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宫车辘辘, 侍从驰骛。

    年宴后,大内往宫外各处重臣府邸赏赐下诸多物品,美酒, 众人便纷纷归府。

    这夜不同往日, 士庶之家还要回府于夜禁之中爆竹山呼, 围炉团坐, 达旦不寐。

    只不过宫中素来没守岁的例儿, 便是有也是各人围坐在自己殿中。

    待臣子女眷走后,偌大禁庭缓缓寂静下来。

    这一整日, 早叫太后浑身疲乏, 落宴过后便早早歇息卧于榻上, 容着两名女婢为她捶着腿揉腰。

    她听着宫娥说起陈伯宗来。

    “将军临出宫时还来寻奴婢问候娘娘。”

    太后闻言颇为欣慰,“那孩子是个好的。”

    说完这句, 又叫她扯起了眉, 想起陈伯宗今日宴会上挨了皇帝责骂的混账话来, 心里便带出些愠怒来。

    为陈伯宗的混账话,更是为了皇帝那句斥责。

    在太后看来, 骂了自己侄子便等同于打了长春宫的颜面, 这般叫她如何能欢喜?

    更何况今日皇帝那话说的当真难听。

    活像她侄子上不得台面, 瘌□□想吃天鹅肉的模样。

    今日太后到底是顾忌着宫宴, 只能忍下来。而后一整日心中越思越气。

    她早知皇帝倒是不顾忌外戚颜面的,反倒是对皇族子侄多有看顾。

    说句不好听的话, 外戚再如何也不会盯着皇帝的江山,可殷家那些叔伯子侄, 有几个是省油的灯?

    早年就将先帝将皇位传给当今皇帝心有异议。不过好在是她儿子有能耐, 才将这乱七八糟根基不稳的大徵江山坐稳了。

    连打几场胜仗,如今皇帝可谓是一呼万应, 叛臣之党一个个不成气候,众位藩王如今才乖了,不敢再说什么她儿血脉不正这等话了。

    正在此时,外殿又听女官来回话。

    “奴婢奉娘娘的吩咐,往显阳宫去给陛下量身裁缝衣物,却并未得见陛下。尚大监道陛下喝的有些多了,已经歇息了,叫奴婢明日再去。”

    大徵素有逢年过节母亲给儿子量身裁衣的传统。往年也少有这个机会,今年倒是想起这一桩事儿来。

    太后听闻这话,微微有些惊诧。

    皇帝是什么人?

    今日宴上那几杯寡淡的酒水就叫他醉了?

    一旁的容寿忍不住忧心:“太后不如差人熬些醒酒汤,送过去?”

    太后今夜心中有气,自然是不肯的,反倒连声骂容寿:“哀家是他亲娘,往日不见他给哀家伺候过一顿茶水,你倒是只会叫哀家去给他忙这忙那。”

    虽是这般说,太后仍是从榻上坐起身。

    “走罢,摆驾显阳宫——”

    今日是除夕,该合家围炉守夜。

    乐嫣原本打算与珍娘几个带着春生一同守夜,毕竟在心中,她们早就算是自己的一家人了。

    奈何皇帝随之而来,许多事情就变了模样。

    珍娘一瞧见廊下跟在自家娘子身后的轩昂身姿,连忙朝着几个婢女使了个眼色。

    春澜守意赶紧抱着已经困顿的睡着了的春生下去。

    “娘子在暖阁里守着夜,奴婢几个去后屋守着也是一样。”

    珍娘手脚麻利的将屋内燃香,这才躬身走出去。

    她出去时,正巧见春澜对着门窗发呆,连忙上前将人拉到后室里去。

    “被冻糊涂了不成?发什么呆?”

    春澜眼中有迷惘之色,忍不住便朝着珍娘问道:“您说,娘子她如今欢喜么?”

    这话她问的有几分小心翼翼,却惹来珍娘一阵笑。

    历尽千帆的珍娘对乐嫣如今心态却是一副不以为意。

    这事儿许是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懂。撕心裂肺的痛,一段失败的感情经历就像是一块才结痂的伤疤。

    发了狠将过往抛去,就如同将那痂痕从伤口上撕下来。

    哪里是几日功夫说愈合就愈合的呢?

    哪里是春澜守意这等没成过婚的娘子知晓的?

    “你们这些时日亲自瞧着,陛下对娘子如何?放心吧,别看娘子如今虽时常愁眉苦脸,那可不是因着陛下。不过是叫前头那个糟心的事儿折腾的罢了……”

    珍娘说着,终没忍住低声咒骂起来。

    “破烂心肝的一家老小!当真是不要脸面的东西!也当真是我眼瞎了,在她家好些年,竟被那老虔婆哄瞒了去!呸,如今想想,当时我就该带着人往她家泼上几盆子腌臜东西!往那老虔婆脸上狠狠的打!”

    春澜连忙安慰她:“嬷嬷何故再与那起子小人生气?如今满朝哪家不知淮阳侯府攀高枝反倒倒打一耙的丑事儿?有点颜面的人家只怕听见卢家,郑家都要远远绕着走。郑夫人那般看重门楣,看的比自己命都重,将锦薇娘子留到十七岁都不愿相看人家,不愿嫁给外府郎子。如今这下岂不是好了?名声狼藉,儿女本该光明的前程尽数葬送在她手里,只怕才是剜她的心肝呢!”

    二人正说着,忽地听见门窗紧阖的屋内传来一阵娘子笑声。

    那笑声,低低的,像是极力压抑着的闷笑。

    几人彼此瞧了一眼,心照不宣往后屋去了。

    ……

    暖阁内香气渐燃,清甜香气氤氲满室。

    炭火烧的旺,甚至有些热气蒸腾。

    乐嫣脱去绣花袄,内里只穿着袒领锦衫,勾勒宝相纹的红裙,慵懒半卧着,裙下一双小巧绣着并蒂莲花的绣履。

    这夜守岁,与她想的终归不一样。

    屋内暖意融融,总叫人容易催生出困倦来。

    没多大一会儿,她上下眼皮开始打架。

    眼瞧着时辰尚早,乐嫣便叫皇帝到了定昏时辰记得唤醒她。

    皇帝信心满满答应她。

    后来,眼看定昏时辰快过去了,皇帝连忙去戳戳她的脸颊,想要唤醒她。

    先前一二次,乐嫣还十分给皇帝颜面,他折腾自己,便强撑开眼皮来。

    “再睡一会儿……”她说。

    可后几次,她便懒散了,不想应和了。

    皇帝再来戳她的脸,捏住她的鼻子,她便伸手拍打他的手。

    睡得已经十分糊涂了,说话声儿都软做一团,“别吵我了,别吵我了……”

    她说完,便彻底放松下去,并着双脚在塌间伸着懒腰,将他挤去塌的角落里。

    叫他高大的身子挨着木框坐着,而乐嫣自己则是顺利占了大半张塌,睡得香甜,几乎快要打起鼾来。

    皇帝微凝着眉,不知该不该继续叫她。

    若论这世上有什么事情叫他无能为力,叫他措手不及的,这桩事儿便在眼前。

    她让自己务必要叫醒她,如今昏睡时又改了口风,不准自己惹烦她。

    那到底是喊还是不喊?

    他迟疑良久,看着自己身边那张睡得格外香甜的脸,她身子软软的,双腮红扑扑的,热烘烘的倚靠着自己,妩媚又可爱。

    终究是心中不忍,不忍将她叫醒。

    却又忍不住伸出手臂,去搂紧她,尽可能的去贴近她,尽可能的腾出空间来,叫她睡得舒服一点儿。

    随着钟声响起,新的一年倏然间便到了。

    睡过去的乐嫣猛地被钟声唤醒,顷刻间瞌睡无影无踪。

    她迷惘的眼神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近在咫尺的面庞,他的气息拂在她额头上。

    乐嫣许久才回过神来——

    她眨眨眼睛,看着皇帝,无声的质问他。

    “错过便错过吧。”他尝试着安慰着她。

    毕竟他们还有很多个除夕夜可以度过。

    年年,月月,日日。

    明年,说不准已经有孩子了。

    可这个往日瞧着柔丽的娘子,今夜里却气的跺脚大叫。

    “殷瞻!”

    “不是让你叫醒我吗!”

    皇帝心中委屈,无奈:“不是故意的……”

    她气的去扯他的袖口,生气的扯着左摇右晃,气的眼眶发红。

    “我恨你!你就是故意的!”

    皇帝几乎要对天发誓。

    “是你自己说过不准叫醒你。”

    这话叫乐嫣简直气的要哭。

    “我何时说过这话?”

    “我何时说过这话?”

    “呜呜呜……”

    “你是傻吗?我睡时的梦话你也听!”

    他惴惴不安的去安抚她,隔着薄薄的衣衫,大掌在那气的颤抖的纤细背脊上一遍遍轻抚:“好了,别哭了,有一个人守着便好了。”

    “还困吗?朕抱你去睡觉……”

    乐嫣却一声不吭的,含泪甩开他,自己跑去了内室里。

    皇帝好似犯了什么迷天大罪,慌手慌脚的跟进去想要继续解释。

    却见暗影憧憧间,乌发吹散的娘子正在烛光下穿针引线。

    他走进后,便瞧见她手中绣棚上已经是绣好的孔雀纹花样。

    他慢慢的止住了脚步,屏气凝神。

    过了不知多久,一个香囊便被她缝好了。

    她往香囊里头塞入晒干的木樨花,又将活口打上结络。

    做完这一切,她才勾勾手指,叫他坐来自己身边。

    他登上脚踏,只觉如梦似幻,木楞楞地坐在她身边。

    只见那娘子缓缓倾身,将那只香囊系往他腰上。

    她温热的鼻息洒在他手背,叫他呼吸变得炽热。

    “陛下瞧瞧,可喜欢?”

    娘子轻抬起眸,眼中烟雨迷津。

    第62章

    年初, 皇帝封笔后宣政殿便阖宫大门紧闭。

    这几日边关有紧急军务传来,也是众将往显阳宫中来回跑。

    当今陛下不拘小节,若是军政之事便也时常亲自前往兵部大营, 一待便是一整日。

    整夜雪虐风饕, 偌大大堂冷冽犹如冰窖。

    营卫簇拥着李将军赶来, 李将军算不得年轻, 两鬓亦是花白。

    这日穿的不算厚实, 众将一见,唯恐老将军身子着凉, 吩咐手下火头兵们烧起炭盆端过来。

    李将军却摆摆手, 挥斥着令人将炭盆撤下。

    “诸位可是瞧不起我?觉得我老了?”

    几人连忙打着哈哈:“不敢不敢!将军力能扛鼎, 老当益壮,怎会老?”

    李将军冷哼一声:“我与诸位中不乏有当年从兴州一路起兵而来。犹记当年食不果腹, 霜雪天兵营中连一件棉衣都是奢侈, 如今才太平祥和几年, 仍多的是边境臣民忍饿挨冻。如今尚且在屋舍之内,就要烧炭暖身?”

    几位将军见此, 也不再劝, 只能陪同忍着冻。

    皇帝过来时, 见众人又要起身给自己行礼, 当即摆摆手,唤诸人落座。

    “军营之中, 不讲繁文缛节。”

    皇帝言罢,便有侍从将陈条密信奉给他。

    厚厚一叠, 皆是大徵派遣各地的探子才送回的密信。

    上书北胡, 羌羯,南应王庭近来皇室、各党动向, 事无巨细,皆记录其上。

    果然不出陈伯宗所言,北胡两座王廷之争依旧如火如荼,可信中却又另有一条消息。

    先王之弟西域王借了羌人铁骑,去岁趁着天寒地冻之际,已经朝着南边王帐连打几番胜仗。

    听闻此事,众臣皆是深深蹙起眉头。

    这北胡王位之争,叫年幼的先王太子登上王位与大徵才最是有利,而不是这位早有建戍,正值壮年的西域王!

    且早听闻这位西域王,私下与南应国君多有书信往来,如今竟还取得了羌人支持?

    这对大徵来说,当真算不得什么好消息。

    几位将军唯恐日后内忧未平,又生外患。

    “南朝纳贡称臣,此番庞大阵仗入京,陛下并不纳公主为妃,无疑是落了南应使臣颜面,却并不见南朝有何气急之举。反倒更像是早有预料。臣以为只怕和亲、纳贡,皆为掩耳盗铃之举,南应这一趟莫不是早早知晓北胡动向……”

    “哎!臣只怕是南应此次前来,意在重新活络那群人,多少愚昧遗臣冥顽不灵!”

    前朝统治这片国土四百余载,若非后期昏君当国,逆臣不断,也不会渐失民心。

    四百多年的统治,多的是叛臣贼子,可也多的是忠臣良将,无数只认前朝血统的子民。

    世家、朝臣、文人、百姓,纵时隔二十载,仍有层出不穷自诩忠臣义士的前朝余孽企图复僻前朝的。

    这些人中这些年被刺探出不知几批,却是杀不尽,灭不绝。

    敌在暗我在明,这些年朝廷除了要四处征战,每时每刻防背腹受敌。

    本朝仅仅立朝二十载,这时间还四处替着前朝收拾着烂摊子,收拢着被北胡,羯人夺取的疆土。

    这些年可谓上下战战兢兢,省吃俭用。国库里积攒的银两都不够打仗嚼用的。

    “如今都不是动干戈的时候。朕如此,南应北胡亦如此。”

    “年后且先令朔州增兵往北境,京师……且先看紧罢。”

    皇帝负手而立,垂眸凝着立在桌边的疆域图,话语叫人捉摸不清。

    ……

    乐嫣于申时去了书斋,远远隔着窗便瞧见长案前鼓着一张小脸,一本正经攒眉写字的春生。

    都说是三岁看大,春生身上,已能看出坚毅刻苦的秉性。

    乐嫣最初收养他,是为了自己,是为了不叫母族后继无人。对他的喜爱亦不过是顺水推舟,远远算不得毫无保留的全心全意。

    而如今这些时日的相处,她早已不知不觉将这个小孩看的越来越重。

    乐嫣虽然有许多同父所出的弟妹,可她却从未与那些人同住一个屋檐下,甚至没有与他们说过话。

    她一直过着独女的生活。

    小时候享受着父母独一无二的宠爱,长大后父亲背叛了母亲,可她依旧有着母亲替她尽心尽力的遮挡风雨。

    她其实并不明白弟妹这个词,而如今,才渐渐明白了些。

    她亲眼瞧着春生一点点与周围人,与王府各处熟稔起来,看着他面上渐渐多了许多他这个年纪该有的天真。

    自从落雪,每日都见他在王府中四处闲逛,哪里雪最深哪里就有他的身影。

    连马厩了那几匹马儿,他已经好几次偷偷背着仆人骑上去好几次。

    可他对于功课,却仍是一如既往。

    乐嫣每日布置他练多少字,认多少字,他都是一早起床写完了,认完了,才开始四处玩耍。

    他很听乐嫣的话。

    这般倒是叫乐嫣心中羞愧起来。

    犹记得自己小时候,可远没有春生这般的耐心,读书习字,她总沉不下心来。

    总想着出门玩。

    乐嫣朝春生招手,给他端了碗甜汤过去。

    “今日才是年初三,不是说好了给你放三日的假?这几日别练字了,四处玩玩儿吧。”

    春生丢了笔跑来乐嫣怀里,他反倒去问乐嫣:“放假姐姐能陪我出去玩么?”

    乐嫣问他想去哪儿玩?

    春生将一大勺甜汤吞下。年岁尚小的他,并不能想出几个好玩的地儿,想了半日才道:“想去看捏糖人儿。”

    乐嫣嗔怪着笑道:“这般的冷天,你就只想着去看捏糖人儿?”

    春生悄悄看了眼乐嫣,颇为小心的说:“以往逢年过节,我后娘就抱着我弟弟去街上看捏糖人。他们说,我小时候,我娘也抱我去……”

    乐嫣并不介意春生仍提起他的母亲。

    人非草木,谁能无心?

    六七岁的孩子罢了,自己已经十九岁,这般的年纪还不是时常想起母亲?

    还不是每回说起来,眼眶鼻子就酸涩一片?

    她替母亲过继春生来,也并非是为了叫母亲有个儿子,只是不想爵位落在旁人手里罢了。

    乐嫣晓得,自己母亲对自己独一无二的爱,母亲她从来不盼着有儿子。

    自己没生做男儿,全是旁人的惦念罢了。

    珍娘常说起她刚来给乐嫣做乳母的那一年。

    她母亲生她时兵荒马乱亏了身子,在床上起不来身,便叫珍娘把乐嫣抱去她枕边,脸贴着脸瞧着她。

    母亲时常瞧着她一整夜,都不舍得闭眼。

    像是唯恐自己去了,女儿便没了生息,女儿便深夜里悄无声息没了一般。

    珍娘每每回忆起公主时,总忍不住抹着眼泪,忍不住念叨:“你娘真是稀罕你,总许多稀奇古怪的想法。一会儿怕你踢被子着凉,一会儿又怕你乱吃东西,总要我们盯紧你。我笑说,‘娘子才多大的人?只会喝奶罢了,哪里会吃什么东西?’公主还说啊,她早早盼着您是个女郎,是女郎才好了,还说她早早给您绣的衣裳鞋子,襁褓全是给小娘子穿的。我原先还不信,毕竟我以往见过许多人生不出儿子才那般说,可后来我一瞧公主给您准备的箱奁里,衣裳袄子,鞋子帽子,果真连一件郎君能穿的衣裳都寻不见……”

    乐嫣收回回忆,努力笑着答应春生,说好。

    等下雪天停了,就带他出去玩儿。

    可这日却不凑巧,鹅毛大雪若乱琼碎玉,许久不见停歇。

    雨雪未停,康献王府门前却迎来了贵客。

    一辆红漆舆车龙纹样式,车延覆棕片,以红罗伞遮挡风雨,舆车前后只三两位仪卫候着。

    婢女仆人排成一排,直到听到内监朝着他们呵斥,才明白过来,眼前这韵致尚存的贵妇,竟是当朝太后。

    倏然间,王府门前跪坐一排,对着太后舆车山呼千岁。

    太后一身团花凤鸟纹宫装,裙摆逶迤,扶着容寿的手背,缓缓迈下舆车。

    “早听闻昔日长公主府改做了王府,还是陛下亲自提的字。”容寿凑着太后耳畔,道。

    太后闻言,抬头瞧了瞧门匾上金钩铁划的字迹,笑意不减:“燕国夫人呢?可在府中?”

    第63章

    乐嫣听闻太后亲自前来。

    登时面容微白。

    身旁跟随的珍娘, 春澜守意,一个比一个无措。

    众人中只有珍娘很快平复下来,对乐嫣道:“不如娘子先命奴婢等人伺候着太后, 您推脱要梳洗, 拖些时辰……”

    这也是下下策罢了。

    珍娘当年跟随乐嫣在京城时, 便知晓长公主与当年的昭仪娘娘如今的太后关系只能称为勉强和睦。

    如今还有这些事儿横在中间。

    无事不登三宝殿, 谁知太后是不是知晓了什么消息?来问话来的?

    乐嫣思量片刻, 之稳着心,命守意将春生带去后院。

    她眼眸微敛, 无声无息的勾起唇角, “你们不要跟过去, 我自己过去。”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自己行了错事, 心中便早知晓有这一日。

    原本每一日只觉得脖颈上有一把将落未落的刀, 如今这把刀要落下来, 乐嫣反倒心中松快了。

    ……

    室内一片幽静,阑窗半敞。

    太后是头一次入王府中来, 倒是饶有兴致的瞧着窗外飘飘洒洒似柳絮的落雪来。

    她目光灼灼看着窗外雪景, 未久, 听到身后传来一道脚步声。

    “妾给太后请安, 不知太后驾临,有失远迎。”

    乐嫣敛裙合袖, 缓缓上前行礼,姿态端正叫人挑不出来错。

    “起身吧。”

    未久, 太后便颔首道。

    她一如既往, 面上没什么特别的情绪。

    乐嫣见此,心中松快了些, 笑着应声,连忙命周身宫人来给太后重新沏茶。

    “叫娘娘久等了,茶水只怕也凉了。春澜,你去重新沏壶热茶来。”

    乐嫣尽量面上神情柔和,一如往昔的腔调。

    太后倒是未曾为难她,只眸光幽幽落在她身上,笑着道:“哀家在宫中闲来无事,恰巧容寿提起你来,想起你好些时日没入宫l ……”

    乐嫣不敢说什么,可事实上,她前几日大年除夕宫宴才入的宫中。

    又怎会好些时日没入宫?

    “记得你才刚入京没多久,便与夫家生出嫌隙,后得皇帝做主往春熙宫住了一段时日。宫中时常冷清,那时候哀家时常得见你,如今倒是许久难见你一面,为何不多往宫中走动走动?”

    乐嫣听了心中七上八下的。太后与容寿沉浸宫闱多载,她根本没法从二人言语面容中摸出些门道。

    更无法知晓,她们是不是知晓了什么前来试探自己?

    只这般一阵阵的心头砰砰砰的直跳,头上像是悬挂着一把铡刀,将落未落最是磨人。

    “妾许多年没在绥都住过,如今有些不适应。成日只觉得外边儿冷的慌哪儿也不想去。便只留在王府中,练练字绣绣花……”

    乐嫣语罢又笑了笑:“等开春妾一定多往宫中给太后娘娘请安。”

    太后听闻,亦是点了点头:“如今天气凉的紧,你们这些锦绣堆里长大的娘子们哪里像我们当年?一个个确实受不得冻,留在暖阁里暖着身子也是好的。”

    语罢,太后又转头去欣赏起窗外风景,透过窗外若柳絮一般纷纷扬扬的白雪,不由地回忆起了过往来。

    “这处宅院哀家记忆颇深,当年还是太祖同先帝一同商量着赐给你母亲的,只因这里离宫门最近,那时先帝还笑言,叫你母亲带着你冬日里出入宫廷方便,日后受了驸马欺负,他便要第一个替女儿出宫去。”

    乐嫣红着眼眶:“都是太祖父皇祖对母亲与我的一片垂怜……”

    “你母亲虽父母去得早,却是命极好,从没受过委屈这一点儿时常叫我也羡慕的紧。高太后,还有去得早的夫人,得了你母亲后便真心将她当成女儿一般养在膝下。后来哀家被纳入将军府,你母亲彼时年岁还小,时常与我不对付,我那时年岁才与你差不多大,幼时得父母娇宠着脾气傲的厉害,我二人时常因一两句话暗生嫌隙……还是你高祖母,夫人们帮着从我们两个中转圜。如今想来,倒是好笑的紧……”

    “当年我们一行人守着兴州,都是艰苦的时候,只怕你是还小不记得了。后来我们又入京,那时可不像如今的天下,四处都安稳——太祖在京中登基已经好几载,沿路仍多的是叛兵叛将……我们孤儿寡母,你母亲,高太后,还有你……我们一行人老弱病残战战兢兢回到京城。每天白日里赶路,晚上却连眼睛都不敢闭一下,唯恐那些人就又杀过来了。如今想来,竟也是十多年前的事儿了。我当真是一闭上眼还能梦见,梦里头都吓得浑身冷汗呢……”

    太后像是忘了来时叫她气急败坏的事儿,只一直朝着乐嫣的面,回忆起往昔。

    乐嫣越听,越有些坐不住了。

    她听了太后这番话,只觉心中愈发愧疚。

    论起往昔,自己与母亲蒙受了多少皇恩……

    便是母亲走后,自己亦是得了皇族众人多加照拂——可她呢?

    转头就要恩将仇报?

    以往她是总想着自己,怕这桩丑事儿传出去,叫自家亡母,自家祖辈名声难听。

    可如今想来,若二人间这种丑事儿真露出来,叫世人指摘的怕是皇帝才是……

    这些年,当今赫赫钦名,从无一声骂名!

    难道要因为自己,背上昏君之名?

    太后却是话锋一转,“一晃哀家竟是忘了一桩正经事儿,你与卢氏的事儿宗正寺的人年前便早早查明,递了陈条陈上来,哀家亦是看过。想问问你是如何想的?可还念及与卢家的旧情不成?”

    乐嫣这日里是头一回听太后说得如此动之以情,如此长篇大论的话,她做出一副感激涕淋的模样来,“妾与卢家早无瓜葛,更别提念及什么昔日情谊。无论宗正寺如何处置,都是他咎由自取。”

    太后道好,转眸去看容寿。

    容寿便拱手道:“此案圣上亲自发过话,说是要严惩此事,治他个欺上瞒下,轻贱贵主的罪名。圣上待娘子可真是一片慈爱垂怜之情……”

    太后附声朝着乐嫣笑说:“你舅舅果真是惦记着你,听闻你归家便时常与哀家说起你。你今年可不是那些十五六未出阁的娘子了,大了该知晓许多东西,不该糊涂了!你这般留在王府终究不是长久事,可有想过日后如何?”

    乐嫣眼皮颤了颤,勉力笑着:“妾才结束上一段不甚美妙的婚事,如今一时半会儿并不想着如此快……”

    太后一听当即打断她的话,眉头蹙起:“哎,话可不能这般说了。女子年岁好,也只这一两年罢了。更遑论你还是成过婚的?再拖下去过了年岁,可当真是难觅寻良人了……上回冬狩你可是瞧见哀家娘家那个侄子了?觉得他如何?上回他入宫还与哀家说起你来……”

    一句句讽刺的词,不该提起的人,终究叫乐嫣面色微白。

    乐嫣一时半会儿不知如何回她的话,只能含糊着几句。

    太后唇抿的紧直。盯着那坐在自己下首,眼波含情,妖娆丽质的娘子,心道果真生的一副狐媚惑主的相貌。

    她心中狐疑越发深重。

    经过此事儿,早对乐嫣提不起几分慈爱来,有的只是惊惧与厌恶。

    唯恐那猜忌之事成了真。

    若她当真与皇帝背地里牵扯不清这算什么?

    这算什么??!

    太后只觉得心中郁闷的紧,她纵使心有猜测,言语中多番试探,可终究没有十足把握。

    若是以往,还能凭着太后的身份叫她们多受些磋磨,吓唬她一番。

    十几岁的娘子,真要有什么丑事,想必很快也就招了。

    可如今眼前的这位,可是位比诸侯的国夫人。

    便是自己,当今圣母,真要朝她发难,责备她,只怕也束手束脚。

    国夫人……

    太后忽地心中一凌。

    果真是越想不对劲儿之处越多……

    仔细想来自从乐嫣回京后,皇帝的一桩桩不对劲儿的事儿。

    以往觉得皇帝不知吃错了什么药,莫名其妙,如今仔细想来……

    太后一时间竟然摸不准,便只得将心中火气暂且压下。

    她再忍不得,再不想看眼前这张过分妖艳的面容。

    太后叹息一声,语重心长朝着乐嫣道:“你早些想清楚利弊,该早些相看婚事了。若是真有看重的郎子,合规矩的哀家自愿意给你们赐婚,你纵使二婚也是光明正大不叫人辱骂的嫁过去。日后还能有皇室为靠山,谁也欺辱不得。你说是不是?”

    这话可谓是半带威胁半带贿赂承诺了。

    乐嫣手指忍不住勾着裙摆上千丝万缕繁杂的金银线,恨不得将一根根金线从裙摆上扯落下来。

    手被割的钝痛,酥麻从指尖传到她心里。

    一时间,竟分不出现实与虚妄。

    “好。”

    良久,乐嫣听到自己这般说。

    她不知自己是何时送走的太后,送走的一群人。

    只知晓自己回来时,耳畔像是听不见了声儿,脸上赤红的厉害。

    她连脱去外氅的劲儿都没了,哑着嗓子将围过来的婢子们使唤走,顺手去将门闩由内拴上。

    这是乐嫣自小的习惯,不开心时,难过时,总喜欢将自己一人关在房里。

    她听着门外婢女们着急唤自己的声儿,却不想出门去,渐渐的,门外也安静下来。

    这是乐嫣第一次……第一次认真没有逃避的思考起来,自己与皇帝这种见不得光的关系。

    若是不被人发现,便是一辈子躲躲藏藏,若是被人发现,便如今日这般……

    自己若是个聪慧的,就该知晓如何做。

    太后已经对她格外开恩了,许是太后会将她赐婚远远的?将她赐给陈伯宗?

    乐嫣一个人孤零零倚着花窗边,在朦朦胧胧的暮色中,渐渐泪不能已。

    她不敢想的……她不想嫁给那样一个男人,她不想嫁给任何男人……

    乐嫣拿着袖口掖着眼前,无声无息的抹着泪。

    过了好一会儿,她听到自己倚身的窗沿外一阵沉闷的扣门声。

    沉浸在抽噎中的乐嫣吓了一跳,连忙转头过去。

    却又见到那张自己如今很是不想见到的脸。

    这夜的天子身上披着一件玄色暗纹的大氅,鸦黑的狐裘披肩几乎要与雪夜融为一体。

    肩头,发上,甚至睫毛上都堆满了霜雪。

    这般倒是衬托他的脸孔多了几分凌厉内敛的味道。

    乐嫣只是见到他一眼,便立刻将眼神挪开,将头扭到一边去。

    皇帝眼眸阴沉,继续以指节敲着窗框。

    “鸾鸾,开门。”

    他的嗓音中,隐隐泛着危惧。

    那还是乐嫣第一回 听到皇帝这般的语气。

    他那般的人,竟也会害怕,会恐慌。

    皇帝眸光睽睽,看着拿着后背对着自己的娘子,她的肩头不断的一颤一颤,想来是独自闷声哭泣的厉害——

    乐嫣仍是没有回头,她只一直拿着脆弱单薄的后背朝着皇帝,不想叫自己哭了一下午的狼狈面孔被他看去了。

    “你别来了,日后都别来,是我错了。”

    那日,相国寺中,她就不该主动去勾引他。

    她并没有看见,一窗之隔的皇帝因为她这句绝情的话,眼眸渐渐冷肃下来。

    他静静看着她,看着她捂着脸,从榻上爬起来,挣扎着想离他远一点,想离窗前远一点。

    可满屋舍中,竟寻不到其它能落座的地方。

    她忙着满屋子打转,最后竟沦落到可怜兮兮的躲到门前,躲到他看不见的地方蹲着。

    又是这番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的模样。

    叫皇帝忍不住轻嗤一声。

    “太后与你说了什么?说了什么你都别往心中去。”他耐着最后的性子道。

    乐嫣却窝囊的瘫坐在地上,几乎像是被摧毁了一般的自暴自弃,“你别问我,你怎么不去问太后去?!”

    “也是,太后既知晓了也好,倒是叫朕少了一桩烦心事。今夜你就随朕入宫去,朕亲自与她去说清楚……朕保证不会有下一次。”

    窗外冰冷的声音,像是一只潜伏在暗处的毒蛇,一点点凑近。

    乐嫣微怔间,那声音已经悄无声息的来到她身边。

    她缓缓转头,果真见身侧阴暗处,不知何时矗立着一个巍峨高大的身影。

    她身子猛地一僵。

    窗外呼啦啦往屋内刮着凉风。

    皇帝居高临下俯视着她。

    他的嗓音沉的犹如恶鬼附体,像是冰棱一条条刺入她的心腔,“朕以为给你时日,你会成长,你会渐渐想明白。可是这么久了,这么久了……”

    “鸾鸾,你真叫朕失望。”

    虽是这般说着,他还是缓缓蹲下来,拿着指腹幽幽擦掉她面颊上的泪珠。

    乐嫣却挣扎着,想要远离他,想要站起来。

    他锢起那节细白的腕子,将她抵向门框。

    紧紧锢去自己身前,一方紧密狭小的阴暗角落。

    他给过她这么久的时间,她还是一如既往,一有点风吹草动,就缩回她的壳里。

    一次又一次,一有点苗头不对,最先被放弃的就是他。

    乐嫣含着泪说:“是,我太叫你失望,我既然如此叫你失望,那你索性就放过我,我也放过你,我们彼此都放过!我想明白了,太后说的对,我嫁给谁都好过……唔——”

    她的话音还没落下,下颌就被男人重重捏起。

    抬起她削尖的下颌,强迫她与他对视。

    他的身形高大,便是与她一般姿势蹲着,仍是高了她许多。

    皇帝看她时,总微敛着眉眼,总带着纵容和垂爱。

    这是乐嫣头一回从皇帝眼中看到冷冽躁怒。

    在她惶恐间,他已经俯身而上,将她重重压去门框上。

    狠狠地,一遍遍啄上她满是咸涩泪水的唇瓣。

    “放过你?做梦。”

    第64章

    往日满铺黄琉璃瓦, 绿剪边的宫殿如今屋脊一片白茫茫,天地间看不见其他颜色。

    太后踏着雪回了宫门,一路上脸色十分难看。

    入了殿太后屏退左右, 命侍人紧阖宫门。

    她问容寿:“如今怎么木桩子一般不吭声了?不是叫你在一旁听了, 究竟是如何?”

    容寿虚睨一眼太后神容, 恐说的不好惹得她大发雷霆, 只得小心措辞:“在康献王府里, 太后只怕是没来得及喝一口热茶……”

    太后眉心一拧,冷笑:“哀家头如今嗡嗡的响着, 有什么心思喝茶?”

    容寿见状也不敢卖弄, 只低眉垂眼, 毕恭毕敬:“奴才瞧着那茶是去岁宫中的贡茶,还有王府中一二宫人瞧着有些眼熟……”

    一壶御赐的茶, 这等天子近亲算不得什么。

    可如今的关头便是有一丝风吹草动, 只会更加重太后怀疑。

    太后不说话了, 只一瞬间想了许多事儿,追问他:“你觉得, 若此事是真, 皇帝与她、究竟是何时的事儿……”

    容寿想了想, 不由的苦笑了下。

    这问他他还真不知晓了, 更不敢乱猜。

    若是真,那这二人想必是瞒得紧, 几次宫宴他都没瞧皇帝与燕国夫人说过话。

    太后见他一副支支吾吾的模样,忍不住催促:“问你话你就答!”

    容寿这才敢道:“想来怕是有一阵了, 许是燕国夫人入宫那一阵……”

    这话一出, 只叫太后跟着眼前发黑。

    乐嫣入宫那一阵?

    那时她不还是淮阳侯夫人??

    二人那时候就有了首尾?!

    她喉间一阵翻滚,“燕国夫人…燕国夫人, 当真是好本事。哀家在宫里都听说淮阳侯那段时日为了见她闹得风风雨雨的事儿,听闻淮阳侯去王府多次,大冬日里连夜的雪,她连门都不给人开,就叫人活脱脱在门外站一夜!男人都是见色忘义之辈!可她也不是什么好的!心冷的很!几载感情说不见就不见……”

    “哀家早就觉得她生的一副狐媚模样,才与前夫离了,身边就一个两个的许多男人跟着……世子,云起……她倒是好,端的姿态倒是高,谁知是看不上旁人还是所图远大?成日在皇帝面前杵着,皇帝可不是一时不慎动了心思……也是哀家眼瞎,原先竟没瞧出她的心思来……”

    太后忍不住一句一句嘀咕起来,一时半会儿就将乐嫣恨毒了去。

    女人约莫都是这般,往日不见得她有多喜欢自己的儿子,毕竟皇帝比起其他孝顺的儿子来可谓是从小到大的不听话,更不理睬母亲,连后宫都不来一趟。

    可如今儿子犯了混,行了错事,太后却想也不想就觉得是旁的女子勾搭的自己好儿子。

    想着法子说服自己,是那燕国夫人本身就阴毒,行为不端,刻意用那副长相引诱天子。

    这话容寿可不敢跟着瞎应和,

    “娘娘,如今要紧的是要如何解决这事儿。”

    “襄王世子,庄王,许多亲王郡王都留京过年节,此事万万不宜大了。否则转眼只怕传去了各处封地上……”

    太后听着这话,心里跟着害怕。

    她不像是她儿子,刀山血海里闯出来的。她活了这么些年,手里可还没伤过人命。

    前些年她宫里的宫娥出了个南应内奸,叫皇帝一夜杀了上百号人,长春宫中血流成河,陈太后此后患了晕血的病儿。

    杀乐氏,她哪里敢?

    她唯一能想出来的法子,便是一如先前王府中与乐嫣所说的那般——让乐嫣自己想法子跟皇帝彻底断了干净。

    日后她再将其赐婚,赐的远远的。

    最好,就是赐婚去那等一辈子都不会回来宫廷的地儿……

    主仆二人思绪万千,太后这夜甚至没睡一个好睡,一直不断唤宫人去显阳宫问皇帝可有回来。

    这些时日皇帝时常宿去军营,以往太后没往旁处想,如今止不住就在猜测:儿子是不是又跑去跟康献王府跟乐嫣厮混去了?

    孤男寡女,如今这个时辰能干嘛?聊天不成?

    她想要差人去王府捉奸,可若是真抓到了,叫京城旁人都知晓了,显然连太后也不敢承受。

    真是造孽,以往先帝在世时,她都没管过先帝爷下半身的事儿。

    如今竟轮到在儿子身上提心吊胆了。

    不过好在,翌日一早,便有长春宫的宫人仓皇来报,说是瞧见陛下回宫了。

    “一大早才开宫门,寒风中便见陛下乘撵来,入了显阳宫。”

    太后冷哼一声,原本还打算按捺住,叫这儿子亲自来长春宫中解释。奈何昨夜一整夜的折磨,早磨的她一刻钟都等不得。

    “摆驾显阳宫。”

    ……

    太后一路衣袍带风。

    见到了显阳宫主殿中正在处理政务的天子。

    以往的她并未留心许多细节,如今望着这个儿子,难免注意到他身上较之以往不同寻常之处。

    皇帝从小就不甚讲究穿戴,在兴州时是年纪尚小,又正是兵荒马乱的时候,他一身骑装就能穿两年,短了续上一截袖子放宽腰肩又能再穿一年。

    从小朴素节俭的性子仿佛深入骨髓,后面入了京,殷瞻做了世子做了亲王,最后做了太子,做了皇帝。

    他长年累月总一副打扮。

    惯着蟒袍,惯穿玄衣,棕衣。自先帝驾崩后就时常蓄须,纵使太后说过他,他也从没理会过。

    可如今,当真是……大变模样。

    皇帝如今的衣袍发冠,处处穿戴都讲究的紧。

    面上胡须刮的干干净净,眉毛亦是修剪的齐整,当真是俊美的很。

    一身紫磨金圆领揆袍衬得身姿挺拔,素银玉带勾出细窄腰身。

    嚯!腰上竟还别出心裁戴着一个极为耀眼的宝蓝色香囊!

    也不知是不是她错觉,几月间皇帝皮肤白皙了许多,仔细一瞧,竟和刚回宫时判若两人。

    “母后怎么这般早来了?儿子本想处理完政务便去给您请安。”

    皇帝的语气有些淡漠,许是政务忙,语罢复又低头去看龙案上的陈条。

    上面书着南边矿脉一事,不容小觑。

    纵如今分了许多心神在情爱上,他仍是一个夕惕朝乾的天子。

    太后这日并未打算遮掩,身心焦悴的她竟是开门见山。

    “大年那夜,陛下出宫了?”

    皇帝刚巧批完,停了笔,将手中纸条慢悠悠卷起来。

    他的骨节生的很纤长,如今离了军中操练,太阳日日曝晒早就皙白了许多。

    竟在宫窗外天光的照射下显出几分谦谦君子的模样。

    他微微抬眸,哂笑了一声:“是。”

    “出宫?你是九五之尊,这大徵的天子,凡事多少人盯着?你多少个叔叔盯着你的错处?大年夜一声不吭的就出了宫?”

    太后自己气的没法维持端庄,却见自己无论如何骂,皇帝都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好啊!”她再忍不住几步走去龙案前,狠狠一拍皇帝面前的案几,足叫案上的文墨都撒了一片。

    皇帝这才道:“阿母有事好好说,这都是边关传来的陈条,要是污了字迹,可是耽搁了事。”

    瞧瞧,这是自己来找他问事儿,皇帝还反倒一副教训自己的态度。

    太后忍着怒火,问他:“从去岁起哀家就不止一次听闻,你夜夜出宫去了?”

    皇帝仍是毫不隐瞒:“是。”

    “如此偷偷摸摸,可是去寻什么娼妓去了不成?宫里有如花似玉的娘子,你倒是好得很!偏偏去选那些……”

    皇帝听闻太后这骂的难听的话,面上的笑意一点点消失。

    他看了眼太后身后跟着的宫人,道:“都退下。”

    太后见状讥笑他:“原来陛下还知晓这事丢人?如今想着遮遮掩掩起来?”

    “她这才和离多久?你与她何时厮混上的?”

    太后有心这般一说,心中亦是抱着点希冀,能从儿子口中听出否认的话来。

    奈何,今日她终究是失望了。

    天子听了厮混这一词,只觉胸闷起来。

    厮混?如何会是厮混?

    他喜欢她,他爱慕她,他将她当成了自己的妻子,如何会是厮混?

    不过,他亦是早就不想继续与她这般无名无份的厮混下去。

    每次宴会上,他连看她一眼,都要克制…都要将目光平等的移向所有人。

    连人前想送她一个玩物,都要将所有在场人都送过,才敢送给她。

    凭什么……

    凭什么?

    他并不与气头上的太后解释,只沉声道:“儿要迎她入宫。”

    这句话险些叫太后晕厥过去。

    “二嫁之身!且她母亲还是你父皇的养女,你二人间差了辈分!她凭什么入宫?你堂堂天子之尊还要迎她?想给她什么高位不成?”

    皇帝沉默着看着太后,未曾言语。

    可他幽深的眸光,却又一切尽在不言中。

    “你……你当真是疯了!皇帝可有想过这般做会带来什么下场?满朝文武会如何看待你这个君主!你日后的诏令,你的话,有几个人能信服你……”

    太后说着说着,注意到皇帝冰凉的眸光。

    冷冷的,隐约的戾气。

    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一般。

    叫太后不寒而栗。

    皇帝往椅背上靠过去,他指腹摩挲着袖口龙纹,声音低沉有力:“朕什么后果都有想过,阻力会有,可朕亦能摆平。”

    虽如今确实不是好时机,可他实在等不及。

    “哀家这是造了什么孽!生出你这般的孽子来!你有种去同你父亲!同你祖父祖母的陵墓前说说,去宗庙里对着列祖列宗说说!说你要娶符瑛的女儿,说你要娶你长姊的女儿,她唤了你多少年的舅舅?你敢是不敢?”

    皇帝似乎有些不理解太后为什么会这般问。

    他静默一会儿,面色难得凝重:“朕前几日祭祀时已经与祖父祖母说了,此事有错确实在朕,可感情这事儿谁能说的好?他们想必也不会怪罪朕的。”

    太后气的眼前发晕,她几乎手脚都颤抖起来,她不再与皇帝说话。

    她不知以往那个战战兢兢忧国忧民的儿子,那个连女人都不愿意碰的儿子如今怎么忽然就变得这般模样了?

    这般色令智昏的昏君模样!竟叫她都不认得了!

    太后扭头去唤等在殿外的宫人:“去!把燕国夫人宣进宫来!哀家要好好问问她,她怎么蛊惑的我儿子!哀家要问问她,她是不是恩将仇报?”

    皇帝冷眼扫了一眼殿外的宫人,直叫一群人战战兢兢跪倒在地。

    他神情平静的近乎冷冽:“阿母有火朝着儿子发便是,朕会听着您的骂。”

    “可是她不行,她胆子太小,别再背着朕吓唬她。”

    第65章

    自出了事儿, 郑夫人原先的打算通通作废,心急火燎连年节也顾不得,便带着卢锦薇赶去京城, 寻她的儿子。

    只不过上京不知是何人走漏了淮阳侯太夫人携卢家女郎入京的消息, 二人的马车刚一到京郊, 就叫一群好事之徒团团围堵起来。

    “出了何事?为何不走了?”郑夫人隔着厚重的车帘, 冷冷清清的询问。

    “夫人, 不好了……”

    马车声音都在颤抖,还未说话, 车帘外的人群便一拥而上, 争先恐后朝着车厢里砸起烂菜杆子。

    一个接一个冻得硬邦邦的烂菜叶, 混着化了冻臭烘烘的汁水,接连不断往车内砸。

    砰砰砰。

    一声声闷响, 听了直叫人头皮发麻。

    “住手!住手!”

    “你们好生放肆!”

    卢锦薇何曾见过这等架势, 她才探头来, 迎面一个化了水的烂菜梗就砸上她面上,顿时探出一半的头连忙缩进去。

    “你们可知我们哪家府上的?我们是官府女眷!是侯府女眷!你们等着……等着我兄长过来!叫你们好看!”

    这话一出, 惊的郑夫人连忙伸手去捂住卢锦薇的嘴。

    谁知已是晚了一步。

    卢锦薇方才自己招认的话, 叫周遭人都听了去。

    “呦!可是听见了不曾?又是官家又是侯府, 这娘子就是那老泼妇的女儿!咱们可没砸错人!”

    “呸!黑心肝儿的老虔婆!比起咱们土里刨食的还不如呢, 人模人样还骗婚起来!”

    一群看好戏的乡亲们派人堵着路口,另一群人就跑去家里四处搜寻臭菜叶, 烂鸡蛋,猪圈里猪没吃完干净的前几日的馊菜, 统统搜罗起来, 跑回去砸人。

    郑夫人何曾见过这等架势?

    饶是她如今,心中也不由得暗骂了一句自己的女儿, 一个肚皮里生出来的,比她兄长差了好些!如今还敢自报家门!

    连永川她们都待不下去,如今跑来京城还敢放肆!

    “快走快走!莫要理会这些人……”

    郑夫人还是清醒理智的,当即不敢再惹怒这群恶徒,只连声吩咐被砸的不清,额头一个老大肿包的马夫。

    奈何饶是她有婢女侍从护着,多数落不到她身上,可总有仆人护送不及时的时候。

    “啊…啊啊啊——”

    马车内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一招不慎,不知何处被一泼妇泼近来一盆冰凉的又酸又臭的东西。

    叫这对母女二人马车内抱头鼠窜。

    “让你们装模做样!”

    “叫你那丑儿子丑女儿美得很!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德行!老母猪穿花衣,装模做样!”

    母女二人相互抱着躲避四面而来的攻击,只觉哭的要死不活。

    怎生京城还有如此刁民?明明在永川时,她们最多被人背地里骂上两句罢了……

    好在这种状况未曾持续多久,卢恒听闻消息,很快便带着护卫赶了过来。

    一匹匹高头大马,腰上佩剑,面色冷冽。

    村民们一看这等架势,当即也不敢喊骂什么了,顿时哄笑一声,一拥而散。

    郑夫人见到久违的儿子,一下子见到了主心骨,忍不住与卢锦薇两个魂飞胆颤走去马车外。

    “我的儿……我的儿你可算来了……你再晚来一步,母亲只怕要随着你妹妹还不知要被这群刁民如何羞辱……”

    郑夫人对着卢恒,本是心中有愧,觉得是自己没有处理妥当,没有封好当年知情人的口,才叫这等丑事被珍娘私下里查了过去,这才误了儿子的前程。

    “你传回去的家信是何意思?为了个女子,连生养你长大的母亲都迁怒了不成……”

    她厌恶乐氏,甚至有多轻视乐氏,无非就是觉得乐氏对卢恒的助力越来越小,可怎知……怎知一外嫁女竟惹得皇家出面?

    如今想来,仍叫郑夫人又惊又怕——自从宗正寺差人往永川查探当年两府婚事时,至如今这段时日,她夜不能寐,每每想起就心惊胆跳。

    日后她们一家如何立足……她儿子的前程又该如何?

    郑夫人每每想起这些事,只觉眼前一阵乌黑。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明明儿子与乐氏二人离开时,还恩爱有加,乐氏有多喜欢她儿子,乐氏有多纯良,她不是看不明白……

    这等判决之事,她远在永川知晓的并不多,如今都是稀里糊涂。

    如今见卢恒满面憔悴,八尺高的儿子,却身姿消瘦的厉害,迎着风竟有几分瘦的脱相。

    郑夫人假哭也做了真哭,“你告诉母亲,她究竟因何故待你如此绝情?如此弃你不顾,如此磋磨我们?可是因为玉珠之事?有什么误会,母亲可以与她说清楚,母亲的颜面算不得什么,只要为了我儿……”

    岂料她这番动情的肺腑之言,卢恒眼中仍是冷漠一片。

    母亲多聪慧之人,当年与他说,是乐嫣要嫁他,长公主为了女儿便逼迫他私底下退亲。后来婚后他试探出乐嫣并不知情,惊疑之下询问郑夫人,郑夫人又模棱两可的透露出,只怕此事亦是长公主隐瞒着乐嫣,不想叫乐嫣伤怀。

    环环相扣的谎话,竟叫他这些年深信不疑。

    甚至这些年一直心中对乐嫣有着恼意,又怕她知晓自己当初的婚事,总悄无声息替母亲处理干净一切,善后过许多次。

    他很累,甚至将这种累偶尔迁怒到万事不知的乐嫣身上。

    觉得都是她…都是她的刁蛮任性恣意妄为,以绝食逼迫长公主——

    卢恒当年往汝南游学,郑夫人又屡次写信给他,说她头疼身子疼,又说她时常梦见他父亲。

    总叫他时常往寺庙中去燃香还愿。

    他那时多听母亲的话啊,听闻母亲身子不好,无需母亲多说,他就日日往附近那座远负盛名的寺庙中去求愿。

    这些时日卢恒时常想,善化长公主信佛,常往寺庙中求佛一事在当地官家女眷之中只要有心去探查,便极容易查出。

    是不是也是母亲有意为之?

    而如今,任何的凑巧,在卢恒看来,都是母亲的处心积虑。

    “儿子真不知你瞒了儿子这么多事情。是不是儿子与乐嫣的相遇,亦是你有意为之?”

    面对儿子这般直白的问话,郑夫人面上忿然作色,身子更是摇摇欲泣。

    她有些不可相信,看着眼前这个素来温和明朗,侍亲至孝的儿子。

    恒儿见到自己满身狼藉,不管不问自己近状,反倒如此质问,如此怀疑他的母亲……

    这当真是自己儿子么?

    莫不是被什么妖魔鬼怪附了身??!

    “恒儿,你是在怨恨母亲不成……”

    卢锦薇见状连忙帮腔母亲。

    “纵阿娘有过错,这二十年她对你的好你都视而不见了?!阿娘为何要苦苦瞒着?这些年阿娘不也是日日担惊受怕……这一切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你……还不是想你的仕途走的顺遂一些。若非阿娘当年的决断,你早与玉珠表姐成了婚,如今能做到从三品官?如今焉能承爵?”

    卢恒听闻卢锦薇对自己声嘶力竭的质问,面上缓缓扯出一个讥笑。

    他眸光冰凉的没有一丝温度,轻轻吐出字句:“我得了好处。”

    “可你们,亦是得了好处。”

    “都是奸宄之人罢了,倒是蛇鼠一窝了。”

    几人各怀心绪,竟没察觉不知何处又砸来一物。

    好巧不巧,正巧落去了卢恒后背上。

    仓白直襟袍衫上乌泱泱的一大摊,花的白的黑的一点点渗透进去,滴落下来。

    直叫人面上泛恶。

    卢恒抬眸看去,只见那处屋后藏身着一个小孩儿,大人都走光了,他还义愤填膺的又拿出一个臭鸡蛋。

    砸中了,那小孩儿兴奋的手舞足蹈。

    “砸中了!砸中坏人了!”

    “阿爷!我砸中了那只中山狼!”

    ……

    午后。

    襄王府——

    世子爷坐在窗边看着闲书,正是百无聊赖间,便见属下从长廊外跑进来报喜。

    “爷,您吩咐的事儿办妥了。”

    “谁曾想那郑夫人如今这时节赶着入京?叫她们逃脱了一路布置好的安排,好在最后关头在京郊堵着人了!”

    见属下眉飞色舞说起淮阳侯一家泔水之下狼狈逃脱互相谩骂的丑样,襄王世子勾唇笑起来。

    “淮阳侯呢?不是叫你们寻着机会将他往死里打。”

    待听到卢恒才挨了一下时,世子爷登时面色有些难看了。

    “怎么办事的?就这还给我来报喜?报的哪门子喜?”

    人在京郊他还能想法子动手,人入了京城,他就不好动手了,否则第二日只怕都是参自己的折!

    好好的机会,叫这群手下给办坏事儿了!

    襄王府的府卫见此讷讷不敢言,心道人家淮阳侯肚子里弯弯道道,怎会是傻的?孤身出京认你揍?身边围着许多护卫呢,他们真揍了,伪装之事也藏不住了……

    府卫好半晌才想起来什么,忙将衣袖里的一方暗盒拿出来,笑的一脸讨巧。

    “爷,这是您上月吩咐在银楼订下的,今儿个刚做好。您瞧瞧,哪里不好我连忙拿回去命那老匠改了。”

    襄王世子闻言,晃晃手命人将匣子凑上前来。

    只见那暗盒里置着一对金镶宝珠钏。

    细细的软金手钏,龙首样式,上嵌五色宝珠。

    美则美矣,可总觉得这镯子送给鸾鸾,赤金的颜色衬上她雪白的腕子,很有几分俗气了。

    可如今他等不及再改。

    “去将义宁她们几个约上,再约她出来……就说,唔…就说约她们去钓鱼。”

    他望了望外边停了的雪,摆摆手连忙将手下人吩咐出去。

    侍从随他一同长大,更是随他自封地一路回的京,见这些时日世子爷对燕国夫人格外的与众不同,亦是猜测到了几分。

    顿时有些迟疑。

    “爷,您与王爷那边说过了不曾?只怕王爷不同意……”

    襄王世子一听,当即一个冷冽的眼神睨过去。

    往日俊朗桀骜的脸上,毫不掩饰的冷意。

    哼,老头子不同意?

    当年他母亲在世时,见他二人年岁相仿,又养在高太后膝下,正可谓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襄王妃便想将二人定一个儿女亲家。

    奈何先是高太后不同意。

    也怪襄王那老东西,偏偏要将他带回封地!

    否则二人青梅竹马,高太后又去的早,哪儿有淮阳侯什么事儿?

    他这些年都安安分分的心,纵使听闻乐嫣义绝之事,也没有生出旁的心思。

    奈何……奈何时隔好些年,再见到乐嫣的那一刻,他就知晓情感变了。

    老头子不同意也得同意。

    ……

    襄王世子好生整理了一番着装,将自己一身上下打理的俊朗非凡。甚至重新梳了头,又拿着五白膏敷过面,叫婢女们给自己熏衣,可谓是浑身上下精致到了头发丝。

    为了不显臃肿,他甚至不敢多穿一件厚实的衣裳。

    北风呼啸的大冬日里,世子爷仅仅只穿一身夹了薄棉的藏袍。

    冻得他还没出门,就忍不住打摆子。

    “爷、爷!外边风大,要不还是加一件衣裳吧……”

    老奴们一脸苍白跟在他身后,唯恐世子爷将自己冻出了病来。

    “滚!老子才不冷!”

    襄王世子着装整理完毕,笑容满面打算出门,却见随从哭丧着脸进来。

    “燕国夫人说天气冷,她身子也疲乏,叫爷们先去,她改日再说。”

    襄王世子面色瞬间大变,嘴里骂咧一句,不理会身后叫他多穿一件衣裳的众人,拿上礼物便匆匆跑出了门。

    ……

    冬日天寒,地上四处铺陈着绵软厚实的花鸟彩织软毯,一座云鹤鎏金铜炉徐徐散发青烟。

    黄花梨贵妃榻边,女子体态纤妍,姿容娇艳。素手执笔,正安安静静的练着字。

    乐嫣听着窗外风雪哗哗的声儿,抬着头看了看雪景,没成想就瞥见墙角处一个与雪地浑然一色的身影跃身而下。

    襄王世子年幼时时常来到公主府,对这处府邸早就是轻车熟路。

    来时避开护卫,见这处书房前有她贴身婢女守着,便知晓她人在这儿。

    本想给她一个惊喜,谁知世子爷竟只在她面上看到了惊吓。

    乐嫣看到后,忍不住一声惊呼,往后连续退了几步,一副惊恐至极的模样,看看他,又忍不住偷偷往内室里撇。

    乐嫣想出言提醒屋内的人,屋外的襄王世子却已经大摇大摆的踏步而来。

    “好啊你,说什么不愿出门,是跑来书房看书来了?宁愿在书房躲着看书也不来陪我们钓鱼??”

    “你…你如何来了?”乐嫣心中哀嚎一声,只觉得,今日要完蛋了。

    “我为何不能来?我若是不来,只怕还不知晓你哄骗我,说什么身子疲乏?这就是你身子疲乏?”

    他见乐嫣面色苍白,腿脚虚浮,倒不像是作假。

    当即往前一步,伸手欲摸上她的额头。

    乐嫣却拍掉他的手,面色难堪地堵着他,不准他进屋,只将他往门外推。

    “你出去!”

    襄王世子见她如此,不由得心生狐疑:“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第66章

    襄王世子泛起狐疑, “你这般紧张做什么?”

    乐嫣叫他这话惊的面色又白又红,她极力压制住情绪,叫自己看起来心平气和。

    “你别乱说。”

    “我不过是如今还未曾梳洗。倒是你, 多大的年纪了?还以为是小时候?便这般乱闯我的府邸?”

    世子却不以为意:“小时候?小时候你我什么模样没见过?你如今又不是没穿衣裳……”

    这人当真难缠的紧。

    他大摇大摆绕过乐嫣, 坐去炕上。

    这般模样叫乐嫣气的浑身发抖。

    “你干嘛?你听不懂人话?你再不出去, 我叫护卫把你丢出去!”

    “好好好, 你别急, 我大老远赶过来,冷的紧, 你倒是容我喝一口茶水再说。”

    乐嫣定了定心神, “这般的天气穿的如此单薄, 你不冷谁冷?”

    寒冬腊月里,书房四角烧着红罗炭, 暖和的很。

    沿窗炕桌上烧着一火炉, 炉上正咕嘟咕嘟煮着一壶水。

    世子爷大剌剌地拿过桌面上空着的杯盏, 示意乐嫣给他倒满茶水。

    乐嫣眼睁睁见世子爷端起皇帝片刻前喝过茶杯,想提醒的话阻止在嘴边。

    她从善如流的给世子爷斟满一杯茶, 而后冷眼催促他:“快点喝。”

    喝完就走。

    岂料襄王世子将手中茶盏一口闷下之后, 啧啧夸赞她的茶艺技术高。

    “不浓不淡, 闻着清香扑鼻, 鸾鸾好茶技。”

    乐嫣面色几变,强行忍不住了, 不与这没脸没皮的人生气。

    岂料自己不搭理他,他反倒扭着身子瞧起乐嫣方才在炕桌上写的字。

    襄王世子心中抱着来说教一番她字迹的意思, 他旁的拿不出手, 可一手字被他爹棍棒底下教导出来的,还是勉强不错。

    说教的话都到了唇上, 奈何看到乐嫣一手比自己不知好多少被的字迹,飞白书章草,重影挺劲潇洒,字势如飞。

    他悻悻然闭上了想要说教的嘴,装作没看见的挪开视线。

    乐嫣瞥见他方才瞧见了皇帝的字,顿时一个激灵,人都险些跳起来。

    好在世子爷脑子缺根筋,根本没发现。

    乐嫣也不会再给他细看的机会,续茶功夫间顺手一揽,便将桌上纸张尽数卷去自己袖里。

    世子嘟囔着骂了她一声小气,乐嫣权当没听见,盼着眼前人早些喝完茶水,走人。

    奈何襄王世子没再喝茶,反倒是随手一挥,给她丢来一方盒子。

    “什么东西?”乐嫣心不在焉。

    “都给了你,你自己不会打开瞧瞧?”

    他虽是一脸的抱怨,却还是任劳任怨替她打开木盒。

    “我差人打的。”他又连忙补上一句,“不光送你的,本世子直接命人打了十几对,到时候人人都有。”

    乐嫣听他这般一说,饶是提心吊胆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六哥,你是想做散财童子不成?”

    她笑起来时,瞳仁光盈,眼角弯弯,玲珑的唇也跟着弯起。

    世子爷听她唤自己六哥,一下子耳根都红了起来。

    乐嫣可不知一瞬间他心中所想,她便将套在自己腕上的羊脂玉镯取下来,戴上他送给自己的那只金钏。

    少女将云袖掀起,微微举起细腕,倒是十分追捧的道:“当真是好看的,我很喜欢。六哥若是喝饱了就先出去,我早晨起床时连洗漱都糊弄的很,如今叫我先梳理妆容,梳理完了就去陪你们去垂钓。”

    若说谁最了解乐嫣,襄王世子自觉是第一人,因为二人青梅竹马一同长大。

    小时候她什么德行他最清楚。

    对着长辈嘴甜乖巧的紧,对着他威风连天,时常嫌弃他邋遢,都不带他玩的。

    瞧着她安静纤弱,面容皎洁的样子。

    甚至听话的将他的手钏戴去腕上。

    乐嫣手腕生的白,剔透的似羊脂一般,那手钏俗气的金黄戴在她腕上竟丝毫不显的俗,反倒是为她渡上一层雍容华贵,明艳动人。

    且她还唤自己六哥。

    他都多少年没听见她这般唤了?

    哪回不是连名带姓的唤他?

    世子爷显然遗传了殷家男儿的骨性,俨然一个吃软不吃硬的典范。

    登时脑中晕乎乎的,也不继续泼皮耍赖了,且十分有男子气概的与乐嫣道:“那好,你慢慢梳洗吧。我去外边等着你……”

    乐嫣笑着朝他摆手,大冬日里,只觉得后背衣衫都惊吓的濡湿起来。

    好在,眼看人就要被她哄出去了,她才松了一口气,拿着帕子擦了擦鬓边的汗水,跟过去送他出去。

    却见襄王世子提靴走去门槛边,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忘了拿还是旁的,一个转身回眸想与她说话。

    眼角余光便恰巧瞥见,以书橱为隔断,座屏横拦的内室之中——依稀有一个黑蒙蒙的影子。

    高大的男子。

    这是世子爷的第一反应。

    因为他比屏风还要高出一截来。

    他的角度,恰巧可以看见那暗室之人的发冠。

    襄王世子想也未想,顿时满面怒色,几步间抽出腰间剑刃,大吼一声夺过书橱闯入。

    乐嫣被惊的怔在原地,后知后觉连忙提着裙摆跑进去。

    她措手不迭阻拦:“不、住手!”

    “那是陛下……”

    奈何终是晚了一步。

    只听眼前传来“砰——”的一声叫人牙酸的闷响。

    方才气势汹汹的世子爷,以一个极为狼狈的姿势连人带着屏风踹翻下来。

    皇帝披着外袍,自暗室中缓步迈出。

    那双深邃威冷的眼,却是越过倒地的世子爷,朝着乐嫣投来。

    乐嫣面色苍白,神情恍惚,一时间竟然不知是脚步往何处去。

    好在她还算是有良心,还记着地上的襄王世子,踉跄的跑过去将他扶起来。

    “六哥?你没事吧?”

    还在皇帝那一脚只算是自卫,避开了力道,只是听着声儿吓人罢了。

    襄王世子精神状态还不错,他颤巍巍抓住乐嫣的手腕,满脸不可置信,喃喃的看了看皇帝,“你…你与皇叔……皇叔为何会躲在你的书房里面……”

    皇帝警告的扫了眼襄王世子的手。

    “朕一直都在里面。”

    什么叫躲?

    他光明正大,用得着躲?

    乐嫣本来羞愧无措的情绪被二人这一问一答,这等径直捅破窗户纸的话冲淡了许多。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硬着头皮:“陛下是来教我飞白的,后来他有些困,就……”

    她的话未来得及说完,只听身后的皇帝冷笑一声。

    他手上捏着乐嫣拆下放在桌上的玉镯,居高临下凝着乐嫣被世子攥在手里的细腕。

    上面的手镯已经换了模样。

    男人唇角缓动,抬手将那节手腕从世子手中夺了回来。

    “为何摘了朕给你的?”

    乐嫣面对着世子爷几欲崩溃的神情,还有某人鼻腔里哼出的阴阳怪气,终是忍不住,崩溃的挣脱掉没完没了的二人,逃离了出去。

    直到她背影消失不见,皇帝眸光才审视一般,给了灰头土脸从地上爬起来的襄王世子。

    “你们!你们……”襄王世子面色煞白,许多话都不知如何问出口。

    皇帝恢复了那副长辈的寡淡神情,轻扯了下唇,“六郎既然来了,正好。”

    襄王世子神魂不定,一副敢怒不敢言的屈辱模样,“正好、正好什么!你与她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二人、你们二人……”

    “听闻六郎擅骈文,文章华美。今日正巧来了,不如替朕起草一份册书。”

    “册书?!什么、什么册书?”

    皇帝轻飘飘睨他一眼:“六郎,日后不可再对鸾鸾失了礼数。”

    第67章

    至于那日的后续之事, 这叔侄二人在她家书房中如何说的,乐嫣自是不知晓,也懒得过问。

    她少时娇生惯养, 性子可谓是骄纵, 后失了依仗又经了许多变故, 人才渐渐温和安静下来。甚至时常有几分小心翼翼。

    如今一个年过去, 眼瞧着她与皇帝私情之事知晓的人越来越多, 纸包终究不住火。

    乐嫣先前事发两日胆颤心惊,后几日眼见一切风平浪静, 倒是有种悬在颈上的铡刀终于落下之感。

    她反倒松了一口气, 紧绷许久的心神瞬间松懈下来。

    仔细想来, 她究竟顾忌的是什么?

    人死如灯灭,如今她已经是一条路走到黑, 既已无法, 何苦活在虚无缥缈的旁人评头论足的话语之中……

    他说过, 叫自己无需太过忧虑,只管如往常一样。

    他说他会处理好一切, 他说纵使会有阻力, 但只要二人不改初心, 什么都不重要……

    乐嫣想着, 自己便信他一次。

    总该信他一次的。

    此事想通之后,她也不再主动想这等未来之事。

    趁着天气暖和了些, 趁着仲瑛与妙言两个还未离京,便时常同义宁带着二人在京中四处闲逛。

    去银楼买首饰, 往琼衣坊做衣裙, 去京中四处数得上名号大大小小的酒肆食肆,去湖边垂钓, 去温泉泡澡。

    小半月间一行人玩的潇洒,忘却了诸多烦恼。

    这日一行人又聚。

    见街头食肆人头攒动,好不热闹。

    时不时伴随着食肆店主的吆喝声,热腾腾的汤饼,热面出炉。

    仲瑛十来岁才随她父亲从边关回的京城,乐嫣与另二人却是小小年纪就回的京城,可谓是在绥都长大。

    她们对这处街巷有着许多共同的回忆。

    时下未有如前朝那般世庶天壤悬隔,却也是贵贱分明。

    几人却因幼时颠沛流离,知晓太平年岁的难能可贵,并未生出皇族那股高高在上的冷傲。

    四人自京中银楼中买了许多首饰,便去了早早订下的太和楼吃酒席。

    太和楼临着江,风景颇好,可惬意吃酒赏景。

    四人落座不一会儿,便有小二们抬上太和楼的招牌菜肴,满满一大碟的莲房鱼包上桌。

    这莲房鱼包是夏日里便使秘法保存着的新鲜莲房、莲花。莲房去底,只余穰留在其间,用以酒、酱腌制鳜鱼肉填实其中,再裹着莲花放土罐中闷熟。

    仲瑛与妙言二人一瞧见,险些口水都馋了出来。纷纷举筷尝上一口,脱了鱼骨的鱼肉鲜甜滑嫩,包裹着莲花清香,滑而不腻。

    二人连吃两包,便开始哀叹不舍起来。

    “想来我二人是无福的,过不了几日就要随着家人就藩了,哪里像你们二人这般?就住在京城,多少好物?还不是想吃就吃?”

    乐嫣闻言便说:“趁着你们走前将这等吃的多吃几回,想来腻了。”

    义宁亦是笑:“若是仍吃不腻,就花高价买了这食谱,回藩地去请厨子做去!”

    几人正是说笑间,义宁面上却有些难看,她捏过莲包凑鼻闻了闻,忽地连连摆手。

    “快些将这些抬走,什么味儿,闻着就想吐!”

    婢女连忙端过来茶水,她连饮好几口才压下了胃中酸水。

    仲瑛不明所以,乐嫣亦是尚未多想,已经成婚的妙言却十分惊诧,她猜测起来,“你这闻不得鱼味,这些时日又是反胃又是闻不得油烟味儿,莫不是……”

    “莫不是有身孕了?!”

    义宁仍一脸蒙顿,好半晌才找回声音。

    “不太可能吧……”

    “这症状定然就是了!你前几日不是闻着鸡肉也恶心么?你以往可素来是我们中最皮实的,从不见你何时胃口不好?哪有这么些这个不吃那个不能闻的?”仲瑛跟着嚷嚷起来。

    明明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却叫几人说的头头是道,只差按着义宁的头叫她承认了。

    甚至连包厢外候着的婢女们都听见了这好消息,一群人稀里糊涂跟着上前道喜。

    仲瑛豪横的伸手一挥,直接叫所有婢女都赏赐了银两。

    乐嫣觉得不妥,这都还没确认的事儿呢就贺喜上了,可奈何义宁已经笑开了,她亦是不含糊,也给婢女们赏赐起来。

    她们这个包厢散财散的热闹,连隔壁包厢、酒馆小二们都连忙上前跟着说两句恭喜,一个两个只要来了就得了许多赏。

    一时间太和楼女眷吃席吃出身孕来的消息不翼而飞。

    而几人显然是没什么继续聚会的心思。

    各个将义宁当成了金疙瘩团团护在她身边,又是要搀扶她,唯恐她一不小心就摔了一跤。

    “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回你府上请个郎中来瞧一瞧……”

    几人七嘴八舌,惹得义宁不厌其烦:“行了行了,都别扶着我!本来没事,一个个堵在我跟前,我连脚底下的路都看不清了!”

    “是是是!我的姑奶奶,您可要千万小心点儿,要是出了半点儿事儿,你那丈夫生的那般魁梧,岂非能一把把我脖子拧断……”仲瑛嘻嘻哈哈打趣。

    只乐嫣还算镇定,她笑着走在几人身后,还记着吩咐婢女前去结账。

    她只落后一步出包厢,仍有许多人过来朝乐嫣道喜的。

    “给娘子贺喜了。”

    “不不不,道错喜了,是方才……”乐嫣连忙道。

    “听闻娘子多年不孕?吃了太和楼的莲房鱼包,这才有了身孕?”

    “可见这莲房鱼包果真是神丹妙药……”

    道喜道错主儿了,还不给她插话。

    乐嫣脸上笑意僵住,她懒得理会这群人,命守意再去准备赏钱,转身便走。

    可她脚步还没走几步,便闻包厢内有女郎唤自己名字。

    乐嫣微怔,她转眸看去,竟在厢房见到好些熟悉的面容。

    “燕国夫人?”永嘉公主面带真诚笑意,栖霞公主惊疑的提高声音。

    乐嫣见到包厢之中端坐在交椅之上不卑不亢的那张熟悉面孔,一声挺拓公服在身上穿出几分瘦骨嶙峋来。

    她眼中闪过惊诧,瞥见包厢内的南应众人,知晓这是两国间已经开始准备纳彩事项了。

    她从未想过会巧遇卢恒。

    最初是她刻意回避,甚至为避免风言风语连府门也出的少。府中重重护卫,没有乐嫣的允许,卢恒根本闯不进来。

    后来渐渐的,卢恒事情忙了也没功夫再往王府跑。

    二人间应当是有许久没见过了。

    最初乐嫣痛苦时还总将他拿出来憎恨一会儿,她被皇帝哄骗时也要将卢恒拿出来提点一下自己。

    卢恒充当了一段时间她的前车之鉴,充当了一段时间她提醒自己的那颗苦胆,甚至充当了一段时日她拒绝皇帝的借口。

    可后来,她好了的伤疤忘了疼,渐渐对皇帝没了防备,渐渐放弃挣扎,便再也不会想起这么一号人。

    如今,对着卢恒乐嫣心中早已平淡。

    只是见到卢恒身后的外邦使臣与本朝官员时,她努力维持住了一国夫人的尊容,敛眸颔首。

    “是公主与侯爷啊。”她轻笑了起来,语调波澜不惊。

    “我还有事,便不与诸位多聊了。”语罢,她脚步不停,转身下楼。

    栖霞公主面上才极力浮现的和善笑意僵住,她磕磕绊绊道:“她是何意思?我给她打招呼,理都不理的?”

    献嘉带着薄怒看她一眼:“妹妹少说两句吧……”

    她以眼神示意,那位的前夫就在这儿坐着。

    栖霞红唇颤了颤,美眸挪向燕国夫人的前夫。

    众人眼瞧淮阳侯连手中茶盏也放不回原处,磕磕绊绊的撒了一桌面的茶水。

    “大人……”

    “大人?大人要往何处去?”

    几人眼睁睁见淮阳侯提步追了出去。独留一群人云里雾里。

    乐嫣还没走几步,一只手如同蛇一般,冰凉,坚硬。紧紧攥上她的手腕。

    “乐嫣!”

    他的眸光落在她面上,久久不移。

    外边寒风呼啸,丝丝缕缕凉风从窗户缝隙刮了近来。

    乐嫣蹙眉,冷声呵斥他:“松手!”

    她这副妖冶多情的眉眼,总叫卢恒生出点点希冀来,觉得她对自己还是有些余情的。

    “骗婚一事我亦是浑然无知……”卢恒道。

    乐嫣险些笑出声来,她有些跟不上卢恒的思绪了。

    都是些什么陈年旧历了?如今说起这些做什么?

    他是不是被蒙在鼓里,与自己有何关系?

    “你过往那些烂事,我真不想再掺和。”乐嫣只静静道。

    她的情绪并不像最开始时的起起伏伏,哀愁不定,她像是脱胎换骨一般,像是一个局外人静静看着淮阳侯。

    看着她前夫疯癫一般。

    卢恒许多想要解释的话,通通被堵在乐嫣这一句话中,堵在她冷漠嘲讽的眼神里。

    他定定看着乐嫣,似乎是想从她面上找出一些她还爱着自己,只不过口是心非的证明。

    可惜他如何也寻找不出来了,找不出一丝一毫来。

    眼前的娘子和他认识的那个乐嫣完全不一样了。

    她和自己想象中二人再见时,那个茫然无措,痛苦怒骂自己的她完全不同——

    她傲然,决绝,一双柳眉微微蹙着,里面夹着毫不掩饰的厌恶。

    对……是厌恶。

    没有憎恨,只有厌恶。

    他一直以为,自己见不到她,是天子欲金屋藏娇,是天子从中阻拦,是因为她仍记恨自己。

    而如今,卢恒忽地明白过来。

    她对自己再没有一丝情分……

    “淮阳侯公事要紧,如此丢下公务,来处理私人事情?”乐嫣静静抽回自己的手袖,冷哼一声便要离去。

    卢恒唇线紧抿,他眼底尽是赤红之色。

    “你不该如此轻贱自己,你如今这般算什么?你父亲知晓你的糊涂事?”

    乐嫣冷冷听着卢恒似是质问的话,忽然发觉这人并不同她记忆中的那人并不一样。

    好生奇怪,她记忆中那个温润俊美的年轻郎君好像变了一个人。

    他不再俊美,不再儒雅,甚至透着一股憔悴沧桑。

    叫她不禁心中问自己,若是十四岁的自己,见到这样的卢恒还会喜欢他吗?

    呵呵,定然是不会的。

    乐嫣恍惚间想起来,卢恒以前说过她,说她只是爱俏,只是看重他的相貌。

    如今想想,只怕真的被他说准了。

    她或许当初只是看重卢恒的皮囊罢了。

    乐嫣弯起红唇,不答反问:“我轻贱自己?我最大的轻贱自己,便是当年嫁给你,便是日日忍受着你那刻薄母亲,你那阴险妹妹!”

    “鸾鸾,当年我太年轻,满心满眼都是前程仕途,许多事情都辜负了你……我如今都知晓了……”

    “卢郎君,你听听这话,不觉得自己的话很可笑?事情已过,覆水难收。你若是还有些叫我高看一等的尊严骨性,就别继续死缠烂打。那般,只会叫我觉得,当初真是瞎了眼。”乐嫣毫无退避,冷冷看着他,道。

    “够了!你别说了!”卢恒眼底隐隐泛着赤红,他气息都粗声起来,“我都知晓,是他逼迫于你,我知晓你的委屈和无助。你当时若是肯听我一言,你如今……”

    卢恒的话还未说完,乐嫣便忍不住扬手重重朝着他脸上打去。

    她能私下这般想着皇帝,骂皇帝,却不允许旁人这般说他。

    尤其是卢恒。

    他凭什么?!

    听到这般诋毁皇帝,叫乐嫣忍不住浑身竖起刺。

    “你算个什么东西?凭什么这般说他?”

    “陛下怎会逼迫我?明明是陛下那夜救了我,我知恩图报罢了。”

    她并不想与他继续纠缠不清,浪费口舌,趁着侍从赶过来,落下这一句便敛裙离去。

    于卢恒是覆水难收。

    于乐嫣,便是如何也不会重蹈覆辙。

    善化长公主生前婚事不顺,可从未与宫中告状诉苦,可宫闱之中众人皆是耳聪目明之辈。

    只是这终究是公主府私事,连公主都藏藏掖掖,皇家就不好插手。

    皇帝或多或少都知晓一些长公主的委屈。

    往年对乐驸马这位温吞含糊,后宅不修的姐夫十分不顺眼。

    不顺眼到了什么程度?

    前些年在外带兵刀山血海里闯时,想起来有这么个姐夫还在朝中吃着清闲俸禄,皇帝就特意差人给驸马安排了官职。

    底下人知晓皇帝的想法,自是有样学样,想法子叫乐驸马有苦说不出。

    人家驸马都是些清闲有钱的官儿,到了乐驸马这儿,恰恰相反。

    皇帝的授意之下,底下人特意给驸马爷寻了个俸禄低,吃力不讨好的活儿。

    偏偏明面上还是惹人羡慕的清闲职儿,驸马的苦楚连自己亲娘亲兄弟都不知晓。

    以往是以往,如今这天儿要变了。

    为郎舅时,能折腾看不顺眼的姐夫,可如今当了女婿,就有些束手束脚了。

    日头尚早,卧床尚未病好的乐蛟就被内侍公公们恭恭敬敬请去禁中。

    乐老夫人颇为忧心忡忡看着禁中抬来接自己儿子的轿子:“这是如何?不年不节的,老小如今也没什么官职儿,可是出了什么事儿了?”

    两个媳妇儿安慰乐老夫人,亦是安慰着自己:“驸马往日战战兢兢,最是本分不过的人,能出什么事儿?那可是禁中的内官,若是出了事儿,还能如此抬着轿子伺候着?母亲便放心吧……”

    另一厢被众内官抬进显阳宫的乐蛟,如今可算是如坐针毡。

    他面容煞白,抑制不住般颤着臃肿的身子,险些叫抬着轿子的内官以为这不是去往帝王宫殿之路,而是将他抬去什么断头路。

    内官们只得安慰驸马。

    “驸马爷安心,陛下金口玉言,吩咐奴才们好生引驸马入殿,设宴请驸马呢。”

    可乐蛟听了,却更是惊恐。

    只觉这是一场鸿门之宴。

    否则他如何也想不出,皇帝为何对自己这般看重?

    软轿一路抬到显阳宫正殿门前款款停下。

    驸马在殿外停轿整理衣袍发冠,端正妆容,而后被内官们引着,入了正殿。

    乐蛟一路无声,入了内殿,服身便拜。

    脑海中闪过无数天子勃然大怒,将自己投入昭狱严审的片段。

    更闪过无数自己宁死不屈的片段。

    “臣叩请陛下万安。”

    饶是如何,他都未曾想过,天子这日竟是和容悦色。

    甚至迈下玉阶,亲自扶起自己。

    乐蛟低着头,不敢抬眸直视龙颜。

    只觉当今天子身量高广,无需抬眸便能察觉到令人胆颤的天家威仪。

    察觉到那双幽绿龙眸注视着自己,乐蛟磕磕巴巴道:“陛、陛下…臣、臣惶恐啊……”

    皇帝浑厚的声音,笑道:“来,给爱卿赐座。”

    第68章

    乐蛟生平头一回得到皇帝和善相对, 甚至尚大监亲自给其搬来座椅,端来酒水。

    究竟是什么事儿,能叫九五之尊对自己如此……

    他抹了抹发鬓的汗水, 只觉坐如针毡。

    半晌功夫, 君臣相顾无言。

    终于, 乐蛟忍不住反复折磨, 壮着胆子问道:“不知陛下寻臣来, 所为何事?”

    隔了会儿,听上首天子低沉嗓音, 竟是连半点儿循序渐进的话也没有。

    “素闻爱卿之女, 柔嘉之姿。朕欲以后位聘之, 妄卿容允。”

    上首说这话的乃何人?

    九五至尊。

    说句不好听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他如今看上了一个女人, 肯放下身段朝那娘子的父亲求娶, 这该是给了驸马多大礼遇。

    若是往常,驸马爷知晓自己要当国丈……不不不, 他可从来没想过, 毕竟二人差着辈分。

    驸马许久找回神志, 此时此刻仍抱着一丝希望问起皇帝:“陛下说的是我哪个女儿?”

    一说完, 瞅着皇帝渐渐凝重的神色,他恨不得将自己的方才的话吃回去。

    他是有女儿, 还不止一个。

    可除了鸾鸾,一个不过十二岁大, 另一个更小, 只有六岁。

    他问这话,是侮辱谁呢?

    不是她们, 还能是谁?

    总不能,总不能……

    驸马爷一时想明白过来,手中滚茶一抖,撒了自己满袖。

    素来胆小怕事的驸马爷,这回倒是梗着脖子,一辈子所有胆量,今日尽数用上了。

    他出席朝着皇帝重新行叩拜大礼。

    “陛下抬爱微臣,臣长女和离之身,万不敢当以中宫之尊,请陛下另择佳媛以立中宫才是!”

    求婚被拒,皇帝眼中温色并不消减,只是眸光慢慢从乐蛟惨白的面上移去殿外。

    日光明晃晃的耀眼。

    他轻叩了下桌案,命内官送人。

    “此事驸马回府去仔细思量,想好了再回朕。”

    乐蛟不同意便不同意吧,他只是支会乐蛟一声罢了。

    尚宝德送了驸马一路,小半个时辰后,才转身回禀天子。

    “驸马许是一时没接受过来这等身份的转变,过几日接受了便好。”

    皇帝闻言,并未说什么。

    对乐蛟,无需他做什么,只要重要时不出差错便是。

    皇帝并不担忧乐蛟不会同意。

    并未再理会这事儿,反倒是抽空批起折子来。

    他批折子极快,小半个时辰就批完了一叠,只尚宝德见主子爷这般操心,日夜无休,心中总跟着着急。

    想来明日册后旨意一出,朝廷还不知要乱成什么模样……

    主子爷与夫人二人这一路走来,一路的艰辛他们可都是有目共睹。

    如今眼瞧二人事成,焉能不欢喜?

    尚宝德甚至连太后都记恨上了。暗地里骂着太后成日惦记着皇孙皇孙,却又阻拦陛下迎娶娘子,真当皇子是从地里蹦出来的不成?

    别人不知晓,尚宝德总是知晓的。

    如今后宫唯一一位的妃妾,位分究竟是如何得来的!

    若非必要留着她,主子爷只怕瞧见她都觉得污了眼睛。

    这般,太后还整日做着沈婕妤给她生皇孙的梦呢!

    可回想起长春宫众人如今的阻拦之举,尚宝德忍不住迟疑道:“奴婢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帝抬眸看他一眼。

    尚宝德心中一紧,不再废话:“娘子二嫁之身,若是为后前朝那些老古板只怕会不赞成。陛下何不妨先挑选吉日接娘子入宫,暂且册封旁的六宫主位,等日后娘子入宫诞下皇子,再行封后。届时如何都是名正言顺,想来朝臣亦是无话可说。”

    这症结主要在于娘子二嫁之身,圣母与圣主至亲母子二人为一女子入宫位分闹的不和。

    纵皇帝往日龙威深重,朝中鲜少有不服的朝臣,奈何不得太后应允的婚事,在臣民心中便要背负一声不孝之名。

    皇帝放下手中奏折,目光在尚宝德面容上掠过一眼。

    他平静道:“此事日后莫要再提。”

    他非不知其中弯弯道道。

    更知晓这般迎她入宫,会叫她成为众矢之的。

    可思考良久,终是心中不愿。

    “这段时日,已是委屈了她。”

    纵然乐嫣从来不说,可皇帝知晓。知晓她决心和自己在一起时,心中的屈辱。

    自己以妻待她,二人该结发为夫妻,若连这个最简单的都做不到,若是连娶她都要等之又等,他做这个皇帝还有何意思?

    本来她就不情不愿,若是再以妃妾之礼纳她入宫,那姑娘嘴上不说,心里定是要将他记恨上一辈子。

    ……

    空气清冷,日光流转,照在挂了银霜的梅花枝头。

    乐蛟才一出宫门,竟连腰伤也顾不得,着急忙慌便命人将马车驾往康献王府去。

    王府乃是公主府改建而成,虽为改建,一草一木仍维持着以往模样。

    层楼叠榭,碧瓦朱檐。

    瓦上一片片未曾消融的素雪,风中传来点点春意。

    驸马一路强撑着腰伤,甚至不准旁人搀扶强撑着走进来。

    忆起过往在这府中的岁月,不自觉泪湿眼眶。

    乐嫣亦是才从外边回来不一会儿,便坐在花厅见了父亲。

    见父亲一张惨白的脸,比上回消瘦了一圈的身子,竟叫乐嫣吓了一跳。

    她使婢女上热茶,驸马却令人退下。

    “为父今日有要紧事与你说,姑且叫人都退下。”

    乐嫣虽心头诧异,却见驸马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父女二人再如何闹的不愉,总归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

    她知晓父亲不会害自己。

    只怕真是有要紧事。

    乐嫣挥袖叫身侧侍奉的女婢尽数退出去候着。

    “父亲有何话可说?还要背着旁人?”她神情淡然,一双茶色瞳仁定定的与驸马对视着,见驸马看着自己面上恍惚出神的模样,不由一笑。

    乐嫣莲步轻移,顺手走过去为乐蛟斟了一杯茶水。

    在这处花厅,年幼时一家三口便时常在这处喝茶待客,乐嫣不愿破坏了这份回忆。

    乐蛟望着乐嫣。

    他的长女。

    亦是第一个叫他父亲的孩子。

    她少时并未长开,圆圆的脸颊,尚未显落出如今的美貌,少时却能看出几分公主的模样。

    可如今的乐嫣,面上再难寻公主踪迹。

    乐蛟不是不伤心的,亡妻一点念想都没留给自己,她的女儿生的一点都不像她。

    可以父亲的身份,他又十分自豪自己的女儿出落的如此亭亭玉立。

    乐蛟原先不明白,不明白长公主为何要背弃当初与他承诺过的话,独自带着年幼的乐嫣远走封地,甚至数年来未曾回京一次。

    后来他猜测到了一些,可原先也只觉公主太过杞人忧天,忧思太重,总为了还没发生的事儿忧心忡忡。

    当年的事情,谁还会知晓呢?

    可当今日乐蛟仔细看着女儿,凝望着花窗前迎着天光缓缓朝他走来的乐嫣,才恍惚间明白过来……公主这些年究竟在怕什么——

    少女华发如云,朱唇玉面,眉眼世无双。她立在花窗边,眼中似有星河璀璨,连窗后万千雪景都做了陪衬。

    看着长成的乐嫣,乐蛟才忽地明白过来。

    那男人只怕是容仪俊美独秀,才使公主这些年念念不忘。

    公主啊,一辈子因他担惊受怕,早早抱憾而终,如今乐嫣竟然……

    天子求娶的话叫乐蛟魂飞胆颤,汗湿背脊。

    “今日陛下宣为父入宫,说起你来。竟是…竟是……你说说,你二人究竟是如何?”他凝起眉头,言语中尽是质问。

    皇帝一开口,便是要封后之言。他往日再是愚钝,事到如今也不会还傻乎乎的以为,自己这个女儿是清清白白。

    乐嫣听他这般问话,神情木然的回答:“陛下是如何与您说的?便是如他所说的那般……”

    她不想叫旁人误会自己,尤其是父亲,是以她又加了一句:“我与他是在我与淮阳侯义绝之后。”

    那就是说确有其事……

    甚至婚前厮混一处?、

    驸马听的傻了眼,他如何也不知晓,自己以往那个女儿,一声不响的干了这等出格之事!险些一口气喘不上来。

    “这等丑事!你怎么不早与父亲说!若非今日皇帝宣为父入宫,你是不是还藏着掖着!”

    驸马极少动怒,乐嫣几乎都没被驸马骂过,如今她听了这般辱骂自己的话,只觉得心头火起。

    委屈,和愤怒。

    她冷笑而起:“我早说?我要何时与你说?你那时在哪儿?你不是都跟你的好儿女好娇妾一起吗!母亲去世这些年你何曾管过我一次?我成婚那两年在卢府过的是如何日子,遭了多少人明里暗里挤兑?你若是但凡寻人去查探便能知晓一二。她们为何如此欺负我?还不是都欺负我无父无母?欺负你是死的?!我那时候孤苦无依,我回京后一度被人逼迫,大相国寺时,我更险些就死了……发生过这么多的事情,你们一个两个都在哪里?!”

    “如今呢?如今我凭着自己走了出来,我已经不需要你们了,你们又有颜面来指责我起来?指责我行为不端?指着我做出丑事……”

    乐蛟听着听着,面色难堪,不知是后悔还是羞愧,半晌才嗫嚅起来:“你喜欢谁嫁给谁父亲都不会多加干涉,只与天子万万不可。父亲岂会害你不成?如今趁着旨意没下来,父亲便是拼了自己这条命也要带你离开。你母亲说的对,就不该叫你回京城来……”

    乐蛟一副心神不宁,灾难临头的可怜模样。

    乐嫣不能理解他,只冷笑着,“我才不走,我凭什么走?”

    “我要当皇后。”

    这世间女子,只怕真没几个不想要当皇后的。

    纵有千种苦,可若能登上后位,她便是自己的倚仗。

    她会有自己的官属、臣子,汤邑,无数的拥趸。

    甚至,以后还会有自己的儿女。

    谁都不能再伤害她了。

    起料这句话叫乐蛟拍案而起,他将茶杯狠狠朝地上掼去。

    寂静内室,哐当一声声响,惊骇的乐嫣身子都跟着一颤。

    紧接着,乐嫣尚未反应过来,面上便挨了重重一巴掌。

    一声清脆的响声回荡在厅中。

    乐嫣人生头一回挨打,亦是乐蛟头一次打她。

    她捂着脸,竟有些回不过来神。

    并不觉得疼,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想来自己细皮嫩肉的脸颊,很快便会红肿起来了吧。

    乐蛟亦是后知后觉,看着自己方才打女儿的手掌。

    “你以为皇后那么好当?和离之身当皇后,有谁能信服你?谁都能做得皇后,哪怕是南应的那两位公主,唯独你不能!”

    乐嫣捂着脸,恼恨道:“那只怕是来不及了,今日册书已经送去了礼部。连圣旨陛下都叫我收着了。”

    “你能叫陛下朝令夕改不成?你能为了我满府违抗皇命不成?既然不能,你如今又说这等话做什么?!”

    父女二人一个悲戚戚,另一个捂着脸冷笑着,这般寂静中,驸马心一横不知想说什么,廊下便传来一阵闹哄哄的声音。

    “娘子,陛下来了。”

    乐嫣方才还努力蓄着泪水,一听到这声儿,两包泪就止不住落了下来。

    她也顾不得旁的,立刻提起裙裾跑了出去。

    她跑的有些快,像是小时候,每回受了点伤摔了一跤,就想要迫不及待的去告状一般。

    乐蛟打了她。

    乐蛟敢打她。

    第69章

    乌舄染雪, 踩踏在青砖之上。

    皇帝眸光凝着朝他奔来的身影。

    四周青素一片,长廊甬道绵长,愈发显得她双肩伶仃, 身姿瘦弱, 裙裾翩跹若晚霞。

    素白天光下, 她泪眼凄迷, 抽噎难止, 莹白剔透的半边脸颊上映着一个醒目的巴掌印。

    他觉得她傻气。

    明明幼时还是个喜欢四处告状的性子,如今倒是长成了受气包。

    明明方才闯出来时候想着的状告之话, 见到他朝自己抬手, 乐嫣登时什么都委屈的不会说了。

    他握住她绵软的掌心, 看着那张脸上的巴掌印,抬眸, 一双深不见底的眸朝着乐蛟看去。

    皇帝声音低沉压着愠怒。

    “谁打的?”

    若说原本驸马还有点骨气, 一听这句不怒自威的叱问, 登时腿肚子就发软。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更遑论是他眼前这位天子。

    本朝如何建朝, 四分五裂的江山, 能稳坐皇位的, 可远远不是什么仁慈帝主。

    说句丢人的话, 乐蛟明明年岁大皇帝许多,却怕了他许多年, 在殷瞻还是十几岁少年时,乐蛟就怕死了他。

    叫他这一句不轻不重的问, 他方才对乐嫣时的威严一下子缩了水, 身子登时都软下去半尺。

    乐嫣冰凉的掌心外裹着男人的大掌,她想往外抽, 却没抽出来。

    许是被父亲一巴掌打出许多委屈来,如今连远着皇帝也忘了,只哽咽道:“乐蛟不准我同您在一起。他说谁都能当皇后,只不能我当……”

    乐蛟一听这话,只觉目眦尽裂,他连名带姓大声呵斥一声:“乐嫣!你给我住口!”

    身前才安稳下来一些的姑娘被她父亲一声厉呵声吓了一颤。

    皇帝寒眸宛如一双利箭,穿的乐蛟透心凉。

    皇帝护短,且素来只对乐嫣一人。

    他面色铁青,寒声叱问:“乐蛟,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怎敢朝她动手!”

    皇帝当真是想不到,往日在他面前屁都不敢吭一声,如今倒是跑来朝着乐嫣寻威风来了?乐蛟还会打人?还敢打人?

    “哎呦,驸马爷,这可不兴打!”

    尚宝德慢了一步,跟随在陛下身后一路小跑过来,便见到乐嫣脸上一个醒目的巴掌印。

    那副可怜模样,别说是将她看成心肝宝儿一般的主子爷,就是他一阉人瞧见都心疼不得。

    可眼看封后在即,明日前朝只怕一片腥风血雨。如今转头又叫皇帝亲自打了自己岳丈?只怕皇帝娘娘二人的笑话真叫全朝廷看了去!

    尚宝德只得两头帮着劝:“纵娘子是驸马闺女,可如今身份到底不比以往!您这该是以下犯上了!陛下,这事儿该罚驸马爷俸禄!罚他个一年俸禄!”

    皇帝不好糊弄,他眸光盯着乐蛟,却是问乐嫣:“你别哭,他还胡言乱语什么?朕给你做主。”

    她往日站在旁处倒是显得玲珑婀娜,只是往皇帝面前一站,便显得有几分瘦小了。

    乐嫣孤零零站在他身前,眉眼低垂,语气亦是低沉:“我是和离之身,陛下,我如今这日仍是万般惶恐,我这等身份若是真叫您为难,可如何是好……”

    乐嫣边说着,边又是止不住抽噎。

    她并非万事不知,她一直害怕面对这段感情,一直都在逃避……

    她何尝不是不明白她的身份会给皇帝带来数不尽的流言风语,会将自己至于什么境地。

    她不止一次想过,若是还云英未嫁,该有多好?

    她就不会如今日这般痛苦难堪……

    她哭起来时,闷闷的,又总喜欢压抑着自己的声音,拿着袖子掩着,擦着。

    皇帝攥着她的掌心,甚至能察觉到她手掌中不慎沾了袖口上湿润的泪水。

    “莫要听他胡说。”

    “普天之下没什么是朕给不了你的。”

    乐蛟心里苦啊,连日的胆颤心惊,腰伤未痊愈都不算什么,一切都敌不过他女儿要封后的消息。

    更敌不过亲眼所见二人是如何在自己面前就拉拉扯扯搂搂抱抱的。

    那对所有人威严的天子,一会儿又是摸摸他女儿的手,一会儿又是摸摸脸。

    哪里还有半分人前伟岸天子的模样?

    当着他的面,都这般——背地里,又是如何……

    这段时日,二人究竟已经到了哪一步了?

    如今阻止,还来得及么……

    眼瞧着一声闷响声,竟是驸马爷一口气提不上来,晕厥了过去。

    “哎呦喂,驸马爷?!”

    “驸马这是怎么了?”

    “快传太医……”

    ……

    一番折腾,足足折腾到了日暮。

    太医来跑来几趟,给乐嫣看脸伤之际又去内室瞧瞧晕厥过去的驸马。

    乐嫣心里恼恨父亲,见到乐蛟当着自己的面晕厥过去,又是忍不住提心吊胆起来。

    她连连询问着太医,自己父亲的身体状况。

    太医们纷纷道:“驸马爷许是年纪不小了,这两日只怕是情绪起伏过度,日后万万不能受刺激,该悠着些身子,清淡饮食……”

    乐嫣愣愣在床前看了她父亲半晌,等到皇帝亲自取了温巾给她擦拭面颊,给她上药,她才回过神来。

    皇帝取了膏药,轻轻替她涂抹去面颊上,压着心疼沉声问她:“还疼不疼?”

    乐嫣缓缓摇头。

    那膏药凉凉的,敷在面上很快面上的红肿就消散了许多。

    “不疼了。”

    “等他醒来,他该给你赔罪。”

    乐嫣愁眉苦眼看着床上的驸马:“这世道上哪有女儿给父亲赔罪的理。我虽恨他,可见得他如此模样又着实不忍。他当真是老了,我上回瞧见他就想说了,老的我险些都没认出他来……连太医都说他老了,谁知还有几年的活头……”

    若是乐蛟这回醒了,只怕会被自己女儿活活气死。

    他才四十出头的人,怎么就没几年活头了?

    “你身边就不该离得人,朕说你身边那几个婢子,一个两个都不像模样。”

    乐嫣瞧着他语气中带着愠怒的模样,唯恐他一时气极拿着自己丫鬟发火,连忙低声劝道:“陛下如今就这般大的火气,日后还能忍得?只怕日后天下如我父亲这般的人多的是,更难听的话只怕都有。你都要这般生气么?”

    尽管她惯掩饰自己对皇帝的在意,总装出不在意来,可这日她语气中的柔软,皇帝不是察觉不出来。

    他敛眸瞧她一眼,摸了摸小娘子柔软的鬓发。

    “朕不生气。”

    他气只是气驸马朝着她发火罢了。

    哪里是旁人的议论之言?

    他更惶恐的是乐嫣害怕了罢了。

    好在这日她并未因驸马的责备而又生退缩,还反倒来安慰起自己来。

    这姑娘当真是柔善的叫人疼惜。

    她脸颊如今还是红着,却比起方才消肿多了,才被他擦干净的面上又哭出了几条泪痕,眼睫上湿漉漉的一片。

    可眼神间有惶恐不安,倒是并无退缩之意。

    她像是已经做好了准备,像是打算同他一起面对疾风骤雨。

    看啊,他便说。

    鸾鸾怎会是一个胆小的姑娘?

    “方才父亲的话像是我与陛下在一起就天理难容一般。我不明白,纵使我们在一起不对,可他是我父亲,他难道宁愿我孤独终老也不愿意叫我嫁给您吗……”

    皇帝重新捏着她软和的手指,一点点放在掌中把玩着。

    “理会旁人作甚?哪怕他是你父亲。”

    他头一回教她道理:“姑娘啊,人生才短短几十载?朕是天子许多事情才要想的多,可你不同,你自己活得开心就成了。天塌下来,总归有朕这个个子高的先挡着。”

    语罢,他又赶紧再加上一句:“不过,如今你可不准再有旁的心思。你如何,喜怒哀乐,都须有朕在身边……”

    乐嫣不说话,只用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似乎是在考量他话的真实性一般。

    每回她这般模样,总惹得皇帝心痒不已。

    他俯身下来,想要亲亲她,乐嫣连忙生气的拿手背挡在自己唇上,隔开他的吻。

    他的唇薄而凌厉,却很热。

    滚烫炽热的吻落在乐嫣冰凉的手背上。

    叫她挣扎起来。

    小姑娘攒眉道:“你别又乱动手脚,我父亲还晕着呢!”

    她扭捏挣扎,他也不好违背她的意愿。

    只能蜻蜓点水一般,便缓缓离开,笑着与她说起往后来。

    “朕命人修建一处宫殿,就落在显阳宫后边,做为你的宫殿,可好?到时候便是政务再忙,你想见朕只需走几步就到了。要建的大一些,若是有了孩子,也不叫他们移去别宫,我们就只如何寻常人家,一处屋舍里住着……”

    乐嫣听他这话,羞的浑身通红,如何烫熟了的虾子,连忙伸手捂住他的嘴。

    她到底是面皮薄,如何也不好意思叫他在父亲病榻前说这等话。

    直到今日,乐嫣总觉得二人光明正大在一起的那一日好遥远,好遥远。

    陌生,黑暗,见不到光的未来令她胆怯。

    可如今听着他这般说,虽是羞赧,却又止不住生出一种近在咫尺的感觉。仿佛她伸手,她努力睁眼就能够到。

    好像面前的天空,也没有她想象的那般黑暗。

    像是伸手就能抓到的一样。

    乐嫣觉得,这回说不准是真的呢?

    说不准努力努力,就能得到想要的呢?说不准不会像上一回满心欢喜的付出,落得那般下场。

    她像是一只飞蛾,明知可能是火,是会叫她烧的魂飞魄散的烈火。

    可她战战兢兢,龟壳里躲了良久,却终忍不住向往着那点光亮……

    ……

    乐蛟不知是何时醒来的。

    他醒来时悄无声息,抬眸就瞧见陌生的床帘,以及屏风后窃窃私语的一对人影。

    他登时一口老血又要哽上心头,几度张张嘴,想要打断二人,却又忍住了。

    他悄悄听着二人说话。

    他那逆女不知说的什么话,语气态度不算好,甚至有些冰冷的对着天子呼来喝去的模样,只叫乐蛟忍不住胆颤心惊。

    可等不来天子的斥责,却只听天子在一旁嗡嗡地应着,时不时一声闷笑。

    那般纵容,溺爱的模样。

    一副沉溺在情爱里无法自拔的模样。

    越听,乐蛟越是绝望横生,浊泪横流。

    他只觉得天要塌下了,只觉得公主若是在天有灵,只怕原谅不了自己。

    哭的抽噎,不能自已之时,却忽地听到皇帝闷笑声。

    “还道你这一言不合就爱哭的毛病,是像了谁。”

    “你方才想要如何解恨,拔掉他胡子?朕给你瞧着,去吧,没人能瞧见。”

    乐蛟:“……”

    家门不幸!

    当今即位多年未立皇后,以往前廷后宫多少次为了这事儿闹得吹胡子瞪眼。

    哪位朝廷重臣家没有几个待字闺中的闺女?

    谁家不想分一杯羹?

    奈何以往几载,皇帝总江山未安定为借口堵着不松口,一晃这么些年。

    可如今呢?

    龙朔六年,初春三月,一道册封国母的诏书石破天惊从天而降。

    ‘昊天无极,后土为鉴,乾始必赖坤成健顺之功,以备外治,兼资于内职,家邦之化始隆。善化长公主之女乐氏,名门佳媛,含章秀出。先皇赞之有柔明之姿,懿淑之德。性资敏慧,训彰礼则。今命以玺綬,册为中宫皇后,大赦天下。钦此!’

    诏书下颁之日,正午——

    殿内灯火煌煌。

    整个宫殿文武百官透出迥异的寂静,列殿公卿亦是面面相觑。

    静穆的金銮殿内不断有低喧之声。

    毕竟这封后一事,朝廷众臣中提前知晓的都少之又少。

    最终,众人的眸光都落在第一个出列的九卿之首,太常卿身上。

    太常卿约莫四十许,面容方正不阿之相,身着绛紫公服,手持笏板,朝着龙椅之上端坐的天子揖了一礼。

    “臣请陛下下旨!趁诏书未曾传达各府!连夜撤回诏书!”

    “乐氏女非清白之身,一国之后如此过往,日后如何统率命妇?德行如何服众?若是此先例一开,便是乱了宫闱,后患无穷!”

    第70章

    诏书曰, 善化长公主之女为后。

    原来当今也知,夫人是善化长公主之女也?

    与当今还隔着辈分呢!

    不过两厢一对比,隔着辈分这事儿都成了小事儿了, 毕竟皇族这等错乱辈分的事儿倒是不少。

    叫众人拧起眉头的, 无非便是燕国夫人的身份——乃是二嫁之身。

    皇族宗室, 又是遗孤之后, 更是皇帝亲封的正一品国夫人, 这般出身排场再嫁给谁倒都不讲究。

    奈何这可是册立皇后。

    历朝历代,有哪个皇后是二嫁之身?

    便是当今圣母太后, 也是在先帝在世时战战兢兢做了十几载昭仪, 后来是今上登基后才母凭子贵得封了太后尊位。

    而不是像皇帝这般, 直接将空悬多年的后位一言不发给去了义绝归家的妇人头上!

    且燕国夫人与她那前夫淮阳侯义绝之事才过去多久?

    有半载不?

    仔细算来,才是去岁秋日尾才闹得帝都沸沸扬扬, 人人都能说上几句的事儿。

    今年开春, 满打满算才三个月——

    这可真是……

    便是那等早早婚前有首尾的, 只怕都要藏着掖着,好歹等过了半年才敢光明正大……

    对了, 淮阳侯呢?

    有不少看好戏的想去看看那位前夫的面上神情。

    奈何淮阳侯如今官位不高, 还未得入内殿听政。

    是以倒是叫一群想看好戏的人大失所望。

    “陛下以孝治天下, 然立后之事未得圣母首肯。如此若是传去天下臣民耳中, 上行下效,陛下如何以德、以孝治天下?臣亦附太常卿之言!请陛下收回成命!另则良女为后!”

    继太常卿之后, 御史台一众官员公然在朝堂之上直言谏君,一副舍生取义的架势。

    朝中多数并不服这道诏书, 奈何诏书是当今亲下, 盖了国玺宣读出去的,自再无更改可能。

    太常卿、御史台这些谬言, 更要求请回诏书,可是打了当今颜面。

    总有臣子致力于维护帝王颜面,在帝王面前刷存在感。

    朝中几位天子近臣纷纷出言:“太常卿御史台此言差矣!诏书既下如何追回?你二人欲图鼓动当今朝令夕改不成?”

    “你二人倒是说说,自本朝开国以来,律法为何?既然你也知晓臣民喜好有样学样!本朝立国前十室九空,多少儿郎都没了?都是寡母养育孤儿!你们御史台往日瞧着忠心的很,骨子里竟是轻视起太祖亲口法令不成!若是此时撤回诏令,日后叫寡妇如何过活?!”

    太常寺与御史台遭帝王亲信反驳,甚至给扣上不敬太祖法令的帽子,当即气的面红耳赤。

    “你信口胡言!臣对朝廷忠心日月可鉴!”

    眼看殿中吵的不可开交,陛阶之顶的君王缓缓掀起眼帘,幽暗深眸居高临下俯觑文武百官。

    殿外日光渡在那张头戴金冠,面容冷肃的面上,君王似一尊神像。

    君王嗓音依旧平和,却又带着雷霆万钧之力,眼神投予阶下众臣。

    “立后是国事亦是朕之私事。”

    “再有朝廷之上借此事喧嚣者,刑庭杖,革职流放。”

    此话瞬间浇灭了底下一群众说纷纭的朝臣。

    显然,当今军权在握,并不如前朝君主那般在乎御史台,在乎朝臣的口诛笔伐。

    当今甚至毫不掩饰他的决意。

    众人登时谁也不敢当那个出头鸟,纷纷将眸光投向天子之师,孙相。

    头发花白的孙相往日时常直言纳谏君王,百无禁忌。

    今日亲眼见朝中这一幅闹剧却一副未曾抬眼帘,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如今见众人眼神朝自己投来,老丞相只是抚须一笑。

    “老臣恭贺陛下,早日册后立储,才能固国之根本。”

    孙相倒是真不在乎什么一嫁二嫁的事儿。当真是安逸平和久了才有了这等讲究,以往谁还在乎这等事儿?

    今上自己都不在乎,旁人操的什么心?

    登基六载,后宫至今无人诞下皇嗣,亦未曾听闻有过内宠,如今陛下有了想娶的娘子,他自然是松了一口气。

    太子,方是国之根本。

    ……

    翌日,绥都。

    一时间京城百姓对这道封后诏书众议纷纭。

    倒是未曾有乐嫣先前设想的那般遭人唾骂,令祖辈蒙羞的不齿之言。

    满朝朝臣私下骂她的多,老实本分的百姓们倒是不太讲究什么辈分,什么二婚。

    反倒是背地里津津乐道皇后去岁秋日才与前夫和离,次年春三月便封了后的这桩事儿。

    虽只是诏书,未曾大婚,亦尚未绶印入主中宫。

    可论这一婚更比一婚高,和离后三个月再嫁天子,还是当正宫皇后这一条,就成了众人茶余饭后议论的重点。

    百姓不知后名讳,如今众人都只得称呼一句乐娘娘。

    想想亦知,若非这乐娘娘九天仙女下凡尘,生的一份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容貌,焉能有此等本事?

    不过,渐渐也有难听的话流传。

    这传的最沸沸扬扬一事,无非就是乐娘娘与前夫及当今间的风花雪月之事。

    二男争一女,君夺臣妻……

    亦有人觉得是这乐娘娘未和离前便与当今勾搭在一起,早有了首尾……

    这道封后旨意在京中引起几番轩然大波,后宫之中的太后据传更是被活生生气的闭门不出。

    宫外各处,亦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消息传至淮阳侯府,霎时间如同平地惊雷。

    老管家只觉大事不妙,慌张间连连吩咐婢女:“去!快去后院给夫人报信!”

    婢女不敢耽搁,匆忙跑去郑夫人院里打算通传,岂料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内室里传来一声瓷器落地之声。

    瞧见廊外一圈仆人们战战兢兢等候在门前不敢出声的模样,猜也能猜到内室情景。

    “表姑娘在里头?”她问。

    “可不是,一早老夫人说头疼,叫表姑娘给揉到了现在。后也不知是哪里不对劲,夫人便怒骂了起来……”

    廊下几个仆人对望一眼,没人敢在这个关头入内通禀,只叫那报信的婢女稍后。

    里头这对姑侄儿的事儿说来要惹人笑话。当年玉珠姑娘才进府时郑夫人对其有多宠爱,连自己亲生的娘子都要退让……

    如今呢?

    侯爷原先只怕是因为侯夫人的事儿彻底厌恶了玉珠姑娘,甚至早使人将玉珠姑娘送去了京郊庄子。

    奈何郑夫人入京后又将人接了回来。

    她们本还以为郑夫人是要替玉珠姑娘做主的,以为玉珠姑娘要苦尽甘来。

    没成想,最先几日倒是还好好的,后这段日子这姑侄二人间不知发生了什么,郑夫人先前对侄女的喜爱荡然无存。

    甚至一改过往的慈善,时常磋磨起表姑娘来。

    如这日这般,砸茶杯茶盖的,光是她们听见的,只怕都有好几次了。

    几个婢女们也早成习惯,只做看不见听不着。

    这厢外头人才压着声儿说着,又听内室中传来斥骂之声。

    “往常我真是看错了你!你瞧瞧这府邸,原本好端端的一个府邸,自从叫你来了,祸害成什么模样?”

    卢锦薇恨母亲行事歹毒,叫卢府名声败坏了。原先郑夫人更是日日在卢锦薇面前说起京城的美好,等卢锦薇来了京城才发现根本与郑夫人原先说的不一样。

    这处京城,根本没人愿意搭理侯府,没人愿意搭理自己。

    眼看自己年岁越来越大,婚事却仍一点着落都不见。

    连永川府往日她瞧不上的几个贵女如今都高嫁了,一个嫁的比一个好,只她恐会一辈子待字闺中。

    卢锦薇一时气急之下痛骂了郑夫人,哭着从郑夫人院中跑了出去。

    交椅上倚着的妇人满面憔悴,眼眶青黑,再瞧不见往日端庄的贵夫人模样。

    她被自己素来宠溺的亲生女儿骂了一通,一想到自己往日孝顺的儿子如今连见自己都不愿,郑夫人发泄过一番过后,就将眸光落在一旁面容惊恐的始作俑者身上。

    觉得一切都是郑玉珠造成的。

    “不是叫你去给乐氏去请罪?你又是如何做的?!”

    郑玉珠以帕捂着脸,自郑夫人将她接回侯,她本还以为是又有机会了,该是苦尽甘来,如今才知是入了地狱!

    这段时日她日日伏低做小,逆来顺受,只愿叫姑母消气,可显然自己姑母可不是什么善良之人。

    一日日的言语折磨,甚至是热茶直接泼上她面上,叫郑玉珠知晓,自己的忍耐根本没有用。

    如今又听郑夫人老生常谈的话,她忍住嘲讽消瘦的面颊勉力挤出假笑来。

    “姑母,那可是王府,那位可是国夫人。连阿恒去都被晾在外边,您是国夫人的婆母,上回去不也是碰了一鼻子灰?你去赔罪都没用,我去又有何用?说不准我去了乐氏更是生气了,毕竟当时亦是姑母的授意,叫我与阿恒走近……”

    郑夫人一听郑玉珠这话里话外嘲讽的话,自是不认。

    “你真是在胡言乱语!我何曾吩咐过你那些话?是你自己心思阴毒对着我儿抱有那般的心思!如何是我叫你拆散他们?”

    郑玉珠一听她翻脸不认账的这话,登时心中冷笑,面上却强忍着怒,“您若是没那个意思,为何叫我虽他夫妻二人一同入京?这一路的书信数落着乐氏的不是……如今我还不是随着您的意思,挑拨拆散表兄夫妻二人?您倒是转头就将怒火撒去了我身上,如此颠倒黑白,侄女可是不依,不如往外说出去,瞧瞧谁有理谁无理……”

    郑夫人被郑玉珠这暗带威胁的话气的浑身发颤。

    她捂着心口想要喝口茶平复心情,奈何一摸案几才忆起方才早将茶杯砸了去。

    “冤孽啊…当真是冤孽……”

    郑夫人见到满地狼藉,想起如今儿子与自己离心,女儿亦婚事都没了着落怨恨死了自己,便满心憔悴。

    她心中早生悔意,后悔将这个扫把星接入府来,更后悔自己没能挽留住乐氏。

    可如今,说这些自然是晚了。

    乐氏显然已经不会回心转意了……

    那当真是个冷心冷情的娘子……

    郑夫人想起自己一家的痛苦,而乐氏如今的风光,就忍不住咬碎一口银牙。

    她强撑道:“当年我孤儿寡母遭人欺凌之时,谁又知晓我儿顺顺当当袭爵做了侯爷?如今我家只是暂时遇到那等毒妇,运道差了些。可我儿终究不是池中物,声名之事亦只对女子婚嫁有影响罢了,我儿是侯爷,日后定也是高官显贵……定多的是高门贵女愿意嫁来的。我有何担忧的?倒是她……”

    做了国夫人又有何用?终归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她一女子,又不能当官又不能为相,如今的风光不过是场面风光,她身后是那般的家人,日后有她哭的日子在后头!

    才说着,忽闻屋外婢女嘈杂声。

    郑夫人立刻斥责一声:“何事喧哗?”

    只见一绿袄婢女掀了帘子战战兢兢走进来。

    “老夫人,今日外边都在传,宫中册封了封后诏书……”

    郑夫人听闻册后先是一惊,紧接着倒并不以为意。

    那等贵人,离她们太过遥远。

    不过在一群婢女面前,她自然不能输了场面。

    郑夫人摆起侯府老夫人的谱,理了理方才有些乱了的衣裳,笑问她:“哦?可知皇后出自何家府上?说不准,当年我还抱过呢……”

    “是驸马督卫府上。”

    郑夫人与郑玉珠闻言面上不由一僵,郑玉珠到底是年纪轻,忍不住就先郑夫人一步开口追问:“乐家娘子?可是乐嫣的同族胞妹不成?”

    不可能啊……

    乐家自长公主去后,地位早就不显,朝中更无人脉,乐氏女子如此背景,如何能在一众贵女中脱颖而出?

    定然是旁的乐府了……

    可上京出了乐驸马这个驸马督卫,还有哪个驸马?

    传话的婢女只一直低眉敛目,不敢看满地的碎瓷狼藉,不敢看二人的脸。

    她不知如何说出口,总不能说是府上的前少夫人,那般着实是打二位的脸面,打府上脸面了……

    “支支吾吾作甚?还不快回话!”郑夫人攒眉,有些不愉。

    婢女心下一横:“诏书封驸马与已故善化长公主长女,燕国夫人为后。”

    随着婢女话音落下,一刹间,满室岑静。

    姑侄二人瞳孔紧缩,如遭雷劈一般。

    郑夫人因好奇支起的身子,重重跌回座椅上,一瞬间便面如死灰,唇色惨白。

    郑玉珠倏然间失声,许久才惨白着脸找回自己的声儿。

    “不可能……不可能!二嫁之身,怎堪后位……”

    乐嫣二嫁之身,连自己这等都万万不如!

    乐嫣怎配……

    她怎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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