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螓首娥眉, 腮凝新荔。

    他抱着她是那般的紧。

    乐嫣甚至不得不高抬下颌,挺起雪胸,吐息热切而又绵长, 轻飘飘地落在身前人紧实的肩胛上。

    玲珑的曲线, 娇艳的红唇, 纤细却又柔软的身子骨。

    无处不对男人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脚踝间凉飕飕的, 寒风一股股的灌入, 香肌上泛出一层层轻微的颤栗。

    乐嫣长睫垂下,亲眼瞧着男子宽大的掌覆上去, 他的掌心仿佛也渐渐升起了汗, 潮湿粘腻的往雪白的肌肤上一点点揉搓, 吸吮的发红。

    云鬓散乱,面庞潮, 红, 雪肌香肤渗出细汗。

    她的情绪并不激烈, 只淡淡的锁着眉头,仿佛仍沉浸在悲伤中一般, 又仿佛用尽全力在忍耐一般。

    可在间隙间, 却又时不时难以压抑的抽泣声。在臂膀中轻轻颤着, 浑身绵软无力, 那双眼湿润涣散的不成模样。

    泪水染湿了她卷翘的睫尾,桃水横流。

    换来他更加用力的抱紧了她, 小舟飘摇,面对着万马奔腾之势总触不到岸。

    寒夜之中, 香径生风。

    他已经颇为熟能生巧地托举着她, 直挺的鼻尖抵着娘子柔软的侧脸,循着她的唇瓣上, 唇肉相依。

    小腹间的臌胀,衣裙浸透的彻底,控制不住的羞耻又心烦意乱,冰火两重天一般着实难受。

    乐嫣红着眼眶轻轻随着他轻声抽噎着。

    她侧头去,看着近在咫尺,身后那张岿然不动的人。

    他白日里穿着规整的衣袍,体型高伟,修长。夜里,那些衣衫之下,藏着的全是蓬勃的内凝的力量。

    他动情时,连眉眼间都泛出一种云遮雾绕的含蓄来,竟显出几分罕见的文弱。

    往日里那般严肃,眼神肃寂暗沉——可每回此事儿之后,他的眼里就只剩下亮晶晶的、湿漉漉的。

    像是成了一个初尝情爱滋味,十分好说话好糊弄的少年郎君。

    ……像一只养熟了的大狼狗,会屁颠屁颠受了她欺负也不敢吭声的那种。

    只不过,这个大狗如今唇线紧抿着,显然一回并未餍,足。

    可乐嫣才不会叫他一直无休无止的索取。此事后她便不管不顾,颤着声儿朝屋外唤水。

    她很累了。

    娘子皙白的面颊都像是渡上了一层水光,满身细嫩软肉糊涂的不成样子,连蝴蝶骨处都泛着深深的酡红。

    “我累了,要睡觉了。”纵使她想要冷静冰冷,可出口的嗓音,难以自抑的泛出靡乱的味道。

    那张过分美丽妖冶的脸,婢女来不及将水抬来,便已经抱着他的腰身,头埋在他肩上昏昏欲睡。

    皇帝将她抱回床榻上,替她褪去罗袜。

    又伸长胳膊将锦帐从月钩上取下来。

    乐嫣睡得不深,埋首在他的脖颈间,犹是不安的嘟囔:“明早你若是从宫外入宫,会不会惹得旁人怀疑?”

    皇帝只能朝她解释:“放心,朕明日一早就走,绝对不会叫旁人知晓的。”

    得了皇帝这句话,乐嫣才算是心中有底,方才的疲乏叫她没心思想旁的,如今被男人抱在怀里,只觉得很是温暖,她紧紧贴着他的胸膛,没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这夜,皇帝睡得很晚。

    在她不知晓的情况下,静静看着她。

    他眼中的情欲散去后,又恢复了先前那副内敛持重的模样。没人能通过他的眼,看透皇帝再想些什么。

    临走前,他宽大手掌摸了摸埋身在他身前睡得毛茸茸的脑袋。

    “如今天气凉了,你身子弱不要成日沐浴,当心寒气入体。”

    “唔……”乐嫣睡眼惺忪的,也不知有没有听见,便这般梦中答他一句。

    皇帝对她,没有情,欲时总像是待孩子一般,叮嘱她:“近日朝中乱,日后便是去了哪里身边的人都不可少跟,吃过一次的亏,不要再吃第二次。”

    这回小姑娘没回他话了,嘟嘟囔囔依稀是嫌他吵闹,钻回被褥里捂着耳朵去了。

    外边天色尚早,甚至太阳未曾升起,月色往长廊下渡上一层浅浅华光。

    天子领着人循着熹微的光,静悄悄的回了宫。

    ……

    乐嫣这一睡,又是睡得深沉,直到再次醒来,瞧着菱窗外透进来的点点暖阳,才连忙从床上直起身子。

    瞥见身上新换的寝衣,乐嫣仍是吩咐人抬水来。

    温热的水绕过肩头,在雾气中她紧贴着浴桶边缘,缓缓闭上眼睛,享受起片刻宁静。

    过了不一会儿,珍娘忧近来给乐嫣添热水。

    她静静闭着眼,听着珍娘在身后拿着木瓢往她肩头一瓢瓢淋着水。

    “四更天的时候,陛下就领着人走了……”珍娘瞧着乐嫣洁白玉体上许多红痕,胸上腰肢上最多,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你们这般日日折腾,若是有了身子,到时候该如何?”

    乐嫣手指绕着垂在肩头的发丝,上面沾染着点点熟悉的男子气息,她闻言笑了笑,“哪有那般容易的?我与卢恒好几年不也没事儿……”

    “这哪儿能一样?您房里头也就今夜安静点儿,以往几日哪回不是折腾到三更天四更天的?”珍娘忧心忡忡,说到这种私密事,到底是不好意思说的直白了。

    乐嫣听了,面色白里泛起了血红,很是难堪。

    想来,她也是知晓二人间的差别。

    乐嫣知晓自己的身子,癸水不准,身子又寒,这与女子来说受孕十分不易,往年她不是没有调养过身子,可总没消息。

    仔细想来,到底是不一样的。

    卢恒是个房事上十分克制的人,鲜少每晚都胡来……

    皇帝却不是。

    且……且……乐嫣狠狠咬着唇瓣,不吱声了。

    “奴婢这些时日瞧着陛下待娘子的心意倒不假。只是您与陛下究竟是不同的,无论日后如何章程,您如今同侯爷才离了几日?您不该这般快有身孕的……”

    乐嫣‘唔’了一声,表示自己知晓这事儿。

    孩子自然不在她的计划之中。

    若是真怀了孩子,这只怕还是皇帝头一个孩子,想想便是一趟深不见底的浑水。

    身为皇子/公主的生母,她身后又没有势力,日后只怕更是身不由己。

    何必呢?

    乐嫣只能含糊道:“您帮我偷偷去拿些药,切记别叫旁人知晓了。”

    ……

    日子便这般平静无波,一日日的过着。

    如今前朝事忙,那日之后皇帝好几日没能来,忙的时候差内侍往王府上一趟趟跑着,通着书信,送着些小玩意儿。

    到了十一月尾,日子很是空闲悠哉,乐嫣这才记起来,上回应下义宁要请客的事儿。

    她干脆趁着还没入冬算不得十分冷冽的时候,在王府前院花厅中设了两桌宴,布置了些时令瓜果,还有温泉庄子上养着的青皮大西瓜,鲜红透紫诱人的樱桃。

    使厨房早早备上许多菜,又请了几个还能算聊的上来的娘子,另请了高大都统,与那日同营的好些兄弟来。

    无论如何,这救命之恩却是真真切切,毫不作假。

    乐嫣对他们亦是心中感激。

    不过乐嫣并不知自己如今正处于风口浪尖,朝廷那些官员本就古板严肃,看不得一女子之身义绝,时常明里暗里将她做反面例子教育自家女眷。

    “瞧瞧乐家娘子,好的不学,跟坏的学,偏偏要作妖,看看她好端端的侯夫人不当,偏要折腾这一出!”

    “如今二婚的身份,倒是要看看,再多的嫁妆再好的门楣,能不能再嫁的出去!”

    “你们且等着看看!日后有的是她后悔的时候!”

    如今这些时日一经发酵,竟有许多人等着看乐嫣的热闹。

    康献王府的请帖只发出去十几张,隔日却有好些娘子慕名登门的。

    久未露面的献嘉公主今日亦是一身清雅宫装带着礼物登门,身后随着那位与乐嫣如今连场面情也难以维持住的栖霞公主。

    大相国寺之后,栖霞再面对起乐嫣来,自是愧赧中带着恼恨。

    “当日在宫中我便与夫人说过,日后有空定要与夫人一同饮茶。不想夫人后面出了宫,一晃一月间都没寻到时日,后又听闻夫人那日与我妹妹一般遭了罪,我早想着来看望夫人。”

    许是有着栖霞这个恶毒蛮横的妹妹对比,只叫乐嫣觉得献嘉公主为人懂礼节又知进退,身上有真正的公主气度,她上门来哪里有拒绝的道理?

    乐嫣当即笑脸相迎,将两位公主迎入府邸。

    好在珍娘见情况紧急人来的比预料的多许多,连忙吩咐厨房多备些菜,紧赶慢赶总算在用膳时不出差错。

    开头先上了五样糕点,山花糕,红枣糕,豌豆黄,莲蓉酥,豆沙糕。

    而后上了茶汤,茶是牡丹雪露香茶,茶汤一经泡开,便一盏盏递去给娘子们手里,淡粉的茶汤,花香中裹挟着点点雪露甘甜,香气清幽,茶意悠长。

    而后的几道主菜,蟠桃饭,碧涧羹,梅子紫,樱桃红,摆开琼筵,云衫侍女,倾倒美酒。

    简简单单的一场宴席,倒是丝毫不输那些名流琼筵。

    众人中不乏偷偷打量乐嫣的,观她髻云高拥,玉环坠耳,娇颜白玉无瑕尤如凝脂。对着明窗之下,眼波盈盈,举止端庄。

    一身雀金裘织的团锦紫苑逐花上袍,十二幅雪缎织锦裙皎然若霜明中浮着朵朵半支莲,足下丝履卷云纹高缦,显得花光倒聚,珠彩璀粲。

    瞧见这副娇艳欲滴我见犹怜的模样,便知小半月间朝中的风言风语并没有压垮这个女子,甚至不能叫她面上生出丝毫的憔悴惭愧来。

    她反倒像是一株坚韧的蒲草,像是什么都不在意,两耳不闻窗外事一般,只眉眼安和朝着众人先敬了一杯茶水。

    “妾不惯喝酒,今日便以茶代酒,诸位请便。”

    语罢,微仰细颈,髻间步摇轻颤,将手中茶水一饮而尽。

    众人捧场间,气氛便也热络起来,义宁与乐嫣说起前几日的趣事,颇为忧心忡忡:“那日我困顿的紧,兔爷儿被我拿回家忘了放在供台上,被婢女当成不知从哪儿滚来的泥巴团子,随手丢去了外边儿。好在我第二天又捡回来了,自己重新混了水捏了个模样……陛下应当是不会发现的吧……”

    乐嫣心道,放心吧。他自己捏的什么货色,一碰就天女散花,他应当是心中有数的。

    两人说笑间,却总有不长眼的人挑着时候又来寻乐嫣的晦气。

    “侯夫人倒是气色甚好,本宫昨日恰巧见了淮阳侯,观他精神萎靡面色苍白,人好像瘦了许多,听说还是大病了一场,连床都下不得……”

    栖霞公主说这话时,脸上还带着灿烂天真的笑容,就像是单纯的娘子随口一说。

    “当真是不如侯夫人这般云淡风轻的模样了……”

    乐嫣听着她的话,边伸手扶了扶鬓间鸾簪步摇,朝着不怀好意的栖霞勾起一个艳丽夺目的笑。

    淮阳侯,乐嫣当真是小半月没听见这个称呼了。对这个人,她早就没什么感觉了,如今再听竟有一种恍然隔世之感。

    什么爱恨嗔痴全都没了。

    不,其实还是有些恨的,恨他浪费自己的光阴,恨他叫自己如此艰辛……

    可倒也没恨到诅咒他立刻去死的地步。

    她如今只盼着,自己往后余生这个人再不要出现在自己眼前。

    她觉得晦气。

    “妾听说前些时日公主在相国寺中也同淮阳侯一般受了惊吓,回来后便病的不轻?又是哪家的郎子招惹的公主如此不成?”

    你偏偏放着好酒好菜不吃,偏要扯说淮阳侯的病是因为我,那我是不是也能说,你的病是想男人?

    “你……你好生放肆!”

    栖霞往日不是没有挤兑过乐嫣,在她看来这就是一个脾性有些软,能偶尔欺负一下的大徵贵族娘子。

    怎知自己今日才只说一句,就被她如此一番挤兑?

    当真是……当真是了不得。

    偏偏此时本该帮着自己的献嘉还去握着栖霞的手,劝说她。

    “妹妹,女官们奉劝你的话,你难不成又忘了?乐娘子是当今最看重的甥女,你我如今名分未定,一切都该小心谨慎才是……”

    栖霞深吸了一口气,心中有了屈服的心,奈何不慎瞥见乐嫣一副艳光四射的模样,甚至丝毫不将她放在眼里,扭头与其她娘子说话。

    周遭许多人开始暗地里看栖霞的笑话来。

    “那位公主,往日眼睛长在天上,当真以为自己是皇后之尊了,如今瞧着,连乐娘子都不将她看在眼里呢——想来可不是?入京这般久了,若陛下真对她有心,还什么名分都没下来?”

    “你说,莫不是乐娘子得了什么消息?知晓她蹦跶不出什么名堂来?这才连脸面也懒得给她了?”

    “乐娘子义绝之事可是当今亲自判的,足可见她在当今处也有几分颜面,论着辈分可是当今的外甥女,知晓这些宫闱秘事只怕也不是什么难事……”

    栖霞一听这话,只觉得胸腔一口闷气,受尽了前所未有的屈辱。

    娇纵惯了的娘子,如何能忍的来逆来顺受?

    她狠狠将手中的金盏掼去桌面上。

    “啪!”

    顿时金盏中酒水四溅开来,沾湿周围几人的衣裙。

    “你方才说本宫什么?”栖霞狠狠扬起眉毛,明明是朝着那娘子发作,眼神却直勾勾盯着乐嫣的面上。

    自己府中宴席,任何人出了事儿都是自己看顾不力,乐嫣当即从位置上上前,连忙命人牵制住欲动手框掌周围娘子的栖霞。

    “住手!这日是我府上头一回设宴,若是惹了公主心中不愉,不如回自己府中去,我这处可不是公主发作的地儿!”

    这日可不像大相国寺那日,这是她的府中,她是东道主。

    若在自己府中受折辱,这些年乐嫣当真是白活了才是。

    “放肆!你一介白身,倒敢朝着本宫猖狂?莫不是还想赶本宫走不成?呵呵,本宫今日也不走了,倒是来你府上教教你规矩体统才是……”

    乐嫣垂下眼眸,手臂悄然攥紧,见栖霞那副猖狂的模样,她只觉浑身疼的发颤。

    “南应公主,打算教朕甥女规矩体统?”

    一道威严、淡漠的声音响起。

    那一刹,犹如冰面上破开一道裂缝,登时叫一群吃菜的娘子们吓得面色一白,手中筷箸跌落。

    乐嫣指尖轻顿,怔怔地回身看去,恰见淡淡天光罩着男人高大的身形,玄袍用暗金镶绣的龙纹。

    那张俊美脸庞,异于常人的幽绿双眸如今半敛着,带着些风雨欲来的平静。

    第52章

    先前的吵吵嚷嚷, 各执一词,随着皇帝的到来,都阒然无声。

    有人生来便是这般, 只单单负手立在那里, 眉眼半敛, 不动声色, 便已然是旁人不敢直视的天家威仪。

    这叫栖霞不禁想起来, 眼前这位天子可不是养尊处优的守成之君,而是屡次亲征踏破南应国土, 铁血狠戾气之主。

    众人伏地叩拜间, 皇帝将乐嫣扶起。

    见她柳眉微蹙, 一张素白小巧的脸上神情恼怒。

    二人繁杂的广袖相连,并瞧不见内中情形。

    皇帝的大掌自然而然的握住她手袖中冰凉的手指, 那娘子泥鳅一般, 想往外抽, 却没抽出来。

    乐嫣不声不响的朝他欠身,周边伺候的婢女们连忙便搬来宝塌, 请皇帝上座。

    她往皇帝左下首落座, 这般倒瞧着合情合理, 亦未有人察觉出不妥当来。

    一众鸦雀无声中, 有一群人神色难堪。

    这些人自是以栖霞公主为首的娘子。

    毕竟,皇帝方才问那一句, 可是‘南应公主’。

    可皇帝入座到现在,纵容人朝他叩拜, 却自始自终再未给惹事的南应公主一个眼神, 一句话。

    又仿佛是忘记了方才的事儿。

    这叫栖霞又慢慢大了些胆子。

    心里以为,大徵皇帝方才只是随口一说罢了。

    栖霞在大应皇宫时, 母亲是后宫之首的中宫皇后,弟弟是东宫太子。自己又是皇后的第一个孩儿。都道是头生子,无论是男是女,都宠溺的厉害。

    她是大应皇帝皇后疼宠了十五载的掌上明珠。

    满宫室的奴婢追捧着,其它兄弟姐妹艳羡,她甚至没未见过险恶人心。因为在大应皇宫时,父皇母后都不会叫这等事情污了女儿的眼。

    这日,她亦不觉得是什么大事。

    栖霞喜欢当今天子,她甚至从未掩饰过,这还是她头一次喜欢一个男人。

    她与一般这个年岁的娘子截然不同,旁的娘子们谈起婚事,谈起男女情爱就面色羞赧。可栖霞不一样,她喜欢乾坤在怀,喜欢举世无双的男子。

    论权势,论相貌,大徵的皇帝当真是无可挑剔,她再没见过比当今出色的男子。

    纵然栖霞也觉得,天子对自己如今还算不上欢喜。

    可那又有什么?

    她是父皇母后最尊贵的女儿,她生来便是应朝尊贵无二的公主。

    连父亲都常常抱着年幼的栖霞说,他的掌上明珠,理应许配给天底下最英豪的男子。

    连她母后都说,自己女儿这般出色惹人怜爱的相貌,大徵国君定然会万般疼爱她才是。

    栖霞欲言,献嘉却是早知这个妹妹的脾性,唯恐她真惹怒了皇帝,连忙遥遥伏身阻止栖霞的话。

    “舍妹言语无状,方才惊扰了夫人,更是惊扰了陛下,妾带她先行下去……”

    “你说的什么话!分明是她无礼在先!”栖霞一身流彩飞花蹙金的妃服,满头珠翠都跟着她激动的言语轻颤起来,鬓边伶仃作响。

    “明明是宴席中有人折辱我,她身为东道主却不理会旁的,反倒是使唤这群婢女上前轻贱于我。敢问这便是康献王府的待客之道不成?早知这般,我还真不稀罕来了……”

    不过,栖霞也算聪明,见到皇帝来语气态度变了许多,不像方才那般满是高傲蛮横,反倒是嘟囔着语气,似是受了满肚子委屈。

    一如往日在太后身前一般,靠着一个撒娇卖痴。

    只是今日终究不同以往,她这一番话只叫周围人听了心间郁郁。

    本来献嘉那一句,若是栖霞聪明下顺坡下驴,想来皇帝身为九五至尊,再如何也不好追责女人间的口舌之争。

    栖霞倒是好,当真是好玩,竟还当着皇帝的面委屈起来了。

    虽然枕边风对男人香的很,可如今她没名没份的就这般当着这些人的面前吹起枕边风来,岂非吃相难看?

    身后女官一个个心中哀叹,往日只知晓这位公主性子蛮横,待人无礼了些,今日为何才知晓,竟是这般烂泥扶不上墙的?

    可怜献嘉公主,只怕都要受她连累了去!

    果不其然,众人只听乐嫣一声冷笑:“公主当真是能说会道。”

    皇帝确实并不想理会这等杂事,可显然也叫栖霞的一番言语惹出几分厌恶。

    “朕知鸾鸾品性。”

    一句毫无掩饰的话,算是盖棺定论,更是将南应一行人脸皮往地上踩踏了一番。

    皇帝人前并不显露情绪,只是摆手,令人上前将栖霞公主请退。

    虽只是请退,可这落在所有人眼中,也意味着,两位南应远道而来的公主惹了当今厌恶,只怕是风头要转了。

    耳根子一下子清净了,倒是叫乐嫣心里舒坦不少。

    她继续她的筵席,请来歌姬舞姬,吹拉弹奏好不热闹,很快众人便将方才的不愉忘了干净。

    乐嫣便在一旁拢着袖,替皇帝亲自斟了一杯酒水。

    皇帝朝她看来时候,恰巧捕捉到她狡黠的脸孔,倒是叫他一怔。

    想来,他是许多年没有在她面上瞧见这种神情了,甚至叫皇帝恍惚从她面上看出些她儿时的模样。

    她今日有些欢喜雀跃,像是一颗得了糖果的小孩儿,小女儿的心思有些浮现在面上。

    她朝他勾唇笑了笑,眼睛都笑弯了。

    鸾鸾的眼睛当真是生的很漂亮,像是浑圆无暇的丽珠,像是深夜天边最闪烁的星宝。

    妖冶,又带着娇柔,朝着他倾注而来时,皇帝隐约可以听到自己胸膛比往日跳动的更快了几分。

    酒过三巡,皇帝便也没有继续,便提前离席了去。

    乐嫣送走义宁等人,又听着婢女匆匆上前,朝着她耳畔禀报了两句。

    她一时面上又红又白,狠狠咬着唇瓣,好一会儿才慢吞吞移步回房。

    ……

    ……

    天幕有些暗沉了。

    长廊上挂上了灯笼,寒风一阵阵刮进来,乐嫣不由的紧了紧衣领。

    屋内燃着淡淡熏香,她踏进内室,见那人仰躺在床上,甚至还早早盖上了被子,倒是一副持重冷静的模样。

    皇帝垂落在身侧的指节蜷了蜷,眼皮微微掀开。

    他平静看了她一会儿,轻咳了一声儿,“今夜朕身子疲乏,我们说说话,便早些睡吧。”

    这话倒是叫乐嫣大吃一惊,若非皇帝还生着与往日一般无二的脸,她都险些以为他骨子里换了一个人。

    皇帝今年二十八岁,正是龙精虎猛的时候。乐嫣不知他往日里是如何行事的,反正知晓这些时日床笫之欢夜夜不少。

    若非他还顾忌着乐嫣的身子,她的情绪,只怕他是连睡觉也不睡了。

    这般的人,今日倒是转了性子……

    乐嫣又见皇帝说完这话,便一副闭目养神的模样,不由得心里戈登一声。

    莫不是…莫不是他身子不舒服了?染了风寒?

    乐嫣并不觉得自己是在意他。

    奈何他是个忧国忧民的好君主,若是皇帝龙体出了差错,那可是天大的事儿。

    乐嫣想罢,她悄然往前探着身子,伸手去触碰上他的额前。

    她还是第一回 做这种事,难免笨手笨脚,不知晓自己手指凉的厉害。

    这般一摸上去,手便被男人反手捉住。

    “怎么这般凉?”

    皇帝从床上坐起,将她的手放在掌心里暖和着。

    “给你请平安脉的太医怎么说的?”

    乐嫣轻哼一声,倒是有些想笑了,明明是自己先担忧他,如今倒变成了他担忧自己起来了。

    不过,乐嫣却并不讨厌这种感觉,她今日不知缘故,心里还听开心的。

    她紧紧抿着唇,不叫自己的欢喜轻易泄露出来,她平淡说着:“许多娘子都是这般的,到了冬日里就身子冷。”

    皇帝想也不想便呵斥她:“胡说,明明是身子差了,你成日里不喜欢活动。”

    乐嫣就知晓他喜欢这般说,有些生气的抿唇,便要转身离去。

    皇帝问她:“这么晚了,还要去哪儿?”

    乐嫣说要沐浴。

    “泡会儿澡就暖和了。”

    皇帝便只能放她去。

    等了许久,才等到一个浑身氤氲着水汽,香喷喷的小娘子走回来。

    她脸颊被水蒸气熏得红扑扑的,站在床边凝眉看了好一会儿,皇帝将里边让出些位置来,她这才循着床尾,掀开被褥钻了进去。

    整个人起先姿态冷傲的很,背朝着他不肯说话,可没一会儿就自己贴去他胸怀里。

    没有别的原因,男子的胸怀,暖和的紧。

    这夜皇帝许是真的疲乏,二人间同窝在一个被窝里,自始至终没逾越一步。

    他只轻轻抚摸着她的背脊,唤着她一声声乳名。

    他其实什么都知晓,知晓她一点点的转变,知晓她今日的欢喜和难过。

    “鸾鸾今日开心吗。”

    乐嫣被发现了自己心中的点点窃喜,心中升起丝丝窘迫来,她面上却冷静的咬着唇,“才没有开心。”

    可她这话,显然没有信服力。

    乐嫣又慢吞吞加上了一句:“我被栖霞欺负过好多次了,如今她这日颜面跌尽,自然是有些畅快的……”

    她说着说着,忽地有些沉默了。

    闷头搭在皇帝的胸前,许久的不吱声。

    可皇帝却察觉道,自己胸口的濡湿。

    她哭了。

    他知晓,她在哭什么,她在为谁哭。

    她甚至不想要自己知晓。

    他佯装没发现她的窘迫,低声笑道:“怪朕,都怪朕,日后没人能欺辱鸾鸾,好不好。”

    乐嫣哭的鼻尖通红,听他这般说,自然不再客气,怨怼起来:“都是你招蜂引蝶,都是你的错……”

    皇帝说:“朕没有。”

    他没有招蜂引蝶。

    他每日面对着如山的政务,每日处理完政务,便是往她这里跑了。

    要说见到娘子,除了今日,便是上回太后宫里了。

    还不都是为了见她一面,他才赶过去的。

    乐嫣有些生气的反驳,说:“你还说没有招蜂引蝶?”

    “你那日明明就是跟许多娘子说话了,被她们围在中间,你笑得可欢喜了……”

    连她来都没看见。

    皇帝:……

    他素来是个人前爱垮脸的性子,实在想不出来,自己笑得可欢喜的样子。

    “我很讨厌陛下跟其他娘子说话,那样会让我想起来卢恒的,我会觉得,您还不如他呢……”

    皇帝当即就变了脸色。

    第53章

    翌日。

    乐嫣早起时比平时晚了几分, 匆匆梳洗完走去客堂,见春生这孩子正托着双腮坐在椅子上,眼巴巴等着。

    乐嫣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他柔软的双腮。

    养孩子是一件挺奇怪的事儿, 来时瘦巴巴的一个孩子, 如今一个来月的功夫, 倒是被养胖了不少。

    两腮软乎乎堆着符合这个年纪该有的肉感, 皮肤也白皙了许多, 却也难掩他本身的英气十足。

    这是一个相貌十分俊朗的孩子。

    绝不会有人将他认错成小姑娘。

    如今乖乖巧巧的坐在比他腿高的凳子上托着双腮等着自己开饭,当真是可爱极了。

    “你吃你的就是, 等我做什么。”乐嫣忍俊不禁。

    春生眼睛眨了眨, 忍不住问她:“为什么那个大哥从来不来与姐姐一起吃饭?”

    春生是见过皇帝的, 不止一次。

    说来,这还是一桩有那么些尴尬的事情。

    乐嫣一听, 一阵气促胸闷, 饶是附近都是自己的人, 仍是忍不住夹着包子去堵住他的嘴。

    她佯装生气起来:“我不是同你说过么,不准提起他来!”

    她也是渐渐发现, 这个孩子往日里闷不做声, 其实是个鬼灵精。

    “哦……可是……”

    “哦什么?你的字认的怎么样了?明年开春就要正式给你拜师了, 你说是连字都没认全, 传出去可就丢人了。”

    乐嫣故意转移话题,说起自己小时候最怕母亲查的功课来吓唬他。

    谁料这个孩子半点不怕, 一边嚼着包子一边道:“已经学的差不多了,姐姐要去检查么?”

    乐嫣才没检查别人功课的兴趣, 她摇摇头, 不好继续吱声儿了,便端起桌子上的鸡肉松茸粥正欲吃, 门外端着明黄圣旨的尚宝德便出现在一大一小面前。

    “喜事儿,陛下赐封两道旨意,给娘子与小少爷呢。”

    尚宝德身后还跟随着好几位宣旨来的小黄门,一个个眼睛都快眯成了一条缝儿,一个劲儿的奉承讨好。

    乐嫣斜倚玫瑰椅,天冷之后她懒散的很,懒洋洋的半晌才反应过来要接旨。

    尚宝德哪里敢叫她起来,只脸上堆着笑,一连三句:“夫人别起身了,夫人身子贵重,坐着听便好。”

    尚宝德连忙示意身后人展开圣旨:

    “诏曰:嘉玉叶之敷荣,恩崇涣号;衍天潢之分派,礼洽懿亲。盛典酬庸,新纶命爵,咨尔符素,乃皇姊之子,朕之甥也,授以册宝,封为康献嗣王。有司择日备礼册命。钦哉!”

    “诏曰,兹尔善化长公主之女,驸马督卫乐蛟之女乐氏,淑慎性成,勤勉柔顺,雍和粹纯,性行温良,克娴内则,淑德含章。着即册封为燕国夫人,食邑三千户、钦哉!”

    直到尚宝德最后一句话落下,乐嫣才从怔忪中回过神来。

    春生封康献嗣王,等及冠封亲王一事早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只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倒是自己,乐嫣未曾想过,自己竟随着春生一道册封了。

    这般倒是挺好,能借着弟弟封王的势头,不叫整个京城的注意力集中到自己头上。

    毕竟,燕国夫人可是一等大国,如何好封给自己这般身份的……

    尚宝德似乎是知晓乐嫣担忧之事,出言宽慰:“娘子安心,昔年大公主封地汝南,乃昔日燕国之地,陛下亦是思念亡姊,所以移爱之。”

    乐嫣至此亦是明白过来,皇帝那日所说的话——日后没人能欺负她,是什么意思。

    她嗓间忽地有些苦涩,紧张…动容……各种错综复杂的情绪都冒了出来。

    可转念一想,自己到底是太过胆小,杞人忧天。

    这种实封,哪还有因为怕被人口诛笔伐而往外推的道理?

    皇帝许是觉得自己不愿意入宫,二人间又是这等关系,是以才给自己一些好处,免了他后顾之忧罢了……

    乐嫣一面安抚着自己,一面听着身边婢女们跑上前来朝自己七嘴八舌的道喜。

    珍娘甚至是没想过有这么一日,甚至激动的红了眼眶。

    “娘子,陛下对您可真是有心了。燕国乃是一等大国,正一品的位分,只怕便是如今后宫中,都没位分高过您的。”

    别说是后宫之中,便是昔日长公主再世,与乐嫣的品级都不好比较了。

    珍娘这日也是喜极,竟言语无状起来,拿着乐嫣与后宫比较起来。

    若非乐嫣朝她看去一眼,只怕要当着尚宝德的面说出什么不好听的来。

    “珍娘!休得胡言!”乐嫣连忙呵斥她。

    她遥遥起身,双掌恭谨接过圣旨,纵使尚大监说是皇帝免了她的礼,可乐嫣仍是行了拜叩大礼。

    “妾接旨,还望尚大监代妾朝陛下问一声安。”

    一听这话,尚宝德当即是乐哈哈的应下。

    饶是他也看出来,夫人如今对他们陛下态度好了许多。

    哪里像前些日子?夫人时常猫不是狗不是,时常不给陛下开门,连带着尚宝德都好久没得一个好脸了。

    尚宝德可谓是人精,连忙趁机给远在宣政殿的皇帝刷存在:“眼看年关将至,陛下忙的连用膳都抽不出空来,可每日都惦记着娘子,朝着奴婢们问起娘子。担忧娘子的衣食,担忧娘子苦闷……”

    尚宝德边说着边朝着屋外问候几句,原来此行还顺带牵了一匹紫骢宝马过来。

    “这紫骢宝马是陛下年少时征伐大宛,夺来的汗血宝马后裔,正值壮年,性子温顺不伤人。娘子冬日里闲着无事,便骑骑马四处热热身子。”

    若是爱马的人,这会儿见着此等宝马只怕要欢喜若狂,晕厥过去。

    可这礼显然没送到乐嫣心坎上。

    她隔着窗往长廊那儿瞧了一眼,瞧见那马修长健壮,通体雪白。想来打理的极好,浑身上下不见一丝浮毛。一身毛发在天光下反射着粉紫色泽。

    像是丝绸一般的毛色。

    当真是漂亮。

    可再是漂亮,如今天气冷的厉害,北风肆虐,只怕是一出去脸就要皲裂了。

    她是有毛病才会去骑马呢!

    乐嫣违心的赞叹一句:“真是好漂亮的马儿,有时间妾定要去骑。”

    绥都天气一日寒过一日,终于在一日夜晚,悄然入了冬。

    随着一场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早晨起来,四处银装素裹,寒流滚滚。

    ——

    四方馆中。

    清晨,便有官员抵至,正式商讨起两国联姻之事。

    只是大徵礼部官员出口,却打了南应一行人一个措手不及。

    “圣人与太后在宗室子弟中提选好些有才干的年轻郎子,一位是长乐公世子,年方十八,另一位是长沙王小公子,年二十二。想为两位公主亲自赐婚,如今特差遣我们几位过来询问两位公主的意思。”

    礼部官员此话一出,便叫随同使臣面色大变。

    可却也不敢说出个不字来。

    论理,他们是战败国,上赶着来和亲的,人选本来就是大徵这边亲选。且那些老狐狸的官员们早早将前话说死了,‘皇帝与太后千挑万选的好儿郎。’

    谁敢说个不字?

    这厢他们殚精竭虑,想着如何转圜,总不能千里迢迢赶来大徵,便是这般……

    哪怕是入宫做一个妃子,哪怕是一低位嫔妃也好……

    大徵又不比前朝,宗室子弟一不领兵,二不能入朝担任重职,不过是在封地上领些俸禄过活。

    做个土皇帝尚且自在,可如何能与天子比?

    陛下派使他们来,奔的可不是这三瓜两枣!显然是想当天子岳丈!

    这些差距也太大了,叫他们如何回朝交差??

    几位使臣互相对望一眼,偷偷趁着人少时往大徵官员处行贿。

    “大人,可否通融几句,也好叫我们清楚明白徵皇陛下的意思。如何改了宗室子弟?这可是我朝的公主,我朝皇帝之爱女!前些时日不是,前些时日太后娘娘不是还……”

    前些时日不是都说栖霞公主得太后喜爱么,甚至太后都隐隐透露过那一层意思,怎么说改就改了?倒是得给个理由才是?

    朝中这些年唯恐有人跟前朝扯上关系,一个个恨不得连夜将祖宗的名姓都给改了,如今哪里敢当着这么些人的面收南朝贿赂?当即面色一冷,狠狠用手一推,以示自己的清廉无二。

    “陛下念及两位公主入朝日久,又是年少,恐有思乡之情。陛下言,若是公主不愿留在大徵,亦不强求……”

    南应使臣一个个哭丧着脸送走礼部官员,心中其实不是不明白原由,——那日栖霞公主在王府宴会中被大徵皇帝亲自请走,此事当真是跌尽了南应的颜面。

    来时天子的叮嘱,对他们委以重任,可如今眼看就要辜负天子了。

    众人互相思量一番,索性颜面倒也不是那么重要,不如就叫那做了坏事的当事人去入宫求情去。

    栖霞自上回被皇帝亲自发话赶出宴会,自是颜面跌尽,这些时日连门都不愿出。

    如今听了臣子们怂恿自己入宫求情的话,自然是心高气傲,极有一国公主的尊严骨气,分毫不肯示弱。

    “本宫才不去!”

    几个女官轮番劝说她:“公主主,此事乃是大事,可不是耍小性子的时候。大徵太后十分喜欢您,此事臣等都看在眼里,您若是能留在大徵宫中,圣人皇后必会欢喜,为公主自豪的。”

    栖霞一番发火哭泣过后,倒也平静下来,许是听进去了女官的话,想要做些叫自己父皇欢喜的事情来。

    她红肿着一双眼睛往长春宫递去帖子。

    太后这日面见了栖霞公主,亦是如往昔仍是喜爱她的,甚至格外吩咐了容寿,叫他截下朝的皇帝过来,要亲自说一说。

    “这般漂亮乖巧的娘子,他倒真是铁石心肠!”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朝中事情忙,一直等到晚上朝会都没结束。

    栖霞公主顶着冷风灰溜溜的出了宫。

    一而再再而三的失去自尊,遭人轻贱,她再也没有留下来丢人现眼的脸面。

    一回到四方馆中,她当即便吩咐人收拾物件,要回南应去。

    “定然是那位乐氏!定然是她怕我当了皇后报复她!定都是她背地里嚼我舌根子说我坏话才叫陛下厌恶了我!我才不愿意嫁给凡夫俗子!嫁不了他做不了皇后,我要回国去,我多的是人想要!”栖霞气的哇哇大哭,将寝室中能砸的东西都砸了个干净。

    几个女官又是一窝蜂上来劝说她。

    “公主,要以国事为重才是……”

    还未说完,便惹来栖霞砸来一整个茶碗,直接砸到那女官的头上来。

    一道沉重的叫人牙酸的闷响,女官额角有殷红血液流下,她却连擦拭都不敢。

    “本宫父皇母后都不舍得管教本宫,轮得到你来教本宫道理!?和亲……和亲不是还有献嘉么,让她去嫁好了!还有那十几个娘子,通通送去给她做媵妾,多么能叫她有荣光的事儿,如何都是便宜了她!大不了我回朝叫我母后给她阿娘升个位份,一个洗脚婢罢了叫她做个婕妤也是登顶了!”

    往日,所有人都要忍耐着栖霞作天作地,只因她是皇帝爱女,是君,无人敢对她说半个不字。

    只是这日,素日里对她唯命是从的一应南应使臣却不纵容她了。

    “大徵给公主配婚的乃是宗室王侯,位份不低了,公主既然来和亲,如何也不好回朝……”

    一句话,叫栖霞发疯了一般。

    “你胡言什么?”

    “你敢对我如此?我一定要写信给我父皇!让他取了你的人头!”

    此番阵仗,惹得持节使南应尚书张大人亲自前来。

    果真见到又是那位公主将四方馆闹得人仰马翻。

    张大人不由敛着眼皮,头也不抬的一句:“此事是陛下亲口吩咐下臣,公主和亲,依着规矩,此生不得返皇都。”

    他并未说出南应国君临行前,漫不经心叮嘱他的那句。

    “送女去,非尸骨不返朝。”

    第54章

    年关将至的时候, 乐嫣听闻父亲回了京。

    报信来的人神色张皇:“府君路过京畿马车遇滑,跌了一大跤,伤着腰身了, 如今瞧着有些不好。”

    冬日里, 糟事儿便来的这般荒唐。

    乐嫣心中恼恨她的父亲, 觉得他没半点儿父亲的模样, 可无论心中再恨, 到底是听不得这番消息的。

    打断骨头终究连着筋。

    她命人驱车去往乐府,乐嫣去到时, 正听着乐蛟有气无力的说着话。

    “都别哭!这是做什么?”

    “我这还没死呢……”

    乐蛟说着, 眼尖的透过人群见到了穿着一身胭脂红点赤金线绣袄子的乐嫣。

    他连忙想要坐起身子, 却惹得众人一阵急火攻心。

    “老爷,您忧心些身子骨!”

    “您这把年纪摔成这般, 可躺着吧!”

    乐蛟躺在床上, 眼里流着泪, 也不知是见到乐嫣感动的,还是身子方才被疼哭的。

    他身边倒是围着一圈女眷, 好些儿女, 朝他围着哭着, 险些没有乐嫣落脚的地儿。

    乐嫣如今不似从前, 隐约听着人群里传出一句燕国夫人到了,众人都是一惊, 几位姨娘弟妹纷纷避让开来,给她让出一条甬道。

    乐嫣这才得见父亲病容。

    尤记得上回见父亲, 是在母亲灵堂。

    因乐老太太抱着乐蛟庶子大闹灵堂的事儿, 晚了几日过来的乐蛟与乐嫣相见宛如仇人,根本没说几句话。

    如今满打满算, 三年多父女二人没见过面了。

    乐驸马年岁其实不大,也才三十出头,比上回乐嫣从宫里,从太后与容寿口中听到的那个相貌臃肿叫她羞愧的中年男子,倒是清瘦了几分。

    算不上丑,可也确实不见了乐嫣年幼时对他的印象。

    印象中的乐驸马爷生的着实不差,相貌英朗,风流潇洒,是太祖亲自定下的驸马人选。

    岁月催人老,显然,才不到四十的乐蛟已经老了。

    再难从他的面上瞧出半点儿年轻时美男子的名头来。

    “听闻阿父受伤,女儿前来探望。”

    乐嫣看着那人的病容,她吐出来的字句都有些冷冷的凄切的味道。

    没有什么真心实意。

    乐蛟似乎没听出来这些,只是伸手拍了拍自己床沿,有些不自在的唤这个好几年没见的大女儿坐下。

    “坐,坐罢,外边好冷的天,赶紧给她倒热茶……”

    驸马这人,潇洒风流了些,细心却也是真的细心,只一眼就看出乐嫣方才是风霜满面赶来的。

    乐嫣缓缓坐往父亲床榻边,坐下后瞳仁转了四周一圈,眸光从一个个或尴尬,或不忿的陌生面上移过,最终又将眸光落在乐蛟身上。

    有一瞬间,乐嫣是有些哀叹讽刺的,觉得自己许真是欠缺了些运道。

    人生十八载,真心喜爱自己的人,一个接着一个的离世。

    如今再世的,都是与她针锋相对,或相看两厌的。

    两厢一对比,这个她恨着的父亲,竟算是与她亲近的了。

    “阿父您也不是年轻的人了,这般大的年纪,明知落雪,该慢些行车才是,这下可是好了,伤筋动骨一百天,这个年可如何过……”她叹息一声。

    这话中有关切,却不多,更多的是毫无掩饰的嫌弃。

    显然,乐蛟听了她这般对自己说话,只听到了关切。

    他被多年没搭理过他的女儿关切,一时激动想要动手摸摸女儿的头,却在乐嫣冷漠的眼神中讪讪收回手。

    乐蛟嘴唇翕动了下,“鸾鸾,你回京了啊……”

    乐嫣讽刺的笑了一声,“是啊,早回京了,八月尾来的,如今都十二月尾了。”

    将近四个月了。

    这四个月,可发生了太多的事儿。

    如今父亲就这般轻飘飘一句,‘你回京了啊。’

    乐蛟被这个女儿一句接一句的挤兑,偏偏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他只能虚弱的扯出笑意,捏着她的袖。

    “今日鸾鸾别急着走,留在府上同你几个弟弟妹妹,同你阿父一同用膳吧……”

    这话里,乐嫣竟听出几丝恳求的意味。

    “我晚上只怕是不方便,我看看阿父就走,晚上你们自己吃吧……”

    她说的是实话,晚上确实没空。

    叫她陪着这群陌生的弟妹,她更乐意回去陪着春生,陪着珍娘一起用膳去。

    在她心中,那些才是她的家人。

    乐蛟道:“知晓你不喜欢你那几个姨娘,我不叫她们到跟前来。就我们父女两个可好?阿父还记着你小时候可喜欢吃玉笋了,如今正是好时节,叫下人给你准备两盘来。”

    乐嫣眸光落在身前男子清瘦的脸上,他攥着自己袖口,清瘦的手背都攥出青筋来,好像生怕自己跑了一般。

    看着他这副虚弱的样子,她终究心软松了口。

    乐蛟对于母亲,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负心人。

    可乐嫣对他的感情,却是错综复杂。

    年幼时的乐嫣享受过很长一段时间父爱,无旁人分享的独一无二的父爱。

    只要她想,乐蛟会偷偷瞒着母亲,带她去任何集市上玩耍,会偷偷给她带回来很多好吃的,公主府吃不到的东西。

    那时候的乐嫣,在父亲面前最是天真无邪,心中亦是最喜欢父亲了。

    可那段时光短暂的很。

    乐嫣只记得在她很小的时候,母亲犹豫的对自己说,父亲以后不能每晚都回来看鸾鸾了。父亲政务繁忙,鸾鸾要体谅父亲……

    后来,饶是公主瞒着乐嫣,乐嫣还是从婢女口中知晓了一个事实。

    她的父亲早就不是自己一个人的父亲了。

    他早几年就在府外有了其他娘子,还厮混有了其他儿女。

    只不过好几年间,母亲一直瞒着她,父亲也瞒着她。

    后来,乐嫣背着旁人偷偷跑去那间传闻中父亲的外院,见到了那个被驸马捧在手心里的外室。

    那娘子生的十分漂亮,瞧见乐嫣趴在门缝里偷看她,不仅不生气,反倒还拿了糕点给乐嫣吃。

    听说原是桥边卖草鞋的,不知如何就和风流潇洒的父亲看对了眼。才生了一双儿女,如今肚皮又高高隆起。

    乐嫣那时才知晓,原来父亲这两年间,不是没有时间,不是政务忙,原来只是单纯的不喜欢她了,有了其他更乖巧的孩子。

    后来,乐嫣便日复一日,心中对父亲升起恨意,如何也消不掉。

    她不再追在乐蛟身后,也不再管叫他父亲。

    她收到乐蛟送来的生辰礼物,会气势汹汹的扔掉,剪碎。她见到乐蛟来,便会远远躲开,躲在母亲身后,大声哭闹。

    “走开!走开!我不要他!”

    在年幼的乐嫣眼中,父亲背叛了母亲,背叛了她,背叛了她们这个三口之家。

    他就不再是她的父亲。

    ……

    屋子里的炭火升的很足,一顿饭热的乐嫣有些喘不过气来。

    席间驸马几次想要追问她如今的一切,都被乐嫣冷着脸,冷笑着应付过去。

    驸马自觉对这个女儿亏欠甚多,见她如此也不敢再问,唯恐将她惹恼了。

    驸马只能自己给自己找寻颜面,只一口一口闷闷地吃着眼前的素菜。

    伤筋动骨一百天,许多发物都不能吃,连乐蛟每日惯饮的酒水也不能喝了。

    乐嫣注意到,不知何时门后偷偷站着一个梳着双鬟的小女儿,约莫六七岁大,生的倒是圆圆滚滚玉雪可爱。

    她偷偷跑来乐蛟身边,伸手便要乐蛟抱。

    乐蛟一见到她,笑得见牙不见眼,嘴里叫着,“小乖乖,这么冷的天,你怎么跑来了?”

    “爹爹,阿娘说你在陪姐姐吃饭,为什么不准我来?”小孩儿童言无忌,仰着小脸蛋儿十分可爱。

    乐蛟伸手想抱她来腿上坐着,却伤了腰,半晌弯不下腰来,他又注意到乐嫣阴沉的脸。

    乐蛟顿时将手收回去,冲着小女儿冷起面孔,训斥道:“回去寻你姨娘吃饭去!今日父亲同你大阿姊一同吃!不准跟来!”

    语罢,竟像是哄着乐嫣一般,“你别与她计较,你妹妹她才几岁?阿父将她叫走……”

    乐嫣再忍不住,将筷子丢去碗上,冷声质问乐蛟:“我母亲才去世几载?你往日如何我不管你,也管不着,只是这小孩儿方才称呼谁为娘??乐蛟!你是想续娶不成?!扶正一个妾室?你当我娘是什么?!”

    她这话俨然带着哭腔,乐蛟亦是一怔,当即嗫嚅起来:“不过是你妹妹年纪小不懂事……我没有要另娶的意思,你姨娘永远就只是你姨娘……”

    乐嫣听到他这番模样,永远都是这份叫她恼火的模样,十年如一日,没有变过。

    “行了,你别再说了。”

    乐嫣压抑不住的,言辞带起了积怨,自嘲:“你宁愿喜欢一个卖草鞋的不通文墨的娘子,也不喜欢我阿娘!你可知所有人如何笑话我阿娘的?看我们母女二人笑话!所有人都在笑,堂堂长公主,输给了一个卖草鞋的娘子!我不想与那人争,可你但凡有些良心,就不该如此……”

    “明明我娘和你才是少年夫妻,小时候,我娘时常对我说,她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你,说父亲你如何善良,如何真诚,对猫狗都尚且有同情心……你就是将自己所有的恶意对着母亲不成?”

    她这番控制不住情绪的激烈言辞,显然惊扰到了门外的小姑娘,吓得她哇哇大哭起来。

    而乐蛟,一副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的神情。

    想要上去哄她,又怕大女儿吃醋。

    好半晌,乐蛟才低声哑气道:“你还小许多事都不知晓,你不懂我与公主间的事。我喜欢公主不做假,只是、只是……”

    乐嫣朝着父亲说了许多,看似是怨怼,何曾不是想听他对自己说一句——父亲知错了。

    她觉得,哪怕过了许多年,迟来了许多年的道歉,若是父亲说出来,她心里会好受许多。

    可她等不来父亲的道歉,却等来了一句你不懂。

    是啊,她不懂。

    母亲走后,父亲早早有了属于另外的捧在手心的儿女。

    乐嫣是个外来的,她与此处格格不入。

    她也不想自讨没趣,匆匆便离开了乐府。

    冬日萧索,太阳西沉。

    黄昏中,空中的云霞被夕阳染的深红,很快天色就暗淡了下来。

    四面寒冷的风霜,一股股朝着乐嫣面上吹拂。

    她乘车回府,思绪全在母亲离世的那段时日。

    亏得母亲临终前还替乐蛟说着好话!

    还要她体谅……

    她体谅什么?

    体谅父亲儿女绕膝,娇妾在怀?

    乐嫣想着,母亲其实是软弱的。

    明知枕边人是这副德行,她自己认不清就算了,还要连带着女儿一同哄骗起来!

    这还是乐嫣生平第一次对母亲产生了怀疑,恨其不争。

    这夜她睡得格外的早。

    年关将至,皇帝也好几日没来自己身前晃悠。

    乐嫣乐的清闲,每日里教教春生读书写字,与珍娘守意春澜几个布置起王府四处来。

    马上就要到了新年,王府内外都焕然一新,摆上许多喜庆的灯烛地锦。

    奈何在这冷天里,她手脚却有些凉。

    往日被窝里有一个汤婆子捂着倒是不觉得难耐,许是这段时日身边躺着一个巨大的暖炉,如今猛然离开了总有些不适应。

    乐嫣忍了好一会儿,欲叫婢女给自己多添一个汤婆子。可想到深更半夜,大冷天的还是别惊扰了睡熟的人。

    熬熬就快天亮了。

    迷迷糊糊中有簌簌声响。

    乐嫣睡眼惺忪从被褥里的探出头来。

    黑暗中,她看到男人高大的身躯笼罩在她床头。

    昏暗下那人低下头看了她好一会儿,才开口让她继续睡。

    乐嫣像是一只贝壳,确认过来人过后,重新合上她的壳,将被褥罩过头顶。

    黑暗中,只能看见被褥底下单薄纤细的身躯,和露出被褥外黑鸦鸦的发顶。

    皇帝俯身去,宽大的手掌伸进被褥里摸了摸她闷得通红的脸。

    第55章

    冷风如刀, 寒意刺骨。

    大地白雪皑皑,一片雪白天地相连。

    淮阳侯府。

    一大早,便收到了永川府传来的家信。

    卢恒面色冷冽, 像是抓紧了一根救命绳索, 拆开书信一字一句看完过后, 手袖悄然紧攥。

    “侯爷……”身边跟随的长随见大人这般模样, 不由得有些担忧。

    卢恒充耳未闻, 他眸光动也不动的凝望着信件中的字句。

    那是亲自抚养他长大的母亲,那是严肃却对自己慈爱的母亲。

    卢恒怀疑过所有人……可卢恒从不会去怀疑母亲。

    可事实给了他一记重击。

    郑夫人这些年, 动辄以他对不起郑玉珠, 对不起他舅舅为由, 一而再再而三的逼迫卢恒,逼迫他妥协。

    可谁知, 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自己的母亲。

    ‘母亲当年的苦楚与无奈, 何人能懂?’

    ‘怪只怪你父亲去的早, 母亲一己之力操持着府邸,照顾你与锦薇, 受族人多有刁难, 无奈为之罢了。’

    “母亲亦是心中惶恐, 当年听闻长公主的独女在府中闹起绝食, 一怕惹怒了长公主,二怕……二怕我儿被两府拖累, 想替我儿谋一条长远的路。”

    卢恒原先抱有侥幸,觉得其中恐怕有误会。

    汝南与永川, 隔得远, 书信之间只怕有误会的时候。

    他与鸾鸾,当年初相遇亦是偶然。

    母亲或许有攀富贵的心, 却并没有机会做手脚。

    可如今,面对如此之多的人证物证,铁证如山,母亲甚至都亲自来信承认了。

    卢恒忽地觉得很可笑,好像他从一开始,所认为的一切都是错的。

    “错了错了,一开始就错了。”他嗓音有些低,只喃喃一句。

    长随听到如此,当即忍不住:“此事绝不能放任不管下去,否则侯府只怕真是要背上骗婚之名……”

    一旁的管事只听了几句,便两眼发黑。

    这事儿其实算不得什么大事,多的是私下解决的。奈何如今乐娘子身前的嬷嬷们恨毒了侯府,义绝之后,仍是恨不得从他们身上撕扯下一块肉来。

    皆是一口咬死了当初并不知侯爷有婚约,一口咬定了是骗婚,要交给宗正寺严查。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卢家纵使败落,不如从前,却仍是秉持世家风骨,家风清正,刚正不阿。

    如今好了,如今名声真是要臭到沿路小儿都能唾骂两句了。

    日后莫说是侯爷另娶,只怕是府上姑娘出嫁也麻烦了。

    管事心中恼恨起远在永川的郑夫人来。

    既做了亏心事,自觉对不起娘家,对不起侄女,便该想法子私下里偿还,将此桩见不得人的事儿烂在肚子里——可郑夫人倒是好,真以为长公主一死,就万事无人知晓了?

    竟还敢将郑表姑娘重新接回府里来。

    管事忍不住偷偷看一眼那个倚着窗口,面容消瘦许多的男人。

    “侯爷,您跟娘子到底做过三载夫妻,都道是一日夫妻百日恩,既然是一别两宽,那些嬷嬷们也不该揪着前尘旧事不放。这事闹大,与乐娘子日后婚事只怕也不顺……”

    旁人可不管谁对谁错,谁家知晓未来媳妇儿曾经大闹宗正寺,以一己之力将前夫一整个家族名声拉下来,只怕谁都心中恐慌,不敢娶这尊菩萨了。

    谁家敢保证没丢人的丑事儿?

    卢恒似想说什么,开口却是一阵低咳。

    一别两宽,好一个一别两宽。

    好一个揪着前尘旧事不放……

    卢恒像是头一回知晓,妻子的真正骨性。

    信中郑夫人多有哀嚎,说乐嫣早早差人去往永川府。

    ‘将二府婚事时,刻有婚书的铜镜,银铸婚书,玉佩,鼎炉,摧毁之。将这些年送出的一切物件,要求偿还。’

    卢恒以往以为,乐嫣爱他太多太多,她是个软弱,单纯,没经过任何风浪的娘子。

    她怕风浪,怕变故,她喜爱自己,喜爱的胜过她自己。

    如今才知,乐嫣看似柔弱无能,耽于情爱的乐嫣,骨子里才是真正的良薄,狠辣。

    良薄到从这段整整三年的感情中抽身时,毫不留情,毫无迟疑……

    反倒是自己。

    卢恒恻然半晌,很久才仓皇的笑了声。

    这些年,但凡他肯仔细查查当年事,也不会心中冤枉她许久,也不会一直被蒙在鼓里。

    更不会,叫她难过。

    卢恒想啊,其实,真是自己对不住她。

    他会弥补她的,他一定会的……她想要卢氏名声扫地,他便也不会阻止。

    这般她就开心了吧,她心肠柔软,一定很快就不会生气了。

    她倒是来看看自己啊。

    ……

    烈烈寒风起,霜浓凝广隰,冰厚结清流。

    建朝二十载。

    大徵建立在一片焦土、满目疮痍的国土之上。

    殷家军功起家,马背上打下来的天下。是以如今朝廷上行下效,对子孙后代骑射尤为重视。

    年关将近,皇帝封笔之后,朝中开始举办起冬狩大会。

    地方定在京郊崇山之下。

    各处藩王得了皇命入京,也早几日携儿带女赶回京城,只为不错过这场规模宏大的冬狩。

    冬狩第一日,触目所及之处,处处白雪皑皑。

    一辆辆宽大华丽的马车仪仗驶向围猎之所,身后的车架拉载着许多露营胡床。

    大半日都在赶路,到了晌午时浩浩荡荡的一行人才抵达目的地。

    侍从们轻车熟路循着山脚下搭设起一顶顶厚实的足够抵抗风雨的帷幄。

    这日外边喧闹的厉害,乐嫣坐在帷幄中烤着火,离中帐甚远的距离,仍能听到时深时浅的马蹄声。

    男子的吆喝声,娘子的笑声。

    义宁显然是随了殷家马上的血脉,骑马射箭信手拈来。

    她早早套上自己的一套雪地中十分醒目的石榴红骑装,带着三人赶去乐嫣的帷幔。

    她远远指着那顶碧色五彩帷幄。

    “赶紧去瞧瞧她吧,当真是我见过的最懒的娘子!冬日里就学着乌龟不出门了。还是得你们都来,不然我来一百趟,都拉不出去她……”

    乐嫣听到帷幄外脚步声响,抬起眼帘瞧去,竟见到了一张张仍有几分熟悉的面孔。

    两位娘子间一人梳起了妇人发髻,一人仍是少女发髻。

    身后还跟着一位乐嫣相当眼熟的郎君。

    “燕国夫人可还记得我们?”几人也不自报家门,只笑嘻嘻的问她。

    以往纵使只是三分相熟的表兄弟姐妹,可如今境地、心态不同了,乐嫣再见到众人,只觉满心欢喜,甚至激动之下险些就要掩面流泪。

    乐嫣连忙将唇瓣翘起来:“当然记得。”

    儿时,适龄的玩伴其实算来算去也就这几个了。

    她看向眼角有一颗红痣,生的一双剑眉英目,身姿十分修长高挑的娘子:“你是妙言。”

    她旁边的娘子身材高挑丰满,却生了一张圆乎乎的十分好辨认的脸,“你是仲瑛。”

    “你是……”乐嫣故做蹙起眉,朝着那张剑眉挺鼻,一身傲气的英俊脸蛋,略想了一想。

    果不其然,就见那郎君冷哼一声,眉峰蹙起。

    “当真是老眼昏花了不成?连本世子的容貌也不记得了?”

    襄王世子再不是那年还处于变声时难听的鸭嗓,再不是玩弹弓被人弹伤了屁股,嚎啕大哭的少年。

    不知不觉的,一群当年喜好哭泣,喜好打闹的少年少女都长大了。

    有人早早成了婚,又义绝了。有人婚姻美满,眼里都能透出幸福,有人仍是一派天真的未出阁的少女。

    襄王世子则是一如既往的霸道,一来便眼馋起乐嫣的那匹马。

    “皇叔可真是一如既往的偏心,把那般好看的汗血宝马竟然给了你?”

    一副暴殄天物的模样。

    乐嫣才不怵他,只回怼道:“是呀,给了我也不给你。”

    她这句话才落下,几个娘子朝着襄王世子一个眼色,乐嫣察觉不对想要跑开时,已经被襄王世子提着腰打横抱起。

    “哈哈哈哈。”

    一群人一派奸诈,踩踏着厚厚的积雪,一面哈哈大笑往大帐外跑出去。

    多少年了,襄王世子又叫乐嫣体会了一番魂飞魄散头昏眼花的惊悚,她头朝下,极其不稳的被人晃来晃去,听着耳边义宁一群人的鬼主意。

    “把她扛到马背上去,我们一同牵马溜去他们打猎的地方。”

    “对,对,我知道她的,不然她肯定要往回跑。”

    乐嫣手臂狠狠捶打着襄王世子的肩头:“你敢!你敢!你快点放我下来!不然我饶不了你!”

    根本没人听她的。

    她越是闹腾,一群人越是欢喜。

    皇帝由内围策马出来,身后跟着乌泱泱的一群朝中重臣武将,侍从们从内往外抬出射中猎物。

    他原本听着身后朝臣说着什么,忽地似有所觉,微微侧头。

    眼帘落下之处,便见一群小辈们在不远处玩闹嬉笑。

    天空中,时不时飘来几朵飞雪。

    落在乐嫣鸦黑鬓发上,落在睫羽上,很快又消失不见。

    她生的雪白,如今被这般寒冷的天气冻着,两颊粉红一片,鼻尖像是涂抹了口脂。

    乐嫣亦是察觉到了御驾,她抬眸看向远处那张成熟英伟的轮廓,有些不自在的转移眸光。

    其他人一个个乖乖策马过去,下马给皇帝行礼。

    乐嫣自然是跟随着旁人一同,微微屈膝,朝着皇帝行礼。

    皇帝对着晚辈其实并不严厉,多数时候是像没看见一般,无视他们。

    饶是如此,却没人敢朝着皇帝放肆。

    几个方才还捉弄乐嫣的人,如今一个个都鸦雀无声。乖觉无比。

    一个个都只盼着行礼过后,皇帝能快些无视她们走开。

    可这日,皇帝并未走,反倒是指尖摩挲着箭羽,目光从众人身上扫过。

    眸光最终落到乐嫣身后的襄王世子身上,唇角弧度有些凝滞。

    “你们往何处去?”

    襄王世子连忙道:“臣带着妹妹们打算去外围打几只锦鸡野兔,晚上围着篝火里烤肉。”

    皇帝眸光落在那人冻得通红的面上,“怎么不穿厚实一些?”

    襄王世子低头看了看自己略显单薄的大氅,觉得皇叔这日的关爱太过沉重,竟叫他有些感动。

    岂止更叫他感动的还在后面。

    “走罢,六郎引路,朕与你们同去。”皇帝支开身后随从,道。

    第56章

    天边流云映着日光, 马蹄踩踏着新雪,发出簌簌轻响。

    皇帝与襄王世子行马在乐嫣身前。

    此次狩猎襄王因身体原因未能前来,天子心中惦记襄王这位堂兄, 如今见到世子, 便询问起来。

    “你父亲身体如何?”

    襄王世子听闻此话, 规规矩矩回答:“禀陛下, 父王还是老样子。往日康健的很, 顿顿酒肉不离。可每逢冬日许多旧伤叫他不舒坦……”

    太祖的子孙,没一个是庸才。

    年轻时候一个个都是能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的英豪。

    襄王年轻时勇猛无二, 力大无穷, 两把铜锤耍的虎虎生威。当年战场上, 死在他锤下的敌军将领不知有多少。

    也就他一个打起仗来能三日三夜不眠不休,战场上累到晕厥过去, 被人当尸体抬了回来的。

    可再是身强体健的人, 也敌不过年岁侵蚀, 年轻时候暗疾太多,这一退下来, 老了, 毛病就纷纷出来了。

    不至死, 却着实难熬。

    一行人策马不一会儿, 耳畔便传来一阵翅羽蒲扇声儿。

    众人一仰头,竟见到一只羽毛鲜艳体型肥沃的锦鸡停在树干之上。

    义宁见到锦鸡的瞬间, 想也没想便从身后箭篓里抽出羽箭,拈弓搭箭, 缓缓拉上弓弦。

    “嗖——”一声。

    羽箭穿破长空, 锦鸡察觉到风声时已经来不及奔逃,蒲扇翅膀两下, 重重从树枝上跌了下来。

    皇帝夸赞:“好箭术。”

    义宁亦是笑着回皇帝:“那是陛下看不中这等猎物,才叫我捡了机会。”

    皇帝察觉出身后女眷气氛十分拘谨,便回头笑道:“今日你们也不必拘谨,朕方才开过弓,如今已经没了兴致,便不与你们抢猎物。你们中若是有人猎的比六郎多,朕有赏赐。”

    这话一出,众人也忘了方才一路的寂静无声,一个个摩拳擦掌。

    殷家儿女,血脉里都有一种不服输的凌傲。

    义宁并不觉得自己骑射比襄王世子差,如今皇帝这番话自然叫她生出要与襄王世子一较高下的血性来。

    皇帝说要赏赐,必然是好东西。便真是一块石头,他们也认了。

    皇帝话音方落,襄王世子便冷哼一声,“今日皇叔的彩头,我赢定了!”

    语罢,策马循着前处追过去。

    妙言眼尖,一眼便瞧见地上一串脚印。

    她当即吆喝起姐妹们:“他只怕是瞧见狐狸脚印了,走,别叫他抢了彩头,我们追过去!”

    众人一听,自是喜不自禁。

    冬日围猎多是野鹿袍子,可这等生性狡诈白日里不喜欢出门的雪狐,却是极为罕见。

    襄王世子一马当先,义宁几个连忙提起弓,紧随其后。

    几人策马追了一段距离,义宁倒是忽地想起来乐嫣,转身回去寻乐嫣时,却瞥见那个尊贵的身影翻身下马。

    高大的男子微微俯身,竟是在替紫骢宝马的主人调试脚蹬。

    义宁一阵惊疑,却也没多想,想着乐嫣不善骑射,便就将她留在此处罢。

    这匹紫骢马生性温顺,步伐更是稳重,便是驮着乐嫣深一脚浅一脚踩踏在雪地里也是不慌不忙,乐嫣甚至并不感觉出颠簸来。

    虽不算颠簸,可她却是鲜少骑马的人,今日天气又冷,一切的一切更是叫她力不从心。

    她自己都察觉不出什么,皇帝却只一眼便看出她的脚蹬低了一寸。

    马背上骑姿受限,时间久了自然是不舒服。

    皇帝上前扶正乐嫣的身子,脚蹬处的牛皮绳开了十来个洞眼,他握住那只纤细的脚踝,顷刻间乐嫣还没反应过来之际,便听见腿侧一声扣哒声。

    “好了,你试试。”

    乐嫣坐在马上,生平头一次比皇帝都要高出一些来。

    这与她以往每一日见到场景都不一样。

    她并没有依着皇帝的话去尝试新的脚蹬高度。反倒是朝他微微垂眼。

    这等居高临下,倚天拔地的角度,显然愉悦到了乐嫣。

    她也是才发现,仰头看他同垂眸看他,看到的竟有许多差别。

    他的眼神原来并不冷冽,眉眼并不显粗旷,反倒是狭长的眼,鼻峰如山脊,脸形五官堪称完美。

    皇帝视线落在她清透的瞳孔里,那里面亮晶晶的映着周围的雪地,映着他。

    乐嫣在这只剩二人的场景里,仍维持着恭谨,轻声问他:“陛下方才猎到了什么好东西?”

    皇帝说:“猎了一只鹿。”

    若是往年的这个时候,皇帝遇到这种人多的场合,只怕是一整夜都会泡去深山里,只为了猎到最好的猎物。

    如今,他倒是不再沉溺于围猎,沉溺于射杀取乐了。

    皇帝说话时,乐嫣削葱般玉白的指尖从雪貂皮手套中露出来。

    她轻轻伸手过去,自他乌黑发间摘下一片残叶。

    她在男人睽睽的目光中,将残叶丢去雪地里。

    两人间的静谧相处,并未持续多久。

    那厢的襄王世子已经一马当先,策马回来。

    襄王世子年幼时霸道不懂事,与乐嫣没少吵闹打架,为了一盘糕点都能扭打起来。

    他看着人高马大性子不好惹的很,小时候其实远不是乐嫣的对手。

    时常被她打的痛哭流涕,也时常将乐嫣惹得到处告状。

    可如今,男人长大了,自然而然的就知晓哄着护着这个漂亮妹子了。

    襄王世子甚至忘了朝皇帝行礼,急匆匆将狩猎到的狐狸朝着乐嫣又是得瑟,又是忍不住献殷勤。

    “喏,你方才不是说冷么?这张狐狸皮改日叫人收拾好了给你,你拿去做一个毛领。”襄王世子冲着自己脖上比划着,“围两圈,就暖和了。”

    随他身后出来的义宁几个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事儿。

    “哟,咱们六郎会疼人了,姐姐我脸上可也冷的很。”

    “是啊,这般厚此薄彼可是不公……要不六哥再去猎几只狐狸,给我们一人送一只!”

    襄王世子顿时像是被踩了尾巴:“去去去!你要是有鸾鸾那般白,我也送你。脸那么黑,围这雪白的毛儿,只显得更黑!等会儿我给你打一只灰狼做围脖差不多。”

    这话简直叫义宁气的险些升天,若非碍于皇帝面前不敢放肆,只怕是早就同他闹起来了。

    皇帝面色平静,看了眼那只狐狸:“皮倒是好皮,只你这箭术差了些,叫好好一张皮毛染了血,只怕是做不得毛领。”

    眼看自己的一番心意,惹得一群人嘲笑,尤其是皇叔发话之后,义宁几个更是叫嚣着要他做鞋垫暖脚去。

    襄王世子脸色涨红,乐嫣只得柔声宽慰他:“没事,染了血我也不嫌弃。”

    ……

    残阳余辉映衬在这片素白山河。

    傍晚时山林间起了雾气,又落起片片霜雪。

    营帐之中,已经升起了许多篝火。猎场中不断有人马涉过风雪,载着野鹿,狍子下山。

    转眼到了晚宴时辰。

    严寒的天气,围着团团篝火,烤肉炭火中油脂吱吱作响的喷鼻香气,伴随着美酒、奶茶,这夜注定是个欢畅淋漓的夜晚。

    乐嫣回到自己帷幄之中匆忙梳洗面容,换了身衣裳。

    等她重新过去中帐时,许多深山中围猎的皇亲们正好赶回来。

    乐嫣掀开幔帐,走的着急,正巧撞见迎面出来的一位将军。

    好在那人虚虚搀扶她一把。

    乐嫣微微福身想要朝他道谢,却不想见到那人容貌时,她脑中霎时一片空白。

    眼前人身姿伟岸,须髯如戟,立眉竖眼面容似金刚怒目,一双眼又深又凶。

    只肖一眼,就叫乐嫣惊的小腿肚子都跟着颤抖起来。

    她这些年总以为自己不在意了,过去了,好几年,谁还能记得谁?

    只当作是被狗咬了一口罢了。

    可如今见到这人时,乐嫣才发觉自己根本过不去,根本从未忘记。

    只一眼,乐嫣就能有八分确定了。

    “夫人为何如此神情?你我可是认识?”那男人瞧着凶猛,规矩礼仪却是不差。仔细瞧来亦是剑眉星目,举止清朗,奈何面上未曾洗净的胡人血统,破坏了这一份汉人的儒雅之姿。

    乐嫣衣袖下的手掌悄然攥紧,她下颌轻轻低下,将面容隐于火光暗处。

    “不认识,只是一时间吓了一跳。”

    这话并不礼貌,奈何对面的娘子身姿纤细,声音细柔,如何也不会有男子因她的无礼而生气。

    男人微微退后一步,那身姿便匆匆移去。

    乐嫣坐去自己座位上,自始自终不敢抬眸。

    “你没事吧?”仲瑛问她。

    乐嫣跽坐于案边,她抬头冲着她浅笑,“我头晕沉沉的,只怕是白日里吹了风,等会儿义宁他们来,你帮我解释一下,我先回帷幄歇息一下……”

    仲瑛连忙抚上她的额头,并不滚烫,见此松了一口气,只以为是她吹了风头疼。

    “你放心,只是吃不到我们今日猎的狍子岂不可惜?不如我等会儿差婢女送些去你帷幄中,你留着醒来吃。”

    乐嫣颔首,她只觉得自己的掌心生出一层汗,又是冷又是热。

    饶是如此,她还是在最后关头冷静的问仲瑛:“方才那位出帷帐的男子,是哪位将军?”

    仲瑛不疑她,只道:“你说的是武威将军?你连他都不知晓啊,他是承恩公府的长公子,太后内侄。”

    第57章

    中帐内, 这夜篝火彻夜未歇。

    酒过三巡,众人退去,皇帝招来陈将军, 他对母家一应外戚感情疏淡, 唯独只对着这位母家表兄弟十分看重。

    “云起这两年在北境可谓是劳苦功高, 北边可还安好?”

    案前摆放着一碟碟新烤出来的炙肉, 皇帝虚握着酒盏, 语调温和问他。

    陈将军自不敢居功自傲,道:“回禀陛下, 自安阳一战北胡损失惨重被驱赶回了雁门关外, 这两年他们王庭老王离世, 内部自相残杀争夺两载,如今分做两个王廷, 好几派势力, 实力早已大减不成气候。”

    尤记当今皇帝初登基那年, 南应趁朝廷往北境出兵,便趁机屡次袭击边境。

    那几年苦于国库空虚, 南北兵力调派不及, 皇帝只能让步, 只能朝中许多事情睁只眼闭只眼。

    后面局势慢慢平稳下来, 亦离不开云起之功。

    替他坐镇朝廷,后两年朝中缺武将, 又亲自前去镇守雁门关。

    皇帝心中自是感激这位表兄恩情。二人如今虽一君一臣,却也相谈甚欢, 并未因为身份不同有了生分。

    陈将军言语间颇为恭谨, 皇帝说道:“今日你回朝,与朕间不该再有君臣之礼, 一切如旧时便是。”

    陈伯宗亦是不再客气,款款而谈,说起雁门关布防,聊起北境近状,最终落在南应上。

    皇帝年轻气盛时,心中觉得祖父父亲骨性温和,才叫那群丧家辱国,龟缩到黔南的正统之君屡次欺辱到跟前来。

    那时的天子觉得,若他登位必会率服万军,控弦百万,叫万境臣服。

    可如今他真的成了君主,才明白祖父父亲的不容易。

    常年征战,赢回的是不值一提的贫瘠土地,损失的却是数万百姓骨血。

    边境早已十室九空,难寻男儿。

    朝廷,黎民百姓需要休生养息。

    “是以,陛下便应下南应议和一事,不打算乘胜逐去?”

    陈将军对着皇帝是少年时同一营帐出来交情情谊,也只有他才敢问出旁人不敢问皇帝的话来。

    烛火笼在皇帝面上,映出他眉骨挺越,线条分明的侧脸。

    他淡声道:“知朕者,怕是只有你了。”

    陈将军几不可见的笑了一声,他总记得当年那个说出以战止战,以杀止杀的少年将军。

    他以为,皇帝不会放过这等时机。

    “臣来时便听在传前朝余孽的事儿,都道是在京畿作乱惹怒了陛下,叫陛下迁连南应,连原本该入主中宫的南应公主也另行赐婚去了。”

    皇帝对朝政之事,对四军动向了若指掌,可这等民间谣言却从没落来他耳中,他倒还是头一回听这等话。

    “到处都传,臣来时还觉得奇哉,这些前朝叛党藏了二十多年,一直没露头,如今如何趁着南应和亲这节骨眼上蹦出来?莫不是不愿叫公主入后宫不成?”

    皇帝听闻,便道:“还真叫你猜对了一些,南应那边传回的消息,只恐是他们内边自己人起了纷争。”

    陈伯宗亦笑道:“二位公主前朝血脉,又是周道渊的女儿。如何能入陛下后宫?这群人当真是稀里糊涂的,便跟着乱传消息。臣倒是听闻太后也盼着南应公主入宫?太后想必心急陛下的身后事儿,才如此急的糊涂了。”

    皇帝面色平静,“你比朕还大了一岁,着实不小了。此番你回来前,太后都朝着朕耳边念叨过几次,你回来正好,顺便将婚事也一同办了。”

    ……

    乐嫣躺在塌上,闭着眼睛,回想起许多事。

    那一段记忆叫她上了锁,一重又一重的锁,再不敢想起来。

    哪怕是珍娘……哪怕是她身边关系最好的婢女,她也没吐露过分毫。

    乐嫣曾有怀疑过许多人,猜测到那人的身份。

    能去行宫,能出入汤池的,除了皇室宗亲,便是得了特许入宫的那些外宫显贵。

    乐嫣记得,那时的她特别害怕,又稀里糊涂的,许多事情不敢去深究,不敢回想。

    她很长一段时间都活得战战兢兢,生怕有人来找上自己。

    生怕回京后,会有人认出自己来。

    其实她不是怕见人,也并非不喜欢热闹的性子……是那件事情过后,她太过害怕。

    她不敢出门交际,她更不敢见到外男,许多人多的场合她能避则避。

    她生怕……就这般撞上了。

    渐渐的,她以为自己走过去了,她胆子大了一点儿之时,她还是不慎撞上了。

    这些年,回京这些日子,她有过怀疑之人,只是那些人都不能如今日这般,叫她如此胆颤心惊,几乎能确定了的。

    乐嫣浑身哆嗦起来,她忍不住想,若是当年的事情终究瞒不过去,被人重新抖落出来——

    天气太冷了,她连罗袜也不脱下来,慢慢爬去被褥里,将自己浑身裹起来。

    她慢慢安稳下来,不再紧张。

    才忽地啼笑皆非起来。

    是了,自己如今还怕什么?

    以往她总是担忧叫卢恒知晓,总是心中觉得对不起卢恒,欺瞒了他。担忧若是被人知晓她婚前闹出的如此丑事,日后夫家无法立足。

    可如今,她究竟还些怕什么?

    乐嫣有几分清醒过来,甚至自己都忍不住骂自己一句。

    真是糊涂了,真是愚蠢。

    大不了就被人背地里骂一句水性杨花罢了。

    反正本来也不算冤枉了她……

    这般想着,她缓缓安静下来。

    帐外热闹沸腾的晚上,只她这处帷幄静悄悄的。

    没有事情做,满脑子便是控制不住的胡思乱想。最后她干脆闭上眼睛,什么都不想的只去沉沉睡上一觉。

    可梦里却是没完没了,仍是那些。

    那些她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回忆起来的片段。

    梦中的那人,被自己砸破了头,仍是那般凶狠,晕厥过去,还死死攥着自己的手腕。

    他……想要杀了她。

    她在梦中又被那人锢住了喉咙,她只能拼命去捶打他,双手,四肢都齐齐发力。

    乐嫣朦胧中,听到好像有人唤着自己的名字,她察觉有人伸手贴在她额头上,脸上。

    像是在试探她的热度。

    又像是想要将她唤醒。

    乐嫣终于挣脱出来,她费劲睁开眼睛。

    “做噩梦了?”耳边男人沉沉的嗓音。

    乐嫣听到这句话,才像是真正醒了过来,她睁的圆圆的眸子四处打量一番,顿时没忍住害怕,竟当着他的面红了眼。

    泪珠滚滚滑出她的眼眶,从她玉白的双腮落下。

    看着那张被噩梦吓得抽抽噎噎的小脸,男人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安抚说:“梦中都是反着的,你别哭。”

    乐嫣却一点没被安慰道,只隐隐发颤,继续掉着眼泪。

    “才不是反的……才不是…我都要吓死了……”

    乐嫣好哭,从小就好哭。

    可也不会因为一场梦就哭成这般的。

    他束手无策,只能哄着她,问她:“什么梦叫你吓成这般?”

    若是以往,乐嫣如何也不会吐露一个字。

    可这些年,她早被这个梦折腾的够呛。

    如今被他问起,她忐忑而又恐慌,“梦中有一个凶狠的男人,他要杀了我……”

    乐嫣说完,就被自己的话吓得浑身颤抖,她无助又可怜的掩面痛哭。

    “要是有那人寻上门来,你可千万别把我交给他啊……呜呜呜,要是真那样,我宁愿去死了好了……”

    她这话说的颠三倒四,叫皇帝眼角忍不住都跟着颤了颤。

    “胡说些什么。”他无奈道。

    皇帝大抵是不懂女子的心事,尤其是眼前这位娘子,你若觉得她胆小,孱弱,她猛不丁也会做出一件极其大胆的事儿来。

    心思柔软,心事却重。

    人前总是懂事又端庄的模样,只有皇帝知晓,她背地里有多可爱,有多幼稚。

    瞧瞧这话,只怕是满了十岁的孩子,都不会因为一个梦说出这种令人啼笑皆非的话——

    乐嫣睡得久了,喉咙都有些干涩,说出来的话闷闷的。

    却习以为常的使唤他:“我好渴……”

    若是一年前,有人告诉皇帝,他日后会心甘情愿给一个娘子端茶喂水,她一哭起来,自己就被治的死死的——只怕他会觉得那人妖言惑众,会嗤之以鼻。

    而如今,他面对那是盈盈水光的眼眸,想也没想,便起身端来一杯热水贴近她的唇边。

    她这日精神十分萎靡,人像是一颗漂泊无依的浮萍,神情迷惘间,自然而然的将皇帝喂过去的水一口口吞下。

    喝完水,她慢慢安静下来。

    一安静下来,她又恢复了轻慢与冷傲,那双蒙着雾的眸子看了一圈四周,“仲瑛她们说一会儿要给我送吃的来,要是被人瞧见了,可叫我如何同她们解释?”

    皇帝看着她,许久,终是缓缓问她:“你与襄王世子今日不也一个帐篷里进出?怎么到了朕这里就这个不行那个也不行?”

    这话叫乐嫣一怔。

    “那可不一样……”她不由的低声反驳。

    “何处不一样?”

    乐嫣不答反问他:“若是旁的娘子身子不适,陛下也会大半夜的不辞辛劳去看她么?”

    塌边的烛光忽明忽暗,他们互相看着彼此,这种如何答都不对的问题,二人默而不宣。

    许久,皇帝才沉声道:“朕只会对你这般。”

    帷幄中,混沌暗色映着他莫测的面容,他伸手替乐嫣掖了掖被角。

    指腹慢慢贴上她尤泛着泪痕的脸颊:“有些事,你不该连朕也瞒着。”

    第58章 二合一

    微弱的灯火下, 她的面容柔艳又脆弱。

    “陛下说的什么?”她掀起眼皮,讶然的看着他。

    她的眼中泛着无辜。

    那双眼睛当真是漂亮,寻常时眼波含情, 如今这般泪眼雾蒙蒙的, 下睫湿润成一簇簇的, 又叫人可怜的厉害。

    他看了她好一会儿。

    忽地有些明白过来。

    前朝的那位末帝为何会昏庸成那番模样。

    最终, 他仍是没戳破她。

    “朕明日入山狩猎……”

    他留下这般一句话, 许是想从她嘴里听到些什么,听到挽留, 或者听到担忧的话, 或者央求他替自己射一只狐狸回来?

    可皇帝殷切期盼了半晌, 半晌她都没动静。

    等了半天,皇帝只眼巴巴等来那良薄的娘子的一句:“今夜天气寒凉, 人又多, 陛下别再来我帷幄里了, 这几日都是……”

    皇帝脸上没什么表情,他第一回 心中冰凉, 含恨。他冰冷冷的面色应了她的要求, 转身欲走出帷幄。

    他才走几步, 忽地听身后声响。

    果不其然, 皇帝身子微顿,回头看过去。

    只见那娘子从床上爬起来, 赤着一双脚追过来。

    “陛下……”

    他眼中倏然间升起幽亮,停驻下来。

    “嗯, 何事?”

    乐嫣眼中脆弱又迷惘, 却在皇帝停下来时,又像是后悔一般, 又往后退了两步,默不作声的重新爬到了床上。

    “没事…我想提醒您出去时小心一点,您年岁也不小了,当心别滑倒了……”

    ……

    外边冰雪漫天,夜空中点点繁星。

    寒风卷着雪花落在篝火前,闪出点点光亮。

    大徵比起前朝来,当真算不得礼教严苛。

    放眼望去,一簇簇篝火前有好些夫妻凑在一处说着私密的话。

    什么是夫妻?

    殷瞻印象中的夫妻,是像他祖父同祖母那般的存在。

    是像他年少时在北境练兵时,遇到的那些任何一对乡间夫妻一般模样。

    丈夫白日中会去耕种,会去山林中狩猎,会在夜幕降临时,背着猎物回家。

    妻子在家中织布,煮饭,在日暮时,守在门口张望,期盼着丈夫的身影。

    不需要大的屋舍,有的仅仅是两间茅草屋,三四个孩子,门前养着一只大黄狗。

    皇帝曾经傻乎乎的以为,他与乐嫣白日里做不成夫妻,夜晚也是夫妻。

    这话是谁说的?是乐嫣,是乐嫣亲口与他说的。

    可这日,他忽地明白过来,自己与她不是夫妻。

    他们的关系,阴暗,见不得光,并不像她嘴里说的那样。

    她从来没将自己当成丈夫。她对自己可有可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她与他同床共枕时,时常偷偷哭泣。

    她那般怕苦的人,背地里偷偷服药也不见有半分犹豫。

    皇帝有时候时常想起来觉得很难过。

    自己就……就这般不叫她欢喜么……

    她待自己,不像是对丈夫,甚至不像是对情人。

    而像是战战兢兢侍奉着她的君主。

    显然,她并不在意自己,更别提喜欢自己了。

    以往的他还可以自己骗自己,说不在意就不在意,说自己无所谓,只要有她在身边就好。

    可如今,他厌恶极了,厌恶极了如今这种躲躲藏藏,见不得光的日子。

    他忽地没耐心继续这样下去了。

    ……

    冬狩一连三日,今年猎物颇多,众人都收获丰富。

    便是连许多女眷亦是收获了满满的猎物。

    义宁甚至不需要襄王世子给她猎的黑狼皮,自己隔日便领着女眷们风风火火四面包抄,猎了一只毛色火红的狐狸。

    她日日跑去襄王世子面前显摆。

    这二人成日互怼,倒是叫一路气氛融洽许多,甚至连乐嫣都屡次被二人争吵惹笑不已。

    三日时光一晃而过。

    第四日晌午时,便开始收拾营帐,策马返程。

    一场场新雪落下,地面遭马车车轮层层碾压,将雪地一层层压得板实。等后面的人马经过时,便十分不稳,马车纷纷打滑起来。

    乐嫣的马车不前不后跟着,听着前面许多车列纷纷叫苦,路面打滑难以行走。

    车夫折腾半日唯恐惊扰了车里面的贵人也只走出十几米,只得壮着胆子请乐嫣下马来走一段。

    乐嫣扶着婢女的手,慢悠悠足尖落地。

    几乎是同一瞬,她便察觉足底一阵脱滑,整个人都摔了下去。

    倏然间,乐嫣脑中划过起她那至今还躺在床上没能起身的父亲。

    上次去自己还嘲笑他来着……这回好了,轮到自己了……

    可预料中的摔倒并未到来,一只大手搀紧紧扶住了她。

    “夫人当心。”

    极富男子气概的闷沉沉的嗓音。

    叫乐嫣魂惊胆丧起来。

    她下意识的抬头见到那人,只见那人身姿落拓,举止恣肆——果真又是他。

    当真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乐嫣觉得,这还不如自己被摔倒了。

    她心跳快了几分,可比起昨夜来已经是沉稳不少,她只匆匆后退两步,将自己从男人掌中连滚带爬的跑开。

    陈伯宗见到她的挣扎,不由得微微拧着眉头。他眼眸中带着古怪神色:“燕国夫人,你好像很怕我?”

    “为何?”

    他眼眸中含着不解,见她后退,便走近一步,直直的凝望着她。

    “若是没有意外,这该是我二人头一回见面才是。”

    准确说,大前夜是第一次,这两日他其实有看过她的身影。

    有时他跟在皇帝身后,会撞见她与那几个宗室男女说说笑笑。

    她好像不爱骑射,一次都没见过她上场。

    她好像对谁都温柔有礼,几次见她对侍从们也是客客气气的,却好像视自己为洪水猛兽——

    为何?

    陈伯宗想不明白。

    乐嫣听着他直唤自己为燕国夫人,更觉得心惊肉跳。那是一种被窥探、被人查找出来,被扒光了一般。

    她像是被一只毒蛇缠上了身躯。

    她甚至不确定,这人是真不记得了还是假不记得?

    他靠近自己,当时是凑巧?

    乐嫣摇摇头,声音渺茫却又坚定,“将军想错了,我、我亦也是第一次见到将军……”

    “那为何如此怕我?”

    乐嫣蹙起眉头,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却忽地听见前边一道寒冷的声音。

    “天寒地冻,你二人站在那里做什么?”

    皇帝的銮舆不知何时竟也停了下来,且就离她的马车不远不近。

    他眼睫覆压,从銮舆之上居高临下看着远处紧紧贴在一起的二人。

    乐嫣见到他,连忙挣开陈伯宗,顾不得满地碎雪,朝着那銮舆处奔去。

    御驾宽广,由六匹宝马拉着。乐嫣过去时立即有侍人端来上马凳供她踩踏。

    以往她根本不愿踏入皇帝御驾一步,甚至是绕着远远的走,唯恐被人发觉什么。

    今日倒像身后有洪水猛兽追赶一般,几步便跑上皇帝身后。

    皇帝见到她如此神情,自然是带了狐疑。

    他捻动手中扳指,轻飘飘的眸光落在方才还与自己谈笑风生的表哥身上。

    男人对这种事情,骨子里的刻薄寡意。

    更何况是如今的皇帝。

    “他对你不规矩?”他心中气的发颤,偏偏还语调低缓,并听不出来生气的意思,却是叫人脊背发寒。

    乐嫣一听连忙摇头。

    “没有,我方才险些跌倒,是他扶了我一把……”她又开始支支吾吾的,整个人都缠络的厉害。

    “那你跑什么?又哭什么?”皇帝又不是昏君,被她随便哄骗。

    乐嫣还是第一次见这般阴沉着脸的皇帝,她不知如何才能叫他不生气,只能道:“我见到他那般模样,生的实在太可怕……”

    她这话,叫阴暗中的皇帝忍不住低笑起来。

    他朝着一脸无辜不知如何得罪乐嫣的陈将军道:“你可是听到了?”

    陈伯宗站的不远不近,见此只能无奈:“臣听到了。”

    “明日刮了胡子再来上朝,这般模样,吓到了女眷。”

    ……

    今年的年节想来也比往年热闹。

    禁廷之中,六宫二十四司更是早早忙活起来。

    长春宫中,沈婕妤早早便赶过去同太后协商宫务。

    “往年宫里养着上百个绣娘,每个宫中主位都另有养着人,前些年缩减用度便被裁出宫大半。以往不显,今年各地诸侯藩王入京,到时候年节赏赐织物只怕用人紧张。娘娘,不如将前些年派出宫去的娘子们再召些回来……”

    太后坐在榻围子边上,手上端着暖炉,漫不经心听着。

    她本来也有这个意思,自是允下,转头又想起皇帝叮嘱的事儿来,格外叮嘱沈婕妤:“你与他们说清楚,入宫的娘子都要身家查仔细了,叛党的事儿层出不穷,好不容易后宫肃清了,可不能又招收了不三不四的近来。”

    沈婕妤连声应下,“太后安心,尚宫局的人多少双眼睛盯着,一针一线都有记录在册,必不会出差错的。”

    她这两年一门心思伺候着太后,最初只是替太后搭把手,而后渐渐管着后宫各处,三年来战战兢兢从无半点差错。

    太后慢慢对她另眼相待起来,甚至将宫权放开,叫她代为掌管。

    纵如今沈婕妤仍是没有子嗣傍身叫人诟病,却因为太后的偏爱,给宫外的家人都赏赐了官儿,如今满宫室的人捧着,比起掖庭那些年为奴为婢的生涯,这三年可谓是如鱼得水,地位尊崇。

    唯一不舒心的,便是自从皇帝回宫后,日日来太后宫里请安时太后的催促了。

    最初太后只是随口催一催,太后有着自己的乐趣事儿,成日看戏打牌忙的不亦乐乎,时常被沈婕妤糊弄过去。

    如今这段时日随着各地藩王入京,难免叫太后又重新操心起皇帝的事儿来。

    显然就不再是以往的和颜悦色。

    果不其然太后话锋一转,对着她又是一番催促。

    “你是个好的,可也别将心思成日放在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上。六宫局多的是宫人处理宫务,你如今该做什么该将什么放在第一位,还用哀家再说不成?早些侍寝早些生个皇孙才是正紧事。你若是宫务上出了差错,哀家能怪罪你不成?等皇孙生出来,到时候哀家提你做昭仪。”

    太后盼了许多年,自然是盼着皇孙出生。

    可如今急眼了,便是真生个公主出来,她难不成还能生气不成?

    照样是满宫心肝宝贝的疼宠着。

    沈婕妤一听,也不知是悲是喜,昭仪何等尊贵的位分?

    大徵后宫,妃嫔位分沿袭前朝。皇后之下,设一夫人,二昭仪。昭仪位视丞相,爵比诸侯王。

    当今太后,先帝再世时便是昭仪的位分,这都还是生育了深得两朝天子看重的皇长子之功。

    若是以往她只怕欣喜的不知如何是好……可如今,她只觉如坐针毡。

    天子回京半载,自己却只见过寥寥几面……

    上回得见天子,天子甚至将她错唤成了沈昭仪。

    沈婕妤越想,越眼前发昏,可她如今只能硬着头皮佯装满眼欣喜的应下。

    太后见她这番模样便知自己是白说了,气急冷哼一声,上下打量一番沈婕妤。

    云髻高挽,珠玉锦绣,薄妆桃脸。一身金罗蹙鸾绣纹宫装,衣襟上全是奢华的织绣攒珠,全都是一等一世间难寻的好东西。

    饶是她也不得不承认,沈婕妤的好命。

    旁人家都是万千妃嫔女人堆里厮杀出来的,染了不知多少血。

    只沈婕妤顺遂的很,年纪轻轻便已经做到如此尊贵至极的位分,宫中也算一家独大。

    如今还仍是面上一派柔和秀澈的模样。

    哪里像她们当年了?为了争一个昭仪的位置,挤得头破血流……

    “皇帝回来你也别再端着,往年怎么做的?如今你可是高贵的身份做的久了,不记得了还是面子薄了?”

    太后冷哼一句。

    这话可谓是没在宫人面前给沈婕妤留一点颜面,恨不得人前就骂她是腌臜法子上位如今自诩尊贵不干那事儿的。

    沈婕妤不敢得罪太后,只得僵硬着笑容,连连应喏。

    这厢满宫的人正听着太后阴阳怪气的骂,外边儿小黄门便跑进来通传。

    “回禀太后娘娘,陛下领着陈将军来给娘娘请安。”

    太后一听娘家侄子入宫来瞧见自己了,当即面上的愤恨一扫而光,满脸的欣慰之色。

    “快叫那孩子进来。北境待着好两年了,当真是风吹日晒,还不知成了什么模样……”

    皇帝领着陈将军入内太后躬身请安。

    陈伯宗走到太后跟前,笑着请安,道:“姑母两年未见,仍是容音如故。”

    这话说的倒是丝毫不假。

    太后驻容有术,如今五十的人了,看起来与皇帝倒像是姐弟。

    与这位才从边关退下来,胡子拉碴满面黝黑的陈大将军,更不像是两辈人了。

    太后素来爱美,听见侄子这般说心中顿时欢喜,连方才对着沈婕妤时横眉怒眼也平和下来。

    “你这张嘴倒是比以前会说多了,会哄哀家了。你这回回来打算在上京留多久?”

    陈伯宗看了眼漫不经心喝茶,并不掺和他们话题的皇帝。

    太后便笑道:“你别管陛下,这回哀家做主了,不管你回来几日,想要回边关待着就得给哀家成了婚,再提……”

    皇帝亦是眸光揶揄,看着陈伯宗为难,并不插话。

    陈伯宗只好无奈笑道:“我素日里孤身惯了,边境风霜又大,只怕没哪个上京细皮嫩肉的姑娘能忍受的。”

    一旁的沈婕妤一听这话,连忙便笑道:“这都道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上京多有仰慕边境将军风骨的姑娘呢。将军若是看中了哪家府邸上的娘子,只准叫太后娘娘给您保媒便是!”

    太后亦是欢喜,笑道:“你看上的无管哪家的娘子,姑母必定要给你亲自赐婚。”

    “你父母去的早,你那叔父也是个糊涂不理事儿的……夫妻是要奔着一辈子去的,要互相看对了眼,更要脾性相投,不然往后几十载想看两厌可就不美好了。你若是真有心仪娘子便只管告诉哀家,哀家命钦天监的替你们相看生辰八字。三书六礼,八抬大轿,可一个都少不了……”

    陈伯宗无所谓笑笑:“哪有如此讲究的?北边儿那群人往日里都随意惯了,风俗也彪悍,看上眼了,就直接带回去……”

    太后一听自己侄子这种瞎话,气的头晕:“旁的事儿是随意,这婚事如何能随意?”

    语罢又是微微一叹,自己没被珍惜对待过,才知晓明媒正娶的宝贵。她少女时颠沛流离朝夕不保,族人将她婚配给大她好些年岁的逆臣,没过几年那男人就被乱箭射死。

    她又被族人辗转送去了先帝爷帐里。

    如今回忆起来,自己一路走来当真是没一日轻松的。

    自己如今当了太后,儿子当了皇帝,本该是她早早颐养天年的年纪,奈何儿子叫她有操不完的心。

    “婚事是娘子们一出生便头一位的终生大事,她若是喜欢你,自然想要风风光光大嫁予你。本来嫁给你这般年岁的都已经委屈了,若不叫她风光大嫁,到时候心里怪罪你,你一辈子可是都还不清的……”

    皇帝在一旁长目微垂,神情看着平静,实则暗暗听了太后的话,心中涛澜汹涌。

    第59章

    未过多久, 皇帝便带着陈伯宗一同告退。

    “阿母勿怪,前朝还有些政事儿,需儿子过去一趟。”

    这话自惹得太后心中颇为责怪。

    侄子回来说来看她的, 结果却是没两句话, 又要将人带走了。

    “就你做的辛劳, 朝中都封了笔, 你倒是日日政务无休。”

    皇帝温和笑了笑, 便带着人走远了。

    沈婕妤瞧着皇帝走远的方向,眸光含笑, “娘娘, 当今勤于政事夙夜匪懈。大徵江山永固, 您还有什么可忧愁的呢。”

    正说着,又见长春宫的容大总管匆匆自殿外赶过来。

    一路走得着急, 大总管鬓角上尽是未融的新雪。

    他入内行礼后, 冲着沈婕妤看了眼。

    无需太后出口, 沈婕妤已知晓这是主仆二人有私话要说,她当即笑着告退。

    “妾还要盯着宫宴的事儿, 妾先行告退了。”

    等沈婕妤一走, 容寿便过去太后身边, 低声朝着耳语:“宫门阍人处打听来的消息, 显阳宫的一群内侍不知是何要紧事,夜夜拿着尚总管的牌子出入禁庭……”

    绥都的冬日里, 天寒地冻,大雪不断。

    整座京城都笼罩在白雪茫茫一片当中。

    康献王府——

    往日小大人一般的小子, 见到了满地莹白的新雪, 再忍不住维持着沉稳。

    春生今日穿着厚实,被珍娘几个胁迫着裹了几件袄子, 圆滚滚的像一个小团子。

    他一遭人放开手,便跑出廊下去堆着雪人儿。

    而后捣鼓许久,献宝一般捧着一个雪人近来,跑进屋子里送来给乐嫣。

    “姐姐,给。”他脸颊被冻得红扑扑的,瞧着甚是可爱。

    乐嫣接过他手中的雪人,不禁笑了起来。

    小小年纪的孩子,倒是挺细心的,雪人儿捏的有模有样的,甚至还捡了两颗小石子,给雪人装了一双眼睛。

    乐嫣怕冷,冬日里她手脚冰凉一片,总离不开暖炉。

    可她怕春生失落,还是很给面子的接过来。

    她垂眸看着那一对眼睛忍不住笑了笑。伸手去触碰了下,那眼睛就跌落了一个。

    春生连忙从地上捡回来,重新插回雪人的眼睛里。

    他一脸担忧的看着乐嫣:“姐姐小心些,我这个雪人可是废了好大功夫才捏好的。”

    乐嫣笑着说好,“屋里暖和,一会儿就化了,叫婢女给你送去外边儿栏杆上放着,姐姐隔着窗子就能看见。”

    这番,自己送出的礼物得到莫大的夸赞,春生喜笑颜开。

    他又跑了出去,信誓旦旦的:“我再给姐姐捏几个,捏一排放在栏杆上,那样才好看。”

    乐嫣听闻微微怔忪。

    她忽地想到了皇帝送她的那个兔儿爷。

    被她嫌弃,不知随手丢去哪里的兔儿爷。

    乐嫣连忙起身入内室里寻找,婢女问她寻什么东西,她含糊说是自己找些首饰。

    寻了许久,才寻到那只被她随手塞在箱奁中不见天日的兔儿爷。

    果真如她所想,不扎实的四肢,又是四分五裂。

    见到那副丑样子,不知如何,乐嫣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她笑了半晌才将那些断腿断手重新拿出来装上。

    只不过如今时日隔的久了,泥胚早就干透了,她拿着温水糊半天儿,也不见软和。

    乐嫣倒是不着急,干脆一边绣着花儿,一边在一旁慢慢等着。

    却听到屋外他的声音传来。

    今日本该去禁庭的男人又出现在她的院子里。

    这般冷的天气,皇帝仍穿着一身略显单薄的鸦青大氅,他负手俯身,与蹲在廊外堆雪人的春生不知说什么,哄的春生一愣一愣的,连连点头。

    接着,就见春生抱着他的雪人头也不回跑远了。

    他惯穿的简素,乌发浓密,鬓角刀裁一般。高挺修长的身躯,一步步踩踏着积雪,来到她眼前。

    皇帝垂着睫毛,将大氅褪下,没等乐嫣问他有没有被人瞧见,便闷声道:“傻姑娘,你出去瞧瞧外边多大的霜雪,满京城街上都找不到一个人影,谁能瞧见朕过来?”

    乐嫣冬日里浑身都懒洋洋的,只倚靠着凭几,眨眨眼睛没与他计较。

    却叫那人眼尖的瞧见她面前的兔儿爷。

    几个泥块就叫当朝天子心中欢喜。

    乐嫣有些窘迫,像是心事被窥破一般,被抓了个先成一般,她嗫嚅着说:“我看它又散了,就拿出来打算重新粘……”

    皇帝听到又散了,有些窘迫,道,“别理会这个。”

    他四处寻了眼,没寻出什么能补救的法子,便只能干巴巴的道:“朕去给鸾鸾堆个雪人。”

    乐嫣想告诉他,方才春生已经送她了许多个,如今一排排的在栏杆上蹲着呢。

    可看着皇帝眼中跃跃欲试的模样,乐嫣只好咽下了口中的话。

    她唔了一声,“唔,你给我堆得好看一些。”

    她静静坐在屋内绣着花,等了没一会儿功夫,便见他提着雪人近来。

    当真是提着。

    那雪人堆的很大,足足是方才春生送她的几十倍的个头,就这般安放在她面前的案几上。

    皇帝见她不说话,便问:“不喜欢么?”

    乐嫣微怔,她发觉,某些时候皇帝比春生还像是一个小孩儿,一个需要她夸奖的小孩儿。

    乐嫣摇摇头,轻声笑起来:“喜欢的,很好看。”

    皇帝眼中染上笑,盈盈的光亮,竟带上一点不符合他性格的得意来。

    “知晓你定然喜欢。这些时日朕时常想起来,你小时候总叫朕给你堆雪人。”

    皇帝其实很少说起乐嫣小时候的事儿,毕竟那事儿太过久远。

    四五岁,五六岁的小孩儿,更何况乐嫣也不是什么天资聪颖的孩子,那时候的她根本不记得事儿。

    如今她听到皇帝这般说,仔细回想了好一会儿,唇上慢慢扬起笑来。

    “怪不得呢,就说陛下雪人堆得挺好看的,原来是给我堆多了练出来的。”

    她笑起来时,眼角微扬,瞳仁发凉,真诚又美好。

    皇帝张了张嘴,勉力将唇上笑意维持的自然,不叫她发现自己的窘迫。

    毕竟,他记忆中的那个总跟在自己身后央求自己堆雪人给她的小孩儿,他根本懒得理会。

    几年间,只百无聊赖的给她堆过一个。

    印象中那个小姑娘躲在他送给她的雪人身后,笑得见牙不见眼。

    小姑娘逢人就要将他给堆雪人的事儿拿出来说。

    “舅舅给罗罗堆雪人了……”

    她那时候吐字不清,总是连自己的名字都说错。

    说的话总惹得所有人哄堂大笑。

    高太后揶揄的眸光打量起瘦瘦高高一脸桀骜不驯的少年。

    “还是昼哥儿知晓疼惜外甥呢,多少晚辈央求过你,你只给鸾鸾堆雪人呢。”

    ……

    正值日暮西沉,外边橙红色的光线耀眼强烈。

    投向室内一层层绚丽光晕,连空中浮动的细小尘埃都清晰可见。

    尚宝德一脸奉承的笑意走进来,躬着身子给乐嫣送来一方手掌大小的盒子。

    乐嫣原先以为又是皇帝的赏赐,她接过缓缓打开,却瞧见里面几个是她从未见过的东西。

    “这是何物?”

    尚宝德只能苦着一张老脸解释。

    这二人成日里遮遮掩掩,又别扭的紧,许多时候都他跟在里面和稀泥,跟着里头瞎忙活。

    这段时日,皇帝倒是精神,可是将一群内侍们忙内忙外,忙活的坏了。

    比方说这物,当真是普天之下四处搜罗,寻了没下几十种法子,才寻到这等最妥当的法子。

    “此乃鱼肠,民间专用作避孕事之法,效果十分显著。”

    这话谁来说只怕都羞愧的紧,好在尚宝德自诩不男不女的,说这话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不但没不好意思,还仔细教导起乐嫣来,唯恐她用错了法子。

    “娘子与陛下合房前先拿着温水泡软了,便无需娘子日日服药之苦……”

    乐嫣先是懵懂的,拿在手里瞧了半晌也没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

    温水泡软?

    泡软了服用?这瞧着也不像是能吃的东西,这等乱七八糟的东西她可不敢乱吃……

    乐嫣好半晌才猛地明白过来尚宝德的意思。

    明白过来这物是安在什么地方的。

    登时她面上一阵绯红,整张脸都火烧了起来。

    她连忙将那东西丢回盒子里,又掩耳盗铃一般扣紧盖子。

    连这东西都被寻了来,乐嫣自然明白过来那日皇帝问她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知晓了?何时知晓的?”乐嫣羞愤交加,甚至有些不敢看他。

    皇帝倒是没什么反应,只是唔了一声。

    想来也是,东西都被他寻来了,想来是早早就知晓了。

    乐嫣后知后觉,难怪这半个月,他没沾过自己,还说是什么累。

    她原先还以为是皇帝事情太忙,又对自己早早过了新鲜劲儿。甚至还一度猜测过,他莫不是跟着旁的人鬼混去了。

    原来、原来是……

    原来是自己误会了他……

    乐嫣垂着脑袋,素白的指头勾着衣袖,忽地觉得自己很对不起皇帝。

    “我没想隐瞒你的,只是觉得很害怕……”

    她面容素白,垂着眼睛不敢看他。

    因着不出门,她没戴几件首饰,发上干干净净的,面颊更是干净,干净的甚至能迎着光亮看见她肌肤上的绒毛。

    偏偏衣裳穿的是朱红挑金的袄子,最鲜艳不过的颜色,叫她整个干净温和的眉眼多出许多令人神魂颠倒的美艳。

    他僻立在她身旁,静静看着,看着她眼中泛起雾气,听着她含着歉疚的声音。

    忽地心头软成一滩,几日间的苦闷慢慢的散去。

    他道:“此事不能怪你,是朕思虑不周。”

    他明明知晓,二人暂时的关系,却行事没有顾忌。

    她那段时日想必是日日提心吊胆的,他竟一点也不曾知晓,只顾着自己快活。

    如今二人还未成婚,若是早早有了孩子,到底是有些仓促了。

    可日后呢……

    皇帝止不住去想,日后她会欢喜吗,她会想要一个冠以他姓氏的孩子么。

    她对他们的孩子,会像对春生一般温柔吗……

    皇帝不知晓了,却已经在脑海中映出那孩子的面容。

    鼻子像她,眼睛像她。

    他缓缓俯身下来,慢慢抬起她的下颌,注视着她的眼睛,缓缓吻上她皎洁的额头,缓缓下移。

    ……

    娘子身子柔软的如一滩烂泥,被他凌空拖着臀肉抱起。

    被哄骗一般抱回床里,她仍有几分理智,知晓这是在白日里,想要挣扎着起身。

    可他太过急切。

    娘子娇艳俏丽的身姿,唇瓣被吻的红肿,孤零零坐在床中央,像是一只不知风雨降临的花苞儿。

    细颈凝酥白,通体淡粉红。她眼角挂着水汽,软着着嗓子催他:“你要快一些……”

    鱼肠需先用温水泡软,可等待的这段时间,着实忍痛熬煎。

    皇帝亲吻着安抚着怀里的浑身潮,红的娘子。

    ……

    乐嫣这夜里翻来覆去。

    一股股暖流冲刷而过,她浑身颤栗的受不了了,不知几次昏昏睡去。

    后天快亮之际,口渴的受不了,挣扎着动了动身子便要下床,瞥见身后的男人墨发披散,葳蕤灯火下,目光深深凝视着她。

    乐嫣一瞧见,神情就有些紧绷。

    她想起方才那一番胡作非为,登时气的背朝着他,裹紧了被子。

    没一会儿,男人便灭了灯烛,缓掀绣衾。

    微干的唇便重新吻上她柔软的腮,重新揽着她的腰肢入了罗帐。

    他的嗓音带着微微沙砾般的感觉,叫装睡的娘子睫毛忍不住微抖了一下。

    “醒了?”

    “天也快亮了,索性晌午再补觉……”

    ……

    第60章

    转眼便是除夕。

    大年夜宫中设宴, 皇亲国戚陆陆续续携家带口入宫赴宴。

    乐嫣如今乃是燕国夫人,身份自是水涨船高。

    若非她年岁小了些,只怕席面要排去太原王府老王妃的上首, 当之无愧的外命妇中第一人了。

    殿外冷的厉害, 殿中手臂粗的火烛四处炭盆暖炉, 人们循着自己亲友互相攀谈, 倒是热闹的紧。

    皇亲国戚, 这群人往年去到哪儿都是人群中最最尊容显贵的身份,如今聚在一起时, 倒一个个都显得平庸多了。

    乐嫣此次入宫, 受到的一应待遇不同以往。

    满宫殿上至贵人, 下至内侍内人,都对她毕恭毕敬。

    她甫一落座没多久, 周遭便有各家宗室女眷上前来与乐嫣说笑攀谈。

    原来一个人登到高位时, 身边不愉快的事儿能少了许多。

    以往乐嫣因自己的姿容身份, 时常听到的风凉话,这日竟一句也没听见。

    众人如今自然不敢对乐嫣有丝毫不敬。

    诸人瞧着燕国夫人雀钗珠环, 黛眉琰琰, 敛眉掖袖, 裙衣逶迤。

    晶莹剔透的玉珠步摇轻轻撞着她的皙白脸颊, 往其上折射去点点光晕。

    光是垂着脸安静坐着,便叫人移不开眼光。

    “夫人当真是好气色。”

    “可不是呢, 叫妾瞧着比那位还要好看几分,当真是南应的娘子, 那处的风土可不养人, 怎生能有我们大徵娘子生的漂亮?生的白哩?”

    宗室中的小媳妇儿仰着俏生生的一张小脸蛋,将炮火无声无息的引去女眷堆中静默着的栖霞公主身上。

    人都是这般的, 阿谀奉承,见到往日高高在上的落毛凤凰,鲜少又能忍住不上前踩踏一脚的。

    以往她们敬着栖霞公主,忍受栖霞公主的诸多臭毛病,并非因为她一外邦公主的身份。

    无非是都以为她能有朝一日入了陛下后宫。

    如今倒是好笑了,不仅没入陛下后宫,反倒是随意被许配给了一个宗室子弟。

    如今再看,这位和亲公主可就显得有些处境可怜了。

    毕竟她们娘家都在身边,反倒是那和亲公主,母族远在千里之外,多么孤苦无依啊。

    乐嫣并非听不出来众人在排斥孤立栖霞公主,只是这场面何曾相似……

    叫乐嫣想起,以往她可不是只一次遇到如此境地,那时候她只觉得孤立无援,四面楚歌。

    如今倒是觉得好笑的紧。

    让她出面帮着栖霞公主,以德报怨,乐嫣还真是做不到。

    她唯一能朝着栖霞公主释放的善意,无非只是冷冷听着这一切对她的讨论,而自己并不掺和一句。

    未久,只听殿外小黄门尖细的嗓音划过热闹的内殿。

    “陛下驾到,太后驾到——”

    陛下与太后姗姗来迟。

    众人仓促间离席请安。

    皇帝幽幽从两侧席间众人身上移过。

    落到屈膝行礼的乐嫣身上时,显然停的久了几分。

    随着两位正主入席,年夜宴这才正式开始。

    尚宝德扯着嗓子立在皇帝侧首,上前扯着嗓子替皇帝道:“圣上言,今日除夕夜筵切莫拘着,自行饮酒行乐。”

    这话一出,两侧便有宫娥捧着玉酿、御膳上前,一盏盏赐发下去。

    宫中的年夜宴,每一道御膳都别有一番精巧。

    只是再是精巧的菜肴等上了桌子,都凉透了。

    不过当中亦有好些个冷盘,便是冷了也另有一番滋味。

    皇帝太后先动筷过后,众人才敢热闹起来,殿中歌舞升起,底下人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陈伯宗随着皇帝太后一同入殿,便被太后格外抬爱,赐座去了太后手边。

    由于是内宴,来的都是些王子皇孙,亦或是与皇家有亲缘的世家朝臣,直白来说便是左右都是亲戚。

    亲戚间倒是不如以往宫宴那般男女以帘为隔避让开来。

    反倒是男女齐聚一堂,好不热闹。

    是以这般,陈伯宗一来,身边便无可避免的与许多女眷离得近了。

    这显然亦是太后有意为之,为了自己这个已经三十岁的大侄子能早些寻觅良人。

    太后偏爱娘子子弟,早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如今一门心思要替娘家侄子赐婚的事儿,宗室中早有耳闻。

    他们自然乐见其成。

    女眷中许多未婚的宗室娘子,今日陈伯宗又好生整理了一番妆容,将面颊整理的干干净净,束着金冠,衣着潇洒,纵然听闻他是边关将军,日后嫁给他便要风餐露宿,可小娘子们可管不得这么些。

    见到陈伯宗这副顶天立地的相貌,有些没有喝酒水已经红了脸庞。

    太后亦是饶有兴致瞧着这一幕。

    陈伯宗察觉有一道眸光偷偷打量着自己。他移眸过去,果真见到又是燕国夫人。

    不知何故,燕国夫人每每见他面色总煞白一片,这日更是。

    今日他不是已经刮了胡子了么?她为何还这般怕自己?

    陈伯宗心中全是不解,却见燕国夫人又匆匆移开眸光,她佯装举着酒杯喝酒的样子,抬着袖口掩住面容,许是不想叫自己瞧见她。

    一截玉腕细细窄窄露出袖口,袖口云锦的锻子火烛下朦朦胧胧,飘飘欲坠。

    娘子柔软纤细的身子是如此的不同。

    陈伯宗早听闻过燕国夫人休夫的事儿。

    据说是燕国夫人亲自去朝廷告状,才判的义绝。

    陈伯宗第一回 听到这事儿时,心中觉得这位燕国夫人只怕是个不通情理仗势欺人的娘子。

    可如今这夜,见她柔柔弱弱的模样,陈伯宗忽地觉得这般的娘子如何会仗势欺人?

    定然是她前夫眼瞎。

    他想的出神,眸光也没有遮掩,甚至叫一直注视自己的太后发现了端倪。

    太后眸光依着侄子目光之处看过去。

    登时眉头轻蹙。

    “叫你寻合适的娘子,合不合适你自己心里应当有数,乐娘子可是成过婚,如何也不该是你惦记的!”

    可陈伯宗却不在意这些,只当是开玩笑一般同太后笑说:“侄子年岁也不小了,哪里还能在意这些繁文缛节……”

    他话还没说完,便听龙案上传来一道闷沉沉的碰撞声。

    天子将手中杯盏置在案上,而后慢慢坐直身子,他说了入场后的第一句话。

    “她不行。”

    皇帝嗓音低沉,末了又重新拿起酒杯,不紧不慢给自己斟上了一杯酒。

    “她只怕看不上你。”

    皇帝今日这番话显然叫太后惊愕不已。

    不过皇帝偏爱乐嫣早不是一两日的事儿了。

    她虽觉得震惊,看了两眼自己儿子,未能从他那张处变不惊的脸上看出什么。

    便也没往那处想。

    ……

    乐嫣并不知上首三位话语间正牵扯到自己。

    她再次见到那位陈将军,见到他那张刮干净胡须的面容,那是一张冷峻凌厉的面容。

    在见到他的那一瞬,乐嫣便是有些发愣。

    不怪旁人说像,当真的有些像了……

    尤其是那双异于汉人的眸子……

    有那么一瞬间,乐嫣脑海中甚至出现了一个荒谬的猜想。

    “哎……哎!你这是怎么了?看觉得武威将军生的俊美,看傻眼了不成?快些回神!没瞧见陛下在看你呢!”

    义宁携带着仲瑛两人捧着酒杯凑来乐嫣面前时,忍不住叫她回神。

    乐嫣听到二人通风报信一般的话,连忙去看了看皇帝——果真见他面容像是覆上一层寒霜一般,表情凝重,又冷森森的。

    叫她没来由的心头一慌。

    仿佛是一种她做了什么穷凶极恶之事被他亲眼抓见一般?

    她没来得及多想,皇帝便已经搁下了酒杯起身。

    众人依稀在席面上听见皇帝与太后说了几句什么北胡的事儿,几杯酒后皇帝便带着一群内侍,负手出了殿。

    皇帝走出后殿内众人才算宽松下来,如今才正是喝酒玩乐的时候。

    只乐嫣一个人因皇帝方才那种眼神,悬心吊胆。

    果然不出她所料,未过多久,便有小黄门偷偷跑到乐嫣身前,冲着她耳畔低语。

    “陛下在藏书阁等着夫人过去。”

    乐嫣一听这话,自然是又恼又羞。

    他将自己当成什么了?!

    这日还是宫宴之中,他怎么敢?

    乐嫣生气归生气,她却也是不敢不去的。

    只因她怕将那人惹急了,亲自来寻她。

    可见到这满殿推杯换盏的人,着实不是离去的时候。

    她踟蹰片刻,见有人喝高了也呼朋引伴往殿外走动吹风,这才大起胆子来。

    乐嫣悄悄动身朝外出走去。

    只是这日不凑巧,她才走几步,就叫跑出来醒酒气的襄王世子瞧见了她。

    北风萧瑟严寒,呼啸刮着檐角。

    襄王世子今日打扮的颇为华丽,头戴紫金冠,腰束躞蹀玉带,配上那张桀骜不驯意气风发的少年面容,倒是颇有些潇洒风流。

    他是殿中那群男子中为数不多辈分轻年岁小,又未曾成婚的,可不就叫一群人逮着往死里灌酒?

    世子爷喝的迷迷糊糊,烧刀子几盏下去,热的他衣衫都松了,两腮红的和猴屁股一般,站在廊下,傻乎乎的仰着头灌着风淋着雪。

    乐嫣一出殿瞧见他连忙就捂着脸,踩着廊下阴影走。

    她如今觉得自己是没脸没皮了,被人胁迫着,被人催促着,做许多违心的事儿。

    如今一见到熟人,就有一种心中羞愧欲死之感。

    襄王世子本未瞧见她,奈何她一番以广袖掩面,掩耳盗铃姿态,倒是叫世子爷来精神了。

    两人一同在高太后身边长大,他闭着眼也能认出乐嫣来。

    “宫宴才开始,酒菜都没上全,你要往哪儿去?”世子爷虽然喝高了,却仍是精神抖擞,几步间跑过去制住她的腕子,不叫她走。

    乐嫣遭凉风一吹,遭人认出来,她只好放下衣袖,闷闷笑着:“里边太闷,我出门散散心。”

    襄王世子算来也只比乐嫣大半岁。

    可二人同是十八岁,却好像隔着天堑一般。

    他还是一派天真的模样——而自己已经面面俱到。

    世子母亲早逝,自己也未娶亲,早随着父亲去藩地多年,可谓是稀里糊涂的自己把自己养大。

    甚至没什么男女之妨。

    他只能看见乐嫣的害羞,却看不到她刻意与他拉开距离。

    只以为是少年时,丝毫不知晓规避。

    “嚯!瞧你偷偷摸摸的模样,还以为你背着我偷偷去私会哪个情郎呢。那正好我也不想喝酒了,走,本世子爷陪你去吹吹风去。”

    乐嫣推开他说不要。

    “你去你的男人堆里喝酒去!长辈们都看着,你走了像什么模样?我可不要你陪着,我要想人陪着也该是义宁她们。”

    这句显然是拒绝的话,就差是将男女有别说出来,可世子爷却好像仍是听不懂,只咧着嘴笑:“上回答应给你的白狐皮,我已经叫我府上的家丁收拾干净晒好了。我那儿除了有白狐裘,还有红狐裘,灰狐狸皮,全都给你送过去,我那红狐可比义宁那死丫头猎的要好看许多,到时候你穿出去,绝对叫她气的黑了脸。”

    他说这话时,充面而来的酒气,将乐嫣讨厌的要命。

    乐嫣扭头躲避他:“你真的喝醉了,开始说胡话了,再说一会儿只怕要将你家的库房通通送来给我了,快去后殿歇着吧。”

    “本世子才没醉!”世子爷落下这一句话,就仰头倒在雪地里,险些连带着乐嫣一同栽下去。

    ……

    乐嫣无奈,只得寻了宫人将世子爷送去后殿睡着。

    自己才重新盖上披风,掩着脸循着小路去了那处他指名道姓的藏书阁。

    ……

    安静的书阁内,香炉烟雾氤氲升腾,丝丝缕缕勾着人的呼吸。

    显然她来的太晚了。

    他背着她倚窗边而坐,竟然是头一次闷声不语,甚至将乐嫣晾在一旁。

    不过也没坚持一会儿,皇帝就忍不住招手叫她坐过来。

    她有些迟疑,最终还是慢慢走过去。

    “襄王世子喝多了,我才……”

    皇帝摸着她脸颊的手一顿。

    他眼中带起不耐,语气更不像是对着晚辈,反倒像是对着什么恶心的不想看一眼的东西,“别管他,他装的罢了。”

    乐嫣很震惊,不想这句话竟然是皇帝说出来的话。

    她与襄王世子一同长大,他什么脾气,什么酒量,自己莫不是还不清楚么?

    有谁装醉酒,会把自己摔倒在冰天雪地里?

    她认真的看着皇帝的眼睛,语气中俨然带着抗拒:“他是真的喝醉了。”

    皇帝干巴巴笑了两声,“他肚子里什么鬼心思,朕能不知晓?”

    乐嫣不免有些恼怒。

    他不将自己当晚辈,染指自己便算了,如今对着他的亲侄子怎么也这副毫无慈爱的模样?

    乐嫣并不想叫自己童年时的美好回忆变了滋味。

    “他从小酒量就浅您难道不知道?哪里像您千杯不醉?您为何要将他想的那么坏……”

    皇帝听着她有眼如盲的话,气的心尖发颤,额头筋脉都跟着砰砰的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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