的万年老梗聊到工作室线上网店的进度,说到兴奋之处,两人手拉着手笑成一团。
林知言按了按太阳穴,比划手语:【不要再逗我笑啦,头都要裂开。】
时光飞逝,霍述一开始在旁边监视,板着脸,偶尔蹙眉。
后来他出去了一趟,再回来时身后跟着风尘仆仆的骆一鸣。
骆一鸣一出现,病房里的气氛就变得怪异起来。虽然凌妃装作一切如常的样子,林知言还是从她明显回避的目光中,察觉到了几分尴尬气息。
【妃妃,你是不是要赶飞机回去了?】
林知言看了眼垂头丧气站在霍述身边的骆一鸣,问道。
凌妃“哦”了声,拿出手机看时间:【还有两个半小时,不着急。】
【下班高峰会很挤,早点出发。】
林知言微微一笑,双掌合拢枕在脸颊边,【我也有点累了。】
凌妃这才磨磨蹭蹭起身,骆一鸣走过来帮她拎包,被她不着痕迹地躲过去。
【那我走了,你好好休养。】
凌妃吸吸鼻子打手语,【无聊时和我聊天,我都在线的。】
林知言点头:【一路平安。】
骆一鸣带着凌妃走了,病房里霎时空荡不少,思绪一旦抽离,刀口的疼痛就密密麻麻涌了上来。
林知言躺了会儿,窗外的天色已然全黑了。
霍述走过去拉开百叶帘,没过多久,就有人送了晚餐过来,两只三层的保温桶拆开,满满当当摆了一餐桌。
林知言甚至在里头看到了一小罐类似银耳羹的东西,用勺子搅了搅,才认出来是燕窝。
“我问过医生,你现在可以适当吃点流食。”
霍述将椅子拖近些,端起那碗燕窝粥。
林知言的脑袋上缠着一层层的纱布,舌头仍有些发麻,便用手语问他:【别的志愿者,也有这么好的伙食待遇吗?】
霍述搅弄粥水的动作一顿,然后抬眸一笑,吩咐送餐的助理:“照着这个餐标,给其他受试者每人送一份过去。”
“……”
行嘞,您有钱,您最大。
【我自己吃。】
林知言试图争取“进食自主权”。
“你刚手术完,手没力气,拿不稳东西。特殊情况特殊对待,不算违约。”
“可以叫护工来。”
“我就是你的护工。”
霍述端着那只巴掌大的小碗,将瓷勺往她唇上轻轻一碰,挑眉说,“快点吃,不然我要换别的法子喂了。”
“……”
林知言怀疑霍述是在趁虚而入,兼得寸进尺。
怎奈她现在是虚弱的病人,连瞪眼的力气都没有,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吃了两口粥和半碗鸡汤,痛感越发强烈。
林知言怕再吃下去会吐出来,只得摆摆手作罢。
她就着霍述递来的温水吞服了一片布洛芬,趁着药效还没上来,决定找点事分神。
林知言:【妃妃,上飞机了吗?】
凌妃:【刚上。你吃饭了没有?痛不痛?】
林知言:【吃了两口,有点恶心。】
凌妃:【麻药效果退了,正常的。我听朋友说,如果手术后实在恶心得厉害,可以喝杯咖啡止吐,虽然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理,反正听说很管用。】
林知言默默记下:【好的,明天我试试。】
又问:【你和骆一鸣,怎么回事?】
过了一会儿,凌妃才回复:【你要手术,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怕影响你心情。我和他分手了,一周前的事。】
……一周前?
林知言推演时间线,原来在她担心影响凌妃和骆一鸣的感情,而选择隐瞒自己放弃人工耳蜗植入手术的原因时,凌妃也在害怕影响她手术的心情,而隐瞒她与骆一鸣分手的事实。
都够傻的!
林知言叹气:【能告诉我,是什么原因吗?】
凌妃:【他家知道我的存在了,派他大姐来找我谈话。】
她没有细说,但林知言已经能想象出那是怎样一副暗含杀机的场面,担心问:【她为难你了?】
凌妃:【也不算吧……她们那种身份的人都很注重颜面,不会将话说得很难听,但确实不太舒服就是了。】
林知言看得心都快揪作一团,回复:【这是骆家的家事,交给骆一鸣自己去处理。】
【我也是这样想的,随他们去吧,老娘不陪玩了!】
凌妃发来一个“咬牙切齿”的表情,转移话题道,【飞机要起飞啦,先不聊~对啦,明天给你准备了一个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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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妃的惊喜,总有点不靠谱的样子。
林知言放下手机,喝了粥又打着点滴,难免内急。
她刚艰难坐起身,霍述就从椅子中站起来,放下文件夹问:“怎么了?”
“……”
林知言指着床头的按铃,不太自然地打手语,【我要叫护士。】
霍述皱眉:“哪里不舒服?”
行行好,别问了!
林知言与他对视几秒,最终生无可恋地比划:【内急。】
霍述怔神片刻,眼底晕开笑意。
他刚要抬手去取输液架上的吊瓶,林知言便按住他的胳膊,抿唇瞪他。
病人不需要隐私?
大概怕她犯倔将自己憋死,霍述嘴角勾了勾,到底还是大发慈悲地收回手,指尖拐了个方向,替她按亮了床头的呼叫铃。
护士小姐很快推门进来,询问需求后,取下吊瓶送她去卫生间解决,顺道将洗漱问题也一并处理了。
林知言换了一次性内衣裤,含着漱口水咕噜时,仍是没有搞明白:怎么一场手术结束,她和霍述就变成这种相处模式了?
莫非手术还没结束,将她的意识传送去了某个平行世界吧?
有点奇怪,却又说不出哪里奇怪。
回到床上,林知言问霍述:【你吃饭了吗?】
“等会吃,你先睡。”
霍述命人将小桌子上的食物撤下,这样回答。
林知言还想问点什么,无奈药效上来,整个人像是泡在温水里似的,所有的感官都变得迟钝,困意渐渐涌上脑海。
闭上眼没多久,沉沉睡去。
林知言感觉自己没睡多久,就再一次被痛醒,刀口拉扯般一阵阵隐痛。
然而睁眼一瞧,窗外夜色黑沉,万家灯火凋零,俨然已经到了后半夜。
床头亮着凌妃送来的那盏小夜灯,霍述架着腿坐在椅子上,还在翻阅iPad里的资料,屏幕的电子光映在他的眸底,泛着清冷的一点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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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样身居高位,身兼数职的人,自然没有磋磨时光的资格。成天耗在医院里的代价,就是像这样,凌晨了还在处理未完的公务。
又是何必呢。
正想着,霍述毫无征兆地抬头,林知言立刻闭上眼睛。
她该庆幸房间足够昏暗,霍述并未发现她中途醒来过。
她现在听不见任何声音,整个人泡在一种极度的黑暗与寂静中,时间线被拉扯得格外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她身侧的床垫轻轻陷下去一块,一股熟悉而清冷的木质淡香钻入鼻腔,似乎有谁撑着床沿俯身看她,又怕惊扰她睡眠似的,连呼吸都放得很轻。
额上微微一痒,那人偷吻了她。
……
第二天上午,林知言才明白凌妃准备的“惊喜”是什么。
隋闻提着一只果篮叩门进来,目光扫过床边的霍述,然后落在林知言身上,叙旧的语气:“好歹故交一场,林小姐做手术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隋律师?”
林知言舌头依旧有些麻,音量音调都控制不准,只好换了手机打字,【你怎么来了?】
“接了个跨区案子,在津市出差,想着离京城不远,顺道过来看看。”
隋闻旁若无人地在空床上坐下,问道,“情况怎么样?”
【还好。加压包有点疼,但医生说不能打止痛针。】
“镇痛剂副作用大,会损伤神经,能不打就不打。”
聊天的间隙,林知言偷偷给凌妃发消息:【我住院的事,是你告诉隋闻的?】
凌妃很快回复:【惊喜吧?】
林知言哭笑不得:【我的头包裹得跟粽子似的,你把他叫来干什么?】
【就算是粽子,也是最甜美的粽子鸭!】
凌妃愤愤不平,【谁叫霍述昨天气我,我也要气气他!】
林知言抬眼偷觑,只见霍述靠在椅中,眼眸半眯,食指轻轻点叩扶手,嘴角的笑绝对称不上善意。
林知言太了解霍述了,他越是算计人,就越会装出一副笑容和煦的样子,譬如此刻。
很显然,隋闻对霍述的印象也没好到哪里去。
“吃梨吗?知道你不爱吃酸,特意买的甜梨。”
隋闻拿起果盘里的小刀削梨,为了照顾林知言读唇方便,特意将每个字咬得极为清晰。
【谢谢。】
林知言问,【你工作应该很忙吧?会不会耽误你的正事?】
“不至于。”
隋闻一本正经地说,“你知道的,我一直没有再找女友,来去自由。”
林知言一口温水险些呛住,耳朵疼得不行。
今年三月份的时候,她就和隋闻说清楚了,两人的关系也就止步于友情。
隋闻不是死缠烂打的人,那么他当着霍述的面故意提及自己的感情状态,只有一个可能:他在激怒霍述,为林知言曾受的委屈打抱不平。
这招果然有用,周遭的气场明显冷了几个度。
如果眼神有形状,隋闻此刻多半已经被千刀万剐,连骨头都会被一寸寸碾成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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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知言很清楚霍述发哂意味着什么,那绝对是发作的前兆。
她扭头,只得朝他打手语:【你先出去休息一下。】
她的原意是霍述一晚没睡,去补个觉,省得和隋闻呛起来。
但很显然,霍述误会了她的意思,眼底的笑慢慢沉了下来。
良久,他握着手机出门,打了个电话。
一小时后,隋闻兜里的手机响了。
他按下接听键,那边不知道说了什么,他的面色略微一凝。
“不好意思林小姐,委托人出了点事,我回去一趟。”
隋闻说着,起身道,“祝身体康健,有需要随时联系。”
林知言正好耳朵疼,从善如流地点头:“好,慢走。”
隋闻一走,霍述就推门进来。
“我不想见到这个人。”
他坐在林知言床边,无甚表情地说。
林知言低头缓过那一阵眩晕,问:【所以呢?】
【所以,他碰过你吗?】
霍述换了手语,优雅闲散的姿态,却打出了发号施令的意味,【你是不是喜欢这种类型?端方君子,老好人?】
很显然,隋闻是他的眼中刺。
这几天的相安无事,倒让林知言忘了他骨子里是怎样蛮不讲理的狠戾偏执。
【我头晕,现在不想和你说这些。】
林知言试图终止这个话题。
“我觉得,我现在的脾气已经好很多了。”
霍述拉住她的手,深眸如潭,“你怎样都可以,他不行。弄走他很容易,但我不想做出让你觉得讨厌的事。”
“……”
林知言不住吞咽,抿唇打手语,【霍述,我真的很不舒服。】
霍述立即松手,将信将疑地看着她。
“我……”
林知言甫一张嘴,方才强压的眩晕感就铺天盖地涌上,胃里的东西直往喉咙里顶。
她干呕一声,弯腰抱着垃圾桶吐了起来。
早饭吃得本来就不多,这会儿都吐了个干净。
林知言想,她此刻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因为泰山崩于前也不色变的霍述绷紧了唇线,一边抽纸为她擦拭嘴角,一边疯狂按着床头的呼叫铃,声音大到颈侧的青筋都爆了起来:“护士!叫医生!”
医生护士占满了半个病房,连拾一也赶来了,正在为林知言做测量。
作为受试者,任何一个反应都会被记录下来,作为最终的参考数据。
做测试时不能吃止痛药,必须清醒地感知每一丝疼痛。林知言配合拾一的要求做了几项简单的反应测试,将感受一一表述出来。
霍述在一旁叉腰踱步,不到十分钟,他开口吩咐拾一:“她现在头疼,测试终止。医生留下,你滚出去。”
拾一无辜躺枪,直身冷静道:“您也是C3芯片的研究者,应该知道这是术后愈合的正常现象,我们只是依照受试者的流程确认细节参数。”
“我当然知道。”
霍述的脸色冷得可怕,又重复了一遍,“但是她现在很痛!”
满屋子人噤若寒蝉。
拾一耸耸肩,领着人走了。
林知言很少见霍述发脾气,他永远是高高在上的,光芒万丈,理智冷静,擅长用完美的笑容掩饰一切。
他会亲手解剖林知言的爱情,然后站在她破碎的心脏前,冷漠地说上一句:“我只是,在研究我的课题。”
而这样一个自诩情感为累赘、视实验数据高于一切的人,此刻却会因她的疼痛而慌乱、生气……
甚至是,终止测试。
林知言恍惚觉得,二十六岁的霍述,至少像个有温度的人了。
第52章
林知言已经吐不出东西了, 胃里的不适并没有因存粮的告罄而平息。
她几乎虚弱地比划:【我能喝杯咖啡吗?】
止痛药不能多吃,不妨按照凌妃给的建议试一试,反正眼下也没有更好的法子。
霍述立刻起身, 走去一边和医生交谈,前后不过十分钟, 助理就气喘吁吁地提着一袋子各式各样的速溶咖啡过来。
霍述拿过来一样一样地翻看配料表,挑了包成分比较干净的大牌速溶咖啡,拆开倒在保温杯里。
他大概有些心神不宁, 去饮水机旁接热水时被滚烫的水珠溅到手背, 也浑然不觉。
“便利店只有速溶咖啡, 品质不好,尝尝味道就行。”
霍述将杯子递过来, 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面色却比林知言这个病患更为冷白。
【谢谢。】
林知言接过杯子捧在掌心, 抬头见霍述打手语,提醒她“小心烫”。
霍述以前倒也会体贴入微, 但那更像是某种伪装, 像是机器人模仿人类的程序设定, 完美得不够真实。而非现在这般, 会不安,走神,会有点小失控然后又被理智强行拉回。
林知言也说不清这是好是坏。
她莫名想起了凌妃说过的一句话:上帝用亚当的肋骨创造出了夏娃,所以每个人生来就是残缺的。爱情, 就是为了让两个残缺的人相遇,拼凑出完整的灵魂。
林知言不是“唯爱情论”者, 但她喜欢极了“每个人生来就是残缺的”这句话:缺陷让人变得真实可触,而完美, 大多只存在于童话和谎言中。
【我没有那么脆弱,可以配合做完测试的。反正痛都痛了,别浪费一次研究的机会。】
见霍述没回应,林知言单手握着咖啡杯,终于还是问出了心底的疑惑,【你以前,不是很在乎研究数据吗?】
“当心咖啡洒出来。”
霍述没有回答,只是抬掌遮在她因手语而晃荡的杯口上,以免那些深褐色的液体溅出,“你现在需要好好休息。”
咖啡真是个神奇的东西,一杯下肚,恶心感果真缓解了不少。
林知言素来对咖啡-因不敏感,喝了也不会影响睡眠。喝一杯奶茶她能兴奋到凌晨三点,但喝咖啡却反而会昏昏欲睡。
她掩唇浅浅打了个哈欠,毕竟加压包还疼着,动作幅度不敢太大。
霍述还是注意到了,起身为她放平了病床,用手语说:【睡吧,我给你看着输液管。】
林知言其实想说:这些事情都有护士在做,他没必要亲力亲为,叫人看见了影响不好。
大概是她的目光太过直接,霍述手撑在床沿,有些紧张地皱眉问:【还是不舒服?】
话到了嘴边,到底没说出口。
【没有,我睡了。你忙你的去,不然我睡不着。】
手背上的留置针里挂着点滴,林知言手语幅度打得很轻。
霍述抿了抿唇,最终只说:“午安。”
他看着林知言没什么血色的脸,叫来了护士,然后起身走了。
术后第三天,林知言拆除了加压包扎物,整个脑袋都轻松了不少,唯一的问题是好几天没洗头,着实难受。
林知言爱干净,偏细软的干性头发虽不至于油腻,但实在迈不过心理那关。先前凌妃来探病时,倒是给她带了一瓶干发喷雾,说是能对付着用一阵,她试了两次,头发都毛躁了不少,只好作罢。
每次霍述进门,瞧见她睡醒后乱糟糟支棱起的发丝,总会不经意翘起嘴角。
林知言怀疑,他是在偷笑。
好在霍述团队开发的这款人工耳蜗采用的是首创极微型芯片,微创技术,刀口从寻常植入手术的四、五厘米缩减到了两厘米,愈合速度更快,第五天就能正式开机调试。
据拾一说,原本手术后第三天就能开机调试,保险起见还是多等了两天。
林知言第一次这么直观地感受到高科技的力量,在她的印象中,人工耳蜗植入手术前后得折腾半个月到一个月,才能完全稳定出院,这还不包括后续一、六、十二个月时的定期微调。
而C3芯片却将时间缩短至了三天,也难怪凌妃会直呼自己手术做太早,吃了不少的苦。
林知言洗了个头,清清爽爽地坐在房间等待开机调试。
C3的外机也做得很小巧,只有指腹大小的一片黑色,十分隐蔽轻便。如果女生不喜欢黑色,研究所还送了不少配套的外机套,可以将薄薄的外机伪装成各色小发夹,既美观又实用,比凌妃那种半个巴掌大的老式外机不知要漂亮多少。
霍述坐在跳跃着各种曲线的电脑屏幕前,靠着椅背,听周围穿着白大褂的研究人员低头汇报结论,不时抬手指向屏幕某处,纠正细节参数。
不稍片刻,拾一走过来教林知言怎么开机佩戴。
林知言顺利戴好外机,就听拾一清晰的女音传来:“107号受试者林知言,刚开机时以适应为主,音量不会太大,超过70分贝的声音一律会控制在同样的阈值内。也就是说,70分贝以上的声音传到你的耳朵中都是一样大小,等你适应几天后,再慢慢为你调试灵敏精准。听明白了吗?”
林知言微微睁大眼眸,点点头:“听明白了。”
她的语气里满是柔软的新鲜感。
太神奇了!声音不像是从单边耳机里传来的,而是从头顶,从拾一的嘴唇里飘出来。
清晰,自然,没有半点失真的电子音。
大概她的眼睛过于明澈,充斥着稚子似的好奇,一向不苟言笑的拾一也弯了弯嘴唇,直起身报告:“107号受试者,准备进行听力图谱测试。”
霍述目光一凝,搁在膝头的指节轻轻点了两下,问:“她没有名字吗?”
研究人员默默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约而同地放弃数字代号,改口称呼全名。
“听力图谱已生成。”
“受试者林知言,准备进行反馈抑制处理电路调试。”
“无啸叫声,测试通过。”
“声音延迟测试。”
“延迟时间符合声音在空气中的传播速度,测试通过。”
几轮测试下来,终于到了林知言最期待的时刻。
“准备进行声源方向感知测试。林知言,你注意听房间里广播的声音,说出你听到的声源方向,明白了吗?”
林知言深吸一口气:“明白。”
房间里几台小音箱相继响起叮咚声,林知言坐在正中心的椅子中,仔细感知。
“左边。”
“左边。”
“前面。”
“……屋顶?”
拾一脸上看不出丝毫的表情,只是飞快记录测试数据,然后合拢文件夹道:“最后一项应激测试,你站在那儿别动,听到爆破声再看向声源方向。”
扎气球吗?
林知言见过上一批受试者做这个测试,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浅笑说:“好。”
身后一阵窸窣的声响,继而脚步声响起。
林知言微微侧耳,可四周安静得很,什么声音也听不到。
正当她迟疑是不是人工耳蜗的音量有问题时,一声“啪”的爆破声猝然传来。
get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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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知言绽开柔软自信的笑容,转身说:“后面……”
声音戛然而止,无数细碎的亮片彩纸飘飘洒洒,宛若天上五彩的星辰都摇曳着飘坠下来,将她轻轻笼罩其中。
霍述拿着一只手持式礼花筒,站在三步远的地方看她,扬着唇线说:“恭喜痊愈,幺幺。”
林知言愣愣站着,嘴角的笑还未完全消弭。@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直到四周的科研人员和医护人员相继鼓掌,四面八方传来的掌声将她整个儿淹没,方如梦初醒。
霍述向前,神情自然地为她捻走发丝上沾染的碎屑,半垂眼帘的样子认真而又深情。
她不敢去看霍述的眼睛,只是低眸抬指,像是接住一片雪花般,接住了那片飘然坠落的彩纸。
回到病房,里头几乎已经成为了花的海洋,全是各地好友为她订购的“出院礼物”。
凌妃送了一个花篮和一个蛋糕,继而是薇薇安、成野渡、霍依娜和骆一鸣的花束,隋闻的那束康乃馨格外大,和霍述助理送来的一大捧黄玫瑰百合花摆在一起,特别抢眼。
霍述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叫助理将黄玫瑰往中间挪了挪,挤走了康乃馨的C位。
林知言将蛋糕分给了照顾她的医生和护士,回房时见到他搞小动作,顿时无言。
她清了清嗓子,握着手机轻咳一声。
霍述转过身,如无其事地笑问:“在看什么?”
林知言的视线重新落回手机屏幕上,间或上下滑动,回答:“找酒店。拾一说,我还要在这边待上半个月。”
连她自己都没发现,这会儿不经意间说了一句极其流畅的话。
许久没见人搭话,她抬起头来,才发现霍述正笑吟吟看她,说:“真好听。”
林知言被他看得有些窘迫,没搭话。
“我在A大隔壁有处房产,是我在这边常住的地方,离研究所很近……”
他还没说完,林知言就果断拒绝:“你也说了,是你的房产。”
霍述被呛了,也毫不介意,放缓声音说:“我只是给你提供一个选择,幺幺。”
“那么,谢谢你提供的选择,我不需要。”
林知言点开一家性价比不错的民宿,一边浏览评论一边说,“我虽然,没什么亲友投靠,但还不至于,连酒店都住不起。”
霍述沉默,然后很轻地说:“我倒希望你能多点亲友,否则我也不至于,连个曲线救国的人都找不到。”
林知言佩服C3人工耳蜗芯片的灵敏性,连他语气中那点自嘲似的失落,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她抬头望向被挤去角落里的那束康乃馨,意有所指道:“亲友倒也有几个,不是被你赶走了吗?”
霍述沉吟,然后说:“他不算。”
林知言顿觉好笑,反问:“他不算,你算吗?我凭什么,要听你的呢?”
她现在还不能精准地把控说话的语气,咬字太清晰用力,以至于听起来像是诘问。
霍述交叠双腿靠在椅中,浓密的眼睫半垂着,很久没有开口。
林知言轻叹一声。
先前她因为手术身体不舒服,很多话没法说出口,现在她觉得,有必要和霍述表述清楚。
【你这些天对我的照顾,我很感谢,也的确对你有所改观,但我和你,仅仅是志愿者和芯片开发者的关系而已。我不想、也不应该享受超出志愿者范畴以外的待遇,这会让我觉得困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为了精准地表达自己的意思,林知言特意换了手语,【我更不想让你觉得,我所有的固执己见都是在耍脾气,只要你温水煮青蛙地哄一哄,就能拿捏我。】
“我没想拿捏你。”
霍述不愧是霍述,见到这么一大串割席的手语,也只是晃了晃神就镇定下来,“所以你觉得,你和我扯不上关系,连朋友都算不上,所以不愿接受我额外的照顾?”
林知言不想辩论扯皮,只得敷衍点头:【你可以这样理解。】
“那为什么他们可以呢?”
林知言怔了怔,听霍述低沉的声音传来。
他喉间闷着自嘲的笑音,有几分哀伤的错觉,“你可以接受他们的帮助和照顾,但不能接受我的。你可以对他们笑,对他们不设防,但对我不可以,是吗?”
林知言皱眉。
她与朋友之间的交往,从来没有超过友情的界线,即便是当初成野渡和隋闻帮助她离开山城时亦是如此。如果她看到朋友有难,亦不会坐视不管,但这其中的细微界线,霍述这样的人自然很难看懂。
再扯下去,难免要翻旧账。
林知言及时止损,手语回答:【他们是我的朋友,不会伤害我。】
霍述的目光,因为“伤害”的手语而凝了凝。
许久,他打定主意似的,气定神闲地抬起眼来。
“我不介意你将我放在什么位置,幺幺,我会证明给你看。”
他完这句话,就起身离开。
第53章
霍述一个下午没出现, 林知言习以为常。
她定好了一家环境还算干净的民宿,站在窗边抻了抻懒腰活动筋骨,就开始收拾东西, 顺利的话明天上午就能出院。然后就要等半个月后的防水测试,据说有一点风险。
晚餐是护士送到房间里来的, 家常而精致的一顿。
林知言洗漱完,早早躺回床上睡觉。
半夜被渴醒,她摸索着戴上外机, 掀开被子下床, 却意外地看见病房的门半开着, 似乎有谁回来过。走廊的灯光铺在地上,一地霜白。
她端着杯子, 伸长脖子一看,只见霍述侧身站在走廊上打电话, 脸上没什么表情。
林知言不是故意偷听,人工耳蜗已经替她捕捉到了谈话。
“……老爷子年事已高, 保不了您几年, 不妨想想谁才是您真正的倚靠。”
他一声轻笑, 慵懒的语调, “所以这事您别管了,安心享福,何必操那么多心。我自然会让您后半生,过得舒服体面。”
能让霍述用“您”称呼, 却又不是霍老爷子,那这通电话只有可能是打给一个人的——他的生母, 白丽珠女士。
林知言关了耳蜗外机,没再听下去。
……
次日出院, 林知言清点一番行李,不由咋舌。
住院九天,东西不减反增,除了原本的两只箱子外,还多了一大号手提袋的东西。
能丢的东西她都已经丢了,这些袋子里大部分是朋友们送的夜灯啊、小礼物啊之类的,都是很有纪念意义的物件。
正当她犹豫怎么将这些东西搬回酒店时,霍述的助理出现了,热情地一手一只箱子,肩上还扛着一只手提袋,笑着对她说:“霍总在楼下等您。”
霍述果然站在楼下,替林知言拉开了SUV后座的门。
“先带你去吃饭,庆祝出院。”
见林知言又投来那种狐疑的目光,霍述勾着唇线解释,“吃饭总不算越界吧?再说,Nana也想见你。”
他骗人。
Nana那个傲娇少女才不会说“我想见你”这样的话,她只会抬着精致的下颌,别扭地冷哼:“林知言那个笨蛋,没有被你们研究所公报私仇整残吧?”
东西都已经搬上车了,林知言只好坐上去,报了民宿的地址。
初秋天气适宜,林知言按下车窗吹风。
呼呼的风声很是清爽,没有刺耳的嘈音,像是一汪清泉淌过耳畔。导航播报的声音在前方,鞋子摩挲地毯的声响在脚下,汽车的鸣笛声从身后追来,又猛地超越她冲向前方……
丰富多彩的声源方向,令她感到新鲜且着迷。
原来双耳音效就是这样子的吗?正常人每天听到的声音,都有这么复杂精彩?
霍述从后视镜中看她趴在车窗处,孩子似的阖目感受声源,眼底笑意渐浓。
这是头一次,他觉得自己做的事情被赋予了除利益之外,更深远的意义。
林知言听得太入神,睁开眼时才发现不太对。
车子沿着河堤驶入一条安静的小巷,巷子用深灰色的高墙围拢,只隐约露出葱郁的树梢和中式大别墅的朱红屋顶。
住在这里的人非富即贵,绝不可能是普通的“饭店”。
车辆已从后门驶入地下车库,停在一众展品似的豪车中间。助理先下车为林知言拉开车门,这才绕到尾箱处,双手提出一堆看起来就很稀贵的礼物。
不好的预感。
林知言下车,挑眉看着霍述:“你不是说,吃饭?”
“对我而言,这里就是个吃饭的地方。”
霍述下意识抬手去牵她的腕子,顿了顿,改为拉着她的衣角,笑说,“走吧,反正不会卖了你。”
从电梯直入一层大厅,实木的中式装潢映入眼帘。目之所及,每一样家私都是古董般的厚重贵气,却因搭配打理得良好,而丝毫不显老旧沉闷。
一个略微上了年纪的、管家模样的男人,正用鸡毛掸子轻扫博古架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架子上收藏了不少古玩,其中一套清代胭脂红瓷盘格外醒目。
见到霍述领着生客回来,他放下手中的活,露出慈善的笑来:“三少爷,您回来了?”
“……”
林知言被那声“少爷”震惊到了,生怕这个管家下一秒会像小说中那般掬着老泪,欣慰地来上一句,“少爷好久没有笑得这么开心过了!”
还好并没有,管家指了老爷子所在的方向,就自动退去一旁忙碌。
林知言再迟钝也该知道,她此刻所站的,是谁的地盘。
她停下脚步,多此一举地问霍述:“这是哪里?”
“霍宅。”
霍述没有隐瞒,事实上,现在也没有隐瞒的必要。
林知言只觉脑中嗡的一声,方才路上的那点轻松雀跃如泡影般消散不见。
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吃饭的地方,竟然会在霍家本宅!
她下意识转身,刚要遁逃,却听身后传来霍依娜惊讶的声音:“林知言,你真来了?”
继而是骆一鸣的声音,难得正经唤一声:“述哥,林小姐。”
这两人一开口,原本在会客厅品茶的几人也相继抬头。
此时再甩手走人,未免太失礼了,林知言做不来。
“幺幺,别紧张。”霍述握住她的指尖。
男人的指骨温暖硬朗,就这样牵着她,旁若无人地越过神情复杂的霍依娜和骆一鸣,穿过餐厅,停在会客厅的拱门前。
林知言哪里应付过这种场面?当即整个人都快僵住了,硬着头皮抬眼。
会客厅里三面沙发,主位上坐着一个拄着拐杖、头发花白的老者,从那一身硬朗的铁血气质不难猜出,这就是霍述名义上的伯父、实际上的生父,霍立华。
霍立华旁边坐着白丽珠,光彩烨然的大美人穿着一身深青色的长袖旗袍,腕上价值连城的翡翠手镯叮当作响,年近五十依旧端庄明丽,只需一眼就知道霍述的俊美容颜遗传自谁。
左侧沙发坐着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妻,保养得当,看不出具体年岁,十足的雍容气度。旁边则站着两位年轻的后辈小姐,一位明艳干练,一位很有书卷气,从几人和骆一鸣有几分相似的眉眼不难看出,这一家四口是霍立华的妹妹一家——骆一鸣的父母与他的两个姐姐。
右侧沙发上葛优瘫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眼窝很深,鼻子和嘴唇都有些单薄,一副混不吝的浪荡模样,对屋里的动静毫不关心,只顾着剪手中的雪茄,然后叼在嘴里,偏头去点妻子递来的火种。
林知言猜测,这位应该是霍述的二哥,京城里人人皆知的绣花枕头。
不可能是大哥霍钊,毕竟那位手下败将,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出现于霍述面前。
满屋子人或站或立,目光齐刷刷汇聚在林知言身上。
林知言也是佩服自己,都这种时候了,还有心思理智分析这一大家子的关系。
但很快,她最后的这点淡定也将烟消云散。
“来了?”
霍老爷子发话,似乎对林知言的存在毫不意外,早有预料似的说,“老三,既然进门了,好歹介绍一下。”
于是霍述握紧了林知言的手,用清朗好听的嗓音,一字一句宣布:“这就是林知言,我在追求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是询问,而是通知。
“……”
寒暄过后,反应过来时,林知言已经拽着霍述出了大厅。
霍述那么高大的一个人,任由她气冲冲地牵着走。
她步伐生风,耳后的头发都飘了起来,推开走廊尽头的玻璃门,用力将男人推在通往花园的露台处。
霍述看着手腕上被攥红的印子,竟然迷恋似的笑了,抬头说:“幺幺,别生气。”
“你疯了吗?竟然一声不吭,带我回本宅!”
她看了眼自己的打扮,素面朝天,只薄薄地擦了点提气色的口红,头上还戴着遮挡头发的贝雷帽,“我甚至没有、准备礼物,很失礼!”
“你登门,就是最好的礼物。”
花园的景色极美,霍述站在穹顶下,像是最优雅的贵族王子,“其余该准备的,我都已经提前准备妥当。我怎么舍得让你失颜面呢,幺幺?”
【我现在就觉得很丢脸,我和这里格格不入。那些人,我都没见过面,我不认识他们!】
太生气了,她换了手语沟通,澄澈温柔的眼中快要淬出火星。
“你不需要记住他们,他们知道你是谁就够了。”
【你说过会给我知情权和选择权,不再勉强我!】
“我记得,所以我说的是‘追求你’。追求是我一个人的事,答不答应是你的事,选择权在你,谁也没办法勉强你。”
【要是我不答应呢?】
这次,霍述思忖良久。
他低着头,似乎是想从他那如钢筋水泥般冰冷强悍的精神世界里,刨出一个柔软合适的答案。
“我知道,标准答案是:我应该尊重你的选择,默默放手,再笑着祝福你和别的男人幸福愉快。”
他说得那样熟稔自然,就好像在心里将知识点默背过千百遍一般。
“但我的答案是,我不会轻易放手,除非我死。”
他说着,抬首一笑,“季婉说,这是个零分答案。零分就零分吧,总比骗你好。”
林知言不知道“季婉”是谁,她很难形容霍述这一秒的笑容。
恍然间觉得,大概查理一世上断头台前也是这副表情吧,明知是必败的死局,仍坦然无畏地笑对刀斧。
【你给我点时间,缓冲一下。】
林知言疲惫地比划手语,不想回去面对那一家子权贵,索性沿着台阶往下,走向花园。
霍述大步追了过来,试图挽留:“幺幺,我其实是想……”
【别跟过来,让我冷静想想!】
林知言倏地转身,用力比了个止步的动作。
霍述生生停在了原地,面容隐在阴影中,看起来有种忧伤的错觉。
林知言没再管他,事实上,她连自己的理智都快维持不住了。
虽然霍述只是单方面宣布追求她,虽然最终的选择权确然在她手中,可霍家里外大概不会这么想。如果真的和霍述闹崩,她又怎么下得了台?
她实在搞不懂,明明她对霍述的印象已经很有改观了,为什么要突然来这么一出?
难道是因为昨天说“和他连朋友都算不上”,所以他才急着证明什么?
不,急功近利不是霍述的风格。@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除非还有别的什么理由,促使他这么去做。
正想着,她转过鹅卵石铺就的小径,冷不丁在拐角撞见一人。
骆一鸣站的地方大概是书房的阳台,离刚才的露台仅一个拐角之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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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手撑在白玉石的扶拦上,有些尴尬地朝林知言比了个“嘘”的手势,轻声说:“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要偷听你们谈话。”
林知言倒无所谓,反正不会有比从医院拉出来直接见家长更劲爆的事发生了。
“林知言,林知言!”
见她要走,骆一鸣压低声音喊她,生怕霍述听见似的,“你不是想知道,我哥为什么要带你回来见老爷子吗?”
林知言停下脚步,转身看他。
骆一鸣指了指一旁的台阶,示意她跨过来。
林知言无语片刻,到底按捺不住迈上石阶,然后踩着扶拦的边缘,在骆一鸣的帮助下轻巧地翻了过来。
好在扶拦只有八十厘米,而她今天又穿着宽松的米色针织长裤。
落地才反应过来:真是气糊涂了,自己到底在干些什么啊?
在霍宅翻扶拦,不知情的还以为是什么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戏码。
“擦擦手。”骆一鸣鬼鬼祟祟地关上移门,给她递来一张湿巾纸。
“谢谢。”
林知言接过,坐在皮椅上擦拭掌心。
骆一鸣靠在边柜旁,晃了一会儿神,才说:“我没想到,他真带你回来了。”
林知言眼皮一跳,问:“你是来,给他做说客的吗?”
“不是,我只是羡慕他。”
骆一鸣摇摇头,语气复杂地叹,“你看京城里,哪家公子哥有这样的实力和魄力?至少我现在做不到。”
很显然,他想起了凌妃,整个人都耷拉似的垂丧起来,“我们这些人,要么站得够高,要么手段够狠,才有可能争取到婚姻自主权。”
林知言问:“你叫我来,就为了发表感慨?”
“当然不是。”
骆一鸣想了想,才闷声说,“我大姐去找凌妃的事,你听说了吧?”
林知言点点头。
“我妈和我大姐的能力都很强,但我爸有些重男轻女,觉得家业就应该交到儿子手里。我大姐觉得不公平,我也觉得不公平,所以总是故意和我爸对着干,跑到山城去,帮我妈观察拉拢霍述……不过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在外混久了,我有点飘,以为自己得到了自由,想交什么女朋友就交什么女朋友,我爸管不着。所以,我和凌妃在一起了……”
说着,骆一鸣自嘲一笑,“结果你也看到了,都不用我爸妈出场,大姐的一两句就已经是雷霆威力。别说你和她那个刚起步的工作室,就算她父母在老家的玻璃厂,想要倒闭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林知言冷然一笑,替凌妃不值:“知道自己、护不住妃妃,你还享受她的爱意,不觉得、很不负责任吗?”
“所以啊,我说我羡慕述哥。今天这一幕,也算是给我启发了吧。”
骆一鸣抬眼,看穿林知言的疑惑似的,“你一定在想,既然骆家这么厉害,为什么你和凌妃没有受到半点实质性的伤害吧?林知言,霍述带你回本宅,当着全霍家内外人的面介绍你,不是要逼你做选择,也不是存心想让你下不来台,他是自己的方式告诉我妈在内的所有人,你在他心目中的重要地位,动你就是和他作对。我敢保证今天过后,无论我爸妈也好,霍老爷子也罢,都不会再碰你和凌妃半根指头。我们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简单残酷,谁有实权,谁就有话语权。”
林知言平静问:“所以你觉得,他做的一切,都是为我好?”
“我只是客观陈述事实。因为我猜,他不会告诉你这些,不会让你有负担,你什么都好,就是太较真了。”
骆一鸣以一副旁观者清的口吻点评,然后话题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问她,“林知言,你回来后,见过他脱衣服的样子吗?”
什么?
林知言莫名:“你这个问题,是不是太冒犯了?”
骆一鸣连忙举手投降:“别误会,我没有其他的意思。”
他很是迟疑了一阵,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开口。
“你走的那一年,霍钊倒台,老爷子召述哥回本宅过年。大年初三那天晚上,他遭遇了车祸,肇事司机是奔着取他性命来的,用一把匕首刺入了他的胸膛。刀刃离脏腑不过毫厘,我送他去医院时,他的衬衫全被血浸透了,白衬衫,一片红,就像一朵有毒的花一样不断扩大蔓延,顺着担架滴落一路……你能想象那副画面吗?”
骆一鸣打了个寒噤,声音哑了起来,“送进急救室前,他还有意识,连医生都在说没见过这样意志力坚强的伤患。他的眼睛看向一边,没有看我也没有看医生,只是瞥向一边,像是在找什么熟人。那时候我就知道,他多半是在找你,即使他要死了,最后一眼想见的还是你。”
林知言嗓子一阵干涩,胸腔里也仿佛被刺入了一片冰冷的东西,慢慢地钝割着。
“我不知道这些。”
她见到的,永远是那个光芒万丈、多智近妖的霍述。
“为什么要告诉我?”
“你真不明白我的意思?”
林知言抿唇,不敢去深思。
“因为他爱你。”
骆一鸣轻叹,一脸看不下去了的表情,“可惜他不知道,你也不知道。”
第54章
林知言一度以为, “爱”这个词永远不会出现在霍述身上。
哪怕当初和霍述分手时,她心痛得无法言喻,也没有追问过霍述诸如“你对我到底有没有过一星半点的爱意”这种庸俗的问题。
因为她知道, 即便她那时刨根问底似的想要得到一点安慰,霍述也只会昂着高傲的头颅, 温柔而又残忍地告诉她:“我不知道什么是爱。”
住院的那几天,好几次她半夜醒来,看着霍述一个人坐在病房里处理公务, 也不是没有揣摩过他的心理。但她始终不敢不往深层想, 因为霍述亲口说过, 他不需要、也不懂感情。
如果有一天,霍述幡然醒悟, 原来他对她的执念根本就不是爱,然后潇洒抽身, 林知言该怎么办?如果她永远无法拥有一份平等、明确的感情,她又该怎么办?
总不可能再来一次火灾意外, 再逃上三、四年吧。
“还说不是、来做说客, 这些话, 我要怎么接?”
林知言哑然失笑, 和骆一鸣交谈,连手语都不能打,只能逼着自己组装词汇,一开口就暴露了情绪, “他表现出来的,和你说的, 完全是两个人。”
骆一鸣说:“那不然呢?你指望他负荆请罪、指天发誓,再痛哭流涕地请求你再给他一次机会吗?他是霍述啊, 你我都清楚,他不可能这样做。”
林知言自顾自颔首:“他是霍述,所以不可能请罪。他是霍述,所以我只能、自己想通一切?”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想,你即使讨厌他,也不要讨厌错了地方……嗐!完菜,总感觉越描越黑了。”
骆一鸣挫败地挠挠头,“其实你早就看明白了吧?你这么聪明,不会不懂他的意思。你只是太怕受到伤害了,毕竟当年那事儿,的确是他不厚道。我作为他表弟,情感上难免会偏向于他,可我说的那些事都是真的,一句也没骗你。”
林知言提了提唇角,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不为难你。谢谢你愿意告诉我这些,但是我想,用自己的眼睛、去看清楚。”
她看了眼时间,已经快到饭点了,自己好歹是客人,长时间躲着不见人未免有些失礼。
她不在乎霍述怎么想,但她不想让霍家觉得她是个没教养的人。
起身要走,骆一鸣却着急忙慌叫住她。
“林知言,拜托你件事儿!今天我跟你说的这些话,你能不能别告诉述哥啊?他最反感别人议论他的私事,他会杀了我的!”
林知言转身,好奇问:“那你为什么,还要告诉我?”
骆一鸣瘪瘪嘴,小声说:“你和凌妃的麻烦,毕竟是我惹出来的,你就当我是在赎罪吧!以后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和凌妃还有可能在一起的话,你能帮我说两句好话。”
不愧是商人之子,这么早就想好怎么投资了。
林知言笑了:“那也要,你有好话让我说才行。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呢?”
“我爸一直想让我继承家业,总之先从家里独立出来,跟着述哥干吧。我能拿出来和家里抗衡的,也只有这么点筹码。”
骆一鸣忧心忡忡地叹了声,“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之前还有点犹豫,今天倒是实实在在被述哥给刺激到了。五年前他连霍家本宅的门槛都进不去,五年后就已经能站在老爷子面前发号施令了,我再孬,五年后也该有一番光景吧。”
他能有这个觉悟,总归是件好事。
林知言不置可否,温声说:“我知道了,祝你成功。”
一番掏心窝子的谈话结束,两人各怀心事,都有些戚戚焉。
“我走了。”林知言说。
“啊?哦,好。”
骆一鸣挥挥手,“记得我刚嘱咐你的话!千万别卖我啊!”
林知言拧开书房的门出来,继而一愣。
霍述一边打电话一边从走廊外进来,眉头蹙得很紧,似乎在催促什么。乍一见到想找的人就在书房,也是顿了一顿。
仅一秒,他恢复镇定,挂断电话。
他缓步向前,有意无意扫视书房内,见到胡乱拿起书本挡脸的骆一鸣,眸子便危险地半眯起来。
林知言此刻已然冷静下来,关上书房的门。
霍述的视线受阻,盯着那扇沉重的实木门良久,方回正视线,松弛地倚站在墙根处看她,目光有种望不见底的深沉。
霍述永远不会逃避,哪怕明知等待他的是最坏的裁决,他只会像现在一样,平静地直视她的眼睛。
“怎么去书房了?”
他率先开口,声音听不出半点负面情绪,尽管他们十分钟前还在为回霍宅的事争执。
林知言回答:“看书。”
当然是谎话,她答应过骆一鸣不出卖他的。
聪明如霍述,却没顾得上揪住她声音里的那点心虚,只是有些诧异的微微睁大眼眸。
而后他很轻地笑了起来,略微低着头,笑得双肩都在抖动。
他笑起来很好看,林知言静静地看着,有些摸不着头脑:“笑什么?”
“我以为,幺幺再也不想见到我了。”
霍述收敛了笑,眉梢仍残留着意气风发的轻快,“毕竟我刚刚交了一份零分答卷。我正头疼,这次要怎么挽回形象呢。”
不可否认,骆一鸣那番话还是有些作用的。
譬如林知言此刻见到霍述神采飞扬的模样,就会忍不住幻想三年前的那个春节,他浑身是血地躺在担架上找人的样子。
林知言喉间微涩,轻声说:“很简单,你告诉我、为什么突然带我来霍宅。为什么明知道、我会生气,你还要这么做?”
“是骆一鸣找你谈话了吧。”
霍述了然的样子,向前说,“无论他说什么,你都别信。”
“是不可信,还是不想让我信?”
林知言准确地捕捉到了霍述片刻的凝神,抱臂倚着门框,“所以,我才想听你的答案。”
霍述薄唇轻启,复又抿住。
然后他笑了声:“没有答案,这就是答案。幺幺是要和我算总账吗?”
他还是老样子,不屑于撒谎,不想回答的问题就会岔开话题。
林知言反而能确定,骆一鸣说的那些话半是事实。
霍述抬腕看了眼时间,说:“十二点了,我带你去吃饭。这次,是真的吃饭。”
林知言没有动,偏头反问:“不是在这里吃吗?”
霍述扭头看她,显然没想到她会做出让步。
“长辈留饭,不吃就走很不礼貌。”
林知言按捺住复杂的情绪,用手语说,【我依然在等你的答案,想说了随时可以和我说。还有,今天的事不要再有下次了。】
还能怎么办呢?
霍述都替她和凌妃出头了,她总不能当众打他的脸,让人笑话吧?
……
本宅的餐厅很大,富丽堂皇,一行人分散在大圆桌旁,互不相干。
饭桌上,骆一鸣果然宣布了要脱离骆家,去山城打拼的想法。
他没有霍述的实权和地位,可想而知掀起了怎样一场腥风血雨。骆家夫妻自然不敢指摘霍述什么,就逮着骆一鸣斥责。
林知言接过霍述递来的鱼汤,埋头小口抿着。直到此刻她才真切地感受到,豪门里的斗争根本不像影视剧里演的那般夸张,没有争吵打闹,不会失了涵养体面,饭桌上连疾言厉色都是极少有的,然而,每句看似轻描淡写的和气之言,都隐隐透出扼人命脉的威压。
一顿饭没吃多久就散了,林知言对骆一鸣深表同情。
大概是她眼底的担心太过明显,霍述有些不悦,淡淡说:“我们都是这样厮杀出来的,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也就不配做家族的继承人。”
林知言想起他车祸遇刺的事,目光软了软,到底没再说什么。
原本吃完饭就要走,但管家临时来找,说老爷子在书房等霍述,有话要说。
不用想也是为骆一鸣的事,老爷子年纪大了,并不想过分参与骆家的家事。
霍述故意当着管家的面凑过来,语气亲昵:“Nana他们在楼下棋牌室,你去逛逛,别走远了。”
林知言知道他是做戏给霍家人看,两人的关系越是亲密,霍家和骆家就越是投鼠忌器,遂顺其自然地点头应允。
本宅这幢房子的面积,恐怕比山城那栋更甚,难得的还是这样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内里的装潢厚重而不陈朽,移步换景,如置身在浩瀚的历史博物馆中,林知言这些年为了采风也跑遍了大江南北不少地方,自诩见多识广,然而所得的素材甚至还不如霍家本宅的一间厅堂多。
黑漆百鸟朝凤的屏风居中而放,红翅木的光亮茶几上,摆着成套小叶紫檀雕刻的茶具。胭脂盘、玛瑙碗整齐陈列于架子上,目之所及古香古色,工艺精湛令人咋舌。
她正弯腰研究玻璃柜中一套成色极美的黑瓷建盏,就听身后传来很轻的脚步声,一个笑容可掬的保姆阿姨站在一旁,朝林知言道:“林小姐,白夫人想请您赏脸,过去聊两句家常。”
棋牌室里,白丽珠和霍依娜,霍立雯和骆一鸣两代人正分坐四周,围搓麻将。
骆一鸣刚被长辈训斥过,心神不宁,输得惨烈。
一局正好结束,霍立雯赢得盆满钵满,拿起钱包起身笑道:“不玩了,我去看看老骆。我这个风水宝座,就交给年轻人来坐吧。”
说着,霍立雯热络地拍了拍林知言的肩,让她在自己的位置坐下,就好比真拿她当自家人了似的。
林知言有些尴尬地落座,身边就坐着大名鼎鼎的影后白丽珠,只闻丝丝暗香沁入鼻腔,勾魂夺魄。
近距离看,白影后眼尾有淡淡的细纹,但并不损她的美貌,反而让她有了一种久经岁月沉淀的雍容华贵。
白丽珠挽了挽鬓发,清冷宛转的语调:“你会打麻将吗?”
“会一点点。”林知言诚实回答。
麻将算得上是山城的一项全民-运动,她做助浴师时陪着闫婆婆耍倒倒胡,看也看会了。只是三年多没碰,技术肯定比不上日日消遣的阔太太们。
“会就行,坐那儿吧,钱记在阿述账上,放开手脚打就是。刘妈,看茶。”
白丽珠喜欢搓麻将的那种白噪音,故而没有用电动麻将桌,而是在一片太极手法的稀里哗啦声中问,“听说,你耳朵听不见?”
也亏得林知言刚做了最先进的人工耳蜗植入手术,能从复杂的环境噪音中分辨出人声来,回答:“是,后天的。”
霍依娜帮着搓牌,插嘴说:“我听说,林知言是妈咪的小粉丝。”
她那双猫儿眼和白丽珠简直如出一辙,连傲娇的语气都十分相似。林知言知道,她是在给自己拉好感,不禁投去一个微笑的眼神。
“是呢,您是我的偶像。刚才见面,我都不敢认。”
“啊呀,真的呀?那你可真是有眼光。”
白丽珠女士果然上钩,翘着手指摸牌,十足的骄傲,“现在那些小朋友,只喜欢那种没有辨识度的整容脸,哪里像我们那个时代,百花齐放,万艳争春,都是实打实的原生态妈生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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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一鸣跟着摸牌,笑说:“她们都不及您一个人好看。”
白女士十分受用,扬眉娇声说:“哟,这牌怎么打?”
林知言会打牌,并不意味着她知道怎么陪长辈打牌,毕竟想要让长辈赢得开心漂亮是项考验人心的技术活。
好在有骆一鸣和霍依娜暗中使眼色帮衬,第一局有惊无险地结束,白女士尽兴极了。
骆一鸣看准时机,起身说:“娜娜坐累了吧?我推你去院子里晒晒太阳。”
于是两个后辈相继离席,将房间腾出来给林知言和白丽珠。
白丽珠数着赢来的大把钞票,招呼林知言:“你坐过来些,我问你。”
林知言依言往旁边挪了挪,听白丽珠问:“阿述真的在追你?”
林知言坐得背脊挺直,迟疑道:“应该,是吧。”
白丽珠皱眉,娇嗔的口吻:“那你不能和他在一起。”
终归还是来了,豪门婆婆棒打鸳鸯的戏码!
林知言倒也没想应允霍述,又怕说得太直白会有损白女士颜面,正犹豫该如何措辞,就听见白女士平静的声音传来。
“我那个儿子,不是什么好人。”
“……”
“什么?”
林知言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幻觉了。
怎么和她设想中的台词不太一样?这要怎么接话呢?
“我一直怀疑他有病……不是骂人的‘有病’,是医学上的那种。”
白女士将钞票叠成一叠,淡淡的语气,“他从小就不太爱说话,只是自己一个人看书,一个人捣鼓一些我不懂的东西。一开始,我以为他只是比其他男孩子安静些,后来才发现不是,他很冷漠。大概他六七岁的时候吧……或者是八岁,我记不清了,我状态很不好,痛苦地坐在楼梯口哭,想跳下去一了百了但是又怕死得太难看,就这么纠结着,把他吵醒了。他光着脚从房间里出来,站在那儿看我哭,我以为他会上来拥抱我、安慰我,电视里亲子戏都是这么演的,不是吗?结果没有,他只是用那种不属于小孩子的语气对我说,‘你安静点,吵着我睡觉了’……”
林知言眼睫一颤,几乎能想象出那画面。
“我当时鸡皮疙瘩起一身,浑身打颤。天哪,我是生了一个什么冷血怪物吗!那段时间我怀疑他不是我儿子,被人掉包了,或者是被什么恶魔侵占了身体,可大部分时候,他表现得那么正常,人人都夸我生了一个完美的天才。”
想起什么,白女士转过头,“哦,对了,他还拿身边人做实验。你知道这事吗?”
林知言当然知道,她就是那倒霉的三个实验样本之一!
令她诧异的是,白丽珠作为和她同病相怜的“实验样本”,脸上却看不出丁点的伤心难过,连失望都没有。
她毫不在意似的,对着阳光比照自己的纤纤玉手,“我是不在意的,他给我大笔的钱花,为我养老送终,爱怎么研究就怎么研究呗!我确实是个不称职的妈妈,这点我承认,他出生后我没抱过他也没有给他喂过奶,教育么,就更谈不上了,我没什么文化,生下他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能过上富太太的好日子。谁规定做妈妈的就要为儿子牺牲自我,就要伟大无私?当初他被绑架,我放弃事业带他和Nana出国,已经够对得起母子一场的缘分。”
说到这事,白丽珠微微一顿,懊恼似的抬手掩唇。@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很显然,私生子因家族内斗被绑架的事是霍家机密,不能外传。
林知言只好开口,轻柔安慰:“我知道这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知道?他竟然连这个都告诉你了?”
白丽珠流露些许惊讶,又轻哼一声,“那他倒是挺信任你。”
林知言汗颜:事实上,您的儿子和女儿都说过这事。
这么说来,自己身上其实肩负了两个人的信任?
“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也不隐瞒。那件事之后,我带他去看过心理医生。”
林知言一凛,问道:“后来呢?”
“后来?后来什么也没有。医生说他心理素质很强大,没什么问题,可我总觉得,他是连医生也骗过去了。也就这几年,他稍微有了点人样儿……”
白丽珠将轻描淡写地揭过,慢悠悠说,“我要仰仗儿子养活,原本不该同你说这些。不过是看你清贫可怜,不想你走我的老路,所以多嘴提了两句,听不听随你便。像你这种小姑娘我见多了,都是被辛迪瑞拉的童话故事欺骗的可怜人,也不想想,自己这条件人家凭什么看上你呢?他们那种地位的人,漂亮姑娘见多了,断不会因为一张脸就对你爱得死去活来。”
白丽珠这话虽然有些刻薄,但未见得是在说林知言。
她是在嘲讽二三十年前,那个妄想从灰姑娘变豪门公主的草根女星。
林知言表示受教:“您说得对,我也是这样想的。”
这下连白丽珠也搞不清她的立场了,上下看了她半晌,莫名问了一句:“我是不是拿了反派剧本?唉,我最讨厌演反派了。”
林知言柔软一笑,说:“如果您给我、五百万支票,用金钱狠狠羞辱我,再勒令我、离开您儿子,那才是反派剧本。”
“骗人,那明明是你的爽文剧本,我才不上当!五百万多难得啊,我家老爷子一个月也才给我二十万呢。”
白丽珠用指甲有一搭没一搭搔刮鬓角,冷清清抱怨,“我确实不想让你做我儿媳妇,也阻止过他,可我的话一向没有份量。我之所以反对,除了刚才说的那些,还有可能是……我有一点点的嫉妒你吧。”
正说着,皮鞋轻叩实木地板的脚步声传来。
霍述穿着浅灰色的衬衫出现在门口,笑吟吟问:“在聊什么?”
“你追求的小姑娘输了我二十万,回头记得划我账上。”
白丽珠若无其事地拎起手提包,婀娜摇曳地起身,“刘妈,美容师怎么还没来?”
母子擦肩而过,别无他话。
高大俊美的青年走来,拉过椅子坐在林知言旁边,问道:“想什么呢?”
林知言回神,问:“你家的牌局,多少钱一把?”
“白女士会玩大点,一般一两千,怎么了?”
“……”
没什么,你妈坑你钱而已。
不过看在白女士嘴硬心软的份上,林知言决定不拆穿她。
第55章
林知言觉得, 霍述这个人真是复杂。
在霍家本宅,骆一鸣说霍述宁可承受她的误解也不愿解释,是为了不让她心存亏欠, 说霍述在濒死之际最想见的人只有她,他说他爱她。
而白女士却说, 她的这个儿子不是什么好人,是个冷血的怪物,和他最好只谈金钱不谈感情。
就像一株颀长秀美的参天大树, 阳光下的部分枝叶繁茂、硕果诱人, 而不见光的黑暗里却有顽固的根须在无尽疯长。
林知言无法断定哪个才是真正的霍述, 又或许二者皆是,他本来就是光和影组成的多面体。
白女士说霍述这几年才有了点人样儿, 或许是吧。
他这个人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如果他无法彻底摆脱黑暗,至少会让自己的枝叶向上生长, 而将腐朽深埋。
下午四点, 轿车拐弯进入胡同, 停在一家四合院民宿外。
“出去走走吧。”
下车时, 林知言主动提出。
霍述正在指挥助理将她的行李搬去客房,闻言唇角翘了翘,轻快回复:“好。”
京城空气质量好的这几个月,是真正担当得起“秋高气爽”几字的。
灰墙黛瓦, 碧空无云,朱红的门掩映在植物的疏影中, 仿佛数百年来未经褪色。它们沉默,顽固, 坚不可摧,一如此刻不急不缓跟在林知言身边的这个高大青年。
他此刻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呢?
“霍述。”
“我在。”
“你为什么要投资,助听设备的芯片开发?”
霍述沉吟了片刻,说:“高端的助听技术几乎都被国外垄断,国内缺乏适合本土语言环境的芯片,具有开发前景。”
林知言停下脚步,转身看他。
他们站在一户人家的朱门前,檐下挂着两盏落灰的红灯笼,墙边爬着一大片爬山虎,门上的两只铜狮子门环安静地注视着两人。
林知言轻叹一声:“我想听你的答案,而不是标准答案。”
霍述略一挑眉:“你真要听?”
林知言无声地凝望他,目光明澈坚定。
“我夜以继日地开发完善三代系列芯片,不是因为我多好、多上进。我是因为你,才肯对他们好。”
霍述回望着她,低沉的嗓音轻而清晰,“只有研究助听芯片的时候,我才觉得你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这就是我的答案。”
他说这话时一直看着林知言的眼睛,像是在等一个裁决。
林知言嘴唇微动,许久,问:“我不明白,为什么是我?我们之前,相处得并不愉快。”
为什么是我——
这句话在某一年的平安夜告白中,她也问过一次,只不过那时被霍述用糖衣炮弹搪塞过去了。时隔近四年再提及,心境大有不同。
“还记得我之前和你说过的吗?越是聪明人,越容易犯下致命的错。”
霍述低低一笑,“我不指望别人理解我的价值观,想做就去做了,无需解释为什么。”
林知言若有所思,问:“你不想解释,是怕我计较人情,有心理负担?”
如果没看错,霍述的的确确僵硬了一下。
然后他眯起眼睛,大概在盘算怎么找骆一鸣算账。他这么聪明,就算林知言守口如瓶,也能猜出是谁“出卖”了他。
林知言双手插兜,琢磨了一会儿该怎么开口叙述。
“妈爸过世后,我跟着姑姑一家、生活了一段时间,你以前调查过,应该知道……”
“幺幺。”
男人轻轻打断,明显不愿她提及那个错误的实验。
林知言置之一笑,继续说:“我在姑姑家,过得不算开心。她勉强我、做不喜欢的事,我不愿意,她就会说,‘你吃我的、穿我的,怎么这么没有感恩之心’。每次她这样说,我就没法拒绝,久而久之,我特别怕欠人恩情,总想着要划分清楚。如果我得到的、每一颗糖果,都要付出代价,那我宁可不要。”
这么长一段话要表述清楚,对林知言而言并不容易。
但她依旧逼着自己开口,将手语无法表达的细腻情绪传递出来。
“凌妃说,她很佩服、我的清醒勇敢。她不知道,其实我比任何人,都害怕受到伤害。但我又总是不甘心,明知刀山火海,也想试一试,我知道我很矛盾……”
“嘘,幺幺。”
霍述到底跨过了那三步远的距离,抬手扣住她的后脑勺,让她额头抵着自己的肩膀,声音似是从胸腔中震鸣而出,“别说了,你没什么不对。”
林知言摇摇头,后退一步,她不需要安慰。
“霍述,我们翻篇吧。”
风穿巷而过,撩动两人轻薄的秋衫。
霍述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目光灼灼,似是揣摩她这话是罚是赦。
“过去的都已经过去,既然这一笔烂账、早就算不清了,那就一笔勾销吧。”
“幺幺,你是说重新开始?”
“也不算,我没答应你。我只是,不想再计较、什么人情和亏欠了。”
霍述抬起颀长匀称的手指,遮在眼前,低头许久未语。
林知言以为他是在伤心,迟疑着凑近一看,才发现他是在笑。
“没关系,没关系的。”
他眼底闪着愉悦的浅光,自语般说道,“这样已经很好了,幺幺。”
林知言如释重负,不想去看他那双漂亮摄魂的眼睛,语气轻得像是卸下了一个积压的重担。
“那,我回民宿了。”
“幺幺。”
“嗯?”
林知言回头,看见霍述站在金色的阳光下,身影挺拔,眉目英俊漂亮,噙着笑说:“重新认识一下,我叫霍述,霍去病的霍,述说的述。”
林知言心间一动,脱口而出:“林知言。”
……
为期半个月的画展圆满结束,林知言卖了大小十来张画,那盏掐丝珐琅玻璃画的宫灯更是被一个收藏家高价买走,得了一个相当不错的成交价。
林知言此番名气见涨,收到了包括母校在内十余家大小画廊的邀约。
母校C大是一定要回去的,她想让更多和她一样的残障学生知道,身体的缺陷并不能限制他们的创造力。
继而是一家颇有名气的艺术画廊,位置在川省,正好可以为她下本画册的主题采风。
安排好巡展的顺序,林知言让美术馆的工作人员帮忙将剩下的几十幅画打包,寄去C大特殊教育学院。
忙完已是一周后,她耳后的疤结痂脱落,剃掉的那二指宽的头发也长出来一茬毛茸茸的青色。
林知言只能鸭舌帽、贝雷帽换着戴,遮住耳后那尴尬的发茬,否则风一吹,就容易露馅儿。
今天要去实验室做术后人工耳蜗的防水性能测试,林知言特意带了一身连体的泳衣,收拾好自己出门,就见霍述的车停在民宿大门前。
司机连忙下车,为她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这次霍述除了带那个爱笑的小助理外,还陪了名面生的司机。助理坐在副驾上,霍述就只能坐后排。
他正冷着脸打电话,见到林知言,低沉说了句“等我回来处理”,随即掐断电话。
“吃早饭了吗?”
他脸上寒霜融化,不自觉流露笑意。
“吃过了,你呢?”林知言弯腰上车。
霍述伸手接过她塞得鼓囊的手提包,笑说:“本来想带你去吃个早茶,既然吃过了,就下次吧。我先送你去A大。”
这次的防水测试要下水,林知言换上泳衣,消了毒,和其他几位受试者热身过后,就按照研究人员的要求来来回回下了几次水,力求得出最真实的反馈。
九月底,天气已有几分凉意。
泳池里的水虽是恒温的,可泡久了到底不舒服,更遑论林知言刚过生理期,本就有些虚弱。
测试结束,林知言趴在池子边缘,身体随着水波浮沉,几乎没力气爬上岸。
霍述俯身握着她的小臂,拉了她一把。
男人硬朗匀称的指节仿佛嵌入一片滑腻的白皙软玉中,一池水光揉碎,好似芙蓉出水,湿淋淋带出一路晶莹水光。
林知言来不及缓口气,整个人已经被裹进一张柔软干燥的大浴巾中。
“去把煮好的姜汤可乐端过来。”
霍述一边替林知言擦干泳帽下潮湿的发丝,一边皱眉发号施令,也不管那潮湿的水渍会弄皱他昂贵的西服。
林知言坐在地毯上,抱着湿滑的双膝,愣愣地任由霍述擦拭。
他以单腿下跪的姿势屈膝半蹲,眼帘半垂,擦得慢而精细,碰到她耳后未长成的头发处时,动作便会变得格外轻柔小心。
察觉到林知言僵硬的视线,霍述扬起笑意,顺手将她粘在唇边的一缕碎发别至耳后,目光顺着她被水泡得莹白湿润的脸颊往下,在起伏的锁骨处微微一凝。
锁骨的凹陷处汪着两窝水,像是冰雪泣露。
水珠随着呼吸起伏,再顺着妙曼的曲线滑入紧绷的泳衣衣领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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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来。”
林知言将浴巾拢紧了些,抬手接过霍述手里的毛巾,胡乱揉搓着。
霍述几乎是隐忍地退去一旁,看着掌心的水痕,眼底有残留的炙热笑意。
“明天的测试别来了。”
想了想,他若无其事地补上三个字,“……可以吗?”
难得询问的语气,林知言没忍住翘了翘唇线,回道:“明天就是、最后一项测试了,为什么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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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述将躺椅往她身边挪了挪,撩起西服下摆坐下,十指交叉抵着下颌,试着同她讲道理:“明天我要回山城,不能陪你。”
他抽身在京城待了近二十天,山城那边的事务估摸着已经堆成山了。
林知言偏头掏了掏耳朵里的水,轻淡一笑:“我不是小孩子,能照顾好自己。”
霍述垂下眼,没再说话。
他坐了会儿,起身去隔壁的观察室找研究人员去了。
林知言猜,他多半是要去交代什么。
夜间回到民宿,林知言坐在书桌前规划下个主题《她》的取材。
她选取了古往今来二十四位各界优秀的杰出女性代表,准备以她们为题材画一幅不间断的长画卷,粗略估计得十来米,算是一项极挑战创意与绘画水平的冒险尝试,毕竟一个人物没有画好,之前的成图都得推翻重来。
其中明末女将秦良玉的老家就在山城某个小县城,而明朝彝族女土司奢香夫人则是川省人,恰巧林知言接下来的画展也是在山城和川省开展,可以一并进行采风。
正琢磨着具体行程,桌上的手机震动,好几日没出现的拾一上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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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一:【身体有哪里不舒服吗?】
林知言立即回复:【没有呢,C3人工耳蜗防水性能很好。】
拾一:【有不舒服一定要和我说。】
林知言:【好的~谢谢拾一姐关心!】
她正要放下手机,拾一再次发来信息:【明天的高压环境测试,风险会有点大,会有一定几率产生头晕头痛,或者是呕吐的症状。目前我们的样本数据已经很完善,你也可以不用去。】
是霍述吩咐过的吗?
林知言:【还是去吧,有始有终!】
拾一良久没有回话。
林知言想了想,打字问:【拾一姐,你明天下午有没有时间?】
拾一:【怎么了?】
林知言:【想请你吃个饭呀!这几年你照顾了我很多,一直不知道怎么感谢你呢。[害羞]】
半晌,拾一婉拒:【不用,这是研究人员职责范围内应该做的。】
林知言有些失落,继续劝说:【别呀拾一姐!现在你们的研究告一段落,我也马上要离开京城,以后还不知道能不能再见面呢!】
林知言:【不要拒绝我嘛![可怜][可怜]】
对话框中,那睁着水汪汪大眼睛祈求的表情包格外惹人怜爱。
拾一:【真的不行,我来不了。】
林知言:【是有事吗?】
拾一:【嗯!】
【好吧……】
林知言只得放弃,体贴道,【工作再累也要注意休息,以后有机会再约!】
……
次日的高压测试,模拟的是在地铁、高空等封闭式环境内,C3人工耳蜗植入受试者会不会产生头晕耳鸣等不良症状。
林知言感觉还好,有轻微眩晕感,但拾一说正常人在相同环境下也会有不同程度的晕车或恐高,不算大问题。
中途休息时,一个年轻的男生转动手中的资料夹,笑嘻嘻道:“姚组长,你下午还有事吗?晚上一起聚餐啊,庆祝我们C3芯片研发取得圆满成功!”
拾一低头在台面上签字,想也不想地回答:“可以,我今天不值班。”
坐在一旁休息的林知言一顿,没忍住插了一句嘴:“拾一姐,你不是说,今天没时间约饭吗?”
拾一抬眼,露出疑惑的表情:“我什么时候说过?”
林知言更是讶异,“昨晚上呀,微信上说的。”
“……”
拾一顿了顿,才平波无澜地“哦”了声,“那可能是我忘了。你要一起来吗?”
林知言忙摆手:“不了,你们去。我还要收拾东西,明天回山城。”
拾一不再多言,点点头,收拾资料转身离开。
林知言看着拾一清冷干练的背影,心里说不出的古怪:拾一能记得手下几十位志愿者的个人信息,记忆力自然不差,怎么会连昨晚的聊天记录都不记得?
当初拾一离开深城试点前,是当着林知言的面掏手机加的微信,后来在APP远程连线时,她也亲口承认了自己就是微信上的“拾一”,林知言这才没有多想。
哪怕微信上的那个拾一,和眼前这个拾一,性格上总给人一种微妙的反差。
透过观察室的玻璃,只见拾一靠着桌沿刷手机,不时扭头和同事交流着什么。
林知言心下一动,试探着给她发了条微信:【拾一姐,看这里!】
石沉大海,观察室里的“拾一”毫无动静。@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
林知言回到了山城。
从京城民宿到机场,再到出机场,一路上都有霍述安排的司机接送。
此时正是饭点,司机没有送她去凌妃的公寓,而是径直驶向江边的一家私房菜馆。
林知言隐约记得这个地方,好像以前和霍述在一起时也来这里吃过。相当有脾气的一家店,每天只接待固定的客人,而且需要提前很久预约,里头有几道新式川菜做得堪称国宴水准。
林知言穿过流水潺潺的小院,推门进房间,就见霍述抬首一笑:“回来了。”
语气自然而不显冒犯,仿佛两人是久别重逢的故友。
林知言拉开椅子坐下,看着他的侧颜,试图从中窥探出些许端倪。
霍述吩咐服务生上菜,察觉到她的视线,也就转过脸来,勾着唇线大大方方地让她看。薄薄的暖光从窗棂投入,他的眼睛有着惊心动魄的色泽。
林知言艰难地吞咽一番,说:“我一直,有个疑惑。”
“什么疑惑?”
“你既然那么早,就知道了志愿者、的个人信息,是怎么忍着、不和我联系的?”
霍述唇畔的笑微微一凝,问:“为什么想起这个?”
林知言低头,拿出手机,当着他的面点开“拾一”的微信,输入信息。
【你是拾一吗?】
叮咚!
霍述兜里的手机几乎同步响起提示音。
林知言心脏一跳,不死心地拨通语音。
下一秒,霍述的手机也传来语音通话的系统铃声。
林知言看着霍述,霍述也看着她。
西装口袋里的铃声就那么锲而不舍地响着,和林知言手机屏幕上的“嘟”声交映。
林知言问:“为什么不接?”
霍述抬手掐断了铃声。
事实就在眼前,没必要欲盖弥彰。
“你都知道了。”
他看着林知言抖动的眼睫,声音低哑,“没错,是我。”
林知言抿唇,心情复杂。
拾一,阿拉伯数字写作“11”,念做“幺幺”。
她早该想到的。
第56章
林知言和“拾一”在微信上聊了近两年, 一直拿对方当同性别的姐姐对待,和“她”什么都聊,不拘泥于公事。
而现在, 霍述告诉她,“拾一”就是他本人。
无可厚非, 毕竟姚屹是他手下的研究人员,帮老板瞒天过海自然不在话下。
“我记得,当年她是当着我的面, 主动加的微信。”
疑虑太多, 林知言很难不刨根问底, “为什么后来会变成你?她把微信号、送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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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霍述的话却再一次超出她的意料之外。
“从一开始就是我, 幺幺。”
他说,“她是用我的手机加你的微信, 那天,我在试点现场。”
林知言微微启唇, 倒吸一口气。
“我去见过你很多次, 偷偷的。”
霍述的声音那样平静, 却又那样深远, 仿佛藏匿了太多沉重的东西,“那天是二月十一,刚过完元宵节。你穿着米白色的羊绒大衣,系着深绿色围巾, 坐在长椅上和同伴聊天,和我只隔了一面单向玻璃的距离。知道我当时在想什么吗?”
林知言在心中揣测:以他的性子, 多半是在算计怎么接近自己吧。
“我在想,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握笔的手细得好像一拗就断。”
霍述极轻地扯了下唇线,那笑很轻,听起来更像是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后来发生的事便是顺理成章,他将自己的手机交予姚屹,让她去加微信。姚屹虽然对他的要求感到困惑,但迫于他特殊的显赫身份,也没有多问什么。
林知言听他说完,简直想扶额。
一时不知道该为霍述假借她人的名义接近自己而感到生气呢,还是为他隐忍两年没露出破绽而感到佩服。
“你弄这些,不觉得很累吗?”
她五味杂陈。
“那个时候,你并不想见我。”
霍述平静地陈述事实,哪怕这个事实于他而言是一种伤害。
然而强悍如他,从来都不会回避、也不会惧怕任何伤害。
“季婉说,我不应该那么早出现在你面前。如果可以,我愿意做一辈子的‘拾一’,以一个全新的身份认识你。”
“季婉是谁?”
林知言敏锐地捕捉到了信息。
这是她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
霍述抿唇,然后说:“诊所医生。”
他并未提及是什么诊所,显然不打算说出全部的答案。
霍述不想说的事,你就算用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亦是泰然处之,不会吐露半个多余的字眼儿。
服务生鱼贯而入,各色鲜美精致的菜肴摆了满桌,林知言却没多少心思细致品尝。
想到这一年多来,她毫无防备交付给“拾一”的真心话——什么创作上的瓶颈、生活中的困惑,甚至于相亲、讨论男人这种私事,都分毫不差地落在了霍述眼中……
想想尴尬至极,几欲社死。
沉默的间隙,霍述亲自为她夹送牡丹鱼片,墨色的筷子衬得他的手指如寒玉修长霜白。
林知言望着碗里细腻雪白的鱼片,叹道:“你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闻言,霍述打定主意似的,说:“先吃饭,吃完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
林知言没想到,霍述竟然会带她回山顶别墅。
当年那场大火差点烧死人,如果不是慑于霍家的权势地位,只怕都会闹上社会新闻。霍述最不缺的就是钱,林知言以为以他的财力,怎么着也得置换一栋更好的宅邸才对,完全没料到他居然还肯住在这里。
林知言被他拉着腕子,从地下车库乘坐电梯直上三楼。
电梯是新安装的,三面透明的材质,上升时可以清晰地纵览屋内陈设。
别墅的布局大抵没变,装潢却新了不少。那些无主灯设计的科技感灯光,粉刷的簇新白墙,更像是在掩盖其下黢黑的焦土,透出一种冰原雪海般冷清的格调来。
林知言指尖发冷,心有余悸。
故地重游,她很难不想起当初生死一线的画面。
指尖一暖,是霍述握紧了她,带着她走出电梯,停在顶层的阁楼前。
这里曾是林知言短暂居住过的卧室,如今已经封闭起来,改成一间上了密码锁的暗房。
霍述低头输入密码,浓密的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
如果林知言没看错的话,房间密码似乎……是她的生日。
一阵开锁的机括声后,霍述倚在门边看她,毫无保留地说:“你想要的答案,都在这里面。”
林知言不受控制地将手搁在门把手上,心脏狂跳,忐忑一如当年她试出霍述电脑的密码时,面对那份能颠覆她命运的实验报告。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做好心理准备:“这里面的东西,我能接受吗?”
出乎意料的,霍述目光有一瞬的茫然。
他很快收拢视线,轻沉说:“我不知道。”
这天底下,竟然有他霍述不确定的事?
林知言忽而有些心慌,蜷起手指退后一步:“我不看了。”
后背撞上一堵坚硬宽厚的胸膛,笔挺的高档西服面料熨帖着她的后背,渗入一丝风雪夜归的凉意。
耳畔传来霍述很轻的一声叹,“进去吧,幺幺。我答应过,不会再对你有所隐瞒。”
他握住她的手,轻轻一压,打开了房门。
入眼先是极致的暗,只隐约瞧见一些物体大致的轮廓。
继而智能系统捕捉到有人进入,自动开启全屋灯光。线灯如流星般由近及远地亮起,射灯散落柔和的光柱,整个房间霎时如同从暗夜翻转至白昼,一览无余。
林知言终于看清楚了房间的布局。
与其说是“房间”,更像是她林知言的个人藏品室——
靠墙的书架上摆满了她出版的画册,本本没有落下;陈列架上搁置着她《山海》系列联名的周边,地上甚至有一尊半人多高的《山海境》概念手办;而墙上则挂着几幅画,在慈善晚会上竞拍出去的《盲》与《静》也在……
她的签名,她试用过的一代助听器和二代助听器,她去试点做听力测试时随手画下的草图、用过的纸笔,甚至是她不小心遗落在试点的那只浅粉色保温水杯……全都完好无损地保存在这房间的一隅。
四面八方,充斥着某人狂热得近乎病态的迷恋。
没有哪个普通人不会为这番景象震愕,林知言也不例外。
她后退一步,凹陷的腰线磕上书桌桌沿,上面有一本立着的硬壳书啪地倒下,吓得她一颤。
她回过头,才发现那不是书,而是一本厚实的相册。
相册封面上有很漂亮的、凸起的金色古典藤蔓式花纹,大概被经常翻阅的缘故,边缘都被磨得起了毛边。
林知言怀揣着侥幸翻开相册,只一眼便猛地合拢,闭上了眼睛。
相册里是她,全都是她。
霍述就安静地站在一旁,没有阻止,没有解释,任由林知言一点一点剖开他三年的秘密。哪怕是钝刀凌迟,也甘之如饴。
过了很久,林知言才有勇气睁眼,继续翻开下一页。
最开始的那些照片,大多是从她朋友圈里截取下来的,一部分是她和福利院孩子们的合影,一部分则为上美术课时的手工作品留影,夹杂着在滑雪场的几张自拍,以及在高尔夫球场时霍述为她拍下的灿烂笑颜……
她的旧号设置了半年可见,再久远的,霍述也挖不出来。
再翻页,相册里的时间线有长达一年的空白。
林知言再次出现在镜头中,是第二年的夏末。
照片画面很模糊,像是从很远的地方拉近焦距后偷拍。那时的她刚熬过最贫穷艰难的时间段,身形白且瘦,穿着一件宽松廉价的白T恤,下摆随意扎进牛仔裤的裤腰中,头发因为炎热而高高扎起,露出一截细腻白皙的脖颈,就这么侧身坐在走廊的那条不锈钢长凳上,笑着同听障朋友闲聊。
林知言回想那天,拾一……不,姚屹拿着一张资料表,站在办公室门口端详她的模样,不难猜出这张照片定然是她拍下来发给霍述的,方便验明正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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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这以后,相册内容逐渐丰富多彩起来,就连她社交平台上发布动态与作品图,都一一被裁剪保留。
林知言甚至看到一张去年三月份的街拍,她一手牵着发光的气球,一手捻着一朵绑了丝带的红玫瑰,靠在一个高大的毛绒吉祥物旁笑得两眼弯弯。
她记得很清楚,那天是她二十四岁的生日。
她和朋友在试点填完反馈问卷出来,沿着街道没走多远,就见路边长椅上一个原本坐着的、穿着兔子玩偶服的人起身走过来,伸手递给她一只发光的氢气球,并一朵玫瑰花,并用手势热情邀请她拍照。
一个咖啡店员模样的女生拿着手机,笑着说:“恭喜这位小姐姐,成为我们店抽取的幸运路人,可以免费来店领取一份甜点哦!来靠紧点,我给你们拍张照留念呀!”
朋友艳羡地比划手语:【是因为今天你生日吗?走在路上都能中奖,真的好幸运!】
林知言只是笑着拥抱了这只软乎乎的“大兔子”,留下这张照片。
因为赶时间,她配合拍完后就带着礼物走了,并没有要原图,但是为什么照片会出现在霍述手里?
只有一个可能。
“照片里的这个人……”
林知言手指着那个隐藏在玩偶服里的人,不确定的语气,“是你吗?”
霍述的目光下移,定格在她所指之处,唇线轻抿。
这样的沉默足以说明一切,相册在手中变得沉重如铅,不住地往下坠。
一个即使犯错也决不妥协、绝不低头的天之骄子,在陌生的街头穿上笨重的玩偶服,只为找理由送她一份生日祝福……还能有比这更荒唐的事吗?
那时候面具下的霍述,又是怎样的表情呢?
是克制隐忍,还是计谋得逞的快意?
她无法想象,也无法相信。
她自以为远离霍述的那几年,霍述却无处不在。
林知言不知要如何,才能形容此刻的心情。
她强定心神,问出了心底最大的那个疑惑:“为什么你每次,都能精准地找到我?”
如果说在试点机构的照片,是有姚屹这些工作人员帮忙,那街拍偶遇的照片又作何解释?
霍述站在门边的阴影中,薄唇动了动,说:“A大开发的助听器和APP,都配置了定位系统……”
林知言没听他说完,只觉某根弦猛然拉动,脑袋一片空白。
将相册放回桌面,她的语气难掩被冒犯的愠恼:“所以你对我的行程,了如指掌?你这样,和监视有什么区别?”
“配置定位功能,是为了防止助听器遗失。”
“但你却公器私用,拿来定位我。”
林知言深吸一口气,“我以为这三年多,你真的变得不一样了。”
面对她的诘问,霍述坦然受之。
“你想知道,这些年来我都是怎么过来的吗?我看着你开开心心投入新生活,看着你对着陌生人笑,看着你在酒吧中和相亲对象谈笑风生,一边拼了命地想要将你带回我的身边,一边说服自己像个正常人一样放手……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在证明自己能抵抗对你的想念,可惜都以失败告终。”
只有在这间房子密布着林知言气息的房子里,褪下所有杀伐果决的外壳,装成另一个人回忆她、接近她,他的身体和灵魂才会得到片刻的释放。
“你怎么知道、我在酒吧谈笑风生?”
想起什么,林知言的神情变得惊悚起来,“在洗手间……的人,也是你?!”
那样娴熟强势的吻,精准地攻击她的敏-感处,烈火燎原般瓦解她的意志……她早该想到,只有霍述能做得到。
世界上还有谁比他,更了解她身体?
霍述没有否认。
他坦坦荡荡的,将那些隐秘的、顽固的、甚至是病态的依恋展现于前,告诉她:我就是这样一个无可救药的坏种,你还要吗?
“我控制不住。我已经努力了,但我控制不住。”
他哑声一笑,那笑容里掺杂着令人心痛的困惑,“生病了要吃药,可如果我的药,离不开你呢?”
如果说见到这间“收藏室”的时候,林知言只有无奈和心酸,那么现在这种复杂的情感已经转化成了单纯的愠怒。
霍述是“吃到药”了,可天晓得那天她有多害怕!
回家后检查唇舌有无破皮,连漱口都漱了三遍,惟恐被什么变态缠上染上病毒。
林知言已经放弃思考了,几乎茫然地在屋内转了圈,想要找个清净的地方冷静冷静,可目之所及,全是她这三年来的点滴回忆。
“酒吧的事,你做得很过分!”
她看着面前这个光暗交织的复杂男人,深吸一口说,“我不明白,为什么每次、我对你有所改观的时候,你总能给我新的刺激?”
骆一鸣说霍述爱她,林知言宁愿相信这话有九分真实。
可是谁的爱能像他的一样,有着烈火焚身般的偏执与固执?
林知言知道霍述带她来这,决定本身并没有错。他也可以一直隐瞒下去,但他答应过,要干干净净站在自己面前。
他只是在履行自己的承诺而已,至于林知言能不能接受,不在承诺范围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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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继续待下去了,林知言怕自己又得到什么无法承受的内幕,或是控制不住语出伤人。
“不行……酒吧的事,想想还是生气。”
她边说边朝门外走去,“我们都需要,冷静一下。”
脚步声靠近,霍述追了上来,一把拉住她的手臂。
“我可以陪你冷静,怎样冷静都可以。”
他握得那样紧,指骨都在微微发白,抿着唇线看她,“幺幺,你又要再跑一次吗?”
那一刻,他的眼神说不出是焦急还是哀伤。
林知言有种错觉,他也许在害怕三年前的事重演。
可是“害怕”一词,又与他怪物般强悍的性格如此格格不入。
林知言没力气和他解释“冷静”和“逃跑”的区别。
【我不擅长说话,不想和你吵架,除了走还能怎样?】
她仿佛被点燃似的,噼里啪啦打手语,【反正无论我走去哪里,都逃不过你的法眼。】
霍述像是被刺了一下,手掌慢慢垂落身边。
林知言以为他会生气,但他没有。
他只是站在那儿,仿佛咽下锋利的冰刃,缓声说:“走吧,我送你回去。”
第57章
林知言先去参观了和凌妃合伙的工作室。
如骆一鸣所说, 这间刚起步的工作室稳定运行着,手作区和休息区分隔开来,窗明几净, 掐丝珐琅玻璃画所制的屏风、镜子、宫灯等样品有序陈列,兽炉熏香袅袅, 古色古香,并未受到骆家的半点摧残。
那日在霍家本宅,霍述牵着她的手, 掷地有声的那句“这就是林知言, 我在追求她”犹在耳畔。
而昨天在山顶别墅暗房中所见的一幕, 亦是让她心生震撼,久久难以释怀。
林知言并不在乎拍卖的画作流落谁手, 反正慈善拍卖所得的善款都会捐赠给助残福利机构,霍述愿意顺着她的心意多捐点钱, 也算是一桩善事。至于收藏她的画册,只要不打扰到她的生活与事业, 倒也无伤大雅。
如果霍述故意虚抬价格买下她其他的展品, 她却是要生气的, 毕竟那钱是花在她个人身上, 意义大不相同,会让她产生一种被包养的错觉。万幸霍述将分寸拿捏得极好,另外的三幅画也都是按市价合法所得,没有超出正规途径之外的操作。
但酒吧里的那个吻, 却是真真正正碰了她的雷池。
这种别扭不仅源于唇舌上的纠缠,更来自于精神净土被入侵的愤怒——尽管霍述吻完就趁黑跑了, 大概知道她会为此生气。
生气归生气,工作仍要继续, 没有什么事比赚钱更重要。
林知言和凌妃议定工作室即将上线的新品手作,便又匆匆赶往C大,紧锣密鼓地筹备新一轮的个人画展。
来看展的,不少都是林知言同校的学弟学妹们,人群中总有几个坐轮椅的,拄拐杖的,还有和她一样用手语沟通的少男少女,三三两两伫立在《想说的花》的版块区,品味着隐藏在水粉国画笔触下那看似柔软温暖,实则锋利尖锐的现实。
林知言注意到角落里有一个手持盲杖的弱视姑娘,正侧着耳朵,认真听亲友将画作的细节叙述出来,时不时点头微笑,仿佛画面在她脑海中成型,叩响灵魂的共鸣。
若论经济效益,《想说的花》是林知言系列画作中赚钱最少的,除去高价拍卖出去的两幅慈善画,就只得了一笔十万出头的出版版权费。可她从未后悔创作这个系列,能让世人注意到残障群体的艰难,能有一个人共情感慨,便是她提笔创作的最大意义。
林知言拆开一套《想说的花》周边明信片,用金属笔签了名,然后托场馆内的工作人员分发送给了那几名残障学生。
开展第二日午后,场馆里来了三四个上了年纪的客人。
林知言画作的受众一向偏年轻,来看展的几乎都是C大及附近的年轻人,是以这几个颇有领导气场的客人甫一进门,就引起了林知言的注意。
为首的男人大概五十多岁,两鬓斑白,西装革履,正饶有兴致地观赏林知言从工作室中运过来的几件掐丝珐琅玻璃画作品:有精细小巧的花鸟画镜子,也有大气繁复的山水画屏风。
林知言兴致来焉,笑着向前,主动为他们介绍掐丝珐琅玻璃画的灵感由来。
她语速偏慢,偶尔有两个字会发音模糊,客人们也不介意,耐心听她从绘图、转印、掐丝、点蓝等流程娓娓道来。
听到这些精美的成品,都是一群听障青年根据她授权的画作纯手工制作出来时,为首的领导颇为惊讶,捏着老花镜看了许久,连连赞赏道:“这才是实干的艺术家,惠己及人。不错,不错!”
“您过奖。”
林知言聊得开心,从包中翻出之前凌妃送的掐丝珐琅玻璃画钥匙扣,双手送给老人家,“这个您拿着,留作纪念。”
老领导乐呵呵接了,问她要了张名片,便又领着一行人离去。
下午六点,临近闭馆时,成野渡带着一个个子娇小的实习生赶到厅中。
甫一见面,他说:“路上堵车,来晚了。”
林知言从展台后起身,笑说:“没有晚,正好六点。看展的客人都走了,正好清静。”
成野渡今年升了职,专负责文艺新闻这一块,听闻林知言国庆期间会回山城办展,就主动邀约,问她能不能抽时间接受一小时的专题采访。
双赢的事,林知言自然不会拒绝。
三人离开展厅,朝休息区的沙发走去。
成野渡让实习生拿出录音笔,干脆的口吻:“开始吧。”
窗外,夜色张开硕大的羽翼侵袭大地,云层很厚,不见半点星月的光辉,整座城市陷入迟暮的晦暗中。
一小时转瞬即逝,成野渡拿起静音的手机,看了眼时间,问道:“一起吃饭?”
正在收拾东西的实习生小妹妹竖起耳朵,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一脸吃瓜的兴奋。
林知言迟疑了一会,说:“我和凌妃有约,下次。”
“那行。”
成野渡双手插在披衣兜中,站起身。
林知言跟着起身,笑道:“感谢你给我一个,宣传作品的机会呀!”
成野渡棱角分明的面容柔和了些许,说:“组里正好在做‘非遗’系列专题采访,好友列表里有现成的优秀案例,我没必要去舍近求远。”
实习生小姑娘在一旁抿嘴笑。
要闭馆了,林知言送他们出门,想起什么,又问道:“成野渡,你经常外出采访,人脉多,有靠谱一点的、司机和导游推荐吗?要熟悉川贵一带地势路线、和彝族风土人情的,最好是当地人。”
成野渡问:“什么时候要?”
“三天后出发,大概为期一周。”
“好,我帮你问问。”
林知言送走成野渡,出门一瞧,才发现下雨了。
这雨应该下了一阵,势头转小,细密的雨丝在霓虹灯下拉出清冷的光泽,空气中已有了秋的潮湿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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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内打不到出租车,美术馆又离校门口有一小段距离。林知言没带伞,见雨势不大,就想着从林荫道走到校外去打车,梧桐树枝繁叶茂,是很好的荫蔽。
她将外套往头上一罩,快走了十多米,就听见身后有人叫她。
她有些茫然地转身,从朦胧飘飞的雨光中看到一人大步走来,步履沉且快,走出了披荆斩棘的气势。
下一刻,林知言被他拉至自行车棚下,遮在头顶的外套也被一把掀开,重新披回她冰冷的肩头。
“淋雨走路,衣服也不好好穿,是想感冒吗?”
霍述皱着眉,替她将折进去的衣领翻开,指节冷得几乎没有温度。
他衣服上有很淡的烟草味飘来,像是浸透了情绪般,微微发苦。
林知言记得霍述说过,他没有烟瘾,只有偶尔在需要提神的时候才吸一口。记得上次见他吸烟,还是她做人工耳蜗手术的那天清晨,那么这次呢?
他头发和眉睫上都凝着一层潮湿的水汽,黑色的外套洇着大片湿痕,像是在雨中等了许久。
林知言微微启唇,按捺住心里的情绪,声音有种故作平静的别扭:“你怎么来了?”
“送伞。”
“伞呢?”
霍述两手空空地站在那儿,没说话。
好在司机很有眼力见地小跑而来,递上一柄雨伞,是林知言见过的那种极有质感的黑色长柄雨伞。
霍述按下按钮,雨伞哗地展开,隔出一片静谧的天地。
他没有靠得太近,只将伞往林知言头顶倾斜,自己的整个身体却暴露在绵绵夜雨中。
明目张胆的偏爱,沉甸甸向她倾斜,令人难以承受。
林知言看着他握着伞柄的、冷白的指节,提醒他:“我说过,我们需要、彼此冷静几天。”
霍述固执回答:“我很冷静。”
“我说的冷静,是指你和我分开,不要见面。”
“幺幺,还要来三年吗?”
霍述的目光变得幽深起来,嗓音带着吸烟后的喑哑,“当初,就是姓成的带你离开的吧?”
不知哪句话刺到了林知言的神经,她脱口而出:“至少姓成的不会在、酒吧里强吻人,那是骚扰!”
霍述站在那儿,眉眼尽被雨水打湿,有种脆弱的错觉。
“那次的确是我失控,我不为自己辩解。”
他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所以也就无需解释什么,“但事情已经做了,我不可能改变过去。你说过要一笔勾销,我们重新认识。幺幺,不管你接不接受,现在站在你面前的,就是最真实的我。”
“我说的一笔勾销,是指几年前的旧账。酒吧的事,是另外一回事。”
林知言认真地说,“如果什么都能、一笔勾销,我们为什么还要、铭记历史?”
自这晚之后,霍述连着几天没有出现。
林知言去秦良玉的故乡待了两天,收集完资料便又匆匆赶往川省的叙县,去奢王府采风。@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成野渡找的司机是个憨厚的彝族小伙,而导游则是川省一位历史学在读女硕士,姓张,据说她对奢香夫人生平事迹颇有研究,听闻林知言这儿包吃包住还有辛苦费拿,就兴冲冲报名来了。
离开奢王府,下一站是毕市的奢香博物馆,再从乌江源辗转前往贵州宣慰府,最后落脚响水滩。林知言在马不停蹄奔波的间隙中,拍下大量山水人文素材,试图复原数百年前那位伟大的彝族女土司的生活轨迹。
入夜,林知言请司机和导游在民宿吃过晚餐,各自回房休息。
林知言洗漱完,卸下一身疲惫躺在柔软的大床上,挣扎着捞起床头柜上的行程表,在毕市景点上一一打钩,拍照发送朋友圈:【行程过半!下一站:乌蒙山。】
这是凌妃的要求,让她每天打卡发个朋友圈报平安。
果不其然,凌妃秒赞秒回复:【宝贝,等你回来!】
骆一鸣紧跟其后:【乌蒙山连着山外山?】
霍依娜回复骆一鸣:【别出来丢人现眼了![白眼]】
林知言嘴角微翘,挑着回复好友们,猛然见最近联系人里跳出一条消息。
拾一:【在哪儿?】
林知言头皮一紧,认错人的尴尬回忆又争相上涌。
她赶忙退出对话框,装作没看见。
两分钟后,那边又锲而不舍地发来一条:【幺幺,你现在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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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知言翻了个身,拿起手机回复:【你不是能查出人工耳蜗的定位吗?】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回呛一句,显然这并不能让她开心点。
手机另一端是良久的沉默,林知言几乎能想象霍述坐在三楼那间满是她气息的屋子里,一个人握着手机拧眉的模样。
【如果联系不上你,我不介意这么做,哪怕你会生气。】
很久,霍述没事人般回复,【不要让我担心,幺幺。】
林知言宛若针扎的皮球般泄了气,平淡回复:【在民宿里,明早走县道上山。】
霍述的回应很快送达:【天气预报说,那边今晚有大雨,注意安全。早点休息,晚安。】
林知言反扣手机,没再回复。
真给霍述说准了。后半夜淅淅沥沥下起大雨,直至次日上午才停。
林知言在民宿多待了半天,吃过午饭才动身启程。
乌蒙山青翠连绵,出了县道,有一段黄泥路很不好走。
林知言正用手机拍摄远处的草场,就见行驶的车辆骤然往下一沉,继而停滞不动。
司机缓缓加大油门,发动机发出不堪重负的轰鸣声,车轮刨起的泥点噼里啪啦飞溅,车辆依旧纹丝未动。
“要命,积水太多,轮子陷泥坑里了!”
司机开门绕车检查一周,苦着脸说,“麻烦两位下车帮个忙,我用千斤顶把轮子顶开,你们搬些平整的石头过来垫上。”
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不赶紧处理,只怕天都快黑了。
林知言忙不迭放下手机下车,和导游小张一起寻觅合适的石头,累出一鼻尖的汗。
然而泥地太软滑,千斤顶根本无处作用,贸然发动汽车,只会让轮胎越陷越深。
忙活了大半个小时,三人连连叹气。
“怎么办啊?不会要在荒郊野岭过夜吧?”
小张愁眉苦脸地蹲在地上,抬手抹了把脸颊,在红扑扑的脸上留下两道花猫似的泥痕。
林知言情绪还算稳定,掏出纸巾给同伴擦拭脸颊,抬头问司机:“黄哥,这是上下山的、必经之路吧?”
“对。等等看,有路过的车辆,就拜托他帮忙。”
司机朝她们挥挥手,憨厚地笑,“你们上车去等,姑娘家的,别被山风吹坏了。”
今天不是节假日,天气又不好,山道上几乎没有过路的车。
有两辆摩托车路过,然而努力了一番,依旧爱莫能助。司机在用当地方言打电话,大概是准备找人过来帮忙。
又半小时后,导游小张已经窝在后座睡着了,林知言手机电量早已告罄,撑了会儿,也迷迷糊糊睡去。
不知多久,她被喇叭声惊醒。
刚睁眼,司机就大喜过望地回来报告:“老板,有救了!有个好心的路人愿意用他的车,拉我们的车出去哩!”
“真的?”
林知言刚要下车,就被司机阻止,“你们不用下来,路窄,人站在那里会碍事。”
林知言想想也是,只好坐着不动,打算等车拖出泥潭了,再亲自去向人家道谢。
司机将车外后视镜掰回,方便后面的车通过。
当那辆黑色的越野车擦着车窗旁缓缓驶过时,林知言的心脏不可抑制地突突一跳。
然而对方的车窗隐私性做得很好,完全看不出车内景象。林知言来不及确认,越野车已挤过最窄的那段路,嗖地冲上前,继而停下,后退至适宜的距离。
这回林知言看清楚了,这辆价值不菲的越野车尾部,挂着山城的车牌。
车门打开,一个眼熟的高大司机下来,从后备箱拿出拖车绳和铁钩,将两辆车头尾相连。
“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历史学硕士小张醒了,裹着外套翘首看着前方的越野车,夸张地睁大眼睛,“哇,还是豪车哎!”
那眼熟的司机折回车上,和黄哥配合发动汽车。
只听一阵发动机的轰鸣,轮胎甩起的泥点啪啪啪溅在越野车尾部,锃亮的新车霎时面目全非。
继而一阵推背感传来,林知言的车被拖出泥潭,却因惯性而朝前滑去,哐当一声撞在越野车的尾部。
车厢内一片死寂。
半晌,小张弱弱地问:“长耳老师,对方不会……让我们赔钱吧?”
这么贵的车,把车上三人卖了也不一定赔得起啊!
“……”
林知言盯着那辆风格熟悉的黑车良久,终是认命地叹了声,“没事,我去谈吧。”
第58章
越野车始终不急不缓地在前方引路。
晚上七点, 两辆车相继到达景区露营点,方停下休整过夜。
夜色已然完全笼罩下来,绵延的草甸、起伏的青山, 还有远处白色的风车与牛羊,都像是浸入深暗的湖水中, 蒙上一层静谧的蓝调。
林知言下车买了些烤玉米、烤红薯和孜香扑鼻的牛肉串,荤素兼备,用保温的锡纸包裹着装入袋子中。想了想, 她又去自动售卖机旁买了两瓶饮料, 这才提着沉甸甸的袋子, 朝那辆满是泥泞的越野车走去。
行至驾驶位的车窗前,她浅浅吸气, 定神片刻,方轻轻在玻璃上叩了叩。
车窗玻璃无声下降, 露出司机黝黑刚毅的脸来,朝她露齿一笑:“林小姐。”
熟稔的语气, 毫不隐讳来意。
林知言索性摊开了说:“我是不是见过你?”
“林小姐好记性。托霍总的福, 四年前, 我曾有幸接送过林小姐。”
果然是霍述手下的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林知言的视线不自觉飘飞去后座, 扫了眼,颇为意外地挑眉。
后座空空如也,车内除了一名司机,并无他人。
林知言松了口气, 一时分不清是放心更多,还是掺杂了一点别的什么。
“刚才谢谢你帮忙, 辛苦了!我买了点烧烤和喝的,请你趁热吃, 暖暖身子。”
林知言将那一袋子热乎的吃食递进车窗内,歉意说,“刚不好意思撞坏了你的车尾,看维修费多少,我这边会负责赔的。”
司机忙接过食物,说:“您太客气了!车是霍总的,有保险理赔,何况就一点凹陷而已,不妨事。”
林知言犹疑了一秒,问:“你们霍总呢?”
“霍总在山城。”
司机说,“他忙得连睡觉都没有,委实抽不开身,就叫我远远跟着您。”
“你知道我的位置,一直跟在身后?”
“哪能啊?我只大概知道您的行程表,就按行程表上走,万一您遇到今天这样的突发情况,联系不上人了,霍总吩咐一声,我也好第一时间赶到。其他时候,我不会露面打扰您。”
林知言点点头,再次道了谢,这才揣着似重非重的心事折返。
凌妃常说,聪明人追求起人来,才叫你防不胜防。
他先是嘘寒问暖,每天打卡似的刷存在感。一开始,你并不觉得他有什么特别,等到有一天他突然消失,不再出现,你心里便开始空落落的,总感觉丢了什么似的,如坐针毡……这个时候,你也就离爱上他不远了。
林知言顿足,为自己脑袋里的想法而感到荒谬。
她与霍述都不是这种肤浅无聊的人,她情愿对方是真的忙得走不开身。
营地里,小张和黄哥已经支起了两只帐篷,林知言坐在烧烤的炭炉旁,眼里映着两簇明亮的火苗,笑着与同伴谈论彝族的风俗。
星穹之下,星火明灭。
青白的烟气袅散,肉串的油沫滋滋作响,油花滴落炭火中,滋啦一声,火星子窜起老高。
充电后的手机自动开机,好几条消息叮咚叮咚冒出。
一条是凌妃问她行程是否顺利,其余十来条全是“拾一”发来的。
林知言的车轮又陷入泥潭中,偏偏手机又因取景拍照而电量告罄,一直没有开机。从下午四点开始,霍述联系不上她的人,消息逐渐变得频繁且焦躁。
林知言先是给凌妃发消息报平安,而后切回“拾一”的聊天界面,删改半晌,发过去两个字:【谢谢。】
其他的无需多言,那个司机自然会事无巨细回禀给他。
……
林知言算了下出来采风的开销,因大雨耽搁了行程,原定的旅游经费基本快要超支。
翌日一早,林知言一行人就快马加鞭赶往最后一站,两天的彝县服饰取材之旅,不得已压缩在一日内完成。
霍述派来的那个司机一早就不见了人影,林知言猜想,他大概奉霍述那句“不要打扰她”的话为圣旨,远远地跟在后头。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倒颇有点古装剧里“暗卫”的意思。
林知言轻叹一声,也不知道霍述给底下人开多少钱一月。
自己在霍宅做助浴师那会儿,单算月薪就已经过万了,且是几年前的物价。像司机、保镖之类需要贴身服务的职位,只怕工资会更高吧。
想着,迷迷糊糊睡去。
一觉醒来,车外景色大变。
车子在九曲十八弯的颠簸中驶入司机黄哥的老家,一处民风古朴、山清水秀的彝县。
林知言拜访了村里一位专门制作国家非遗彝族服饰的阿姨,拍下大量可供参考的素材。白彝和黑彝的服饰略有不同,林知言必须严格按照历史上奢香夫人的经历推演出最还原的服饰,毕竟这类艺术创作与虚构的奇幻妖鬼不同,必须尊重历史,严谨对待。
整整一个下午,林知言收获满满。那些富有民族特点的银饰花纹、布料颜色,都已录入手机中,记在她的心里,脑海中那个眼界高远、能胜十万雄兵的彝族女土司形象渐渐清晰成型。
按照原有计划,林知言走完这最后一站,就要连夜乘车赶回山城。
司机黄哥却极力挽留,说什么也要留她吃过晚饭再走。
“留下吧,不然就是我们待客不周了。”
彝族阿姨也操着一口带乡音的普通话,笑着劝她,“没有穿过彝族服饰,没有喝过我们的包谷酒,怎么能算真正来过彝县呢?”
小张也怂恿道:“再待一会儿吧长耳老师,我还没穿过彝族服装呢!”
盛情难却,林知言只好笑道:“又要打扰你们了。”
“哎哟,快莫说这种客气话!”
彝族阿姨笑眯眯唤来自己的两个侄女,也是跟着她学染布刺绣的徒弟,让她们带两位贵客下去入乡随俗,梳妆打扮。
林知言按照当地的习俗换上大襟右衽的黑蓝色上衣,衣领和袖口处绣着纯手工的红蓝花边,配一袭同色百褶长裙。她头戴黑色包头,颈挂银领牌,回首间耳上硕大的银耳环叮当作响,眸若清月,摇曳生姿。
“哇,姐姐好漂亮!”
帮助她穿衣服的彝族小姑娘金珠满眼赞誉,对自己的手艺颇为骄傲。
“谢谢,你也很漂亮。”
林知言温声回复。
“我不行,我的皮肤黑。姐姐皮肤白得像是嫩鸡蛋,配银饰最好看。”
金珠热情牵着林知言的手,带她下了院子的石阶,远远朝村口的方向一指,“那里上去有一口古井,古井旁长着棵百年老榕树,对着它诚心许愿最灵了,以往来客人都会去拜拜呢!姐姐,你要去吗?”
林知言婉拒了金珠带路的提议,决定自己散步去看看。
西山日落,残阳如血,没有被钢筋水泥过度侵蚀的村落,安详得宛若一个入定的老者。
林知言沿着土路走到村口,跨过一道灌溉的田埂,再沿着青石铺就的山道拾阶而上,没走多久,就见到了一片遮天蔽日的树荫。
眼下已至中秋,榕树依旧郁郁青青,叶片翠得仿佛最纯正的石绿色颜料染就。
无数祈愿的红绸倒挂枝头,随着晚风轻轻摇曳。
榕树下果然有一口井,用两块青石板掩盖着,以免落叶弄脏了水源。
青石板是冷的,盖因水源是从很深的地底涌出,冒着丝丝凉气。林知言抬手轻轻触摸榕树的枝干,薄薄的一层苔藓粗糙且潮湿,散发出植物特有的草香。
林知言喜欢一切纯粹干净的事物,比如孩童,亦或山水草木,一切的一切都让她有种心灵被净化的沉淀之感。@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饶是林知言为坚定的无神论者,此刻也没忍住双掌合十,低头闭目祈祷。
一愿事业顺遂,岁有余钱。
二愿身体康健,无病无灾。
三愿早日有家,得一位知心亲人陪伴余生。
一阵风拂过树梢,叶片婆娑作响,林知言睁开双目,恍然间生出一种穿越时空的错觉。
她轻叹一声,暗笑自己也信起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甫一转身,却如定住般僵在原地。
青石小路上,一道颀长高大的身影披着风尘仆仆,踏万丈斜阳缓缓登山上来。
霍述只穿着一件衬衫,领口的扣子松了一粒,手搭西服外套,就这样站在几米外的石阶上看她,眼里有毫不掩饰的惊艳。
就像是神明显灵,就像是凭空出现,他朝她微微一笑。
“幺幺,别来无恙。”
说什么别来无恙,也就隔了一周而已。
银耳饰随风轻响,唤醒林知言飘飞的神智。
她像是忘了自己还会行动似的,一袭彝族服饰站在那些夕阳穿过叶缝,形成丁达尔效应的薄纱光束中,问他:“你怎么来的?”
“开车,差不多七小时路程。”
霍述漫不经意地笑,“村民说你在这,我就来了。”
“我不是说这个。”
林知言轻轻抿唇,好奇问,“我是说,你不是忙得抽不开身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霍述微微低头,经过长途颠簸,抓理精良的头发早已散落,反有种慵懒的气度。
他说:“贺锡告诉我,你叩下他的车窗时,眼睛往车里瞧了很久。”
“贺锡是谁?”
“我的司机,开越野车的那个。”
林知言不可置信。
霍述该不会为了她一个眼神,就放下一切跋山涉水而来吧?
怎么可能!
他素来比机器还要清醒理智,怎么可能做这种莫名其妙且毫无意义的事?
惊讶归惊讶,林知言也不可能真将霍述丢在这里不管。
她带他回了村子。去时孑然一身,回来时倒带了个容貌气质非凡的男人。
金珠银珠两姐妹挽着小张,脸颊红扑扑的,都讶异地打量着这个过于俊美的不速之客。
好在黄哥一家热情好客,并未多问什么,摆好桌椅点燃篝火,大盆的牛羊肉毫不吝啬地摆上桌子。
按照当地习俗,客人进门,得先饮上一碗包谷酒。
黄哥也换上了传统服饰,双手端着酒碗,面色酡红地朝林知言唱起真诚的敬酒歌,俨然未饮先醉。
唱罢,酒杯传至林知言手里,金珠挤眉弄眼:“姐姐,哥哥特意敬你的酒,要喝完才算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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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谷酒的度数不算太低,林知言笑道:“我喝不了。”
“喝多少算多少嘛!”
银珠和小张也在一旁起哄,黄哥则是先行一饮而尽,将空碗翻转过来给大家看。
黄哥毕竟是东道主,又辛苦帮她开了四五天的车,林知言不好再婉拒。
她低头看着满杯的酒水,正准备浅尝一口,却见一只霜白的手伸来,拿走了她的酒杯。
“我替她喝。”
霍述淡淡一笑,自然维护的语气。
说罢他仰头饮尽,吞咽时喉结微微滚动,性感洒脱。
“喔喔!”
一行女眷鼓掌起哄,目光从林知言和霍述之间转了一圈,皆是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气氛在一轮轮敬酒中达到顶点,年轻男人们故意逮着霍述敬酒,他照单全收。
霍述喝酒不上脸,只会在眼尾染上一丝艳色,加之他那变态的自制力作祟,喝多少也都是那副泰然自若的模样。
林知言怕他喝多伤身,忙找了个要赶路的借口拉着他离席。
林知言将霍述放在院中醒酒,自己则借用金珠家的一间客房,将彝族服饰小心翼翼地褪下来,折叠齐整,再换回自己的衣服,从包中翻出所有的现金,用红包包好藏在衣物中。
两个红包,一个给黄家,一个给彝族阿姨和金珠,权当是叨扰一天的谢礼。
她收拾好东西从房间出来,再次去向村民们道谢,一一告别。小张和金珠一见如故,喝得半醉,说什么也不肯走,要留下来住一晚。
林知言拗不过她,将这五天来的辛苦费转去她微信上,再三叮嘱她回学校要注意安全,这才转身离去。
刚下石阶,就见霍述的司机已经将车开到了院里。
林知言想了想,拉开车门上车。
浓重的包谷酒味传来,霍述单手撑着脑袋,倚在另一边的车门处闭目养神。
他的薄唇泛出不正常的艳红,而一张脸却白得几乎没有血色。
林知言心下一咯噔。
霍述刚才挑衅似的喝了那么多酒,该不会醉死过去吧?
正当她乜眼观察霍述有无呼吸起伏时,冷不防对上一双漆沉的眼眸。
那样令人心惊的清冷深邃,叫人没办法将他与醉酒联系起来。
林知言心脏一紧,下意识移开视线,有种做坏事被抓住的尴尬。
原来还醒着……
也是,霍述哪里是那么容易醉的人?
正想着,身侧传来一道轻嗤:“男人真烦,弄走一个,还有一个。”
林知言疑惑地扭头,只见霍述维持着那个小憩的姿势,垂下眼睫,慢悠悠拉长语调:“不能揍他们,不能对他们下手,不能这样不能那样……你总觉得在我身边得不到公平,可是幺幺,我身边从来没有别的女人,我能做到的事,为什么你不能呢?”
“……”
林知言确定,霍述是醉了。
这种类似于“抱怨”的话,放在平时,他宁可死也不会说出口。
第59章
林知言记得, 好几个健听人朋友都对她说过:说她脾气软乎随和,眼睛像孩子一样干净漂亮。说她擅于倾听,有种与世无争的温柔宁静, 和她待在一起很舒服。
林知言心想,这许就是许多人愿意接近她的原因。
可再如何, 她和那些男生的往来都不曾超出正常的工作范畴,霍述这醋吃得……着实有些无理取闹。
林知言若刻意解释什么,难免会顺着霍述的话掉入自证的怪圈, 有暧昧之嫌。
她虽是个没什么心计的平头百姓, 却也不至于被一个醉酒的人牵着鼻子走, 干脆怼回去。
“霍总这话没讲理。你又不是、我的什么人,我交什么朋友, 没必要经过、你的同意吧?”
车内暖气足,林知言解开外套散热, 轻轻一提嘴角,“当然, 你身边有没有女孩子, 也不用向我报备。”
霍述抿了抿唇, 明显不悦。
林知言决定放弃和一个借酒装疯的人沟通, 转而问司机:“现在要去哪里?”
“霍总明天上午有场重要的会议,需连夜赶回山城,乘飞机前去京城。”
司机回答说,“后座有绒毯, 您二位抓紧时间休息,睡一觉就到了。”
林知言将头靠在另一边的车窗上, 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现在是夜间八点三十四分,到山城时应该已是凌晨三四点, 霍述大概只够回家换身衣物冲个澡,便又要匆匆飞京城。
好不容易挤出这不到二十四小时的空闲,大部分都浪费在路途颠簸中,何苦呢?
正想着,腿上骤然一沉。
低头一看,是霍述递过来一瓶水。
他拿起另一瓶,咔哒一声拧开瓶盖,似是热极,仰头一口气喝了半瓶。吞咽时他的喉结不住上下滑动,一如方才在彝村纵饮的落拓不羁。
“你冷不冷?”
霍述将瓶盖拧回,没忍住扯了把衬衣领口,问她。
林知言料想他此刻酒意上涌,应该有些发热,便说:“不冷。你可以开窗透风,但是不开太大,会着凉。”
随口的一句嘱咐,霍述却像是被取悦了似的,冰冷煞白的脸色微微缓和。
他抬手抓起座椅后的一条毯子抖开,盖在林知言身上,这才抬手按下车窗键,降下寸宽的一条缝。
沁凉的山风丝丝灌入,冲淡了燥热的酒味。
霍述仰头抵在靠背上,抬手将散落的额发尽数梳往脑后,眼尾染着艳丽的浅绯。
路灯一排排自车窗外掠过,他的侧脸明暗不定。像是一帧帧胶片切换,明时英隽,暗时深沉。
“那如果,我想成为你的什么人呢?”
许久,霍述微微转过脸看她,拖着微醺之人特有的慵懒语调问。
林知言怔了片刻,方反应过来,霍述是在追问她刚才那句“你又不是我的什么人”。
她眼皮一跳,不可抑止地想到了自己下午在榕树下许的第三个愿望,以及不早不晚出现在她眼前的男人。
有时候连她自己都觉得,命运这个东西真是玄之又玄。
“你想是你的事,但世界上有很多东西,不是你想要就能得到的。”
林知言轻声回答。
“是吗。”
霍述自顾自一笑,眉眼格外明亮,“那昨天你叩下车窗时,是在找谁?或者说,你在期待谁出现?”
“……你想多了。”
林知言错了。
霍述这种人即便喝醉了,也不会丧失清醒的理智,否则哪能从一个见不得天日的身份厮杀出去,坐稳霍家继承人的交椅?
“幺幺,你明明心里有我。”
霍述笑了起来,“不管现在是爱是恨,你心里确实有我的一席之地,为什么就是不肯承认呢?”
仗着喝了几两酒,就没完没了了。
“因为你的感情,并不能让我信服。”
林知言脱口而出,“每次我感到困惑的时候,就会告诉自己,不能别人打过我一巴掌,我还要将、另一边脸凑上去。”
霍述眼底的笑意黯了些许,说:“我以为,你能真正放下。”
“我是已经放下了,我说过,会一笔勾销。”
林知言放低声音,“就像镜子破碎,我放下那些碎片,不再让它割伤自己、和别人,这是原谅。但原谅不代表,能轻易地重新接受,你能明白吗?”
“那要怎样,你才能重新接受?”
霍述的声音已经恢复了素日的冷静,“除了让我永远从你生命中消失,这点我做不到。其他的我都在尽力了,幺幺。”
“我不知道。”
大概因为车厢内酒气燥人的原因,林知言刹不住嘴,“你想结束游戏时,可以潇洒抽身,而我却连、主动出局的资格都没有;你不想分手时,可以将我圈在你身边,而我却没有说‘不’的权利;你想找一个人时,可以定位到、她千里之外的位置,而如果换做是我,却连近你身的资格都没有。你跟我谈‘公平’,到底是谁不公平?”
直到此刻,林知言才清楚地意识到,原来自己心里埋了这么多不确定的恐慌。
骆一鸣说她只是太害怕受到伤害了,这话不算胡诌。林知言不计较往事,也不怨恨霍述,她只是很难再相信这份爱情。
既然无法让她信服,不如不要开始。
试用券只有一张,她四年前就用过了。
霍述静静听她说完,千言万语,总结成一句:“幺幺,你不信任我。”
“……”
林知言默然片刻,倦怠地轻叹一声,“或许吧。我们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这不怪你,但我真的无能为力。你给了我太多、无法承受的东西,这让我无法呼吸。”
话刚落音,就被霍述拖住腕子往旁边一带。
林知言顺势倒入他的怀中,惊诧抬眼,却被他死死环住腰肢,退不了分毫。
她以为霍述会生气,会质问,但他只是绷着寒霜般的脸,垂首碰了碰她的唇。
一个微凉的、带着些许酒气的吻,仅是唇瓣贴着唇瓣,就令林知言屏住了呼吸,浑身的热血都往脸颊上涌去,烧得脸皮都快燥裂。
在她怒气上涌前,霍述松开了她,目若深潭,哑声说:“幺幺,这才是让你无法呼吸。”
他如果不是醉酒失了智,那便只有一个可能:他选择用一种最简单愚蠢的方式,让林知言认清她自己的心。
这显然是个昏招。
林知言恼羞成怒,下意识将他推开。
他那么高大强劲的一个人,竟也顺着她的力道撞在车门出,发出一声略显沉闷的声响。
前面的司机显然被吓到了,顾不得佯装空气,从车内后视镜中往后瞥了一眼,紧着嗓子问:“霍总,没事吧?”
“开你的车。”
霍述勾着没什么温度的笑,眼尾红得厉害,林知言不知道那是酒气上涌的作用,还是别的什么。
他往后靠回座位椅背,脸上没有恶作剧成功的得意,只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然而就算如此,他也没打算松开握着林知言腕子的手。
林知言脑袋一阵阵发晕,或许是晕车,又或许只是单纯被霍述气到。
她按下车窗按键,趴在窗口干呕了两声,什么也吐不出来。
倒是惊动了一旁闭目养神的霍述,他像是忘了一分钟前的不愉快,有些焦急地谈过身给她拍背,沉声问:“怎么了?晕车吗?”
林知言再生气也不会拿身体开玩笑,扶着晕胀的脑袋说:“突然头晕。”
“耳朵有不舒服吗?”
“有点耳鸣。”
霍述拧眉。
C3芯片做过无数轮测试,包括模拟地铁、车厢和高空封闭式环境,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况。
林知言接过霍述递来的矿泉水瓶,喝了几口,症状并没有缓解多少。那种感觉,就像是有什么诡异的磁场在干扰她植入的人工耳蜗系统,脑子一片混沌,这种情况吃晕车药毫无用处。
霍述吩咐司机开慢点,随即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语气绝对称不上温和。
林知言猜测这个电话是打给姚屹组长,因为他们正在讨论突发性头晕耳鸣的应对措施。
姚屹建议等林知言到了信号更好的地方再做调试,霍述眉头拧得很紧,转头问司机最近的县城有多远,得知只有二三十分钟车程,便冷着脸掐断了电话。
林知言看着他郁结的神情,没忍住开口:“可能是长途奔波,太累了。”
霍述没接话,只沉默着让出自己的肩膀,好让林知言能枕得舒服些。
林知言僵了僵,索性放弃挣扎。
霍述大概以为她睡着了,一手小心地圈着她的肩,一手抽了两张湿巾纸,低头擦着鞋面。
村里的土路不好走,他跋涉而来,那双意大利纯手工缝制的昂贵皮鞋上,沾了不少泥点子。
他养尊处优惯了,又心境不宁,见擦不干净便皱起眉头,十分难以忍受的样子。
车窗外黑漆漆一片,只隐约辨出蜀地群山起伏的轮廓,和公路旁森森的树影。
林知言闭着眼,眩晕感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涌上一股莫名的心慌。
前后不过十秒,平稳行驶的汽车忽而猛烈地颤动起来,像是行驶在没有着力点的海绵上,被抛起,而后又落下。
林知言被剧烈的颠簸顶得险些撞上车顶,惊慌睁眼,顿时见到了人生中最可怕的一幕:公路裂开一道口子,仿佛有巨兽要顶开地面钻出,座位上的手机弹出橙色的地震预警。
“停车躲避!”
霍述双目赤红,厉声喝止试图冲过去的司机。
然而已经晚了。
山上的石块咆哮着滚落,司机猛打方向盘闪避,却因地面不稳而失去控制,冲破护栏朝下翻去。
天旋地转。
车厢里的人像是罐子里撞击的玻璃珠,林知言所见的最后画面,就是霍述将她拉入怀中,用高大的身躯紧紧护住。
五脏六腑都要被挤压撞碎,耳畔尽是车身撞击斜坡石块的哐当声,以及树木枝干被压折的喀嚓声,宛若碾碎人骨般悚然。
林知言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幺幺……”
“幺幺!”
不知过了多久,混沌的意识里传来一道微颤的声音,似乎远在云端,又似乎近在耳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林知言缓缓睁开眼,头顶的声音渐渐清晰:“幺幺,幺幺你醒了吗?”
入目一阵漆黑,林知言晃了晃神,涣散的视线才稍稍聚焦,隐约从狼藉中辨出霍述下颌的轮廓。
“……霍述?”
“我在。”
霍述立即回应,声音有种镇定人心的力量,“我在的,幺幺。”
车子翻下斜坡,被震落的山石埋了大半,车灯也因剧烈的撞击而破碎熄灭,到处都是一片诡谲的漆黑。
耳畔间或有嘀嗒的水声,不知是油箱漏油,还是山林间滴落的露水。
“……地震了?”
“嗯。”
林知言动了动手指,摸到一片金属的冷硬,无数尖锐的碎石块和折断的树枝从打开的车窗外涌入,将车子四脚朝天地钉在斜坡下。
她这才意识到车子完全翻了个面,原先的车座压在霍述头顶,而她身下躺的才是车顶。
霍述护在她身上,手臂撑在她耳侧,极力为她撑出一片可供喘息的天地来。
林知言看不清他现在的状况,随着意识的清醒,痛感也密密麻麻涌上神经,几乎快要让她窒息。
“好痛……”
“哪里痛?”
霍述略显急促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脚。”
“别怕,是司机压在你腿上。你慢慢抬脚,试试能不能动?”
林知言咬唇,依言照做。
司机的身体很沉,她索性蹬掉鞋子,慢慢抽回脚。万幸车厢虽然被撞击得不成形状,还是有一点狭窄的空间勉强供她活动。
司机沉沉朝一旁倒去,林知言成功抽出痛麻的脚,正要挣扎挪动,却听霍述倒吸一口气,按住她道:“别动,幺幺。”
他呼吸急促,几乎是一阵一阵地扑洒在颈侧。
林知言立刻不敢动了,忙问:“你怎么了?受伤了吗?”
过了很久,霍述冷静的声音才继续传来:“可能有点骨裂……幺幺,我右边裤兜里有只手机,你摸摸看,能不能找到。”
“好。”
车内被挤压得几乎没有能够活动的空间,林知言连扭头都十分困难,指尖摸索了半天,不知道碰到霍述哪里,听他很低地闷哼了声。
两边的裤兜都摸索过了,没有手机。
林知言自己的手机倒是就在包里,可惜屏幕已经撞得粉碎,指尖只摸到了一片粗糙的玻璃裂纹,根本无法使用。
“没事,大概是掉在什么地方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霍述低声安慰她,问道,“你头还晕吗?”
“不晕。”
但是被撞得很痛。
林知言千算万算也不会想到,先前那阵诡异的头晕,竟是源于地震来临前磁场改变的不祥之兆。
“司机……还活着吗?”
“没事,他有安全带和安全气囊,只是昏过去了。”
霍述沉稳的声音传来,也不知是说的实话,还是在安慰她。
林知言鼻子一酸,声音已有些哑涩:“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好好呆在山城,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霍述沉默了片刻。
“如果我不来,大概会疯。幺幺,我无法想象如果是你一个人遭遇这一切,我会怎么样。”
他用最平静的语气说着最疯狂的话,随即短促一笑,“何况要怪也是怪我啊!是我为了赶明天的峰会,非要连夜驱车……”
林知言哪还有力气浪费在责备上?
她和眼前这个人曾相恋,然后分开,再争执动怒,不吝于将最坏的一面展现给彼此,谁也不肯退后一步。他们像是这世上最坚固的顽石与最烈的春水,一个执意东流,一个默不放手,稍不留神就碰撞出惊天骇浪。
但是现在,他们可能就要死了。
他们身体相叠地躺在幽暗的谷底,精神崩塌,骨头碎裂。什么尊严,什么骨气,什么风花雪月、信任与不信任,都在死神面前不值一提。
林知言在黑暗中睁眼,问:“会有人……来救我们吧?”
“会。”
霍述回答,“你的人工耳蜗和我的车,都有定位。”
林知言想起一周多前,她还在为霍述定位她的事生气,没想到有朝一日她真要指望这定位而活,真是讽刺。
“但公路毁了,而这里离县城有至少有三十公里。”
“幺幺,你应该相信我的身价,没人会坐视不管。”
“……霍述,我有点冷。”
“不能睡,幺幺!睁开眼,保持清醒。”
霍述沉声唤她,低头贴了贴她的脸颊。
他的皮肤那样冷,冰雕似的,几乎一下就将林知言刺醒。
她张了张干裂的唇,轻声说:“那你和我、说会儿话吧。”
“说什么?”
“随便什么、都可以。”
和三年多前的那场大火截然不同,天灾降临的一瞬,林知言全然没有反抗的余地。荒郊野岭,逼仄变形的车厢像是棺材一样黑寂,她需要声音来抵抗来自本能的恐慌。
车厢内有良久的安静。
林知言以为霍述不想开口,过会儿才知道,他在思考该从哪里起头。
“七月底的慈善晚会,正式和你重逢的前一晚,我一整晚没睡。因为神经太兴奋了,看医生也没用。”
霍述像是陷入遥远的回忆中,呼吸轻颤,“我从早上六点就开始挑选衣服,洗澡,做发型……我对着镜子,忍不住想,你现在会喜欢什么样的男人呢?我能拿出手的,大概也就这张脸吧。”
狭窄封闭的空间将他的气息放得格外清晰,林知言几乎能想象出那画面,心中有跟弦不可抑止地被牵动,轻轻拉扯着。
“但你见我时,很疏离客套。”
“是啊!季婉说,你或许对我以前的形象有创伤后应激障碍,说我不能再像以前一样上赶着地去套近乎,熟悉的套路会勾起你不好的回忆,让你觉得我别有所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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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述嗤笑一声,整个身子都在打颤,“天知道,那天我保持距离装作和你不熟,装得有多辛苦!”
“我就知道,你背后有高人点拨。”
“什么高人,她就是个庸医。”
霍述很轻地说,“喜欢一个人就是会不自觉靠近她的啊,人的意志力再强,又怎么能和本能抗争?”
“你以前,不是这么说的。”
林知言喉间有了苦涩的味道,“以前,你视理智高于一切。”
“是吗?或许是你教会了我,只可惜……”
他似笑非笑,“可惜我领悟得太晚了些,幺幺不要我了。”
“霍述……”
林知言喃喃,问了一个她今天不问出口,可能永远也不会得到答案的问题。
“你会后悔、当初的实验吗?”
“后悔没有用,幺幺。我只看当下和未来。”
林知言哑然,真是个标准的“霍氏零分答案”。
“我还是没弄懂,正常人真正喜欢一个人,怎么可能舍得放手?”
霍述闷咳一声,自顾自笑说,“我尝试过,幺幺,但我做不到。”
二十天前,霍述站在酒店楼下打手语,告诉林知言:【我试过了,但我没办法做到。】
原来是指这事……
他也想过放她在深城开始新生活,不出现不打扰;他忍了三年,却因她的一句“相亲”而功亏一篑。于是他宁可戴着枷锁画地为牢,也绝不后退。
林知言始终无法相信,一个人——还是天之骄子的一个人,怎么可以为了她而做到这种病态的程度?
但事实上,霍述的确就是这么个人。
就算天崩地裂,他也会紧紧将她搂在怀中,是桎梏也是保护。
“他们说我偏执,没人喜欢我,我一点也不在乎。可你不爱我了,我才感觉到心口的疼痛,想对你好,但好像做什么都是错的……”
霍述的语气又呈现出那种醉酒后的迷离,但是要更虚弱些,像是压抑着什么极大的痛楚般,呼吸断续而颤抖。
林知言想让他停下,然而他却像听不见似的,自顾自咳笑。
“我没有病。我只是不能接受万分之一的失败,因为,我已经失去过你一次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仿佛困顿至极。
林知言终于意识到不对劲,抬手在他身上摸索,却摸到了满手的冰冷黏腻。
车子被半埋在崩塌的石块中,酒味夹杂着草木泥石的土腥,以至于林知言没有注意到这股浓烈的铁锈气息。
“你在流血!”
林知言尖叫出声,手指顺着那一片黏腻往上,摸到了从他腰侧刺出来的、一截拇指粗的锋利断木。
那一瞬,林知言浑身汗毛倒立,脑中一片空白。
车子滚下山坡时,压断了很多灌木丛和树枝,那些小乔木的断口就像刀刃一样尖锐,车身无异于在刀山剑树上滚过。霍述光顾着护住怀里人,大概就是在那时被刺入车窗内的断枝扎入身体,几乎将他从后往前贯穿。
她刚才怎么没想到呢?
自己被人护在怀里,尚且弄了一身的擦伤磕伤,充当肉-垫的霍述又怎么可能只是简单骨裂?
“你要止血,止血……”
林知言徒劳地用手去捂他的伤口,手指却抖得厉害。
她根本不敢想象霍述是忍着怎样的剧痛,坚持陪她聊了这么久。
“嘘,嘘!幺幺,听我说。”
霍述抬手按住她因害怕而不住发抖的肩膀,虚弱的声音有种残忍的冷静,告诉她,“你的腿能动,可以试着去够方向盘,踩住喇叭按键不要松。有人听见,会来救你……”
“不要说了,你不要说了!”
林知言十指掐入掌心,发出崩溃的气音。
头顶传来一声虚弱的轻叹:“别难过,幺幺。三年前那场大火,我差点害死你,这一次……就当我还你的。”
“谁要你还!”
林知言气得胸口疼,咬牙说,“你总是这么、自以为是!你想用这种方式,让我记住你,门都没有!我会将你忘掉,找个普通的男人结婚,生孩子,我一辈子、都不会再想起你!”
“我的幺幺,好绝情啊……不过,这样也好。”
霍述似乎想笑,然而并未成功,“我知道,你和我在一起……并不开心……告诉你个秘密,定位系统可以在APP内自行关闭……”
男人的身体失去支撑的力气,渐渐变得沉重,脑袋也缓缓垂下,倦怠般搁在林知言的肩窝。
他的脸颊那么冷,连呼吸都是冷的,声音却异常低哑温柔。
“幺幺,如果我死了,你就解脱了……”
“闭嘴,闭嘴!”
“如果我没死,在我醒来前,你就跑吧……有多远跑多远,不要再被我……找到了……”
按在肩头的那只手缓缓卸力,桎梏消失,他终于彻底放手。
寂静的夜,悄无声息。
林知言心脏一阵剧烈的绞痛,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洇入耳后未长成的发丝中。
那里,是植入人工耳蜗的位置。
她大口大口呼吸,强撑着极近崩溃的理智,努力伸长唯一能动的左腿,越过昏迷的司机去够方向盘。
断裂的枝丫横生进车内,身下满是尖锐的碎石,她的裤子被划出惨白的破口,随即是娇嫩的皮肤。她咬紧牙关,任凭鲜血染红了破损的布料,用没穿鞋子的脚踹开杂物,猛地一踩。
滴,滴滴——
刺耳的鸣笛声久久回荡在山谷中,绵长悲怆,经久不绝。
林知言终于忍不住,无声大哭。
第60章
林知言踩在方向盘上的左腿因虚脱而阵阵痉挛, 浑身痛得几欲散架。苦涩的液体不断洇湿鬓发,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汗水。
她咬着唇,齿间很快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黑黢黢的山林犹如一座巨大的坟冢, 吞噬了所有声音。
好痛,坚持不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 车厢里骤然传来嗡嗡的震动声。
是余震吗?
林知言一颗心提在嗓子眼,浑身血液倒流。
她僵着聆听了片刻,很快辨认出来不是余震, 而是手机来电的震动——霍述那只在颠簸中丢失的手机!
有人打电话来了, 手机在哪儿?
车厢里太黑、太挤, 林知言冒着被枯枝划破脸颊的风险慢慢扭头,终于在变形的车门角落下看到了一点被掩埋在尘土和碎石子中的、微弱的荧光。
手机被甩在变形内凸的车门下, 可供手指探入的缝隙不及五厘米。林知言努力伸长手指拨开石子,还要时刻顾及不要碰到霍述被贯穿的伤处, 眼前一阵接着一阵发昏。
来电自动挂断,四周又陷入一片可怖的黑寂。
好在不稍片刻, 来电再次响起, 林知言忍着手背被车门积压的尖锐疼痛, 指尖摸索到手机的边缘, 一点点小心将它挪了出来。
颤抖着按下接听键,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霍总,我是周径。益县发生了地震,您没事吧?霍总, 您在听吗?”
“周径……”
林知言连睁眼的力气都没了,用微弱的声音急促说, “山体滑坡,我们被……困在山区, 看定位,快来……救命!”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终于传来直升机搜救的轰鸣。
林知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踩住方向盘。
滴——
随着一声尖锐的鸣笛,冷白的强光灯照亮森森古木,霍家派来的空中搜救队立即大喊:“他们在那儿!”
直升机将车上的三名伤员直接送往斌市医院,除了昏迷不醒的司机外,就属霍述身上的伤最严重,那根锋利的断木已然将他从侧腹整个儿贯穿,鲜血染红了半边衣料。
急救队不敢贸然动那根棍子,需紧急手术。
担架被送下飞机时,霍述醒来了一次。
他的双目涣散,意识微薄,却依旧固执地偏向一侧,似乎在找寻什么。
林知言刚下飞机,被护士搀扶至人群之外,螺旋桨刮起的劲风刮得她的脸苍白如纸。
她知道霍述在找谁,却无法靠近分毫,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因焦躁而呼吸加快,手臂上的检测仪发出刺耳的滴滴声。
医生在一旁大喊:“伤患心率过快!准备输血!”
一群医护人员推着担架车朝医院手术室奔去,用最快的速度和时间赛跑。
直至手术室的红灯亮起,林知言这才脱力似的瘫软身子,昏了过去。
……
“202X年10月13日21时06分,川省斌市益县山区发生5.2级地震,震源深度为11公里。截止至10月14日16时,地震共造成17间民房坍塌,42名群众受伤,其中重伤4人,另有多处路段不同程度损坏……”
林知言醒来时,已是下午时分。病房的背投电视里,正在播放最新的震灾通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三尺斜阳如金纱透窗,薄薄盖在凌妃的身上。宛如噩梦初醒,分不清现实和幻想的界线。
凌妃少见的蓬头垢面,连妆都没化,靠着床边的高柜睡觉。仔细看来,她鼻尖红得厉害,眼皮肿得像是核桃,大概昨晚哭得不轻……
……昨晚?
对了,霍述!
林知言匆匆拿起枕边的人工耳蜗外机戴上,撑着身子试图坐起,凌妃立即惊醒。
见到林知言正笑着看她,她眼睛一红,呜的一声扑上来:“你终于醒了!你都不知道我昨晚看到地震的新闻,联系不上你时有多担心!”
如果说这世上有谁能像亲姊妹一样惦记着林知言,也只有凌妃一人了。
“妃妃,你压着我了……”
林知言痛得倒吸一口气,然而眼底却闪着温和的笑意。
凌妃忙松开手,想起正事:“医生说你有点脑震荡,快躺着!其他的皮肉伤倒不要紧,就是左腿韧带轻微拉伤,要静养半个月。”
“……霍述呢?”
“他……”
见凌妃掖着被角不说话,林知言只觉一阵毛骨悚然的冷意,声音发紧:“他怎么了?妃妃……”
凌妃这才安慰道:“他暂时没事,手术挺成功,现在在重症病房躺着呢。医生说,等他醒过来就算挺过危险期了。”
悬在半空的心哐当落回实处。
林知言脱力栽回被褥中,稍稍松一口气。
凌妃撇撇嘴:“我就是见不得你这么在乎他……吃水果吗?我给你削个梨?”
“不用啦,我没胃口。”
林知言往旁边让了一半位置出来,让凌妃能靠着休息一会儿,解释说,“我不是在乎他,这次要不是他用身体护着我,可能送进抢救室的就是我了。”
“真的?”
凌妃将信将疑,“他有这么好?”
林知言点头。千钧一发的时候,他那种本能反应很难作假。
“对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凌妃低头抠手指,不说话。
林知言猜到了什么,了然问:“你去找骆一鸣了?”
凌妃果然僵了僵,小声说:“我这不是太担心你了,不得已而为之嘛。”
林知言轻叹一声,侧首拥住凌妃:“对不起,妃妃。给你添麻烦了。”
“我们什么关系咯,说这种见外的话!只要你平安无事,比什么都重要。”
凌妃揉了把林知言的头发,哼唧说,“再说了,洛一鸣答应给我私人飞机坐欸……”
“?”
怎么感觉,最后一句话才是重点?
吃过晚饭,林知言扶着墙,慢慢溜去楼上的重症病房。
走廊的椅子上坐了个熟人,见到林知言从电梯出来,他起身打招呼:“林小姐。”
“周……”@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林知言一时不知道怎么称呼周径——他现在已经不是助理了,被霍述提拔去了分公司做高层,但不知道具体职位。
“林小姐叫我名字就行。”
“周先生。”
林知言选了个稳妥的称呼,真诚道谢,“这次真是辛苦你了!如果没有你打来那两通电话,我和霍述恐怕都……”
“林小姐客气了,这是我的职责。”
“他怎么样?”
“两处肋骨骨折,左臂轻微骨裂,腰上的贯穿伤也都清理干净了,好在没有伤到重要脏器。医生说那根树枝再偏一厘米,就会对肝肾造成不可逆的损伤。”
周径一向平稳的脸上也流露几分唏嘘,叹道,“还好,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林知言透过玻璃看向病床上的男人,即便做好了心理准备,也难掩心中的酸楚荒凉。
他躺在那儿,头上缠着两圈绷带,脸色苍白,双眸紧闭,即便是处于昏睡中也微微拧着眉头,仿佛藏匿着满腹不安的心事。
他胸口缠着固定肋骨的米白色弹性胸带,两条结实的手臂上满是擦伤和淤痕。更严重的是他腰部的贯穿伤,纱布和绷带上隐隐可见鲜血和着药水渗出的红,触目惊心。
如果不是他的胸口还在微微起伏,监测仪上的数据平稳跳动着,林知言几乎以为躺在病床上的是一具没有生气的冰雕。
别的病房里都有亲人照顾、朋友探视,而霍述生死一线,身边却只有个下属守着。
他双亲俱在,兄妹俱全,从来都是立于顶峰受万人仰视膜拜,到头来也只是伶仃一人。
“那个司机怎么样?”
林知言想了想,“我记得,他叫贺锡。”
周径回答:“颅骨骨折,刚醒。就在隔壁躺着,医生说以保守治疗为主。”
林知言徐徐吐息,勉强放了心。
还好,大家都还活着。
“你吃晚饭了吗?”
她关切地看着周径,“一个人守在这里,会很累。”
“晚上七点会有别的人来接替工作,到时候我再去吃饭。”
周径安排地周全妥当,温和说,“林小姐放心,我安排了几人轮流换班,骆公子也派了专业的医疗团队值守,不算累。”
林知言点点头,面向病房站了会儿,方转身按下电梯下行键。
想起什么,她又柔声请求:“要是你们霍总醒了,麻烦告诉我一声。”
周径应允:“一定。”
次日,林知言托凌妃帮忙买了只新手机。
插上旧卡,登录社交软件一瞧,里头果然塞满了未读消息。她每天定时在朋友圈报平安,昨晚地震突然断了一天,列表里的好友都急得不行。
林知言一一回复毕,又发了条朋友圈感谢大家的关心。
霍依娜很快发了私聊过来:【听说你受伤了,严不严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林知言回复:【我还好,算是九死一生吧。】
【哦。】
过了好一会儿,霍依娜才问,【那他呢?】
霍大小姐还是这么傲娇,明明担心哥哥,偏要拐弯抹角才肯问出来。
想起还躺在重症监护室里的霍述,林知言有些戚戚,抿唇回复:【他还在重症监护室,没醒。斌市附近很多路都震裂了,很危险,等他回山城了你再去探望。】
林知言原以为以霍依娜的脾气,定要嘴硬地回一句“谁要去探望他”。
谁料她这次倒是出乎意料的乖巧,回复:【知道了。外面都传霍述死了,公司股票持续下跌,爸爸在发脾气,顾不上他。】
林知言看着这句话,难掩荒唐之感。
儿子的性命,或许还比不上公司的价值,那座锦绣堆成的大宅院里,到底有几分人伦亲情?
林知言打电话给骆一鸣,一是感谢他昨天帮了凌妃一把,二是问霍依娜所说的事是否属实。
骆一鸣遮遮掩掩,没有明说,林知言已然猜到外面定是翻了天。
“你放心吧,我现在跟着他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哪儿能坐视不管。”
电话里,骆一鸣操着一口京腔道,“还得麻烦你帮我照看点述哥,这边有我镇着,乱不了。”
“……”
林知言无情拆穿骆一鸣的小心思,“你不是安排了人守着他吗,怎么还要我照看?”
骆一鸣嘿嘿一笑:“就当帮我个忙呗,好歹稳住他渡过危险期再说。不然他醒来看不见你,一发疯,公司就真完了!”
林知言挂断电话,身上莫名其妙就多了一项“病患监护人”的重任。
罢了,本就是欠他的。
住院第三天的中午,周径派人将翻下山谷的行李箱都送了过来,林知言清点了一番,幸好损失不大,采风的资料手稿都保全完整。
收拾妥当,她正打算上去看一眼霍述,就见先前送行李的那个年轻人小跑回来,叩了叩门。
“林小姐,周副总让我来告知您,霍总醒了。”
……
林知言站在门外,透过玻璃窗望去,病房里围了一群医护人员。
霍述的脸依旧白得厉害,衬得眉目有种死气沉沉的黑。他艰难且固执地抬起手,似乎要拿床头柜上的什么东西,却因牵扯到伤口而疼出一身冷汗,唇线抿成惨白的一条线。
一群医生心惊胆战,惟恐他作死厥过去。
好在有个护士眼疾手快,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递到他手中。
霍述这才安静下来,点开手机屏幕,冷汗在他鼻尖凝结成型。
林知言知道他想看什么。
如果没猜错的话,他是想查看人工耳蜗的定位。他濒死前选择了放手,但又害怕林知言真的消失不见,所以他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确认结果。
林知言本可选择找到APP的隐藏功能,关闭定位,但她没有这么做。
果然,霍述顿了顿,不可置信抬头。
他的视线环绕屋子一圈,继而越过熙攘的医护人员,与只从门板玻璃处露出一双眼睛的林知言碰撞,交织。
于是,那双黑寂的瞳仁渐渐递染出亮色,像极了乌云退却后,两汪星辰如洗的夜空。
林知言迟疑抬手,隔着玻璃小幅度一挥,既是打招呼,亦是无声的安抚。
危重病房管理较为严格,得到医护人员的准允后,家属能进去探视十分钟,安抚伤患情绪。
霍述哪里有什么家属到场?
林知言认命地洗手做好消毒防护工作,这才轻手轻脚地推开病房的门。
进了门才发现完全没必要遮掩,霍述压根没睡,就那么躺在床上定定地凝望着她,仿佛等待已久。
林知言竭力自然地放缓步调,搬了把椅子坐下,问道:“你还好吗?”
霍述眼里有极浅的笑意,很轻地眨了下眼睛。
只是因他脸还苍白着,面容宛如吸血鬼般瘦削立体,下颌还有青涩的胡渣,那笑便有几分病态的颓靡脆弱,与往日那般雷厉风行的自信模样大不相同,令人心生不忍。
四周只听得见仪器运作的轻响,林知言耐不住他炙热的目光,轻咳一声问:“怎么不说话?”
许久,霍述才哑声说:“我怕我一开口,梦就醒了。”
林知言眼睫微微一动。
手术一场,将他那把低沉悦耳的好嗓子磋磨得不成样儿了,虚弱沙哑,让人想起地震车祸时被困在山崖的恐慌。
她宁可霍述仍是那副高高在上,所向披靡的模样。
“我没有那么绝情。你救了我,我多少、要承这份情。”
还未等霍述高兴,林知言又轻巧一笑,“要走,也要等到、你醒来再走。”
霍述皱眉,眸色黯了黯,但很快又振作精神,缓声笑说:“没关系,你走到哪儿,我追到哪儿。你不想见我,我就躲起来。”
“这话让别人听到,只怕贻笑大方。霍总杀伐果决,什么时候、成了恋爱脑?”
“幺幺,没有属于我的恋爱,哪来的恋爱脑?”
霍述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就像生命的最后一丝精神气,都燃烧在这个眼神里。
林知言平静调开视线,拉开椅子起身。
霍述面色一僵,连手上扎着输液针也顾不上了,忙抬臂去抓她的手:“幺幺……”
林知言看到他因疼痛而煞白的脸,吓了一跳:“你干什么?快躺着!”
“再坐会吧,别走。”
霍述连呼吸都是破碎的,神色倒是执拗得很。
去扮尸体,都不需要化妆。
林知言无奈,深吸一口气说:“我不走,去给你倒杯水。”
霍述看着她,似是在确认这话的真实性。
他终于放心似的,脱力躺回枕上,喘息说:“你还有伤,不要为我做这些事。”
林知言没管他,俯身按下按钮,将他的床稍稍摇起来些,好让他能以一个舒服的姿势坐着。
她倒了一杯温水回来,递到霍述唇边。
纸杯压在男人淡薄的唇上,又戳了戳,霍述这才张嘴,就着她的手喝了半杯水。
他半坐起来时,大号的病号服衣领敞开些许,露出了固定肋骨的弹性胸带,以及右侧肩上的一处旧疤。
疤痕大概硬币大小,周围散落几点火星子似的白点,愈合后的皮肤薄且滑,边缘有点不规则的褶痕。
林知言很确定,三年多前的霍述身上干净得很,绝对没有这处疤痕。
那便只可能是她离开后的那几年伤的。
可骆一鸣只提及霍述胸口有匕首刺入的刀伤,并未提到其他意外,而且这疤痕看起来不像是刺伤或是车祸撞击留下的痕迹,更像是烫伤。
林知言放下杯子,歪着头,好奇问:“你这疤,怎么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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