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绥都之中最令人翘首以盼之事, 自是帝后大婚一事。

    纳彩、问名、纳吉、纳征、告期之礼,这些繁琐礼节便是寻常人家没个大半年也折腾不下来,更遑论是天家婚事。

    诏书下发算是第一道, 而后还有嘉礼。

    行嘉礼前一天, 皇帝还要派官员祭天地, 太庙, 并亲自到奉先殿行礼, 由钦天监卜卦,正式定下大婚之期。

    每日康献王府门前人潮川流涌动, 只为一睹未来中宫芳容。

    奈何自下诏日起, 每日内庭中人声势浩大, 奉宫中赏赐、纳聘之礼出入王府,却一直不得见皇后出府。

    ……

    日子匆匆而过, 转眼间来到四月中。

    四处啼莺舞燕。

    暖日和风, 春光淡荡。

    花树掩映的屋檐之下, 雕花窗格间里,雪肌乌发的娘子揽着铜镜, 由乳母替她梳弄起一头青丝。

    乐嫣自小就拥有一头柔软茂密的发, 靠着大敞的窗边, 天光在她发丝上镀上一层浅浅金边, 若深鸦色绸缎镶了丝绒一般。

    珍娘怜爱的替她盘起云发,簪上步摇花簪。

    镜中人星眸低敛, 香辅微开,身子慵懒倚靠着软榻边, 姿容比鬓边海棠尤娇艳几分。

    想当年娘子不过巴掌大, 躺在自己怀里哭闹的模样,珍娘如今仍是记忆犹新。

    她从未想过, 今上会将自家娘子立为正宫。

    旨意立下之日,珍娘被惊的晕头转脑,一连小半月都未回过神来。

    “当真是不敢想,奴婢如此卑贱之躯,竟是有幸给皇后做了乳母……”

    珍娘说着说着,眼眶通红,说不上是欢喜还是感涕。

    “您倒是个嘴紧的,陛下早早与您只怕说过了?您倒是好,连奴婢几个都瞒着!”

    乐嫣道:“您这话我足足听了有几十回了,别说是我当了皇后,便是我做了神仙,当了佛祖,您也是我乳母,是我最亲近的人啊。”

    珍娘嘴上骂她胡言乱语,却又忍不住感动的抹起了泪,道:“可不敢当您这一句,您日后要入主中宫,最亲最近之人该是陛下才是。”

    乐嫣有些羞愧在人前说起皇帝来,她低声囔囔,岔开这话头儿。

    “我总是想,若母亲还在世,如今只怕是要生我的气,只怕要骂着我孽障了,这般一想就叫我寝食难安……”

    珍娘道:“公主若在世,见您做了皇后,忧心必是忧心的,可哪儿舍得责骂娘子?这又如何能怪得了娘子?只怕是要骂陛下去了。”

    旁人说乐娘娘蛊惑君王,可珍娘却是护短的。

    娘子相貌娇艳,又是那般惹人怜爱的身段,叫那些世俗男子见了觊觎不已,便开始以己度人,觉得她不守本分。

    又叫那些嫉妒她美貌的娘子们一传十十传百了去。

    可乐嫣是珍娘亲手养大的孩子,什么秉性她焉能不知?

    乐嫣哪儿会做出什么承欢献媚的行径来?

    且娘子多大,陛下多大?

    是也该是陛下诱骗的娘子才是!

    乐嫣听出了珍娘的言外之意,登时面颊微红。

    她粉白的指头绕着自己鬓边发梢,去忍不住去问婢女们:“如今这几日府外可是又骂我什么旁的话了?”

    这些时日府外总难免有许多风言风语。

    人都是这般,躲着闭门不出,恐听到坏消息,恐听到旁人辱骂自己的话。可若真是叫自己万事不知,耳聋了一般,又忍不住多方询问起来。

    守意道:“如今都不拿娘子旁的事儿说了,只说娘子不归乐府待嫁,是心中瞧不上父族之人。还说长春宫太后闭宫不出,是被娘子活活气的病了……还有……”

    乐嫣淡淡道:“还有什么?”

    “听说这几日朝中奏折十封有九封是请陛下充实后宫。说是中宫既已立下,也该一并将贵妃夫人都立了。”

    想起那些言语,守意心中就如同堵了一块烂泥巴一般。

    娘子好不容易守得云开,一群人就不能盼着她娘子一点点好。

    “前些日子想方设法寻娘子的错处,恨不能将娘子从后位上拉下来,奴婢原还以为真是为了江山社稷,如今想来还不都是为了他们自家的荣华富贵?瞧见立后之事再无更改,他们就不遮掩心思了,一个两个眼光放去陛下后宫其它位置上,当真是可恨!”

    虽娘子尚未入宫,可这群婢子们早将后宫当成自家娘子的地儿,如今如何能咽下这口气?

    乐嫣愣愣的好一会儿,她起身缓步挪到花窗前,瞧着窗外花海。

    身侧的春澜都不知要如何安慰她。

    那是天子,真要大封后宫,谁能阻着不成?

    说句不好听的,旁人家的娘子还能拈酸吃醋,还能刁蛮任性,皇后怎能生出独揽皇帝的心思?

    只珍娘朝着乐嫣耳畔念叨:“娘子无需忧心这些,纵往后禁庭妃嫔再多能越过娘子去?您入宫便是皇后,远远要高她们一头。”

    “如今要紧的是要早些将身子调养好。菩萨保佑,明儿我就去烧香拜佛,保佑您入宫后顺顺当当,早日有身孕,生了太子便什么都不怕了。”

    乐嫣紧抿着唇,并不太喜欢听到这些话。

    珍娘这日却未如往常一般安慰她,只自己继续往下说:“以往娘子是侯夫人,奴婢与几个嬷嬷从来不会为子嗣之事催促娘子。只因皇家才是娘子的后盾,说句大逆不道之言,您便是难以生养,凭着您母亲,您侯夫人的位置一辈子都是稳稳当当的。可如今却不同以往了……娘子既做了皇后,就该明白女君的重责,许多事都不能由着自己性子来。您后位的稳固不在母家更不在乐家,您要切记,只在陛下,在太子身上。”

    乐嫣猛地听到这些毫不避讳之言,只觉得呼吸都紧张起来。

    她知晓珍娘心中害怕,害怕自己入宫后无所顾忌,害怕自己入宫后不能接受与旁人共享丈夫,是以如今就将话早早掰扯给她听。

    可是……

    可乐嫣想告诉珍娘,其实没有她想的那般糟糕,皇帝与她说过,说他不会同别的娘子生孩子的。

    可这话她说不出口。

    说出来只怕也要遭人嘲笑。

    她脱口而出的却是一句:“若是我生不了孩子怎么办?”

    多讽刺啊,前些时日才惶恐怕自己有孕,闹腾的许多人到处跑,四处寻法子。

    如今又要操心起这个来……

    本就多愁善感的乐嫣止不住想,若是自己不能生孩子,一年两年?三年五年?

    皇帝只怕迟早有一日会和别的娘子生孩子吧。

    珍娘见乐嫣这般说,一下子哭笑不得。

    心道,哪回她吩咐婢女收拾床榻时,婢女们不是面红耳赤的?

    她心中还暗骂过两人没日没夜胡闹……

    “娘子只要能得陛下宠爱,怎会生不了孩子?此事急不得,慢慢来便是了。”

    乐嫣目露愁色,又追问:“要是我生不出太子来该怎么办?”

    珍娘安慰她说:“陛下年近而立还没有子嗣,公主也好皇子也罢,您生出来陛下定然都会喜欢的。您不要忧心这个,一个个慢慢生,您才多大呀着急什么?能有一个是皇子就好了。”

    “可有些夫人,一连生了七八个娘子……”

    珍娘被堵得说不出来话了,许久才道:“那些都是极少数的。”

    ……

    一日时光过得极快,窗外日头东升西落,转眼间暮色西沉。

    日光自窗外跃入,乐嫣临着窗边站了许久。

    直到远处花树之中,她见到那个身影。

    乐嫣眯着眼睛,看着天光下俊美高大的男人一步步朝自己走来。

    直挺的鼻峰,坚毅的唇。

    身姿像一座巍峨高山,乌舄踏在石板上,天光在他脚下满路开出了灼灼的花。

    仔细算来,好几日不见他了。

    他慢慢走近,踏上台阶,与她间只隔着镂空花窗。

    男子高伟身躯一点点倾覆上来,将她身子罩去了自己阴影里。

    大手穿过窗格,捋了捋窗内小姑娘鬓角乌黑的柔发。

    他的抚摸,他的出现,似乎过于神奇。

    总能轻而易举叫她忘却所有忧愁的事。

    有些不自在将脑袋往后缩了缩。

    多少婢女瞧着呢,他放着门不走进来,反倒是隔着窗,揉弄起自己才梳好的头发!

    “您进来呀……”乐嫣仰头,直视着他深邃的眸,极为认真的劝他。

    皇帝却只是目光灼灼望着她。

    “不进去了。”

    他的嗓音低沉喑哑,嗡嗡的回荡在胸腔。乐嫣每回离他近了,每回靠近他胸口,都觉得他衣衫下藏着一座钟。

    “自今日起,你与朕见面该隔着门窗。直到成婚那日。”

    只要不踏入门槛,自然不算共处一室。

    乐嫣微微一怔,旋即明白过来他闹得这般明公正气,是做什么。

    “没关系,我才不在乎这些繁文缛节。更不信这些的,陛下进来喝茶吧。”

    她浑不在意的道。

    她本是嫁过一次的人,如何还会傻乎乎守着头一回出阁娘子的规矩?

    四年前,她的婚事定下后,她也耐着性子没有出过门,更没同卢恒见过面。

    结果不还是分道扬镳了吗……

    可见这些话都是假的。

    虽听她这般说,皇帝却仍正色拒绝了她。

    这亦是皇帝头一回拒绝她。

    他用拇指摩挲着她的柔软的脸颊,“宁可信其有……”

    “从今日往后,两个月又二十五日,我们都只能这般,万万不可越矩。”

    隔着花窗,那张冷俊肃穆的面孔竟说出这般幼稚言语。

    如今才知晓越矩了?早干什么去了?

    他二人都暗地里厮混了三个月了,他倒是忘的一干二净。

    这般隔着窗不规矩就是规矩?

    乐嫣压住满心无语,柔声夸赞他英明神武。

    “陛下果真是聪慧。”

    她边说着,细腕边穿过窗,沿着木雕镂空的花窗缝隙伸了出去。

    一左一右,正好可以牵住他的腰身。

    乐嫣罕见的起了些玩心,轻扯他的衣袖,笑道:“瞧呀,纵使隔着窗户,我仍能抱着您……”

    回应她的,是皇帝还算克制的低笑。

    春风吹起檐角铜铃,树梢摇动。

    曲曲折折的阳光透过花海。

    她笑起来时,眉眼弯弯,花光倒聚,身边尽是融融的香。

    第72章

    婚期吉日定在五月二十日。

    在这不足三个月的时间, 绥都开启了一场自开国以来,最为热闹的会聚。

    街道张灯结彩,华灯高张。

    乐嫣每日里闭府不出, 随着宫中女官学起礼节, 熟背大婚流程, 背下冗长吉词善章。

    女史内监, 尚宫局纷纷前来, 一趟趟为她量衣,试戴头冠。

    一切都有条不紊, 日复一日未曾出过差错。

    乐嫣有时候觉得自己像是被隔离在一方闲逸的天地中。

    听不到旁人对自己的指摘, 她却也不再会如往日那把, 寻着人去追问府外的事了。

    无非都是些不好听的,自己既是堵不住世人的嘴, 又是何苦将他们的话记往心里去?

    只是时常深夜中辗转反侧, 觉得一切太快了, 太过顺风顺水,竟叫她觉得一切都安静的不真实。

    婚期愈是临近, 她愈是焦躁不安, 患得患失。

    甚至禁中将后服送来那日, 她深夜里披着发自言自语。

    问自己究竟何德何能。

    如她父亲那日之言, 甚至乐嫣也知晓,乐蛟对自己已经是口下留情了。

    试问一个没有母家助力的皇后……

    一个二嫁之身饱受诟病, 朝臣不喜的皇后能走多远——

    她靠的,一直都是来自君王的宠爱。

    可是呢?

    以色侍他人, 能得几时好?

    乐嫣心中感伤, 忍不住就想起,或许正如珍娘说的, 若是她生不了太子,自己这后位也坐不了多久了吧。

    还有沈婕妤,沈婕妤她并无过错,甚至自己入宫小住之时,她待自己亦是不差。

    如今,自己转头却抢了她的丈夫……

    日后入宫,又该如何面对沈婕妤才是?

    还有太后……太后那般厌恶自己……

    乐嫣缓缓闭上眸子,各种情绪在胸腔反复翻滚。

    ……

    春日多雨,小雨淅淅沥沥一连下了几日。

    直到四月初八这日,天朗气清,云蒸霞蔚。

    天刚刚亮,便有一道禁卫沿途护送着一列撵轿朝皇观行去。

    历朝皆有传统,后婚前要往皇观中兴香祷祝,食斋饭三日,以去周身邪秽,感激皇恩浩荡。

    一路上仪仗已是清减了几番,奈何禁中车架仪仗,香合,提炉,障扇,又是许多贵女陪伴跟随。众人再是轻简也占了足足半条街。

    众人不知何处得来的消息,一时间官道上人潮涌动,百姓几近疯狂,一路相随在轿撵之后。

    若非后来禁卫阻拦,只怕众人还都想要闯入皇庙,亲眼目睹撵轿内那位娘娘的尊容。

    嘈杂声中,众人只见为首那顶鸾轿缓缓落下。

    一只玉手扶着轿边宫娥缓缓落轿。

    轿中人云鬓丰泽,玉面香腮,眉眼间明艳妩媚,仿若画中神女临光踏来。

    倏然间,方才的嘈杂喧闹一哄而散,寂静无声。

    直到那道袅娜身影被贵女们簇拥着走入庙中,直到观门缓缓阖上,众人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

    观中当即有寺人引众人入殿中焚香。

    今日陪伴乐嫣身侧的女眷约有十几人之众,中有乐嫣熟识的仲瑛,妙言,义宁,又有皇族宗室间年岁相近的贵女陪同,甚至连献嘉公主亦是同在。

    献嘉与长乐公府的小公子已经纳征之礼,亦算半个皇族之人。

    仲瑛妙言二人本该反藩,怎奈撞上今上册后,帝后大婚日期也接近,倒是能多留京城一段时日,参膜朝拜帝后。

    一群女眷于庙中上香祷告。

    乐嫣与几个往日还有话说,如今再见倒是有几分窘意了。

    虽先前乐嫣已是燕国夫人,可如何她们都是宗室贵女,又同乐嫣是同辈一同长大,并生不出太多尊卑之别。

    如今却不一样了。

    这位娘子背着她们,一声不吭的当了皇后,当了她们的叔母。

    仲瑛妙言几人面面相觑,犹记得那日知晓这个消息时,只觉得晴天霹雳,一个个都以为自己听岔了去。

    可事实就摆在眼前。

    众人看着眼前端身跪坐在蒲团中央潜心祷告上香的乐嫣。

    正值年华的娘子,端跪在上首正中,两侧香烛火光照耀下,姿容晶莹如玉,新月生辉。

    她微阖双眸,全心祷告。身后贵女们见状也都不敢糊弄过去,一个个都有样学样,跟在乐嫣身后闭目祷告起来。

    直到香火燃尽,祷告才算完毕,众人叫苦连天的起身。人群中只有义宁最先接受了乐嫣身份的转变。

    她一见香火燃尽,便连忙上前搀扶乐嫣起身。

    这番毫不顾忌的模样倒是惹得乐嫣颇为心惊。

    乐嫣连忙按住义宁的手,“无须你来,你如今有身子,安心待着便好。”

    义宁算起来正是开年前后同他们一同往猎场冬狩前后有的消息。

    如今已经满了四月,穿着薄春衫,已经能瞧出小腹微隆。

    义宁反倒是笑了笑:“娘娘放心,只是前三个月闻不得许多气味罢了,如今早就是能吃能睡。”

    无须义宁说,乐嫣等人也早早看出来了。

    这才多久?

    眼瞅着义宁面上就白胖了些。

    义宁瞧见众人打量她的神情,也是明白过来,登时面上一阵羞红。

    恰巧此事寺人前来,说是后殿斋饭已经备好。

    众人中以示诚敬,早提前几日斋戒。不食酒水,不食荤物,又是一路折腾,早就腹中饥饿。

    乐嫣亦是如此。

    一听这话,一行女眷便也不再耽搁,匆匆起身往后殿用膳。

    皇家私家庙观不接外客,来往此处的都是些皇族外戚。逢年过节过来占卜祭拜,甚至此地也作为一些胡作非为宗室子弟受罚之处,多有受罚来此处面壁受苦来的。

    庙观之中斋饭清汤寡水着实难以下咽,连茶都是些陈茶,泡出来黑漆漆的一片。

    众人瞧之食欲尽失。

    好在献嘉公主自己随身带了茶饼,她命婢女掰碎了给众位重新煮水沏茶。

    公主姿态十分优雅,对着乐嫣身段亦放得极低,茶一沏好,头杯就给乐嫣端过来。

    “虽用的是观外的茶,可水是观内的井水,杯盏亦是观内之物。娘娘可放心,绝不会沾染浊物。借着此茶,我替我妹妹给娘娘赔上一句不是……”

    乐嫣抬眼看了献嘉一眼。

    献嘉虽生的不如栖霞公主貌美娇憨惹人喜欢,可通身仪态气度显然要盛出栖霞公主太多。

    自乐嫣一声不吭的摘下皇后宝座,栖霞公主自知晓这个消息便日日气急败坏,大哭大闹,对着乐嫣口出恶言,叫南应使臣都不敢放她出来。

    献嘉入大徵宫廷自然也是奔着皇帝后宫而来,可如今献嘉却瞧不出一丝别的情绪来。

    反倒还能为两国邦交,一次次不厌其烦替妹妹收拾烂摊子。

    叫乐嫣也不得不感慨一声,栖霞人生的蛮横无礼,命却也是生的好。

    自幼父母疼宠,养出那般秉性,无论如何都有人替她收拾烂摊子。

    乐嫣不会为难献嘉公主,二人本就无冤无仇。

    “公主无需如此。”

    乐嫣唇角带上浮于表面的浅笑,她不会迁怒献嘉。可并不代表她愿意原谅栖霞。

    可只要栖霞日后安分守己,她也不会对她如何。

    可若是再跳腾起来,再惹怒自己,那就莫要怪自己新仇旧恨一起算上了。

    乐嫣欲接过献嘉端来的茶盏,身后一直不声不响的春澜忽地上前阻住乐嫣。

    “如今娘子入口的东西,皆要以银针试毒。”

    春澜话音方落,献嘉面上微微一怔,旋即便柔声笑道:“是该如此,娘娘如今身份一切都需谨慎一些。”

    语罢便将茶盏小心翼翼递去春澜手上。

    春澜接过后以银针置入,果真不见银针变色。

    只是她却并未将茶盏送还给乐嫣。

    另一边的守意等了好一会儿,不由走过来:“怎么了?”

    春澜转了一转瓷盏,忽地察觉指腹处怪异。

    伸手触碰上去,瞧着不深的豁口,边缘却有锋利凸出,指尖稍微用力,竟一下将她粗糙的指腹梭开,鲜血流出来。

    春澜回道:“茶水没问题。只是杯身裂了口子,还是换过一只茶盏吧。”

    献嘉听闻此言,顿时满脸歉意,回头斥责自己的婢女。

    她素来是温和的人,发起火来声音亦是柔弱斯文:“你们如何办的事?给娘娘选了裂口的杯盏?”

    献嘉身后的宫娥们见状连忙跪下来请罪。

    “公主恕罪!”

    “娘娘恕罪!”

    “屋内太黑,奴婢们许是没瞧仔细……”

    乐嫣见状,只得开口劝解:“也不能怪她们,日后多加注意便是。”

    献嘉见乐嫣不生气,这才松了一口气。

    几人从天还没亮就是一番折腾,又是赶路又是跪拜祷告,各个皆是腰酸背痛,精力不济。

    乐嫣用过午膳,便困顿的不行,回到客房闻着熟悉的熏香,登时连眼皮都睁不开。

    她登掉鞋子爬上床睡觉。

    迷迷蒙蒙间,只听门外乱哄哄一片,她却生不出来一点看兴趣的心思。

    不知何时,她察觉有人在啄吻自己的唇。

    那人的唇,冰凉的近乎没有温度。

    他吻的很用力,一下一下,从娘子饱满的唇瓣落去她粉红耳垂。

    近乎撕咬,甚至叫睡梦中的乐嫣吃痛起来。

    她渐渐察觉出不对劲,这香不对劲,她的反应也不对劲。

    乐嫣极其艰难的睁开眼眸,见到那张近在咫尺叫她浑身发凉的脸。

    那人笑容肆意,唇上染着点点殷红。

    门外是禁卫敲门询问声,他竟是不见丝毫惧意。

    只是拿着手帕,反复将乐嫣唇上血珠擦下,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

    “你说,禁卫进来看到你这副模样,会如何传出去?呵,我的皇后娘娘?”

    第73章

    帝后大婚将近, 出现这等事,禁卫倒是知晓分寸知晓守口如瓶,可是这群贵女呢?

    今日事发, 若是到时候卢恒反咬一口, 自己便是百口莫辩。

    只怕世人会说, 皇后借皇寺私会前夫, 与之苟且。

    “娘子, 适才观外有百姓喧哗,您可曾受惊?”

    未久, 便有禁卫隔着门低声询问。

    乐嫣看着近在咫尺丝毫不惊慌的卢恒。

    她缓缓匀称自己的呼吸, 提声朝着门外道:“未曾。”

    话音落下, 门外禁卫便纷纷往外退了退,未来皇后的寝居之所, 他们不好离的近了。

    一片岑寂声中, 卢恒的面上愈发难堪。

    今日他来, 何尝不是抱着一丝希冀?

    他想要知晓,他想要亲自问上一问, 乐嫣是否心甘情愿?

    她当真宁愿受尽世人嘲讽?也要入宫去?

    她当真也喜欢皇后之位?

    还是旁人强迫的她?

    他甚至是疯了一般, 宁愿乐嫣能发疯一般呼唤, 将殿外禁卫都呼唤来。

    而非如今这般。

    乐嫣这副宁可委曲求全也要保全自己声名的举止, 显然于卢恒而言,是如此赤裸裸的讽刺, 背叛。

    他早该认清了——一切都是她心甘情愿。

    可真正知晓她如此快的弃旧怜新,而将自己弃如敝履, 仍是克制不住的心头恨出血来。

    乐嫣盯着他阴冷的打量, 她强撑镇定。

    直直看着卢恒:“你究竟想做什么?”

    她想啊,卢恒真是疯了。

    疯到强闯皇家寺观, 折辱未来皇后,任何一条,都够他死上数回了。

    他不要命了,还是宁可与她玉石俱焚?拖着她下水?

    这日,乐嫣冷静的出奇,她垂着眼,语调安静的劝他。

    “若此事叫旁人知晓,我与皇后之位无缘,淮阳侯以为你就能逃过一截?陛下既然娶了我,为堵天下间悠悠之口必然不会朝廷之上迁怒为难于你,甚至会效仿前朝,给你高车驷马,大好前程。你莫要糊涂……”

    她说话时,唇齿不可自抑的颤抖。

    卢恒在乐嫣惊恐的眸光中,慢慢抬起手,轻抚上她鸦雏色发顶。

    像是以往,在幔帐之中,夫妻二人情浓时的纠缠。

    只是如今,乐嫣只觉惊慌失措。

    她甚至不敢去赌。

    赌卢恒是不是疯了。

    这厮真要与自己有玉石俱焚不成?

    她叩齿咬唇,忍住脱口而出的大声呼叫,“今日我不管你究竟有什么目的,我知晓你既然有法子进来就有法子出去。若是不叫人瞧见我还能饶你一命,否则……我声名毁了,你觉得我会放过你?皇帝不会放过你,朝臣更不会放过你……”

    他第一次觉得,她很聒噪。

    他与她多少年的情分?都道一日夫妻百日恩,她倒是好——就这般,迫不及待的,回到另一个男人身边不成?

    卢恒伏身下去,缓缓抽出腰间匕首,朝乐嫣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你放心,我永远不会害你,我是在帮你。”

    他凑近她,轻笑着说着什么。

    乐嫣看着卢恒唇畔一张一合,渐渐听不清卢恒的声音。

    似是又回到方才梦境中那种有心无力的漂浮感。

    她想叫喊也叫喊不出声来。

    只觉得头顶金花飞转,窗外光影聚散,那人说着她不明白的话。

    她闭上眼,重新睁开,许久间眼前都是大片的白芒。

    等到乐嫣听到一声碎瓷脆响,她方才从虚空之中回魂过来。

    卢恒早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了,他倒是真有些本事。

    她睁开眼睛,只见春澜呼唤自己的面孔,地上茶水碎瓷一地。

    主仆二人皆是一副苍白面容。再配上春澜面上一副惊骇欲死的神情。

    她不曾想出门一遭的功夫,便叫皇后出了如此差错。

    春澜入内时,只见守意昏睡在脚凳边,而娘子——则呆坐在床上,衣衫凌乱,唇上尽是红肿。

    春澜见此,心中一凌,当即就要出去唤人。

    却猛地止住脚。

    “娘子,奴婢万死难辞其咎!”

    “都怪我,后厨给您熬了汤羹我过去拿,我想着这里四处都是婢女侍从……”

    谁知不过是去取一盏汤羹的功夫,便出了这般的事儿。

    乐嫣只觉得浑身轻飘飘的无力,若非去铜镜前一瞧,见到唇上红肿,脖颈间更是殷红一片,她还没察觉到疼痛来。

    她一时惊慌,连铜镜都没拿稳,摔去了地上。

    乐嫣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稳定下来,去唤春澜:“去叫禁卫都统前来……”

    春澜倒是沉稳过来,闻言连忙劝说她:“娘子,不可啊,这事儿谁都不能说……”

    纵那恶人只进入娘子房间不到小半刻的时辰,可谁能说的清这半刻钟,他做了什么?

    更遑论娘子如今这副模样?

    娘子是要做皇后的人,名声有多重要……若是叫皇帝知晓,他心中会如何作想?

    会不会也怀疑娘子?

    便是如今不怀疑,这也会成为一根永远盘桓在心间的刺。

    “娘子,您不妨留这处几日,等伤口淡了,再出门……”

    乐嫣却是呵斥她,语气前所未有的凌厉:“你以为能瞒得过?他是什么人我还不清楚……这般已经算好了,至少没有闹得人尽皆知。叫旁人发觉出来还不如自己主动说出来……”

    她心中想啊,罢了罢了,他要是心中疑我,不信我,左右我不做这个皇后,自请出家便是了。

    奈何她虽是这般想着,却忍不住鼻尖酸涩一片,委屈至极。

    她不明白卢恒究竟发的什么疯?好端端的要将自己陷入如此境地。

    他是故意如此,想叫世人彻底误会自己,叫皇帝心中猜忌自己么?

    她必不能叫他如愿。

    ……

    贵女们晌午时纷纷整理仪容候在前殿等着乐嫣出来。

    此次一连数日焚香祷告,不得间歇。

    只是这一等,许久仍等不见乐嫣出来。

    与乐嫣熟悉的几人上前询问。

    却见皇后院子里外围宛如水桶一般。

    女眷们心中察觉出些许怪异来,想要上前询问,却被女婢们以乐嫣身子不适为由拦在门外。

    不一会儿,便听内室里传来乐嫣懒懒之言。

    “我今日身子不适,劳烦你们代我前去与诸位娘子说一声,叫娘子们无需等我,自顾去焚香便是。”

    贵女们见此,心中愈发生疑。

    好端端的怎的睡了一个觉就病了?

    不过如今乐嫣位分已定,如何也不是众人能质疑的。

    眼看时辰不早,众人只得自行散去,一路上众人不由间七嘴八舌的嘀咕。

    “晌午那一会儿,外边吵闹,说是百姓们都想目睹皇后尊容,后边人挤着前边人,简直不怕死一般,将观门都给挤破了……”

    “是啊,我也听了,是不是混进来了人?我见好像有禁卫四处巡查……”

    日暮时分,皇观之外马蹄铮鸣。

    霞光之中一列数十人的黑甲御林军高头大马,腰上长刀,策马呼啸而至。

    众人亲眼目睹,当今一袭挺拓公服,广袖被风吹的鼓起,梁冠之下,那双深邃威冷的眸中氲着无穷怒意。

    他翻身下马。

    全然不顾忌后院的女子。大步流星往后院跨去。

    女眷怔怔对望,傻了一般。

    “婚前,帝后不是不能见面?”

    “谁知晓……陛下连公服都没换下,许是有什么急事儿……”

    献嘉公主亦是在女眷中交谈,只是她生性略有几分清冷,又是南应公主,很难参与进去女眷间的私语。

    她被晾了好一会儿也不见任何不逾。后眼看日头渐深,她才含笑与诸位贵女道过晚安。

    “今日着实劳累了,我先去房中歇息了。”

    众人见此也不好继续留她。

    献嘉领着婢女回了自己最靠内的屋舍。

    一入内室,她便见到身后女婢给她拿来一方鼻烟壶。

    那鼻烟壶不过两指粗大小,翠玉壶身里头映着小半壶殷红液体。

    献嘉拧眉,有些嫌弃的接过鼻烟壶,喃喃自语一句:“今日吓得我一整日,险些被那婢子发觉……他怎么取来的?倒是还真有些本事。”

    语罢,她便提裙往床榻边走去。

    由着外边的婢女替她望风。

    不出片刻,内室中一声闷响。

    竟是献嘉惊惶间,将盛满水的瓷碗打碎。

    苍穹夕阳西坠,云霞似锦。

    赤红霞光布满天空,将万物镀上一层金黄之色。

    如此安宁寂静的暮色中,她置身于窗外落下斑驳光影中,孤零零坐在矮炕上,穿着一身金银丝鸾鸟织金五彩的长裳。

    光是一个背影身段,便令人魂牵梦萦。

    廊下宫人通传皇帝来了,她非但未曾起身迎君,甚至还将自己往阴影里缩了缩。

    她在害怕。

    她瘦弱的肩头不断颤抖,像是一只受惊的雀鸟。

    皇帝越过一群伏地请罪的禁卫,一脚蹬开一个。

    他无心理会旁的,自知晓消息,一路就在焦躁中度过。

    如今见她如此害怕,他只能压抑着心疼,走去她身前,凝眉打量她。

    外边有阳光,乐嫣却总觉阳光照不到自己身上。

    她觉得自己身上异常阴凉。

    乐嫣拢了拢袖口,见他朝她面上看过来,连忙抬起袖遮掩住自己的面部。

    她垂着头,露出细白的脖颈,仿佛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错事,不敢看他,亦是不准他靠近。

    “我无颜面君……”她这般说。

    皇帝眸光落在那截裸露在天光下的细颈之上,不知过去多久,才按压住自己心间的怒火。

    “禁卫失职该杀。”

    “可鸾鸾呢?为何不呼喊一声?”

    自禁中听闻她出了事,胸腔中血液海沸江翻,无数难以自持的害怕。

    可他不明白,为何她今日从始至终一声不响,八百禁卫,皇城之中,甚至叫那逆贼来去自如。

    这叫皇帝忍不住怀疑起来,她是不是亲自帮着那狗东西遮掩?

    她是不是……是不是仍对他余情未了?

    才不敢唤来禁卫杀他,才想独自咽下苦楚,保他一命?

    这般想着,他只觉浑身无力,痛苦,失望。

    她若如今还那般的爱他,那将自己置于何地?

    乐嫣被卢恒折辱时尚且没哭,一整日都战战兢兢,紧绷着心神处处遮掩此事。

    可今日被皇帝这般的一句叱问,她心中枉屈含冤,一直强撑出来的坚强像是要碎了一般。

    乐嫣偏过头,死死咬着自己的唇。

    她那些诉苦的话,如今说出来,只怕是惹人笑话了去。

    她甚至不想与他解释什么,与他自证清白。甚至有些自暴自弃,觉得他嘴上的爱是如此的满,事实上又是如此廉价。

    终归抵不过对她的一点点怀疑……

    如此,他爱怎样想就怎样吧!她也不想奉陪了!

    乐嫣眼中被泪水淹的模糊不清,她卷起袖狠狠擦着脸上的泪,那袖口以金银丝层层叠叠绣着花儿,如今叫她如此大力,雪白的脸上升起许多红痕来。

    甚至她狠心的将自己唇上伤口又擦出血来。

    皇帝瞧见她衣袖上的点点殷红,这才得以看清她唇上伤口。

    他登时瞳孔一震,心间含恨,恨得几乎要呕出血来。

    可恨过后,又是无措与心疼。

    他叫她停手。

    她却不听他的话,像是故意与他对着干一般,反复的恨不得将面上一层皮刮下来。

    他终是忍不住,扯着她的手臂,头一次对她大动干戈,狠狠将她的手腕锢在掌下。

    力道大的,险些要捏碎她的腕骨。

    乐嫣挣脱不出,干脆瘫坐在地上,呜呜的痛哭起来。

    无论皇帝怎么问她话,她都是不回话。

    只是凄凉的哭。

    “你哭什么?”他都还没哭呢。

    “朕当真是——”

    他沉默许久,抑制不住想要杀人的心,对着她却连重声斥责都舍不得。

    最终心里闷得厉害,只能以拳锤地,发出一声叫人心惊的闷响。

    屋外跪的一串婢女禁卫,通通面色惨白,跪的更远了些。

    皇帝赤红的眼睛凝着乐嫣唇角、脖颈上的红肿,他几乎可以想象——

    片刻前,卢恒是如何亲密的吻着她……

    他忽地动手,粗糙的指腹一遍遍的摩挲着她身上,脖颈上的红痕,一字一句道:

    “朕会杀了他。”

    第74章

    乐嫣从未见过这般的他。

    他眉宇紧促, 眼底赤红,浑身每一块肌骨都绷的紧紧的。犹如一只从深渊里挣扎而出的巨兽。

    低沉灼烫的呼吸随着粗糙的指腹一点点落在她耳畔,唇上, 犹如岩浆一滴滴落下来, 烫的她神魂俱裂。

    那柄腰上的天子剑, 她甚至可以听到剑鞘下的嘶鸣。

    似是感受到主人的震怒。

    在叫嚣着, 要冲出来, 要见一场血。

    究竟是要杀谁?

    杀玷污皇后的恶徒?

    还是要连同自己这个受了耻辱的皇后,一同斩杀了?

    乐嫣眸中泪光无助的闪烁, 泪水愈聚愈多, 最终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泪水沿着面颊滚下。

    可他这日只是冷漠的看着自己, 再不见当初的温情。

    乐嫣艰难动了动袖口,苍白的指节慢慢攥上他绣满龙纹的袍口。

    像是落水的人, 用尽全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绳索。

    “请您不要这般……”

    原来她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般无所谓, 说着什么大不了就不做皇后, 大不了就远离了他……

    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她嘴硬罢了, 真到了这般地步, 她并不想放弃, 她还想挽留。

    她觉得她可以解释, 自己并没有被玷污。

    甚至…甚至可以自证清白……

    可以不在乎什么尊严,只要他别这般, 这般冷漠……

    可男人仿佛对她有了改变,见她扯住自己的袖口, 他只强硬扯回长袖。

    他似乎已经不愿意去看她, 负手背对起她来。仿佛身后的她,曾经被他那般喜爱的她如今已经不再重要。

    “出了此等恶事, 朕的皇后,还在替他求情?”

    天子一字一句宛如有切骨之仇,从牙关里挤出。

    乐嫣来不及收力,竟被他扯得一下子跪坐去了地上,跪去了他的脚边。

    那层层叠叠的裙摆在她身下铺展成一支绚丽的花。

    乐嫣眸中氤氲着霜,她不断摇头,不断无声摇头。

    然后慢慢闭眼,将自己腰上粉紫柔丝明珠腰封摘下,再将自己肩头的衣物一点点褪下。

    她朝着他衣不蔽体,朝着他呈露自己光洁无暇的玉体。

    女郎曼妙丰腴的身躯,像是一件易碎的瓷器,被擦拭的干干净净,陈列到当今天子脚下,等着他闲暇时的观摩。

    十九岁的娘子,浑身上下晶莹如玉。

    白玉尚且凄冷阴寒,女娥娇躯,腴润细腻,犹如琼脂。

    可她都这般……这般卑微了。却仍是得不到皇帝的息怒。

    甚至他听到身后传来衣物簌响,回头间不由勃然大怒。

    面对她这般的投怀送抱,他满心失望。

    心间一股股冰凉,彻骨的寒凉,明明是春日里,却犹如只身坠入冰窖。

    他以为,她会总会有那么一点点喜欢自己,至少有那么一点在意自己。

    可如今,现实狠狠打了他一巴掌。

    自己的妻子,如今替另一个男人求情,甚至宁愿宽衣解带。

    她莫非觉得自己只是一个贪图她美色的男人?

    铺天盖地的愤怒袭来,他冷硬的俯首,替她将挂在腰间的衣裳重新裹了回去。

    他的面容很冷,很冷。

    几乎结了层霜。

    “为他以身相求?你死了这份心!”

    语罢,他拂袖而去。

    独留乐嫣对着他的背影云里雾里。

    他总说着莫名其妙的话,总这般与她没有丝毫默契。

    你说你的,我说我的。

    比如此时,乐嫣甚至迷糊起来,为他以身相求?

    自己为谁以身相求?

    为卢恒么?

    天啊,怎么可能?他是疯魔了不成才说出这般的话?

    她是那般恨卢恒!当年只当作是被狗咬了一口,她总不能咬回去,她早就不再想理会当年的事。

    可如今,自己明明已经撑过了前朝百姓的一轮又一轮指点,已经与过去彻底做了告别。

    是那个恶人又跳出来,折辱自己,陷害自己!

    她如今多恨他呀,恨不得他立即就去死……恨不得将他扒皮抽筋……

    怎会为他以身相求呢?

    皇帝是多傻多蠢啊?才会说出如此可笑的话来?

    乐嫣被他这话羞辱的又气又急,电光火石间,却也遽然明白过来。

    她仓皇失措,跌跌撞撞的从地上爬起来,捉着裙摆追出去。

    “等等……”

    她追在他身后唤他。

    可他步伐又快又大。

    乐嫣追出门时,他早剩下一个背影。

    凌厉,高大的背影背光而行。

    她拼力追上去。

    那许是她人生中最快的一次奔跑,一次追寻,跑的她的魂与泪都落在了后面。

    可她还是追不上他,他走的太快太快。

    她崩溃的在他身后大声嘶吼,细软的嗓音哭腔止都止不住:“我才不是为了他!”

    “我不敢声张,还不是怕朝廷上那些人!怕他们又要借口此事做文章!”

    “我害怕他们又会逼迫你,逼迫你不要我……”

    “我本来名声就不好,我本来就成过一次婚,我心里都知晓,全天下的人都觉得我配不上你……我还不是怕你会厌恶我……我怕你会因为朝臣,因为卢恒就再也不管我再也不要我了……呜呜呜呜呜……”

    “你别走……你回来……我害怕……”

    她的人生,一个又一个人离她而去。

    有的是老了去了,有的是因病抛弃了她,有的是背叛了誓言背叛了她。

    若是皇帝早些离开她,早一个月,她或许还不会这般痛苦。若是他从不曾出现过,她更不会如今天这般伤心。

    可为何是如今呢?

    明明她都已经打算同他好好生活了……

    泪盈与睫,她眼前迷蒙的都看不清。

    跌跌撞撞跑下台阶时,踩到自己的广袖险些跌倒下去。

    身侧的宫人都面色惶恐的围过来,唯恐皇后跌倒。

    却见方才盛怒的皇帝不知何时踅身回来,已经先她们一步走回皇后身边。

    皇帝负着手,站在她面前,还算镇定的朝着一众围过来的宫人摆摆手。

    “都退下。”他努力维持着平静的面容,朝众人道。

    那群宫人如蒙大赦,一个个行礼过后头也不回的走远了。

    后衣衫不整,披头散发,失了腰封,连鞋履都掉了一个。

    此等情景,谁敢继续看下去?

    等人都走的远了,皇帝才嗡嗡的问她:“你方才说的可是真话?你为何不早些说?”

    她眨落泪珠,无措的喃喃:“我不知……我不知道你想听的原是这个……”

    她早就说过她已经与卢恒再无瓜葛,她已经不再喜欢卢恒。

    原来他只是嘴上信,原来心里一直不信。

    这焉能怪得了她?

    她忽听身前一声压抑的闷笑。

    这声在她看来不亚于嘲笑,登时叫她羞赧的面红耳赤,语气也不好了:“你笑什么?噢,我知晓了,原是你从来都没有信我!”

    皇帝看着她满身的狼狈,看着她衣袖上的血迹,他抿着唇,亦是为了娘子彻底抛弃了一个皇帝的自尊。

    他朝她道歉,朝她示弱,朝她说着许多以往总不好意思说出来的话,“朕是欢喜,欢喜啊…你不知晓朕听了你方才的话,能有多欢喜……”

    多欢喜,原来她也是喜欢着他,在乎着他的——

    乐嫣这个姑娘却是又爱起面子来,她抿着唇,不情愿道:“我骗你的,方才只是要哄你回头,你以为我当真是离不开你么……”

    皇帝不在意她口是心非的话,只将她的手捧上唇边亲吻,动情道:“你又气朕,朕才不信。”

    乐嫣嘟囔一句“随便你,”便不再理会他,将手抽回来。

    她想要回去,他却捏住她的手腕,将人夹在腋下,抱起来。

    乐嫣挣扎:“你做什么?这么多的人,你还要知不知羞?”

    这日的他,听了她如此言语的他,乐颠颠的竟像是喝醉了酒一般。

    “是谁先不知羞的?瞧瞧你这般模样跑出来追着朕,还说出那般话……旁人该怎么想朕?连鞋都跑丢了一只,你当还是三岁小儿要朕替你穿鞋子?”

    “别说了,别说了,还不是你惹出来的!你不听我说话,我才一时着急……”乐嫣性格中带着少女的娇憨,偏偏面容身段又是那般妩媚动人,迷糊的可爱。

    皇帝将她抱进屋里。

    方才她睡的屋舍,自然没人再敢叫她待着。熏香,被褥,谁知又会染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如今的这处屋舍,是禁卫们里里外外,连砖缝都检查过的。

    最是干净不过,却也简朴的可怜。

    皇帝安慰人的方式与众不同。

    他拧了方湿帕替她一点点擦拭掉脸上泪痕,将她浑身擦得干干净净。

    他道:“朕日后不会疑你,再不会不信任你。”

    他忍不住,用力去吻上她的唇,“是朕的过错,以往总是以己度人,甚至不明白你真正害怕什么,叫你平白忧虑这般久。”

    她是没经过风浪的娘子,本就比他更喜欢忧虑,想的更多,会害怕许多莫须有的东西。

    他用力抱紧她,“朕与婕妤没有发生过什么,是她使了手段……朕不杀她盖只因她是南应内奸,姑且留在宫中养着,朕真正…真正发生关系的娘子,从始至终都只有你一个。”

    “你什么都不要怕,不要怕前朝,他们只是群没有牙齿的老虎。尤其是御史台的人。他们该怕的是朕,是你。你睁眼凝视着他们,那些叫嚣的再厉害的臣子,娘子,百姓,如今叫嚣的有多厉害,等你日后成了万民的女君,等你手持金印可号令他们,你就知晓他们朝着你能有多卑躬屈膝,再给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朝你有任何忤逆之言。”

    “一群臣子奴婢荒谬之言,何惧有之?”

    乐嫣闻着他衣襟上淡淡的龙涎香,紧绷的情绪渐渐得到安抚。她犹豫说:“我不懂这些,我比较笨……”

    “谁生来就懂的?都是深一脚浅一脚摸索来的。你放心,朕往后会慢慢教你。”

    第75章

    仔细想来, 自从母亲去世后,就再没人会如皇帝这般,一遍遍不厌其烦的包容着她, 照顾着她的情绪。

    他不是头一次说这等话了。

    可是每回, 她都是半信半疑。

    乐嫣不敢去相信。

    因为她的内心早就一片荒芜。

    曾经的她也是炽热明媚, 放肆大胆追求自己喜爱之人, 是一个敢爱敢恨的姑娘。

    可伤的太深了, 太深了。浅淡的伤口可以随着时间愈合,可太深的伤口, 纵使表面愈合了, 切开里面仍旧是一片腐烂的肉, 一片疮痍。

    她不再敢去爱一个人,她想方设法将自己的心躲避起来, 以为这样就不会伤到自己, 以为这样以后就不会叫旁人看笑话。

    如今想来, 多么的傻啊……

    亲者痛仇者快,只会伤害真正在乎自己的人。

    仔细想来, 她对不起他, 对他如此的不公平。

    只因为自己的过往经历, 就将他的一切付出, 视而不见。

    她喜爱皇帝吗?

    毋庸置疑,肯定是喜欢的。

    没有一个女人能拒绝的了这般一个男子。

    更何况他是毫无顾忌的喜爱着自己, 照顾着自己。

    少女双眸一动不动的落在他的面上。

    “我今日才忽然间发觉,我对您的感情……其实一直比我自以为的要多。要多的多……”

    皇帝的亲吻顿了一瞬, 他薄唇颤了颤, 却被乐嫣以指轻轻覆了上去,阻止着他将要说出口的话。

    “我如今忽地觉得, 喜爱一个人没什么可隐瞒的,也不该去隐瞒,应该叫你知晓。我喜爱您,是一个娘子对一个郎君的喜爱,并不羞耻,也不丢人。”

    “我喜爱您,如今是,往后都会是……除非你不爱我了,除非你伤害我——”

    皇帝渐渐停止了亲吻,他迎着暮光,手指一遍遍摩挲上她的脸颊,沿着她眉眼描画。

    那张叫他魂牵梦绕的脸。

    “朕知晓,朕不会不爱你。朕爱鸾鸾,远远盛过爱自己。”

    她心有余悸,委屈巴巴的同他解释:“我不知他究竟想做什么……他过来趁着我睡觉,狠狠咬了我几口,就跑了……你要信我,要信我……”

    他坚硬的面庞映在晚霞之下,俊美而又迷离。

    他不厌其烦的说着叫她心安的话。

    “朕其实是看着你长大,唔……只是你不记得了,你想想,就像你看待春生一般。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是什么禀性,还能不清楚的?”

    再说,卢恒当真是胆大包天玷污了她,她又是何其无辜?

    男女力量悬殊,便是没有什么腌臜的手段,她也是反抗不了的。

    一辈子难以原谅的人,该是自己的无能才是。

    她若是真骗自己,也只是怕自己伤心难过罢了。

    乐嫣举起手臂来,环过他的脖颈,慢慢扬起脖颈,慢慢用柔软的线条贴近他。

    在这般广阔又跼蹐的空间中,他们相互依偎着,靠近着,只有彼此。

    娘子将自己埋在他广阔巍峨的胸怀里,绸缎般柔软的手臂,一点点缠绕上他。

    她轻轻仰头去回吻他。

    原本只是一个浅浅的吻,随着她小心翼翼的动作,戛然间变了味道。

    他是男人,可不是什么圣人。

    他抚过她如琼脂的脊背,细软不堪一握的腰肢。

    她美丽的脸颊,浓密若蒲扇的黑睫挂着泪,眸中轻缈的好似天边的云雾。

    大抵是二人逃不脱这种食髓知味的习惯,凑在一起,总有无穷的精力。

    他却只是收敛一般,轻轻地吮着她,隔着衣物,乐嫣察觉到他的忍耐与不适。

    他胸膛里嗡嗡的震着气,额角尽是细汗。

    乐嫣眼睛里升满了汪汪的泉水,气息都是断断续续。

    她软的直不起身,只能倚着他。

    他却一本正经的道:“不行,只能先……先这般,等日后再说。”

    她带着难过,赌气的问他,“您如今是嫌弃我么?不是都同你解释过了……”

    皇帝瞧着她的脸,越瞧越心猿意马,气喘着移开眼睛,“别胡乱说。”

    他忽地凑近她耳畔,与她悄悄说了一句。

    往日小气的乐嫣,今日一听,大方的像是一个帝王。

    小手一挥,床榻上什么都尽数赏赐给他。

    “左右只是这一回,没带也不打紧。”她红着脸颊,善解人意的哼道。

    皇帝听了这话自然高兴,却佯装者生出些踟蹰:“有时候越怕什么越来什么,真要是……”

    到时候可别责怪朕。

    乐嫣忍耐不住:“左右离我们大婚也不久了,真有了,就将它生下来不是正好吗,正巧珍娘日日都朝着我唠叨,叫我早日给你生个太子……”

    这本是皇后色胆上头的一句话,却叫皇帝感动不已。

    “好鸾鸾,好鸾鸾。”

    “鸾鸾是世上最好的娘子。”

    疾风骤雨之间,他眼中泛着奇妙的光,一遍又一遍的夸赞她。

    环佩叮当,香云如雾。

    一室春,光。

    ……

    观中一事禁中亲自下令封口,加上乐嫣处理此事时亦算得上妥当,未将事情闹大的人尽皆知。

    奈何纸总是包不住水。

    皇后观中只停留一日便匆匆回府,掩人耳目一举早落在有心人眼中。

    未几日,绥都谣言渐起。

    有人在皇后入观中祷告当日见过外男出入。

    更有传言,某位在观中伺候的婢女曾经见过那外男,那人竟是皇后前夫淮阳侯。

    百姓本就是一群听风就是雨之人,如今这等上层人风花雪月之事他们议论起来更是乐此不疲。

    且更有佐证的传言。

    事发当日,淮阳侯被诏狱收监。

    诏狱司那是什么地方,有进无出的地儿,若是他与传言无关,能去那些地方?

    此事未平,坊间另一桩有关乐娘娘身世的传言如同雨后春笋,一夜间悄然升起——

    第76章

    北胡传来急信。

    新王射猎遇伏击, 重伤殒命,西域王登位。

    短短几字,一片腥风血雨。

    消息传来大徵时, 宣政殿中彻夜未歇。

    陈伯宗面有愧色, 心中亦是对皇帝智略之深远, 自愧弗如。

    皇帝早年便往北胡边境诸多部署, 安插人脉往西域王王帐之下, 如今也算是知己知彼,没被打的措手不及。

    陈伯宗道:“西域王一即位, 隐约透露出将儿子送一个来咱们朝廷的意思, 只怕也是想与陛下求和。”

    皇帝独坐案后, 执过茶盏浅啜一口,闻言漫不经意:“他有多少个儿子?一个儿子罢了, 送来能有什么用?”

    手下诸多将军不由跟着皇帝的话笑了起来。

    想也能想到, 只怕长子舍不得, 小儿子也舍不得,送来的都是那些年岁又不大, 又杨在身边没有感情的。

    日后送来, 还要朝廷好吃好喝养着, 万一出了点儿事儿, 朝廷欺辱年幼质子的声名,传出去便是一记丑闻。

    早听闻西域王四处联姻, 儿子到处送,莫说是与羌人早有联姻, 便是与他隔着一整个大徵版图的黔南, 不也得了西域王一个儿子?

    以往他没登位倒是不显,如今看来, 这个西域王,早早就有了长远打算。

    “靠着送来一个三五岁的小儿,叫朝廷一面给他养儿子,一面给他时日整顿?叫朝廷给他个三年五载,到时候叫他整顿起朝纲,必定能重复拢兵马,届时朝廷与之必有恶战!”李大将军忍不住提醒道。

    “若是此时不追击,叫北胡稳定朝野,必定腾出手来侵下南地!”

    朝中俨然已经分成了两派。

    另一派将领一听这话,一个两个都是凝眉,反驳道:“胡人与羌羯数年死敌,纵如今短暂联盟,也不过是一盘散沙。他们自己都是一副烂摊子,我朝如今拥兵百万,万邦俯首,何须担忧一个自身难保的北胡?与南应连连战事之后,百姓早已哀天叫地,如今才过去多久,李大将军就又想打了?”

    他们都知晓皇帝因前些年战事早生出休战的心。

    皇帝也曾透露过不欲再战,否则为何会明知南应必会借着护送公主入大徵的名头,内中往大徵安插人手,笼络前朝旧臣,也要应下南应和亲的请求?

    还不是为了给四处放出讯息,给百姓一个不欲再战的交代,使百姓心安?

    皇帝捻着茶盏,并未就此事多加解释,只是沉声朝着陈伯宗道:“云起,你京中不要久留,回北境去整兵以待。”

    陈伯宗应诺。

    战争之事,瞬息万变。

    原以为能休战几载,不想时局又生动荡,只怕不日又要有恶战。

    北胡地形山脉不似黔南那般错综复杂,易守难攻。

    可辽阔平原之地更考验骑术战马,主将调兵遣将的能耐。

    奈何这两处都踩在了朝廷的短板上。

    大徵朝中正是青黄不接,一将难寻之时。

    内行看门道,当兵的都知晓,为将者并不太重武力,反倒是更重谋略排兵。需要的是能调兵遣将,一夫当关的儒将谋臣。

    此等将领更需要至少十余载的历练,寒门如何能培养的出来?便是前朝世家,倾尽全族全力几十载,又培养出几个来?

    有能耐的老将早在十几年前陆续战死。新的这一批多数许多自诩忠君爱国,多数都是前朝名门之后,亡国时要么拼死抵抗死在朝廷刀枪之下,与朝廷有血海深仇,要么都先后随着周道渊跑去了黔南,宁愿龟缩在那一方土地。

    否则黔南那般小的一块地,能叫朝廷打了三次,数十场战役也攻打不下的?

    殷氏能入主帝都,无非便是沾了一个满门神将之名,殷氏子弟能文能武,在前朝武将被世家割据,庶族连字都难识的年代,靠着满门谋臣武将闯出一番天地。

    而如今,殷家子弟也不行了,后续无力,前辈死绝了。

    太祖六个儿子,战死了四个。

    朝中能用的大将唯一个李大将军,一个这两年才能独当一面的陈伯宗。

    李大将军年逾六十了,两鬓斑白,奈何手下没有一个能接任之人,才落得他至今不敢卸甲。

    皇帝亲自说起遣兵掉将之事来,亦是颇为头疼。

    手中无能将可用,数来数去就那么几个能拿得出手,还都放在黔南,总不能全从黔南撤回来。

    此事一直议至深夜,达成和议,暂且从黔南撤回两万边师,撤回十二名将领调往北地,边境诸事才安排妥当。

    天光熹微,皇帝打算小憩片刻,却又见诏狱司之人捧来印着金泥的招供词前来。

    在这个北胡少帝才被刺死的关头,十几名禁卫小心翼翼检查过了,才敢将供词奉给皇帝。

    “陛下,淮阳侯对观中罪行供认不讳,言…言……”

    “臣观淮阳侯此人,许是寻了赴死之心,可如今万不该处斩淮阳侯,否则,不正落了口舌?”

    日后寻一个过错,都有法子叫淮阳侯伏诛。

    下月帝后大婚,若是此时风口浪尖之上叫世人看着有玷污皇后嫌疑的罪臣被处死……

    岂非是承认了观中谣传属实?

    接下来的话,事关淮阳侯辱骂天子,诉说天子夺妻之罪行。他也不敢多言,再说多便是妄议圣人了。

    皇帝接过卷文。

    不知淮阳侯上面供认了何话,待皇帝逐句细细读完,不由盛怒而起。

    他碾碎卷文,面染愠色。

    当真是喜欢自作聪明,玩弄心计之辈。

    皇帝最先对卢恒其实颇有看重,朝中如卢恒那般有文采能力又之人着实不多。

    可惜,可惜此人太喜好自作聪明。

    前朝多少人好自作聪明。

    胡羌侵入时,世家颖异□□之人数不胜数。一个个皆是手握兵马粮草,按兵不动,一个个都喜欢坐山观虎,喜欢坐收渔翁之利。

    结果呢?按兵不动到江山被瓜分完了,族人们一个个遭五马分尸人头落地,当真是可发一噱。

    皇帝知晓淮阳侯只怕意图旁的,从得到的他近来与各处走动的消息便可知,他手中许是还有什么保命手段。

    只是如今这日,他懒得去理会淮阳侯的真实用意,如何他都不会再留他。

    他有再广阔的胸怀气量,都无法容忍一个企图玷污自己妻子的人存活于世。

    不将他扒皮抽筋,已经是他法外开恩。

    皇帝转而吩咐高彦昭:“论律,淮阳侯何罪?”

    高彦昭道:“论律,当处以腰斩之刑。”

    皇帝颔首,疲乏的摆摆手:“先将他释放,将其升一阶为应州刺史,择日调任。”

    应州州府为朝廷最东南边,四周瘴雨蛮烟,蛇虫遍地,死在路上,多么情理之中。

    高彦昭明白过来,当即应喏俯身离去。

    他才走出宣政门,便见有暗卫匆匆而来。

    “何事如此匆忙?”高彦昭叫住暗卫。

    禁卫都统身为暗卫的顶头上司,暗卫自然知无不言,当即低声道:“帝都近来屡有传谣者,都统都听闻了不曾?”

    高彦昭点点头,他自是知晓。

    不就是谣传新后乃长主私乱所生?为昔日长公主府中马奴之女这件事。

    自从皇后之位落定,多少种谣言都能给你捏造出来。

    如今这越扯越不像样了,竟扯到皇后乃是私生女来。

    这可不单是污名皇后,更是给已故长公主,给如今仍在世的驸马爷戴绿帽子!

    然,最经不起推敲的事儿却愈传愈烈。

    甚至坊间已经有人能指名道姓,说出那个马夫是谁人来。

    别说,还真挺糊弄人的。

    这话一听便是假话,当今日理万机,如何会有暗卫敢拿着宫外谣言往他面前卖弄?

    可既是是送入皇帝耳边,只能说明此谣言有微妙之处。

    “莫不是实话??!”高彦昭简直石化。

    暗卫多的自然不敢再与高都统说更多的,只冲他摇摇头,叹息一声。

    语罢,便急步入殿中,去给皇帝禀报了。

    独留高彦昭一人怔忪想着方才暗卫摇头叹息之意。

    究竟是何意思?

    高彦昭一路回府时留了心。

    挨不住心生好奇。

    他晚上回家,与妻子同床异梦,不由睁着眼睛瞧着蒙尘,不甚灵光的脑子今夜嘀嘀咕咕转了一整晚。

    仔细想来,皇后生的如此美貌,横看竖看,左看右看,怎么也看不出像乐驸马……

    马夫?

    什么样的马夫能生出如此貌美的女郎来?

    高彦昭乃是皇帝亲信,素来都已皇命马首是瞻,忠心无二。

    只是这日却被这谣言惹得心中升起好一阵膈应。

    若真叫一介私生女,马奴之女当了一国皇后,这算什么事??

    “你不睡觉,翻来覆去的做什么?”

    不知何时,床榻外边的义宁被他吵的睁开眼睛,一双冷目凉飕飕的瞪着他。

    高彦昭一时心虚,却也忍不住多嘴,问起与乐嫣同身为宗室女的妻子。

    他知晓妻子与乐嫣有几分交情,并未直接问,反倒是转着弯问她:“近来朝中许多事叫陛下头疼,我亦是跟着忙前忙后。对了,你可知晓一些将军府时的旧事?”

    义宁打了个哈欠,被丈夫吵醒语气自然不太好:“忽地问起这事做什么?我那时才几岁?能记得什么……将军府,唔…那都是太祖家中女眷高太后她们住的地方,我随着我父母住的远,只是逢年过节随着母亲过去一趟……”

    她只能算当今堂侄女,若论身份算,比起乐嫣这等来,都差了一层。

    高彦昭却问她:“一事说来叫我稀奇许久——据我所知,善化长公主成婚那年,太祖已经在绥都称帝。便是你那几位不知隔了几房的表姑们,也嫁的都是一方豪族,各地雄踞一时的将领之后。先帝为何独独将善化长公主与乐家安排了婚事?纵使四处战乱不平,也不该嫁给一介没落世家,自身也不见本事的驸马督卫……”

    义宁有些不耐烦,“你什么意思?拐弯抹角问我这些做什么?想问什么,直说便是。”

    高彦昭连忙打着哈哈:“哪里有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就是有些好奇,对,有些好奇罢了……”

    义宁冷笑了声:“你直接说,说你觉得我那姑母有毛病就是了……”

    “什么意思?”高彦昭脑中茫茫一片。

    义宁轻轻叹了一口气:“家中有传过姑母当年旧事。姑母自小身子就不好,有疾常年服药的那种,许是吃药吃的久了,脾性就有些古怪。她十五六岁的时候,无缘无故就是寻死觅活。那时候我还没出生,都是听我娘说的。说姑母上吊自杀过好几回,脖子上都勒处一条条血痕,还割过腕,被老太后和先皇后几个救回来好几次,连夜眼都不错的看着,这才没给她自尽的机会。后面许是怕她年纪轻轻没成婚就死在家里吧,究竟是不吉利,日后也每个归宿,许是觉得她成了婚就好了,有了孩子就不悲春伤秋了……”

    她止不住朝着高彦昭耳畔悄声嘀咕,“我娘说啊,她许就是跟姑丈早早看对了眼,家里人不同意这桩婚事,她这才一哭二闹三上吊,纵着两位宠着她,这才叫那般凶狠的先帝都点头同意了她的婚事。罪过罪过,我一个晚辈不该议论长辈的事儿,她如何也是我的姑母,大徵的长公主,远远不是你能背地里妄议的,睡了睡了!”

    高彦昭还是头一回听见此等事迹,想来皇室瞒的紧,他忍不住继续问她:“你难道没有想过,莫非长公主婚前就——”

    丈夫这等忤逆自己长辈之言叫义宁攒眉起来,她语气都带出了愠怒。

    “你是听了最近谣传?可别再跟着那群蠢货们胡言乱语了去!老宅成日在高太后眼皮子底下盯着?老太后多狠辣的眼睛,能给一个外男私通的机会?且姑母我也知晓的,我记得她,她虽然性子冷淡,但对着我们晚辈一直都很温柔,从来不会骂人,连冬日里瞧见婢女在廊下扫雪,都会心软的人。”

    义宁记得,她的那位姑母字画诗词造诣都极高,小时候还教过她画画呢。

    姑母生的算不得国色天香,却格外秀气文雅,说话曼声曼语。

    总喜好穿一身月白兰花的长衣,在亲戚女眷高谈阔论之时,静悄悄坐在临窗的塌边。

    许是她的气质太过纯净,温柔,在小孩心目中是如此的与众不同。

    义宁许多年都想不明白,驸马姑丈为何会放着一个如此美好温和的姑母不稀罕,稀罕一个卖草鞋的娘子?

    男人,果真都是睁眼瞎。

    第77章

    密云滚滚, 春日多雨。

    一连几日,窗外落起了淅淅沥沥的雨水。

    乐嫣听着宫人们与她说起近来的朝中事。

    说北胡新帝送来了一个才三四岁的小儿子给朝廷为质。说起那孩儿是如何哭声如雷鸣。

    太后许是要朝着朝中彰显出圣母气度来,又许是盼着孙子多年一直不得。等那北胡小儿一送来, 她便力排众议将人亲自接到自己宫中抚养。

    原本太后打算盛情款待, 亲自教养, 谁知那孩儿哭声震天——太后才养了两日就闹得一个眼下乌黑, 精神紧绷。她也再不提什么圣母气度, 黑着脸令人将那北胡小儿移交去给了宫人。

    正说着,便见有乐府的仆人求至乐嫣身前来时。

    那人乐嫣认识, 是乐驸马身边常年跟随的小厮。

    他甫一见到乐嫣, 便跪地恸哭, 求着乐嫣:“娘子!大事不妙!驸马天一亮便被太后的人请去宫中。奴才眼看天快黑了,牵着马车去宫外等着爷。谁知左右一直等不见人, 奴才一问顺贞门中认识的宫人, 那宫门阍人说一整日都没瞧见驸马入宫!”

    乐嫣起先倒是不疑有他, 觉得许是宫门阍人一时漏看了,她派了人入宫门处去询问一遭。

    如今的乐嫣人脉吃的开, 要询问任何一个宫门阍人, 吃了熊心豹子胆才敢胡弄她。

    过了好一会儿, 出门探问的宫人才折返回来。

    道是四处打听过了, 才从奉先门前守门的人口中打探到,他见过驸马爷从那处入宫。

    乐嫣一听, 登时心绪微沉,眼皮直跳。

    那什么奉先门, 多偏僻荒凉的地儿……

    小时候曾经跑去过那处玩耍, 各处年久失修的厉害,甚至墙角都有好几处狗洞。

    自己的父亲是什么人她心中有数, 老好人,如何能得罪的了人?

    莫不是冲着自己来的……

    乐嫣这般想着,难免心神不宁,忧心忡忡。

    她努力平了平思绪,吩咐周身侍从:“备礼,我要入宫一趟。”

    珍娘见此,不免上前阻止她:“娘子,如今离您大婚日子渐近,太后本就不喜欢您,何不传信去给陛下?此事由着陛下决断便是……”

    乐嫣立即阻止她的话。

    少女神情平静,眸光中却带着不容置疑。

    “珍娘,陛下政务繁忙,如何能动不动就劳烦他?且……那是我父亲。”

    再有不是,也是她父亲。

    往日可以不见面,见面可以吵架拌嘴,甚至她可以叫皇帝去罚他俸禄,贬他的官。

    可若是真有人凌侮到了父亲头上,那欺辱的不也是自己的颜面?

    她如何能坐视不理?

    ……

    乐蛟自从京城有事关乐嫣身世的传言,便忧心忡忡,寝食难安。

    好在如此度日如年的情况很快戛然而止。

    皇帝下旨,命谣诼皇后者,诛杀之。

    此令一出,那些人声沸腾的言论,那些恨不能将皇后往泥巴里踩踏的不逆言论,伴随着京城三日不绝仍冲刷不干净的青石板,彻底消弭无踪了去。

    帝王一怒,伏尸百万。

    在皇帝盛怒之下,再无人敢触及逆鳞。

    就在驸马以为松了一口气之时,却接到了宫中太后的宣召——

    新雨过后,空气水汽氤氲,地上泛着潮湿缠黏之意。

    廊前光影交错,环佩叮当。

    乐蛟拜见过太后,见太后垂着手袖在廊下石桌前坐着,身边只随着一位相貌清俊身量颀长的内监。

    乐蛟还没来得及请安,便见太后笑了起来,冲他摆手。

    “驸马别拘着了,坐下来陪哀家喝些茶。”

    “谢太后恩典。”乐蛟心中直跳,面上却不动神色。

    太后语罢,便招来宫人,由着宫人端来铜盆替她净手,而后太后亲自碾碎茶叶,泡起茶来。

    乐蛟被冷在一旁许久,未听太后一言,只觉坐如针毡。

    他本就不是什么心思深沉之辈,也不喜欢与人玩耍心计,一时忍不住口快便道:“太后是不是因谣言之事宣召臣入宫的?此事当真是荒谬!不知是何人心思如此狠辣,才编造出此等恶言!”

    太后低笑一声,却是打断他的话:“先不说这个……”

    她声音清爽,仿佛真不是为了此事来寻乐蛟的,反倒是与乐蛟说起兴州府的事来。

    “一晃从兴州府入京也好些年了,你模样也当真是变了许多……哀家也老了。”

    乐蛟心思微微放松了一些,一听太后如此,连忙道:“太后仍是一如往昔。”

    “暧,哀家的身体哀家还能不清楚?终究比不过当年了……这几年哀家总是梦中梦见先帝,亦是时常想起先帝刚登基的时候。那时候常听有人说先帝运道好,非嫡非长,既不是父母最喜爱的一个,也不是最有战功的那一个。只因太祖爷儿孙去的差不多了,先帝爷又有一个好儿子叫太祖爷喜欢,这才将皇位给了先帝爷,叫他跟在后面捡了便宜……你说呢?”

    乐蛟不知太后为何会与自己说这等回忆之话,事实上先帝爷并不喜欢自己,他只是逢年过节才得见先帝一面。

    如今听太后这般问话,乐蛟只吓得不敢抬头。

    他心猛地提起,想着措辞,满腹感慨倾佩却半点不做假:“娘娘何须与那群外行人计较?都说着叫人啼笑皆非的话罢了。真正知晓当年战事的谁不夸赞先帝爷一声常胜将军?通江之战,潼关之战,大大小小几十场战役都是先帝爷亲自上马。若非先帝爷调虎离山,如何能从虞侯手中安稳夺下帝都?”

    太后听乐蛟这般识时务,面色好看了许多。

    她紧接着叹了声,眼中竟是有些感念:“先帝爷的本事哀家一介妇人并不知晓,只知他忧国忧民夕惕朝乾。为皇帝后仍是一日不敢耽搁朝政。这般清明的皇帝,一辈子却没过过几天的舒坦日子。他每年私库里的钱积攒的再多都舍不得花一分,半夜肚子饿了也忍着饿忍到天亮……暧,他临终前总是念叨着,说什么当年一时仁慈留了前朝太子一命,若是当年狠狠心直接寻个借口毒杀了他,或是能囚去死牢里囚他一辈子,如今哪里有什么南应的事儿?如今天下只怕早就顺遂了……”

    驸马喝茶的手微微一颤。

    太后见他如此,心中便有了分寸,说到最后语气俨然有几分尖锐:“不只是先帝,当今也苦啊。几度亲征南应,前几年回来时还背着哀家偷偷喝着药,哀家是问了太医才知晓,陛下早年肺腑染了疾,几度险些死在瘴气横行之地。这都算不得什么,如今他总还龙虎精神。其它人呢?朝廷多少将领,李家的几位少将军,孙相的女婿。还有好些个都是哀家瞧着长大的,都折损在黔南里头!三度征伐,我朝损兵折将多少人啊?驸马你说说,死了多少人?”

    乐蛟垂着眼,面对太后的厉声询问,才吞吞吐吐道:“十万……”

    “十万,是啊,十万。你说……那十万的亡魂便算了,人死如灯灭。只是这足足数十万的孤儿寡母,没了儿子的可悲母亲——这滔天罪业,该由谁来背?”

    “哀家如今想重新问问你——那谣言之事。”

    乐蛟面色惨败,忍着浑身的颤意,他似乎并未听懂太后言外之意。

    只坚持道:“臣乃皇后生父,此事万万不当假!此言皆是构陷皇后,构陷长公主之言!望太后明辨!”

    “你这话能骗得过旁的人,休想糊弄哀家!当年哀家可不就是在兴州府中,就说当年的事情奇怪,如此多蛛丝马迹,也是哀家眼瞎耳聋才叫你们遮掩了这些年!才叫你们一群叛国之臣苟延残喘至今!你以为你是在替你的好女儿维护身世?你是大徵臣民,你身后才是你的妻儿家眷,他们才流着与你一般的血,你可知叛国之罪,该如何惩罚?诛三族,那都是轻的了。你的母亲,你的子女,有一个算一个,都活不了……”

    太后语气渐渐冷了下来,幽幽的,暗中威胁。

    乐蛟跪去地上,重重叩首在青石板上,发出一阵阵闷响。

    “此言皆是构陷皇后,构陷长公主之言还望太后明辨!”

    太后叹息一口气,冷笑道:“好啊好啊,以往哀家还以为是你对不起符瑛,是她那个窝囊废软骨头自己立不起来,如今想来……嗬嗬,谁能比得过善化长公主厉害?死了这么些年也能叫你如此死心塌地。哀家当真是看错了她,原以为是个好的,不成想是个烂透了心肠的女娘!她的养父养母如此真心待她,她满门都死于前朝手下,她满门忠骨!可惜她呢?!转头为了自己的情爱做出如此祸事!她对得起十万忠骨?她对得起她这些年享受的满朝供奉?如今她女儿如此下场也都怪不得旁人,只能怪她咎由自取!驸马既如此嘴硬,容寿!将他关押下去!”

    太后也知机不可失。

    如今在她宫中才能叫那逆子的爪牙伸不进来,若是再晚,只怕要走漏消息。

    驸马惶急站起身,愤声而起:“臣乃当朝命官!太后在宫中私设刑狱乎?!”

    太后却浑不在意,广袖一挥,眉眼间尽是厉色。

    “是又如何?哀家乃当今生母,当朝太后!他还敢诛杀到哀家头上?!来人啊,将他拖去暗室中严刑逼供!无论用什么法子,便是打死了也给哀家审到他招供为止!”

    “拿着供词来,直接领御史台尚书台的人前来!哀家到时要看看,皇帝想要昏庸到什么程度!如此,还想保她?”

    ……

    宫檐廊外烁玉流金,微风阵阵。廊前光影交错,环佩叮当。

    乐嫣入宫时,正是暮色昏暗之际。

    太后远远见一身姿袅娜的女子昏暗暮光下朝自己走来,每一脚好似都在宫道上踩出了花。

    一身榴红流彩飞花蹙金裙,广袖长衫,端端正正合袖垂首,颔首间露出一节皙白的脖颈。

    面容……

    当真是像啊……

    像啊……

    当真是自己过于愚蠢,如此相像的二人,她为何从未联想到一处去?

    怪不得……

    随着太后的恍然大悟,许多叫她困扰多年杂乱无章的线团倏然间都被理顺。

    为何善化与驸马这般……

    为何善化在女儿十岁时便匆匆带她回了封地。

    旁的皇孙逢年过节总要入宫来一遭,只善化与她的孩子数年来都不曾踏入京城……

    只怕是善化自己心里也惊惶不已!

    自己生的女儿为何越长大越像了那宸妃!为何越像了她那冒死送走的奸夫罢!

    “请太后万福金安。”

    夕阳下身影腰肢纤细,胸脯丰盈。

    她仓促而来,鬓发微乱,额角细发汗水,双腮飞红。

    太后心道。

    怪不得前朝末年,那些权臣为了争夺一个宸妃,闹得你死我活……

    便是朝廷没了,仍多的是男人争抢着要护着宸妃与太子。

    可惜啊,可惜。

    再是惹人怜爱的娇花,生错了时候就该落得如此下场。

    宸妃活该。

    乐嫣生为如此血脉,也不见得无辜。

    她母亲做错了事,母债女偿,天经地义!

    乐嫣,绝不能留。

    第78章

    长春宫主殿高广, 四面金砖铺地,一路瑶花绿草,却并未见自己父亲身影。

    乐嫣行礼过后, 勉力笑了笑, “闻太后召我父入宫, 却迟迟不见父亲出宫, 妾一时着急入宫前来拜见太后, 不知妾父亲可在禁中?”

    太后听闻乐嫣此言,眉眼间染上轻霜, 声音幽幽叫在宫室之中发寒。

    “怎么, 你这是还未入宫还未拿到金印, 就来哀家这长春宫中质问哀家不成?”

    乐嫣此前并非怀疑太后扣押父亲,她猜疑更多的是旁人假借太后之口欲暗害父亲。

    可太后这般疾言厉色一出, 半点不吃惊于驸马去向——在乐嫣看来, 倒像是承认了一般。

    臣子入后宫本已逾规, 太后既然承认是她召乐蛟前来,不见父亲出宫, 长春宫中亦是没见到父亲……

    乐嫣一时间心中思绪万千, 稳静道:“妾不敢。只是父亲今晨入宫, 日暮却仍不见出宫, 几处宫门询问过后都说是被太后宫中内官从奉先门召入宫中。若非是太后宣召,那便是有人假传太后旨意……”

    她语罢, 忽地叩首,郑重恳请:“望太后明察, 下令通查宫人, 彻查今日奉先门内外守值的所有阍人,定要在宫禁前捉拿这等假传懿旨之徒!”

    太后不想往日那般一个温吞之人如今竟是如此纠缠, 字字句句咄咄逼人,只差将指责之词扣到她头上来。

    怎的?

    是以为自己要飞上枝头,连往日的温顺恭谨也不屑隐藏了?

    此般一想,太后心中大为火光,她拧紧眉头几欲咬牙切齿:“无需查了,你父确实是哀家传召入宫。他犯的是些欺君之罪,罪无可恕!”

    乐嫣听她如此轻易给父亲定下重罪,她从地上站起身,双眸毫不避让的凝视着宝座上的女子:“坊间谣言您也能定罪?便是我父亲真有罪过,也该是由着前朝判决!还请太后立刻放还我父!”

    太后神情古怪的把玩着宝塌扶手上的玉如意,眸光一遍遍观量着乐嫣情绪起伏的面上。

    女郎云鬟雾鬓,面若芙蕖,像画中人生出骨血,慢悠悠踏步而来。

    人面桃花,艳色绝世。

    太后想,便是这副色相令得皇帝如此痴迷,令他宁充聋做哑,全然不听朝堂上忠臣之言!

    身为母亲,亲眼瞧着以往是世人称赞的清明之君,如今就因这狐媚之颜落得这般昏庸,她身为母亲自是痛恨!”

    忽地,门外殿头的容寿快步走至太后耳畔,也不知低语什么,几句话间太后面色更是难看。

    却叫乐嫣瞥见,容寿衣袖上还染着血迹。

    人总是将一切往最坏的想,忆起太后方才的话,乐嫣咬紧牙关扭头朝着身后唤人。

    “太后欲私自关押我父亲,陛下可知晓?朝臣可曾知晓!”

    太后不答乐嫣的叱问,反倒是冷笑着,命周围宫娥:“哀家倒是小瞧了你,自己来哀家殿中竟是另安插人往显阳宫通风报信!来人啊!将乐氏拿下,一同关押下去!哀家倒是看看,区区一个尚宝德,还敢来哀家这处宫中搜宫不成?”

    乐嫣震惊万分抬起眼,一双冷眸寒冽:“放肆!尔等谁敢朝我动手?”

    这声来自女郎的冷声斥责,叫长春宫中一众宫娥怔在原地,纷纷扭头去看太后指示。

    眼中似有探问。

    毕竟,太后所密谋之事,未曾与她们说过半句。

    忽地就开口命她们捉拿下乐氏……乐氏,她们眼前的这位女子,可是未来后宫之主……

    谁人真敢放肆不成?

    太后见此,当即重重一拍桌案,气道:“你们怕着她做甚?放心,出了事有哀家担着。给哀家上去反剪了她的手押进去!哀家重重有赏!”

    富贵当头,金银开道,总有愿舍命搏富贵的内侍官壮着胆子上前。

    却见殿中女郎自始至终面上镇定从容不见一丝惊惶。仿佛有种安稳人心,更有种使敌人慌乱的运筹帷幄。

    乐嫣逐字逐句道:“我乃陛下亲封的皇后,我父乃是国丈!太后私设暗室欲图扣押皇后国丈,圣母之躯无所畏惧,尔等莫不是忘了长春宫前事?不怕落得一个满门抄斩尸骨无存的下场?”

    太后闻此大怒,保养得宜的指尖直指乐嫣面上:“你如何敢大言不惭自称皇后?你如何配得!乐氏乃是前朝余孽私通之女,如此血脉不日便有诏书下来!御史台焉能放过她?前朝焉能放过她?你们都去!去!无需怕她!有事哀家兜着!”

    乐嫣听闻此言,心中突突一跳,只觉得周身发冷呼吸都困难起来。

    她却更为稳静的反问众人:“堂堂圣母只敢从奉直门请我父入宫,如此偷偷摸摸,想来也可知她自己心中亦是也不敢宣之与人。他日事发,她焉敢在人前替你们求命?陛下爱重我,若是回宫,第一桩事必将诛杀尔等满门,你们可要想好了,是废我诏书快,还是你们的人头落地更快?”

    语罢,她眸光掠过一个个彷徨无措,不敢上前的内官,太监,宫娥。

    任由上首太后癫狂,香履轻抬,朝殿门一步步迈去。

    所经之处,竟无一人敢上前拦着她。

    身后春澜竟不知自家娘子有如此舌剑唇枪雄辩高谈的本事,只得紧紧跟在乐嫣身后,唯恐变故突生。

    此时,若是她再细心些,便能发现乐嫣广袖下轻颤的手。

    乐嫣并不理会身后之人,只扶着春澜的手,往长春宫外走。

    一群长春宫宫人只得佯装听从太后的话,不远不近跟着乐嫣。

    众宫人才踏出长春宫外,只见宫外不知何时一群金甲光明卫轰轰而来。

    卫士约莫有数十人之中,比平时巡逻殿前之人足足多了几倍。

    一个个擐甲执兵,围在长春宫前,将不宽的宫道,围的严严实实。

    宫人一见,便做贼心虚,抖如筛糠,险些踉跄倒地。

    乐嫣闭了闭酸涩的眼,想自己屡次遇挫,便是亏在身侧无人。她若是仍不记打,那该是她愚钝该死了。

    她早在入宫前便惊觉不好,早早派人往显扬宫中报信。

    且她来时刻意颇大阵仗,不信这宫中四处都如同死人一般!

    她身为不日即将入主中宫的皇后,一举一动皆有人盯着,有人想要害她,自然有人想要救她,搏一番前程——

    “你们这是何意?携兵器围困后宫!欲图造反乎?”长春宫众人互相壮胆,言语要挟。

    乐嫣再未有丝毫犹豫,对着戎装前来的卫士令低声道:“太后宫中动用私刑,扣押了我的父亲,又企图扣押我!”

    卫士本就是得了宫人前往禀报,说太后在后宫设私刑,又得了尚总管吩咐,难免对乐嫣帮衬上几分。

    可为了一句话搜查太后宫殿亦是大逆不道之为。若是届时搜查不到证据,太后便能一句他携兵卫闯入内宫意图谋反的帽子扣下。

    卫士令对乐嫣提点一句:“搜宫需得帝王亲令。”

    乐嫣睫羽微颤,不慌不忙从袖中取出一物。

    纤纤玉手朝着一众刀戟甲卫高举起象征无上皇权的蚩尤环。

    她唇瓣轻启,朗声高呼:“陛下言,见此环者,如见陛下亲临!”

    尚宝德匆匆跟了过来,一见乐嫣手中玉环,当即想也不想高呼一声圣上,跪地下来。

    其余满宫室数百宫人,几十守卫皆是不敢耽搁,一个个接连下跪。

    “臣等叩见圣主!”

    乐嫣在一片岑寂声中,冷声道:“还请诸宫,卫侍,卫卫暂拘长春宫众宫人及各处宫门阍人!严查有人假传太后口谕之事!”

    她十分聪慧,并未将事情说死,若是太后当真没有插手此事,她这般一以权逼人,犯了大不敬之罪的便是她。

    但只要一严审宫人,总能查出蛛丝马迹,太后秘密关押当朝国丈,一个私设暗室加害朝臣之罪少不了。

    “哀家看,谁敢!”太后听闻消息,满面不可置信,从内殿中匆匆走出。一见到乐嫣,眸光恨的几欲充血。

    “谁人敢犯上作乱不成?”

    可二人这番对峙,随着卫士围困太后宫殿,长春宫中早已落了下风。

    皇后尚未入主中宫,便能持皇令拘留太后宫殿宫人,只怕太后日后颜面荡然无存。

    眼看兜不住,太后亦知私设暗室刑讯国丈乃何等大罪。

    最重要的是!那乐蛟看着草包一个,软弱无能,嘴竟然是如此之硬!

    任凭容寿百般手段,他硬是一个字都没有招供出来。

    如此……

    自己还有什么胜算?

    太后瞧着得了令已经要登堂入室拘留宫人审问的卫士,只得无力朝着容寿耳语。

    “快些私放他出来。”

    如今才想起来私放乐蛟,在众人虎视眈眈之下显然已是晚了一步。

    乐蛟被抬出长春宫暗室之中时,浑身上下看不到可怖的伤口,却面色惨白如纸,臃肿身躯摇摇欲坠。

    他被两个内侍官强撑着,直到见到檐外月芽,听到身侧女儿扑身过来不断低声抽泣,才幽幽回过神来。

    他睁开眼睛仓皇四顾,脚步踉跄,眼中残余着大片大片的黑暗。

    夜已深沉,月色如钩。

    乐嫣闭了闭酸胀的眼睛,她眼中泛着晶莹透亮的光芒。

    见到乐蛟平安后,一颗心猛然松下,又见他如此悲惨模样,乐嫣浑身强装一日的孤高冷傲一下子荡然无存。

    她唇色惨白的靠近乐蛟,瞧着太医为他诊脉,却又不敢十分靠近他。

    直到送他出宫时,与他同坐一间马车内,仍避开坐着。直到……直到马车停落至乐府前,乐嫣才终于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开口问他:“你可当真是我血脉相通的父亲?”

    乐蛟方才暗室中手臂一直遭到反绑着,如今整个肩胛骨疼的厉害,他面对女儿的质问,气急道:“休信旁人胡言乱语!你母亲如此辛苦生下你养大你!你也质疑你的母亲不成?!”

    乐嫣仔细思量着乐蛟的话,胸口犹如被一双巨手一捶锤砸下,她忽地朝着他承诺一般:“我会禀明圣上……太后如此欺辱于你,私设阴室,私刑朝臣,便是圣母也不可嚣张法外……”

    乐蛟抬眸,以眸光止住她的话。

    “做皇后可不好做,若我说这只是一个开始,日后嫉妒愤恨你之人不知有多少,谣传之事也不知有多少……你无需顾忌你的父亲,只说你与陛下间……你可有后悔?”

    乐嫣微怔,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我后悔……只是后悔不该拖累父亲。可若是旁的,却并不觉后悔,我知晓,只要陛下一日在,我就不会有事,他不会叫任何人动我,他会保护好我……”

    乐蛟望着天边的寂寥,看着这座风雨欲来的都城,忽地扯出微笑来。

    他亦是过来人,无需乐嫣说的过多,便能知晓如今她的心思。

    在旁人看来许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可只有他们自己觉得,是心甘情愿的坚贞不渝。

    “你不悔就什么都不该怀疑。除了为父,谁的话都不要相信,所有的事与你而言都是污名!”

    “你是我的长女,你母亲是大徵长公主,是满门英烈的符氏女子,你的外祖是救万民于危难助太祖夺下半壁江山的康献王,你身上永远都流着乐氏与符氏的血。你要相信你的母亲,外祖,从来都是忠于皇室,终于陛下的。你只管去做好你的皇后。”

    乐嫣面染悲戚,死死攥着自己裙上的褶皱。

    良久,她嗓子发哑道:“我…我知晓了。”

    ……

    晚上檐外风雨交加,天色阴沉。

    屋中没有掌灯。

    乐嫣坐在窗边榻上,听着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静谧的空气中,她听到了廊下那道熟悉的脚步声。

    沉稳,有力。

    片刻后珠帘被人轻轻掀开,走入一道如巍巍高山的身影。

    这般伸手不见五指的寂寥雨夜,此般情景只怕使人心间发怵。

    可乐嫣却是想也没想,赤着脚下榻,奔去他怀里。

    却被他连忙拉开。

    乐嫣知晓,是因他衣袍上染了雨水,很湿很湿。

    可是她并不在乎。

    黑暗中,乐嫣紧紧揽着他的腰身,闷闷地在他怀里咕哝:“您怎么淋了雨?您是一国之君,若是生病起来可该如何是好……”

    皇帝用没有沾湿雨水的掌踅摸着身前娘子娇嫩的脸蛋,将她绵软的手反复揉捏在掌下。

    “离朕远点,别沾了雨水。”

    乐嫣今日却尤为傻乎乎的:“我不怕,我与陛下一起淋着雨也挺好。”

    皇帝许久才闷声道:“朕是有些急。”

    乐嫣听闻,眉心渐渐舒展开来,止住他的话。

    “陛下放心处理政务便是,不要总移心到我身上,我不害怕。”

    “是真的吗?真的不害怕?”

    他见到这般懂事的她,无比心酸起来,只能不停的吻着她。

    吻着她踮起脚来,凑上来的额头。

    乐嫣郑重地点点头。

    “以往害怕,是总觉得身后无人能帮着自己了……我明白,这世上出了母亲没有人能真一遍遍的替我处理烂摊子……”

    她与他相比,身姿甚是娇小纤细,甚至,皇帝常不敢太用力抱紧她。

    “如今不怕了?”

    乐嫣眼中含着泪,却是笑着点点脑袋。

    “如今不怕了,便是旁人怎么说我冤枉我,我都不害怕……”

    “如今知晓,我的身后是陛下。”

    皇帝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身前委屈巴巴的小娘子主动请罪。

    “今日,妾有罪过……”

    语罢,乐嫣离他远了些,垂着圆滚滚的脑袋,一副端正愧疚的姿态。

    告罪就该有告罪的态度,总不能嘴上一边说着告罪的话,人还待在他怀里。

    “今日我一时着急将陛下送的玉环拿了出来。谎称是陛下的信物,见之如陛下亲临。陛下不会生气吧?”

    皇帝听完,闷笑了一声。

    “如此,鸾鸾何罪有之。反倒是叫朕欣慰。”

    乐嫣听到这句话,眼中渐渐升起光亮来。

    “叫您欣慰?”

    皇帝颔首,他说:“是啊,朕很欣慰,你知晓如何保护自己。”

    乐嫣忍不住抬眸看他,男人面庞威冷,身量高大。眸光下敛间,眼中的爱意如何也藏不住。

    爱到满了,便会溢出来。

    融融的爱意将她团团包围住。

    乐嫣忽地明白过来,叫自己无所畏惧的从来不是皇帝的权势。

    一直都是他待自己的心意。

    第79章

    “朕很抱歉。”

    “你母亲去世后那些年, 是朕疏忽了你。”

    这句话,皇帝多次想说,可又多次被压下, 而今终于说出口。

    以他的身份, 说出这等言辞, 总是叫人贻笑大方。

    可他知晓, 他无论做为什么身份, 于乐嫣而言,都显得缺位。

    他总来迟了一步, 前些年忙着政务, 长姐离世他没有空前往, 后来几年间,他亦是没有抽出空来, 哪怕探听一下她的消息也好……

    他的心中带着说不清的恼恨, 后悔。

    当真是后悔的, 无数个夜晚,他都怅然若失。

    总觉得若是自己当年能抽出空来, 在她母亲去世时亲自去见一见她, 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那年, 他是真的想去的, 不过临时又有政务拖住他。

    若是能早些见到她,只怕他早早的就会喜欢上她, 他必不会眼睁睁看着她嫁给旁人。

    必不会叫她吃那些苦头。

    乐嫣却没有一点责怪他的意思。

    反倒是安静又温和的道:“您并没有对不起我。”

    她很清楚,自己经历过的苦难与皇帝无关, 一切本就是自己窝囊无能罢了。

    “母亲在世时常说, 叫我日后有事也少去麻烦您。她总说您治国安邦一切都太忙太忙,您是明主, 迟早要一统中原,开创盛世的君主。陛下身上担子重,您对得起天下万民,我亦是天下万民中的一个,本就受了您许多恩惠。”

    她当真是个嘴甜的姑娘,说起煽情的话来,生来就有无师自通的本领。

    皇帝听着她的话怔忪良久,许久才道:“天下万民是天下万民,你是你。”

    “你与他们不一样。”

    与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

    他有了她,才渐渐不能明白,不能明白祖父与父亲当年出征时将女眷们弃之不顾的举措。

    她若是不安全,自己如何能有心思做旁的事?

    乐嫣听了他这句话,眼角眉梢都慢慢浮起笑来。

    以往她时常恨自己遇见他太晚了些,要凭白多遇到许多挫折。

    她时常没有耐心的对待这场中途得来的爱情。

    而今想来,能遇见彼此,其实已经是一份幸事了。

    多少人,跌跌撞撞一辈子,也没遇见一个一心人。

    乐嫣将自己眸中闪动的泪花隐藏着,她体贴的将烛台重新燃起,往衣柜处替他去寻身干净的衣裳。

    葳蕤烛光下,娘子身段柔软纤细,乌鸦鸦垂落臀间的发,每走一步,烛火都要随着她的身姿光华流转。

    她们如同任何一对乡野中的寻常夫妻。

    丈夫夜晚时归来,妻子衣钗不整的挑灯,替他更衣。

    乐嫣给他换好衣裳,失神良久,久道皇帝伸出手掌往她眼前晃了晃。

    “想何事如此出神?”

    爱一个人便是这般,总会想方设法融入她的世界,理解她的心思。

    生怕自己的想法,自己的认知晚了她一步。没有准确摸索到她的心事,与她越行越远。

    乐嫣抬眼看他,盈盈一双妙目万般风情。

    她娇声道:“我想起去年才见到陛下时,陛下也是如今日这般模样,衣裳湿透了呢……”

    在这般灯火葳蕤温情脉脉的氛围里,乐嫣说出这等煞风情的话来——叫皇帝升起一丝惶窘来。

    被喜欢的娘子嘲笑,总归是不好意思的。可他又从她的话语中,隐隐生出一分窃喜来。

    她去年见到自己时便留心了自己,不是么?

    他才这般想着,便听耳畔娘子忍俊不禁的笑。

    “那晚雷鸣电闪,我见到您时着实吓了一跳。当时我并没有认出您来,心中还暗骂您好几声,骂您是当众解衣的登徒子呢!”

    皇帝听闻,连忙为自己找补,“朕那时不过淋湿了雨水以为没有旁人罢了。哪里知晓你这娘子一声不吭躲在暗处偷看朕,当真是倒打一耙了!”

    他又不是有什么怪癖,若是知晓有女子在场,定然如何也不会脱下衣裳的。

    再说,那日他也不是赤身裸体,不过是将外袍解下来,拧干雨水罢了。

    哪有她说的那般不堪!

    乐嫣想也不想便反驳:“才没有偷看你,我为何要偷看你?明明是你自己坐在大堂中给别人看的。再说,明明是你自己……”

    她终于说出憋了许久的话:“莫要以为我不晓得!那日你那双眼睛直勾勾盯着我的脚瞧!不是登徒子是什么?太后总觉得是我勾引的你。当真是叫我委屈,我素来行得正坐得端,是你成日色眯眯的一副昏君模样,与我何干!”

    皇帝被她戳破颜面,用不甚美好的词形容自己,偏偏说的句句在理,简直叫他无地自容。

    他又开始颠倒黑白:“那日谁叫你不穿鞋子,光着脚在朕面前走来走去?如今倒是倒打一耙怪起朕来。朕要真是昏君,早就那晚就将你抢过来了!何须要等这么久……”

    乐嫣一听这般无耻的话,被羞的面红耳赤。

    她气急败坏,葱白玉指指着他恨不能往他脸上盖上一个‘登徒子’的印记来。

    “你看吧!你自己都说漏了嘴!”

    皇帝就势攥住她的粉指,愠怒道:“当真是无法无天!”

    乐嫣挣了挣被他禁锢在掌下的腕子,另一只手上托举的烛台也跟着晃荡。

    一时不稳,竟叫一滴滚烫的烛油滴落去了自己粉白半露的胸口上。

    乐嫣被烫的啼泣了一声,雪白胸口一滴晃人眼的烛油蜿蜒攀爬,又化作凝脂停在高耸的雪山峰。

    她忍不住含哭腔骂他。

    “都是你!你好端端的抢什么抢!”

    男人的欲就是这般来的又急又快,他呼吸一下子加重,几乎是没有半点过渡。

    从方才那个与自己说着温情话克制持重的君子,就开始粗手粗脚替她上下擦拭起来。

    掌心滚烫。

    擦一滴烛油,竟是擦的没完没了,连眼睛颜色都不对了。

    乐嫣察觉不对,她咬着唇扭身去避着他,避开他溽热的掌,藏着自己无处可藏的胸脯。

    “别碰,我不疼了……”

    皇帝气息深重的从后面揽上她,与她的腰臀相触,从身后一把将她打横抱起,疾步跑去榻上。

    乐嫣脑中轰隆一声,没反应过来之际,就被人轻车熟路的抱回了榻上,将碍事的被子扫去地上。

    乐嫣软声拒绝他:“今晚已经是深夜了,陛下还是该节制点才是,早些睡吧。”

    “朕还不够节制?”他像是一座压抑着的火山,急匆匆的道。

    他与她的脑回路总不一样,他总觉得这种事少了一日就要补上。

    乐嫣当真是怕了他。

    一想到又是不眠不休的一整夜,即便是躺着不动,又怎么能不累?

    更何况他的本事渐长,早就不满足于自己最简单的抚慰,糊弄。

    乐嫣嫩生生的脚踝被握在掌心,提起展开。

    明明箭在弦上,他竟还记得亲吻几下做做样子,免得第二日她翻旧账发起火来。

    ……

    惊雷炸响,春雨绵绵。

    宫外人不知事由,只知太后不满新后,眼看新后即将入主中宫,干脆眼不见为净一怒之下移居去了别宫。

    宫内人却是知晓些其中内情。

    太后私设暗室设刑国丈,此事本是丑闻,朝廷有意压着才没叫天下万民看了笑话。

    如今这天下至尊的母子二人,俨然已经为了一女子反目。

    ……

    燃灯时,太后见到皇帝,面色阴沉的欲滴出水来。

    “都道是娶了媳妇忘了娘,可见是不假。哀家以往几十载都没受过这等屈辱,叫一个还没过门的娘子挟你的口令搜了宫!如今你来哀家这宫里作甚?还想要替她逼死哀家不成?!”

    皇帝按着自己的额头,蹙眉道:“与她又有何干?天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阿母私自用刑,若是父皇还在只怕不会是如今只令归还金印的惩罚。儿子对母亲已是法外开恩。”

    太后倒不似先前对乐嫣那般情绪疯魔,她只淡淡看着皇帝,“纸焉能包的住火?你压着她的身份瞒着,还要立她做皇后,哀家倒是要瞧瞧等事情大发,看你如何收场!看你那几位叔叔如何折腾起来!”

    “母后多心了,她只是乐氏女,永远都是。”

    太后自然不信,她只冷笑:“你是我儿子,我还能不明白你的心思?你骗骗旁人便算了,连你母亲都开始哄骗起来。陛下也当真是没见过几个女人,才如此可怜见的,你要什么样清白贞洁的女子没有?偏看上了她!日后等她人老珠黄,瞧瞧你还能不能看得上她!”

    皇帝打断她越发刺耳的话,神情阴郁:“你根本不懂朕对她的感情。”

    “也是,你没经历过,如何会懂?朕活着一日,就会爱她一日。”

    一切的言语,都敌不过这句话来的震撼。

    太后看着皇帝,犹如看到什么被附身了的妖魔鬼怪。

    她不明白了,这还是她的儿子吗?

    她那个一门心思只知晓处理政务,鸡鸣而起,夙夜匪懈的皇帝儿子……

    自己与先帝怎么生出这个魔怔的孽障来?!

    前二十九年不通女事,如今是一下子开了窍,要全补回来不成?

    身为皇帝,竟是一门心思只沉溺于情情爱爱。

    罢了罢了,与他说这些都没有用。只叫他一门心思守着他的娘子去!

    爱爱爱!

    叫他连江山也不稀罕了!

    ……

    转眼便到了五月二十,帝后大婚这日。

    惠风阵阵,天空澄碧。正是气候合宜之时。

    京中半月前已是四处张灯结彩。立国二十余载,还是头一回如此鼎沸。

    早早有从各处藩地前来的各位亲王、郡王嗣王之流,京城一时万人空巷。

    婚仪虽在傍晚,一众宫人却是从晨时便早早准备起来,未敢有片刻停歇。

    第80章

    大徵开国不久, 帝后大婚亦是头一回,未曾有个参照,是以许多都只能依照前朝规矩, 又从中删减了许多。

    饶是如此, 帝后大婚仪式仍算得上繁琐。

    凤舆与仪仗队停至王府门前之时, 皇后已在宫人服侍下开始沐浴梳妆。

    九道香汤沐浴, 傅粉, 点翠,描红。

    凤袍为深青色五彩翟纹衣。

    领, 袖, 裾皆以赤红云龙纹样的镶缘, 袖拥莲花,耳坠东珠, 深青蔽膝, 青袜青舄, 华云簇拥。

    八重素纱锦衣层层叠叠,外罩朱领织金袆衣。

    皇后可带婢女入宫侍奉左右, 春澜守意二人早已先一步入了禁庭。

    如今只珍娘一个随在乐嫣身边, 替她整理妆容, 替她往前院忙前忙后。

    珍娘从前院而来, 也不知是前头发生了什么好笑的事儿,嘴角扬的高高的, 眼笑的起了几条眼纹。

    她凑去乐嫣耳边,笑说:“前几日宫中聘礼, 满屋子的金饼, 几个小丫头多嘴了一句,逗弄春生说这些聘礼都是留给王府留去国丈府的, 可小王爷一听,只以为是卖姐姐的金子。他哭肿了眼睛,人前倒是没叫我知晓,人后才朝着尚大监撒泼,要他尽数抬回宫里去。您是没瞧见,那日尚大监一张脸都快皱成了核桃,千方百计哄了几日,唯恐小王爷来真的。”

    乐嫣听罢,却是如何也扯不出笑意来。

    自从封后圣旨下来,便时常有人在春生耳边念叨起来她要嫁人的话。

    以往乐嫣与淮阳侯未曾和离之时,早已婚姻破败,早已经住在了王府之中,是以春生并不能明白出嫁意味着什么。

    他也是这几日才知晓,出嫁就要离开府邸,要去旁人家的地方去住,日后很少回来。

    往日乖巧知礼的孩子,这几日便显得闷闷不乐了。

    春生生性不似一般的孩子那般情绪外露,喜怒哀乐总叫大人一眼看出来。

    他闷起来时,只喜欢一个人待着,几日都不见说话。

    乐嫣见此,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说来自己也却是欠妥当。

    当初总哄着说要陪着他陪着他的话。

    小孩儿当真了,可自己呢?

    转头就要丢开他?

    珍娘接过宫人手中的头油替乐嫣一层层抹去她的发上,看着镜中人不同往日隆重的打扮,忍不住又是唠叨:“娘娘的父亲总归还记着您这个女儿的,今日一早来给娘娘压了好重一份嫁妆,瞧瞧驸马的俸禄,这些只怕他也攒了几年的。只是那些宫中聘礼,国丈的名头,处处他都是赚了的……”

    乐嫣凝眉,忍不住道:“许多事情我因母亲对他有怨恨,可上回他被太后折腾到如此的模样,宫中都说是太后不喜欢我,硬生生逼迫他往我身上扣个私生子女的帽子,可我父亲往日那般胆小怕事的人,我以为他定然是为了不受刑,什么事儿都招供了——可谁知呢,他硬生生扛下来了,银枕都扎指甲盖里了都没吭一声……”

    珍娘一听乐嫣语气中隐隐有哭腔,连忙打断道:“今日大喜的日子,娘子可千万莫要哭花了妆。”

    心中想的却觉得是娘子心软,这不是一个父亲该做的?

    难不成为了怕疼,将老婆女儿的名声给糟蹋的一塌糊涂?

    驸马只是知晓好歹,还算不是彻底失了良心罢了,便是再蠢之人,也该知晓这个女儿是个有大造化的,如何舍得败坏她的声名?

    “娘子可是害怕呢?”

    乐嫣颔首:“是有些,总归今日往后许多都不一样了。谁知以后如何呢……我很是舍不得春生的。昨夜还陪着他吃饭,习字……我才与他生活多少时日,就要离开他了。”

    珍娘只抚着乐嫣的肩头,“王府里宫里能有多远的路?日后小王爷入宫也方便,莫说这王府中上百个仆役,只伺候这一个小主子,日后我们时常差人来,防着那些欺主的刁奴,便差不了了。”

    正说着,门外便有尚宫入内,朝着内室福了福身子,道:“吉时已到,请皇后移驾。”

    这话一出,内室中一众宫娥又忙作一团,替皇后戴上凤冠,披上袿衣外袍,迎着皇后往屋外走。

    等候在外的礼官,仪宾见领头的八面雀羽仪扇悠悠走来。

    登时跪地一排,高呼千岁。

    凤舆外宫人手持胭红六柄掌扇层层相合,将日光遮挡,朝着乐嫣迎来。

    天子乃是天底下最最尊贵之人,自然不能亲自迎亲。今日替他前来的乃是当朝三公之首,首相孙相。

    孙相身着隆重朱紫公袍,袍衫上绣山龙九章,手持节杖。一身文人刚正风骨,面容肃正坦然。

    他古井无波的眸光落在新妇身上。

    乐嫣手执团扇,遮住半张面容。

    见扇后新妇冠翼红宝留珠,金树珠串摇晃生辉,冠下云鬓堆砌,浓妆艳抹。

    只半张脸,便依稀可见面若芙蕖,恰似春山藕色融新雪。足以震撼世人的天香国色。

    “微臣奉圣命,迎皇后入宫。”孙相缓声合袖一礼,道。

    皇后微微颔首,在宫娥内官员簇拥下登舆。

    日暮时分,皇城脚下霞光辉映。

    仪仗队开道,銮仪卫随行,吉时一到,方扇一扇扇落下,内侍高呼三声起轿。

    大道上红缎地衣铺彻,仪卫开道,宫娥两侧手捧花篮、金盆、银盆。

    马车驶过长街,百姓欢呼愈发热切沸腾,追随在凤舆之后,高呼千岁。

    銮仪卫层层护卫,将凤舆周围围的固若金汤,仪帐浩浩荡荡往宫中行去。

    銮仪卫陈设法驾卤薄于太和殿外,陈设皇后仪驾于宫阶下及宫门外。

    凤舆未落,车外礼官便连连朝着身后挥手。

    悠悠扬扬雅乐奏响。

    雅乐时而低柔轻沉,时而又如穿云裂石。

    笙、羯鼓、钲鼓、太鼓,琵琶、筝合奏。乐器之上簨虡悬挂,铜金渡色,奢侈华贵。③

    礼部下属乐部将乐器悬于太和殿外,礼部及鸿胪寺官员设节案于太和殿内正中南向、设册案于左西向,玉案右东向、龙亭两座于内阁门内。①

    内监设册宝案于宫门内两旁,设皇后拜位于香案前。②

    吉时到时,早早有礼部官员将金册、金宝及册文、宝文分置在龙亭内。

    撵轿落下,皇后由内侍官引,凤头履缓缓登下。

    一身深青色朱领织金翟衣,素纱中单,眉心点翠,唇边面靥。

    曼妙身姿沐浴在漫天霞彩之中,金线勾勒的凤鸟似要腾空而起。

    她每一脚仿佛踩踏着七彩云霞,面容映在暮光中,仿若神女朝众人而来。

    在众人恭贺此起彼伏之声中,在一群早已恭候在此处的命妇惊惶难言赞佩的神色中,乐嫣一步步走于香案前,正式授予册宝金印。

    升座以受群臣命妇跪拜。

    一时间宫人、礼官匆匆。朝拜之声响彻宫阙。

    下首一群盛装命妇之中有乐嫣熟悉的面孔,亦有许多她前所未见的陌生面孔。

    那些人群中多有先前对她鄙夷,背地里不知如何辱骂轻视她之辈。

    可这日,乐嫣垂眸凝望扫过,命妇见她凝目望过去,一个个面容皆是挂着真诚倾佩的笑容,丝毫看不出勉强的笑意。

    仿佛她成为皇后是一桩多令世人欢呼鼓舞之事——

    仿佛她之前为人诟病的过往都成了虚妄,仿佛她本身品德高到了令众人望尘莫及,不可直窥的地步。

    乐嫣收回眸光,一直跳动不安的心,竟是倏然间便安稳下来。

    随后,众人便窥见宝座之上的皇后缓缓勾唇,露出上位者一般,浅薄寡淡的微笑。

    ……

    ……

    册礼毕,宫人抬凤舆往皇帝宫殿显阳宫中等候太极殿祭祖归来的皇帝。

    帝后再一同行拜堂合卺结发之礼。

    没了人山人海的人群看客,只剩下宛如寻常夫妻的婚典礼。

    只是宫里的房子比旁的寻常府邸大了一些,宫娥比旁处多了一些——

    皇后亦如寻常娘子一般,被女官盖上刺着龙凤呈祥的红盖头。女官们一路搀引着她,迈过一层层门槛,将她安置在早已布满硬果的床榻之上。

    一旁司礼官不停高声唱着喜歌,忙活一下午,乐嫣听的甚至有几分昏昏欲睡。

    这一等,便等到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等到乐嫣甚至有些困顿再难坚持,她止不住手抬起想要揉一揉酸痛的脖子,便听见门外一阵抽气之声。

    她缓缓扬头,隔着朦朦胧胧的红盖头,从边角珠璎流苏晃动的缝隙里,瞧见一双绣着暗龙纹的乌舄朝内室而来。

    绣着十二章纹的绛色纱袍乘着奔腾之势,几步间停至床榻前。

    天子来的悄无声息,在一群宫人通禀之前,迈步来到了皇后面前。

    后着袆衣,皇着絺冕。

    二人一坐一立。

    皇后一时间也将规矩抛去脑后,自己将盖头挑了起来,水光盈盈地眼眸望向天子。

    皇帝亦俯身看着她,瞧见她被红盖头闷出了薄汗的双颊,止不住伸出指腹轻轻替她擦拭。

    而后将她的盖头连带着十几斤重的后冠一同摘下,随手丢去一旁女官手里。

    一众女官嗓子里的不合规矩,在皇帝自顾自坐去皇后身边时,只得吞咽去了肚子里。

    乐嫣仿若眼前重新得见光明,她这才得见宫殿中四处红烛高照,目之所及皆是赤红之色。

    女官们一道道传上菜肴,供帝后二人并坐于榻前同食。

    再分开盥洗换衣,最后行合卺酒。

    内室白玉为砖,黄金为壁,合欢帐中坠有明珠,朦胧辉光映彻一室。

    她面上浓妆被拭去,一日精描细绘之下的冷冽面容散去,双腮粉红,眉毛雾一般,莹白肌肤在遍地红烛之下氤氲上了一层红粉。

    侍从端来酒水,二人依着礼仪,皇帝将小巧的杯盏捏着杯口,亲自递去皇后手里。

    女郎精致鲜红的蔻丹微微翘起,小心翼翼接过杯盏。

    在皇帝灼灼的期盼的眸光中,与他手腕互相绕过,红着脸将鲜红的唇瓣凑了上来。

    他身量高大,同坐间亦是高出她许多,俯身过来时交杯之时,挺鼻几乎快要贴上她的额。

    男子滚烫的气息落在她额前。

    叫娘子忍不住羽睫止不住颤抖,袖下的指尖都无措的蜷了蜷。

    离的近了,她睫毛都瞧的根根分明。

    眼见朱红宫窗外天色渐暗,月色升起,一片喜意融融。

    侍女便撤了正屋那一排最明亮的红烛,只留两盏罩着灯罩的龙凤烛,又上前为二人撤下一桌的酒水盘子。

    宫人完成了今夜的婚仪任务,面对着皇帝冷肃的面容,皆是知晓自己不该久留,一个个快步退出宫殿。

    全福嬷嬷此时才记起来自己的正事,连忙朝着内室帝后二人笑着念道:“喜今日嘉礼成,良缘缔结,诗咏关雎,雅歌麟趾,瑞叶五世其昌,祥开二南之化。”

    语罢手脚利落的放下合欢帐,退了出去。

    待到宫人离去,床榻内只静悄悄坐着二人,两厢对望,竟都有些罕见的羞赧起来。

    她垂眸望着红烛发出的光,听着自己几乎要跳出胸膛的心跳,手脚都止不住有些微微的颤抖。

    事到如今,竟然还生出几分几分害怕来。

    乐嫣忍不住心中笑骂自己无能。

    他们又不是没有做过更过分的事情。

    仔细想来,这世上最最大逆不道之事,婚前该干的不该干的,他们都做过了。

    今日才成婚,可他们却早就提前做了许多夜的夫妻——

    往日里倒是不见害羞紧张,今日倒是害羞起来……

    莫说是她,便是皇帝又能好到哪儿去。

    昏暗红烛之下,男子坐的端正直挺,犹豫一座巍峨高山。他轮廓硬朗挺峻,深邃眸光凝视前方却不知想些什么。

    只有他自己知晓,心中澎湃的各种汹涌情绪。

    先前许多时日的等待,他除了急迫倒也没什么特别的情绪。

    这日真正娶到她了——欢喜,急迫,百抓挠心,事到如今仍有些真切的叫他不可置信。

    他缓缓放下冷肃之姿,欺身朝着她靠了靠。

    “皇后?”他哑声唤她。

    乐嫣抬眸去望着他,眼中荡漾着惑人心的湿润。

    皇帝扬起唇来,脸上重新浮现端正的笑容,继续哄骗般的唤她:

    “鸾鸾。”

    “夫人……”

    乐嫣眨眨眼睛,像是窒息一般,脸越来越红。

    被他这一声声的换的耳尖通红,伸出手来覆在他滚烫的唇上。

    “行了,叫人听去了该耻笑我了……”

    皇帝却坚持:“为何会被耻笑?你我夫妻,本就是天经地义。你想要朕如何唤你?”

    乐嫣不想回答这个愚蠢的又叫人害羞的问题,他却偏偏坚持着要追问。

    “今日我们正是缔结为夫妻,无论是人前人后都无需遮遮掩掩,人前你想要朕怎么唤你?”

    乐嫣抚摸着额角,有些无力的仰躺上了床榻上,任由他攥着自己的手掌,放在他唇齿间轻轻啃咬着。

    “随便吧,随你想唤我什么名。”

    “不成。”

    皇帝执拗起来。

    乐嫣无奈,干脆也秉持着礼尚往来,佯装清澈愚蠢的笑着问他:“您呢?想要我叫你什么?还你陛下?还是唤你圣上?还是……还是……”

    乐嫣娇嗔道:“还是人前,唤您阿昼?”

    对于乐嫣攀扯出这个皇帝母亲都不叫他的乳名,皇帝登时一阵难堪。

    “不,乳名都是小时候起的,朕都快三十了,如今还唤难免有些稚气,你可以唤朕的字……”

    “不,我不喜欢。谁家的乳名不是小时候起的,我不在乎。你也不要怕羞,我以后人前人后,都唤你阿昼……”

    乐嫣说着说着,忽觉天旋地转,惊慌声还未脱口,便被他环过膝下,卷着她的身子丢去了床榻里。

    甚至急促的连她的鞋袜都没脱下。

    随之,高大昂藏的身影忽然覆上来,热气喷洒在她的脸上,下一刻炽热的吻落下来,强势啃咬那张饱满殷红的唇瓣。

    他吻的力道一下比一下用力,恨不能将她的唇瓣芳舌整个卷吞进去。

    口津四处流淌蔓延。

    昏暗中,乐嫣没忍住发出一声嘤咛。

    却察觉衣下一股违和。

    “唔……等等……”

    她察觉到了什么,将他使劲儿往身外推搡。

    奈何他十分急躁,将她紧紧贴在榻上,根本听不见她的阻拦。

    一阵阵酥麻麻之感叫乐嫣眸中怔忪涣散,那双极好看的眼眸中蓄起泪意一片。

    直到,粗,粝指,腹不同以往的温润一片,叫他察觉出不对。

    皇帝缓缓垂眸,见手中一片粉红。

    龙颜登时又青又白,赤黑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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