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帝王寝宫, 梁柱涂金,理石铺地,珠帘悬地。

    随着殿门缓缓开合, 风起帘动。

    扑面而来的, 是莲花盘龙纹香炉燃烧带起的祥云飘渺, 满殿卷挟着浓烈香气。

    殿外时, 里面静悄悄的岑寂。而如今她缓缓迈入殿内, 方知内中情景。

    偌大宫殿之中,只点燃着零星几盏灯火。

    侍从、甲卫、医官, 竟在珠帘之前乌泱泱跪坐一片。

    昏暗中, 她强撑着一口气, 屏息一步步迈上前,迈过一片跪地的宫人, 伸手缓缓掀开孔雀石珠帘。

    她进入时许是晚了一步, 太医已经躬着身子将医箱匆匆收拢起来。

    她只能瞧见巾架上鎏金铜盆中鲜红的几欲凝结的血渍, 和堆叠起来如小山一般的纱布。

    宫人们神色仓皇难安,见皇后眼波转过来, 一个个仓促间收拾起来。

    乐嫣不知以何等心情, 朝着内殿走过去。

    皇帝坐在围蹋之上, 一袭襟口半敞的金龙纹袍, 许是新换上的,并未沾染过半点血渍。

    烛火映照间, 他五官半明半昧,眼眸深而幽绿, 如同平静的大海。

    甚至受了伤的人竟还安慰她:“朕无事。”

    乐嫣心中难过的几欲哭出来。

    离的近了, 才能闻到他身上带着静静的龙涎气息,并非如今殿内熏着的浓烈的香熏。

    熟悉的香味往她鼻间飘荡, 同时她也闻到了丝丝缕缕血腥。

    乐嫣抿了抿唇,并不太信他,毕竟方才亲眼所见的那些血渍做不了假。

    “陛下究竟伤了何处?总该叫我瞧瞧……”

    总不能伤口还要朝着妻子藏着掖着不成?

    “羽箭擦伤,并无大碍。”

    他知晓她不看过,必然是无法安心,便招手将她叫过去。

    他将自己腰肩才包扎好的纱布展开给她瞧,他衣襟之下的身躯,拥有着上等紧实的肌理。

    皇帝似乎并无顾及的朝她战士自己伤口,饶是如此,腰腹之上狰狞的伤口,也使乐嫣面色惨白。

    “此次朕遇刺,只怕朝野动荡,民生沸腾。”

    皇帝凝望起她苍白的面容,并不出声安慰她。他的面容并无半点温情,甚至有些冷漠的意味。

    如今北境交战,大徵皇帝没有后嗣,若是有任何不好的消息只怕更叫朝野动荡难平,更使如今局势不稳。

    乐嫣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她怔怔的看着榻上端坐的那张病中仍难掩俊朗的面容。

    “朕若是有丝毫风险,想必天下大乱,届时……”

    乐嫣不明白,为何他会说这般的话。

    他不是活得好好的么?

    他不是只是被箭擦伤了么……

    明明如今的他身体瞧不出丝毫虚弱,还能有何风险?

    皇帝却只安慰她道:“朕只是说说罢了,为君者,总该为了最坏下场做打算。”

    乐嫣被他这般一说,到底没忍住,一时间低声啜泣出来。

    她竟有些不敢靠近他的身子,只敢挨着塌前席地而坐,抵着他的膝。

    她当真是没受过什么大的波折,一时间光只是听他这般说,她便忍不住的想哭。

    皇帝许是想要伸掌触摸一下她,想伸手将她揽在怀里,可最终没有动手。

    只深深看了她一眼。

    乐嫣好一会儿才闷闷回答:“陛下只管歇息,安心调养身子,若是朝臣不见您,我会替您出面告诉朝中诸臣,说陛下染了风寒,若是有要事尽管递奏疏来便是。”

    皇帝却道:“朕遇刺一事必瞒不过天下耳目。今明二日,朝会朕会亲自去。”

    乐嫣听着听着,也只得缓缓点头。

    身为天子,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更需要承担常人难以想象的担子。

    她不敢劝阻,也知晓不能劝阻。

    否则受难的该是全天下子民。

    “您连夜赶回来,如今还能睡一个时辰,先休息一下吧……”

    皇帝却朝她笑道:“朕还不困,只是有些饿了。”

    乐嫣连忙从地上爬起来,犹如得了大赦。

    人能吃得下东西,必然身子是康健的。

    纵使如今身体流了许多血,可只要能吃能喝,必然很快就能好起来。

    乐嫣脸上忧愁都去了许多,她缓缓搀着地毯站起来。

    “我这就去吩咐他们,膳食很快呈上来。”

    她走的有几分快了,仿佛这般就能叫他早一些吃到热食,仿佛这般他的身子就能好的快一些。

    皇帝眸光微敛,浓密的睫毛挡住了他眼中情绪,只是看了又看那道纤细的背影一眼,便缓缓闭上眼眸。

    不知不觉间天已经蒙蒙亮,宫廊下半边天空透着浅浅鸭壳青。

    乐嫣端着汤羹重回殿中时,却听尚宝德道,皇帝已经往前朝去了。

    “陛下走前吩咐,见娘娘面色不好,叫娘娘先往坤宁宫歇息。等陛下下朝了,奴婢去请娘娘来。”

    乐嫣捧着汤羹,惘惘地在殿门下立了好一会儿,她遥望着远处的宣政门。

    “可他还没用膳……”

    尚宝德连忙道:“不碍事,已经吩咐内监往宣政殿中送去了。”

    仔细算来,昨夜她不眠不休折腾了一整夜。

    方才还不觉,等到人走了,忽地难以自抑的疲乏起来。

    她只得吩咐尚宝德:“等陛下下朝了,记得马上寻我。”

    尚宝德应下。

    ……

    回了坤宁宫,她只觉得连动一根手指头都懒得动。

    这一场觉,乐嫣睡得浑浑噩噩,她猛然惊醒,一看窗边昏暗的暮色,心都凉了半截。

    “都如此时辰了,你们怎么不叫醒我?”

    “陛下呢?陛下可是下朝了?为何没人来叫醒我?”

    殿中诸人一个个都不敢多言,还是珍娘上前道:“一整日都没见陛下的人来,反倒是整个禁中戒严,里三层外三层的禁卫,连我们坤宁宫派去打探的人都不放进去……”

    乐嫣想起来,昨夜的他也不知是不是受伤的缘故,竟是没有缘由的对她冷淡异常。

    甚至二人连一丝触碰都没有。

    二人间曾经的浓情蜜意,昨夜相处的却像是隔着一层云雾,无端的起了虚无缥缈的隔阂。

    她连忙摇摇头,不再去想那些。

    她后悔自己今日想的太多,觉得显阳宫时常有外臣出入,自己不好居住,怕自己本就岌岌可危的名声又添一条罪状。

    可她的丈夫受了伤,他还要面对朝臣,她如何能将他独自一人留在那里?

    她要搬去那里,至少在皇帝彻底痊愈前,都要守着那里。

    可坤宁宫众人没等来显阳宫的人请皇后过去,却等来天子一道宛如雷霆乍惊的旨意。

    “今令后另出居万寿宫为国祈福,无诏不得返京——”

    第92章

    坤宁宫被围的水泄不透。

    诸宫人人心惶惶, 想要四处探问却被一群群禁卫毫不留情挡了回来。

    乐嫣坐在自己殿中,听着一个又一个宫人朝着自己哭诉:“娘娘!不好了,陛下率人软禁了坤宁宫, 命坤宁殿中所有人等不得出入。禁卫要抓坤宁宫一干人等下去审问……”

    “您救救我们啊……”

    话音未落, 殿外廊下便有一声又一声的哭诉声传来。

    阵仗颇大, 谁也不能幸免。

    除了皇后身侧诸多禁卫还有些畏惧, 还无人敢上前, 其余人等便是连皇后乳母都被禁卫扯着肩头往殿下押。

    曾经风光不可一世的皇后宫内女官,如今一个个在如此情景面前, 惊惶失措, 纷纷朝着乐嫣哀哭不已。

    她们不知往何处去, 总觉得这一去凶多吉少。

    “娘娘,娘娘救救我们啊……”

    乐嫣沉浸在惊惶苦涩之中, 她隐了隐眼中泪意跑出殿外伸臂拦着:“这些都是我宫殿中的婢女!坤宁宫诸宫人若是真犯了过错, 诸位将军也该说个明白!若当真是她们犯下过错, 本宫绝无一句阻拦之言!可如今陛下只是迁宫旨意,我仍是皇后, 你等如今这般叫我颜面存于何地?”

    许是许多男子骨性里的自傲, 禁卫不愿与一介失了宠的娘子唇枪舌战。

    奉命押人的禁卫只是瞥皇后一眼。

    他们皆是早有听闻, 平民百姓中如今多有传妖后得罪了上苍才使得上苍降罪。

    仔细想来, 原本风平浪静的朝中,自从圣上力排众议立乐氏为后, 一连先后出了多少事儿?

    北边战起,南边又遇百年难遇的旱灾, 据说数以万计百姓颗粒无收。

    原本他们听到荧惑守心此等荒谬大不敬之言, 从不往心中去,如今想来, 可不是正如此言?!

    荧惑守心,帝王将崩。

    “陛下吩咐臣等明日一早护送娘娘离宫,还请皇后谨遵圣命!”

    乐嫣听着听着,只觉得一切荒谬至极。

    昨日半夜还见到的人,一夕之间出了什么事儿?

    自己究竟犯了什么过错?

    犯了什么过错?!

    是今日朝中出了什么事不成?

    乐嫣有心探问,可如今这一刻直到被围宫她才明白,她自以为的一切,不过靠的都是帝王宠爱罢了。

    她父族母亲无人能在朝廷上说的上话,春生更是才那般小……

    没有人能帮助自己,甚至自己的人脉都在这处坤宁宫之中,若是自己一旦失了帝王宠爱,便真的什么都没了……

    乐嫣朗声高呼着,“我要见他……我要见陛下!究竟如何忽地要治我的罪,也该陛下亲口说!尔等放开我!”

    “还望皇后切莫违抗圣旨!”

    再无人会容忍一介即将被废的皇后威胁之言。

    乐嫣的哀求得来的却一直都是禁卫冰冷冷的一句。

    ……

    万寿宫并非内宫之所,而是远离京城尘世烦扰的一处道家观所,往年都是被废弃妃嫔、犯了重大罪过的妃嫔出家赎罪之所。

    去了那处的娘子,历朝历代都没有一个娘子能重返宫廷。

    若是离得近了,凭着乐皇后美貌复宠于天子只怕不难。可万寿宫与京城隔着近千里,陛下又是那般一句无诏不得返京,几乎堵死了皇后所有退路。

    试问一个没有子嗣,失去圣宠,又见不得圣面的娘子,还有有什么法子叫皇帝回心转意?

    只怕未几日,随之而来的,便是一封废后诏书罢了。

    深宫中住的久了,人的良心,善意一点点被磨平,几乎这封迁宫诏书一出,坤宁宫的宫人们多数便对乐嫣不复以往恭敬。

    曾经皇后深受帝王宠爱,她们便甘愿为奴为婢成日讨好,如今一个个只怕恨不能离坤宁宫几丈远,重新投主,恨不能与坤宁宫划清界限。

    乐嫣整整一日间不知流了多少眼泪,她起先只觉得一切都云里雾里,她不信,想要亲自往显阳宫去问他。

    可每回鞋履才踏出殿阶,便被禁卫重重叠叠拦在身前。

    甚至,之后连殿门栏窗都四面紧阖。

    不准坤宁宫之人再踏出一步。

    乐嫣闭了闭酸涩的眼睛,先前她是一点点也不信,总觉得这道圣旨是假的。

    她觉得,皇帝不会待自己这般薄情——

    他总舍不得见到自己哭,见自己绝食。

    甚至这一日她为了能见他一面,滴水未沾,甚至昨日还晕厥过去,可坤宁宫也只是进了一个女医。

    只是应付一般随意来看过她,便抬脚离开了。

    才不过片刻功夫,乐嫣尝遍人间冷暖。

    果真,是应了那句话——

    以色侍他人,能得几回好?

    乐嫣想啊,才几个月,自己就这般色衰爱驰了?

    他骗了她……

    他骗了她……

    他的欢喜,他的承诺,果真都是假的不成——

    乐嫣悲痛难掩,掩着袖哀哭一场,嗓音沙哑眼睛肿的宛如核桃仁一般,几度哭的不能自已,撕心裂肺。

    她从来没有那么难过过。

    她惘惘间问自己乳母:“珍娘,你说是为何?他为何这般对我?可是朝臣又逼迫他不成?”

    珍娘抱着她与她一同哭,亦是红了眼眶:“果真这世上良人少,多的尽数是负心汉。为了一个负心汉罢了,我的儿你别哭,别哭……便是去了那什么万寿宫,咱们也照样有日子过!何须为了一个薄情的男人落泪,他要咱们走,咱们走便是!”

    如今到头来,荣华散去,真正留在乐嫣身侧的还是这群自幼一同长大的婢女们。

    守意与春澜一左一右护着乐嫣,安慰乐嫣:“您别怕,天南地北,总有我们在你身边,去了何处都不怕!”

    乐嫣听着听着,也不知是哪句话安慰到了自己,她竟渐渐安静下来。

    她抬眸望着窗外,已经夜色沉沉,禁庭深处的苍穹,透着幽蓝色磷光。

    竟像是一个深不可测,暗中窥视的巨兽。

    ……

    一日的功夫,眨眼而过。

    照旧是绿瓦朱墙,层台累榭,堆金砌玉。

    皇帝临着窗下矮塌上靠着,肩头披着一件鸦青大氅,正执笔批着折。

    当今生的俊朗,这日一副病容,面上透着清白,案前端坐着竟有些清冷孤寂的意味。

    终归是自己生出来的儿子,太后忍不住着急问他:“皇帝气色怎的这般难看?太医不是说不要紧?若是不舒服就该静养,不该还成日前朝去。”

    语罢,太后言语中又难免有些欣慰之色:“听闻你下令封了坤宁宫将那乐氏赶出宫去?瞻儿你这一年来糊涂,如今可算是脑子清醒一回,知晓要将那个狐媚子废弃!这还差不多,免得你那些叔伯们一个两个借着天象之事借口那狐媚子身世四处做文章……”

    皇帝面容有些古怪,他将自己手边陈条示意尚宝德递去太后面前。

    “月前传回的暗报,襄王早几年前便开始以广修陵墓之名暗自广纳谋士,私铸兵刃。”

    有谋逆意图之臣,总能找到各种借口。

    太后不疑有它,接过来一看,自是一番又惊又怒:“这等大逆不道之人,就知道他这些年贼心不死!陛下岂能容他继续下去?”

    太后说的兴起,横眉冷对的模样,却听闻宫廊下禁卫都统躬身上前,朝着皇帝耳畔不知耳语了两句什么。

    皇帝听罢转眸凝望着窗外,那是坤宁宫的方向。

    隔着重重宫墙与花海,他什么都看不见,却又好像什么都知晓。

    一口气卸下来,嗓间痒意涌出,绵延不绝,再难压下去。

    他忽地以帕掩唇闷咳几声。

    在太后惊慌失措的眸光中,皇帝眸光岑寂将染血的巾帕丢去火盆里。

    他挥挥手斥退要上前替他把脉的太医,叮嘱太后:“儿子没有子嗣,届时只怕要天下大乱——”

    第93章 修过

    尚大监从显阳殿中奔走出来, 大呼着令疾医纷纷入内。

    顷刻,殿中乱作一团。

    便是连太后也顾不得圣母仪态,立身一旁亲自盯着, 却被皇帝腰腹间发黑溃烂的伤口吓得几欲晕厥过去。

    “圣上伤势究竟如何?尔等竟欲欺瞒哀家不成?”

    太医们塌边跪成一团, 皆面露愁苦之色, 一个个互相对望赴死一般道:“陛下盖因身子强健, 初中毒时不显一连两日强撑龙体回宫。如今…如今用朱砂等药压着也压不下了, 太后,如今圣主吐血昏迷, 只怕毒入肺腑……”

    太后听罢眼前阵阵发黑, 只觉天旋地转。

    “陛下乃天子!龙体有一丝差错尔等都要举族陪葬!满天之下难不成还寻不到解毒之药不成?需要什么药材普天之下莫非寻不得!宫中没有去张贴皇榜便是!”

    太医们却皆是心下叹息。

    昔日北胡新王死于刺杀, 如今大徵皇帝又出巡途中遇刺,刺客皆为死士, 落网刺客皆早早服过毒药, 约莫只查出乃北境外邦之人, 至于这毒是何种毒他们暂时都尚未摸清楚,又是外邦之毒, 对症解药哪里好寻?

    再者, 就算寻来……陛下这症状, 只怕早就伤入肺腑了。

    太后一时间六神无主, 悲痛惊惧之余,又忍不住一遍遍想着, 皇帝方才说的话。

    远的不提,便说儿子昏迷, 明日朝政当如何?朝中如今连日因战事灾情乱成如此人心惶惶, 正是百姓纷乱,朝中轩波之时。

    帝王无嗣, 若是君主这关头再出差错……

    诸王势必野心一个个都藏不住!

    她往日并不是多愁善感之人,如今才觉方寸大乱,跌坐在塌前,面如白纸。

    不知不觉烈阳西移,苍宇日光漫天。

    太后听廊外喧哗,出殿多看了几眼那绿衣宫娥,勉力辨认出那张脸——

    芙蓉面柳弯眉,骄阳下美艳的如此令人咬牙切齿的面孔,不是皇后又能是何人?

    往昔的皇后凤仪万千,这日可真是狼狈,蜷曲细发贴在额角面颊,一身皱巴的宫娥衣裳,显得狼狈而又可怜。

    “你又来作甚!”太后一瞧见厌烦之人,当即眉头竖起。

    “本来哀家便提前与你好说歹说劝你不要嫁入宫,是你自己舍不得尊容,舍不得皇后之位!如今你瞧瞧,自打你如此身份入宫朝中近日来发生来的多少的事儿?想来钦天监算的不错黎民百姓说的不错!祸国之物罢了!你想留在这禁中,哀家不答应,绝不答应,你给哀家走!走的远远的,能留你一命已是陛下恩赐了……”

    乐嫣撞见太后心中忐忑,可如今到了如此地步她并不觉得恐惧,听着太后这番污蔑之言,血液中丝丝点点激□□薄而出。

    她冷声道:“玉轴少了一道金印,怎知是真是假?本宫今日若非亲眼面圣,陛下这诏在本宫眼中,便是耳等矫诏!”

    她朝着阻拦自己的宫人高声道,亦是毫不服输的满面怒容,拂袖入殿。

    一切都与前日她强行闯入显阳宫场景重合。

    可那日她还是一人之下深受天子宠爱的皇后,无人敢拦她,更无人敢伤她才叫自己一路闯入了殿内。

    可这日,却是另一番景象。

    乐嫣才往前迈开两步,便察觉面上一阵白光划过,雪白面容一指之间,被一柄泛着蓝光的尖刃挡住。

    高彦昭昔日因着妻子的关系与皇后间十分和睦,多有庇护皇后,可今日看她的眼神冷冽,宛如蝼蚁一般,甚至带着隐隐的不屑。

    “娘娘可知闯殿乃是死罪?再入一步,休怪卑职手中这刀无情。”高都统眉眼未抬。

    乐嫣堪堪停住脚,抬眸看着近在咫尺的宫殿,眸中映着显阳宫的金碧辉煌,只觉一切刺眼。

    她那张脸着实勾人,如今又是这般楚楚可怜泪眼朦胧的模样,换成任一男子只怕都甘愿化作绕指柔。

    可太后如今却是恨毒了这张脸。

    若不是知晓儿子心中还有她,送乐嫣走只怕是为她提前安排后路,太后只怕恨不能亲手手刃了这等妖物。

    “还愣着做什么!将这废后拉下去!立即送走!立即送走送的远远的!”

    “本宫要入殿,亲眼见过陛下诏令,必自愿出宫。”乐嫣深深吐息几次,才恢复镇静,冲殿内呼起帝王的名讳。

    “殷瞻!”

    “殷瞻!”

    她悲伤时又哭又骂,只觉遇到负心人,恨不能与他一刀两断。

    如今冷静下来,才觉处处透着怪异。

    他为何连见自己一面都不愿见?

    方才一路跑来,汗湿的宫裙贴在身上,她这一日一夜,当真算历经千辛。

    躲躲藏藏换上宫人的衣裳,在婢女掩护下离开护送自己的禁卫,一路奔波只为能来显阳宫见他一面。

    甚至来时从台阶上跌倒,膝盖和手心都被蹭破了,隔着重重衣裙,有殷红血渍从膝伤渗出来。

    可她并不觉得苦。

    有什么苦衷说出来就好,她也不是不知晓前朝那些臣子有多恨自己,又是天灾,又是战乱,黎民百姓本就苦不堪言,如今有多听信那些荒谬天象,自古漂亮的女子遇上天灾人乱总要被安上一个祸水之名……

    可他该说啊,说清楚,只要他有苦衷,他是迫不得已……他为了天下为了黎民百姓,他说出来便好。

    她不会责怪他。一定不会。

    他是一个英明的君主,一切都有他的分寸,他的安排。

    她爱一个人,便自然会信任他。

    可为何她久久的努力得不到一丝答复,见不到他的人影,一切的恐慌宛如化成实质。

    这叫她怎能不上心,绝望?

    “我以为……我以为你会信我的……我以为无论如何你都会站在我身后,你曾经答应过我什么!如今你做到了哪一点?”

    “你如今是不愿意见我,便是连一句话也不愿与我说了不成?”

    “你若是今日不见我,我必不会离去。”

    “你当时说过,若是你负了我,便叫我自行另嫁,如今可还算数?既要恩断义绝,你何故送我入道?便该给我拟一道废后诏书,我还年轻,总有我的容身之处!”

    她的发丝蜷曲贴在脸颊,显得狼狈,可怜。可说出口的话却显得如此无耻无德。

    太后听闻,面颊抽动胸口起伏难平,高彦昭亦是满是愤慨,不想再听这皇后说出什么叫皇帝恼怒之言,这等丈夫还没死就想着另嫁的无耻之言,便要押她下殿。

    ……

    嗓间猩甜,眼前金花旋转,耳畔皆是太医跪地请罪之声。

    他听着身前磕头,请罪,啜泣,哀嚎,连成一片,此起彼伏的再听不到旁的声音。

    皇帝闭眼许久睁开才能看到一点光亮,他微微偏过头去,透过层层宫墙,人墙,晦暗眸光落在窗扉方向。

    尚宝德跪于龙塌前,强忍悲痛,“陛下,娘娘来了殿外许久,嚷着要面圣……”

    与送皇后出宫甚至到了有些一意孤行的皇帝,闻言似有些怔忪:“不是…令禁卫送走她了?”

    尚宝德着实不愿二人因此事断送了情分。

    他虽知晓陛下用情之深,此举亦是为了成全皇后,什么出家修道只怕是幌子,总胜过在这宫中守寡,日后受新帝猜忌的好。更遑论娘娘还是那般一个名声,说句不好听的话,如今前朝那些人还不是捡着软柿子捏,知晓新后方才入宫为后,立身难稳,简直是什么屎盆子都要扣去她身上。

    以往有皇帝护着,宫外传言总流不入宫里。若是以后陛下去了,娘娘如此年轻,又连个皇嗣都无……可该如何是好?

    “禁卫护送娘娘出了宫,娘娘也不知如何偷跑回宫的,您好歹瞧瞧吧,连膝上都是伤,奴婢方才险些没认出来……”

    再瞧瞧吧,再瞧瞧许便改了心意。

    若是不瞧上一眼,许是再瞧不见了。

    他到底有私心,盼着皇帝能有心爱的娘子陪着,总能少些遗憾。

    ……

    禁庭置于一片璀璨金辉之中。

    流淌的日华透过雕花窗格,倒映着窗外婆娑树海。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缓缓打开。

    隔着十来道台阶与殿门,乐嫣仰眸,见到从殿内踏出的尚大监身影。

    尚宝德躬着身,行至乐嫣身前,“娘娘,请吧。”

    殿外的太后一听,当即冷眉,骂尚宝德狼子野心。她猜也能猜到,如今宫中里里外外被围的水泄不通,连颗苍蝇都放不进来,若非尚宝德手里的人留情,哪里能叫皇后一路闯到显阳殿的?

    这老东西!一门心思欺瞒主上!

    “陛下诏令莫非你等没有听见?这等坤宁宫的废妃陛下亲自命押去外宫的,你还想将人放入了显阳宫作甚!还不快将人押下去!”

    她儿子她总归是清楚一些的,谁知如今的绝情是真是假?万一被这狐狸精一番哭诉,又要转了心意!

    如今将她留在身边,岂非给了那些诸侯王借口带兵入京?!

    “此乃陛下亲令。”尚大监不动如钟,缓缓一句,叫太后堵回去了所有话。

    ……

    殿前空荡荡的,风声呼呼。

    绕过香烟缭绕,绣柱雕楹,乐嫣脚步虚浮地跟随在尚宝德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往殿内踏去。

    纱罗坠地,风吹起纱幔,如坠云山幻海。

    内室中静悄悄的,乐嫣缓缓朝塌边走去。

    翠绿花笼裙拂过殿内金丝毯衣,一步步越来越暗,离的近了,更近了,她才看清榻上人影。

    烛光笼罩在他面上,乌发垂散倚在床围,双眸紧闭,面如金纸。

    他的手边,摆放着是堆积如山的奏章。

    只那一瞬,她的眼眶中蓄起的泪水将视线浸的模糊。

    水雾氤氲之中,她瞧见那人朝她缓缓伸出手。

    乐嫣矮下身去,将染泪的面颊伏去那双宽广的掌心。

    她栗栗颤抖着肩头,泪珠如雨落:“你何苦瞒我至此……”

    第94章 修过

    几日前的殷瞻, 许是从未想过有一日落到如此境地。

    彼时的他,贵为天子,天命所归。

    大徵在他手中收复失地, 屡战屡胜。将领、士兵雄心猛起。他有雄心壮志, 甚至于朝臣, 太后常言的无嗣之事, 他听闻只觉不过是一场笑言。

    当时的他, 觉得死亡离自己太过遥远。

    可如今,真的到了这一步, 想起自己先前的雄心壮志, 恍如隔世。

    深处权力的泥沼, 看似万人之上,一招不慎便要遭泥沼吞噬。

    他是天子, 没有人比他更明白。

    他遣走她, 是为保全她, 可她无论丢的再远,拼了命的也要跑回来, 跑回泥沼中来。

    若是几日前, 他定是欢喜的, 可如今, 他只是语气平静的吩咐她。

    “你的伤,去叫太医处理。”

    乐嫣险些被他抛弃了去, 他上回也是这般哄骗自己,将自己哄骗的离开了他。

    她如今如何愿意再信他?

    她几乎含恨的哭着, 脏兮兮的袖子卷着他的手臂, 仿佛一松手,就又要被人强行押走了。

    “我不走, 你休想再骗我。”

    “殷瞻……你是不是要死了?!”她说着说着,几乎泣不成声,哭泣又惶恐,甚至连与他直视的勇气都没有。

    她甚至不敢再触碰他,仿佛他是一个玉雕的人,轻轻一碰便要碎了。

    她像是一个受尽了委屈的小孩儿,去吓唬他:“我方才没有骗你…你别死啊,你若是去了,我定然不会守着你的……我才不要修道……”

    皇帝却笑,笑的肺腑抽疼,“若是朕……你记着…自己拿了诏书,远远走了便是。”

    他眉头紧蹙着,额间皆是冷汗,病成这般却还为她安排起身后事。

    乐嫣几乎是哀求他,“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

    “你若真是去了,我去哪儿都是一样,又有什么区别?就当是我求您了,母亲丢下我了,您也要丢下我不要了吗……”

    “我究竟是哪里做错了?老天要这般惩罚我?”

    乐嫣几乎有些神神颠颠地,一会儿拿着帕子给他擦拭额角的汗水,一会儿又凑去他的面上,一点点亲起他来,轻轻抱着他哭泣。

    她贴着他冰凉的面颊,“您冷吗?您是不是冷?我这样贴着你,你就不冷了……”

    他垂落的睫羽间微颤,鼻尖皆是她身上淡淡的幽香。

    见她狼狈可怜的模样,终是心软了下来,终究是舍不得。

    “你别哭,你将奏折抱过来,念给朕听。”

    皇帝却不知,这一次的退让,叫她留在宫中,终究酿成大错。

    ……

    自北境起兵,国内旱灾,民心不稳,局势一丝一毫的动荡都不容小觑。时局顺势纷乱,难以容整,北境日日又军情急报,南边亦不曾安息。

    安定二十余载的中原,随时又有可能拉开战争帷幕。

    奈何接连几日,帝王辍朝。

    宣政殿中诸臣苦盼许久,却依旧不见帝王,反倒是日日不离皇帝身侧的尚大监。

    “陛下有令,朝中政务文书由尚书台送往显阳宫中,由陛下亲批。今明二日,暂且休朝。”

    朝中诸臣一听此言,顿时议论纷纷。

    日前帝御驾沧州遇刺一事闹得沸沸扬扬,他们自是知晓。

    帝驾随行卫士禁卫几批前往,斩杀刺者怕是足足有百人。

    朝中有过短暂的纷乱,可皇帝一连两日正常上朝,甚至一连安排北地调兵,任用数十位将领,授符节令。

    关于皇帝遇刺重伤的传言被压下,朝臣自然以为陛下只是轻伤。

    怎得时隔几日,病情反倒还严重了?一连三日都无法临朝?

    诸臣心中慌乱,纷纷追问道:“尚大监,陛下可是龙体有恙?”

    所有人侧耳倾听。

    尚宝德掩着阴翳的眸光,勉力笑道:“陛下龙体安康,诸位大人勿忧。”

    “那陛下何时临朝?如今朝中事情可是多,每日都有军报……”朝中重臣皆是如此追问,武将们更是急的吹胡子瞪眼。

    尚宝德只得硬着头皮:“陛下需静养,待三五日后太医令瞧过能走动了,便自会临朝。”

    ……

    金龙盘柱,天花沥粉贴金,风吹起銮铃阵阵。

    皇后端坐在光洁绚丽的一地浮金毯衣上,怔怔瞧着置于膝前的几封急奏未得批复,连日心力憔悴不由使她面露疲惫。

    她心中压着太多事,欲与亲信之臣诉说一番,可如今尚宝德火烧眉头,又哪里有宽慰皇后的心。

    “娘娘,今日李大将军要硬闯,若非太后撞见将他斥退,只怕是不好……若是几日后再得不到安稳,朝中该如何说?”

    这几日她最害怕太阳西沉。

    皇帝病情一日重过一日,太医用药依旧拿不定主意,每每只能服用烈药朱砂之物压制,眼看他时常一整日都醒不过来,她只觉无穷无尽的恐慌席卷了她。每每见到落日,这黑暗前的最后光明,她的心里,时常都是绝望的。

    如今紧要关头,太后这位以往与她不相对付之人,竟给了她许多襄助。

    乐嫣缓了缓心神,道:“南府灾情三司公文昨日传回,如今便将陛下口谕下传下去,一切依着往年旧例,减免赋税,开仓放粮。其余诸事公文暂压着,待陛下醒来,我读给陛下容他决断,另令所有禁军加强绥都城防。”

    皇帝一日不能临朝,各种非议便纷涌而至。

    那些朝中的肱骨之臣,往日瞧着忠君忧民,可说到底他们究竟几分真几分假,只怕只有他们自己知晓。

    他们是忠,更多的是大徵,更多的是能给他们食俸,让他们家族绵延昌盛,千秋万代的君。

    若是知晓皇帝病情不容乐观,帝王无嗣,谁能不另生企图?不生旁的想法?想着要另拥新君?

    那些藩王,外戚,朝廷肱骨,只怕早就会暗中勾结,蜂拥而上。

    皇帝在时,犹如定海神针,无人敢侵犯一步,可若知晓皇帝病重,如此巨大利益在前,谁能守得住本心……

    若是真的入了皇城,代为处理国政,只怕下一个就是封禁这显阳宫吧!

    皇帝心腹之臣众多,军队中更是一呼万应,可如今关头兵力驻守北境鞭长莫及,朝中局势繁杂,真正能信任的却只有这些真正隶属于帝王的亲卫。

    好在禁军内外军两万人牢牢控制皇都,这是一股坚不可摧的屏障。

    只要朝廷不乱,任何来人便是乱臣贼子。

    她并不懂这些,可如今,真的到了这一步,就像是无数刀枪在她身后抵着,她若是做错一丝一毫,头顶的铡刀便要落下。

    她被逼着推到台前,被逼着做出决断。

    正说着,便见宫廊外喧哗一片。

    “何事?”

    未久,禁卫们仓促入殿来报。

    “报!襄王封地有动静!月前襄王封地大军集结,如今已行至兖州!瞧着行程,只怕是朝京都而来!”

    高彦昭听闻,简直气急败坏,几欲拔刀而起:“襄王果真早生反心。当真是个老狐狸,这么些年封地上安安稳稳待着不见半点动静!如今一听圣体有恙,便忍不住了!”

    乐嫣闻言,只道:“襄王封地远在同州,路程遥远,陛下告病辍朝这才几日?怎会几日间便来了天子脚下?”

    高彦昭神情一顿,“莫非襄王早得消息?”

    如今不是追究这一切的时候,乐嫣与几人商议过后,缓缓将皇帝金印取出,盖往一封早早写下的诏书。

    “藩王无令不得入京,速速传旨去予襄王,他再进一步,视做乱党!”

    若非危急存亡之机,藩王如此行径,早该是坐实了谋逆之名,早该诛杀了去。

    可如今皇帝遇难,一切都多了许多名不正言不顺,成了未知之数。

    如今之计,自是妥当为上策。

    此时的乐嫣并不知,一场针对她的阴谋,早已悄然而至。

    ……

    帝王旨意传至兖州时,襄王部下正在饮酒。

    襄王约莫四十余岁,身量魁梧,并不似他常年对外所言那般,身体多疾。

    如今反倒是一副生龙活虎之姿,部下来宣读圣人指令之时,他正与军中谋士畅饮,几壶酒水下肚,不由面上赤红,连声道:“若是本王那堂弟在,只怕早就令禁卫前来平叛,怎会是一副如此委屈求全的诏书!哈哈哈哈,一切果真如军师所料!军师与本王同筹谋,必当势如破竹!”

    语罢,襄王又似笑非笑一句:“不过,这皇后日后生死……”

    卢恒温声朝着襄王道:“不过一女子耳,生死不论。我志在辅佐明君,如今四处起战旱情,朝中四处黎民百姓早因传言对皇后颇有微词。待当年旧事放出,时机正是恰到好处,灾情、战争,帝后必当人心大失。届时,便是王高举清君侧之旗入京,名正言顺维护天子之时。”

    他语罢苍白的面颊浮出若有若无的浅笑:“王可顺应民心祭天这等祸乱朝纲的妖后。没准焚烧祭天之后,这天当真就能下雨了。”

    襄王听闻此言,方才心中还有些狐疑之情,消失的无影无踪,他抚掌而笑:“想来你也不会阻止,不过一个女人,一个委身权贵的女人罢了。届时本王赏赐千万个比她还好看的女人给你!”

    “姬妾,需觅些美艳娇俏的,妻子就该寻些忠贞的!”

    二人举杯,再度同饮。

    ……

    七年九月己亥,帝御驾沧州,遇刺。

    后数日,不朝。有传帝崩于宫室。

    江湖术士纷拥而起,皆称天显凶象,荧惑守心,天谴已至。

    局势朝着最凶子象发展,便是连满朝文武都不由方寸大乱。

    更有甚者有诸位丞相要以自身来代替天子接受天谴——

    同月。

    一桩震惊世人的皇室秘闻也叫世人广为传之。

    “江水清,江水浊,送郎去,郎不回。似火烧,半枯焦,生女充做凤凰儿,不见尸骸相支柱。”

    ……

    “江水清,江水浊,送郎去,郎不回。似火烧,半枯焦,生女充做凤凰儿,不见尸骸相支柱。”

    “阿爷阿爷,这是什么意思啊?”千家万户的黄口小儿追着询问家中长者。

    有那附庸风雅之人念了念,摸了摸胡须卖弄笑道:“江水清,江水浊,这说的是开元三年,天灾时襄江倒灌淹没万顷农田一事。似火烧,半枯焦,自是指着如今的旱灾罢了,如今只怕也是百姓心中着急,什么童谣都能传唱起来……”

    每一句都懂,可这连起来——

    似火烧,半枯焦,八月底,九月初。

    生女充做凤凰儿,不见尸骸相支柱。

    皇后的生辰在九月初,而她出生那年,便正是开元三年。

    而不过须臾间,歌谣背后的真相便被众人翻出。

    说是符家有一女,名曰菖蒲,生而克父母。年幼时久居深宅,与暂居府上的一美貌少年朝夕相处。二人一同识字念书,后日久生情。

    后来呢?

    后来,开元三年,二月,菖蒲假借外乱之名,私自支离府兵,放走玉奴。

    同年九月产女。

    此瞒天过海之计倒是顺遂,却是边关尸骨不可见,因她一念之差放走的人,日后对朝廷,对百姓带来多大灾难。

    可天谴只降临到了平民百姓身上,反倒是她生的那个女儿啊,顺顺当当做了他们的皇后。

    登时,百姓之中的愤恨顿时犹如火苗入了荒林,熊熊大火升腾而起。

    更有甚者,皇宫重重守卫闯不去,便聚众围堵住了官道冲着禁卫嚎哭怒骂。

    “皇后还在宫里!你们去将皇后带出来!她母亲当年与前朝太子勾搭成奸!害了我大徵百万将士!她该以死赎罪才是!”

    “苍天长长眼吧!这等孽种,这种生来就该下阿鼻刀地狱的罪人!怪不得老天爷也要将下天谴!报应到了大徵身上!报应到了我们身上!”

    更有人抬着一个眼瞎耳聋头发花白的老妪出来,那老妪趴在地上,浑浊的一双眼瞧不见事物,竟还能流出浑浊老泪。

    她一双泛白的眼,死死朝着禁廷之处,又是捶地又是捶胸,“我六个儿子,为了南征五个丢了性命!大儿子三儿子死于毒瘴,二儿子尸骨无存!剩下两个一个被一箭穿心,另一个为斥候,被南人捉住,活活剥皮抽筋!如今,你们告诉我,我该如何是好?该如何是好……”

    动情之处,叫许多人都忍不住红了眼眶。

    诸人看热闹不嫌事大,愤怒叫嚣着:“将皇后捉住!将她绑到通天柱上!放火祭天,想来老天爷看到,定然就会降雨,定然会收回天谴!定然能告慰英魂在天之灵!”

    越来越多的百姓闻讯加入而来,各种污秽之言充斥四处,登时场面乱作一团。

    禁卫再是以一敌百之辈,寡不敌众面对这等犹如蝗虫过境的百姓,自然是没办法下手,更不该下手。

    便是连他们自己都觉得颜面无光,心中悲愤。

    他们亦是有血有肉的臣民,如何能不感同身受?谁又能忍的下这口气?

    几位禁军平定了宫外乱民之事,满心疲惫的回宫守值,便忍不住私语道:“这几日每每想来我这心中便是愤慨难平!我等忠良之后,祖辈便随太祖征伐天下,本该报效朝廷身先士卒,如今却冒着天下不齿护着这等人……你也听说那些旧事了?皇后……皇后她的身上背负了我们多少同胞的尸骨?想来我这心里就不是滋味……”

    亦有能看的分明的人:“暧,莫要说了莫要说了,也不能全怪她,你也不是不知,如今只怕是人云亦云,有人借着这些歌谣兴风作浪败乱朝廷罢了!如今这等关头,我们可不能被带偏了!再说……出身也不能选择,皇后这些时日也可怜……”

    “可怜什么!好吃好喝供着,顿顿二十几道菜呢!有那死了五个儿子的老妇可怜不成?只是我更恨那善化长公主,那般人竟还受大徵百姓供奉数十载!当真是猪狗不如败坏门楣的东西!”

    禁卫几个并未避讳有宫娥在场,一个个义愤填膺。

    春澜实在再受不了外边一声声刺耳之言,狠狠将门帘摔下。

    她实在忍不住朝着守意抱怨起来:“这般委屈的日子,究竟要过到何时?娘娘日日忧国忧民,身子日渐消瘦,这群人如今嘴里还没一句好话!”

    守意看着窗外的花海,看的出神,闻言慢吞吞道:“说的本也是实情罢了。”

    春澜一惊,心中火气顿时就起来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守意不想与春澜争辩这等旁人心知肚明的话,却被春澜扯住袖子,一副要与她争辩到地的架势。

    守意也是生气,一把撤扯回自己的袖子,冷讥一声:“我能有什么意思?如今乍一听闻娘子身世,终归有些意难平罢了,哎……说了你定然也不爱听。我也是俗人,与他们一般模样的俗人罢了,哪里有你春澜忠主!”

    守意颇有些破罐子破摔,大着胆子什么话都说了出来。

    一开了个头便如何也止不住话语,“想想这些人,若是事不关己是,谁会没事儿做成日跟着瞎起哄?听闻许多孩子爹战死娘改嫁,他们便是吃百家饭如同猪狗一般长大,你是自小伺候在长公主身边的,听闻以往是符家旧人,长公主待你最是和善了,连银钱都比我们高许久,只怕是没经历过我们那般的日子……就说是珍娘,你道她为何那日出宫过后便一病不起?昨儿个我还听见她梦中隐约哭泣!问她她一句话都不肯说,不过她不说我也知晓,无非是心里难过罢了,她家还是兴州军户,如今能放下心里那道坎么……我这都还算是好的,我甚至还有听说,有人传陛下中的是南应的毒,这下毒之人还不定是谁呢……”

    “你闭嘴!枉娘子这些年如此待你,在永川时你犯了多少错事郑夫人卢娘子几番要寻你麻烦都是娘子护着你!如今你也要跟着旁的人落井下石不成?!娘子与陛下夫妻伉俪情深,如何容得你这张嘴胡言乱语?你滚,你给我滚!再叫我听见,当心我撕烂你的嘴!”

    二人正吵着,却见纱帘吹起,本该在显阳宫中侍奉皇帝的娘子不知何时悄然坐在临窗软凳上。

    那双往日潋滟无双惑人心魂的眼眸,如今满是灰白一片。

    乐嫣许久没饮过水,只觉干涸的唇瓣一点点裂开,血腥蔓延在唇舌之间。

    连地毯上的横纹都在眼前打起了圈。

    她想抬手说些什么,却一招不慎,踩空眼前的脚踏,矮身滚了下去。

    好在殿中四处都铺着厚实地衣,便是摔倒了并未摔出伤来。

    饶是如此,她膝盖手心上未好的伤口,又被刮的火辣辣的疼痛。

    她伸出手想要瞧瞧伤口,却是白蒙蒙一片什么也瞧不见,甚至耳畔嗡嗡作响,听不见身后众人的话。

    乐嫣深深吐息几次,才恢复镇静。

    ……

    她的耳畔不由得回想起方才听到的话。

    三度南征,大大小小数百场战役,还有这些年无休无止的动乱,前朝因周道渊南渡,前扑后继企图复辟的势力。

    受难的何止数万之众……

    乐嫣狠狠咬着自己的唇。

    心里悲叹道,阿娘啊阿娘,这一切当真是真吗?

    所有的一切,都是真的么?

    你当真为了一个男人,为了如此一个男人,抛弃了所有人?背叛了所有人?

    不可能啊……

    母亲明明死前都紧攥着她的手,叫我忠君……

    “娘子!娘子……您千万听信守意的胡话!她懂什么?她不过是人云亦云,脑子糊涂了……”春澜捧着乐嫣的手,被乐嫣的神情吓得语无伦次,只能一遍遍劝说。

    守意亦是吓得面色惨白,不由得抽打起自己的脸,“娘子我错了!娘子我错了……”

    “你滚,娘子才不想再看见你!”春澜狠狠的推开守意,独自守在乐嫣面前。

    乐嫣像是抓到了救赎,她攥住春澜的手腕,听不到回音,只得喃喃自语:“我母亲一直告诉我为人要忠贞!要忠君,要终于外祖,忠于舅舅,要衷于大徵啊——她怎会做出这般的事情来?你们要信我,要信我啊……”

    第95章 修过

    皇后轻轻靠在塌边。

    一身茶青长衫, 朝着塌边沉沉睡着,单薄的背脊仿佛一片羽毛一般,脆弱。

    她梦中眉头紧紧蹙着, 时不时一声压抑至极的低吟。

    这一觉, 她只觉得从未有过的昏昏沉沉。

    甚至梦见了逝去多年的母亲。

    梦中不知如何一番撕心裂肺, 她一遍遍的哭泣, 质问她。

    却只能见到母亲朝自己无声无息落着泪, 一遍遍重复着当年的那一句。

    “鸾鸾,阿娘对不起你。”

    “阿娘对不起你……”

    一转眼, 又是尸横遍野, 无数她辨认不清的尸体。

    “毒妇!罪妇!”

    “将她绑在通天柱上!将她焚烧祭天!”

    “烧了她, 老天爷自然就会下雨!说不定,战事也能平了!”

    那些尸体被马蹄、兵车践踏碾碎, 几乎辨认不出生前面孔。一具具自淤泥中爬起来, 扭转着身子, 冲她爬来。

    乐嫣自梦中惊醒,浑身汗水湿透。她眼中有滚滚泪水落下, 透过她的指缝, 落在男人的寝衣之上。

    而后她便再也睡不着, 一夜守在他床榻边, 轻轻摩挲起他渐渐生长出的胡须,柔软的指尖在他面颊上抚过。

    皇帝数日不醒, 唯恐此消息传出,显阳殿中只几个心腹之臣侍疾, 皇后常侍奉汤药于塌侧。

    如今深夜一听见内殿声响, 唯恐离得远了听漏了贵人吩咐,尚宝德取来灯烛恭候在外。

    隔着帷幕见皇后消瘦的面容, 他低声相劝:“娘娘好几日都没睡一个安稳觉,便是铁打的身子也经不过这般,陛下这边有许多太医和奴婢守着,您先往侧殿中歇息歇息……”

    乐嫣揉了揉酸涩的眼,摇摇头,便闭着眼睛撑着额头,脑子里白茫茫的一片,想起身时一阵天旋地转,好在扶着塌边,许久面上才恢复了几丝血色。

    尚宝德被乐嫣苍白的面容吓坏了,唯恐这皇后又出什么差错。

    “娘娘,要不还是请太医瞧瞧……”

    乐嫣道:“深更半夜,别再惊扰旁人了,我这身子我知晓的。”

    尚宝德见此也不好再劝,没一会儿便送了肉糜羹来外殿。

    “娘娘晚膳时只吃了两口,如今深夜好歹再吃些汤羹,几口也好。”

    她听着,也察觉腹中饥饿,便接过来肉糜羹。

    谁料瞧见里头油花花的飘着一层米脂,便连连摆袖,以手掩鼻。

    “瞧着胃中泛恶心,快拿走吧,我不饿。”

    她见殿外明月高悬,洒落遍地碎银,悄悄起身漫无目的地在宫廊间踱步,游走。

    宫人们只得远远跟在皇后身后,不打搅她散心。

    这些时日,乐嫣听着一个个往日再熟悉不过的人如今高举清君侧的旗帜,意图率兵入皇城。叫嚣着要诛杀自己,平息天怒。

    她犹记得当年母亲在世时,一个个对自己慈善有加王舅,王婶。

    如今想来,就像是在昨日一般。

    可今日,又是这群人翻起自己那不堪的身世,甚至辱骂自己的母亲,企图逼死自己。

    她觉得恐惧,可并非恐惧一死……

    她很难过,不明白为何一夕之间一切都便了。

    她想宣召父亲,可如今朝廷动荡,她甚至连宣召乐蛟的勇气都没有。她不知晓,亦不敢知晓,不敢面对乐蛟……

    乐嫣仰头瞧着月色,静悄悄的禁庭似是另一方世界,外边的嘈杂喧嚣传不进来,她的喜怒哀乐,在大势面前都不值一提。

    没有人会在意。

    以往她并不觉得这里可怕又冷漠,只是如今才恍然身处那个最真实的宫廷,因为……给她喜乐,将她护在身后的那个男人,倒下了。

    乐嫣鼻头一酸,唇齿俱是苦涩起来。

    宫中岑寂,满殿的灯火昏暗,在这透彻素华中显得如此微不足道。乐嫣缓缓抬眸,却见一个小孩儿赤着脚坐在宫廊上,也不知偷看了自己多久。

    如此深夜,他甚至没有穿鞋,想来便知是从含象殿中摆脱了他那个胡人侍女,偷偷溜出来的。

    “娘娘再哭?”步度根眼眸中泛着迷蒙,仰头看着她。

    乐嫣还未说话,又听他问:“你弟弟呢?为何好些时日都没见他?”

    乐嫣抿唇,笑道:“这些时日宫中事情乱,索性便不准他来……”

    “噢——”步度根长长哦了一声,忽地扬起唇没心没肺的笑。

    “那你哭是不是因为宫中乱?因为皇帝他快要死了吧!”

    乐嫣闻言,面色大变。

    她看着步度根,她还是头一次如此讨厌这个小孩儿,冷声道:“谁乱传的话?胡言乱语!你若是在妄议天子,当心本宫拿你治罪!”

    “陛下可不会死。”

    步度根第一次被她如此严厉的呵斥,他有些傻眼,许久才闷闷道:“你骗人吧,我每日都在树上蹲着,以往每天都能瞧见他的身影,如今可是好些时日了,连人影都没见。”

    “那就是你们的太医是废物,连个人都治不好,哪里像是我们那里,赤丹朱什么病都能治好……”

    乐嫣冷笑一句:“那你上回得了喘鸣,怎么不见你家赤丹朱给你治好了?”

    语罢,她理了理裙便自顾自回寝宫,“好好待在你的含象殿内,如今可没人能顾得上你,再乱跑出来,当心又跟上回一般!”

    小孩儿被皇后这话气的脸皮通红,紧紧抿着唇生闷气,许久才想起来什么,赤着脚追去皇后身后。

    “娘娘娘娘!”

    他大人有大量,也不计较皇后方才凶了自己,反倒急匆匆道:“你等等……”

    “你跟我来,赤丹珠她说有好东西要给你。”

    ……

    一连数日,宫中重重戒严,出入只看令牌。

    整个禁庭宛如一座牢不可摧的城墙。

    便是长春宫亦是里三层外三层,连太后也无法传消息往宫外去。

    深夜中,太后依旧难以安寝。

    往日风韵犹存的太后,不过几日间便两鬓生出华发。

    她端坐宝塌之上,神思难安,一会儿问起朝臣风向,一会儿问起显阳宫中的皇帝。

    得到的自然是一个比一个不堪的坏消息。

    屡有朝中重臣直言,请皇后赴死以平息民怒。

    太后听着面容寡淡,不辨喜怒。

    待听到襄王打着诛杀妖后的旗帜率兵入京,太后愤怒起来。

    “听闻那些人叫嚣着什么献章太子嫡长子?当真是相鼠有皮人而无仪!当年若非先帝功劳,只怕如今大徵的江山只拳头一丁点儿大!莫要以为我不清楚他的心思,诛杀那狐狸精是假,图谋皇位才是真!我儿便是去了,这江山也轮不到他!”

    眼看皇帝病情一日重过一日,太后从最初的白发人送黑发人悲哀彻骨,到如今不得不为了自己,为了陈氏打算一番。

    她们陈家这等外戚,与皇帝荣辱与共,如今若是圣主驾崩,襄王登基,只怕第一个遭到清算的便是陈家……

    儿子无嗣,若依惯例必当从宗室子弟中选一个幼者立为新帝,而后,论理便是皇后辅佐幼帝临朝监国。

    奈何后族不显,如今又是如此声名,自然无朝臣敢铤而走险拥立皇后势力。

    反倒是陈氏一族,根深蒂固,又出陈伯宗这等大将。

    第96章 修好了

    翌日, 显阳宫。

    一群身着玄甲的士兵狂奔入殿,朝着禁卫都统禀报。

    “报!宣政门下,孙相李大将军朝显阳宫而来!”

    “放肆!他们一介臣子焉敢强闯圣上宫殿!将人尽数拦于殿外!!”高彦昭一听, 当即破口大骂。

    他连续数日守卫禁中, 甚至未曾歇息, 如今听闻这些消息, 不见丝毫迟疑, 紧握佩剑便领着数十禁卫跨步往宣政门去。

    远远便见以孙相为首的朝臣身着公卿长袍,手持象笏往显阳宫而来。

    “老臣闻天子有难, 欲以己身代天子受过, 以平天怒民怨。二来, 是为参拜皇后而来,老臣请见皇后。”

    高彦昭面容沉重起来。

    孙相乃是朝中重臣, 三朝元老, 满朝文臣中有半数都是孙相门生。

    这般功劳的臣子, 又是皇帝帝师,本该是坚贞无二的保皇党, 他不信这位相爷看不清如今局势!

    本就局势纷乱, 他不来力挽狂澜, 还来作甚!以自己老臣之身来请见皇后?究竟又是闹得一出什么明堂?

    见皇后作甚?只怕是来逼迫皇后的罢!

    “相爷想来是糊涂, 这显阳宫没有天子亲自传召如何入得?您欲见皇后,往坤宁宫处递折子, 后署自会传递上去。”

    孙相置若罔闻,表情凝重, 抬头看了看天, 见依旧烈阳当空。

    “天子危难,百姓水深火热, 正乃朝廷危急存亡之际!老臣欲以己身代天子受天谴,以平天怒民怨。”

    语罢,他决然褪去公卿袍,解下相国帽,朝宫阶前俯身跪下。

    一头华发烈阳中更显花白,在这峥嵘巍峨的显扬宫前,犹如蜉蝣撼树,叫人瞧之动容。

    孙相七十有三,这般年纪在满朝中只怕寻不出第二人来,便放眼整个大徵,能活至七十上头的老者又有几人?

    他是良相,更是帝师,不知是多少臣子心中不可诋毁的神明。

    如今却在这般的年纪,为扶大厦之将倾。

    毅然随着孙相这一袭动作,叫在场诸臣神情动容,更是纷纷随他跪下,有样学样。

    宫人们多有动容,忍不住便劝:“相爷乃首相,如今朝中大小皆是由您主事,您万万不可伤及自身才是!”

    “是啊,便真该平民怨天怒,也不该是您!那位可还在这坤宁宫之中啊!”

    “如今天象如此,要是也该是皇后自尽,平息天怒才是!”

    “如今朝廷危难之际,臣等请皇后出死断亡,以效国恩!”

    殿外好大一番阵仗,无数振振有词之声,殿内贵人想听不见也难。

    更遑论婢女们早早通风报信,哭到皇后身前。

    春澜、守意、珍娘,乐嫣望着一个个往日亲密无间的婢女,乳母,在她面前低泣,恳请她离宫。

    “娘娘!你快走吧!那些大人如今不想着如何对外,反倒是请旨逼迫于您!”

    “他们究竟有没有良心?皇后什么过错都未曾犯过,便为了这些旁人的污蔑之词,要逼死她不成?”

    “陛下若是有知,定不会容得他们如此犯上作乱!”

    乐嫣睫羽微垂,良久才抬起眼。

    她朝宫人吩咐道:“将那卷诏书取来给本宫。”

    宫娥不敢耽搁,很快便捧来一卷空白诏书。

    乐嫣不声不响凝望片刻,忽觉人生唏嘘,她抽过诏书往内室中走去。

    片刻后出室,转身回到殿内,叫来诸位宫人,吩咐道:“若是日后陛下……宫中乱了,你们几个随我嫁入宫中的便重新回乐府去。公主府只怕已经住不得,你去我父亲府上,他是个良善人,自会给你们安排退路。”

    “还有我母亲,此番她的墓地只怕也不知被糟践的如何模样。我宫中有她的牌位,你等若是日后得空,抽空便去给她烧些钱……”乐嫣说着说着,又是叹息。

    “罢了罢了,无需这些,她那般的人,去了地下只怕也有许多长辈疼宠着,总不缺银钱过活的。”

    ……

    皇后头梳高髻,着鲜红织金凤纹朱衣,裙摆逶迤于地,自宫室中缓下台阶。

    她的面容骄阳下若芍药一般妖冶,雪白的肌肤,鲜红的唇瓣,眼波流转间,叫人不敢与之直视。

    她垂眸,看过一个个跪在宫阶之上,褪去官袍官帽的臣子,竟是忽地发笑起来。

    “尔等是想如何?直说便是,是想本宫怎样为国捐躯?是想将我尸身交给襄王,以求襄王退兵?以求天下和平?”

    一众臣子被皇后这番毫不留情的戳穿自己心思,一个个面红耳赤讷讷不语。

    反倒是高彦昭一听这话,登时几乎暴跳如雷。

    他虽也十分恼恨皇后,恼恨她的出身,却也知时局如此非她的错。

    她有何错?

    出身如何能选择……

    皇后不过是个与他妻子一般大的娘子罢了。

    “娘娘乃一国之后!你们怎能生出如此心思?”

    却有朝臣立即反讽,“我等亦是为国临危受命,襄王举兵本就是为清君侧除妖后而来,如今在百姓中占尽人心。若非娘娘!朝廷何至于如此?草木尚知情义,乌鸟亦知反哺,娘娘既是为国后,理应明事理,将个人生死抛去!”

    乐嫣不语,她捏着袖中玉轴直问自她到来便不言不语的孙相。

    “相爷欲见本宫,本宫恰也想问问相爷,如今朝势混乱当真是因我一介女子之身搅乱的?若我赴死,这天下就能太平?”

    孙相未曾想过皇后会如此直言发问,他眉头微皱,道:“天下乱,非因皇后而起,可与皇后亦有不可推卸之责。可如今朝中正是危急存亡之际,如今之际,合该稳定民心,消除内忧……”

    高彦昭在一旁听闻,只觉无数怒火拱起。

    “京畿戍兵四万,北军更是临近,凭襄王这等无名之师,便真是要战,我们还真能怕了他不成!孙相,你是老糊涂了不成?还是想借机报私仇不成?”

    乐嫣微微一怔,不想事到如今竟还有臣子愿意替自己发言,她不由得观摩这位青年将军。

    续而抿唇,微微笑起。

    看来,她这一路走来,还不算太差劲,至少有人愿意帮自己言语一句。

    许多事情是非对错,已经不是计较能计较的来的。

    “本宫自知身怀罪孽,如今惹得朝廷因我动荡难安,如今本宫自请废后,保全朝廷。”

    乐嫣这番毫无留恋的模样,倒是叫缓缓来迟一步的太后面容大变。

    “你…你……”她被皇后这番模样惊的说不上来话。

    一时间,太后所有为出口的说辞都显得可笑而滑稽。

    皇后再未说话,她微微偏首,径直往殿中踏去。

    车轮辘辘,时值正秋。

    一夜夜间风霜凌冽,寒风侵肌。

    路间马蹄匆匆,随着雾蒙蒙的云层好似荒烟一般。

    禁卫们循着一处荒僻镇上停靠歇息。

    一连数日,马车终是停下,沿着镇上歇息一夜。

    只是这夜,却也是彻夜惊魂。

    往日平和的乡野百姓,千百年来也没受过战争波及,今夜却恍若人间炼狱。

    衡州城的百姓尚在睡梦中,尚未反应过来之际,只见幽暗光线之中,四处有染着火的箭羽穿破凌空,呼啸而来。

    在幽蓝黑夜中划出一道道火光。

    乐嫣在一片喧嚣声中回过神来,她披衣下床推开房门,便撞见高彦昭那张染血的脸孔。

    高彦昭肩上负伤,血迹不断蔓延而上,大团蔓延至胸腰鲜红一片。

    他顾不得自己的伤口,匆匆带着乐嫣往屋外一路奔走。

    “皇后行踪只怕早被百姓报给襄王,如今那逆贼部下包围而来,皇后快上车!从后山走!”

    乐嫣从未见过这般严肃的他,耳畔皆是刀戟相鸣的瓮然低啸。

    此起彼伏的怒吼声。

    而后,便是禁卫们护着皇后所在的马车深一脚浅一脚奔波逃命。

    一路皆是四处驱散不掉的血腥气,不断有人驱马靠近,两方刀刃相击。

    天幕间浑浊一片,尘土翻卷。

    护送废后离宫的禁卫不出片刻,厮杀之声刺入耳膜,刀枪剑鸣,马蹄沉闷,血花四溅。

    “都统!大事不好!往山下的几条路皆是被围住了!”

    乐嫣羽睫微微一颤,她早有预料,见此便悲笑一声:“都统,送行到此处我已心怀感激,无需再送……”

    高彦昭不愿听这等悲伤的话,只道:“您放心!卑职便是豁出性命也必会护送娘娘去安全之处!”

    变故一场接着一场,没人会给乐嫣留下片刻喘息、成长的时间。

    她深呼吸一声,道:“都统勿需如此,我只是一介废后,当不得你们如此对待……”

    “襄王乃是我王舅,我母亲与他交情颇深,你放心,我知晓他脾性。他只是寻一个入京契机罢了。”

    高彦昭一听这话,登时几乎暴跳如雷:“皇后放心,休整片刻,我等皆是身经百战之人,一百余人,足够寻一处布防薄弱的山道冲下去!”

    “您若是落入敌营,我日后如何……如何与陛下解释?”

    高彦昭说的面红耳赤,几乎要被皇后这番胡言乱语气的拂袖离去。

    这一切都与皇后那日与他私说的话背道而驰。

    仔细想来,皇后是不是早就猜测到了她南逃并不顺利?

    她早便知晓自己必定会落入襄王手中?

    不……或许她压根就不打算活下去。

    她出宫,并非是被臣子逼迫,而是抱着必死的心不成?

    “切莫要如此,襄王未必想要取我性命。且我更是同襄王世子一同长大,我必是性命无虞的。反倒是你们,本该护卫陛下,不该再为我罔送性命。”

    若襄王想要名正言顺的做皇帝,他一定会爱惜自己的名声,他的麾下必不敢乱来。

    既喜好名声,对着这群天子亲卫,朝中忠良之后当真要赶尽杀绝不成?

    乐嫣极少如此仔细观摩这位将军的眉眼,他年岁并不大,却生的面容刚毅,挺峻。

    听闻他十四岁就入了禁军,后被调给当今身边,他本该是护卫天子,精忠报国的忠义之臣,却因自己沦落到这一路被百姓喊打喊杀的地步。

    “你的孩子出世了吧?瞧我前些时日忙的,竟是忘了问一声,是男是女?”

    高彦昭不成想,如此时刻皇后竟与他说起家常来,说起孩子的事情,他严肃的面容难免多出几分笑容。

    “是个郎子,八斤重,疼了她一整夜,可惜我也不能去守着。”

    乐嫣笑说:“男孩儿好啊,男孩儿好,回去好好教养他,日后定能做个能文能武的大将军。”

    ……

    战争是残酷的。

    甚至没有给他们一丝暂歇的余地。

    乐嫣从未这般近距离接触过战争。

    天幕间浑浊一片,尘土翻卷。

    不出片刻,厮杀之声刺入耳膜,刀枪剑鸣,马蹄沉闷,血花四溅。

    乐嫣亲眼看着一个个将领在她身侧倒下。

    前一刻还鲜活的生命,下一刻头颅便咕噜噜滚落,血珠洒在她面上,映出一朵朵殷红的花。

    涌入的铁骑如同狰狞的猛兽,策马飞驰而入的敌军手持铁器弯刀,狼牙铁锤,嘴中发出凶狠如虎啸般的叫唤。

    他们则像是被逼入绝境的猎物,本就是一群残兵,还要护着女眷狼狈逃窜。

    几乎须臾之间,便乱作一片。

    四处依稀能听闻,山下纷纷叫嚣着献出妖后,缴械不杀。

    乐嫣摘下兜帽,迎着身后山道间一阵阵狂风,面容被吹的麻木。

    她微微闭闭眼,迈开步子,脚下飞沙走石飞速旋转,一片片鲜红耀的人眼花。

    一步步朝着山下走去。

    ……

    这位以美貌冠绝前朝后宫的皇后,而今连日风餐露宿,往日娇艳的面容如今布满泥尘,袖管垂下瘦荡荡的几乎随风飘荡的身子骨,难以瞧出几分昔日风姿。

    皇后面对如此多的敌军,并不见惊慌失措,反倒是极为平静的笑问:“襄王何在?王世子呢?如此阵仗逼迫本宫亲自前来,如今本宫来了,却连人都不敢露面不成?”

    她这一番诘问,足叫押她的士兵气急败坏,“你一介废后,国之罪人,轮得到王爷亲自捉拿?”

    押她的士兵将她推到马上,带往山下。

    寻了一处农家院子暂且看押皇后。

    连日赶路,乐嫣胃中早就空空如也,如今时不时胃中一阵阵泛起酸来,灼烧的她的嗓子眼跟着疼起来。

    又渴又饿,偏偏那些人也不知是不是忘了她,连水都送不来一壶。她口渴的受不了,只能四处寻找,好在找到桌上半壶水。

    她早没了以往的娇气,也不管什么干不干净,抱着水壶咕嘟咕嘟连饮好些口才觉得自己重新活了过来。

    那水也不知放了多久,有没有毒,人渴极了根本不会在意这些。只有等喝饱了,一股股忧愁才重新笼上心头。

    她看着被自己喝的干干净净的水壶,忍不住想啊,若是自己当初听信他的话,早些走了,是不是就不会有这般一遭?

    不、不,远离皇城,那些人只怕更不会放过自己,说不定,自己此时已经早就身首异处,被剥皮抽筋了……

    谁能想到呢,想到十几日大徵便是如此天翻地覆。

    北境南境同时受袭,内忧又是屡屡皆是。沿路所见,流民百万,所有人都叫嚣着乱世起了,孩童痛哭,老妪争相奔走。

    所有人都想当天子,所有有企图的逆臣贼子都拿自己当入京的幌子。

    那好啊,那自己便大动静的出京,这些逆臣贼子们还有什么法子来如今勤王?

    乐嫣不是什么聪明的娘子,她少时更不爱读书,后来想要临时抱佛脚,想要成为一个有文学素养,能替君分忧的皇后,已经是晚了。

    如今,她便只能以自己笨拙的无能的方式,甚至她并不清楚,自己究竟能不能活下来。

    许是明日就被焚烧祭天了呢?

    乐嫣想着想着,说不怕是假的,可如今自己哪里还能有什么退路?

    真的死到临头了,她反倒镇定下来。

    饿了便闭上眼睛沉沉睡去,睡得再也睡不着,便一遍遍想起他来。

    这一关便是整整一日,又或许远远不知一日。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门外传来叩门声。

    乐嫣惊慌失措猛地看向门外方向。

    那处重兵把守,自己反闩的门闩于外边看来不过一个笑话。

    眼看门外传来不善地询问声,得不到她的回答,紧接而来的便是越来越重的敲门声。

    叩叩叩——

    乐嫣抿着唇,思虑过后还是只能壮着胆子干脆上前将门闩取下。

    咯吖一声——年久失修的屋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一点点从内打开。

    被看守许久,每日只有饮水和简单饭菜送进来,她甚至没有外出过一步,甚至已不知外边是什么时辰。

    开门后方知,屋外的天阴沉的厉害。

    暗影一点点侵入她的视野,有一人站在烛光中,半张脸掩在黑暗里。

    他身量清瘦而又挺拔,面容姣好,却叫乐嫣只肖一眼,便几乎是不受控制的一连往后退数步。

    那人,便是化成灰,她也忘不了。

    她触到他阴冷压抑的眸光,含着讽刺的阴冷嗓音传入耳膜。

    “呵,见到我,当真是这般害怕?”

    阴飕飕的嗓音,虽是含笑,却藏着恨不能将她碎尸万段的怨毒。

    乐嫣唇线紧抿,袖中微微攥紧,不动神色地防备起来。

    卢恒的脚步极其闲雅,仿佛这处并非镇中随意一处屋舍,而是什么高堂明殿之上。

    乌靴一步步迈入门槛,停在桌前,在一片岑静中,那道蛇一般的眼神反复吞噬着她。

    见到她如此的模样,眼眶红肿,衣衫灰素,不过巴掌大的脸上,灰沉沉的皆是泥尘。

    她的额角不知何时刮伤了一块,干涸的血渍凝在那张娇小的面上,如何看如何刺眼。

    嗬,当真是狼狈。

    卢恒眸中却是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意,一遍遍打量着她。

    再这般岑静的氛围中忽地,他忽地开口道:“此次,襄王欲将你赏赐给我。”

    乐嫣一听,只觉受到奇耻大辱。

    却听又是卢恒转言道:“可惜,不过一女子耳。如今黎民百姓对你恨之入骨,该拿你祭天,平息民怨才是。”

    她心中凌冽一片,饶是如何也想不到被俘之后第一个要面对的竟是卢恒,听他这番字句恶毒之言,乐嫣不由苦笑,叹自己时运不济——

    襄王未必会杀她,这人只怕才恨不得将她剥皮抽筋。

    算起来,二人本来还是令人艳羡的神仙眷侣呢,怎么不声不响就走到这不死不休的一步?

    乐嫣想啊,究竟是从哪里出了差错?

    纵使二人间早成了相看两厌的仇敌,可乐嫣仍是忍不住骂他,希望骂醒他,望他不要继续助纣为虐,与虎谋皮。

    “本就是南境北境起战之时,卢恒你可知你如今再做什么?你这是在助他谋逆!届时内忧外患,苦的还不是黎民百姓!你莫不是忘了你曾经的理想抱负?你说要为民请命,你说过你想要做一个公正无私的国相……”

    卢恒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得肩头都在颤抖。

    “我曾想做为国忧民的臣子,怎奈圣上逼我如此罢了。他自己为帝不端,登基后连连征伐,叫百姓苦不堪言,又如何是一位好天子?襄王本就是太祖长子嫡孙,名正言顺罢了。带到襄王登基,内忧自然平定,我自可实现我的抱负。”

    他这般狡诈之言乐嫣听闻只觉作呕。

    她与卢恒夫妻三载,着实太明白这人的心思,总能为自己寻到道理罢了,全天下只要不如他的意,便都是错!

    可什么叫皇帝逼迫他?

    分明是他自己混账在先!

    “你听不懂我便再与你说一次。我与你义绝与皇帝无关,我当年喜欢你时情真意切,我分开亦是累了倦了罢了。你且听着,一切的一切都与旁人无关!怪只怪你优柔寡断,首鼠两端!怪你心思深重次次弃我于不顾!如今你怎可指责旁人!”

    卢恒猛地捏住她玉盏一般的下颌,将她面容高高抬起,宛如毒蛇一般冰凉的气息在她面颊上游荡。

    “我鼠尾两端,旁人难道不是如此?便是连天子,坐拥江山之人身处我这般,不也是转头弃你不顾。乐嫣,被废的滋味可好受?被万民刁难被臣子逼迫的滋味如何?我与他,本质上有何区别?”

    乐嫣挣脱不开,便干脆不挣扎,一副甘愿赴死的模样。

    她一副心甘情愿赴死的架势,更叫卢恒面容阴冷。

    “皇帝早就自身难保,如今所有人都弃你不顾,能救你的只有我。”

    他往年温和清冷的眉眼,如今压抑的皆是疯癫。手上使劲儿几乎将她下颌捏碎。

    “鸾鸾,你求我啊……”

    乐嫣双眸冷笑着,狠狠朝他面上呸了一口。

    “我便是宁愿被烧死,也不愿再跟你有任何瓜葛。”

    “你以为你是何人?当真以为襄王凭着这几万兵马,便能登上帝位?朝中光是京畿戍兵便有六万,那可是实打实上过战场的兵,你们这些封地上搜刮来的兵,只怕是都没见过血吧!”

    屋外士兵听屋内动静大起,似乎隐隐伴随着重物落地之声,立即敲门询问。

    却只听军师冷声厉呵他们滚出去。

    几人倏地明白过来,连忙退守屋外,替军师望风。

    却又忍不住嘀咕:“军师好大的胆子,那可是皇后,怎敢如此……”

    “他如今正得王爷看重,如日中天,此事不是我们的事,只当作没听见没看见,别管便是。”

    几人正说着,却见屋外廊下一个黑黝黝的身影跑过来。

    那人手持一柄沾满了血的长刀,未曾言语便直接劈开木门,猛蹬裂了口子的门框,蹬出缺口几刀下去劈断门闩。

    “混账东西!”

    “快点放开她!”

    第97章

    殷家的儿郎, 体格高伟,力气更是大。

    卢恒抬臂扛下来人气势汹汹的迎面一拳,只觉一阵闷疼。

    只听一声声闷响, 拳拳入肉。

    两个男人顷刻间扭打一团。

    乐嫣惊骇中回过神来, 连忙举起桌上烛台, 想着趁机朝卢恒头上砸下去。

    “住手!”

    屋外叛军见乐嫣要动手砸人, 一个个跑进来, 两个五大三粗的男子合力劝阻这场混战,许久才将两人拉开。

    卢恒被人扶起, 唇角染血, 却是不慌不忙拿出手帕按了按伤口, 仍是一副风流蕴藉模样。

    他看着宛如愚蠢狼狗只会蛮力的世子,微微蹙起眉头, 掩下心中阴翳。

    “世子不随着王爷在兖州集兵入京, 倒是有闲心来衡州城。”

    若着殷六当真是个聪明的, 便该知晓如今什么大祸临头的消息也不能退守兖州一步。

    否则待几日过后皇后被废于衡州伏诛的消息举朝皆知,他们还要以何等借口入京勤王?莫不是要坐实了逆臣贼子的名头?

    蠢!当真是蠢不可及!

    世子几乎咬碎一口银牙, “本世子行踪莫非还要与你汇报?你且等着, 便是父王护着你, 我这回也不会放过你!”

    世子落下狠话, 无视拦在中间的卢恒,疾步走去乐嫣面前。

    “鸾鸾, 你无事吧?”

    乐嫣有些狼狈的垂头,连日风餐露宿, 又饥又渴, 且她这些时日所经历的一切一切,她如何也说不出一句好来。

    她垂下头, 消瘦的下巴尖尖的。

    嗯了一声。

    若是以往,二人相见总要诉一番衷肠。可如今横在二人间的东西太多太多,襄王造反,入京勤王,几乎是联合世人来逼死自己,世子究竟又是不是无辜?

    还是他也早掺与其中?

    乐嫣想着想着,一时间竟有些害怕他了,怕他是个表里不一的阴险之人。

    她不敢放肆,不敢说笑,更不敢赌什么。

    毕竟,连夫妻都经不过许多事,更何况还只是年少时的情感呢?

    那是他父亲,莫不是她还敢奢求他如今背离他的父亲,帮助自己不成?

    这番无声的控诉,怀疑,叫世子爷垂在身侧的手指悄然紧握。

    卢恒两手交叠在胸前,目睹着二人间这番狐疑猜忌的笑剧,忍不住微微讥笑起来。

    “听闻废后在衡州出现,如今各府动荡,想要捉拿乐氏之人不知凡几,臣恐出差错立刻就绕道前来了。反倒是世子若没记错日前才与兖州军队对阵?如今世子跑来此处可禀了王爷?”

    “本世子如何还轮不到你来说教。你滚出去!”

    “臣恐不能从命,王爷有令,此地军务不容旁人插手,该走的也只怕是世子爷了。”

    卢恒说话时眼神宛如蛇信子一般一动不动凝望着藏在世子身后的乐嫣,一句接一句堵死她心中的希冀。

    显然,同如今疯魔一般的卢恒,乐嫣宁愿意留在世子身侧。

    至少,这位如今看似还顾着些情分,还有理智。

    乐嫣缓缓抓上世子的袖口,双唇轻颤朝他求救:“六哥救我…我与卢恒有深仇旧恨,他恨毒了我,你千万不要将我留在他手里……”

    世子冷冷瞥向卢恒,知晓此时不是与他计较的时候,不顾众人阻止将乐嫣带出。

    “别怕,你这些时日同我同吃同住,我倒要看看谁敢欺辱你。”

    若是往常,孤男寡女还不知该被人如何诋毁,可如今乐嫣却是喜极而泣。

    她回过神来又难免觉得好笑,明明当初已经生出那般决然的赴死之心。如今死到临头了,反倒还多有不舍。

    她亦步亦趋跟在世子身后,唯恐跟丢了他一般,又许久忍不住问他:“若襄王不留我性命,六哥……六哥会杀了我吗?”

    “你不信我?”世子爷一听她这般诘问,冷声反问她。

    乐嫣许久不吭声。

    襄王世子狠狠一抓头发,有些气急败坏:“你是怨恨我父夺皇叔皇位,逼迫与你?他是他我是我!”

    “你不明白如今朝政,北胡南应早有勾结,两国同时起兵,若是叫一个小儿登位,必是叫陈氏外戚干政,太后哪里会是个好的?这些年只会与她身侧那个白脸太监淫乐!那般才该是民不聊生!届时只怕这皇位也改了姓了。父王他是担忧殷氏江山不保,太祖先帝苦苦建国终究为他人做了嫁衣罢了。同是太祖子孙,父王战功赫赫,又正值壮年,叫他登位总好过旁人。”

    乐嫣鲜少听到世子说这等句句高深的话,竟有几分怔松。

    她望着他的面孔,想起上次与他告别的时候。

    是去岁夏日里。

    她与义宁去送行,那个身着绛紫骑袍,腰束躞蹀玉带意气风发的郎君。

    他在马背上冲她们遥遥招手,笑得好不欢畅。

    如今他好似变了许多,气质猛然间沉稳许多……

    这便是太祖子孙,当真没一个是等闲之辈。

    便是幼年时看着直率憨傻,胡乱的养大,这些年也是莽撞的紧,可该懂的也分毫不少。

    少年信誓旦旦,朝乐嫣承诺。“你放心,我父王种种举措亦是无奈,只是想稳定民心罢了。若是他当真想诛杀你,我也必不会叫他得逞。”

    乐嫣沉默许久,含着泪缓缓点头。

    ……

    ……

    士兵们仓促收拾起来的屋舍,自然处处透着寒碜邋遢。

    破了好些洞漏风的窗扉,硬邦邦稻草铺砌起来的床铺,木桌上一摸一把灰,乐嫣活了十九年也没睡过这等地方。

    可如今能保住命便已经是老天保佑了,焉能嫌弃起旁的来?

    她一去便独自占了床榻,世子自小被她抢东西抢成了习惯,早就懒得与她计较,只一甩衣袖去了外室临窗炕上。

    二人小时候时常同宿春熙宫中。

    再小一点儿时,更是穿着肚兜躺在一张席上睡觉。时隔多年都长大了,想起当年的许多丑事来,也不觉得如今有多难堪了。

    乐嫣一松下心神,只觉得浑身没有一处不疼痛,腰疼,腿肚子疼,肩膀疼。

    她在床榻上翻来覆去,一会儿揉腰,一会儿捶腿。

    一会儿又捂着肚子哀嚎着肚子疼。

    世子爷的疲惫也没好到哪儿去,却还闭着眼睛嘲笑她。

    过了会儿察觉里头动静不对,他跑进去一瞧,只见乐嫣整个人捂着肚子缩成一团,额角浮出一层冷汗。

    世子上前,摸了摸乐嫣冰凉的额。

    “你哪里不舒服?我去唤个军医来给你瞧瞧。”

    第98章

    叛军临时起军, 又一路仓促,如何有什么随军军医。

    叛军守将跑遍整个临时驻扎的营地,都问不来一个郎中。

    卢恒坐在马背上, 身后跟着好几个守将, 瞧着架势是打算随着属下外出。

    见他跑来, 便问道:“何事?”

    守将将方才世子的吩咐一五一十到来。

    “世子爷吩咐, 给那位请个军医过去, 可我们这处是急行军,哪里有什么军医随行, 只几个会包扎些伤口……”

    卢恒闻言, 冷冷的眸光俯视远处亮起灯火的院落。

    身后将领见卢恒久久未动, 忍不住催促。

    “军师,王爷急令, 召军师过兖州, 耽搁不得……”

    皇后被贬为庶人负罪离宫的消息传出, 对襄王来说自不是什么好消息。

    他能一路势如破竹,兵不血刃甚至得到无数百姓欢拥来到天子脚下, 无非是在百姓心中占了一个正义之师的名头。

    如今却叫他一时间踟蹰难定。

    进, 他还能再以什么名头入上京?退?如何退?

    退回封地?

    失了先机便等同于将皇位拱手让给旁人, 日后也落不到一个好下场。

    可若如今再带头攻入, 便是人人喊打喊杀的逆臣贼子。

    最怕是到时候自己前头破了皇城,又叫其余几个姓殷的后头捡了便宜。

    几方藩王势力自襄王出兵后本就一个个跃跃欲试, 如今却见襄王军围困兖州两日不见动静,都跟着闹不准了。

    “王爷那处, 你替我去信便是。”

    几位叛军眼看卢恒落下这一句话便翻身下马朝着废后所在的屋舍走去。

    ……

    黑沉沉的夜色, 连星光也几不可见。

    镇中百姓的住宅多是些三两座屋围起的一座座院墙。

    院中灯火葳蕤,寂静深夜中, 忽地吱呀一声房门被缓缓推开。

    乐嫣从床榻上转了转眼睛,她只觉腹中像是有一只虫,来回牵扯着自己的小腹。

    时而无知觉,时而疼起来,疼起来时浑身冒起冷汗。

    听闻脚步声,她原以为是郎中赶了来,扭头却见竟又是卢恒。

    乐嫣当即心头一紧。

    她咬着后槽牙,小声对襄王世子道,“你叫他出去。”

    卢恒却是听见了她这句低语,语气微沉,眉峰微蹙:“如今这处乡野,可是再寻不到什么疾医。”

    连世子爷听了都忍不住附和卢恒:“鸾鸾,你能别与自己身子过不去?叫他瞧瞧罢了。”

    寻常人家识文断字的机会都极为珍贵,更遑论是名著医书?

    真正藏书多留存在世家手中,世子知晓纵使寻来乡野疾医,只怕还不如卢恒粗通。

    至于乐嫣担忧的卢恒恨不得将她扒皮抽筋?毒死她?

    算了吧,男人总归是了解男人的。

    卢恒这等阴险无情之徒,若是对乐嫣没有余情,怎会在如此紧要关头特意绕道来见她?

    可这话世子爷当然不会同乐嫣说。

    他巴不得乐嫣平等的恨着除他外的所有男人。

    乐嫣回答的毫不犹豫:“我不需要他瞧。”

    “你莫要胡闹下去,方才不是还说疼的厉害?”

    行军打仗多有水土不服之症,症状先前便只是腹泻,可许多身强体壮的糙兵都因为这等不起眼的小病痛丢了性命。

    卢恒面色不变,钳制住她的腕。

    乐嫣几番也挣扎不开,索性放弃挣扎。

    她忍不住心想若是真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也算是好了,索性也就不再日日夜夜痛苦煎熬,苦身焦思。

    就像太后那日说的那般。

    宸妃误了大应,她阿娘婚前与人私通私自放跑了周道渊。

    如今满朝文武心中都恨毒了她,都来逼她去死。

    所有人都希望她这个叫朝廷社稷动荡难安的千古罪人认罪伏诛。

    也许她死了就真的天下太平了!

    她这般罪孽的血脉,也算是罪有应得。

    只是她不甘心啊……

    有太多太多的不甘心了。

    卢恒微凉的指腹宛如蛇一般,紧紧贴着乐嫣手腕内侧的肌肤。

    目光却逐渐阴冷下来。

    漆黑的眼瞳若乌云翻滚,夹杂着即将到来的疾风骤雨。

    “怎么了?什么毛病这么严重?”世子爷被卢恒这般面容也吓了一跳,忍不住便追问。

    卢恒不知想到了些什么,神情仍是那般阴冷。

    “没什么,连路奔波染了些寒凉之症,开几幅药吃了便好。”

    乐嫣听他这等阴阳怪气的声音心中着实厌烦,甩了甩手腕,这回倒是能抽回自己的手。

    她抿唇说:“既只是些小毛病,那你别开了。”

    卢恒见状并未多言,只转身离开。

    天亮时,世子爷被人唤出去说话。

    依稀听着是哪处哪处又打起来了,还有京中的事儿。

    乐嫣连忙支起耳朵,正欲离近一些继续偷听下去,却见世子爷将人喊走不知去了何处说话。

    这是在避着她呢。

    她忧心忡忡,唯恐京城传来了什么叫她不能接受的消息,却也只能在小小的一方室内干着急踱步。

    睡了一小觉,仍没觉有什么好转,躺着时不觉得疼,一坐起来小腹间的抽疼只叫她直不起身子。

    她有些怔松,捂着小腹重新坐回榻上,萎靡不振的凝望着自己平坦的小腹,眉头不由得蹙起。

    “醒了?”门外忽地传来男子一声清冷的嗓音。

    竟又是卢恒。

    卢恒甚至这回连门都不敲,只手中端着一碗乌漆漆的汤药跨入门槛。

    乐嫣见又是他,颇有些无力,他手中的那盏汤药更是叫她心惊胆颤。

    她慢慢坐去塌边,倚着围手,佯装镇定的模样:“我不是说了么,已经无碍了,用不着吃药……”

    卢恒只恍若没听见,将药碗递给她。

    乐嫣看了眼那碗能映出她面容的漆黑汤汁,并没有接过,只是抿唇道:“你放下便是,等凉了我就喝。”

    “趁热喝,冷了只更苦涩。”他淡淡道,语气却是不容置疑。

    这般口吻,当真像是二人才新婚那年,她生病发烧时他便是这般端着汤药坐在她床榻边。

    可那时候她会朝着他撒娇,如今的她,却只会朝着另外一个男人。

    卢恒仍是很平常的模样,见她一动不动,甚至别过脸去看着窗外,忽地与她说起来,“陛下月前遇刺,当是南应主谋。你说,南应那等地方连瘴气都如此难缠,阴毒还少得了?这场耗费数百暗人刺杀,当真有解药?再好的身躯又能撑几日?”

    乐嫣听着,咬紧牙关,质问他:“你怎知晓这些的?莫不是你从中作梗!”

    “嗬——便是我真有心,在这等事情上总是鞭长莫及。”

    他说完,嘴角微微一抿,慢慢撕开二人间虚伪的面具。

    “你瞧,你莫不是要你的孩子一出世就没有父亲不成?”

    乐嫣一怔,眼中慢慢染上了泪意。

    她的怀疑,竟是得到了卢恒的亲口承认。

    “你一直都是聪明的姑娘,应当知晓若是强留下这个不该存在的孩子,届时无人能护住你。”

    谁还能留她一命?

    便是襄王世子,只怕也不答应。

    乐嫣两手微微按着小腹,听着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多想大哭。

    哭自己时运不济,哭老天爷竟要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的愚弄自己。

    为何这般倒霉的事叫自己摊上了?

    她明明已经决定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替他争取几日时间,京中多安定一日,说不准他就醒过来了呢?又告诉自己如今不只是她一个人了,她的肚子里还有着另外一个生命。

    她与他苦盼许久的孩子……

    她与他辛苦了许多日夜,才有了的孩子。

    从最初时二人三五不时便要寻太医来仔细问脉,每回月事晚上两日就要忧心忡忡。到后面乐嫣有些懒散了,才诊脉诊的少了。

    后来…后来事情太多、太杂,她都忘了这回事儿……

    乐嫣止不住的想,陛下若是知晓自己要当父亲了,必定是欢喜极了吧。

    他曾经与她说过的,他们在一起的年月还很长很长,还有好多好多年,无需急于一时。漫长的几十载他们总会生几个孩子的,可能是三四个,可能是五六个,只要是他们的孩子,每一个都会是他们的掌上明珠。

    可如今呢?

    如今与他说的一点都不一样,若是…若是他真的就这般撑不过去了,岂非连自己有孩子了都不知晓?

    乐嫣忍不住捂着唇,压抑的低声抽泣。

    陛下,后嗣……后嗣如今在我的肚子里啊。

    你别死好不好。

    第99章

    “我自认从未做过对不起你之事。你是恨我母亲当年逼迫你与我成婚, 恨后来你卢氏一门声誉尽毁?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从来不是我,也不是我母亲!难不成不该怪你的母亲隐瞒你婚约一事?若非她想要攀上我母亲,又如何会有后面这些事?你家多年欺瞒我与我母亲, 我甚至都不曾记恨报复, 若非那是你寺庙中故意坏我名声, 又如何会沦落到如此下场?”

    “你不是要我求你么?那, 便当是我求你……”

    她一面说着, 一面紧紧盯着那盏被他放在案几上的汤药,唇齿间无可自抑的颤抖, “求你…便当是放过我一回, 我朝你起誓, 无论去何处我都会隐姓埋名,没有人知晓我的过往, 这个孩子更没有人知晓他的身世。我不会碍到你, 你日后自可恢复你的贵戚权门……”

    她披头散发, 双眸红肿,纵使沦落到如此境地, 仍难言国色天香。

    只单单是蹙着眉头坐在那里, 光华灼灼就叫人移不开视线。

    乐嫣的身世在皇帝遇刺关头传唱百府, 千夫所指, 损伤的并不只她一人的威仪,反倒是连带着皇室名声都声名狼藉。

    这一切自然都是襄王的推波助澜, 寻出当年知情者,翻出当年无人知晓的陈年旧情。

    当年的事, 谁又能追寻一二?当事者一个早就与世长辞, 另一个更是数载背井离乡,还不是如何都是由他们说的算。

    卢恒眼睁睁看着这些时日, 长公主、符家从原本的名将遗骨,先帝义女,到如今落得一个宗庙遭毁,坟墓遭挖,无论活人死人,都受千人万人唾弃。

    眼睁睁看着她原本该是金枝玉叶,这些时日吃尽这辈子都未曾受过的欺辱委屈。

    他筹谋这一切,一切的发展与他预料的丝毫不差,唯一出了偏差的,便是她有了身孕。

    当真是可笑,她与他成婚三载也不见有消息,如今却有了旁人的孽种。

    卢恒心中燃起无数愤怒,悲凉,惊慌,一股股朝他袭来。

    疼痛几乎化身实质,贯入了他的身体,搅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抬眸,平静的面容终究在看到她手指抚腹时一点点龟裂。

    他如何会留下这个孽种?

    叫她日后见到这个孽种,日日想起他的父亲?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卢恒双手微微发颤,额角慢慢浮出青筋,声音近似低吼:“你喜爱他,当真是喜爱?还是被权势迷了眼叫你辈分不分!他如今不也弃了你,甚至连累你至如此境地,你为何还如此愚蠢的喜爱着他?!”

    乐嫣微微抬起眸。

    他当真以为自己不知这一切都是他们在背后推波助澜?陛下是仁君,他待自己的心远不是他们几句话能诋毁的了的……

    自己是如何喜爱他,自己莫不是还不清楚?

    陛下有千万种的法子肃清余孽?他不过是不想再造杀孽徐徐图之罢了!反倒是这些人一个个都只想着自己高官显爵的美梦,何曾在乎过黎民百姓的生死?

    他们一个两个如今关头不想着如何对抗外敌,反倒故意撺掇人心内争不断。

    在这般下去,早晚要叫那些胡人趁虚而下,早晚要断送大徵历代先祖拿着血肉拼下来的基业江山!

    这段时日,死在他们刀下不知有多少亡魂!

    她发觉,她早已不认识卢恒了。

    当年那个少年郎她渐渐回忆不起来了,他何时变成了这般可怖模样?

    苦涩的药抵制她唇齿间,她犹如被毒蜂蛰了一般,拼命挣扎起来。

    她肆力挣扎,那碗汤药还没灌入她嗓中,便被泼洒了大半。

    乐嫣想啊,她的人生,该是如何的绝望。

    若是她当真有骨气,早就不该独活了,早在朝臣联手逼迫她以死平息民怒的那刻,抹了脖子去。

    可如今,她如何也不能死啊……

    乐嫣不敢再表露出自己对皇帝有任何余情未了,不敢再逆着他的意,她像是屈服了一般沉默而又冷静下来。

    “便当是我求你,你不要再做叫我恨你的事,否则我定然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他既然弃了我,我又怎会在乎他?他后宫中…那婕妤娘子才是他宠爱了许多年的娘子,除了婕妤娘子,还有许多其它的娘子,我又算是什么?一个二嫁之身在后宫中受多了排挤,太后也朝我横眉冷对……我其实早就发觉,他还不如你。我如何还会喜欢他?不过,千不好万不好,孩子总归是我自己的,它若是没了我当真也不想活了。”

    身旁的烛火随着暗风摇晃,天渐渐亮起。

    他顿下回望她皎洁娇娆的脸,见她满眼伤怀,潮湿的睫毛不断颤抖,一副警惕惶惶的神情。

    她像是一只竖起满身刺的小兽,恨不能将他剥皮抽骨,偏偏红唇中吐出哄骗人的鬼话。

    卢恒何尝不知她的心思,何尝不知她在哄骗自己。

    可她这般软化的语气,又好像给了他希望。

    一线希望。

    他像是一个穷途末路的赌徒,明知是假的,明治是一个陷阱,仍跌跌撞撞的朝她走了进去,朝她的陷阱里跌进去。

    “你说的对。”

    卢恒缓缓放下手中只剩一层底的汤碗,他低声道:“大不了,日后我将他视如己出罢了。”

    沿途颠簸,能不能平安生下来,还是个未知数。

    ……

    龙朔七年,实乃多事之秋。

    旱灾、战火、天子遇刺诸王摩拳擦掌朝京城而来,如今又是南应趁火打劫趁机发兵。

    以往每一件都是大事,如今一次全来了,桩桩件件重重撞击着黎民百姓、诸侯世家本就动荡难安的心。

    秋日,这个早该霜风凄紧,红衰翠减的时节,大徵仍处于一片火深水热动荡难安中。

    多屡势力借机入京,朝中以承恩公为首的外戚党羽频繁动作,想方设法往宫中送信与太后暗自商议储君人选。

    而藩王那边早已各个摩拳擦掌,只待那一声撞钟声,顷刻间这片平安了十几载的皇城只怕又要成为追逐之场。

    显然,如今已是站队的最后时机,再晚许是家族就要付之一炬。

    臣子们中总有忍不住投诚各处的。

    亦想方设法往城外各处势力传送消息,早早站队。

    明眼人都知,如今形势混乱,叫一个被诸多势力架空的小儿皇帝上位必是江山难保。

    倒还不如投诚手握实权正当年岁的藩王。

    襄王一连几日收到京中密信,仍旧狐疑有诈,按兵不动。

    直到第三日,亲兵脸红筋涨的跑进营帐,来不及行礼便道:“大王!信兵来报,昨夜宫车晏驾。”

    宫车晏驾——

    襄王闻言,胸口剧烈起伏几下,面上泛起红光,眼中却尤是疑信参半。

    底下众臣闻言却是忍耐不住,一个个朗声高呼:“圣上驾崩!!大王还请快做决断!我们必是第一批知晓消息的,机不可失!”

    属下亦是纷纷附和,“北境驻兵乃是天子为秦王时的亲兵,军中多簇拥者,若是届时北境驻兵回援我等必是不敌!曹参将说得对,机不可失!望大王速做决断!”

    “臣等还请大王速做决断!”

    “臣等还请大王速做决断!”

    襄王纹丝不动,只沉着脸责问手下:“军师何在?”

    果真是个祸国妖孽不假,一个两个,如今紧要关头都寻不见人影。

    好在世子与卢恒昨夜连夜赶回营地,未来得及歇息便被匆匆召来主营。

    卢恒迎了上来,与一群劝他攻入京之人倒是不同说辞。

    “诸臣虎视眈眈,王爷若是无法名正言顺登上大宝,等北境兵马回援,必无退路。”

    襄王亦是年轻时征伐沙场的猛将,如何不知自己如今凶险?自带兵出封地,他便早无一丝退路。

    如今如何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军师可有妙计?”

    卢恒拱手道:“自封城起已有数日,京中多有势力左右朝局,太后党羽必早有筹谋立了储君。大王城外只略知一二,为恐有诈不如暂且先与陈氏一族合谋,先拥储君为新君,而后定天下。”

    之后,再慢慢削弱陈家实力,将陈伯宗兵权缓缓收回。

    如此,也算是名正言顺。

    底下人一听,当即大为阻止:“如此好时机!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瞧军师所言莫非是要将这给机遇拱手让人?叫大王日后屈居外戚妇人之下?”

    “军师未免太过优柔寡断瞻前顾后!这是夺位,可不是什么过家家!晚了一步,就永失时机了!”

    襄王沉吟片刻,心中到底不忿。

    想他殷氏血脉,太祖之孙,却沦落到要同一妇人,外戚争江山不成?

    他沉着脸,思虑良久终究一咬牙掷下进军令。

    成了便是万人之上,不成,只怕要千刀万剐,遗臭万年。

    夜色浓稠,宛如漆墨。

    大雨倾盆。

    先前是轰隆雷声不断,而后便听着屋瓦颤抖。

    这场雨来的猝不及防,更宛若救星,浸湿了数地干涸寸草不生的土壤。

    无视黎民不顾湿漉漉的大地,淌去雨水之中。

    “下雨了!终于下雨了!”

    “老天终于下雨了!”

    随着滂沱雨水落下,隐匿着铮铮铁蹄的声响。

    寂寥二十载的绥都,兵戈悄然而至。

    第100章

    苍穹黑暗, 大雨滂沱掩盖住了血腥气息,辽阔苍穹划过一只只羽箭,羽箭穿破长空。

    黑夜中整个皇城尽数皆是肃杀之声。

    豆大的雨滴砸下来, 禁卫顾不得浑身雨水, 慌张入殿。

    “禀报!襄王闻天子染疾, 欲入宫拜见天子!”

    一群臣子闻言面容煞白, 太后暗咬银牙, “他拥兵出藩已是谋逆之举,如今还想如何?藩王未得见传召, 莫非还想硬闯不成?京营万万不可放这等逆臣入京!”

    可她话音未落, 便又有禁卫来报:“报!襄王携部下入京!称太后与国丈欺瞒世人, 隐瞒皇帝死讯,欲篡改遗诏立临朝称政!”

    此话一出, 宣政殿内几位臣子惊恐万状, 眸光忍不住打量起这几日独揽朝政的太后及身后陈氏族人, 一个个窃窃私语。

    太后面色难看,咬牙:“皇诏在哀家手中, 真假岂容一介叛贼放肆?北衙军何在?逆臣贼子既敢独身入城, 还不能诛杀他不成!”

    又有人道:“不可, 万万不可!兖州驻扎的那群叛军有任何消息传出, 只怕会蜂拥而上——”

    朝臣中多有试探太后之意:“禁中南北衙军八千,如何也不会怕几个襄王私兵, 不若太后便将襄王宣召入宫,瞧瞧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便是!”

    帝都驻兵重重。

    护卫禁中内外的禁军有两万之众。

    南衙宿卫京城, 北衙禁卫守卫宫禁。

    论理确实无需忧心一个只带千余私兵入京的藩王。

    奈何……

    太后暗将众人劝说置之不理。

    北衙禁军那些人只认帝王亲印, 反倒是京营那些人一个个墙头草一般,瞧着今日一声不吭竟就放了襄王入城, 想来一个个不过是眼看朝中失主多日,瞧不上她这等孤儿寡母,想要另投主了。

    她怎会白白送给襄王这番机会?

    陈家乃外戚,在陈家没坐稳前,这等藩王一个个都是他们的心腹大患,绝对不能留。

    太后冷下眸光,连忙派亲弟领内军往南城围堵。

    她暗中吩咐:“务必要将人拦在禁外!将他就地绞杀!绝计不可放入宫来,否则他那等性子,若是……若是!你我都等着死吧!”

    承恩公一听,当即不敢耽搁,匆匆捧着金印往宫外调兵去。

    ……

    这天大雨落得反常,一夕之间要将半年未曾落下的雨水尽数下了去。

    不过几个时辰,闷热散去,天气骤凉。

    往日安静富饶的绥都城中,四处穿梭着阴冷萧瑟的风,雨水中混着腥臭的泥。

    承恩公领内军守株待兔,吩咐数百弓箭手埋伏往各处城门,势必要叫这等逆贼有去无回。

    终于在寅时十分,深夜中得见一队玄甲骑兵,一言不发便下令放箭。

    “传太后旨意!取叛贼项上人头者!封万户侯!”

    “杀叛贼!封万户侯!”

    “杀叛贼!封万户侯!”

    雷雨声中,众将喝声滚滚。

    箭羽阵阵落下,叛军似早有预料,纷纷竖起遁甲,排兵布阵,等待箭羽停歇,前进攻门。

    叛将放声冷笑:“太后矫诏!欲以奶娃娃代之!大王乃太祖之孙,不忍看殷氏江山落往贼妇之手!大王有令!诛杀贼妇,莫陈侯者,凭人头赏万金!”

    此话一出,叛军呼声如雷动,一众随行者约三千训练有素的铁骑精兵,又有京营参将早暗降襄王者,早早往城内运输铁甲武器等,如今里应外合攻向神策门。

    只须臾功夫,神策门便陷入重重箭羽之中。

    北衙禁军、内军与纷沓而至的叛军短兵相接,漫天箭羽,转眼死伤无数。

    血液渗透了白玉阶,随着接连不断的雨水落下,掩盖住了腥臭浓烈的气味。

    滂沱雨夜,时不时喊杀之声,传透内外。

    箭如蝗羽,洒下漫天银光。

    众人皆是杀红了眼。

    刀枪剑戟喝声如江翻海沸,不知何时,只听轰隆一声巨响。

    神策门破——

    “冲啊!”

    “杀进去!”

    “贼妇矫诏!企图以陈氏代之!”

    ……

    神策往内,便是那座独属于君主至高无上的大雄宝殿。

    雨水滂沱之下,夜幕漆黑深不可测,举目远望,禁庭依旧巍峨雄壮。

    神霄绛阙,宝顶鎏金,金砖铺地,明珠点缀。

    禁中宫人多有躲避不及,一个个瞧见叛军如此迅速率领部下满身血污而来,吓得抖若筛糠,哀嚎哭泣,求饶之声不断。

    更有甚者,纷纷携藏私物企图往宫外奔逃。

    寅时三刻,经彻夜动乱,内宫已乱做一团。

    北衙禁军首领武卫将军领破雨而来。

    剑尖直指襄王:“奉陛下圣谕,逆臣携兵刃闯宫,立诛杀之!”

    手持刀戟的禁军早等着这一句话,一拥而入。

    殿中刀枪剑影,血光遍地,不一会儿空气中飘满了血腥味,兵器交接声,刺入血肉的无力挣扎,交织在一处。

    襄王面上染血,眼中皆是滚滚激意,呼:“奉天子圣谕?本王得密诏,宫车晏驾!太后瞒天子死讯不报,欲与承恩公矫诏立三岁幼童登位!承恩公已被本王麾下斩杀!人头再此!诸位爱卿莫不是真想叫一个傀儡称帝?莫不是真想叫一三岁小儿登基?日后,过活与妇人之手?”

    他话音落下,身后属将便丢出人头。

    那人头披头散发,往地砖上咕嘟咕嘟连滚十几个滚头,才缓缓停下。

    只见那头颅不知浸水多久,惨白青紫一片,一双眼还圆圆蹬着,死不瞑目的模样。

    仔细一瞧,不是太后亲弟承恩公还是哪个?

    宫娥与小黄门早早不知躲去了何处。

    偌大宫中,漫长宫道,竟黑黝黝一片,不闻人声。

    一片岑寂中,襄王乌靴染血,一步步迈入宣政殿。

    宣政往后,是延绵不绝的内宫。

    妇人,果真无能。

    竟叫他如此轻易便攻破神策门。

    神策门失守,宫车宴驾,国舅殒命。仿佛一切都有了定局,禁卫多有心生惶恐者,士气接连大挫。

    眼看禁卫中多有不敌节节败退者,又多有有心投诚者,殷显于皇位触手可及。

    那个本该属于他的位置。

    若他父王没有战死,如何也轮不到先帝登位!

    那个本该属于他的位置!

    晚了这么些年……终归老天有眼!

    襄王话音未落,忽闻外边是杀声震天。

    殿外一轮又一轮铺天盖地的箭羽。

    他错愕,回头望去。

    殿外涌入层出不穷的甲卫,数以千计。

    熊熊火台燃起,照亮四处,刹那间,宫殿中亮如白昼。

    禁军前遮后拥,有的手持染血刀戟立于雨中,有的手持银枪立于宫廊,顺着火光之处看去,迎接他的是巍峨楼台之上,一双久违的深沉的眼。

    襄王面上激越渐渐散去,血液彻凉。

    身后乱军臣子随着他看去,纷纷膝头一软。

    如同侵染一般,一干乱军臣子,方才还义正言辞,覆军杀将之徒,一个个面若金纸,身子瘫成一团。

    不可自抑地朝着高台之上巍峨如山的身影双膝落地。

    “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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