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乐嫣给春生安排了住处, 又吩咐下去许多事,她像是恨不得将往后几年的事情一日全吩咐好了。

    许是太累,她浑浑噩噩间便依着外边的贵妃榻上, 躺着眯着眼小睡一会儿。

    只这么一小会儿, 倒是叫她做起梦来。

    梦里全是小孩儿, 一个两个三个, 放眼望去只怕是十来个, 大大小小的孩子一点也不乖巧,吵闹的紧。

    一句话不对, 一颗糖没分的均匀, 就打闹起来。

    她情绪低落一般, 只在椅子上冷冷看着,看着。

    看着两个孩子被另好些个孩子殴打, 压在地上打, 每一拳都能听见, 砰砰的响声。

    她想要开口劝阻,却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

    可想而知那两个三寸丁被揍得鼻青脸肿的, 泪眼汪汪的模样。

    两个三寸丁一前一后嚎啕大哭的跑来乐嫣身边。

    他们明明是乐嫣的孩子, 却对乐嫣一点儿也不亲近, 一个个像是对待仇人一般, 只恶狠狠瞪着她。

    “你为什么不喜欢我们!”

    “你为什么要与皇帝媾和生下我们?你真自私啊!所有兄弟姐妹都欺负我们,瞧不起我们!骂我是杂种、孽种……”

    一阵寒风刮来, 她面上痒痒的。

    乐嫣几乎是连滚带爬的,从这个噩梦中惊醒过来。

    她猛地从榻上坐了起来, 手脚冰凉。

    “姐姐做噩梦了吗?”轻轻的声音自她身边响起。

    乐嫣低头一瞧, 正是春生乖巧坐在她塌边。

    春生不明所以看着她泪眼婆娑的脸。

    “姐姐做了什么噩梦?是鬼怪吗?”

    乐嫣许久才勉力笑了笑,她笑起来时, 眉眼恬静:“是啊,梦里什么鬼怪都有,多亏春生唤醒我……”

    小孩许都喜欢旁人夸奖自己,连往日很是沉默早熟的春生也被乐嫣这般夸赞的话,勾起了嘴角。

    乐嫣正说着,守意便从门外曲廊走了进来,将手中的书信呈给她。

    “娘子,您赶紧打开瞧瞧吧,方才您睡时宫里送来的,说是陛下写给您的。”

    乐嫣指尖颤了颤,静静坐着好一会儿,她冰凉的手指才一点点摩挲着信封,拆开。

    只有一页纸,却是密密麻麻的字,乐嫣囫囵看个大概,全是些叫她不喜欢的话,她根本没心思细瞧。

    只翻阅瞧着落尾那行。

    遒劲有力的字,写着叫乐嫣如今最讨厌最害怕看到的话。

    乐嫣在春生凑过来的瞬间,也不管他认不认识字,就将那张纸狠狠揪成一团。

    她冷着脸迈向灯台前,纤细白洁的手捏着那纸团,咬牙切齿的凑近火光里,点燃,烧烬。

    ……

    翌日,日头渐盛。

    珍娘几日静养着倒是好了许多,能下床出门晒晒太阳了,精气神也好了许多。

    她见乐嫣牵着一个瘦瘦小小的孩子过来,顿时喜不自禁。

    自娘子上回与她说过,这两日珍娘却因病着没见到人。

    如今可算是见到了。

    这可是日后的小王爷。

    珍娘连忙将春生揽入怀里,瞧着他新做的褂子袄子,摸着他冰凉的小手,笑眯眯的问他:“冷不冷,饿不饿?珍嬷嬷这里有好吃的。”

    春生脾气古怪的紧,对着这两日与他朝夕相处的乐嫣话也不多,更多时候是默默的不吭声,腼腆的紧。

    可偶尔也有语出惊人的时候。

    乐嫣知晓他怕生,便对珍娘说:“这孩子如今和你还不熟,没话说,等他熟了就与你话多了。”

    春生就势从珍娘怀里钻出来,端端正正跑去乐嫣腿边,贴着她站着。

    他没一会儿又好奇四下打量,瞧见桌子上摆着的糕点,便要伸手去拿。

    乐嫣一见,连忙唤他洗手。

    “你是不是又忘了么?洗干净才能吃的。”

    春生见状只能在婢女的服侍下将手洗了三遍,从口袋里掏出锦帕将手擦干,这才端着糕点盘子吃起来。

    叫珍娘在一旁瞧着,眉梢都是笑意。

    她瞧瞧春生,又瞧瞧乐嫣,“别说,娘子如今认了弟弟,还真有些当姐姐的模样了,知晓管事儿了。”

    语罢,又是一笑:“您要是要孩子要的早,只怕也早能走能跑,能管您叫娘了。”

    乐嫣听了这话,如何都笑得不深,眉头紧锁。

    如今她这般的处境,怎么可能还会有孩子?

    珍娘又不是瞎子,早就将她一举一动瞧着眼里,趁着附近没丫鬟,只一个孩子在桌角吃糕,便招呼春生去门外吃糕点,顺便替二人望望风。

    “娘子,您还打算瞒着我到什么时候?那日您是不是与一个男人在说话……”珍娘面色鲜少这般严肃,只以为是乐嫣糊涂了去,做了什么丑事。

    一听这话,乐嫣浑身都软了下来,脑中茫然一切不知从何处与珍娘解释。

    好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您……您不该问的,您问了,叫我如何自处?”

    乐嫣苍白着脸,以手掩面,“我本是决心要与卢恒和离的,可后来……后来又遇见了圣上——他……”

    他不要脸。

    说到此处,乐嫣嗡囔几声,简直羞不成声。

    “我如今不敢了,还能怎么敢?我也不知该怎么办……该何去何从……”

    “圣上?!他是糊涂吗?”珍娘听这话,饶是早有心理准备,也是被惊骇的面上惨白,她几乎是一屁股跌坐回了榻上,浑身上下,没有哪根骨头不软。

    “那日,那野男人是他?”

    乐嫣含泪点头。

    “这怎么能?这如何能?圣上当年我在兴州时亦是见过的……当年圣上可是个好男儿,保家护国,身边连女婢都没有,如今怎么这般……”

    她嗫嚅许久,眼中一酸。

    这般昏庸了去?

    不明白为何这等事儿都叫乐嫣遇上了。

    果真是流年不利么……

    “珍娘,你身子好转了就搬回王府去好好教养着他,我怕是不能再留在京城了,他只怕不会放我走,我便自己想法子走。”

    珍娘很是惊骇:“你要往哪儿去?你自己一个人什么事儿都没经历过,如何才能叫我放心?自然要我跟着你,他……那人能放过你么……”

    乐嫣说:“您放心,我旁处有庄子,有忠奴,会带上金银细软。只是守意春澜两个我是一个都不敢带了,公主府全是他的人,我只有来到这处,陪着您才敢说几句实话……”

    那个梦虽半道叫春生唤醒了,可乐嫣每每想起,仍是浑身发寒。

    珍娘抓住乐嫣的手,尤是不死心,她许是并不能从只言片语知晓乐嫣如今的处境,“那侯爷呢,您不如叫侯爷给您想个法子,侯爷心思深,定是比你法子多,您一个娘子,外边该有多少风险……”

    乐嫣听了不由得抿唇一笑,只是这笑里多是苍凉。

    “他原先也劝过我的,可他那人我如今早就看透了。一门心思只有自己的官位,他有时候总做出些叫我感动的事来,可我深知大事上他不会为了我如何,您信不信,便是圣上真与我厮混,他只怕仍是装作什么都不知,他只会担忧他头上的乌纱帽,想着用最轻巧的法子解决事情。既如此我再不想跟他扯上关系——我承认是自己当初瞎了眼,如今不想一错再错,如今我总要给自己留条生路……”

    珍娘将她抱在怀里,心疼的直流泪。

    若是旁人,只怕是早被珍娘妈的狗血淋头,可偏偏那人是圣上,谁也不敢骂的。

    她只能哭的伤怀,“我的娘子,为何这般命苦?想来都是这幅相貌惹的祸……也怪我,怪我没看顾好你。早知那时候就不该窜掇着你入京,咱们要是能远远的离着京城生活便好了……”

    珍娘抚摸着乐嫣的脸蛋,忍不住问她:“娘子,圣上可有…可有……”

    乐嫣听了这话,羞愧欲死,她连连摇头。

    她双颊扑在珍娘膝头,压着眼底的泪水:“没有,没有。他许是想的,你不知他的劲儿有多大……只是他若是做的过分,我就哭,我就要寻死,他总是还有些顾忌面子的……”

    他除了没玷污自己,旁的事只怕也没少做了。

    乐嫣时常在想,他会对沈婕妤这般羞辱吗?

    他会对旁的宫妃这般羞辱?

    只怕都不会吧,他只会对着自己——自己如今像是什么呢?

    像是皇帝的一个玩物。

    珍娘一听这才松了一口气,整个人都软了下来。

    她自从从乐嫣的话中隐约猜测出来,这几日时常梦里都梦到那些不好的。

    好在……好在。

    没有便好,不然若是真有了身子,该如何是好?

    可转念一想,更是叫她揪心。

    看得见沾不着,只怕皇帝不会那般容易放过的……

    二人满腹愁思,忽地听门外传来脚步——

    “是不是快到吃中饭的时候了?”春生从屋外抱着吃干净的糕点碟子走进来。

    乐嫣连忙侧过身子,偷偷抹了抹梨花带雨的凄艳眉眼,转身含笑问他:“春生想吃什么?”

    春生眼中亮了起来:“我后娘以前常说,天气冷起来就要吃炖羊肉。”

    珍娘听了便说:“这个容易,等会儿叫嬷嬷去厨房拿两斤羊肉来,要贴着肋骨带着皮儿的那块肉,半肥半瘦的,这般先拿着油煎,再炖煮闷一个时辰吗,炖的肉软烂,皮又有嚼劲儿,这般才好吃。”

    春生以往家中环境倒是不差,至少也是能读的起书认的了字的富户人家,只可惜母亲死得早,后娘生的小弟满打满算,只小了他不过两岁。

    真有什么好吃的,也轮不到他。

    正是长身体的孩子,最是馋肉,听珍娘说起要往铜炉锅里烫肉,面色还算的上镇定,可眼睛都瞪大了几分,可骗不了人。

    乐嫣却说要涮鲜笋与菘菜。

    “羊肉可算不得好吃,只煮了入个底味儿,往锅子里烫玉笋才是最好吃,你吃了烫玉笋,定然是不想吃羊肉了。”乐嫣的话更馋到了他。

    秋风萧瑟,寒意将至,满地枯叶堆积。

    外间天气已经渐渐冷冽,寒风呼啸,三人躲在后屋抱厦间里,围着热乎乎的铜炉锅,眼巴巴的等着吃涮菜。

    珍娘将烫好的羊肉夹去乐嫣碗里,颇为伤怀。

    “早晓得有如今,当年如何也不该劝公主同意了这桩婚事,将你嫁在汝南,就什么事儿都没了……”

    “你娘当年也是担忧你这幅相貌,如今想来,终究是祸事。”

    ……

    龙朔五年,十月。

    天气渐寒,银杏萧萧。

    大相国寺地势高耸,伫立在群山围绕之中。

    白霜蒙地之际,乐嫣带着春生一路颠簸来到大相国寺山下,而后改换软轿一路上山。

    多数人都是选择如乐嫣这般上山的,自然也有虔诚香客徒步上山。

    她带着春生到时,见宝殿中香火鼎盛,善男信女络绎不绝。

    一声声钟声幽远,诵经声不觉于耳。

    乐嫣瞧着这摩肩接踵的人群,忽地思忖而起。

    不如,就趁着这日一走了之。

    日后这里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第42章

    这几日大相国寺的香客格外多。

    “说是住持云游回来, 上一遭还是三年前,如今住持这几日开坛,附近信佛之人都早早赶来了。娘子我们来的正是时候, 我们可要听上一听?”

    春澜出去一圈, 打听消息回来, 告诉乐嫣。

    随着钟鼓声, 周围喧嚣而肃穆, 香火氤氲经幡拂动间,乐嫣抬头瞧着大雄宝殿殿顶, 只见屋梁之上, 藻井蒙尘处处雕满了仙人。

    佛殿正中, 一尊高约八丈的巨大金佛巍峨孤拔,慈眉善目俯视众生信徒。

    乐嫣在这乱哄哄的人流中被裹挟着拥入, 直到见到佛像, 竟生出些身不由己之感。

    人生亦如此。

    总有身不由己之时。

    乐嫣瞧着神佛发怔间, 忽听前边有人唤她。

    “嫂子?”

    一声惊呼,将她从思绪中牵扯回来。

    人群中乐嫣攥着春生的手, 朝着那道声音看去。

    一身素衣的郑玉珠跟在一众贵女身后, 语笑嫣然, 瞧见乐嫣, 倒是心无芥蒂的唤她一声。

    而她身前正在点香敬神的那群女子亦是听见了郑玉珠的话,皆是微微回眸。

    “侯夫人也在?”

    栖霞公主娇艳的脸蛋, 面靥绘着素雅的花朵,笑容娇媚, 今日许是上香的缘故打扮的并不如往日那般张扬。

    奈何周边侍女护卫十几人, 更是有许多贵女前呼后拥,如此阵仗引得许多人投来眸光。

    乐嫣莲步轻轻上前, 领着春生一同给栖霞公主行礼问安。

    饶是她如何也想不到,郑玉珠与栖霞公主一行人倒是攀扯上交情了。

    一群大徵数得上来的名贵贵女们朝着栖霞马首是瞻的模样,更是助长南应一行人的风气。

    乐嫣不得不承认,郑玉珠身上当真是有些本事。上回义宁与自己二人使计叫她在一种贵门夫人面前出了丑,一背地里多嘴多舌的臭名传的家家户户都知晓,可瞧着郑玉珠这几日不声不响的几日功夫,竟又另攀上了高枝了。

    若说郑玉珠愚蠢自贱,总喜欢攀扯关系,却也不见得。旁的娘子总是自持身份面子薄,与许多机会就这般阴差阳错过去了,郑玉珠倒是不一般,能屈能伸的很。

    乐嫣神色从容,人前不动神色的回她一句:“玉珠也在?”

    郑玉珠与乐嫣十分亲近,走进两步与她道:“兄长如今奉圣命每日往四方馆中走动,交恰两国政务,便命我白日里无事多陪着公主四处逛逛,好叫几位贵主早日习惯大徵的风土人情。”

    乐嫣倒是觉得奇怪,习惯大徵风土,算来南应没了皇位也才是十几年前的事儿,如今旧地重游,后代什么都忘了不成?

    栖霞十指蔻丹鲜红,翘着兰花指将香烛插进香坛中,便再没看一眼香火,反倒是朝乐嫣问:“好几日宫中也见不着侯夫人,献嘉阿姊还念叨过侯夫人几次,原来侯夫人是回了侯府?如今这日可是千里迢迢赶来求子的不成?”

    她话语中轻飘飘好似随意说起,可那双极好看的桃花眼却带着暗讽,直勾勾看着乐嫣纤细的腰肢。

    毕竟这群人都知,这大相国寺求子最准。成婚十几载迟迟不能怀孕的夫妻,来这处供佛回去不久就能传出好消息。

    今日来此地的年轻男女,十有八九都是求子来的。

    乐嫣穿着一身云雁细锦衣,外搭琵琶襟散花绣缎氅衣,身子纤细,腰肢柳条儿一般,微敞的衣领间勾勒出一截细白的颈,白玉一般,殿内生辉。

    乐嫣眉毛也没动一下,满不在乎的笑道:“不是。”

    “不是来求子的?怎么可能,我才不信。瞧她那模样,生的又瘦又苍白,腰肢又细,只怕是个难怀的……”

    “听闻侯夫人与侯爷成婚也有几载了,没有个通房丫鬟,正常人那家还没……”

    栖霞公主身后几人私语,乐嫣瞧着嘴型也知只怕又说起自己来了。

    她早已习惯如此。

    毕竟生的这般美貌,无论去了哪里都少不了旁人非议。

    若是乐嫣真心着急孩子,只怕这回是气道了,她如今倒是不紧不慢,眼角眉梢都是一副震惊的模样:“有劳公主挂念,倒是连妾也挂念起来了。”

    她这番回答,反倒是叫栖霞等身后一群女子眉头紧蹙,可不是明里暗里挤兑她们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管东管西,如今管到人家娘子生不生孩子的事来了,这般当真是好笑,南应女子,都是这般模样德行不成?

    栖霞自是听出来了,面上有些难看,若非身后的女官提醒两句,暗道这是大相国寺这等清净之地,容不得喧哗,只怕栖霞还要再说什么。

    “走,我们去后殿听经去。”栖霞哼了一声,神情倨傲不再搭理众人,一挥云袖领着众多宫人遥遥离去。

    栖霞被人簇拥着走了,郑玉珠落后一步却并不急着追上,笑着与乐嫣身边的春生招手。

    “好孩子,唤什么名儿?”

    春生内敛,并不搭理郑玉珠,反倒往乐嫣身边靠的更近了些。

    郑玉珠见此也并不在意,无所谓笑笑:“嫂子别怪,我今日来给请罪了,上回之事真是我错,愈想着愈觉对不起嫂子。旁的心思险恶的娘子起了逗笑之心偏偏欺负我是新入京的,逮着我问嫂子与兄长的事,我怕不答反倒叫人家心生不喜,加之那日也却是对嫂子心中有气这才一时将话脱口而出。可那些话一出口后心中越发后悔,不想说了那群人又是逼着我说,好在那日倒是叫我自己受了自己的罪过,如何都是我该。兄长让我朝嫂子道歉,要我负荆请罪呢。说您若是不原谅我,就让我去旁的地方住着,日后别在回侯府来……”

    她说着,眉心紧锁,眸中含泪,倒是一副情真意切的模样。

    乐嫣抓着春生的袖口,见此忍不住看了眼郑玉珠。

    “你今日来是朝我负荆请罪的?”

    语罢回头看了一眼,也没瞧见她身上带着荆条呀。

    郑玉珠面上青白,她思忖过后不敢再提这一茬,毕竟才在眼前女子手里吃了亏,知晓乐嫣若是想整她只怕还是有法子的。

    她思忖片刻笑着与乐嫣说:“昨儿栖霞公主给我贴子请我今儿来一同上香,我想着不好拒绝,亦想求一大家子平安所以才跟来了。没成想竟是遇见嫂子,早知便与嫂子一同来了。”

    言语中她与栖霞公主颇为熟稔,熟稔到了能互通请帖的模样。

    乐嫣并未答话,反倒是静静看着手中的香,直到又听郑玉珠在她耳畔问她:“嫂子方才瞧着语气失态,是不是与栖霞公主有过节?怎么察觉嫂子好像并不喜欢栖霞公主……”

    乐嫣闻言,妙目从香上缓缓移去郑玉珠面上,只觉得有几分好笑。

    栖霞那副眼睛长在天上的倨傲模样,故意找茬一般问乐嫣话,明摆着是不喜欢乐嫣。

    这郑玉珠为何还会问自己,为何怎么不喜欢栖霞公主???

    怎么旁人都当众不给你脸了,你还笑眯眯的舔着脸送上去给人打?

    乐嫣不知郑玉珠心里打着什么鬼主意,只怕是见这段时日自己不哭不闹,表面上看着时常回侯府,叫她心里担忧起来?唯恐自己和卢恒旧情复燃?如今借机来探听消息来的?

    “今日我当真是诚心来与嫂子重修旧好的,只盼嫂子日后能不计前嫌,原谅我以往的年少不知事儿……有一句话我必当劝劝嫂子。不知嫂子知不知晓,栖霞公主不日将入主中宫?嫂子若与贵主有私怨,且听我一句劝,万万需多忍让,与栖霞公主主动交好才是,如今她只是旁国公主,待再过几日她便是皇后娘娘。嫂子便是侯夫人的身份也需对她行三叩九拜的大礼,如今得罪了她,日后公主得势,只恐会记着这一遭……”

    乐嫣早不是当年善于表露情绪的娘子,听闻这等看似劝告实则言语暗自得意借机踩自己一脚的话,她只敛目垂容缓缓将手中香火插入香灰中,至始至终仪态端庄的无可挑剔。

    做完这一切乐嫣打算拉着春生离去。

    临走时,乐嫣脚下一顿,给了郑玉珠方才朝自己一般无二暗笑的语气。

    “你虽是臣女,却背后有侯府大徵这个靠山,无论日后如何如今栖霞公主是他国而来的公主,卢恒差你待人亦只怕是为了固朝廷体面,尽地主之谊。他可知你竟是如此奴颜婢膝?将朝廷的颜面置于何地?”

    乐嫣这般漫不经心的一问,足叫郑玉珠面色青红交错。

    她像是怔住,许久朝外迈去的步伐都显得僵硬,像是刻意表现出冷静高贵来的一般。

    仿佛若是走的快了,岂非应了乐嫣那句奴颜婢膝的话?

    奴颜婢膝?自己家族如何败落,也是名门之后,她怎敢如此轻贱?

    ……

    这一番冤家遇上,乐嫣接下来半程兴致都提不起来。

    今日大相国寺许多人上香落宿,好在乐嫣来的早,倒还寻了一间斋房。

    眼见暮色四合,乐嫣领着春生,回了斋房休息。

    房中环境四处清简,晚风透过窗牖,将屋内的星星烛火吹的扑朔。

    春生跳去床塌边坐着,抬起脑袋,问她:“姐姐不喜欢方才那位娘子么?”

    乐嫣不自觉的皱眉:“不喜欢。”

    春生声音清澈:“我就知道,她肯定也不喜欢姐姐吧。”

    乐嫣蜷起指节,朝着春生圆滚滚的头顶轻轻敲了下:“她可不是个好惹的,你可千万不要被她哄骗,她给你的东西你也不要吃,谁知会不会趁机做出些旁的事情来……”

    对着春生,她才是毫无防备,一想自己不该叫大人间的勾心斗角提前叫孩子知晓,便舒开眉头,朝他笑说:“春生睡一觉吧,明日带你去后殿拜佛,听经,再吃些斋饭。你吃过斋饭么?没有荤油,没有肉,都是些豆腐和菜……却也好吃。”

    春澜在一旁听着,听到唤春生这个名字,她脸上显然有些不自在。

    “小公子唤春生,奴婢再唤春澜,是不是冲撞了些?要不然还是给奴婢改个名儿吧……”

    乐嫣听了笑了声,“我叫你春澜叫了你多少年了?一晃该有十一二年了吧?春生才叫了几年的春生?你的名字如今改了唤了旁的名字,你可还能认出来是叫你?就这般称呼下去吧!”

    春澜仍是有些矫情的坚持:“可与少主子一个名儿,终归传出去不好……”

    乐嫣却是没理会她的矫情,瞧见春生在一旁懵懵懂懂的听着,她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脸蛋。

    这小孩儿却有骨气的很,扭过头去不给乐嫣摸。

    乐嫣见状也没再招惹他,只是与春澜二人一起合力将小孩儿哄睡了。

    等小孩儿睡着了,春澜去了外边打地铺,乐嫣也合衣睡在另一边榻上。

    寺内冷的紧,被子冷的跟一块铁一般,贴在身上半点儿不觉得暖和。

    乐嫣睡了会儿便觉得手脚发凉,冻得睡不着了,她干脆蹑手蹑脚的起来,悄悄看了眼外边睡得深沉的春澜。

    乐嫣悄声将自己的鞋子穿上,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忽地听耳畔传来小孩清亮的声儿。

    “姐姐你要去哪里?”他像是窥探了什么,像是害怕一般,小声问她。

    乐嫣扭头一瞧,睡自己身边的小孩不知何时睁大了眼眸,一动不动的看着自己。

    黑夜中,那双眸子炯炯有神。

    她压着扑通扑通的心脏,“姐姐肚子饿了,想去看看后院寺房有没有吃的……”

    春生却十分灵敏,抿着唇:“姐姐不是说睡醒一起去吃的么?姐姐想丢下我吗?”

    乐嫣有些震惊,她不懂这个小小的孩子,怎么脑子如此好使?为何这般难哄骗?

    她听着外室细微的打鼾儿声,压着声儿摇头,不可能带春生走,只能昧着良心继续哄骗他:“不是抛下你,我很快就回来……”

    乐嫣眼中酸酸的,有些愧疚自己竟对着一个小孩儿撒谎。

    “若是姐姐没回来,那一定是姐姐吃饱了先下山了。你谁也别告诉,只管睡一觉,睡醒了跟着春澜就好,她会带你回家的。你也知道你的家,你家是康献王府的。这京城,这寺庙中随便寻一个人,都认识王府,我都交过你的……”

    春生却只抿着唇,一直抓着她的袖子问她:“姐姐为什么要走?是我惹你生气了么?我哪里做的不好?”

    乐嫣简直要泪奔,可再耽搁下去只怕天就要彻底黑了,她强迫自己狠下心来:“姐姐不走,姐姐不骗你,姐姐去给你拿糕点回来吃。很快就回来!”

    乐嫣说完,小孩似乎也安静下来,像是思考着要不要信她的话,直勾勾的盯着她瞧,瞧了半晌,才松开她的衣袖。

    乐嫣套上丝履,将窗牖一点点打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半晌的功夫才打开一个能容纳自己出去的缝。

    她踩上脚蹬,再不敢看身后一眼,沿着缝隙钻了出去。

    外边儿的风肆虐刮着,很冷很冷,冻的她浑身僵硬。

    似乎连走路也不会走了。

    乐嫣加快脚步,沿着后山小道往后走,一口气撑着也不知走了有多久。

    直到瞧见山道两侧黝黑的天,枫叶哗哗作响,落下一片血红。

    将四处都映衬出几分血色来。

    这夜,乐嫣忽地心神难安,眼皮跳动的厉害。

    她想着自己这段时日盘算出来的计划,若是下了山便先寻一处客栈住着,等明儿天一亮,就雇一辆马车……

    想的好,可真轮到亲身经历,就和想象的天差地别。

    这还是乐嫣头一回孤身一人走夜路,她走了几步心里就胆怯的要死,越往前越害怕,什么胆量都没有了。

    山道上黝黑一片,她似乎能听到自己身后细细簌簌的脚步声,往后看去又没有人,几次间足以叫乐嫣吓得头皮发麻。

    这山道还不知有多长才能抵达山底。

    乐嫣只觉得无穷无尽,仿佛能听到自己胸膛传出的怦怦怦的跳动声。

    乐嫣生出了些退意,自己孤身一人……若是遇到什么风险……该如何是好……

    她答应要给小孩儿带吃的回去,就这般跑了,会不会不好……

    下山的脚尖微微一缩,忽地听见前面竹林隐约有簌簌声响。

    那是什么声音?

    乐嫣不确定,是人还是什么畜生?

    如今这里又冷又清净,留宿的香客们忙碌了一日只怕早就睡着了,没睡的也不会跑来这处后山……

    寺庙中戒律森严,和尚们只怕睡得更早,怎么会有人……

    乐嫣想后退,可好奇心更胜一筹,迫使她又壮着胆子朝着旁边小路里龟行两步。

    她一点点挪动间,果真在婆娑竹林里瞧见了人影。

    是人。

    是个男人。

    那人似乎在换衣服。

    若是以往,乐嫣见到有男子换衣服,只怕转头就走,可这日究竟是不一样的,许是潜意识里她已经察觉到不对劲。

    四周依稀飘来奇怪的酸臭味……

    这时的乐嫣并不知,那是什么味道。

    她只恍惚瞧见那男子身材粗壮,髭髯浓密,正换上一身长褂僧服。

    而随着她视线移开,猛然瞧见那人脚边,躺着一具白花花的尸体。

    ……

    顷刻之间,当头一棒。

    乐嫣骨颤肉惊,手脚发软。

    她几乎是身子比脑子反应快了许多,撑着两条软腿转身就往后跑。

    可人到了紧要关头,却能更快的镇定下来。

    她知晓,但凡自己闹出任何声响,被身后人发现了定难逃一死。

    乐嫣静悄悄吸了一口气,屏气敛息,几乎是悄无声息的转身往山上连滚带爬。

    下山容易,上山难。

    百来道崎岖山阶,她连上山都是轿子抬的,如今才走几步只觉胸腔填满了冷气。

    鼻头酸涩,几乎要刺激的眼泪鼻涕一同流下来。

    乐嫣跑啊,跑啊,可她终究慢了一步,她听到了身后那道独属于壮年男子沉重的脚步声。

    咚咚咚——

    第43章

    在这危机关头, 前方猛地出现一个人影。

    乐嫣几乎来不及撤脚就被人拉着腕子连滚带爬藏身进了一旁的树丛里。

    夜色岑寂,黑的像一摊晕不开的浓墨。

    那男人并未发现有人知晓自己行踪,他手持白刃, 步伐极稳, 不过几步间便登上了后山。

    乐嫣耳畔只能听见树叶的簌簌声, 她眸光转去身侧, 见救下自己的竟是春澜。

    只等那道脚步声消失在山道里, 二人又隔了一会儿才敢喘息。

    “娘子,您跑去哪儿去了?大事不好了, 山脚下全是叛军, 将寺庙围住了, 住持着急人出去呢,我着急的要死, 寻你左右都寻不见……”

    乐嫣心头一跳, 面色煞白, 不曾想不过片刻功夫,竟出了这些大事。

    她使劲儿拽着春澜的袖口, 几乎耗费了全身的力气。

    “快回去, 快回去。”

    晚了只怕来不及了。

    ……

    这夜, 注定是个难眠之夜。

    四处远远便可闻见喧哗之声。

    后院客房, 前殿宝殿,烛光亮堂, 到处人声鼎沸。

    气氛沉重间,寒风扑面, 冰凉刺骨, 乐嫣却一点儿都不觉得冷。

    她寻到了光亮,才觉得自己重新活过来了, 连忙命春澜回去抱着春生去大雄宝殿等着自己,乐嫣则是转头去寻到方丈。

    她不是不后悔,更是心中怯懦,乐嫣并不坚强,往日更从没遇见这等事。

    甚至她方才害怕之时甚至想要扭头下山……

    乐嫣一面随着武僧身后走着,一面回忆起过往的记忆,每每见到一个生有浓密胡须的男子,身体上的战栗是她永远无法战胜的——

    时隔三年,许多记忆重新涌起,仍是叫她心惊胆颤。

    可这日,她不能。

    她不能有半点退缩,春澜、春生都是她带上山的。

    若非是自己仓促定下的日子,若非自己心中因私留宿寺中,只怕她们也遭不到这场劫难。

    慧觉方丈见到乐嫣时,见她惨白面色,便开口宽慰:“施主莫慌,相国寺易守难攻,更有武僧驻守……”

    “不…不是,方丈……”乐嫣一出声,竟发觉自己嗓子沙哑甚至是止不住的颤抖。

    慧觉方丈想必亦是察觉到不对,招呼小徒:“却沏茶——”

    乐嫣却猛地上前,“不,都别走!”

    “法师您且听我说,切莫独自出行。后山……去后山以我的脚程约莫三盏茶功夫,过了枫树林的竹林里右手边,有僧人遇害在此……那歹徒穿了他的衣裳混迹上来,已经先我至少两盏茶功夫混迹上来……我不知他想做甚么……”

    乐嫣说这话时,浑身都颤抖,却又是迷茫。

    她如今不知相信谁,许是谁也不能相信,连与眼前这位老方丈独处一室都不敢。

    慧觉方丈脸上神情依旧庄严从容,他朝守在门外的武僧道:“听到这娘子的话了,快率人前去那处查看。另外多派武僧四处梭巡,切莫叫那贼人闯入斋房惊扰了香客……”

    门外传来一道应下声便再没了声响。

    慧觉起身披上袈裟,对乐嫣道:“施主可记得那人相貌?”

    乐嫣见此无奈摇头:“夜黑,我只依稀瞧见他满腮胡须,其他的……体壮,应是武学好手……”

    这已经是乐嫣绞尽脑汁想出的所有特征,再无其他。

    慧觉见此亦是凝重起来。

    想必他也知光凭这两点想寻到人只怕是艰难。

    那人杀了僧人闯入寺庙中,意欲何为?杀人?亦或是带走什么东西?

    还是……

    室内烛火摇曳,又来了一道脚步声。

    “方丈!大事不好!施主中有人说服用了寺中糕点,有中毒迹象,如今众施主皆是吵闹起来,纷纷闹着要下山!”

    ……

    大雄宝殿中,连夜醒来的香客们匆匆跑来此处殿中。

    殿中高广,三间通连殿宇,倒是颇大,容纳数百人仍是绰绰有余。

    只是如今却是喧闹嘈杂的厉害。

    许多女眷不住痛哭,郎君们亦是面容惨白。

    更有甚者连鞋履都忘了穿,赤着足从客房中一路跑出来。

    “这相国寺是怎么回事!我们千里迢迢赶来!为何如今不准我们下山?莫不是香火钱给的不够?”

    众人中有一人闹起,其他人都争先恐后鼓噪而起。

    “就是就是!快放我们下山!”

    “我儿子还在山下等着……”

    正在此时,殿外一寂,一道宽厚低沉的老者声音传来。

    “诸位莫急。”

    众人对望一眼,皆是一个个转过头去,只见一满头白须的老者穿身着金纹袈裟,手持鎏金法杖,目光威严,踏步而来。

    住持法师的到来,似一记钟鼓,倏然间叫纷乱的众人见到了主心骨。

    纷纷朝他哭诉而起,更有甚者,跪地下来哭求。

    “山下究竟如何?为何不准我们下山?”

    “方丈,我儿还在山下……”

    喧嚣声中,慧觉气定神闲,朝众人抚慰:“诸位莫急,帝畿叛军夜袭至寺脚下,我寺中武僧得了消息便已经从后山冲出去传信,相信很快畿内便有京师前来围剿。”

    眼瞧众人惊骇之际鼓噪不已,慧觉身后的小僧亦是安抚众人,拼命维持秩序:“诸位香客放心,我们相国寺自前朝起便被各路逆臣攻过数次,有道是破了金佛山,得金龙。可我寺中驻守山脚下武僧数百,地处复杂易守难攻,百年间无一次被攻下来!如今这处才是最安全的!”

    继方丈出现,此番安定人心之话,确实叫众人方才的惊惧少了许多。

    可众人间也不全是傻子,亦是有明白之人。

    “今夜这糕点是怎么回事?听说有客房的客人前脚吃了,后脚就吐血而亡!你们说不准我们下山!我还说你们是与贼人一伙的!想法子害死我们呢!”

    “就是就是!且就说如今咱们这里如此多贵胄子弟,高官家眷,想想亦知,若是那些贼人等会儿败退了,恐难逃一死!只怕是要强行闯上来以我们为要挟!落入乱臣贼子的手里我宁愿去死!此处不可留!万万不可留啊!”

    那贵夫人说这话间,牙齿害怕的咯咯作响,面上更是惨白无色。众人一听一个个顿时都坐不住了,才安稳下的情绪,又是一番哭爹喊娘。

    女眷都吵闹着下山去。

    方丈见此沉叹一声,苦心无力,摇曳的烛火落在他苍老的脸上。

    “如今若真放你们下山,山下匪徒只怕有万计。诸位施主……”

    众人仍不听寺中人百般劝阻,只觉得是危言耸听。

    大相国寺地处京畿,属京兆管辖,能有什么反叛动荡之事?只怕是雷声大雨点小。

    “我们有何可惧?我们中扈从可是不少!”

    是了,众人一听这话皆是言语附和。

    香客中多是达官显贵,身边扈从更是不少。如今齐心协力,总能冲出一条血路来。

    前来上香的有□□成皆为女子,若被叛军围堵,多待一刻便该声名受损。

    她们中多为高门女眷,家规孝道重重压在心头,只怕宁可丢了性命,也不愿名声受损。

    如何能待下去?

    “我若是被叛军围困过一夜,这等名声传出去,只怕要被未婚夫退亲了……若真是退了亲,我还不如在山下被砍死算了……”

    “是啊是啊,我婆家……本就不喜欢我。”

    慧觉看透世间百态,见此唯有双手合十,不再劝。

    “无一,你领着想要下山的施主从后山寻小路去。”

    名唤无一的小徒连忙出列,打算领头护送众人下山。

    然,此事状况忽变。

    山下有一对浑身染血的扈从上来,众人定睛一瞧,竟都是栖霞公主的扈从。

    几位一个个浑身血人一般,最严重的一人竟一条胳膊都没了,一身灰衣染成了血红。

    栖霞公主见事态不妙,便也来了大雄宝殿之中,如今见到自己的扈从遭难,露出柔弱姿态,以袖掩面,不敢再看。

    “其他人呢?你们如何这般狼狈?”

    “公主,山下围困兵马都是精锐部队,像不知何路的叛军,重重叠叠,我们只怕是走不掉了……”

    栖霞原本满是不屑,甚至还有空转身安慰起身边随自己而来如今被吓坏了的诸位贵女,如今听了这话,自是勃然大怒。

    “放肆!你们这一群蠢货!什么叫走不掉?你们几十人都闯不出去么?住持!住持送本宫下山!若是若本宫贵体有损,你们这相国寺我父皇会给你们拆了!”栖霞何曾见过如此血腥场面,害怕的浑身颤抖,声嘶力竭。

    慧觉不慌不忙,反倒看向方才欲下山的一群女眷。

    众人见了前车之鉴,栖霞公主乃是南应皇帝之爱女,身后随行而来的皆是以一敌十的护卫,他们中都闯不出去,死伤惨重,自己这些人算什么本事?

    固然贞节重要,可如今死到临头,尤其是那扈从少了支胳膊的可怖模样。

    她们不怕死,却怕缺胳膊少腿,日后可如何过活?

    “老天爷!我们这是造了什么孽……”

    “都跟你说不要来上香了!你偏偏要来!”丈夫们朝着妻子埋怨,妻子们只得哭天撼地。

    此时,慧觉身后一阵急促脚步声,他转身走出宝殿,见到是武僧。

    “可是追查到人?”

    武僧眼中热泪盈眶,呼吸颤抖:“方丈,方才寻去那处,死掉的正是失踪多日的守全,他被埋在落叶里,只怕死了有好几日了,身体都……都腐败了。我们寻着糕点查去后厨,两个寺人亦是遭了毒手,可惜我们晚了一步……”

    他悔恨啊,依着中毒人取糕点是时辰,只怕他们要是能早上两步,就能追凶手!

    慧觉道:“立刻收回所有吃食,包括井水也不可再用!派人严格看守各处要塞,那人能在武僧眼皮底下行凶,恐是本领高强之辈……任何人都切莫独身一人。”

    ……

    乐嫣对朝廷有着充足的信心,众人却不是铁打的人,在大雄宝殿中坚持了小半夜,便一个个都坚持不住,眼皮打架。

    寺人只得将众人护送回斋房,同时四处安插武僧守值。

    这夜折腾半日,也不再顾忌男女之防,乐嫣随着人流重新回到斋房里,几乎是本能的绷紧神经。

    “姐姐,原来你没骗我,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春生悄悄瞧了眼乐嫣,忽地来了这么一句。

    乐嫣如今没心思想旁的,只将春生抱在怀里,一听他这话,险些泪水浸湿眼眶。

    “你可有吃过糕点?”

    好在,春生乖巧的摇摇头。

    乐嫣一颗悬起的心慢慢放下。

    若是大动静搜查只怕要挨到天亮,四处寻着陌生面孔,那人总归逃离不掉。

    她们只要熬过这一晚。

    只是这夜是个难免夜。

    春澜经此一事,一如乐嫣一般魂不守舍,面容难看。

    “娘子,你与春生先睡,我守夜。”

    乐嫣经过这番惊心动魄,那人还未抓着,如何还有胆子入睡?

    可人都是这般,困意总是扛不住的。

    约莫平旦时分,乐嫣撑不住坐在床上打起瞌睡,头垂下一晃一晃的。

    不知是何时,忽地察觉而耳畔凉风刮过,乐嫣几乎是瞬间惊醒。

    却只瞥见烛火熄灭的最后一刻——一道悄无声息从窗外翻身而入的身影。

    乐嫣彼时只有一个想法,吾命休矣!

    她想要尖叫,想要卷起被子抵挡,可这日她才知自己的速度与那人速度的差距,几乎是乐嫣还在愣神间,春澜便卷着玉枕冲了过来。

    几声尖叫响破四处。

    许多守值的武僧赶来,却又是晚了一步。

    乐嫣扶着受了上的春澜,一双媚眼泪珠不断,手忙脚乱替她捂着胸口。

    “春澜,春澜你不要死……”

    她哀哭着,眼泪巴巴的往下掉。

    内室中一片香灰之中干巴巴站着从窗外跳下的暗卫。

    暗卫暴露了行踪,更没抓住凶手,当即愧悔无地,上来对着乐嫣跪下。

    “娘子恕罪!恕我晚了一步……”

    “娘子放心,春澜娘子伤的不重……”

    随着暗卫的话声音春澜亦是发出些嘤咛,还在没有昏睡,磕磕巴巴的安慰着乐嫣: “娘子…娘子,我没事……”

    乐嫣如今已经不是说废话的时候,方才若非这暗卫闯进来,几个春澜也不够阻拦那人想杀自己的手段。

    “你昨夜可有跟着我?”乐嫣哑声问他。

    暗卫面有愧色:“昨夜我一路追随娘子,可娘子似乎十分警觉,时不时回头查看,后我又见娘子的婢女追了上去,便跟的远……”

    那便是没见过那凶手的意思了。

    乐嫣心中失落,只觉得自己一行人都欠缺了些运道。

    暗卫眼中却隐有光亮神色:“今夜武僧太多,我离得远,远远只见一道黑影窜了来。我与他交锋两招,只觉那人身手矫捷,速度奇快,只怕是世间数一数二了,但若是再与他一决,必然能认出他的套路来。”

    他若是拼死与之一战,追出去未必不能见那人真容,只是万一是调虎离山,便得不偿失。

    暗卫,护卫的是主子的安全。

    他这两次……为了试探,已经太不合格。

    武僧们连忙上前给春澜处理伤口,当真是幸运至极——凶手利剑刺入春澜胸口,却是被春澜颈上挂的玉坠挡住。

    那玉坠乃是青玉,十分厚实。

    可饶是如此,方寸之间便遭刺碎。

    好在伤口不深,武僧连忙取出金疮药给春澜。

    “拿去厚实压着,很快便能止住血。”

    这边的祸事很快引来四处震惊,许多女眷前来询问,乐嫣交付好身后的老弱病残。

    接二连三的惊魂,竟叫她脸上隐隐泛出红晕。

    乐嫣踏出房门时,迎面便见一众女眷看着自己,她倒是面色镇定,缓步而行。

    只自己知晓,袖笼里藏着的手都在哆嗦。

    那人知晓自己看见了他,特意来杀她的。

    可惜他并不知,第一回 她没见到他,方才,乐嫣反倒是能确认了。

    ……

    天才蒙蒙亮,僧人四处搜寻贼人之时又出了岔子。

    “寺中武僧一个个身材魁梧,倒是与那娘子说的一般模样,可络腮胡却是只有几位师伯,都是熟识的人,只怕那歹徒刮了胡子?小徒又从新刮了胡子的人中查,没成想忘了上半年招新徒,本就有陌生面孔,如今外院来了好些僧人支援,他们的师兄弟都在山下,这般一来一往寻他们的师兄弟上来辨认,只怕半天都要去了……小徒叫那些人诵读《大佛顶首楞严经》、 《大方广佛华严经》、 《大乘妙法莲华经》 、《佛说无量寿经》 、《佛说阿弥陀经》”

    原以为这一番该是顺顺利利,可仍是出了纰漏。

    “武僧中有些入寺多年的,只怕成日酒肉穿肠过,早就忘了经文,诵的磕磕巴巴。小徒一时拿不出主意,还是来询问方丈,究竟该如何……”

    慧觉方丈闻言亦是叹息一声,有种无力回天之感。

    他明白,这人入寺只怕是想将寺中卷的一团乱麻——

    正是为难之际,又见僧人领着昨夜的那位娘子寻他。

    那娘子步履端详,月貌花容,神色庄严,目光平缓双手合十朝慧觉一拜。

    “方丈救我。方才若非我的婢女与扈从舍命相救,我只怕已身首异处。我身后是年幼弟弟和女婢,那人武力高强,又想杀我,只怕一名扈从总有有心无力之时,我想请武僧寸步不离保护我。”

    人到为难时自然会以自己为主,且乐嫣知晓如今她只怕是那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比起旁人不知多了不知多少风险。

    她要先保证自己的安全才是。

    慧觉眼眸微阖,不动如钟。

    “听闻施主身边已有了一位武力高强的暗卫,不好为施主一人破例。”

    乐嫣眯了眯眼睛,却道:“方丈,如今若是再不能寻出那人,只怕很快便人心惶惶,皆是所有人争抢着涌向山下,内讧而起。大相国寺易守难攻,可若是内部自己分化,你怀疑我我怀疑你,贼人未抓到,一个两个连闭眼睡觉连吃饭都不敢吃了,这是不是正中了贼人的计?”

    她闹腾半日,如今连水都不敢喝一口,若是往日里,只怕早就虚弱不堪了,如今不过是凭着一口气强撑着。

    慧觉听闻此言,双眸猛地一睁。

    乐嫣思量片刻,柔声道:“那人能杀了僧侣,换上僧袍,岂非不能杀了扈从,换做旁人的模样?”

    “方丈,我知晓自己不是聪明人,自作聪明只惹人闲话。可如今却不得不冒险一试,昨夜我家弟弟为了救我,朝那人掼了一香炉的灰。说来也巧,我闻不惯寺中斋香,只我那香格外特别,产自西域中,名唤荔枝壳。其香清淡,可却留香长久,便是香灰亦可能留香三日……”

    第44章

    “呦?这就是你们说看到了那恶徒相貌的娘子?”

    “是啊, 昨夜娘子不是说是深夜见到的歹徒?昨夜深夜可没什么月亮!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莫说是你,便是我们这等自幼习武耳聪目明之人, 亦是难看的清!”

    一群武僧被看守了好几个时辰, 本来是从山下前来助阵的, 不想竟被人当成歹徒冤枉, 自然满腹委屈, 语气冲的很。

    乐嫣却也不见生气,抬首一一扫视过众人, 她在每个人的面上都停留片刻。

    不是,

    不是。

    果然, 直到最后一人,仍不是。

    ……

    天光隐隐浮动, 一轮旭日在山林间露出了头。

    方丈一如既往往后殿中开坛讲经, 丝毫未被此场波折惊扰。

    如此这般, 倒是叫本就人心惶惶的众人心中安定了下来。

    许是都听说了那些个身首异处的前车之鉴,众人都不敢独身待着, 法师开坛竟也一如既往人满为患。

    没人敢独身留在斋房中, 唯恐自己糟了毒手。

    乐嫣随着人群来到后殿, 在人流中缓缓挪动。

    她像是在沉心听经, 不理世俗,她怔忪半晌, 只觉那气味如何也闻不到,像是消失了一般。

    难道是自己弄错了?

    还是, 那人用什么法子掩盖住了香气?

    她微微沉思间, 眼睫轻轻颤了颤。不远不近处立着的武僧观她如此,满面失望。

    乐嫣一步步朝着殿外走去, 顺着武僧魁梧的身型遮掩,微微抬眸。

    陷入她眼眸的,那是一张叫她意识朦胧,甚至出现错觉的脸。

    与她幻想出的那个叫她心惊胆颤的凶神恶煞相貌完全不同。

    那张脸。

    干净,齐整,像是终日不见阳光的教书先生,斯文青隽。

    那人身子瘦削,像是格外怕冷,白日里算不得凉的时候,亦是穿着一身深灰苎麻交领复衣,微微佝偻着身子,坐在一群香客中。

    他正与周围几个男子相谈甚欢,谈论着什么卦象,奇门之术。

    瞧着周围男子对他满目尊崇,敬佩,想必其人对此道多有研究。

    朦胧天光从明窗照入殿内。

    乐嫣只是隔着人群朝他不急不缓投去一眼,那人却似有所觉,微微停下与人交流,掀眸朝乐嫣处看过来。

    乐嫣险些躲开视线,却被自己强行压制住了,她面上没有任何异样,平静的将视线挪开那名男子,回到其他人身上。

    像是只是听经闲暇时候,百无聊赖一般。

    那男子也只是随意一眼,便缓缓收回视线。

    他面上至始至终没有任何异样,乐嫣亦是。

    可那方才仅仅对视一眼的瞬间,乐嫣只觉得那人的眸子像是一张大网……

    乐嫣神情无二,只是呼吸间已经与以往不一样,连身侧的武僧亦发觉出她的不对来。

    武僧顺着乐嫣的视线划过去,见到那桌上坐着一年纪约莫四十来岁,两鬓微白,面容削瘦的男子。

    乐嫣眼睫颤了颤,又听了一会儿经,才慢悠悠反身出了门。

    她一出门,便越走越快。

    “就是那人。”乐嫣语气肯定。

    “可那人与你先前说的并不相似……”

    乐嫣也是这回才知晓,原来男人的胡须只要足够浓密,便可以掩藏住一切。

    络腮胡下,不一定是一种莽夫的脸,亦有可能是一种儒雅斯文的脸……

    “我确定。”

    她眼中沉寂,“他换了一身衣裳,可是没时间沐浴,那香便是化成灰我也能闻出来。”

    想来也是,那男子只怕是被自己坑了,自己投毒导致连井水都被封了,如今他贸然去打水洗澡只怕回惹人怀疑。

    几位武僧对视一眼,眼中闪过跃跃欲试,却又被他们强行压下激越。

    “那人身边都是香客,且离得那般近,唯恐他一时暴怒而起。需想办法将他引渡出来再行捉拿,务必要万无一失,绝不能叫其他香客受了牵连。”

    “是。”

    却是说是慢来时快,几乎是几人正说话间,身后殿中便传来女眷的尖叫,令人牙齿发麻的刀剑碰撞。

    “不好了!”

    “刺客、刺客!快保护公主!”

    “栖霞公主被挟持了!”

    ……

    众人连忙往回赶,果真见是方才还与周遭人谈笑风生的男子早已一改方才的文弱之姿,单手持刃,一道雪白亮光抵着身前女郎纤细脆弱的脖颈。

    那歹人不懂何为怜香惜玉,刀刃只管紧紧贴着公主的皮囊,随着她呼吸间蹭开了一道刀口。

    点点殷红血渍顺着女郎脖颈间流下。

    看着骇人。

    冰凉的匕首贴着脖颈,可怖的男人重重抵在她身后,脖颈上传来的刺疼,一切的一切,都叫栖霞面色煞白。

    她浑身哆嗦,失声尖叫而起。

    “你们还不快杀了他,救下本宫……”

    方才那场变故突生,只叫栖霞周身的扈从措手不及。

    众目睽睽之下,公主竟在她们眼皮底下就被人掠了去!

    “切莫伤了我家公主!挟持公主,你莫不是想与我们大应为敌?!”

    “还不速速放开我家公主!你这贼子!究竟想要如何?”

    一片尖叫声中,慧觉方丈见那男子眼中狠辣之色,开口劝说:“施主,放下刀刃,莫要伤害这位女施主。”

    男子面上浮现起古怪的笑容,“放下她?放下她我如何下山?你们立刻将后山门打开放我出去。否则,我等不及了,手间这柄精钢锻炼的刀刃一刀滑下去,只怕是一刀两断,连皮也不连着了……”

    这话一出更叫栖霞惊吓的六神无主,涕泪横流。她不断哀哭着叫众人去救她,却惹的身后歹徒厌烦起来。

    “闭嘴。”

    那人的声音阴冷:“再哭一声,就割了你的舌头。”

    栖霞往日身后总簇拥着许多女郎,如今莫说是帮栖霞说句话,一个个都恨不得往后退离得远远的。

    更有甚者,连滚带爬跑出了殿外。

    “放肆,你这恶徒!想要挟持人下山去也不该挟持公主,公主要是伤了分毫,你只怕更别想能走得掉!”众人中亦有义愤填膺之辈,见如此尊贵的美人被歹徒挟持,美眸垂泪,一个个都壮着胆子同那人言语交锋起来。

    歹人不见收手,反倒是嗬嗬一笑。

    “公主?据我所知,当年太子弃国逃窜,多少忠臣被他抛弃多少家族为他满门覆灭?既已丧权离国,便该是同贼鼠一般。贼鼠之后,如今焉能自称起公主来?当真是相鼠有皮,人而无仪!”

    他这一句话,叫南应来使们面色几变,想要反驳却无奈公主被人挟持在手里,一个个只觉得着急气闷的厉害。

    此时郑玉珠壮起胆子莲步轻移上前,朝着南应女官耳畔附耳几句。

    也不知说了什么,南应女官犹如见到了救星一般,对着她连连点头,连忙与那歹人斗智起来:“如今山下早有京师赶来,你以为单凭你们一群乌合之众围困能围困几时?挟持了我们公主,你纵能逃离得了此处山门,只怕也逃离不了大徵王师围堵!还不快束手就擒!”

    栖霞亦是失声哀哭,听了这话,像被提醒了一般:“你放了我,你换个人挟持,此处谁都比我这个大应的公主要来的强,你挟持了我有什么用?大徵皇帝能放过你?”

    众人一听,险些被攀咬到自己身上,女眷面容一滞,男人们也再不敢上前。

    心中厌恨起这位公主的自私丑陋面孔。

    谁知原本栖霞只是随口一说,也不知哪句话竟说动了那人。

    歹人从人群中梭巡一圈,竟是直直望着从殿外迈入的乐嫣。

    “那也行,便她吧,叫她来换。”

    乐嫣来时便遇见这般当头一棒,如今尚且不知何事,为何会来到自己头上?

    她蹙眉间,便已经有人朝着乐嫣劝说起来。

    “侯夫人,为了两国邦交,您便是取义成仁,以身报国替了公主这一程吧……”

    “是啊是啊,总不能叫一个千里迢迢来大徵的邻国公主,一个未婚女子被歹徒挟持……若是传出去南应,这多是不好……”

    栖霞公主嗓子疼的说不得话,便有身侧的众多女官上前,纷纷劝说乐嫣,甚至不掩以身份压人。

    “侯夫人,若是咱们公主在大徵出事,扰了两国谈合之事,只怕水深火热的是两国百姓。您放心,您这恩情我朝必定记着,公主日后也必定记着您今日之恩,没齿难忘!”

    “是啊是啊!”

    一群男女慷他人之慨,心中都觉得日后若是栖霞能入住中宫,必不会忘了今日之羞辱,同样也不会忘了今日众人的恩德。

    一个个都迫不及待的跳腾起来,语气皆是为了国家,俨然是一副逼着乐嫣就范的语气。

    乐嫣头一次感到头疼,恶心。

    她梭巡一圈,在众人殷切的期盼眸光中强压下愤怒,直直抬起眸光望着那歹人:“为何是我?”

    她很想知道这个问题,这处可是有不少身份不在她之下的名门女眷。

    那男子眸中升起了一些趣味,“符节是你外祖?小娃娃,我当年可是被你外祖射断过一条腿,如今竟又险些遭到你手上,果真是有些意思……”

    他眼眸在乐嫣身上打量,“你可知昨夜我本可杀了你?”

    乐嫣亦是升起狐疑,她只是庆幸自己捡了一条命,如今这人却告诉自己,是他手下留情的??

    她自然不信这等鬼话,又听那人道:“说来,我如今见了你才明白过来,嗬嗬,有意思有意思。比起这位贪生怕死的南应公主,你的容貌倒更像是那宸妃……”

    那人盯着乐嫣的眉眼,莫名其妙的这番话却叫众人摸不清头脑。

    这话叫栖霞又惊又气,只觉得蒙受了奇耻大辱。

    她眼中染起厌恶,对着乐嫣命令一般:“你磨磨蹭蹭做什么!快些上来!上来换了我!否则我日后焉能饶过你?”

    今日栖霞公主被挟持乐嫣自觉有自己的原因,如今听她这一番话,只觉得栖霞公主当真是该!

    她顿时冷笑,再也不管,扭头就欲走,郑玉珠却忽地上前抓着乐嫣的衣袖劝说:“嫂子……今日这人只要你,若是能要我,为了大徵便是刀山火海,我倒是宁愿替公主跑这一糟,遣妾一身为社稷……”

    乐嫣一甩手袖甩开她。

    郑玉珠妙眸微转,瞧一眼栖霞公主两侧的扈从,皆是一副磨刀霍霍,没办法与歹徒硬搏便要捡着软柿子捏欲要上前将乐嫣直接绑过去换回栖霞公主的模样。

    “您不主动去,只怕结果也是一般,何不如给自己也留三分薄面,日后好叫栖霞公主惦记着你的情面。”

    面对如此境地,乐嫣身后的暗卫亦是三两步走上前来,几人隐隐形成对峙之势。

    “我看谁敢?侯夫人是善化长公主之女,今上甥女,轮得到你们一个个如此放肆?一小小南应只怕还没我大徵一州大,焉敢如此不分尊卑?”

    乐嫣紧紧攥起手袖,目光犀利落在一个个人面上。

    她的腰肢纤细而笔直,“我符家为朝廷马革裹尸,摧身碎首,我外祖潼关之战更是救下整座城池,三度襄救京城,却不想救下的是尔等忘恩负义之辈!竟想劝我,将我送去被我祖辈折辱的前朝叛贼手里?”

    这出闹剧亦是难看,方丈亲自出面,手持佛珠,只对身后武僧道:“老衲答应过侯夫人,遣寺中僧人护卫施主。”

    这话一出,仿佛是一颗定心丸。

    连大相国寺住持都站在乐嫣这边,众人当即不敢再七嘴八舌,连栖霞身边一个个抽出刀来的侍从都慢慢收刀回鞘。

    乐嫣身后的暗卫朝着那歹人骂起:“你等肖小躲藏在大徵境内数十载,无恶不作!只为了今日?那你怕是算盘算错了!本就是南应那群鸡鸣狗盗之辈,栖霞公主才是你的主子,你敢杀你主子?”

    听闻此话,场面顿时大变。

    众人皆是窃窃私语,连南应的人也是一脸不可置信,这人不是敌人,竟是同盟?

    不、不……

    怎会,他们不是来求和的么。

    如何会又与大徵朝廷动真刀枪?

    那歹人听了此话,原本波澜不惊面容像是蒙受奇耻大辱:“休要如此辱没我等!我等当年本该以身殉国,可当真是心有不甘!数十载隐姓埋名四处藏身,纵身在泥潭,亦从未有一日忘却复国之心!只为有朝一日复辟朝廷!”

    “可你等!可你等!当年周道渊跑去了黔南,一路害死我们多少忠臣烈士?是他背叛了我们再先!我等悉心竭力盼着复国大业,将殷氏狗贼血脉屠尽,尔等鲜廉寡耻之士却卖女求荣!想要叫这流着周氏血脉的公主生下留着逆臣贼子血脉的杂种不成!呸!”

    这话仿佛击碎了歹人所有理智,他面如寒霜,咆哮着冲僧人,“速速将后山门打开!尔等是想看看我敢不敢割破她的喉管?”

    “速去,开后山门。”慧觉方丈道。

    ……

    山风凌冽,冷的刺骨。

    山下一日之间究竟如何,众人都不得知晓。

    只知约半刻功夫,栖霞公主被她的侍从抬了回来,听说那脖子上的伤口不深,只是金枝玉叶何曾受过此等侮辱?早就晕厥了过去。

    后寺中又是一番鸡飞狗跳,好歹算是安稳住了。

    乐嫣守着才醒过来的春澜,回想起今日过往,仍觉浑身湿透。

    春澜安慰她道:“娘子,如今那人走了,大相国寺也暂时安全了。您许久没睡了,如今可以安心睡一觉了。”

    安心?如何能安心?

    一日外边不平息,她如何能睡得着?

    乐嫣神情疲惫,却丝毫没有困意,她实在忍不住,忍不住喃喃起来:“那人今日的话好奇怪,说他本来能杀了我,却放过了我,还说起前朝那妖妃的事儿,我不明白,不明白……”

    春澜流了许多血,面容苍白,连反应都比以往慢了许多,她想了好一会儿,问她:“那人约莫多大年纪?”

    “约莫挺大的了,四十好几了,只怕也是有了……”

    可虽然四十好几,身子骨可是强壮的很。

    以往乐嫣觉得,以一敌百之人只是话本中的戏说,可今日见了那歹人才知,只怕他便是其中之一吧!

    能在一群护卫眼皮子底下将公主掠走……且下山时脚步生风,挟持着人竟仍是速度奇快。

    春澜随口笑说:“许也是他故意这般说的,为了自己棋差一招寻借口……”

    乐嫣却仍是睡不着,想着这两日里又是见到尸体,又是见了血,一闭眼都是那些支离破碎的尸体。

    “你说人死了后会去哪里?投胎转世么?”

    春澜靠着床榻闭着眼,忍不住笑了起来,许是不想乐嫣太过伤感。

    “谁知呢,许是以另一种方式活着,只是亲人不知晓,也看不见罢了。”

    ……

    乐嫣这一回睡觉,竟是睡得十分沉。

    她太累了,太累了。

    她迷迷糊糊的一个梦接着一个梦,梦中闪现过许多人的面孔。

    她的母亲,珍娘,她鲜少见面的父亲,高太后,高祖,先帝……她又见到了卢恒。

    那时候的她,时常被郑夫人嫌弃,成婚一年多肚子没有消息。

    乐嫣去寺庙中烧香拜佛,去求签。

    她仍能记得那签文上说,她与卢恒的子女缘薄,趁早要孩子还能有,越晚越不能得。

    她听闻很是着急,回家对卢恒说,可卢恒对房事上十分克制,更不喜欢白日里谈论此事,他并不信。

    反倒是笑话乐嫣,“你才多大,急这事做什么?”

    到了晚上,卢恒收拢着手臂抱着她纤细的身体,二人肌肤上贴着一层薄汗。

    他总将一切安排的有条不紊。

    他畅想着,最好在二十五岁当父亲,那时候不早不晚,正是能抽空陪伴孩子的时候,他还要在三十岁拜相。

    他还要……他有许多许多梦寐以求的东西,他想做个权臣,想做个清官,他想要世人都能吃饱穿暖。

    可总没有乐嫣什么事儿。

    最后,乐嫣又梦见了皇帝。

    只不过这回叫她糊涂了,仍是四年前的雪地里。

    她穿着一身桃红的袄子,她摔了一跤,脚踝扭伤了,又疼肿的又高。

    她呜咽了没一会儿,只不过这回,跑来的不是卢恒,皇帝找到她了。

    他像是赶的很急,很急,眼睫上,眉毛上都挂上了霜雪,瞧着白茫茫一片,竟有几分好笑。

    乐嫣见到他来,有些震惊的扭头左看右看。

    “怎么是你?”

    皇帝却哑笑。

    “不是我,还能是谁?”

    他将流着鼻涕的她拦腰抱起,换来乐嫣拼命挣扎。

    “你走开!我才不想要你抱!”

    皇帝这是还能有少年感,狠狠捏了一把她带着婴儿肥的脸颊,冻得红扑扑的脸颊。

    “不想要我想要谁?”

    语罢,又一脸嫌弃的将他手上小娘子晶莹剔透的鼻涕,抹上了她的褂子上。

    “脏死了!”

    乐嫣被气的醒了过来。

    她猛地坐起来,却听耳畔嘈杂一片。

    斋房外燃起火光,人影憧憧。

    四处传来哭喊声。

    “不得了了,山下人放火烧山!要攻上来了!”

    第45章 (小修)

    外边漫天是灰蒙蒙的低沉的浊云, 尘埃染透了一整片天际。

    分不清是天气暗沉,还是山下涌来的滚滚浓烟。

    “快,带着人往后撤, 那里有一处小道通往后山, 火势一时半刻也攻不过去。”

    香客们经过一整个日夜的提心吊胆, 早已是饿的有气无力。

    这时众人倒也知晓真叫山下的贼人冲上来, 所有人只怕都逃不过。

    众人倒是都自发组织起来, 习过武的年轻男子都一同随着武僧下去护山。

    而其余老弱女眷则是被僧人们组织着往后山撤逃。

    暗卫跑来朝着乐嫣抱了一拳,便也匆匆离去。

    乐嫣今日倒是迸发出许多力气, 搀扶着春澜, 牵着春生, 一行三人慢吞吞跟在人后。

    山下四处都是滚滚浓烟,一群人捂着口鼻, 人挤着人往后山跑。

    亦不知跑了多久, 乐嫣只觉腿肚子都在打颤, 今日将往年一辈子的路都走光了。

    好在春生这孩子是吃过苦的,一声不吭的攥着乐嫣的手, 与她一同跑了将近半个时辰, 也没喊过一声累。

    天气渐渐暗沉下来, 湿漉漉的风裹挟着烧烬的山灰朝着人群扑面而来。

    乐嫣恍惚间双眼被熏得刺疼, 她听到远处有人唤她的名字。

    四处太过嘈杂,她耳畔空濛濛的一片, 只听众人言语中满是惊喜和艳羡。

    依稀听见有人唤她,“侯夫人!你快看看, 那人是不是淮阳侯?好像是淮阳侯, 淮阳侯上来了……”

    乐嫣脑子里嗡的一声。

    她有些不可置信的抬眸看去,原以为一众人的一出闹剧, 没成想竟真的看到那个身影。

    那一刹,耳畔所有嘈杂声都渐渐消失了,乐嫣只能听见自己紧张的呼吸声。

    人群中,卢恒是那般的醒目。

    往日的他举止清朗,浑身上下一丝不苟,今日却显得狼狈不堪,玉冠歪斜,甚至官袍袖口处几处遭刀剑割裂,衣襟上染了大团大团的血。

    乐嫣不知是他的血,还是旁人的血。

    看他来的方向,更不知他是从何处硬闯上来的……

    这般被围困,四处一只苍蝇都上不来,他是从何处上来的?

    可如今显然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人到了危难关头,以往的恼恨都不记得了。有什么是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

    乐嫣不知自己如今是什么模样,双眼被方才的烟雾熏得又酸又疼,一身衣裙染满了尘土,浑身到处都脏的不成样子。

    许是卢恒没有认出她来,许是什么旁的……

    她眼睁睁瞧着卢恒从自己眼前经过,如今的她筋疲力竭,自然不肯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当即朝他跑过去。

    “卢恒,卢恒……”

    可他似乎没听见,只大步往前走,乐嫣追过去时,正见卢恒抱着一个人从人群中走出来。

    乐嫣手指轻颤了一下,慢慢停下脚步。

    一如既往,温润无双的眉眼,如今纵是衣衫染血,仍皎如玉树临风前。

    阴沉的天,血腥的气息。

    她的丈夫虽生的清瘦,却也极为有劲儿,抱着郑玉珠几步间便朝自己跨步而来。

    卢恒见到乐嫣,他眼中是毫不迟疑的欣喜。

    他望向她,语气竟有些颤抖:“阿嫣,阿嫣你可还好?”

    沙哑颤抖的嗓音,像是混着沙砾落如乐嫣耳中,这还是乐嫣第一次见他如此失态。

    不过,显然,乐嫣不会再自作多情到觉得他是为了自己。

    这日,乐嫣无比的冷静。

    卢恒将乐嫣上下打量一遍,微微松了口气。顺着乐嫣眼眸的方向,落往怀里面容惨白满是泪痕的郑玉珠,他迟疑半晌,朝她解释:“她犯了旧疾,她这病受不得烟,我先带她退往后山通风处,阿嫣你别怕,我很快就会回来接你。”

    他的话惊醒了昏迷过去的郑玉珠。

    她捂着唇撕心裂肺的一阵咳嗽,咳醒之际,便是泪眼朦胧的攥着卢恒的袖口。

    乐嫣心中恨的发毒,双唇无声开阖。

    “我只怕有些困难……春生还小,春澜更是受了伤……你能不能帮我一把…”她说到最后,有些无力。

    若是可以,她如何愿意如此低贱的去求他?

    本该一刀两断的人,她又该以一个什么态度去求他……

    可她没法子了。

    眼瞧自己已经落后旁人一大截,若是再晚下去,叫身后人追上来了,只怕第一个倒霉的就是她们。

    一个是为了救她受了伤的婢女,一个是她的弟弟,自己不需要他帮……

    可她们呢,乐嫣总要想方设法给其他人寻活路啊。

    她几乎是绝望了,只觉得恐慌与无措从四面八方追上来,拢罩上自己。

    “你不要管她们,随我身后。”

    乐嫣听到卢恒看了眼她的身后,如是说。

    乐嫣自是不从,她难掩唇角冷笑,往后退了一步。

    他总是这般,凡事稳操胜算,算的滴水不漏,必要时又毫不留情。

    卢恒叹息一声,只能道:“既如此,你先随着人群往后山撤。只管安心,京师南北军已经围剿而来,叛军坚持不了多久,如今天色很快就会落雨,火势更烧不上来,你等我半个时辰,不,不用半个时辰……”

    卢恒看了看风口的位置,打定主意,将郑玉珠送上去就立刻下来。

    郑玉珠是他舅舅留世唯一骨血,如今这回着实不能看她陨命。

    乐嫣不知自己方才究竟是做的什么美梦,梦想着她已经离心离德的丈夫还能冒死来救自己。

    亦不是第一次了,自己究竟是如何竟还能幻想起他能施手搭救起自己一把……

    果真是被烟熏得糊涂了。

    可这日她不敢惹恼了他,到底算是最后的希望,她只盼着他能看在以往同床共枕多年的情分上,真的还能、还愿意……回头帮帮自己。

    她太需要一个人搭把手了。

    她沙哑着嗓子,强压着情绪,死死咬紧牙关说出这么一句。

    “你快去快回。”

    乐嫣瞥见,他的腰上仍挂着的是自己给他绣的荷包,也不记得是她哪一年绣的了。

    湛蓝打底,穿着百吉条绳丝线的如意堆绣荷包。

    卢恒自她话音落下,再没有停留,每一步都跨的极大。几步间便离她远了,再几步,她都快看不清他的背影。

    天气冷,衣衫又穿的薄,被这山道见的冷风吹着,浑身僵硬,却察觉不出冷。

    害怕占据了一切,早没什么心疼,难过的感觉。

    到最后,所有的情绪都化成了烟雾,飘散开了。

    空气又湿又沉重,一声闷雷声,像是一块巨石砸到她的胸口。

    雾蒙蒙的天果真下起了小雨。

    这雨简直是及时雨。

    不一会儿功夫,山下浓烟渐渐停了,火势不再蔓延。

    四处都能闻见一股木炭燃烧的臭味。

    乐嫣屏声敛息带着二人继续往山上爬。

    她隐约听见有人可怜她:“我还以为是她丈夫来接她来的……怎知、怎知我亲眼瞧着,那女人一捂胸口晕了过去,她丈夫就转了脚,不管她了,还哄骗她说等会儿要来寻她……这后山与这处一来一回,她又拖着两个累赘,她丈夫来也搞不定……”

    “哎,这男人啊,当真是没几个好东西!”

    ……

    没走一阵,眼看三人落在最后,春澜坚决不肯再拖累乐嫣,不受她的搀扶。

    “我早没力儿了,娘子不如叫我留在这里寻个地方躲着,带着春生没了我这个拖累,也好快点往后山去……”

    “娘子,奴婢不过是一条糙命,便是那些贼人见到了我,也未必会危险,我寻着这附近能遮掩人的地方躲一下便是。”

    乐嫣自是不同意的,可着实扭不过下了狠心的春澜。

    三人这般僵持半晌,乐嫣顶着风口,轻顿片刻。

    “那等你恢复了体力,就继续往上跑,我怕那群人冲上来。”

    春澜朝她答应下来。

    “娘子您只管走,我歇歇就好。”

    后面的一路像是走着黄泉道。

    男女痛哭哀嚎,天色越来越黑暗,也不知是什么时辰,四处黑的彻底。

    夜里,凌烈的山风,叫乐嫣竟生出一种恍然隔世之感。

    直到身后传来呼喊声,尖叫声,有火把亮起。

    山下有叛军闯上来了。

    乐嫣听到身后的刀光剑影,她抱起春生四处躲藏。

    奈何四处平坦,连处藏身之地都没,她瞧见不远处几间屋舍,像是大相国寺原先建在后山,用来清修的地方,只不过后面年久失修,便无人用了。

    乐嫣抱着春生躲去破庙里,寻了处荫蔽的柴堆后躲着,死死捂着春生的嘴巴。

    “嘘,别出声。”

    “……我们在这里睡一觉,睡一觉就好……”

    外边偶尔传来的惨叫,哀哭。

    仿佛是那些落后乐嫣一步的人留下来的。

    乐嫣担忧起自己,又担忧起春澜。

    一道闪电划破漆黑苍穹,腥风卷着雨水劈里啪啦打在屋檐上。

    滴答滴答。

    漏风滴水的屋檐,雨滴落在她的脚面上。

    一滴滴,砸在石板上迸裂开来,将她的丝履一点点渗透……

    这夜,她不敢有丝毫颤抖,亦不敢发出声响。

    只这般静静听着,听着面前的漏水,听着偶尔山头传来的嚎叫,偶尔甚至还有马蹄声,刀剑声。

    太乱太乱了。

    她甚至都觉得是老天爷眷顾,自己这处不算隐蔽的屋庙,竟还没被人搜寻上来……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

    这夜比以往任何一个飘荡着鹅毛大雪的冬季都冷。

    她心里装满冰凌,骨髓里尽是一望无际黑洞洞的深渊。

    乐嫣想着,若是自己被歹人俘虏了去,会是什么下场?

    女眷们只怕都不得一个好下场,尤其是自己。

    她的祖辈手上沾了无数前朝人的血,如今自己落入他们手中只怕是不得好死。

    扒皮抽骨,挫骨扬灰,亦或是什么旁的更可怖的事。

    她又想起,自己的母亲也是在与这日一般无二的兵荒马乱中生下的自己。

    都说生孩子是鬼门关,而母亲那是同时面对的便是两道鬼门关。

    她印象中的母亲,是个瘦弱,柔弱的女子,她是如何忍受下来的?

    母亲撑过了,自己定然也能撑过去——

    自己这条命,在许多人眼里,或许敌不过旁人珍贵,可是她却是她的母亲苦苦煎熬一夜生下来的,是她母亲舍不得半点责骂百般呵护长大的。

    乐嫣想着,自己若是能活下来,会去做什么事?

    这夜,许是乐嫣的期盼触动了老天,一切并未如她所想的行进下去。

    不知何时,雨水中传来了阵阵马蹄。

    蹄声像是闷雷,直到愈来愈近。那些人勒缰停马,一记记沉重踏声重重砸入乐嫣心头。

    乐嫣拔下发间珠簪,将冰凉的簪身攥紧在掌心,眸光死死盯着门前,浑身冰凉。

    砰嗵一声闷响。

    早就破败不堪的寺门应声而破。

    外间是硝烟阵阵,仍可见片刻前的金戈血影。

    几个身着玄铁重甲的士兵几息间便寻觅到藏身暗处的乐嫣。

    火把移到娘子莹白的面上,照料那张足矣叫世间所有女人羞愧的玉容。

    芙蓉面,含情眼。饶是如此一番颠簸挫折,满面尘土,仍是不改风情。

    “快去回禀圣上,寻到娘子了。”将领说这话时,声音都忍不住颤抖,激越。

    经如此惊心动魄的一夜,乐嫣早不信任何人,她看着那人,死死凝望着他滴水的剑尖。

    刀刃血槽处依稀有干涸的血渍,混着雨水,一滴滴猩红滴落下来。

    她凄切地问他:“你是何人?”

    “臣乃龙骧卫左骑营副尉,恕臣来迟!”

    有那一瞬,她的伤口,她冰凉的躯体,像是被这一句话抚平,像是被暖和起来。

    一道道滚烫的血液冲入她冰凉的四肢,身躯。

    几乎是随着那人话音落下,无数雷霆铁蹄踏碎雨幕。

    乐嫣放下怀中的小儿,挣扎的站起身来,踉踉跄跄往屋外跑去。

    屋外仍下着雨,细细簌簌的雨水,她却浑然不觉。

    她冲进雨幕朝着前方跑过去,冰凉刺骨的雨水,几乎瞬间渗透她的衣裙,染湿锦衣。没两步便浑身失力,狼狈跌倒下去。

    她仰头,愣愣地抬眼。

    直勾勾看着远处一群朝她奔来的重甲铁骑。

    眸光像是生了根,穿过重重金甲卫,落到远处被一众龙骧卫簇拥而来的身影———

    为首之人身披金甲,眉眼间满含肃杀之气。

    见到他的一瞬,乐嫣的心才是真的踏踏实实落回原地。

    她的心才重新跳动起来。

    她的脚才踩到了真实的土地,她知道,她们所有人都安全了。

    强忍一夜的泪水瞬间决堤,失声恸哭起来。

    泪水混着雨水簌簌而下。

    泪眼朦胧间,她察觉一双粗糙的大掌抚上她的脸颊。

    烛火使她有一刻短暂的失明。彷徨间她只觉身子一轻,被身前人从泥水中抱了起来。

    连续几日的惊恐彷徨,滴水未进,又是一整夜的疲于奔命……

    如今的她,只犹如见到了神主降临。

    那张火光中忽明忽暗的脸,深邃立挺的眉眼,在这个夜中被镀上了一层柔光。

    她睫羽轻颤,被抱起时,控制不住的,柔软的侧脸贴上皇帝冰凉僵硬的龙首肩吞。

    “陛下,陛下……”她带着哭腔,像是不可确定一般,唤他。

    皇帝并未说话,他的手掌宽大温热,隔着棉衣一遍遍安抚上那张瘦弱的背脊。

    “鸾鸾,朕很抱歉,来晚了。”

    第46章

    这夜, 狂风怒号。

    随着龙骧卫援兵赶来,叛军一个个落网伏诛,山道间尸横遍地。

    乐嫣担忧着春澜, 可如今龙骧卫四处扫荡残余叛军, 却没人放她出去寻人。

    “娘子, 陛下吩咐过, 如今还不安全, 您该在房中歇息。”

    乐嫣像是无头苍蝇,来来回回跑出去了几次, 却被拦在门前只能得这么一句话。

    她只得隔着门帘, 朝外边儿人不厌其烦的反复提醒:“我婢女可寻到了?”

    “羽林卫已经去寻了, 娘子且安心。”

    外边人反反复复只这一句。

    若是往日,寻个人只怕是片刻功夫, 只是这夜又是雨水, 又是乌漆嘛黑的一片, 遍地尸骸。活下的人们一个个都是灰头土面,四处藏身各处, 想要寻到当真是不容易。

    乐嫣知晓自己问的太多了, 不好继续去惹乱了。

    好在, 下半夜的时候, 隐约有脚步声出现在她的房门前。

    乐嫣一怔,便连忙去开门。

    “娘子!”

    门外的春澜头发散乱, 面上染着血渍,这日竟也顾不得什么规矩, 跌跌撞撞跑来, 与乐嫣主仆二人相拥而泣。

    她们竟还都活着。

    春澜哭哭啼啼的,“我险些以为再也见不到娘子了, 好几根羽箭险些扎到我身上,我也不知是哪儿来的力气,就这般一路往树丛里钻……我想着,我这回是再也见不到娘子了……”

    她抹了把眼泪:“我想着,临死前竟还又饿又渴,也真是可怜。想着若是再给我一次机会,无论那盘糕点有没有毒,我一定也都要把它吃的干干净净。做个饱死鬼……”

    乐嫣听了她这话,瞬间破涕为笑,连忙拉着春澜将她拽到一旁圆桌上坐下来。

    “你瞧,我方才与春生吃的时候,他每样吃的都给你留了一半。足够你吃了!”

    春澜一听,只热泪盈眶。

    “若非是送奴婢来的小将来的及时,奴婢如今只怕早就身首异处了……”

    乐嫣又哭又笑。

    这夜,主仆二人无比的贴近,乐嫣甚至将自己心里打算与春澜说起来:“经过这一遭,我亦是看开了许多……以往我总是战战兢兢,瞻前顾后,如今想来只觉得自己太蠢,以为缩着脑袋事情就找不上门,就能活得畅快,活得自在……”

    春澜有些不解,乐嫣这般说是什么意思。

    她才注意到乐嫣已经换了一身的衣裳。

    乐嫣才沐浴过,头发湿漉。

    寺中如今已经平稳下来,每处屋舍殿宇都被人搜查过,乐嫣住的这处更是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羽林卫,只怕不比皇帝身边的护卫少上几个。

    她如今也知晓不是讲究的时候,寻到一件寺中干净的素袍棉衣便这般松松垮垮套在身上,也好过穿那身又脏又湿的衣裳。

    一身男子的交领素袍,竟叫她穿出了几分玲珑窈窕来。

    内里什么都没穿,只系着一根腰封,显得纤纤细腰不堪一握。

    葳蕤烛光下,蛾眉弯弯,面若芙蓉,一双眼眸勾魂夺魄,娇颜若新月生辉,花树堆雪。

    叫春澜不经都看的痴了去。

    鸦黑飞瀑般的长发飘洒在肩头,并没有擦干,就这般往下不断低落着水珠,不一会儿腰上便湿润一片。

    乐嫣却毫无所觉,慢慢来到铜镜前,屈膝跪坐下来。

    她随身竟还带着口脂,葱白的手指一点点晕开,轻轻点润在唇珠之上。

    “娘子,您……”

    她似乎有些明白乐嫣的欲意。

    “今日陛下又问起我来……经此事后,我竟觉得同他在一起也不差。”

    春澜大惊,乐嫣却只是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她的眼底,是一片孤寂。

    “由奢入俭难,从小我没吃过多少苦,这两年吃的苦太多了,多到我已经害怕了,我如今可再不想吃苦了……我也知这样不好,可与其这般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与其谁都能踩上一脚,还不如……”

    她恰到好处的停顿,保留了自己最后一丝尊严。

    那张脸生的妖冶,无论是五官还是皮肤都挑不出任何瑕疵。

    如今只单单抹上桃花色的胭脂,微微展唇,那镜中的娘子妩媚动人,倾国倾城。

    “仔细想来我无依无靠的,往何处去,躲起来,如何躲?其实都一样……”

    会有很多的男人觊觎她。

    这一点她很早就知晓,她母亲更是知晓,所以她母亲才会如此迫不及待的一定要在临死前见到乐嫣成婚。

    原本是想找一个有权势疼爱女儿的男子,替她继续护着女儿,可谁知遇到了卢恒。

    “今日他抱起我时,他抚摸我的背时,我竟觉得很温暖,甚至很感动……我有些触动,我觉得若是就这样也不是不行……至少我不会再受欺负,至少你们都能过的很好。”

    这里是上京,若想在这里生活,没有地位,没有人脉,都是走不长远的。

    尤其是她还是一个女人。一个生得如此姿容的美人。

    春澜听了,默默咽下口中的话。

    她方才想对乐嫣说,自己见到了侯爷,侯爷他受了伤,一直在找娘子。

    不过,春澜经此事后,默默咽下了这句话。

    她想,这事儿就当自己没瞧见吧。

    娘子有自己的日子要过了。

    说出来空叫人烦恼罢了。

    ……

    这夜,京师无人得以歇息。

    羽林军如今统领,年愈六十的老将头发花白,满脸刀疤,瞧着一身凶神恶煞。

    老将彻夜颠簸仍不见有丝毫疲惫,甚至与那匪首当面交锋也不败下风,几人协力,才将那匪首活捉,又是一番审问,如今仍是精神抖擞。

    “臣观他路法招数狠毒异常,有前朝兵马大元帅匡越的影子。匡越早在潼关之战就身首异处,传闻他有两名养子深得他武学真传,只怕就是他了。只奈何那匪首十分口严,问他身份,问他一切,铁鞭抽了几十下,也没撬开嘴。”

    他也不敢继续审讯下去,免得活活将人打死。

    说到此事,话语微微一顿,悄悄抬眸去瞧皇帝神色。

    皇帝抬眸,两人的眸光撞击在一处。

    他知晓李老将军欲言又止的话。

    “不过那人倒是说起一些旁的事……事关周道渊当年在兴州府一事……陛下,臣以为应彻查当年所有知情之人!”

    皇帝神色阴沉,岿然不动。

    片刻,他才拂了拂手,“此事朕心中已有定数,今夜天色已晚,将军且先退下歇息吧。”

    见此,李将军也再多言,便告退下去。

    皇帝独自坐在案牍边思量许久,忽地听外边有守卫过来。

    那守卫上来便禀报:“娘子问陛下,陛下可安睡了?”

    这话,像是不经意的试探。

    又像是一只小猫儿伸长爪子,偷偷勾起他的腰带。

    皇帝一时不知如何回话。

    却在一盏茶功夫后,起身去了乐嫣落脚歇息的那处客房。

    第47章

    那扇门本只是虚掩着, 屋内案桌上此刻只点燃着一盏灯,零星的烛火昏黄暗淡,给内室一切蒙上了一层微光。

    静悄悄的, 屋内燃着熏香。

    素幔下, 朦朦胧胧坐着一个纤细婀娜的身影。

    皇帝高大的身影顿在门前。

    里面的娘子却已经慢悠悠起身, 莲步缓缓走到他跟前来。

    灯火葳蕤中, 她姿容曼妙, 像芙蓉蒙上了一层细纱。

    她的发很长,几乎垂落在膝前, 俯身朝他行礼时, 甚至有几缕发丝拂去地面。

    那交领领口空荡荡的, 她似乎也是头一回穿这般的衣裳,颇有些不自在的拿着粉白的指头轻轻压着。

    深更半夜, 如何也不是喝茶的时辰。

    可乐嫣就着那盏微弱的烛台前, 挽起袖, 煮沸水给皇帝沏了一盏茶。

    那茶不知是营卫们从何处寻来的,自然是比不得宫中的茶。茶叶颜色发褐, 泡出来的茶汤也不够清亮, 甚至有些浑浊。

    可皇帝却并不讲究, 自她手里接过, 便低头喝起来。

    皇帝垂眸,眸光挪动到那双攥着自己袖口的素白指节上。

    昏暗中, 乐嫣的声音细柔的像是云雾,潮湿的发甜。

    “才烧开的水, 陛下当心烫……”

    皇帝嗯了声, 环顾了四周一圈,问她:“夜间可是害怕?”

    他以为, 她是经过那些事如今有些不敢入眠,所以才叫他来。

    岂料乐嫣听了这话,却是摇头。

    她才洗过的头发如今都干了,满头乌丝如瀑布般披散在肩上,随着她的动作荡漾,甚至能闻到发间的清香。

    烛火前的娘子睫羽轻颤,“我寻陛下来,是为之前陛下问我一事。”

    乐嫣语罢抬起眼帘与皇帝对视。

    烛火映在她面上,素白的脸上有些脆弱而可怜的味道。

    皇帝眸中泛起深晦,只看起来倒是漫不经心。

    他要听她说下去,而不知这般似是而非的话,一趟趟叫自己空欢喜。

    好在,这回,乐嫣总算不再像是之前那般,含糊其辞,慢慢吞吞。

    “我这些时日想了许多,时常梦中泪水沾湿了眼眶,十分迷惘。可这日我当真是想通了,陛下,妾欲与淮阳侯义绝!只是不知朝中律法……”

    面对这等好事皇帝怎还管律法?他自是大手一挥,唯恐她变卦:“此事依照律令,他弃妻不顾便有害妻之嫌,无需经过官府,朕这边便直接判了。”

    乐嫣不懂这些,如今却也不再反抗,她继续道:“我如何都无所谓,只恐母亲在天难安,被百官辱骂……”

    她这话自是真假参半。

    怕母亲亡灵难安,更怕日后他三宫六院,自己则会成为他每一个女人都恨不得踩一脚的存在。

    自己辱门败户,声名狼藉,连阿猫阿狗都能来踩上一脚。

    这回她算是得罪了栖霞,她心中清楚,若是栖霞纵使登不上后位,便是日后大徵宫中妃嫔,日后日日与皇帝吹枕边风——自己日后又该如何?

    若乐嫣才十五六岁,她只怕还极好哄骗,只怕几句话就觉得皇帝对自己的一片真心。

    觉得自己只要勇敢,不惧流言蜚语,就什么都能撑过去。

    纵然乐嫣如今并不怀疑皇帝对自己的喜爱,可这喜爱能撑过几时?

    敌得过新人?

    敌得过一个又一个比自己美艳年轻的娘子?

    她如今做的不过是自救罢了,她要有一个所有人都为之忌惮,所有人都动不的的身份。

    她绝对不能入宫。

    “妾日后想生活在母亲的府里,那处有妾的许多回忆……”

    皇帝按捺着情绪想听她仔细道来,不叫自己显得那般肤浅庸俗,迫不及待。

    他的许多话在嗓间微顿,他想说,他这辈子只会有她一个女人,可如今后宫的昭仪更是赤裸裸打他的脸。

    他想说,他会肃清后宫,他会保护好她,他只会与她一心一意的过日子,他们会像寻常夫妻一般,同吃同住。

    可如今显然并不是最恰当的时候。

    如今多了许多不确定之事,他不在乎她的身份,她的血脉,可暗处总有人虎视眈眈。

    很快,他很快就可以彻底肃清一切,不叫她受一点波折。

    可乐嫣却不能明白。

    在乐嫣看来,他甚至有些疯癫,又固执。

    他或许能保护自己,却也仅仅是如此,他不会理解自己,也根本不顾自己死活。

    皇帝么,不都是自己舒服就行。

    “妾不要你给我什么……妾求陛下答应妾一件事。”

    被女色冲昏头脑的皇帝,连最简单的言语陷阱都懒得理会他就想要答应下来。

    “妾要陛下不可强迫我,若是妾一辈子不愿意入宫,陛下就不能强迫……”

    皇帝静静看着她。

    这日,他沉默不语,她便一直定定的看着他,直到那双眼中有晶莹泪水漫出,泪水一点点漫出眼眶,似一颗颗珍珠,从她光洁无瑕的腮上落下。

    最终自然先是皇帝终于缓缓开口。

    “人言固然可畏,可也不过都是不痛不痒,虚无缥缈之物。鸾鸾可是担忧你与朕日后之事?鸾鸾放心,前朝的事……”

    他说着说着,却忽地一怔。

    今夜的乐嫣,比起往日格外大胆。约莫是这夜四处昏暗,叫她生出一种纵使羞耻旁人也看不到的想法来。

    既然看不到,似乎只剩下触觉与听觉……一切只剩下本能的冲动、欲,望。

    她缓缓伸手,将自己柔软的手指轻轻放去男人虚握的掌心。

    他的手掌,宽大,温厚,掌心滚烫。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第一次对着他主动。

    她缓缓勾起他的掌心。

    皇帝神色不动,只另一只手的茶水轻晃,滚烫的茶水滴落到他袖上。

    那双似狼般幽绿的双眸,慢慢凝着她。

    看吧,男人都是这样的。

    哪怕是没沾过女色的皇帝,闻着风儿,就嗅到了味道。

    乐嫣才只是踏出一小步,他就立刻拾级而上,不给她任何退缩的机会。

    男人在此道上,真没什么理智的。再能克制的人,也一点就燃。

    他的眼神幽绿的像是一只饿极了的狼,眼裂很长,瞳孔深邃,如今又这般眯着眼看着她,神色严肃,漫不经心。

    像是只狼,又像是狐狸。

    等着小鸟送上门,慢悠悠张开嘴的狐狸。

    方才还觉得昏暗是她的遮挡色,叫她格外大胆,如今乐嫣只觉得自己成了一个送上门来的猎物。

    她想抽出手来,却为时已晚。

    男人漫不经心的将茶盏放置在桌案上,便揽长了手臂,顺势捏住那只绵软的手,一点点将她牵扯入怀里来。

    方才明明是自己先乱动手的,是以乐嫣有苦说不出,也不好如今就猛地推开他,只能忍耐着,顺从的坐去他腿上。

    她期盼着点到即止的稍微越线。甚至是不想太过难堪,将脸蛋埋在他脖颈间,好逃避起他的眸光。

    他看不到她面上的神情,便只能伸手去触碰着她的眉,她的脸,在她眉间描绘。

    乐嫣今夜,格外乖顺的伏在他肩头,像一只易碎的瓷娃娃,由着男人抱着,抚摸,也不见挣扎。

    她知晓的,对付他这等吃软不吃硬的男子,总要给他尝到些甜头……

    可乐嫣还是太过年轻。

    她自以为是的盘算,她的忍耐,遇到的却是男人身体本能的愈发不规矩。

    渐渐的,她察觉到坐着极不舒服,闻着空气中的麝香气味,乐嫣才回过神来。

    她想过要将身子给他的,只是不想是这日……

    再如何,这夜来的太快,她没做好心理准备,二来——这是寺庙中。

    这太荒谬了,荒谬到乐嫣有些害怕,只觉得自己亵渎了神灵,只觉得自己做了天大的丑事。

    她伸手按压住游走在腰间的大掌。

    “阿舅,这晚只怕不成……这是寺庙,多少尊菩萨在天上看着我们呢……”

    红唇中呢喃着想叫他退却的称呼。

    大徵皇室信佛,逢年过节,祭拜祖先纵使会请神入宫,连太后的长春宫后殿都不知供奉着多少尊神佛。

    她笃定,皇帝还是有所顾忌的。

    可乐嫣终究不理解男人的心思。

    若是方才皇帝只起来了七分情欲,那她这声称呼出来,呢喃间气息胸脯的颤抖,如此近在咫尺朝思暮想的娘子。

    显然叫男子情绪到了顶端。

    他眼梢透出些昏君的意味,声音喑哑辗过她脖颈一圈又一圈。

    叫她浑身酸麻。

    “神佛都是假的。”

    隔着一层衣裳,并不真切。

    可那层烧,灼,热,潮不做假。

    乐嫣自然察觉到了,他臂弯轻轻锢着她的腰,已经叫她像是被钉在他腿上,整个人紧紧贴在他胸膛上,动不得分毫。

    她脸颊酡红,醉酒了一般推搡他的肩头,不想如此贴近他们,“您别这样,我们这样太快了……”

    这与她想的自然不同的。

    她想的,今夜也不过是二人贴近一些,或许可以一起同床共枕,她可以接受他慢慢陪伴自己,至于这等事,日后慢慢再说——

    可他这日却有几分不管不顾。

    在她绵软的呼吸声中,随着骨颤肉惊,坐在他腿上纤细的婀娜玲珑的身子。

    他是个压抑了许久七情六欲的男人。

    二人是如此的接近,他灼热的气息落在乐嫣耳畔,论力气,乐嫣在他面前,犹如小鸡一般。

    身前男人浑身掺着热气,他吻着她的后颈,脸颊,直到她眼尾泛红,隐隐的泪花被他蹭下,最后,吻上那张朝思暮想的唇。

    她微微张开的唇瓣色泽艳丽无双,浸染口脂后更显晶莹剔透,美的让人心惊胆颤。

    慢慢的,浅尝即止的吻落在她唇上。

    不知何时,掌下娘子慢慢失去了挣扎,慢慢的变得顺从,甚至是气息不定。

    几乎是下一刻,雪白藕臂放置去了桌案之上。

    起初,她还能挣扎几下,可没片刻,便是鬓乱四肢犹如烂泥。

    乐嫣双眸含雾,眼睁睁瞧着眼前桌案上的茶盏掀起的波澜。茶水涟漪时而快时而慢,最初茶水落在桌面上,流淌到她的手臂上,贴着她的手臂落到桌下。

    没一会儿,连茶水也晃荡的没了大半,只剩下一个底儿。

    各种交织的气息中,她几乎羞的素手掩面,可双臂早失了力,身前冰凉的案桌上,满桌茶水在少女纤细身子的绘制下,成了两座峭立山峦。

    她的这个可怖的梦境中,到处都是水痕。雨打芭蕉,风染桃林。

    黑暗伴随着长久的暴雨,甚至她醒来的很长一段时光,脑海中有一段段的大片的眩,晕,眼前雾蒙蒙的叫她几乎要呼吸不过来……

    第48章

    窗外的风呼啸了一整夜。

    白日里, 风传来阵阵寒凉,空气中朦胧有了几分冬日的气息。

    这一夜京畿许多人彻夜未眠,在京师清绞之下叛军彻底伏诛, 埋藏在大徵数十载的前朝余党也接二连三被挖出来。

    远处有栖鸟鸣叫一声, 振翅而去。大相国寺中, 天还未亮便重新喧嚣起来。

    山脚下来了许多马车, 一群险些生死相隔的亲人相见, 抱头痛哭。

    只怕接下来三年五载,众人再谈起此处都是色变。

    人们来了又走, 都不在此处血腥之地久留, 相国寺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久违的岑静。

    乐嫣足足睡到午时时分才悠悠转醒, 她醒后眼睛失神的盯着幔帐,听着窗外庭院中树叶被风吹的簌簌作响。

    良久, 她才起身。

    早上她迷迷糊糊中倒是被清洗过好几遍, 被穿上了干净衣裳, 不然她浑身只怕是睡不好。

    小孩儿总是睡得早起的早,一清早起床就要嚷着要来陪姐姐, 春澜哪里敢放人?她跑来这处瞧了好几趟, 隔着老远就有许多甲卫不准她再踏入一步。

    一问, 什么都问不到。

    春澜哄了小孩儿半日。

    好在春生又闹着要来见乐嫣时, 房门已经开了。

    乐嫣正朝着铜镜绾发,她素来都是由婢女伺候的, 自己并不怎么会梳头,梳弄半日也只勉强盘了一个简单的发髻, 反倒是叫自己手臂又酸又疼。

    乐嫣面色有些怪异, 莹白的脸透着粉红,明明昨夜几乎没睡, 气色却着实不错。

    “娘子,这事您放着叫奴婢来就是……”春澜连忙上前接过乐嫣手中的梳子。

    乐嫣执意叫春澜歇着。

    “你伤着就安心歇息着,我随手梳梳头罢了。”

    她说着,便往发上随手攒了一支珠花。

    叫春澜瞧见,乐嫣一身合体的锦绣衣裙,桌面上更是摆满了珠花,胭脂,款式不算别致,却都是她没瞧见过的。

    顿时,心中亦是有了猜测。

    心里嘀咕着,这只怕是上心了,连夜差人去给娘子又是重新置办衣裳又是弄了这么些哄女孩子欢喜的物件……

    乐嫣又问她:“外边如何了?一直听着说话声,鸟雀叫声,吵吵嚷嚷的,吵得我都睡不好,如今困得很。”

    这话自然是假话,她总是怕亲近的人瞧出来,自己一副浑身无力的模样。

    春澜低声道:“方才我瞧见将军们将大相国寺的香客都遣下山去了。”

    乐嫣盯着铜镜微怔了会儿,又将衣领往脖颈上拨了拨,好歹勉强遮住那些红痕。

    “娘子,昨夜、昨夜如何?陛下可同意了?”春澜本也不该多嘴,只是实在是心中着急。

    她轻轻抬头,眼波盈盈。

    “自然是同意了。”

    她说到这里,神情害羞中不由得泛出小小的得意,却空口不提昨夜自己付出了多少。

    “他什么都答应我了,日后我们就这般相处,他不敢叫旁人知晓,我也不用入宫,受人磋磨……”

    春澜一听,却是眼眶一酸:“那您往后……都这般不成?”

    乐嫣还未来得及说话,门外便有羽林卫奉了皇帝的话,道是来传乐嫣过去。

    乐嫣面上笑容微敛,伸手拍了拍春澜冰凉的手指:“船到桥头自然直,他…他待我还算体贴,亦是说到做到的人。”

    她边说着,边戴上一旁的帷幕,随着羽林卫出了门。

    乐嫣的内心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般淡定。她方才只是不想叫本就细心的春澜看出来罢了。

    若说以往,她许多事都同着自己的婢子们无话不谈,便是以往与卢恒间较为亲密的事,她也不会隐瞒。

    可如今终归是不同了。

    事关皇帝的事,无论是好是歹,乐嫣都不愿意说出口。

    她渐渐学会了沉默寡言,将事情藏在心里。

    毕竟,她亦是清楚,二人这般见不得人的关系,越少人知晓越好,越不投去感情越好。

    她们只是各取所需罢了。

    等春生袭爵了,等自己真正站稳脚跟,一切都能守得云开。

    ……

    几日的动乱,四处狼藉。可只唯独大雄宝殿之中仿佛真有神灵庇佑。

    殿内诸多菩萨仍是一如既往慈目低垂,凝望着众生。殿中有穿堂风卷起七彩经幡,佛香盘旋缭绕。

    殿中听慧觉方丈讲经的皇帝听到身后脚步声,微微掀开眼眸回眸看去。

    只见殿外天光通明之处,缓缓走来一个身姿纤细,娉娉袅袅的娘子。

    拖曳至她腰间素白帷幔之下,露出一截樱紫杨妃绣金纹的对襟云锦棉衣,再往下是软银青萝的百合裙,凤头履。

    她将那张面容藏得严严实实,人停步在殿门前,便不肯再踏进一步。

    就好像,二人间这见不得人的关系一样。

    皇帝无何奈何,起身与方丈告辞,他主动踏步出殿寻她。

    乐嫣微抿着唇,这许是她人生头一回犯下这等出格之事,如今见到昨夜的荒唐对象,说不紧张是假的。

    不过如今,真的踏出这一步,反倒是心中没有先前那般煎熬羞愧了。

    再荒唐还有还有什么能荒唐过二人昨夜的?

    乐嫣心中如是说,奈何话一出口,语气中有藏不住的冷然。

    “陛下寻妾来,想如何?”

    这和他上午离去时,揽着他腰身睡得深沉的温柔娘子截然不同。

    这般快的脾气转变,叫皇帝滚烫的心遭了一桶凉水淋下。

    可他怎么会生气呢?

    皇帝好言好语与小姑娘说,听闻相国寺香火灵验,二人既然来了,也不好白跑一遭。

    岂料帷幔下的乐嫣听了这话,忍不住笑了一声。

    也不知是谁昨夜还大言不惭,“什么神佛,都是假的。”

    今日,又要逼迫她跑来上香?

    “妾那日来时已经上过香了,今日身子不适,便算了……”

    她开口这话叫皇帝听出那本该绵软的嗓音如今干干的,确实有些沙哑,不像假的。

    皇帝一听,心中登时有些急,“身子不适?哪里不舒服?”

    乐嫣却冷笑了一声,言语讽刺:“妾身子污秽,不敢面对神灵。”

    皇帝生平头一次被人这般挤兑,偏偏他还满眼狼狈,不敢有半点生气。

    最后,只得佯装漫不经心牵着她的袖口。

    “既然都来了,不想去烧香,那朕陪你去后边抽一签。”

    乐嫣知晓,自己若再拒绝,这男人该生气了,他也不是什么能叫人一直忤逆的脾气。

    她便只好任由身前男子牵着,亦步亦趋的跟着他穿过树荫,穿过阳光。

    皇帝比她高上许多来,乐嫣若是离他离得近了,总踩在他遮天蔽日的影子里。

    不过她如今也不害怕了,只这般闷着头不答话,随着他踏入后殿。

    殿中似乎早早知晓二人要来,岑静的听不到一丝声音,见不到一个人影。

    乐嫣接过皇帝递过来的签筒,她抱着应付的态度,随意乱抖一通,见掉出一根签文,便看也不想看。

    他替她拾起来。

    明明说不信神佛的人,这日却低着头认真且仔细的瞧着上面签文。

    只见签文最上边,刻着一个赤红的下字。

    显然,乐嫣抽中了下签。

    皇帝连签文看也不看,便重新插回签娄中。

    “再抽一支。”

    他对她自然并无命令的口吻,可语气却无端的严肃,低沉。

    乐嫣见到如此的皇帝,不敢与他对着来,只好依着皇帝的话又掷了一签。

    她眸光忍不住瞥过去,却见又见一个下字。

    这回,便是连乐嫣自己,也是心中微微一惊。

    以往她不是没抽过观音签,可多是中签上签,下签却是一回都没中过。

    如今这次……却一连两卦下签,看来……

    看来,自己这日后的姻缘当真是不顺了。

    乐嫣见此心中倒是不见任何慌乱,反倒是娇嗔一笑,只觉得这处的观音签还挺准的。二人如今的这般关系,日后若还是这般纠缠,能有什么姻缘?

    她早就没了心,更不再想有姻缘了,如此倒是挺好,绝了她的任何心思。

    “观音签中,上签二十二支、中签六十支、下签只有十八支,我却一连抽中两只下签,陛下,这是不是预示着我此生往后的姻缘都不好,皆是惨败,苦求不得而告终……”

    这话,亦是她提醒皇帝。

    皇帝睽睽的眸光居高临下看着她,面容有些僵硬,似乎是不愉,最终,却开口道:“这说的自是你第一桩姻缘。”

    乐嫣却不好糊弄,反而追问他:“可您昨日不是说过,您的金口律令已经判了我二人义绝了?今日都过去一日了,那为何今日的下签还能推算到已经作废婚事上去了?”

    “人间的消息天上能知晓的这般快?只怕如何也要过上几日。”

    乐嫣还是头一回知晓,皇帝这般能说会道的。

    她不知为何,很是生气,心中郁闷恼火,干脆闭口不言,干脆将签娄整个送去给皇帝手中。

    “不如您也来抽一签,叫我也看看咱们是不是都是下签?”

    皇帝睥睨着她,自然是看穿了她的小心思,并不接过。

    “朕从来不信这些。”

    第49章

    太阳西沉, 天光隐隐暗淡,朦朦胧胧的,只寒风依旧。

    卢恒翻身下马, 却见侯府满是狼藉。

    府门前围满了人, 有朝中官员, 有宗正寺的人, 亦不乏许多看热闹的街坊。

    卢恒一身衣袍被风刮的簌簌作响, 立在影壁前,看着箱奁一抬抬从后屋陆续抬出来, 看着婢子婆子管事们一件件对着册子, 唯恐出了一点差错。

    老管事见他来, 当即便迎上来。

    “侯爷,朝廷下了义绝文书, 您与夫人究竟如何了?这……这可如何是好?”

    卢恒掌骨猛地紧攥, 来喘息都未曾, 便有早在侯府等候的官员连忙迎上。

    “淮阳侯你总算是回来了,这份文书你收好, 一份你留着, 一份昨日便送去了康献王府。如今官署中还需您与乐娘子二人当年的婚书, 此事毕竟不等同与和离, 需要作废婚书销掉婚事,你看……”

    几人是户部赶来的, 虽不是与卢恒同一处办公,可总也是时常见面, 如今乍一见, 前几日还光风霁月的淮阳侯竟是一脸憔悴阴郁的模样。

    本就皙白俊朗的面容,如今这日瞧着竟白的泛青, 且那迎风立着的瘦削身型,更有几分摇摇欲坠。

    当事人一副快要驾鹤归去的模样,顿时也不敢催着,不敢说重话看好戏了。

    “哎呦您这是伤着哪儿了?怎么气色这般差?”

    “可是前几日那起子叛军干的好事?我就说,怎的好几日见不到侯爷,朝中不少人都受了伤哩,礼部员外郎家的儿子,还没了,哎说了真是可怜见的,侯爷竟也伤了……”

    卢恒表情有几分阴恻恻的:“义绝?下官自幼倒是熟读大徵律令,依着《户婚律》,夫殴妻之祖父母、父母及杀妻外祖父母者,官府判义绝。昔日长公主离世,身为郎婿下臣操持后事守孝诸事亦是一日不减,至于泰山大人,更是逢年过节多有往来孝敬。敢问各位大人,下臣究竟是何处犯了律令?义绝也好,总得叫我行个清醒才是。”

    几人对视一眼,若说是口舌之争,只怕无人能争论的过卢恒。

    人家本就是干着外藩院的活,死的都能给卢恒说活了,更何况这律法,他确实未犯一处。

    众人如何辩驳的上来?

    还是由着宗正寺之人为难开口:“乐娘子之母为本朝长公主,先帝义女,乐娘子身为宗室出女,这律令自然不能依着寻常律令来。且《户婚律》本就是陈年就律,许多都是随着前朝的,朝中早打算完善此律……”

    “那岂非是等新律下来,几位再行上门?”

    卢恒并不肯接过义绝书,只淡笑着,面容不见冷冽,却显然是油盐不进。

    众人一听,心中皆是恼恨,不经暗骂起这淮阳侯,往日看着温良,不想竟是如此巧言如簧油盐不进之辈!

    此事是皇帝发话,他们出面,若是放在旁的人家府上,众人只怕都不敢闹腾,乖乖的就将此事接下,也好不为难他们。

    谁知这位竟是如此油盐不进?真敢同皇帝计较起来?

    宗正寺的人冷下面容,冷哼一声:“淮阳侯你既是朝中官员,许多事莫要犯了轴!乐娘子既是宗室出女,便该是半个皇家人,还容得你揪着律法不放?倒是只会盯着旁出,既如此,你不妨也将自己干的事儿抖落斗落?”

    不要脸,大家都不要脸好了。

    “我等上门自是已经查的清清楚楚,叛军攻入大相国寺那日,您明明带了人前去营救,却如何没营救夫人?若非京师的兵马及时赶到,只怕夫人该是危险!你这虽不算无心之故,可夫人却是长公主唯一血脉!若是真出了好歹,侯爷,即便你的人头够赔付不成?如今只判你二人义绝,不治你的罪名,这已是从轻发落!侯爷不可再是非不分了去!”

    卢恒闻言面色青白,却仍道:“当日情景非你们所言,我去到时并未有人攻山,形式亦是不紧急,此事是我意料之外,如何能构成害妻之嫌?”

    可任凭他如何说,几人仍是不动如山。

    卢恒不与这几人继续浪费口舌,反倒是绕过一众丫鬟,与珍娘求情。

    “您应当是信我才对,我如何会弃她不顾?她如今只怕不肯见我,还想请您帮帮我,有事我必须当面与她说……”

    卢恒将手袖中连夜写下的书信交给珍娘,他的手指冰凉甚至微微颤抖,不慎触碰到珍娘手上,珍娘都不由打了一个冷颤。

    若是往日,珍娘只怕是忍不住要朝着卢恒细问起来,唯恐这位姑爷受了伤。

    可这日珍娘看也没心思管卢恒的什么书信,像是什么腌臜玩意儿一般。

    只淡淡吩咐众人:“接着去收拾,娘子发话的,任何她碰过的物件,带不走的东西都拿去烧了,任何东西都不要留下。”

    她这音儿说的有几分低,看似朝着婢子们吩咐,何尝不是朝着卢恒说的?好叫他不要多做纠缠,早早死了心。

    卢恒闭了闭眼睛,手臂有些颤抖,“我与她三载的夫妻,这都是您亲眼看着的。我……我从未做过对不起她的事情,我亦是头一次做丈夫,许多事都是跌跌撞撞的摸索,这次之事是我一时想的差了,这两日我甚至未曾阖眸闭眼过,我亦是后悔,可我寻不见她了,我有些话想同她说清楚……”

    珍娘却只打断他的话。

    “上回的事娘子还瞒着我,若非是我听下人说,只怕都不知晓。您将我家娘子丢在荒野,我家娘子染了风寒,若非是有贵人襄助只怕人早就没了!您可真是贵人多忘事,许多事情都不记得了?我家从没受过苦遭过罪的娘子,自从嫁给您当真是没过过几日舒坦的日子。您若真是还对她有几分情,便也该早放她离开了,娘子还年轻,您总不能耽搁她另觅良缘。”

    一句另觅良缘的话,直戳了卢恒的心窝。他终于忍不住,“珍娘只怕是不知情许多事,如今这日谁判的义绝?她若是离了我,才是难过的,她回来,我会带她走……”

    可这日,他如何说破嘴皮,珍娘仍是眉头也没抬。

    她将卢恒的书信丢去他脚底下:“娘子是命大,这回才活了回来。饶是如何,再不济也比跟着侯爷您丢了性命的好!”

    语罢,珍娘忽地提步往几位官员处走去,将方才寻来的婚书交给几位大人,卢恒反应过来时却已来不及。

    “几位大人,此乃娘子与侯爷当年成婚的婚书。另有一事奴婢要与几位大人陈情。奴婢所知,这桩婚事当年是淮阳侯府他们弄虚作假,骗婚!”

    珍娘忽如其来的这句话,在场众人大眼瞪小眼,只觉惊世骇俗。

    原以为皇帝亲判义绝,要为了淮阳侯夫人改律令已经够离谱的了,如今还有更离谱的事儿。

    骗婚?

    原本还想着早到了落衙时辰,一个个腹中饥饿昏昏欲睡的大人们,顿时一个两个精神起来。

    “快仔细说说,究竟是如何?”

    至于朝中有没有骗婚这等律法不重要,重要的是方法淮阳侯不是还将他们怼的无地自容?还说自己从无过错?

    如今若这婆子所言属实,可不就是打淮阳侯的脸面了?

    呵呵呵。

    有意思有意思。

    珍娘凝视着显然微怔在当场的卢恒,见他眼中迅速掠过惊骇、狼狈,甚至是怔忪,这些情绪瞧不见虚假,倒是叫她一时糊涂起来。

    如今,她也不想管这些了,只如实道:“奴婢留永川的两月间,趁机查了许多当年侯府的事情。谁知这一查,真是叫奴婢开了眼界……今日几位大人也在场,不如侯爷,我问你几句,还请你一一作答。”

    卢恒面上闪过一丝狼狈,他自是不愿意将家中丑事捅破在众人面前,只不过今日已经不是他能阻止的了。

    他闭了闭眼,“你说。”

    珍娘微微一笑:“龙朔三年,三月,郑夫人携侯爷入汝南长公主府,在汝南暂居半月有余,次月二府纳彩,定下婚期,可是?”

    卢恒缓缓点头。

    “侯爷什么时候与娘子相识?”

    卢恒顿了一顿,“二年,十一月。”

    “侯爷先前有过婚约一事,是何时作废婚约的?”

    此话一出,直叫卢恒面色又惨白一分,而如今,显然不是他不答的时候。

    他脸色渐渐难看起来,眉头紧锁。

    “龙朔二年,十二月。”

    “与何人?”

    随着珍娘一桩桩一件件的发问,显然饶是卢恒也料到有不对劲之处,他朝着珍娘求情一般,“此事二府间有所误解,许多事我亦是被蒙在鼓里,珍娘,此事我亲自去查,定然给鸾鸾一个交代……”

    “无需改日,侯爷,你只需如今这日告诉我,您当年可是与郑家玉珠娘子订过婚事?”

    卢恒最终只得颔首,此话一出,叫几位官员都变了神色。

    珍娘更是抢地呼天。

    “当真是了不得!当年我家贵主特意差人往永川探查,两次间得到的消息可都是侯爷未曾订过婚事!侯爷今日便告诉我,你为何在认识我家娘子的次月,与郑娘子退婚?并将郑娘子遣回外府?你做这一切,隐瞒处处实情,不是骗婚又是为何?!你们府邸!你与郑夫人竟敢如此大胆!行骗婚之事!”

    此事亦是她糊涂,这些年面对府中桩桩件件,却是充聋做哑,她早该去查了才是!

    字字句句,当着如此多人的面,只叫卢恒面色惨败,他眼皮颤抖几下,只得低声央求珍娘:“此事我亦是不知情,许多事我都可以解释。珍娘,我如今唯求见她一面,我与她说清楚,她一定会明白的……”

    珍娘却是恨得咬牙切齿,她对卢恒的话其实是半信半疑。许是这些年相处她知晓卢恒品行不是那等穷凶极恶之徒,可若卢恒不知情,这些年这一切始作俑者是谁?

    便是郑夫人了?

    想不明白,自然有人会去细查。珍娘便不再去想,如何,她都不会再叫娘子与他见面了。

    “如今这般再说这些亦是无意义之事。侯爷当年早有婚约,却瞒着世人退婚,转头求娶我家娘子,不是骗婚是什么?!如今又纠缠做甚么?!”

    宗正几人听闻此言,对视一眼,皆是面色微变。

    若说原本还只当作是夫妻间吵闹私事,可这扯到隐瞒婚事,欺瞒皇室,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

    方才还被卢恒以自己行得正坐得端唯由挤兑一番的宗正,如今亦是满心厌恶,当即便道:“此事我们宗□□自会派人去彻查,若经查实,便乃欺瞒皇室,骗婚之罪!侯爷,还望你好自为之!”

    珍娘立即朝着几位官员道谢,询问好后事,得知二人早在前日便已户籍另立,再无瓜葛。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珍娘喃喃道。

    熟悉的物件被一件件被拿走,二人房中那张拔步床更是被匠人劈碎过后,由几人抬着床架子出来,往后院去焚烧,不一会儿便是滚滚浓烟。

    亲眼目睹这些的卢恒忽地猛咳两声,忍着寒风凌冽,便不管不顾使人套马,竟是再不管旁人。

    珍娘懒得再搭理卢恒,临上马车前见到风中那个瘦削的甚至有几分脊背弯曲的身影,她到底是忍不住,“缘分尽了便是尽了,侯爷何必再如此惺惺作态。”

    “您去了,我家娘子不会见您的。”

    ……

    寒风如丝,卢恒的身形在夜风中更显瘦长挺直,一身宽袍在风中哗哗作响。

    肩处伤口不知裂了几回,鲜血干涸后又重新裂开,如此往复血痂粗糙的使人疼痛,又被那风吹的冷的发麻。

    渐渐的,也没了什么痛感了,他的手臂甚至提不起力气来,想要翻身上马,却又挣开伤口。

    他眼前朦胧一片,耳畔迷迷糊糊的劝阻声。

    “侯爷!侯爷……天色已经暗了,您等明日吧!”

    “您别听珍娘说,夫人与您三载夫妻,一定会见您的,您赶紧回府先去包扎一下伤口吧……”

    ……

    永远不会有人知晓,那夜。

    所有人都在四处奔逃,只卢恒一人方向与旁人相反。

    这许是他计量中的唯一失误,有零星几名叛军越过山下人攻势,跑上了山。

    永远也不会有人知晓,他那日听到大相国寺的消息,是为了妻子连夜闯上山的。

    不过也无所谓了。

    乐嫣永远不会知晓,也永远不会在意了。

    第50章

    秋末时节, 寒风肆虐卷起枯枝残叶,万物落寞而萧条。

    清晨第一缕阳光斜照下来,金炉紫烟, 翠幕珠帘。

    掀开门帘, 映入眼帘的是多宝阁上插着的几束殷红梅枝。

    内室中幔帐中人影晃动, 雪白素手掀开幔帐, 片刻间, 一个穿桃红寝衣的娘子缓缓踩下软毯。

    守意连忙走进内室来给乐嫣伺候她起身,盥洗。

    珍娘走来内室里, 表情却难看的紧。

    “这几日好几处沾亲带故府上, 还有几家八竿子打不着的府上都差遣人来明里暗里探问娘子的事儿, 可叫我恼火!一大早又听有多嘴的婢子墙脚下偷偷嘀咕,叫我一出去, 人就跑远了!叫我知晓是哪个多嘴多舌, 定要压出去发卖了不可!”

    乐嫣与淮阳侯的那点儿破事儿, 没几日功夫便在上京各处传开。

    当朝休妻之事数不胜数,高门大户讲究门面, 多是和离。呈诉官府, 而由官府介入判离的, 便是义绝。一般义绝夫妻, 便是触犯了朝廷律令。

    是以,这回消息一出, 事关当朝宗室出女与侯爷,可不是叫许多人都起了纷纷上门看热闹的心思?

    皆是各种借口, 意在前来探问的, 每日都叫王府中烦不胜烦。

    乐嫣听了却只是笑笑,左右这些事儿她早该想清楚了的, 女子和离到处都是风言风语,她这般已算是好的了。

    她安慰起珍娘:“您别急,我这能算什么?朝中事儿多的很,过几日就没人再提了。”

    “哎,不然还能如何?只能等上京人都忘了此事儿了……”珍娘满脸哀愁之色。

    二人正说着,又有前院的婢女来通禀:“娘子,长春宫来人,请娘子入宫。”

    一听是长春宫,乐嫣控制不住的心中微悚,胆子都提了起来。

    人犯了坏事,心中便不再光明磊落。

    乐嫣如今便是如此。

    她从未如此害怕面见太后,面见宫中人的。她唯恐是太后知晓了什么,是寻她去问话的……

    她只觉心中愧疚,愧对许多人……

    “娘子若是身子不适,便差人入宫与太后说一声,太后自能体谅娘子。”珍娘春澜几个见乐嫣这副面容泛白的模样,自是心知肚明,一个个都蹙着眉头锁着愁,与乐嫣提议起来。

    乐嫣想了想,却是摇头。

    “太后时常设宴,时常召女眷入宫说话,说不准只是顺道叫上我,我以往时常入宫,如今要是缩头缩尾,反倒惹人怀疑。日后总要在上京待着的——”

    乐嫣想罢,便命人给自己重新梳发,换上一身玉色柳条水绸撒金通袖长衣,一副不惹眼的打扮,便乘轿撵往禁庭而去。

    ……

    这日天气晴朗,苍穹一片澄碧如洗。日头升起来,普照四处,寒冷也少了几分。

    长春宫中一如既往,四处琉璃碧瓦鎏金宝顶,只是宫廊一路行来,四处菱窗已换上了厚实的窗纱。

    乐嫣踏着丹墀阶陛,一步步踏上正殿,远远地便听见殿中热闹。

    果不其然这日殿中女眷甚多,她到了也没人会格外通传,只有长春宫的小宫娥上前引着乐嫣入内。

    绕过屏风珠帘,挪步进去,只见宝塌之上的太后领着一众女眷听戏听的深,一个个目不转睛,倒是叫乐嫣不好上前去打扰。

    而另一旁方才便是传来的吵闹嬉笑声,如今一见,果真是一群娘子涌动着。为首的娘子一副梨花带雨,以帕拭泪,哭的好不叫人可怜。

    再往娘子堆里一瞧,竟猛不丁浮现出一张不苟言笑,面容肃穆的脸。

    殿内光线有些暗,那人眼睫低垂着,眉骨泠冽,乐嫣的角度恰巧瞧见他睫毛浓密的样子。

    不像娘子的卷翘,是两排直直的垂下来,掩盖起了眸中所有神色,倒是叫他多了几分认真的模样。

    又像是百无聊赖一般,心中想着自己的事情,皇帝并没有注意到乐嫣的到来。

    依稀听着是栖霞朝着皇帝肝肠寸断,说着什么:“那日妾险些便丢了性命,命丧于此了,好在听闻陛下的亲卫来营救妾,救了妾身一命,妾无以为报……”

    莺莺燕燕,娇声细语。时不时传来阵阵娘子哀哭。

    紧接着是皇帝的回话声,他的声音不高,又低又沉,隔着吵闹的人群传入乐嫣耳中只听见嗡嗡的一片。

    皇帝不知说了什么话,倒是惹得栖霞破涕为笑,倒有点像是打情骂俏。

    乐嫣见此心中冷嗤一声,再不想上前打扰旁人,便脚步转向东暖阁,走去熟识的女眷堆里。

    万幸太后并未过多留意与她,甚至未曾过问乐嫣的事儿,见她来便只淡淡颔首一下,移开眼眸与旁的女眷说话。

    乐嫣能察觉出太后比起以往,如今对自己仿佛冷淡了几分。

    义宁与几位贵女在下双陆,两人忙得不亦乐乎,义宁还能抽空偷偷安慰一声乐嫣:“太后娘娘素来不喜欢太过出风头的人事,你这番阵仗闹得朝廷都纷纷嚷嚷,只怕是早传到了太后耳里。你呀这些时日可是要好好收收风头,等她不记得你这桩事儿就好了。”

    乐嫣听闻此话,表面苦笑,实则松了一口气。她还以为是太后知晓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呢。

    几位娘子年岁都差不多大,与义宁交好与乐嫣却并不相熟,如今都按捺不住,却也不好当着乐嫣的面过问她与她前夫的事儿。

    几人便转头问起那日的大相国寺之事。

    “那日他晚上没回来,我原只以为又是临时安排留值在禁中了,谁知还是从我娘家兄长处知晓,说是相国寺出了大事儿,整个京师都惊动了,晚上四处都是马蹄声儿,吵得我整宿想睡都睡不着。”

    “连我娘都说,当年兵荒马乱她也是经历过的,许多年没遇到过这等满城戒严的事儿。听说隔壁颖州的兵马大将军原便是逆党,从先帝时就任职颍州都督了,战战兢兢做了十几载的官,谁能知是那等腌臜身份?又谁知是何时同匪首掺和到了一起?怪不得高彦昭先前也说着,一群占山为王的土匪罢了,颍州几次出兵都没拿下来。如今想来,原来早就狼狈为奸去了!如今这回,只怕是知晓拼不过,藏不下去了,这才拼死一搏,倒是可怜那些无辜百姓,上香罢了遇到这等糟心事……”义宁倒是颇为关切朝中事儿,对此倒是念念有词。

    “也好在你没事,对了,你那日是如何脱险的?”

    众人纷纷借着话儿问起乐嫣来。

    乐嫣回忆起那日,心中自是后怕不已,只是她从几人所言中隐隐也察觉出,众人并不知晓皇帝当日过去了?

    既如此,乐嫣自然不敢开口乱说,只随意糊弄两句,道是自己同婢女如何如何,又遇见高都统襄助及时,好说歹说将此事匆匆糊弄过去。

    惹得义宁笑声连连:“这回你可是要大摆筵席,好生宴请我家郎子!”

    乐嫣亦是笑着附声:“放心,定然少不得宴请高大都统的。”

    一群人聊着,忽地听见正殿中又是闹腾起来,一打听才知是陛下今儿来了兴致,见旁人捏兔儿爷,他也是亲自动手去捏。

    皇帝今日大方,一口气捏了许多个。

    有娘子们伸手来,都给她们捏了一个。

    这可不是叫众人欢喜坏了,多是太后娘家入宫的那几个小娘子大着胆子笑眯眯上前,从皇帝手里一人讨要了一个捏好的泥兔儿。

    一个个得了皇帝的赏,欢喜的恨不得马上回府里开个祠堂供起来。

    乐嫣这边儿倒是没人赶去凑那个热闹。一群人静悄悄的打着双陆,这般好半晌,忽见尚大监那老贼走近来,笑眯眯与众位娘子道:“几位娘子玩棋只怕玩的入了神,陛下在前头捏兔儿爷求平安,捏了好些个呢,娘子们怎么不过去凑凑热闹?”

    语罢,偷偷看了静悄悄喝茶的乐嫣一眼,朝她挤眉弄眼偏偏乐嫣没瞧见。

    几位娘子对视一眼,本来今日见到皇帝已是罕见,谁知皇帝竟然还悠闲到要给人捏泥兔?

    一群人都是已婚夫人,自然没一个人敢上前的。只义宁因是皇帝晚辈,又许是不好叫尚总管白跑一趟,也只能跑去前殿掺和上一脚。

    好半晌,她才从一群娘子包围中抢回来一个。

    义宁看着手中的泥团,朝着几人忍不住偷偷吐槽起来:“我还道陛下怎么捏的这般快?几下功夫便是一个?原来……得了,陛下亲自的赏赐,再如何也得回家给供起来……”

    众人听她这话语气奇怪,都忍不住侧头去一瞧,一个个笑得肚子都抽疼起来。

    便是乐嫣也忍不住笑起来。

    “怎生有这般丑的兔儿爷?”

    她就说,皇帝哪儿会捏兔儿爷?

    原来是随意捏了个泥球又加了个四肢,这边算是一个了?

    就这东西,还被好几个小娘子抢,若非义宁眼疾手快,一把抢到手里只怕都抢不到。就这般都不知被哪个小娘子活脱脱被抢掉了一条腿。

    可怜的兔儿爷长得丑没有耳朵没有五官就算了,还没干就成了残疾兔。

    这还好意思拿来赐人……

    ……

    袅袅寒风动,凄凄寒露零。

    今日天气比前几日要暖和一些,挨到了时辰,用过了膳食吃了糕点酒水,乐嫣掖着两手随着女眷们身后一同出宫。

    人前,她不会再去看皇帝一眼,仿佛不认识他一般,伪装的二人陌生至极,谁会知晓二人背地里一个被褥里日日睡着呢?

    乐嫣回到王府后,没几刻,那人便前后脚跟来了。

    第一回 叫她震惊,生气,第二回她便心平气和许多。

    如今这已经不知是第几回了,乐嫣早已波澜不惊。

    她斜倚着玫瑰椅,脱了沉重的外衣,只单着一身新芽翠绿的细棉里衣,百合衫裙如云雾轻薄,衬着体态玲珑,腰肢纤细。

    懒洋洋的崴着身子,胸脯一起一伏,不声不响。

    身后男人没有出声,只这般一直静悄悄看着她,似乎是想比着谁更有耐心。

    直到乐嫣忍不住,先回头来,见到那张立在昏暗烛火中的身影。

    他不怕冷一般如今仍是着玄色圆领袍衫,素纱中单。躞蹀带束出挺拔紧实的腰身,眉骨高挺,轮廓俊美,面容肃穆而又平和。

    皇帝总是这般不动声色,甚至有几分松弛之态,浑身上下仍透出蓬勃冷肃的膂力。

    乐嫣看了他几眼,卷翘的睫毛颤抖几下,忽地眉眼弯弯冲着他一笑。

    她含笑慢吞吞的起身,整理自己方才睡得有些乱糟糟的鬓角,衣裙。

    人真是一种奇怪的东西,乐嫣再觉得自己如何清醒理智,如何不再会沉溺于情爱,可自二人间那日过后,许多事情……许多细节,仿佛一下子熟悉起来。

    她也不像最初那般见到他便蹑手蹑脚,心惊胆跳。

    甚至许多时候,两人间一个眼神,无需说话,便能彼此了解起来。

    比如这日,屋中幽暗,一缕淡淡的清香在内室中浮动,二人彼此能听到彼此的气息。

    她并没有言语,甚至没与他任何眼神肢体上的沟通,乐嫣只是虚摸上耳垂,皇帝便已像是做了多年的夫妻一般,替她将梳妆台上的铜镜递过来给她。

    乐嫣微怔过后,便对着男人手中的镜子将耳饰摘下,而后又一根根卸掉被自己压得松散的发簪。

    发簪一根根拆下,一头青丝便垂落下来,她的发很长很长,丝绸一般泛着柔光,披散在她肩头,垂落到了软榻上。

    内室有几分暗淡了,屋檐外万籁俱寂。

    皇帝看着这般的她,依稀能看清她鬓角、额间茸茸的绒毛,她雪白面颊上有融融光晕流转。

    他垂下眼睛,一副气定神闲坐怀不乱的模样。

    乐嫣见他这般的神情,不由一声娇笑。

    她觉得皇帝挺奇怪的,明明这事儿已经挂在了脸上,从宫里跑来莫不是只是给她举镜子?莫不是今夜就真不碰自己了?

    可如今却偏偏只是干站着,是了,每夜他总要故作姿态,矫情饰行一番才是。

    对上乐嫣这番打趣的笑,他并未在意。

    他目光沉沉,将自己袖里的东西拿出来给乐嫣。

    早已发干发硬的泥土,本是最低贱不过的存在,却被当今天子一路捧着,几乎被他掌心温度炙烤熟了。

    明明是献宝,他却又偏偏装成不在意。

    乐嫣见他如此随意,自然也没当回事。

    她亲眼瞧着,他今日给许多娘子都捏了这东西,她心中并不稀罕,甚至有几分嫌弃。

    乐嫣伸手,随意拎着两个兔耳朵接过来,连看也懒得看一眼。

    没成想这是皇帝第一回 做,接口处粘的不够严实。

    她这般随手一提溜,兔儿爷的一双耳朵留在她手上,大头连带着圆鼓鼓的身子,咕噜咕噜滚去了地上。

    顿时各处拼接出来的肢体摔得四分五裂,滚落一地。

    乐嫣微微一怔,皇帝便去捡起残体。

    乐嫣垂眸瞧见自己手中的兔耳朵,倒是像模像样的,与义宁今日手里连耳朵都没有的兔子显然是不同的。

    嗯……倒是挺精致,甚至连耳朵上的绒毛,耳轮廓都雕刻了出来,和丑扯不上任何关系……

    甚至,有几分、可爱。

    她忽地心中一沉,想起自己出宫前尚宝德偷偷与她说的:“陛下听闻兔儿爷包治百病,学了好几日的捏兔儿爷,想给娘子捏一个最好的。”

    乐嫣一时说不上是感动还是什么旁的,心里闷闷的。

    她没再说话了,陪着皇帝从地毯上一个个捡起四分五裂的尸体。

    “随手做的,没做好,还是丢了罢。”皇帝瞧着自己送出手就立刻四分五裂的礼物,很是不好意思,便想要偷偷收回衣袖里。

    乐嫣却摇头,不准他再拿回去。

    “没事,你放这里吧,明日我用些温水重新黏上便好了。”

    虽这般说着,乐嫣却觉得心烦意乱。

    她不再去看那一堆泥巴,心烦意乱的牵起他的衣袖,抬眸用那双茶色的双瞳看着他,将人扯来自己身边坐下。

    皇帝见此,只好将泥兔残躯丢去一边,伸手去抱着她。

    二人贴的很近,很近,乐嫣身子微微有些颤抖。

    “冷吗?”

    他垂眸看着她,声音沙哑。

    乐嫣却是摇了摇头,便被他顺势拥在怀里,大掌紧紧攥着她的微凉的指尖。

    她干脆闭上眼睛,贴在男人广阔滚烫的胸怀里,安静的听着他的心跳。

    她听着皇帝在她耳畔问:“今日你为何不去前殿?”

    许是内室太过安静、昏暗,乐嫣竟从中听出几分委屈的意味。

    委屈?

    乐嫣睁开眼瞧着被他身躯遮掩黑漆漆的阴影,软声笑道:“今日见陛下身边许多娘子陪着,便不好意思过去……”

    皇帝听了,似乎想开口解释,可乐嫣却并不是很乐意听。

    她早就不想听那些甜言蜜语了。

    她只用柔软的指腹轻轻抵着皇帝的唇。

    “叫我安静一会儿,陛下。”

    静谧的叫室内静悄悄的,只偶尔听见烛火燃烧的声响。

    她有些贪恋皇帝身上的暖和了,甚至有些不想与他分开。

    心里空荡荡的,她不知晓拿什么来填补。

    明知这般不好,这般愚蠢至极,这般会叫自己一直栽跟头,会重蹈覆辙,会一次比一次悲惨。

    可……今日就姑且这般吧,她只是偶尔晚上眷恋他的温暖罢了。

    白日里,她是干干净净堂堂正正的一个人。

    晚上,就让她腐烂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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