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内室中幽暗深沉。

    帷幔层层以霞光织金锦为底, 上绣着百子千孙图。

    乐嫣返回内室里,远远便瞧见皇帝倚靠在床塌边,松垮的襕袍以玉钩束着。

    许是百无聊赖, 他手中团弄着她方才拆下放在枕边的明珠金坠。

    小巧的耳坠在他掌中一动不动, 也不知有什么好瞧的, 他却看的出神。

    直到乐嫣走的近了, 他听闻动静, 眸光这才移开朝着她看去。

    大徵的习俗惯例,成婚的后一月里, 新婚夫妇身上总是要佩朱披紫。

    皇后往后室中换过了一身纱茜红半枝莲软罗寝衣, 腰身处拿着络带浅浅系着。

    她乌发半垂, 雪白的面孔,纤尘不染。眼角眉梢带着妖冶媚色, 正掖着长长的袖朝他行来。

    乐嫣走近才瞧清他手中竟把玩着自己方才拆下的耳坠。

    那耳坠是她这日大婚时尚服局送来的耳坠, 镶嵌着金丝玛瑙, 以颗颗饱满的玛瑙为底坠,下坠着拇指大的明珠, 只怕是寓意非凡。

    也就他如此猴急, 连拆也顾不得拆下, 只恨不能连她的耳垂一同含着吸吮啃咬了去。

    乐嫣几步匆匆上前从皇帝手中抢了回来, 埋怨道:“你又玩它们作甚?”

    一个又字,叫他想起方才的糊涂窘迫来。他不动声色移开视线, 眸光虚落,极少朝她看去, 却又忍不住, 看了一眼又一眼。

    “你戴着它很好看。”皇帝微微一笑,笑容中有些宠溺的味道。

    他并不会说花言巧语。

    想要夸赞她, 想要朝她诉说爱意的那些话,总是觉得羞涩而不好说出口。

    以往他这是总会忍不住凑近她,用着最原始的本能诉说着自己的爱意。

    “那时也是你丢了一只耳坠。许多人走来走去都没瞧见,却只叫朕见着了,还令人还给了你。唔……你…你可还记得?”他一面说着,一面与她十指相扣。

    他说了这么多,最想说的是想从侧面证明,二人当真是天造地设的姻缘。

    可不是么?老天爷都如此屡次三番将二人相遇,还叫他捡到了她的耳坠。

    “上回你的那个耳坠怎么再没见你戴过?你戴着它更是漂亮。”

    皇帝想啊,那耳坠如此说来,还是二人的定情信物了。

    当真是要给它封个官立座庙供着才是。

    乐嫣听闻,自然是面染嗔怪,旋即想起那耳坠,神情微微一僵。

    她并不想回答那般煞风景的话,可她这般一僵硬,自然叫皇帝看出些来。

    心道莫非那时她转手就将那耳坠子给丢了?

    这般一想,皇帝连忙安慰自己,那时她还没喜欢上自己,丢了自己捡回去的东西,也属实正常——

    “你说先前红珊瑚的那个耳坠?噢……那耳坠是以往卢恒送给我的,你真喜欢我戴着嘛?”她悻悻然看着他,忽地起了些玩心,说。

    皇帝骤然捏紧手指,忘了手下还把玩着乐嫣的手。

    武将男子的力道,只是一小下便将她指骨捏的生疼起来。

    乐嫣一时间眼泪都生了出来,眼尾通红。

    “嘶,你做甚……”

    她将自己快要被捏瘪的手指从他掌心里抽出来,连忙左右瞧了瞧。

    她有些生气了,气他如此小肚鸡肠,气他如今新婚夜竟朝自己动粗起来。

    明明先前是他自己承诺过的,不再计较,不会在意她与卢恒的过往。

    可如今这副黑脸又是给谁看的?莫非男人都是如此,此一时彼一时,如今自己嫁给了他,他就不再珍惜,并且嫌弃起自己来?

    乐嫣愤怒起来,不再愿意理会他,只差拿着后脑勺对着他。

    皇帝亦是有些眉眼,等了半天不见她人再解释一句,只能转过眼看她气哄哄的背影。

    他深深蹙着眉,满脸的寒霜,许久才几乎发号施令一般:“你是不是故意气朕?马上给朕找出来。”

    他要命尚宫局的拿去将耳坠砸碎熔了、埋了!

    乐嫣本有火气,可见到这般动怒的他,一时间更是害怕,语气自然就有些怂下来。

    她没什么骨气的嘟囔:“我早就扔了,你还给我那日,我就扔了……”

    听她这般说,皇帝面色才好转了些。

    想到自己方才的模样,他有些不自在的将视线移向殿顶,眸光不再敢看她。

    “为何现在才说?”

    乐嫣咬着唇,“我本来想说,是你无缘无故朝着我发疯……”

    “朕何时朝着你发疯?”皇帝俨然不记得了。

    乐嫣将自己的手从袖中伸出来给他瞧,就瞧见他一脸无措起来,从中梭巡着那根玉白手指。

    她那双娇嫩的手指,果真是经不起男人一时大力,如今隐隐带上点点红肿。

    皇帝瞧见,紧紧抿唇,他伸臂将她揽在怀里。

    他的手臂紧实修长,从背后将她拢的没有一丝缝隙。

    乐嫣没什么长久生气的能耐,没一会儿就转身过去,回搂着他。

    她将自己尖尖的下颌托在他肩头上,两臂软软搭在他颈间。

    两人如今这副重度沉溺于情爱,离不开彼此总恨不能时时贴着彼此的模样,若是叫旁人看来,只怕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可只有当事人知晓,有多奇妙。

    只有贴着彼此,就像是拥抱住了全世界。

    她往他胸怀里待着许久,才软着嗓子问他:“太后如今去了别宫总归是不好,我是不是该去请她回宫来的……”

    她心中怨恨太后伤了她父亲,却也自觉有些愧对太后。

    当年太后对自己颇为照顾,转头自己却睡了她唯一的儿子。

    还叫她儿子一门心思为了自己与她作对……

    皇帝却只说:“你无需考量这事儿,太后自己要去的,想回来自己随时回来便是。”

    乐嫣有自己的顾虑:“可当朝圣母在宫外久居,如何都不是长远之计。总不能一辈子要这般处着……”

    皇帝被她这副可爱迷糊的模样忍俊不禁,他侧头过来尽力宽慰她,点了点她的鼻尖:“太后无论是住别宫还是宫中都无需你忧虑,你只要安安心心在宫里待着便好。”

    他说着说着,渐渐又有些离不开视线了。

    细白脖颈之下水红抹胸。胸下玲珑丰腴的曲线,杨柳一般的腰肢。

    暗室之中,仍白的发光。

    他狼狈地将眸子转向别处,丢下她自己跨步去了床上,闭上眼倒头就睡。

    可她却不能理解的,正说到太后之事呢,他怎么又忽地不理睬自己?

    乐嫣转身又随着他追上了床上,拱去了他的胸怀里。

    他的身子于她而言十分宽厚,她回抱着他的腰身,尽管他的腰身抱起来并不舒服,可她仍是努力的贴近他。

    “陛下,您再陪我说说话吧,今夜还早,我想再听听宫里的事儿……”

    皇帝闭着眸子,喉结上下耸动,闻着枕边甜腻的香味。

    他忽地睁开满是欲念的眼,攥住她的腕子,在她微怔的眸光中,强迫一般叫她覆上自己。

    她的掌心微凉,软和,他隔着软缎小衣摩挲着曼妙喧软,引得她抽气起来。

    熔岩肆意灼,烧在她手中。

    这夜难免煎熬,直到天明,浅浅麝香落去了她纤长的指缝里。

    汗珠一滴滴从他额角滑落,有了落在被褥之上,有的落在一片白融融香而软的新雪堆里。

    鲛室之内,一夜柳泣银珠,桃吐丹露。

    ……

    翌日清晨,已经过了皇帝往日起身的时辰。

    众宫人听着殿中唤水,连忙手持鎏金铜盆,棉巾,香豆之物,鱼贯而入伺候帝后二人盥洗更衣。

    却见皇后眼下乌黑,冷着面容坐在铜镜前揽镜自顾,指连眉笔都虚握不住。

    皇帝几度欲上前触碰皇后的手,要亲自替她描画,却都被皇后恼羞无情的瞪上一眼。

    一众宫人瞧着,顿时大气不敢喘,连连往外殿退去。

    无人瞧见,宫室之中众人走后,皇帝一遍遍抚摸着皇后委屈的脊背,沉声朝她道:“是朕孟浪。”

    ……

    时隔二十日。

    大徵帝后大婚的消息,随着国书一同传至南应皇宫。

    南应虽建立不过十几载,皇宫却在短短十几年间,陆续修建出一副丝毫不亚于前朝宫廷的宏伟壮丽。

    霞光穿透薄云,照耀在彩绘飞檐,琉璃瓦顶,映出一层潋滟流光。

    明德殿——

    日光穿透半敞的宫窗,内殿炉烟袅袅,一片香云凝瑞。

    国君美姿仪,从容弘雅,高而徐引。

    面容瞧不出年岁留下的痕迹。

    国君勤政,正端坐在龙案前,垂眸看着前朝呈递来的文策。

    第82章

    明德殿中, 君臣议事密谈。

    几位重臣滔滔不绝,义愤填膺。

    “北胡如今是何意?前两年若非我朝替他拖着大徵,他们早叫大徵铁骑踏平了去!先前应下的待他收拢国业必定要与我朝共同讨伐大徵, 如今竟又背着我们送去了一个质子入了大徵皇宫?莫非是两头都想讨好不成?!”

    “陛下还需早做另一番准备, 北胡离着我们相隔太远, 若是他有什么异动, 与徵朝有密谋, 我们亦是鞭长莫及!”

    另几道苍老的声音在一旁劝说,劝说骂骂咧咧的众人稍安勿躁。

    “大徵这些年国土越来越大, 多少本被北胡掠去的土地又被大徵抢了去?他莫不是糊涂到与虎谋皮?此事无需太过忧虑……”

    “此事无需太过忧虑, 那何时才能叫都督忧虑?大徵皇帝这回如此打我朝脸面, 将我们两位公主下嫁给了宗室子弟!这便算了,他自己反倒是转头立下了一个二嫁之身的妇人!当真是不要颜面!”

    饶是手底下众人喧闹不堪, 龙椅上的国君也只是垂眸看着手中密折, 神情巍然不动。

    殿门紧闭, 喧闹之声依旧传了出去。

    殿外伺候的一群内侍宫娥们早已习以为常。

    一个个耳观鼻鼻观心。

    “又为了公主的事儿?”几位内侍交头接耳。

    在他们看来国事太过复杂,远没有什么可支起耳朵偷听的。叫众人忍不住窃窃私语的, 无非是事关后宫之主, 皇后膝下唯一爱女的事儿。

    自两位公主和亲大徵皇帝, 而却被转头许配给大徵两位没有实权的皇族宗室子弟, 这消息传回朝廷,朝中诸臣便一团乱麻。

    一个个叫嚣着说什么大徵瞧不起人, 叫嚣着说大徵羞辱国君颜面。

    想来如何不是呢?

    本来是他们国君的诚意,送了膝下才长成的两位公主去和亲。

    这两位女儿中, 还有一个是皇后所出正儿八经的嫡出公主!

    皇后为了此事不知流了多少眼泪, 便是国君难不成就舍得女儿和亲千里之外?

    可为人君者,总归不能意气用事, 到头来国君仍是同意了前朝叫他爱女和亲的决定。

    有宫人忍不住私声嘀咕起来:“我早就说过,栖霞公主骄纵的紧,能被大徵皇帝看去才怪……”

    “嘘!噤声,这话若是被皇后听了去,你以为你有几个脑袋够活?”

    当真是说皇后皇后到,众人话音方落,远远便见宫廊下一群内侍官停落软轿。

    轿中一女子缓步而出。

    皇后发梳牡丹髻,头簪鎏金凤簪,穿戴绛紫团花宫装,端的是一副仪态万千的凤仪之姿。

    她亲自前来明德殿伴驾,却听闻今日朝中事忙,午朝未散,皇后亦是温和体贴,并不叫人往内殿通禀,只在殿外率着一众宫人等候。

    约莫半晌功夫,诸位相公商谈完要紧事,一个个面色不太好,纷纷甩着袖从大殿中退出。

    皇后这才端着汤水入内。

    ……

    黔南天气温暖,终年不见霜雪。

    正值五月,春光鼎盛,阳光明媚。

    阳光洒入明堂之上,只见一片金银丝绣着暗绣在日光照射下隐隐发光。

    国君一袭石青及地纳纱金龙袍,冠顶端镶嵌宝石珠玉,细细的流苏垂落至清隽面颊两侧。

    他并未察觉来人,只一如既往垂首看着手中文策,那文策不长,却许久不见他挪开眼。

    直到耳边珠翠步摇伶仃声响起,一阵香粉袭来。

    国君才回过神来,缓缓合上文策。

    皇后见状忙上前,为他捧来一盏热汤,并将他手边早已冷了的茶盏换下去。

    她低声斥责周围侍奉的宫人:“你们是如何办事的?陛下的茶水都凉了也不知撤换下去……”

    国君抬眸,道:“不该怪他们,是朕嫌喧哗,不准他们跟前伺候。”

    南应国君有着一张令世人惊艳的好皮囊。

    莫说是他年轻的时候,一张俊美面容惹得后宫一众妃嫔为争夺他,尔虞我诈,血雨腥风。

    便是如今这些年,明明是不再年轻的年纪,那张脸仍是叫无数贵女,宫娥芳心暗许,前扑后继。

    哪怕是夫妻间相处这么些年,皇后如今见到他这般半敛着眸子神情淡淡的与自己说话,便又是止不住情绪起伏。

    二人当算的上一句少年夫妻。

    皇后年轻时候随着他吃过许多苦头。

    想当年,她的父兄护送着当年的太子,如今的国君一路南渡,死伤多少战士,才平安护送他来到黔南重续国祚。

    后来前朝各世家想要架空他,黔南多位首领意图分割国土,周道渊的皇位一直摇摇欲坠。

    如今这些年,才算是苦尽甘来。

    皇后父兄于周道渊有再造之恩,周道渊亦是知恩图报,将后位给了自己。

    却又在朝廷的力荐之下一同纳了四位贵妃。

    皆是朝廷肱骨,归降的黔南首领之女。

    黔南臣民原先亦是归属大应的子民。却因地处南蛮之地,远离中原那些年的战争,倒是未受末帝暴政胡人入侵的诸多影响。

    并未对当年的妖妃余孽恨之入骨。

    周道渊自来了黔南,这些年勤勤恳恳,可堪为一代明君。

    几番改革变法,在南应渐渐有了许多号召力,又有许多远渡随他而来的臣子世家追随。

    国君礼遇皇后,除了那四位贵妃,这些年再未纳妃生子,后宫中妃嫔皇子皇女之事,一应都是由皇后操劳。

    国君可谓是给了皇后独一份尊重。

    皇后亦无愧于他,这些年来对待后宫妃嫔皇子体贴入微,少有责备。

    连后宫那些非她所出的皇子皇女都视若己出。是前朝后宫更是人人称赞的贤良淑德。

    皇后保养得宜的手为他奉上一盏热汤,柔声劝道:“政务也不在乎这一时半会儿,陛下劳累了一日,也该休息一下。”

    周道渊信从的自皇后手中接过汤,浅尝了口,旋即淡淡道:“劳烦你有心了。”

    皇后忍不住面色微红,“你我是夫妻,说这些做什么……”

    见此时气氛尚好,她又忍不住朝着国君说:“陛下,栖霞那般的脾性臣妾早就说过不能送去和亲。如今徵皇看不上亦是情理之中,何须再叫她留在大徵那处人生地不熟的地儿?那个什么世子听闻家中没什么实权,只怕帮衬不上我朝,如此何须还要委屈了栖霞?还不如叫她回朝来……”

    “自打她离了臣妾,臣妾总是日日寝食难安,陛下,您以往不也是最疼爱她的么?她这一路还不知受了多少委屈……您便发到旨意,接她回来吧!”

    皆是句句慈母之言,说到后头,素来端庄的皇后,都忍不住以帕掩面,满面哀伤。

    玉鼎前香烟袅袅。

    周道渊骨节分明的指抚上眉心,他一双眉眼凝着那些香云,总显得有几分心不在焉。

    “和亲之事非儿戏。栖霞胡闹你也要学她不成。”

    南应国君为人风雅温和,可皇后面对语气发沉的周道渊,却是心间发怵。

    她知晓这个男人的狠厉。

    可终归是她女儿,她强忍着心惊还欲再劝,国君却已是挥挥手。

    许是被她劝动,周道渊挥挥手,叹道:“若是她丈夫去的早,守寡了再说。”

    语罢,他眼中出神,竟又是频频出神了去。

    皇后唤了他两声,周道渊充耳未闻。

    二人夫妻将近二十载,皇后还从未见过这般的他。

    她盯着那张堪称俊美绝伦的面容,好半晌才沉着面色退出殿外。

    ……

    ……

    另一边,大徵——

    帝后大婚几日间,乐嫣未曾搬往后宫,日日都居住在显阳宫宫室之中,与皇帝同吃同睡。

    除了大婚翌日几位尚宫前来道贺以外,她并未见得其他人。

    太后不想与瞧不上眼的儿媳妇相对,不想喝乐嫣的茶,是以特意选了帝后大婚前几日举宫去了别宫。

    这般刻意之举,自然有联合前朝给皇帝施压不给乐嫣颜面的深意,可却是真叫乐嫣松了一口气。

    当年郑夫人难缠的前景仍是历历在目,如今新婚,她竟没有公婆需日日请安问候。

    她如今有了空闲。

    皇帝说好的大婚之后三日休朝,可第三日时便又有紧急朝政,他天没亮就匆匆往宣政殿去了。

    乐嫣这几日身子本就不舒坦,晚上又闹得晚,等她起床时早已过了时辰。

    等到巳时时分,她才梳整妆容,还没来得及喝口茶水,便得到尚宫局送来的几盘令人眼花缭乱的首饰。

    一盘颜色各异的赤金更薄花样式的耳坠,一盘皆是水晶珍珠耳坠,还有紫玉芙蓉、蝴蝶流苏样式各异的耳坠。

    这般阵仗只叫珍娘唬了一跳,她诧异的问乐嫣:“怎的宫里是只有耳饰了不成?如何全给娘娘送来的是耳坠?”

    尚服局女官见此,连忙表示不是尚宫局的意思。

    “这是陛下亲口吩咐,叫奴婢等娘娘醒来,就给娘娘送过来。”

    估摸着也只有乐嫣知晓内情,她忽地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声银铃一般,一时间竟如何也停不下来。

    惹得一群宫人一副云里雾里。

    乐嫣只好替皇帝挽尊,总不能叫所有人都知晓她们的君主是个多么会装模做样,小肚鸡肠的人!

    她命人将首饰都收下。

    许是乐嫣一时笑得太过,好不容易消停的小腹竟又隐隐作痛。经血不畅,总是堵着出不来,有时候一动作过猛,一出来就是一股股的,疼的她眼泪都落了出来。

    她小心翼翼伸手揉了揉肚子,春澜一瞧便知晓她这是肚子疼,给她端来红糖水,又寻了暖炉过来,叫她去榻上靠着,捂着肚子。

    “这都几日了?若是肚子不舒服就寻太医来抓一剂药吃吃。哎也当真是不赶巧,算的好好的日子,哪里知晓还是正巧撞上了新婚的时候!”为了这事儿,珍娘简直操心不已。

    不过这几日瞧着她家娘子与陛下间恩爱有加的模样,想来陛下并不在意此事。

    乐嫣缓缓脱了鞋履,去塌上懒懒靠着身子,摇头道:“若是才大婚就落得一个要吃药,传出去只怕还以为我得了大病,要不就以为陛下如何了……”

    珍娘被乐嫣这言语无忌吓得眼皮子直颤,连忙打断:“呸呸呸!可不能说这等话。谁敢往外传?都不要脑袋了不成?这两日我瞧着你与陛下间如胶似漆,还以为你这回不疼……”

    乐嫣只笑说:“有些疼,但哪好意思说出来?否则他只怕要闹得满宫室的人都知晓了,到头来他拍拍屁股往前朝去了,没脸的还不是我?”

    “娘子这说的是什么话?那还不是陛下爱重您!”

    只有放在心尖上的娘子,才会因为她的蹙眉她的一点点疼痛,就寝食难安。

    珍娘抚了抚乐嫣的鬓角,宽慰她:“这回结束了,下一回若是顺顺当当怀上就能免了苦楚了。生产过的妇人都不会有这些困扰。”

    乐嫣已经不知多少次听到这些明里暗里催促的话。

    她有些生气起来,红着脸闷声道:“别说了,别说了,我心中自是有数的。”

    几人后殿中正说着,便听见廊外有宫人通传,说是兴庆宫的婕妤来给皇后请安。

    乐嫣一怔,旋即连忙从榻上坐了起来。

    她有些别扭的下床,任由珍娘给她脚上套鞋子,满脑子想着的,是她该如何面对这位婕妤?

    皇帝说她恐怕是南应的人,可乐嫣总觉得这话只怕是他为了哄骗自己,胡乱扯的。

    皇帝与她说,宫中南应的探子只怕不少,要留着沈婕妤一个个找出来。

    无论是真是假,只要如今她还是婕妤,她还住在这宫廷中,乐嫣总要装作什么都不知晓,给她几分薄面的。

    乐嫣想罢,命人将沈婕妤请到正殿里喝茶。

    显阳宫主殿中燃着一缕缕沉香。

    沈婕妤一身流彩飞花蹙金的妃服,瞧着显阳宫中处处摆设,秀眉深锁。

    算起来,她做了这么些年婕妤,竟还是头一回入显阳宫。

    以往每回,在宫外,就被拦住了。

    想到那些苦涩之处,沈婕妤心头一阵阵的发闷。

    她甚至想过栖霞公主能入主中宫,那般的贵女身份本就高贵,她虽恼恨却无可奈何。

    可当得知后位落在乐嫣身上,沈婕妤一连小半月间都难以置信。

    只以为是自己听岔了,以为是宫人听错了……

    凭什么?

    她凭什么?

    沈婕妤看着从殿外盈盈走来的女子,将面上不忿的神色压下。

    “妾参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想来亦是好笑,去岁的这个时候,乐嫣哪回见了她,不该恭恭敬敬朝着自己请安?

    如今竟是反了过来。

    第83章

    陶炉上烧起的水咕嘟咕嘟沸腾起来, 乐嫣慢慢往茶壶中加入揉碎了的茶饼。

    将水壶热水灌入其中,等浅茶色氤氲出来,她亲自给沈婕妤沏了一杯茶。

    她心中却想起, 自己暂居宫中的旧事。

    沈婕妤与献嘉公主谈笑间说过, 日后有空定要彼此间多为走动往春熙宫中喝茶。

    后自己搬出宫, 一切自是不了了之。

    此事乐嫣自知做的不太公道, 沈婕妤心中对自己生怨, 亦是理所当然。

    二人久违的闲言长语,婕妤好在并未对她有什么怨怼之言。

    只是言语中屡次劝说她与太后间说合之事。

    “妾为妃三载, 在宫中常年伺候于太后身旁, 也算是知悉太后脾性。娘娘为人再慈善不过, 而今不过是一时间想不通堵着口气罢了。娘娘与太后间乃是婆媳,至亲之人, 想来日后太后心中必会接受娘娘的……”

    沈婕妤这番话语一出, 乐嫣身后跟随伺候发女官婢女们一个两个都面色难看。

    这话初来听着好听, 字句诚恳,可仔细听来却又隐隐朝着当今皇后暗示自己是宫闱之中资历老的嫔妃, 又伺候太后身边多年有功之深意。

    乐嫣听完只是含蓄一笑。

    她一双眉眼, 状如桃花, 妩媚含情。含笑间水光盈盈, 看向沈婕妤时不声不响,竟叫她一时忘了自己方才的话。

    皇后抬袖, 重新往空了的茶盏中沏茶,如玉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光洁的釉面, 垂眼道:“太后乃陛下生母, 国之圣母,万万不该往外宫久住。此事又都是因我而起, 于情于理我亦是愧疚难当。待陛下前往探望,我必是要随着陛下一同过去。”

    这话显然是拿着皇帝做幌子,将话头直接推去了皇帝处,叫她若是想问太后何时归宫,便该朝着皇帝去问才是。

    可在沈婕妤看来,乐嫣这是摆谱起来——朝着她摆起皇帝对她的恩宠。

    想自己入宫四载得见圣颜的次数屈指可数,还有两次都是因着乐嫣的缘故。

    而这位新皇后,竟是一开口便是随着陛下一同……

    天子万金之躯,竟能随便陪同?

    这般难堪的对比,叫沈婕妤隐隐面色发僵。

    她眸光控制不住的打量起上首女子,见其一身丹霞色宫装,头梳垂云髻,两髻瑞珠金玉步摇璀璨夺目,那张描画的精致的眉眼,往下是饱满的唇瓣,玉盏一般的下巴。

    唇上湿津津的一片,那本是饮过茶水后口脂被晕开的痕迹,靡乱惑人。

    可沈婕妤却无端的猜忌,那是昨夜她侍奉君主,承皇恩的寸证。

    想她以往遇见天子,总觉得心头慌乱。只觉当今是如此英明神武,霸业国祚常怀于心,甚至连后宫妃嫔之处都抽不出身来看顾。他看不上自己,怪也只怪自己没有本事……

    可如今想来,当真确实是自己没有本事。

    难以想象皇帝那般肃穆持重之人,是如何与另一位娘子如胶似漆,恩爱有加的。

    他是如何……如何喜爱一个人的。

    哪怕他喜爱的那位娘子如此不堪,二嫁之身,他竟也一点不在乎。不声不响的将她捧上世间女子垂涎欲滴的宝座。

    原来陛下并不是不重儿女情长,只不过不是朝着自己罢了……

    沈婕妤想来亦觉得胸中一片翻江倒海,她却只得违心赞出溢美之词:“是娘娘思虑得到,这事儿原也不是妾该提的,必是以孝为先的。”

    而后不消片刻,婕妤娘子便欲告退而去,乐嫣放下手中杯盏,望了望身边女官。

    得了皇后吩咐,当即便有女官出列,朝着婕妤娘子默然行礼,道:“请婕妤娘子稍候,听闻尚宫局四司中有宝印文书尚且安置在兴庆宫……”

    沈婕妤像是才回忆起来,连连道:“若非提醒,险些叫我忘了要紧事。妾今日来,一来是给娘娘请安,二来是为了宫务一事……太后出宫前将六宫宫务移交妾手中,往年六宫自有尚宫局坐镇,妾亦只是逢年过节大事上代为掌管,如今竟是一恍间忘了,还望娘娘恕罪……”

    先提出太后与皇后间不睦,又缓缓道来自己侍奉太后多年的功劳,太后允她同理内宫诸务的事儿。无非是想叫乐嫣及身后一众女官心中胆怯。觉得若是才入宫没几日就要夺权是小,不敬太后才是难看。

    沈婕妤这一招以退为进,等日后太后返宫只怕又是另一番造化。

    一来皇后不得太后喜欢,可谓是备受厌恶,二来皇后父族微小,无甚助力,身份本就颇受争议,自己后位本就在旁人看来摇摇欲坠——今日乐嫣若是今日为求颜面在婕妤三言两语之下退了一步,往后六宫诸多内监女官心中只会觉得皇后懦弱无能,比不得掌管宫中多年的婕妤娘子,更只怕旁人心间觉得,她当不起皇后之职——

    此例一出,日后收拢人心只怕艰难,更怕自己宫中之人也生轻视的异心。

    若是等太后返宫,乐嫣想拿回内宫诸务只怕难以甩掉沈婕妤,如何也要落得与她一个共治宫务。

    “婕妤有心了。”

    乐嫣寡淡一笑,端过茶盏慢慢抿了一口,“后位多年空置,若非婕妤代为掌管只怕宫中亦是一团乱麻。自我得授金宝本该即日执掌内宫,如今倒是有劳婕妤亲自过来一趟。本宫遣内监、女官十二人与婕妤娘子同回兴庆宫,移交宫务便是。”

    二人这番一来一去,却是几句间便将后宫权力分属重新拟定。

    沈婕妤眼中掠过重重阴云,出言笑道:“是了,妾也正有此打算,只是依规矩,妾想着本该等娘娘迁宫之后,册立属官之职,有了官署之所,移交一切宫务才不至于慌乱……”

    乐嫣似乎有些惊疑,她将手中杯盏放下,凝眉问她:“依着规矩?依着哪朝的规矩?”

    她眸光落在沈婕妤姣好的面容之上,缓缓道:“本朝太祖皇后再世之时春熙宫连属官都未配齐。先帝元后逝去,便未曾立后,宫务皆落在几宫同理,依你所言莫非依着规矩,昔年太后宫殿未设台署,连宫务也不该插手?”

    乐嫣话未说完,沈婕妤自觉不妙,伏身跪拜,口称:“是妾僭越,妾有罪!”

    事到如今她忽地意识到,眼前这人还是那人,却又有许多地方不一样了。

    以往的乐嫣在她看来是个柔情绰态,过于天真行事草率的女子。

    如今不过半载,乐嫣怎生变得如此厉害?

    乐嫣却也只是点到就收,对她留足了情面,唤她起身。

    “什么罪不罪过,不过是一时不通宫规罢了,你侍奉太后多年,便是有罪也足够这一回相抵的了。”

    语罢她便朝着身后掌事姑姑道:“婕妤侍奉太后有功,赏金。”

    皇后的赏金,自不是那等金元宝等俗物。

    掌事姑姑随着皇后话音落下,便举着一方乌案行至沈婕妤面前落定。

    只见上面摆着红雕漆盒一方,内盛金钱四枚,元宝一分,金如意一对。

    众人瞧着往日与人为善,笑意盈盈的婕妤娘子,只今日一回与皇后正面相交便难掩情绪,如满月的脸上笑意僵硬,唇角更生出几分阴郁的意味。

    若她还是昔日侍奉在行宫的掖廷宫娥,如何都能逆来顺受。可如今她做了整整三载万人之上的婕妤娘子,何曾受过如此屈辱……

    掌事姑姑见沈婕妤迟迟不动,忍不住提醒道:“婕妤娘子,皇后赏赐,你当跪地谢恩。”

    沈婕妤低眸敛色,暗咬贝齿,再是不情愿也只能笑着接下,跪谢皇后赏赐。

    她接过赏赐,也没了继续留在殿中自取其辱的意思,便借口时辰不早了,朝着乐嫣告退。

    乐嫣微微颔首,亦不继续留她。

    沈婕妤出了宫殿,便再不掩面容阴沉,将方才珍重捧在手中的赏赐丢去身侧宫人手上。

    身侧宫人吓得面如土色,连忙接过恭恭敬敬将皇后赏赐重新捧着。

    心中惊呼这位婕妤娘子往日八面玲珑,如今还是在显阳宫之中多少双眼睛看着,她就敢这般轻视皇后赏赐?

    沈婕妤见伺候自己的宫人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心头恼恨更盛。正欲说什么,眼角余光却猛地瞥见殿外一截玄底金线袍角。

    她眼皮重重一颤,抬眸便见殿侧廊下,天子不知何时悄然而至。

    不知他立在窗外,听了有多久,有没有见到方才她的举止——

    沈婕妤顿时面上一片赤白,惊惶起来。

    皇帝寻常时候总是挂着一张喜怒不浮于色的脸,没人能瞧不出他的喜怒来。

    她连忙收拢好面上神情,压着心惊胆颤上前请安,却见尚宝德已经匆忙上前来,肥胖的身子犹如一堵土墙,堵在了她眼前。

    “婕妤娘子,这边请。”

    ……

    沈婕妤走后,殿内重新恢复了岑寂,乐嫣耳根子才清净起来。

    她本欲歇息一下,却听殿外传入尚宝德的声音,还有乌泱泱的跪地叩拜之声。

    想来也知是皇帝回来了。

    这是显阳宫,许多双眼睛瞧着。人前的乐嫣十分讲究规矩,她当即端正了姿态,敛着衣袖迎出去。

    “陛下何时回来的?”

    皇帝牵她往殿内坐下。

    “来了有好一会了。”

    乐嫣扬眸看他,“有一会儿了为何如今才来?”

    他道:“朕是怕有旁人在,朕踏进去不太好……”

    “有何不好?”她有些不解。

    皇帝抚着额笑了笑,“担忧你心里不舒服。”

    乐嫣一怔,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她嘴硬:“怎么会呢?我都已经嫁给你了,这些事情早就心中有了准备,再说你也解释过的……”

    皇帝只用那双深眸凝视着她,叫乐嫣一时间有种被他看破不说破的感觉。

    她面红耳赤,轻捂着唇替自己挽留颜面一般:“是有一些罢了,我先前与你说过的,可没有瞒着你,我心眼确实有些小……”

    皇帝实在没忍住,伸手去刮了刮她通红的小脸。

    “心眼小又不是坏事。”

    “你有什么心事什么不欢喜的事都要说出来。娘子们的心思朕未必能猜透,朕若是有哪里做的不好的,你要告诉朕。”

    乐嫣听闻,忍不住抬眸看了看他,伸手覆上摩挲在自己脸颊的那只大掌。

    她用那双剔透的眼眸与他对视半晌,轻哼了一声:“……忽地说这些,你莫不是觉得我今日处理的不对不成?”

    皇帝却没有立即说话,反倒是拉着她的袖,与她道:“朕陪你去显阳宫外四处瞧瞧?散散步?”

    乐嫣想了想,点点头。

    入宫三日,她竟还没走过显阳宫。

    她自幼长在这处京城,禁庭,可对这处该隶属于外宫的宫殿仍旧是陌生的。

    显阳宫并不只是一座宫殿,是包含主殿以及左右前后十几处宫殿的统称。

    显阳宫中轴布局,左右前后共有八处宫门,宫殿处处壮丽巍峨,殿阁宏伟,宫室绮丽。

    以帝王寝具之殿主殿显阳殿为划分,显阳宫第一大殿为宣政殿,宣政殿规模之大穷极壮丽冠绝古今,亦是百官议政,尚书朝堂之所。

    而主殿显阳殿是为皇帝寝居之所,内廷主殿,往主殿之后绵延百座,千余间宫舍,才是民间相传的‘内庭’,亦是后宫嫔妃之所。

    今日的阳光格外灿烂,朱红宫窗在阳光投射下,洒下遍地光影。

    甚至在阳光下走动的久了,竟伸出几分炎热之感。

    乐嫣被皇帝牵着袖,走在显阳宫的白玉回廊甬道之上。

    二人跨过一道道长廊,穿过一扇扇门,不知不觉来到了宣政门下。

    她一步步穿过宣政门。

    她走的有些累了,抓着他的臂弯,仰头直瞪瞪瞧着门前气势恢宏的宣政殿。

    只叹一句世间无常。

    这处宫殿群经历过无数代君王,年幼的乐嫣曾经随着母亲出入宫闱也只能隔着内廷,隔着层层叠叠的宫墙远远看着远处外宫诸殿。

    她敬仰,敬佩着从宣政门出入的宰相公卿。

    谁曾想,这座曾经属于她曾祖、外祖的宫殿,后面有朝一日她以皇后之身住了进来。

    她堂哉皇哉,踩踏上了这片土地。

    皇帝温柔的凝视着她皙白的面容,以指腹擦了擦起她微湿润的额发。

    温和耐心的教导着她。

    “驭下,确实需恩威并行。可皇后手握印绶,对犯错的下臣赏赐,那对有功之臣,当如何?人的贪心,都是一点点被喂大的。甚至今日,你不该叫她踏入显阳宫。”

    乐嫣不由得眉头皱紧,叹息道:“如此看来,我今日岂非错的离谱?”

    “唔……也不全然。”

    他还是很给她留颜面,冲着她氤氲着期盼的眼眸,想了半天,道:“至少,你……”

    “至少什么?”

    “至少,你清楚自己的不足。”

    乐嫣:“……”

    第84章

    前朝时, 坤宁宫因失火烧毁宫檐,大徵建朝后宫妃嫔人数远不及前朝,连同坤宁宫之内诸多宫殿便一直被荒置下来。

    如今圣上立后, 多处宫舍才开始重新修建。

    坤宁宫在原本地基基础上重新修筑, 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座北面南, 面阔连廊九间, 进深三间。

    木雕鎏金朱红槅扇门, 双棂花槅扇窗,室内东侧两间为暖阁, 如今做为皇后居住的寝室。

    华堂处处墙壁以芳香的花椒子涂料, 彩绘装饰, 多遍干透之后,满殿生香。以黄金凿成莲花纹样, 贴饰香殿地面, 水晶玉璧为灯烛, 珍珠为帘幕,琉璃为帐。

    帝后大婚后一月。

    皇后才从帝王寝宫迁入坤宁宫, 随着皇后迁宫, 诸多内宫事务, 后署也渐渐完善充实。

    日后这些内监, 女官,会履行各自职责, 与六司共同辅佐皇后统治宫闱。

    宫中众人原先皆是一片观望之姿,都在观望这往后二十余载的宫廷女君究竟是何人。

    是以长春宫太后婕妤为首的揽权十余载的皇帝之母, 还是才入皇宫没有母族支持, 地位不稳的皇帝之妻。

    一月有余间,先是随着婕妤娘子入显阳宫拜见被收回尚宫局印章, 而此后一月不见太后出面,反倒是皇后得宠于君王,治下亦缓缓上手,掌权一月间滴水不漏,未出分毫差错。

    一个个前朝后宫老狐狸们心中纷纷动摇,原本还在观望之中,如今倒是各个站不住脚,迫不及待往坤宁宫处献起殷勤来。

    果然如皇帝先前所言,先前那些反对皇后的势力,刺耳之言,朝中压也压不住斥责乐嫣的折子也渐渐趋于平静。

    只不过平稳还未两日,别宫居住的太后在一个午后,一群宫人的簇拥下回了宫。

    ……

    七月初,浮云飘渺,日照鎏金。

    眨眼间便又到了盛夏暑闷之时。

    绿槐高柳中有新蝉藏动,树梢枝头时而栖鸟长鸣,哗啦啦振羽翅而去。

    暮色斜照着坤宁殿,窗外霞光朗照。

    内室之中,帐曼轻晃,暖香浮动。

    女子繁杂薄透的裙裾堆积盘踞在塌下,羊脂般细腻光滑的肌肤渗透出晶莹汗珠。鬓发透,湿。

    男子手背护着她的发顶,每一次低头亲吻,都吻的很用力。

    本始于午后夫妻小憩时浅尝辄止的一个吻,吻的深了,浑身潮,湿不堪,也睡不好午觉了。

    屋檐外太阳炽热,转眼又落了雨水。

    恍惚间皇帝仿佛来到了极乐仙境。

    粉色莲花一层层舒展,阳光炙热起来,炽烤着娇嫩的蕊。

    鲜嫩的花瓣受不得暴雨摧残,霏霏雨露忽地又落下,淅淅沥沥反反复复。

    渐渐的,空气中渐渐升起咸腥潮湿的气味。

    小娘子衣衫半敞,裙摆偏飞,浑身软汗埋在他脖颈里,连说话声都断断续续。

    “歇息好了就快些去吧,方才尚宝德还着急来寻您。您是一个好天子,不该成日沉溺女色……”她自以为的劝告,落在他耳里却是一塌糊涂的软着嗓子冲他撒娇,挽留自己。

    乐嫣很快也察觉到他的眸光,直勾勾的仍不断打量自己衣衫之下。

    哪怕方才事后被她遮遮掩掩,只能看到一小半,也足够男人频频落去眸光。

    乐嫣不由娇笑了起来。

    她确实不明白,这处有什么好玩的。

    陛下往日多沉稳高广之人啊,这事儿上,总急的似个要抢着吃的孩子。

    “还没摸够不成?”她那卷翘的睫羽随着眼波颤了颤。

    皇帝连忙正色摇头,以沾满汗水的鼻梁刮了刮她的脸颊,惹来她一阵嫌笑。

    乐嫣宛若妖精一般,诱缠着穿过他粗粝的掌心,重新将它覆上其上,唇瓣贴着他的耳畔:“喜欢就摸摸吧,摸完了就该去处理政事了。其余的事情,晚上再说……”

    她觉得自己当真是全天下最好的皇后,会如此想尽方法规劝皇帝不要沉溺美色,不要成日走歪门邪道。

    皇帝睁开眼睛,眼角微微发红,怀中人艳若桃花,一双眸子湿漉漉的。

    几乎掌握不住令人心如擂鼓的细,嫩。

    浑身紧绷,奈何政务要紧。

    做了天下之主,当真也只是瞧着风光。

    近来因北胡一事边关又生动荡,他每日早朝过后紧接着午朝,若是政事多了处理不完,便连用膳也顾不得。

    今日亦是如此。

    二人才是大婚,堂堂天子竟沦落到趁着用膳之际与娘子共赴巫山。

    再匆匆回宣政殿中处理朝政。

    皇帝走后,乐嫣整理好妆容,独自倚靠着软榻。

    她瞧着窗外榴花耀眼,不免兴致寥寥。

    正欲差人问问近来宫务,却听殿外有内监过来禀报。

    “娘娘,今日午时奴婢见长春宫中几位小黄门出了宫,朝着各处府邸去了。还有人瞧见还有小黄门往淮阳侯府去了……”

    语罢,他小心翼翼看了眼皇后的神色。

    见皇后眼眸微敛,面上有些疲惫却不见惊惶,这才安心了有些。

    他选择投靠皇后一派,日后一应荣辱都与皇后相关。自是不想见到那等心神不定的主子娘娘。

    乐嫣听闻,面上也不见喜怒,只命宫人给这小黄门一份厚重的赏赐。

    待人走出坤宁宫后,她才微微拧起眉头来。

    太后回宫已有几日,初回宫那日乐嫣甚至没有得见太后的面,反倒是太后免了她日日请安。

    这几日乐嫣除了听闻沈婕妤日日往太后宫中去伺候,便再听不见旁的消息。

    如今听到这等事——难免心神起伏。

    太后又想作甚?

    上回是扣押了自己的父亲,想给自己扣上一个私生女的帽子叫自己无缘后位,如今呢?寻淮阳侯府的人作甚?

    她若是记得不错,卢恒不是已经被升官去了南边儿?

    坤宁宫掌事姑姑在宫中待了二十几载,想必同长春宫中也时常打交道,总能摸得透太后的一些心思。因此一听便上前与乐嫣耳语:“娘娘,太后喜好看戏好热闹,总说宫中处处荒凉没什么人影,每月总有几日惯请相熟女眷往后宫中走动,这回只怕也是如此……淮阳侯是您与陛下大婚之时离京赴任的,可淮阳侯府中还有他的母亲姊妹,太后许是存了宣召老夫人入宫的心思——娘娘,您该早些有应对之词才是。”

    试想明日太后若要当着诸多夫人的面请皇后过去,皇后寻什么借口不入席?

    本就是满朝都在看太后皇后这对天下至尊婆媳不和的关头。皇后但凡做的一点不对,只怕都要被扣上一顶大不孝的帽子!

    可若是去了,席间又遇前夫母妹,那等场面该如何窘意才是?

    乐嫣不是圣人,更不是皇帝那般御极多载,处事不惊之人。

    乍一听闻太后如此打算,心中难免生出些惊惶难耐。

    珍娘不敢骂太后,只敢嘀咕:“太后这般为了叫我家娘子颜面无光?岂非也是在打自己家儿子的颜面?”

    太后当真是为了扯落自己面子,连天子、皇家颜面都不顾及了不成?

    这谁也猜不准。

    毕竟从上回太后关押乐驸马的事情看来,这位太后许是安生久了,做许多事全然不计后果。

    换而言之,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走一个小的,如今又来了一个老的……太后娘娘究竟是什么意思?只怕不是沈婕妤蛊惑的才是!就说她没安什么好心。姓郑的那老虔婆跟她养的,一个两个哪是个什么好东西?只怕给机会不知要如何诋毁娘娘名誉!”

    乐嫣见自己婢女们着急起来,仓皇的心竟是缓缓安定下来。

    她一时间思绪万千,回忆起在永川府的两年,与郑夫人及郑玉珠相处的点点滴滴。

    乐嫣不动声色的想着,若是为了一个郑夫人便避之不见,只怕叫太后一群人以为踩到了她的痛处才是。

    日后,这等烦心事只怕三五不时便要被长春宫的人提出来恶心自己一下。

    自己要将把柄递给旁人?

    纵有千种过往,如今她已是皇后。是她们所有人的女君。

    怕?

    该怕的也该是她郑夫人才是。

    第85章

    未几日, 夏光人燥,金光浮跃。

    宫娥们穿过层层宫廊,往长春宫中捧入一盆盆冰鉴。

    殿中本该人声鼎沸, 今日却尤显寂寥。

    直到太后入殿, 左右一瞧, 竟见偌大殿中来人只有往昔不足一半。

    还多是一些太后娘家女眷。

    陈太后皱紧了眉头, 偏首看了眼小黄门。

    小黄门见太后面染薄怒, 连忙跪下:“奴婢三日前依着太后的吩咐挨家挨户都上门传旨了……”

    另有一女官匆匆从殿外进来,附耳太后身侧, 道:“秦、宋两家国公府的夫人娘子们说染了风寒, 担忧入宫染给了宫中, 适才没入宫,恭亲王妃说义宁县主不舒服, 她过去照看, 两人皆是未来……”

    太后闻言神情很是不悦, 一双幽绿的眸光依次划过殿中珠围翠绕的女眷,只叫众人一个个垂下头去, 心惊胆战。

    众人心中暗道, 早知她们也该学那两处国公府的女眷们了。何苦掺和在这对天下至尊婆媳间, 受苦受难?

    帮着哪边只怕都不好……

    太后面容泛冷, 朝宝塌之上坐定,侧首问身侧的容寿:“淮阳侯府女眷, 可来了?”

    容寿上回因为太后胡作非为的缘由很是吃了一番苦头。今日他有意劝说,嘴皮都劝破了, 可劝说不动, 只得躬身去殿下传淮阳侯府女眷上前。

    “禀太后,淮阳侯太夫人到了。”

    不一会儿, 只见长春宫大总管引着两位埋首垂胸,面容萧瑟的女眷去了太后手边。

    听不见上首太后与淮阳侯府女眷的话,众人只能瞧见两人竟十分得太后颜面。

    众人心如明镜,只装作万事不知,与周围人窃窃私语。

    “瞧瞧,这两位怎么也来了?”

    “是啊,怎么还有脸面来?要是我呀,别说是太后,便是天王老子过来请,我也不来……”

    “可不是?瞧着那两位,夫人倒是举止得礼,身后的那位娘子,瞧瞧吓得小脸煞白……”

    “可不能这般说,淮阳侯前不久还升了官,年纪轻轻正三品,放眼前朝能寻出几个来?也是后生可畏了。”

    “什么后生可畏?当真以为我们不晓得?不过是遮丑才外放到了京外去了,南蛮之地,再大的官儿算得了什么?且我丈夫才同我说过,只怕是一辈子都不会调回京的。”

    倏的,殿外有小黄门朗声唤:“皇后娘娘驾到——”

    殿内烛火高照,亮如白昼。

    诸人神色一凝,纷纷停下手中杯盏,自案边出列,乌泱泱一大群人朝着殿外入内的身影,俯首叩拜。

    年轻的皇后一身天丝锦织作的绛紫逐花华服,累珠叠纱裙,髻云高拥,鬟凤低垂。眸光流转间,滟滟有流霞映波之姿。

    卢锦薇偷偷抬眸,见到这般前呼后拥华贵雍容的乐嫣,许是皇后妆容太过艳丽,竟叫卢锦薇怔忪许久。

    在皇后似有所感眸光移过来时,狼狈地将自己面容掩盖了下去,随着人群一头跪拜下去。

    乐嫣眼神浅浅划过她们,朝着上首太后福身行礼。

    皇后一入殿,便有长春宫的宫人端来高案,凤椅,琉璃盏金樽,恭请她入座。

    乐嫣眸光从郑夫人那张刻板僵硬的脸上移开,缓缓落去了卢锦薇身上。

    她描绘着鲜红蔻丹的手指摩挲着袖口,甚至在太后未曾开口为三人‘引见’之时,主动开口笑问:“这是郑夫人?卢娘子?”

    郑夫人本来一听皇后来了,面容僵硬,清瘦的身子都忍不住颤了颤,恨不得将自己藏起来。

    她强压起震惊,知晓这是皇后与太后博弈的风口浪尖,自己只要不做出格之事,皇后只怕也不敢为难自己。

    谁知才这般安慰自己,皇后转头竟然开口提到自己。

    “许久未见,你二人如今可好?”

    人都是这般,若是乐嫣是以往那副温吞模样,佯装瞧不见她那般不声不响,郑夫人只怕还能镇定许多。

    可皇后竟是丝毫无惧,主动开口。

    郑夫人此生从未如今日这般惊恐难安……只怕这世上也绝不会有旁人同她这番遭遇了。

    她究竟是造了什么孽……

    前儿媳转头做了皇后,听闻还备受圣宠……

    自乐嫣入殿后,郑夫人甚至不敢看一眼她的面容。

    这段时日,她从最初的惶惶不可终日,到如今这般自欺欺人。觉得只要瞧不见乐嫣的如意,就能证明她一定只是人前活得风光,人后只怕还不知如何苦楚无处可说。

    郑夫人不止一次,一遍遍咒骂着,一遍遍朝着佛前许愿,许愿皇后生不出太子。

    告诉自己皇后不过是以色侍主,等她色衰爱驰,迟早被废罢了!

    可一切的镇定,几乎随着皇后这一句问话,烟消云散。

    “皇后问夫人话。”

    迟迟未见回话,乐嫣身后女官上前再问。

    郑夫人藏在广袖下的手忍不住颤抖,倚靠着同她一般狼狈不堪女儿才勉强站稳脚跟。

    她听闻此话,惊骇的腿脚一软,便拉着卢锦薇一同跪下。

    还是乐嫣轻轻扬手,阻止她再度叩拜。

    便再是尊贵的身份,动不动就叫官家女眷前来叩拜,难免落人口舌。

    乐嫣温声细语,一如以往那般的腔调,含着笑:“夫人娘子方才已叩过了,这回……便免礼吧。”

    卢锦薇与郑夫人二人一听,却一个比一个低着头,卢锦薇只言片语也不敢回话。

    只郑夫人瞧着自己鞋面,恭恭敬敬答曰:“回皇后的话,妾一切安好。”

    皇后听此,似是欣慰,抚着酒盏,浅浅一笑。

    席间诸女心有余悸瞧着这一幕,刹那间满殿悄无声息。

    太后见这对母女竟如此上不得台面,充不了半点用,不由得厌烦一般挥了挥袖,命二人下去候着。

    二女顿时犹如得了大赦,连仪态宫规都顾不得,众目睽睽之下脚步匆匆,往殿下席面而去。

    等皇后款款入席,宫宴才正式开始。

    太后笑意僵持着,饮了一杯酒水,稍顷了顷身,命歌舞开始。

    宴上歌舞奏起,女郎身姿曼妙,腰肢柔软,一曲终了只叫众人忘了先前烦恼,纷纷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歌舞之后,稍顷便见一面容粉白着彩衣戏服的女子步如履祥云之上,款款登台。

    水袖挥舞间,箜篌之声缓缓萦绕。

    半遮面儿弄绛纱,暗飞桃红泛赤霞。落絮飞花辱了君清雅。

    随着女子歌喉一丝一缕婉转悠扬,唱的叫人如痴如醉。

    诸女都在叫好。

    只乐嫣却双眸渐渐幽深起来。

    无他。

    这出太后命人随便唱的戏,如此恰巧是后人赞扬前朝忠贞烈女,国破家亡,丈夫落水失踪,宁可殉国殉夫也不愿再嫁的气节。

    诸女多是悲春伤秋之人,席间又有许多年岁稍大的女眷经历过前朝末年之浩劫,自然更能感同身受那细中女子气节。

    反观皇后……多有感同身受之辈,不由黯然落泪。

    有心思活泛的,皆是想起这出戏微妙之处的。

    一个个就着戏腔空隙偷偷去打量上首皇后面色。

    却见年轻的皇后虚握酒杯,神色安然淡漠,眼梢自生风情,却丝毫瞧不见羞愧神色。

    后位该是女辈至尊,本应由品德优胜之娘子担当方能服众。

    这位皇后,何德何能?

    众人只敢腹诽,上首太后却已借戏垂训起来。

    “哀家见此,倒是不由想起患难时曾经见过一妇人,她本是富贵人家的娘子,亦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奈何一朝国破家亡与丈夫分离,竟是沦落到当街卖草鞋划破面容,也要守着丈夫——”

    乐嫣却是辩也不辩,只是静静听着太后的话。

    太后又问她:“皇后觉得此戏如何?”

    乐嫣答曰:“妾听此戏亦是心绪难平,想必那娘子的丈夫若非一代英豪,也必当与那娘子一般情比金坚。”

    太后静默片刻,忽而笑着,并不与皇后扯什么情不情的:“有道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许那女子的丈夫也未必是什么世人以为的良人,更非什么英豪,只奈何那女子品性极佳罢了。”

    这话只差人前将皇后为人庸俗不堪,不能同甘共苦之语扣去她头上。

    乐嫣听着,却道:“品性极佳却不等同于痴傻愚钝,妾却以为,那女子既是忠君忠情之人必是性情之辈。为国守节方是大义,为夫守节,必她的丈夫担的起她这份心意。”

    太后听了一阵气闷。

    “皇后莫非是觉得前朝这位甄氏烈女的事迹还有假不成?”

    “妾不敢。妾亦只是感慨。听闻自这位甄氏烈女的戏曲广为流传屡禁不止,南边已有妇人以学她气节为荣,夫死后被娘家婆家联手活生生逼迫那娘子守寡,甚至逼迫她上吊自尽。妾以为,这出陈年旧戏不管是真是假,闹出人命来,如何就不该再唱了。”

    “说戏你却扯起旁的,莫不是皇后觉得这女子殉夫的气节还有错不成?”

    诸人却见皇后展颜一笑。

    乐嫣说起自己的真心话:“每个人皆有每个人的活法,妾不是她,未曾经历过她的经历,如何能评判她的人生过错?只是妾觉得,落水并不等同于死亡,如此就受不了自尽了去有些过于感情用事,若是她的丈夫又活了,该如何是好?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儿女有一点伤痛父母该千倍万倍痛之。父母尚在,见子女为情而亡该如何痛苦?殉情前应当清楚的一件事,若是你们死了你们的丈夫愿殉吗?还是……”

    皇后这番未尽之言,却叫所有人都怔了一下。

    诸女都是聪慧之人,何曾不明白皇后的言外之意?

    这世上,绝大多数男子只怕转头落下几滴眼泪就另娶妻生子去了!拿着自己的嫁妆,养着旁的女子与孩子,自己的孩子日后还要管旁的女子叫母亲……

    诸女面上又红又白,一时间不知作何感想。

    几个方才还哭泣的厉害的娘子一个个红着眸光对望一眼,皆是都哭不下去了。

    纷纷拿着帕子偷偷抹着眼泪,觉得自己方才当真是丢人现眼的紧,人前因一出戏失仪。

    连陈太后都跟着心口一堵。

    万千借机训斥她的话,全被一句话轻飘飘堵了回去。

    陈太后气闷之下,接下来的歌舞都不想再看,再不想看见乐嫣那张脸。

    太后以手抵额,早早散了宴席,命众女退下。

    待人都走后,陈太后神情恹恹,瞧着远处宫娥簇拥着渐渐影退的身影,不由苦笑一声。

    “以往瞧不出,倒是越来越能说会道……”

    第86章

    从长春宫乘撵回到坤宁宫, 乐嫣一路间与宫外女眷擦肩而过,受诸女问安,她神情不见有丝毫疲惫。

    只等入了坤宁宫, 叫人都退下时, 乐嫣面上的强颜欢笑慢慢散去, 人一下子疲软下来。

    她掀开层层帘幔, 如今只想往榻上倚去, 好好平复自己的心情,可打帘入内, 却见塌间直棂窗旁早有了一个人影。

    皇帝曲膝侧坐, 倚着凭几, 在等待她的空隙翻阅山川图记,翻阅的出神, 竟未曾察觉她的到来。

    阳光透过朱红宫窗, 落在他直挺的鼻骨上, 往他纤密睫羽上渡上熠熠流光。

    乐嫣微蹙的眉头一点点松开,不知缘故的她忽地升起玩心, 趁他翻页时聚精会神, 双手从他背后, 灵快地掩去他眼皮上。

    却见掌下之人竟缓缓扬起下颌来, 他修长的脖颈上,那处凸起上下滑了滑。

    皇帝轻嗯一声, 像是一个纵容孩子胡闹的长辈,配合着问她。

    “你是何人?”

    乐嫣原本还玩心大起, 一听他这毫无演技哄着小孩儿一般的话, 登时像一只河豚泄了气。

    她便将自己的掌心往回缩。

    却被他早有预料一般地擒住细腕,托着她腰肢的手缓缓收紧, 将她收进自己怀里。

    他的眸总泛着深幽莫测,偏偏见到她时那些阴翳云雾总能一点点散去。

    他见到她时,眸光湿湿的,直勾勾的充斥着毫不掩饰的情感,总不见往昔那个威严莫测的圣人模样。

    竟有些——可爱……

    是的,可爱。

    乐嫣仰头看着他,面颊在他气息之下不禁红扑扑的。

    “往太后宫里去了?”他问她。

    乐嫣解释说:“太后派人来请,我闲来无事便过去了。”

    她并不愿意朝他表现出自己的胆怯和无能来。

    以往的她无所畏惧,可如今总归不一样,喜爱一个人时,总想将自己最好的最坚硬的一面给他好好瞧瞧。

    尤其是对着这般的一个伟岸的丈夫。

    他体贴稳重,将自己的许多事情能想到的都提前处理干净,他顶住了几乎所有的压力,而自己如今不过是承担自己应该承担的罢了。

    若是还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

    就像是对着一个巨人,乐嫣总会觉得自己过于矮小不堪。

    乐嫣轻轻呼了一口气,慢慢将脸蛋依靠在皇帝的肩头。

    “我想着也没什么,今日我可是处理的妥当的,只可惜陛下今日不在,没有瞧见我今日的样子……那些女眷们今日瞧我的眼神,与往日不一样——”

    她语气中难掩饰的泛出了小女儿般的娇羞与洋洋自得。

    可企图炫耀的话语,却也渐渐止在唇瓣间。

    只因皇帝一声不吭的强硬掰开她的掌心,垂眸便瞧见那双粉白的掌心之中,落着几颗通红的指甲印。

    一颗颗小巧的,弯弯的,像是月牙儿。

    她这人便是这般。

    有一些担惊受怕,面上或许不显,可就喜欢偷偷掐着自己的手心。

    皇帝不声不响,只是沉默着看着她。一点点用拇指摩挲着她的掌心,像是想要将那些痕迹揉开一般。

    乐嫣心中慌乱的紧,眼眸都无处可落。最终落在被他随手放在桌边的那本游记上。

    她惶然地将手心抽出来,将那本游记卷过来,指着最上边的一页,指着画上的那只巨鱼。

    “陛下竟也喜欢看这种书?我小时候就不喜欢看了,都是假的罢了……”

    皇帝心中微微叹息,知晓她心思重,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揉了揉她的额发。

    “未必是荒谬,有真有假。”

    乐嫣道:“这世上根本没有这等大鱼,若是真有比船还大的鱼,那怎么还有渔民敢乘船网鱼?只怕一个个都吓得离水边远远的,还有谁敢去水边钓鱼……”

    “你怎知没有?”

    “就是没有,比船还大的鱼,该多大的湖才能生长出这般大鱼?”

    皇帝挑了挑眉:“你见过的湖都有多大的湖?朕十几岁时随着十几个手下往东渡过,见过一望无垠的海,与帝都这处的那些湖泊可不一样。谁也不知里面有多深,老渔民们都说,里头什么怪鱼都有。你想不到的东西,没见过的东西,还有很多。”

    乐嫣听了倍感震惊,却也强硬道:“我可不是什么都没见过的,我亦去过许多地方。小时候随着母亲去封地,那里处处皆是层峦叠嶂,碧波荡漾。以至于我后几年瞧被世人夸赞的美景也觉得不过了了罢了。后来我去了永川,那处更是不一般,许多湖泊,溪流,那处的人多好风雅,讲门楣,喜着旧时衣裳,连口音强调都与官话相差甚远。总之都是别具一格的风景。那时我便想着,每隔百里风景便如此截然不同,若是隔着千里万里,又该是如何一番模样?”

    她抿唇:“我怎会想不到?我早就有想到的……倒是您,您都去过哪里?”

    皇帝见此,忍俊不禁:“万里没有去过,千里朕倒是去过不少。北至北境,南往黔南,朕少年时游历过胡羯之地。北境万里广袤土壤,天与低相交连,黔南山峰无数,遍处密林毒瘴。朕十六七岁时,满脑子想着的都是去买一艘大船畅游东海。一切都准备妥当了,连船手都召齐了,却在出海前被父亲属下寻到,拿着绳子将朕绑了回来。”

    乐嫣听了十分惊奇,迷茫的像是一个小孩儿,想也不想二人年纪的差距,就抬眸质问起他:“你那时竟没想过要带我出去么……”

    皇帝摸了摸鼻子,赶紧不再提这一桩事,他谦虚说起自己没见过诸多东西,没去过许多地方。

    乐嫣听罢止不住娇嗔,夸赞他说:“你这都叫没见过那我当真是井底之蛙了!不仅仅是我,只怕满朝十之八九的人,都是井底之蛙……”

    “哎,许我真是井底之蛙,才觉得许多没见过的东西都是假的。”乐嫣认错态度十分良好。

    皇帝微微一笑,笑容里有种宠溺的味道。

    “你才多大?多的是时候四处瞧瞧。”

    他像是给她画着馅饼,又像是诚恳的,同妻子承诺一般。

    “待朕踏平四海重振盛世,待所有逆臣都处置干净,朕会带你去四处巡游。鸾鸾想去何处王驾便驶去何处。”

    乐嫣托着腮看着他,总觉得一切都好遥远好遥远。

    甚至她以前从来没听他说过他的雄心壮志。

    她竟一直以为,他如今最操心的是还没有后嗣,没有太子!是那些前朝的逆臣一个个层出不穷,甚至连这处深宫,只怕都四处蛰伏。

    原来……他考虑的竟是这些东西。

    便是乐嫣并不懂朝政,也知晓朝廷这些年连年征战早就要休养生息,等到能重新起兵,再做完那些他的壮志,需要多少年呢?

    五年?

    十年?

    还是更远?

    踏平四海?还是又是一片生灵涂炭?

    她当真能见到么?她当真想要见到吗?

    乐嫣心头闷闷的,她想劝他不要再生战争,劝他好好的过日子,好好的做一个仁慈爱民的皇帝,让百姓没有动乱安居乐业。

    可她亦是知晓的,今时今日不主动出击,失了时机日后挨打的就是大徵了。

    战争永远都是这般,快些开始快些结束,总是好过于年复一年的永无止息……

    直到殿外尚宝德通禀之声隔着门窗传近来,她才回过神来。

    皇帝抚了抚她的脸颊,唤她先去后殿用膳,自己很快就回来陪她一同。

    他转身往殿外走去。

    却见暗卫首领跪在龙尾道一旁,任凭能晒脱人皮的烈阳曝晒于自己身后,他也不敢移动半分。

    皇帝见此,心中已是有了猜测。

    果不其然,暗卫首领一见天子前来,便将头埋的更低。

    “臣回来复命,韶州途中出了差错,十二名暗卫追去暗杀,密林间早有人埋伏在此劫走了淮阳侯,人数众多臣等不敌!”

    皇帝语气中听不出什么,只垂袖问他:“可看清来人招式?”

    首领面容煞白,表情凝重:“密林中太过黑暗,那些人恐怕是有备埋伏而来,皆以黑巾覆面,只能窥见一个个皆是以一敌十之辈。臣等一连诛杀数十人,本欲留一人性命,怎知都是死士……臣等辜负陛下所托,请陛下降罪!”

    被劫走了人,暗卫还被杀的只剩下两个,如今竟只得到一句似是而非的话来。

    皇帝伸手按了按跳动的额角,神色阴郁道:“去沿路追查,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搜出来,一应人等,就地格杀。”

    他头一阵阵抽痛,不由惊疑,暗中之人劫走卢恒想做什么?

    只怕是冲着皇后来的。

    第87章

    七月流火, 雨水渐渐都落得少了,大地苍热一片。

    自北境而来的消息悄然而至。

    胡人王庭经过短暂的休整,频频往与大徵交界处驻兵, 而朝中亦是数度调兵, 数万兵马悄无声息驻进北地。

    此事规模不小, 自不能避免人多口杂, 一时间四处充斥着一片悲哀气氛, 莫说是朝中知情之人,但凡是有些眼力见的黎民百姓见此都要暗自嘀咕两声。

    连街头巷尾都有小儿接连传唱:‘南边祸事平, 北边祸事生。’

    朝中关联着后宫, 朝中多事之秋, 也渐渐叫后宫生出波澜。

    北胡与大徵间隐隐欲战,牵扯到的便是才送入大徵宫廷没几个月的王子步度根——

    ……

    皇后之弟时常入宫陪伴皇后, 整宫中未有与嗣王年岁相近的玩伴, 倒只有一个北胡王子年岁与春生相近。

    纵大徵宫人有意避着嗣王与步度根玩耍, 可小孩间本就有种吸引特质,春生入宫没两回, 就偷偷与步度根撞到了一处去。

    乐嫣原先并不知有这一遭, 只是觉得春生这些时日愈发早出晚归, 直到一日晌午, 春生过来坤宁宫中陪她用膳,却浑身湿透衣袖上都是淤泥。

    一瞧便知, 不知是滚去了哪方池子里。

    几个宫人瞧见这一幕,连忙问道:“小王爷这是跑去了何处?惹得一身的泥巴!快些去换身衣裳才是!”

    春生被宫人拖着, 正要往侧殿去换身衣裳, 就听闻自己身边跟随的宫娥跪下朝乐嫣开口:“娘娘!都是怀德殿里住着的那个胡人将嗣王推下了莲花池!您要替嗣王做主啊!”

    如今宫中谁不知晓,这位嗣王十分得皇帝皇后宠爱。

    天子年逾三十, 膝下尚且没有一子半女,虽说是小舅子,却心里当成儿子一般疼爱。早早为其朝中延请名师,武学甚至得天子亲自教导。

    当真是这皇亲国戚中第一人了。

    宫人们唯恐皇后迁怒,是以一个个犹如竹筒倒豆子将事情来龙去脉全倒了出来。

    乐嫣闻言,柳眉微挑,那双茶色的眼瞳一动不动望着春生:“宫人说的可是真的?”

    春生许久才支支吾吾:“……我与他打架也把他推下莲花池了,他比我还狼狈。姐姐我不要紧的……”

    与春生朝夕相处久了,乐嫣自然清楚他的秉性,因此只是问他:“你与他为何打架?”

    见乐嫣语气算不得好,春生也不敢隐瞒,只嗫嚅说:“是我先动的手,他骂姐姐……”

    乐嫣却只静静地看着他,不仅不生气,反倒笑着问他:“他骂我什么?”

    素来听话懂事的春生却抿着唇,如何问也不再说。

    ……

    三伏夏日,日照流金。

    乐嫣站在怀德殿庭阶前许久也不见宫人出来相迎。

    她抬手止住想要朝内通禀的珍娘,自己步履轻盈迈脚便踏进去。

    甫一踏入殿内,更感气闷。炎热的犹如火炉。

    殿中乌泱泱许多宫人。

    一群宫人围着一大一小两个蜷缩的身影污言秽语。

    “怎么淹不死你!”

    “你那父王都不顾你死活,陛下留你一命赏你这个小杂种一口饭吃,你们就该感恩戴德!听说你还敢同嗣王打架?”

    “瞧他那模样,竟还敢拿眼睛瞪着我!再看!再看我挖了你的眼睛!”

    “你们当心些,怎么说也是一国皇子,若是传出去……”也有婢女心有畏惧,话一开口却被旁人打断。

    “怕什么?谁会管他?原本他还能被太后教养的好命,是他自己闹腾掉了!再说了,都说要跟北胡真打仗了,等那个时候这孽种也是要绑去吊死的下场——”

    怀德殿中最为闷热,正是三伏夏日里,却连一处冰盆都瞧不见。

    整个殿中都透着一股阴郁的闷热,汗臭味。

    乐嫣面色越来越差。

    她竟不知,这群往日里老实本分的宫人,私下里对着一个孩童竟是如此丑恶德行。

    穿过人群,她隐约瞧见那个孩童瘦瘦弱弱的身子被一婢女死死护在怀里。

    那北胡婢女看起来并不聪明,又许是太过在乎怀里的孩子。其实若是放开怀中的王子,几个宫人未必敢对着王子拳打脚踢。可她这般殷切护着他,反倒纵容的那些刁奴更为胆大包天。

    一个个不敢打王子,拳脚都朝着婢女揍过来。

    步度根年岁虽小,春日刚入宫时还喜欢哭哭啼啼的小孩儿,几月间却被迫成长了许多。见到自己的女婢被打,狼崽子一般凶狠的眼神,强势挣脱出婢女的怀中,一口就咬上了离他最近的一个内监的手腕。

    “嘶——”一声抽痛声。

    阴暗深宫,最容易激发人骨子里的恶意。

    被小孩子隔了衣袖咬了一口,并未见血,可那怀德殿的内官却不肯就此放过,他反手重重拍开步度根,朝着身边人叫嚷着:“打死这个婢女!让她管不好孽种,竟敢同小国舅打架!陛下娘娘要是发怒,咱们只怕都要跟着遭殃!打死她!”

    “我看你们谁敢!”步度根疯狂吼叫:“你们敢!我必杀了你们!”

    “哎呦喂!小狗崽子还敢威胁我们……”

    一群人揶揄笑着,却忽地听见身后一道冷冷女声。

    “住手!”

    怀德殿中一众宫人被这一声呵斥惊得一颤。

    一个个回头看去,只见殿门前不知何时立了一纤纤身影。

    梳垂云髻,卷草纹臂缠金松松垂在袖外,衣裳首饰并不隆重,却因那张妖冶动人的脸,却叫人不敢有丝毫轻视。

    当朝皇后步履端庄,盈盈往前几步,凝望着他们。

    “宫里将怀德殿设为皇子寝殿,将你们挑选出来为怀德殿宫人,是信任你等能侍奉好远道而来的皇子殿下。可如今,你们在做什么?!”

    众人一怔,旋即朝着皇后纷纷跪下,磕头请罪。

    “娘娘!此事绝非您看到的这般!”

    “娘娘,这狗崽子不服管教!咬人凶狠的紧!您切莫被他骗了!”

    那人一经骂出口,自己也着实是愣了一下,想来往日里这般谩骂早成了习惯,竟然对着皇后也脱口而出。

    乐嫣眸光幽幽往殿内梭巡一圈,见殿内陈设陈旧,桌案上几个碟子摆放着空空如也的瓜果,甚至连满殿都寻不到一处冰鉴,便也可知这群恶奴是将怀德殿糊弄到什么程度。

    她踱步四顾,莲步盈盈,每一次落足都叫满殿宫人随着心颤。

    乐嫣面容冷寂,不动声色打量起满眼屈辱的小孩儿,与浑身伤痕却将他死死护住的婢女。

    直到身后脚步匆匆,坤宁宫中内官闻声赶来,乐嫣这才唇角轻撬,与一众内官吩咐:“将怀德殿所有侍从撤换掉。”

    乐嫣话音未落,手袖却被珍娘牵住。

    “娘娘,这是北胡后代,到底非我族类。您为了他如此严惩宫人,难免叫宫人心生不忿……”

    乐嫣微微一怔,不曾想这句话会从珍娘口中说出来。

    珍娘喜爱孩子,心思柔软善良,如何会劝阻自己帮助一个孩子?

    不过很快乐嫣便也明白过来,珍娘仇视外族,且只怕也是为了自己好。如今这等关头,若是朝廷真与北胡动刀枪,到时候这位质子便该是人人喊打,为了一个注定日后艰难的孩子,赌上人心,终究是一笔亏本的买卖。

    可乐嫣几乎是未曾犹豫,便接着道:“严查怀德殿中所有宫人,中饱私囊之辈杖三十,以下犯上之辈庭杖五十,发配掖庭!另——请个太医来。”

    满殿跪地磕头声,乐嫣却视若无睹,只挥袖令人将这群犯婢拉去殿外行刑。

    随着殿外此起彼伏的哀嚎声,棍棒声,乐嫣察觉到一道视线一动不动凝望着自己。

    她缓缓蹲下身来,与蹲坐在地上,偷偷打量自己的步度根视线齐平。

    她扬起下颚,冷着脸质问他:“听说是你骂我妖后?说我红颜祸水霍乱朝纲?”

    步度根脸上一片赤红,他匆忙移开视线不再看她。

    身后一同随他自北胡而来的婢女约莫是听不懂大徵官话,只以为乐嫣是恶人,连忙伸手将步度根往自己身后藏着,同时以恶狠狠的眸光紧盯着乐嫣。

    步度根却不乐意再躲在女子身后,他钻出婢女的怀抱,朝着婢女道了几句匈奴话。

    显然不是什么坏话。

    听了王子的话,那婢女缓缓收下了方才还敌视的凶狠眼光,竟不断朝着乐嫣下跪起来。

    “步度根,快谢过皇后娘娘!她是在帮你惩治恶奴!”北胡婢女连忙去拉步度根的衣袖。

    却又被他甩开。

    “为何要谢她?她是那狗皇帝的老婆!若非是那狗皇帝,我才不用来这种地方受气……”

    这句话中步度根说的快了,孩子的语言能力极强,尤其是步度根的生母本就为汉女,他本就会一些零零落落的汉话。

    是以入徵朝才几月,步度根官话就已经说的有模有样,如今一急,几句匈奴语中夹杂着汉话脱口而出。

    乐嫣好巧不巧,都没听懂,就听懂了一个词,狗皇帝。

    骂自己就算了,这小孩儿竟敢骂陛下?

    乐嫣自是护短。

    她登时凝起眉头便回骂他:“你这小子当真是胆大包天,你以为你在骂何人?你在骂当朝天子!”

    步度根显然是个十分桀骜叛逆的孩子,见乐嫣气愤,不仅不生气反倒还洋洋自得,他咧开嘴:“我就是骂他!若非他,我才不会来这里!才不要你假惺惺来帮我!你与他们那些恶人都是一伙的!”

    乐嫣被倒打一耙,怒极反笑:“你入大徵来可并非我们要求,是你父亲亲自决定送你来的!与陛下有何干系?要怪也只能怪你父亲拿你的命不当命!”

    岂料小孩儿一听,登时红着眼睛骂骂咧咧:“你与他一起的,自帮着他说话!不准你乱言!”

    他父皇对他可好了。这汉女懂什么?这汉女是皇帝的妻子,自然帮着他说话!

    乐嫣毫不留情戳穿这个孩子的自欺欺人:“他若是真对你好,就不会将你送过来。西域王为得羌羯支持,将你才满三岁的十六弟、十八弟送去各个部落,转头就半点不留情面攻打羌羯……”

    两国交战,质子如何下场,她不信北胡皇帝会不明白。

    步度根到底年纪小,被乐嫣几句话说的眼中蓄满了泪水。

    “他对我们都是这般,我父王才不是不喜欢我!”

    “哪有那么多借口,喜爱子女的父亲舍得将子女送离身边?不过是有更重要的东西罢了。”乐嫣叹息一声,幽幽道。

    步度根一听,顿时嚎啕大哭,哭的眼泪鼻涕雨蹦一般。

    乐嫣登时也没了继续惹这个孩子的心思,只连连唤他别哭,与胡女两个耗费口舌,却如何都止不住他的哭声。

    乐嫣着实被吵的头疼,正欲起身离得远一些,却忽地一只掌轻轻落在她肩头。

    乐嫣愣愣的回眸看去,只见皇帝不知何时领着换过一身衣裳的春生赶了过来。

    他手指在她肩头轻轻扣了扣,似是安抚。

    “你方才唤朕什么?”皇帝似笑非笑的盯着脚边依旧嚎啕大哭的小孩儿,“嗯?”

    皇帝一来,直接叫步度根哭声哽咽在嗓子里。

    小小年纪的孩子本就没什么骨气,更何况面对于他看来又凶又狠,身子魁梧比山还高的皇帝。

    竟也能露出一脸吾命休矣的可怜神情,这回他知晓怕了,抹着眼泪往婢女怀里钻。

    新仇旧恨一起来,春生已经犹如一枚炮弹朝着步度根冲了上去。

    “你又敢骂我姐夫?你若是今日不道歉,我日后入宫一次揍你一次!”

    两个年岁相当的小孩儿仿佛都格外皮实,一拳一脚实实打到了肉上,听着闷响,乐嫣在一旁看着心惊肉跳。

    她欲阻止,皇帝却说:“小孩间打闹罢了。”

    她握着皇帝伸过来的掌,缓缓起身。

    蹲的久了,站起来她止不住眼前一片晕蒙。

    她道:“陛下不是在宣政殿么,怎么来了?”

    皇帝看着她,眸中隐匿着焦灼:“听闻你寻太医——”

    乐嫣一听,明白是他误会了,连忙道:“不是,不是我,我身子好的很。”

    听闻她这般说,他几不可见舒了一口气。

    乐嫣忍不住抬眸偷偷看向皇帝,他的面容肃穆,岑寂,看不出分毫愠怒之色。

    “那小孩儿方才那般骂你,你不生气?”

    皇帝听闻,忍不住手掌捏了捏她柔软的脸颊。

    “朕在你心里是有多计较?才会同一个小孩生气?”

    她那般维护自己的言语,便是如今拿黄连喂他,自己只怕也尝不出半点苦来——

    他沉声道: “朕六七岁时,脾气远远不如他。”

    “不过,嘴那么欠,也确实该收拾。”

    乐嫣惘惘地看着他,望着他天光下深邃力挺的眉眼,忽的明白过来。

    天子,该是怎样的天子……才是社稷之福。

    第88章

    龙朔七年, 初秋。

    宣政殿中。

    内柱上回旋盘绕栩栩如生的金龙,迦南香木雕刻的宫灯缓缓燃着。

    金堂玉楣之中一派庄严肃穆。

    京师收到一封战报,却叫朝中大乱。

    “报!”

    “十六日夜, 胡人于河谷滩进袭!丰州失守!”

    朝中众人知晓大徵与北胡早晚有一战, 却不知这一战如此之快。

    且始料未及, 胡人躲开朝廷北境兵马多处布防, 避开数十万兵马驻扎的灵州云州二处, 如此悄无声息打的朝廷一个措手不及。

    一夜间丰州失守!

    这是何等概念?

    丰州之后,便是胜州、朔州。

    之后, 便是……绥州!

    丰州至绥都, 快马加鞭也需七八日光景。

    如今丰州又该是如何一番模样?

    诸臣思及此, 不由得面色惨白。

    一夕之间,仿佛见到前朝末年那等胡羌南下, 尸山遍野骸骨如林, 人间炼狱之景。

    惊骇过后, 又是心中起疑。

    北胡西域王登位不过半年,自己治下内忧未平, 为何竟如此急不可耐攻打大徵?

    诸臣自又是一番唇枪舌战, 各有猜议。

    众说纷纭, 却也渐渐将矛头对准一致。

    “陛下, 丰州之外密林奇峰地势为阻,数百年来本朝抵御外族皆是靠着这一道天然地势屏障, 如何会如此轻而易举的叫胡人悄无声息掠过?臣以为,军中恐有叛徒!”

    皇帝早年在北境之中守过边关, 几州府府兵、京师调来调去也都是一些熟悉人马。

    这些年多少前朝奸细, 皇帝尤知晓边境图之重要,甚至连当朝四品以上将领, 只怕也得不到一张完整布防图。

    若真是有人通敌,怕只怕是大将。可皇帝与那些人出生入死,自是知晓那些人的秉性。

    皇帝目光锐利如刀,直直望着阶下众臣,他还没昏庸到因一战失守就贸然怀疑朝中大将的地步。

    皇帝久久未曾言语,却也眉头为皱,连连册封将军,授假节,往诸府派出鱼符调兵。一应部署如火如荼。

    小半月间,一道道诏书自禁中颁下,如箭一般朝四处州府发出。

    粮草,军医,甲胄,刀刃,每日京中都有无数兵马离去,又有无数封边关信件送入。

    一时间,四处风声鹤唳。

    ……

    晓星渐散,天光浮动。

    清晨第一缕熹光照入宫楼金碧堂皇的彩绘之上。

    宫婢们行色匆匆,端着鎏金铜盆迈入皇后寝室。

    坤宁宫自从落成,皇后搬入这两月间,龙撵几乎日日驶来。

    皇后之盛宠,可见一斑。

    可自前些时日天子搬去了宣政殿中安寝,忙起来时便是皇后一整日也不得见皇帝。

    莫说是朝中那些忧国忧民的卿相,便是后宫这些连字都不识的宫人,也知晓边境失守之事的火烧眉毛。

    皇后近来苦夏,旁人也不敢打搅。

    春澜与守意二人一如往昔,将格窗微微掀起,容殿外丝丝凉风刮走这满宫室气闷。

    入了秋,本该渐渐升起凉意,可今年气候奇怪,一日热过一日。

    甚至京都,小半个月间,都不见落一场雨水。

    上苍久无雨,良田起黄埃。飞鸟苦热死,池鱼涸其泥。

    听闻南边已经有好些地方起了旱灾,灾情一日盛过一日。

    乐嫣这几日间思虑过重,晨起时解散着乌发,往坐塌之上闭目养神许久,直到被宫娥匆匆赶来的回禀声打断思绪。

    “娘娘!怀德殿的小殿下昨夜喘鸣一直停不下,险些闭气过去。奴婢连夜去太医署请了太医过去瞧,折腾半夜才扎针将人缓了下来,可太医检查过后道是怀德宫中的熏香被人掺杂了普陀草粉,那粉末,有喘鸣之人闻不得……”

    自上回皇后偶然经过怀德殿撞见刁奴欺主,怒中将所有犯事的婢子宫人杖责过后,重新派去怀德殿伺候的宫人们一个个颇有些战战兢兢,再不见往日那等犯上欺主行为。

    乐嫣心善,此事之后隔三差五便要差人往怀德殿中去一遭以皇后的名义探望王子。

    她原以为自己这番相帮,步度根在大徵宫廷之中,日也该松快一些。

    不成想这才安分几日,随着朝中事的波及,竟有人不声不响企图要了步度根的命……

    乐嫣闻言,眼中渐渐燃起愠怒。

    她仇视胡人,那是祖辈自她幼时便耳提面命之言,那是她成长的那些年,知晓过的胡人残杀汉人的过往。

    她连胡羌的孩童只怕也提不起好感——可步度根终归是不一样。

    她见过他,与他说过话,那个孩子甚至前几日还在她殿中小心翼翼跟在春生身后,将宫室中新做的桂花糕吃的一干二净。

    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甚至……步度根的母亲亦是汉人,乐嫣总能从他柔和清澈的眉眼间,见到更多汉人的模样。

    乐嫣似乎有些明白,北胡君主为何会送他来朝。

    许就是因为他身上那一半汉人血脉——那是他不负责任的父亲给他留的一条生路吧——

    “你们几个去将怀德殿中的王子抬过坤宁宫来,就在东侧殿收拾两间屋舍。日后王子与坤宁宫的众人同吃同住。”乐嫣道。

    她倒要看看,谁敢在这处坤宁宫中动手脚。

    宫人们得了皇后吩咐,自然不敢耽搁,匆匆往怀德殿中接人去。

    而那下毒之人,自以为做的天衣无缝,可一路查下去,很快就掩藏不住。

    乐嫣发了话去严查,宫正司之人听闻是皇后吩咐,连忙从数月前的六司文本开始查起,自领香点香,经过谁人的手,一个个拎出来盘问。

    晌午时,乐嫣才从偏殿亲自瞧了眼安睡的步度根一眼,才抬脚出来,便见诸多禁卫反手缚着一头发花白身材佝偻的内监,将其押解来自己身前。

    皇后掠了掠鬓边散乱的发丝,提裙下台阶。

    殿外灼热的烈阳,她稍稍抬头,就察觉裸露在天光下的面颊被阳光照的灼热。

    她抬袖,缓缓擦了擦鬓角浮汗。欲质问,岂料那宦官知晓自己的毒计功亏一篑,竟有些疯癫一般,汗水流过他老态毕现的脸孔,他的眼中尽是恶毒。

    “你这妖后!胡人杀尽我们多少兄弟手足!丰州都没了,你还去偏帮这等天杀的孽种?!当真是蠢妇!毒妇!这个小孽种不得好死!你亦是!”

    “妖后误国!妖后误国!”

    那宦官竟不知从何处突生的力气,一面叫嚷,一面竟是挣脱周边数人朝着乐嫣撞来,像是宁死前的最后一搏。

    护在乐嫣身后的一众女官连忙拦在乐嫣身前,宦官身后禁卫亦不是吃素的,见歹人朝着皇后而去,几人间一拥而上,无数刀戟毫不留情朝着他身躯落下。

    转瞬间,一声声闷响,殿前通铺的白玉阶上滚滚涌出殷红血渍,顺着砖缝的莲花花纹一点点泛开,渗入。

    那残烂不堪的身体竟还颤抖几下,很快便没了生息。

    安静了,再无声响。

    乐嫣看着那滩血渍,面色可见的一点点泛白,闻着空气中随着热浪滚滚而来的血腥味,她踉跄跌倒在地。

    胸口急喘,冷静许久的泪水蓄上眼眶。

    彼时也只有珍娘反应最快,明明自己也被这一幕吓得手足无措,几欲晕死过去,却仍是母性占了上风,将乐嫣牢牢护在怀里。轻抚着她单薄的被脊,哄着她:“娘子不怕,闭上眼睛……闭上眼睛……”

    “还愣着做什么?快将这尸身收下!收下去!”

    宫女女官们往日都是有条不紊,今日想必亦是头一回见得如此情景,一个个皆是尖叫着哭嚎着四处散开。

    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要照顾皇后。

    乐嫣脑中因那人的话空白一片,就这般无措的呆坐着,许久才回过神来。

    她神情惘然整理着自己的锦绣堆叠的衣裙,恢复好仪态,才缓缓撑着珍娘朝殿内走去。

    一步步,迈入殿内。

    汗水湿透重衣,她像是抓住最后一只救命稻草,喃喃地气问珍娘:“我错了吗?我错了不成……”

    珍娘不知如何劝解她,见她这般痛苦,亦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她抚摸着乐嫣的鬓发,哀痛道:“您年纪小,没经历过那些事儿如何能怪您?只那孩子不算无辜,二十多年前他父辈造的孽罢了,娘娘听奴婢一句劝,别插手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儿,免得得人怨恨……”

    乐嫣闭上眼睛,不再言语。

    她躺去被褥里,将自己团团围住,竟在闷热中沉沉睡去。

    不知何时再度醒来,睁开眼便瞧间帐上遍绣洒珠银线海棠花。

    乐嫣眨眨眼,察觉自己不知何时已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一只宽大手掌托着她的后腰,将她搂在怀里。

    他静静看着她,看着她睡眼朦胧的面容,红扑扑的两腮。

    她才多大?不过才是一个十九岁的小姑娘罢了。不戴珠翠时,眼眉间皆是掩盖不住的稚嫩彷徨。

    葳蕤的烛火拢在他眉间,他有些后悔,过早带她入了这场风波。

    皇帝手掌穿过她乌云一般的发丝,“不声不响睡了一整个下午。”

    “朕喊你都喊不醒。”

    第89章

    寝殿帷幔之间成了一处极窄的空间。

    乐嫣脸颊搭在他的胸上, 她听着他的心跳平稳缓慢,金银线满绣的团龙纹刮的她面颊生疼。

    皇帝来时,自然已经听人禀报过今日之事, 他踏入坤宁宫中, 甚至可以看见殿门前还未清扫干净的血渍。

    这于他而言, 犹如吃穿一般, 是自小便经历的再正常不过之事。可于她而言, 只怕是天崩地裂。

    “人与牲畜其实都是一般模样,见得多了就好了。”帝王笨拙的安慰着她。

    乐嫣微微挣开他的怀抱, 恍惚抬眸看着近在咫尺的他。望着那张深邃威严的双眸, 她想啊, 大徵的天子能使百官畏服,虚弱的朝廷在他统治下将兴。

    他一直以来深受百姓爱戴, 朝臣敬佩。

    他唯一出格行径便是力排众议娶了自己吧。

    娶了自己这般一个令天下人不解、嘲笑, 令百官阻止的皇后。

    娶了自己这般一位, 无能又懦弱的皇后。

    唯一自以为能拿得出手的善良,只怕落在许多人眼中, 又是另一场笑话……

    “不……不是, 我时常觉得自己很无能, 真的, 时常我觉得担不起这个位置……不能帮您什么忙,似乎只能拖你后腿。”

    甚至, 他昼夜忙于朝政,却因为她的无能, 百忙之中抽空跑来安慰自己。

    乐嫣不住摇头, 说的语无伦次,甚至边说边忍不住红了眼眶。

    窗外风声萧簌, 夜风裹挟着白日里残留的温热,从缝隙中吹进屋内。

    “你才多大的人,能拖什么后腿?鸾鸾许是这段时日听多了旁人胡言乱语罢了,北境征伐一事,可没外处传的那般遭。”

    “朝中早有意与北胡一战,夺回当年被他们趁乱掠去的云州。如今棘手的只是有人恐与北胡勾结叛变,才叫胡人得了些朝中消息……朕这些日子会忙一些,朝中将领总有些青黄不接,许多事或许需要朕亲自去。但朕承诺给你,此战不会久远,一年半载,很快就结束了,到时候一切都结束了。”

    乐嫣听他说这般多的话,竟险些忘了惹自己方才哭哭啼啼啜泣自己无能的事儿了。

    她水光盈盈的眼眸看着他,有些担忧的问他:“陛下不会又要去亲征吧?”

    虽然皇帝有过这个想法,却也只是一时罢了。

    如今不像初登基时凡事需要他亲历亲为,便说若是他离京,若是南应故态复萌,帝王离京,一南一北,朝中决策一事该如何?

    再说……他如今可不是当年那个横冲直撞,拿自己命不当命的皇帝。

    他有了妻子,他有了软肋。

    皇帝忍不住看向她,他的妻子着实拥有惊心动魄的美丽。

    丝绸一般的乌发,沿着方枕飞瀑倾落,层层叠得铺满了半张床。一身软罗茜红寝衣,沿着她玲珑曲线散在床榻之上,纤细雪白的脖颈,不堪一握的腰肢。

    脸庞纵使在昏暗的帷幔间,仍是光盈盈,皎洁的如羊脂玉。一颗颗泪珠挂在脸上,更显凄迷。

    他指腹将她腮上的泪水拂去,“不用,朕不去,最多只往附近州府阅兵。祖父当年一己之力采用府兵,立国时尚且瞧不出端倪,如今满朝上百府每回一起战出调府兵,不说许多太守拥兵自重,各怀鬼胎,便是来回往返调令便是头一桩麻烦事。等此次安定,当真要变法再拖不得。”

    人无完人,更没有一种制度能长久。他与她叹息起来,竟也与她开天辟地头一回说着朝中事。

    乐嫣听不懂那些深奥的道理,她只能乖巧的抹着眼泪,含着鼻腔劝说他:“您放心处理政事去吧,我能照顾好自己,方才我不过是一时难过,想的多了罢了……”

    这般惹人怜爱的模样,皇帝如何舍得离开她?

    他倾身覆在她身上,往她沾满泪水的脸颊上啄了两口,微咸的泪水被他吻进唇齿间,水津津的。

    他却也想起要紧事儿,来与她道:“战乱一起后宫势必也生波澜,你在坤宁宫中待着,无论去何处有禁卫层层把守必是安全不过。可你切记,这宫中的探子,南应,北胡,只怕都有。可也无需过于忧虑,这本就是常态。六局一司按在朕手里,进出连根头发丝也混不来,南应探子宫务司抓出来几个,不过如今暂且先压着不发。至于那北胡小儿,鸾鸾做的对,两国交战,如何也不该叫他折损在一群阉奴手里。只是还是不要放在你宫里,叫尚宝德在显阳宫给他寻一处殿住着便是。”

    乐嫣点点头。

    她问皇帝:“兴庆宫……当真是沈娘子那边的人不成?”

    她自从与沈婕妤夺权过后,也没再起什么争执,她也早免了沈婕妤朝她请安。

    毕竟若真是南应探子,她是不想活了,才成日将人往自己宫中放。

    除了那日她朝自己请安,之后了了两次相见,都在太后那处。

    对于这位婕妤娘子,乐嫣一直不知如何评判她。她说坏当真是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至于她有没有坏心,乐嫣也说不准。

    她未必没有作恶的心,只是自己早就一直提防于她。坤宁宫上下虽不得太后欢喜,可却是中宫之尊,独得圣宠,远不是沈娘子能碰的起的罢了。

    皇帝眸色深了深,并不与她说那些太过隐秘之事,与含糊与她道:“大差不差,南应的探子,最叫人头疼。”

    毕竟,当年也是他们夺了南应的国土,如今的大徵宫廷也建在前朝皇宫之上,前朝覆灭那年,后宫中足足三万宫人,后来纵使放出去许多,如今留在宫廷之中的宫人也多的是与前朝有关联之人。

    他正说着,又听她嗓音像是拧了几道弯一般。

    “说好了不提往昔的事儿,我不该问该相信你的,可都说你当年醉酒宠幸了沈娘子,与你说的根本不一样,传的像模像样……”

    皇帝唇线一紧,很快被他转圜过去:“不过是人云亦云,有一回熏香中遭人动了手脚,她又勾引于朕。”

    皇帝说这话时,偷偷看了眼乐嫣一下子冷下来的面容,那双妩媚的眼眸简直冒出寒冰,他连忙补上一句:“可朕又是何人?如何会给她半点机会?”

    乐嫣却不好糊弄,她冷哼一声,嫌弃地将他环抱着自己腰肢的手臂推开。

    皇帝小心翼翼问她:“你生气了?”

    乐嫣冷着脸,皮笑肉不笑:“没有,我怎会生气呢!你是天子,多的是女人想要勾引你!”

    皇帝干巴巴说:“你不是说过相信朕的么……”

    此一时彼一时,再说乐嫣已经不记得自己何时说过相信他的话了。

    先前说相信他,那是没听过宫里这么些传闻,如今就不能怀疑他了么?

    她咬着唇,几乎像是咬着他,手指忍不住去揪着他的手臂,“那你与她究竟到了哪一步?”

    她以前觉得自己能接受,毕竟自己还成过婚呢,可如今听着宫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桃色传闻,她就气的胸闷,她就想哭!

    皇帝手臂生疼也不敢抽出来,他什么敢作敢当都没了,心虚否认:“她在殿外就被人发现了……”

    乐嫣却不傻,她狠狠瞪着他:“你没见过她!?太后给她封位?你就又骗我吧!”

    她边说着,情绪又忽然间失控,哇哇大哭起来。

    说的好像她信过他很多次,他背叛了她一样。

    皇帝心中郁闷,手臂生疼,可瞧见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眼眶通红的模样,哪里敢说什么。

    心道,只怕是今日受了惊吓,才这般心绪起伏。

    他想唤太医为她好好诊诊脉,方才她睡着了太医也只能稀里糊涂瞧了瞧,总有些不准的。

    该给这河豚小姑娘熬一碗安神汤药,喝了好好睡一觉才是。

    可偏偏这人发够了火气,往被窝里一拱,不一会儿竟又是破涕为笑,朝着他大献殷勤起来。

    “陛下,我没有怪您的意思,我很难过又很生气罢了……我自然是相信您的……”

    “您的手叫我瞧瞧,是不是我方才一不小心捏了一下?”

    她慢慢凑过来,身上甜腻腻的熏香充斥在整个帷幔间,大片雪白靠近来。

    像是一个勾人魂魄的妖精,扬起脖子吻着他的喉结,又伸出丁香小舌舔了舔被她方才掐出来的几颗月牙痕。

    皇帝像是她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面首,见她朝自己喜笑颜开,登时才起的一点点委屈顿时烟消云散。

    “不疼,一点都不疼。”

    他面上染上了薄红,喘着粗气,表情更有些痛苦。

    仓促间脱了衣袍,剥开她的一层层被褥,将她的娇嗔尽数吃进腹里去。

    他颠着她,意乱情迷。

    “鸾鸾,给朕生个太子。”

    “朕想做父亲了,想做你孩子的父亲。”

    她粉白的脚抵着床褥,坐在他身上,极其艰难的长长嗯了声,满身细汗。

    彼时二人并不知,惊喜与悲切,都到来的那般快。

    那般快,叫人措手不及。

    第90章

    一连数月, 蝉喘雷干。

    土地滴水未落,黎民百姓哀嚎一片。

    北地频起战事,中原多是灾情, 如此情景难免黎民百姓人心惶惶。

    不知从何处悄然传出, 竟一时间在各地传的沸沸扬扬, 道这一切只因皇帝逆天而为, 迎娶了妖后所至。

    更有甚者, 四处叫嚣着什么“荧惑守心,天谴将至。”

    此类种种, 无端荒谬之言, 倒是一副空前盛况。

    何其无端荒谬之言, 甚至未曾传入深宫,唯恐污了皇后耳朵。

    当今年盛力强, 身强力健, 竟也能扯出什么荧惑守心?

    龙威在一日, 又怎是区区几句谣言能撼动的?

    一切最终稳中有序进行,朝中组织人马南下赈灾, 北境日复一日军情来报。

    一晃好几日, 竟快到了重阳节。

    禁中每年重阳这日都要大设宫宴, 帝后亲赐酒水茱萸。

    大徵风俗人情之中, 重阳这日占据一席之地。

    正是一年金秋之际,菊花盛开, 子民总喜好饮菊花酒、放纸鸢,佩戴茱萸。

    只是这年因战事与各处的旱情, 宫中自然不好大张旗鼓设宴。

    便是连往日极好饮酒作乐招女眷入宫的太后, 也安安分分削减了宫中一应用度。

    可这节日无论大办还是小办,总少不了。

    皇后为天下女眷之首, 如今这等百姓臣民人心惶惶的时节,总不能更是一副凄惨模样。

    重阳前几日,乐嫣便命女官早早备上菊花酒,集节宫娥女眷闲暇时采摘茱萸,将茱萸晒干放在佩戴或是香袋中。

    等重阳那日,饮些菊花酒,随身佩戴茱萸,祈祷一份平安。

    采摘茱萸算不得仔细的活儿,乐嫣却也从中取乐,挽起袖子小半个时辰便摘了好些,等晒干了亲手缝制香袋。

    皇帝前两日御驾往关中去,乐嫣便趁着重阳宫宴这日替着他朝着几位宗室年长亲王王妃慰问一番。

    众人朝着这位年轻的皇后,以往的晚辈,自然是尴尬,却也万不敢轻视她。

    倒也算是一派和谐。

    到了恭亲王妃这儿,王妃一副人逢喜事,面容红润的紧。却也一见到乐嫣,便私下朝着乐嫣抱怨:“如今真是叫我等操心那个孽障,眼看就要说生了,丈夫却又离了身边,昨日去瞧她她还一副心事重重,只怕心里熬的慌。”

    这事儿乐嫣属实无奈,奈何高都统护卫皇帝从不离身,她总不能一句话将人召回来?

    想来京城之中,恭亲王府的县主,自是有许多太医稳婆照看。

    乐嫣只得笑说:“告诉她别急,晚生几日说不准就能等来高都统。”

    恭亲王妃一听,当即忍不住心中哀叹一声,暗道这个皇后果真是没生过孩子的,瞧瞧这话说的,什么叫晚生几日?

    生孩子这事儿还能憋着的?

    还不是说来就来了?来了还能憋得住?

    她心中着急,只得赔着笑应是。

    乐嫣也惦记着义宁的身子,便叫女官去太医署寻了位擅妇儿调理的太医送去高都统府上,又命人将自己殿里库房开了,取了人参送过去。

    惹得恭亲王妃动情不已,连连拜谢皇后赏赐。

    乐嫣连忙伸手扶她,却是心中感慨。

    觉得义宁当真是个有福的娘子。

    快二十岁的娘子了,还成日待在母亲身边,凡是都有母亲操心着,照顾着。

    哪儿像自己呢,一路跌跌撞撞的,野草一般。

    是个有福气的娘子,也只盼着她这回好好的,安安顺顺生下孩子。

    “等那孩子落生了,臣妾第一个入宫来给娘娘道喜。”恭王妃笑着道。

    乐嫣听了亦是眉眼染笑,“好,都好,到时候我亦是重重有赏。”

    ……

    当夜,乐嫣躺在床上翻来覆去。

    不知如何,往日倒是容易入睡,这夜中总感觉一股股心悸难安。

    初秋的天并不寒冷,她却只觉浑身冷汗不断升起,手心都是湿漉漉的,许久才微微进入梦乡。

    也不知过了几时,乐嫣忽地像生出梦魇一般,睡梦中拧着眉头,额间豆大的汗珠雨点一般冒了出来。

    她猛地从锦绣推叠的床榻间惊醒,恍觉心惊肉跳。

    耳房间守夜的春澜听闻动静,不一会儿就端着烛火走过来。

    却见娘子发鬓散乱,浑身汗水倚着枕头无力的模样,她连忙上前放下烛台,去给乐嫣披上外衣。

    “娘子,可是梦魇了?”

    乐嫣哑着嗓子,摇摇头,极其难受的闭上眼睛。

    并不愿叫旁人知晓自己做的那些梦。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却只适得其反,只好捂着胸口,朝春澜吩咐道:“去将上回的安神方子再熬煮一剂送来。”

    坤宁宫内俨然是一方小朝堂,尚食局同尚药局都有人轮流守值,也是为了以防外一,贵人深夜饿了病了。

    春澜应喏,不一会儿就去偏殿寻了太医。

    “娘娘噩梦惊醒,又是盗汗的厉害,医正您再开一剂上回的安神方子叫娘娘早些煎服吧。”

    太医闻言也不敢耽搁,轻抚胡须,正要吩咐侍人取出药方子,忽而一顿,想起几日前皇后的脉象来。

    娘娘前几日受过惊,涩脉不利,中有郁结血虚,可隐隐又有些形同滚珠……

    这般叫他一时拿不定主意,与几位太医互相把过没一个敢说出来。

    若是诊错了,叫皇帝白高兴一场,他们只怕太医也做到头了。

    一个个老奸巨猾的都闭口不言,只能过几日脉象显了些再定。

    而如今,怎可胡乱用药?

    陈太医当即含糊道:“此时只怕不好乱用药,明日清晨,臣再与几位医正为娘娘请脉。”

    春澜一听,也不好说什么。

    她自然知晓宫中这群太医一个个规矩重,恐怕耽了干系,总恨不能将自己摘的干干净净,因此也只好退下。

    返回殿中去与娘子禀报时,万幸已经见娘子侧躺着合眸安详睡下。

    不过这夜终究是个难眠之夜,乐嫣才安睡没一会儿,隐约便听见宫廊下马蹄阵阵。

    深夜内宫纵马的,除了皇帝还能有谁?

    乐嫣猛地从床榻上睁开眼睛,疲惫顿时去了大半,她掀了床幔匆匆走出去,追问婢女:“可是陛下回宫了?”

    坤宁宫与前头的显阳宫一堵宫墙之隔,许多事都瞒不过彼此。

    宫人听了乐嫣的话,匆匆出了坤宁宫往前头显阳宫而去,未久便重新回了殿。

    “回禀娘娘,不是陛下,是宫人送急信入宫,陛下只怕要晚两日才回。”

    乐嫣走至窗外,隔着鲜红的宫墙,似乎能窥探墙的另一面。

    她不声不响看了窗外明月高悬的苍穹,忽地怒斥一声:“你撒谎!不是陛下,谁敢深夜宫中纵马?”

    女婢伺候乐嫣小半载,一直以为这位主子是一位软性的娘子,总以和善待人,今日竟是被乐嫣这般疾言厉色吓得抖如筛糠。

    忍不住双腿一软就跪去了冷硬的玉砖之上。

    “娘娘恕罪!”

    乐嫣冷冷瞥了她一眼,自己亲自动手为自己披上外袍。

    那眼神仿佛再说,你的命留在你自己手里。

    小宫娥年岁本就不大,被乐嫣这番与往日判若两人的模样吓得眼泪直流,想也不想便道:“奴婢没骗娘娘,显阳宫有许多人,点了重重烛火,可总管没准奴婢进去。只朝奴婢说让奴婢回来禀报您,是急政陈条送进来……”

    乐嫣微微抿唇,压着自己的心悸:“伺候本宫梳洗。”

    ……

    显阳宫中。

    一群宫人战战兢兢守着殿门,却见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天还未亮,皇后便衣着齐整,款款而至。

    尚宝德忙的满身的汗,一瞧见这位小祖宗亲自来了,简直惊骇欲死。

    他连忙命人拦住皇后,自己矮圆的身子一路小跑着跑下玉阶,拦至乐嫣面前。

    “娘娘……娘娘如何来了?”

    乐嫣不理会他,只绕过他沿着玉阶而上。

    尚宝德连忙上前堵住:“娘娘暧,今夜当真是事忙,您先回坤宁宫,明日一早……”

    他在极力隐忍着,强迫自己镇定,可微微颤抖的手袖出卖了他。

    叫伺候皇帝许多载的太监总管露出一副神情,乐嫣见此,不由遥遥朝着显阳宫冗长的台阶看过去。

    两侧台阶之上站满了卫士,远比往日瞧见的多,一个个威严以待。

    乐嫣唇齿间止不住颤抖,她忽地提着裙跑了上去,脚下几欲生风,连小腹都跟着隐隐的疼。

    玉阶上无数卫士持戟而立,见到皇后亲闯,纷纷阻拦。

    “皇后不得宣召,不可擅自闯殿!”

    可皇后这个往日温和的娘子,这夜仿佛铁了心一般,颇有些无所顾忌,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架势。

    任凭台阶之上刀枪林立,她甚至连眼皮也未眨。

    刀枪离她面孔不过分毫距离,卫士们连忙将刀锋压下。

    一群以一敌百的卫士,竟叫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一步步闯了上来。

    他们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谁都知皇后深得帝王宠爱,他们总不能将人斩杀了去——

    乐嫣行至殿前,白玉阶之上,一眼便见到一旁尚未来得及撤下的御撵。

    上面团团黄金龙纹晕上大片深褐血渍。

    她瞧着瞧着,忽地呼吸急促,浑身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

    “放我进去。”她声音发颤,道。

    众卫士僵持难决之际,皇后忽地上前几步,重重抬手捶打殿门。

    “我知晓你在里面,你休想骗我,你是不是受了伤……”

    里面悄无声息,乐嫣眼中渐渐蓄起了泪,她含着哭腔道:“那好,你不给我进去,我便就在这外边坐着,就在外边等着你……”

    语罢,皇后竟真的朝着门槛上坐了下去,颇有一副守到天荒地老的架势。

    一片岑寂声中,殿内忽地传来天子的声音。

    一如既往低沉。

    隔着门窗,并听不出与以往有何不同。

    “放她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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