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惊变只在瞬息之间。
幽幽的, 绝望惊骇地响声,绵延不绝响彻在殿中。
雷雨滂沱,惊雷滚滚, 寸步之外甚至瞧不见人影, 宫阙四处, 甲胄碰撞之声, 厮杀之声不断灌入耳。
叛军众人如何也想不明白, 禁中怎会忽地出现如此多兵马——
“万岁,万岁还活着……”
“假的…什么晏驾, 那宫中传来的消息是假的!”
“大王!我等只怕中计了!”
什么帝王毒发驾崩, 什么京营数位参将暗中投诚……
只怕一切的一切, 都是假的!
……
雷雨渐歇,日光隐隐浮露出来。
太后于宫殿之中枯等整整一夜, 静待那逆贼伏诛的好消息。
可一整夜间听着殿外雷雨轰鸣, 厮杀之声, 她隐觉不妙,几度命身侧宫人往宣政殿前探问消息。
宫人们一群群出去, 整夜过去, 却不见一个回禀。
“容寿?容寿何在?”太后心中惶恐, 连忙去问, 却也不见人回答。
这夜宫中鸦飞雀乱,乱的不成样子。
听外边短兵相接, 长春宫殿门忽被大力撞开。
殿外一对甲兵浑身染水,一路持剑闯入殿。
“请太后移驾宣政殿。”
太后闻言止不住心中惊恐, 她如今尚不知宫外如何, 只听殿外彻夜不绝于耳的肃杀之声,这等宫中甲兵如何能分辨不清是敌是友。
自是挣扎不肯前往。
“你等放肆!我乃天子之母!”
可这些甲兵却并未对她心慈手软, 只道是:“正是奉陛下口谕。”
陛下?
彻夜宫变,如今谁又知是哪个陛下?
长春宫人早被今夜逼宫一事吓得面无血色,如今见太后几乎被人强押着往宣政殿而去,各个只敢作壁上观一言不发。
唯恐火烧到自己身上。
正是东方欲晓之时,彻夜的雨水渐渐停下,晨光透过薄雾洒在宫廊之上。
却见宫道四处甲卫重重。
迎面尸山血海,血流成川,禁卫们彻夜未休,一批批将碎尸残体抬下,仍是收拾不及。
过甬道,登陛阶,迎面是巍峨高大宝顶鎏金的宫室。
殿内灯火昏暗,门窗紧闭,给这方阴暗深室中都染上了潮湿泥泞。
愈往内,血腥味愈重。
往日光华夺目的柔锦地衣早已变了颜色。
凤头履踩踏其上,渗出汩汩血浆来。
至高无上的位置,男人间的斗争,从来都是血流成河,不死不休。
可也从未见过这般的……一路尸山若海,尸骸如林,时不时穿插着几个她熟悉的煞白面孔,太后瘫软的若非禁卫搀扶,几乎立不直身子来。
迈入宫室,仍是一望无垠的酮体,宫室四处压着人处刑,惨叫哀嚎之声不绝于耳。
太后去时,正撞见禁军合力不知从何处抬来一具无头尸身,又废了好大一番功夫寻找出承恩公头颅,与他身体接连上。
她猛地一怔,待瞧清人脸,喉间一声凄厉的惨叫,浑身直颤,珠簪乱飞。
这才叫她猛然瞧见禁卫层层护卫之后,矮塌上的身影。
皇帝这日的样子叫所有人都胆寒发竖。
面孔苍白清瘦,额发间冷汗凝结。往日那双波澜不惊的深眸,如今骇目惊心盛满血丝。
显阳宫数日戒严,连她这个母亲都不得见,心中早已做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算,如今猛然得见皇帝好端端坐于榻间,自是心中松了一口气。
本该是母子相逢的时候,太后却瞥见皇帝案上的明黄诏书,登时面色青白交错。
自知实情早已瞒不住,太后索性先发制人,哀哭道:“陛下身子可是大好了?当真是不枉哀家这些时日日夜朝着佛祖菩萨祈祷……只是你这又是如何?你的这些护卫是不是没有王法了?”
皇帝久病才愈,不言不语。
“哀家未曾想过要改动诏书,只是如今朝中不稳,多少人想要逼着我们孤儿寡母?你昏迷不醒的那些时日,我只能靠着你舅舅,纵有千万般不是,他也是你亲舅舅啊,你这般,对得起何人……”
这等谎言如今谁又能信?
皇帝中毒不治之时以防万一立了一道隐诏,将皇位传给先帝最小的儿子,自己最小的弟弟新兴王。想着他年近及冠,生性仁慈,纵不能很快成长起来,也总不会落下一个受人挟持外戚干政的下场。
不成想倒是叫太后暗中改了诏书,胆大包天与陈氏合谋,欲烧毁诏书,私自扶持一三岁小儿登基。
什么心思昭然若揭。
只可惜这这日,皇帝却也并未与她翻这些旧账。
他眉上覆着寒霜,毫无征兆的抽出腰上佩剑。
殿中众人只觉银光一闪,面上冷风呼啸而过。
那把削铁如泥的天子剑,剑尖狠狠抵着太后颈前。
殿中所有人吓得面无血色,纷纷连滚带爬上前。
“陛下!”
“陛下,万万不可!”
“万万不可!
亲信一个个接连跪下,如今更顾不得尊卑,舍命去拦住皇帝的剑。
满殿禁卫跪成一地,朝着皇帝劝说:“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盛怒之下的皇帝,形容憔悴,面色阴郁的像是千万年雪峰。
他几乎从牙缝里挤出字句,斥问太后:“你当朕不知你做了什么?”
“你联合臣子逼她离宫,皇后若有丝毫差错,你罪当万死!”
堂堂圣母,万人之上,陈太后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沦落到大庭广众之下被亲儿子拿着剑相逼责问。
她只觉蒙受奇耻大辱,只觉日后纵使还活着,传出去只怕也没颜面见人了!
被自己亲儿子拿着剑抵着脖子,想拿着她给他心爱的娘子抵命?!
她跌坐回地面上,痛心疾首捂着胸口哀哭,“先帝啊!你睁开眼瞧瞧!瞧瞧你这个好儿子,如今是要为了一个冤孽弑母了?他要逼死我啊……”
周围禁卫一个个几乎要抱着皇帝的袖,拦着皇帝劝说:“陛下,万万不可!太后是您生身母亲啊。”
见数人死命拦在自己身前,太后也没了方才的肝胆欲裂,只捂着冰凉的脖颈冷笑:“那时京城百姓一个个被几句谣言撺掇着就恨不能攻入皇城来,那时有何法子?若非着实无法,朝臣如何会逼迫她!”
皇帝只觉头疼欲裂,疼的几乎欲死。
他以剑挥退宫人,甚至提剑便砍,颇有些疯癫的不管不顾只要杀太后的模样。
“你既这般想念先帝,朕送你去见便是!”
太后见他这副疯魔之态毫无作假,仿佛下一刻真的要当中一剑结束了自己,脖颈前的冰凉更吓得她不知如何说话。
她双手直颤,以往盼着乐嫣能知晓些轻重,若是遭到欺辱,能自尽以保清白才是。
可如今却当真是害怕了——害怕乐氏若是有一个好歹,这畜牲只怕真会一剑结果了自己。
“若她不愿意离宫,谁还真能逼迫她?她若是有骨气的早该自尽了去,可她偏偏贪生,哀家也未曾说什么,放她离宫去了……逼她的是百姓,是那些逆臣贼子,哀家又有何法子?你这般稀罕她,索性便将全天下人杀了去!”
太后心知肚明皇帝今日发疯的原由,皇后离了宫中自是生死不定。
他只怕才得了什么坏消息,才会失态至此。
这段时日京中层层戒严,便是连宫外消息也传不进来,谁知如何乐氏如何了?
她也不想去打听这等丑事,毕竟再是废后,也曾经是皇后,若是还活着,更是名声不好……
皇帝听她如此轻描淡写的带过她的一切痛苦,心口像是被人狠狠攫住,一阵阵刺痛。
从骨髓里生出来无休无止的绝望,胸口中宛若溃烂了一块,叫他几乎无力跌倒于地。
祖父、父亲,恩师。
自幼对他口耳相传的教诲,他力疾从公,入军数载屡经生死亦无半点怨言。
他很小很小时,便知晓自己肩头的使命。
可这日,他只觉彻骨荒凉。
这些年夙夜匪懈,励精图治,皆成了笑话。
世间最好笑的笑话。
这些人……
他以命相护的天下臣民,竟连他的娘子都容不下……
殿中穿梭着阴凉腥臭的风,皇帝手中宝剑跌落在地上。
紧接着,一声钝响,高大的身影砸向地面。
周身无数禁卫一拥而上。
“圣上!快传太医……”
皇帝周边很快便聚来许多许多的人。
内侍,护卫,太医。
一个个胆颤心惊,上前替皇帝问脉。
北胡女子送来的那颗香珠果真是旷古未闻的药珠,这才给了太医院寻解药的时机。
皇帝本就龙精虎猛正值年岁,这回伤了肺腑,可满宫太医瞧治慢慢调养恢复如初不难。
“陛下身上余毒才清,万事要以静心调养为上。这是气血攻心,思虑过重,日后切莫再惹得陛下动怒,伤情……”
尚宝德听着太医诊断更觉愁苦。
心中盼着早日将皇后平平安安接回宫中……
他叹息一声叫一众太医退下。
却见太医中有一人抱着药箱迟迟不肯离去,望着龙塌上人影,一副欲言又止神色。
“呦,医正您是还有什么吩咐?”
事关皇帝龙体,尚宝德自然不敢糊弄,连忙追问。
医正似是做了极长一段时间的心里挣扎,这才苍白着一张脸才与尚宝德道:“我罪该万死……我有一事容禀陛下……”
尚宝德被他这番若丧考妣的神情吓得后背发凉,结结巴巴问道:“何、何事?”
莫不是陛下身子又出了什么大事?
可怜见的,今年流年不利,满朝都靠着陛下担着,陛下可千万不能倒下了……
“事关娘娘……娘娘前些时日苦夏,中旬癸水断断续续,有约莫十一二日,后几日臣与几位太医诊脉,一致觉得脉象如盘走珠。本想过几日等脉象流利了再确诊……却…却怎知……”
第102章
脉象如盘走珠, 来回游走,是为喜脉。
却怎知,后几日又出了那等凶险之事。
朝臣请愿, 废后离宫而去, 听闻又遭襄王叛军挟持。
谁知……
说句大逆不道之言, 谁知如今是死是活?
此事太医院中沉寂许久, 说与不说反复掂量, 直到这几日,眼见皇帝苏醒, 此事才终究不敢瞒下去……
鎏金双龙戏珠铜香炉前香烟氤氲, 空气中弥漫一股淡淡沉香。
尚宝德嘴中反复默念着几个词, 像是没明白过来,许久猛地一震。
他望着几位太医, 面色煞白, 倒吸凉气:“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为何如今才言明!咱家只怕也要被你连累死!”
几位太医皆是讷讷不敢言, 只道是:“先前是脉象不定,后满宫中又为陛下中毒一事, 这才耽搁下来……”
宫中每回为皇后请脉的脉案都被坤宁宫女官保留, 纵使他们想隐瞒也只怕瞒不过。
思来想去, 自己如实道来反倒还能保留清正之名。
尚宝德自是不好糊弄之辈, 当即怒道:“莫以为咱家是个蠢的不知晓你们的心思!若陛下……你等是不是一个两个打算将这事儿瞒进肚子里去?日后带去棺材里?啊?!”
朗阔大殿中争闹太过,一夕间众人甚至忘了压抑声响, 直到屏风后宫人仓白着一张脸入外。
宫人身子颤了颤,与众人道:“陛下传诸位过去。”
众人一听, 积攒许久的力气一下子犹如潮水般褪尽, 你杵杵我,我杵杵你, 最终由着那罪魁祸首领头入内。
风雨早已停歇,日光隔着格窗漫入殿内。
溶溶日光被分隔成细细光影笼在天子肩头。
他静静坐在榻上,俊朗的面孔微微低着,藏在阳光照不透的黑暗之中。
……
苍穹彻夜惊雷,雨水过后,素月彻明。
黑夜中嗅觉变得极为敏锐。
天幕间浑浊一片,时不时厮杀之声刺入耳膜,刀枪剑鸣,马蹄沉闷,血花四溅。
京畿打起来了。
叛军部队久久得不来消息,依着先前作战部署,兖州城外所有围京人马开始不惜代价的攻城。
而此时,军师却一言不发调动数千人马回赶。
身侧追上的守将拦住他:“军师!主营正在朝京中进击,你如今要往何处去?!”
卢恒有些恍惚仰眸,看着远处黑云之中的城门,道:“京中是何消息我等皆是不知,若是有万一,另外几处兵力合围我们而来又该如何?不如趁南府兵力出动匮乏之际率几分兵马回去,若是能劝动其它州府最好,若不能也可趁机踏平兵力虚空的后部,为日后大王后退争取一战之机。”
守将一听,当即对着这位军师自愧不如。
如此心智怪不得才入大王阵营几月功夫,便得大王深信不疑。
他们一群人只想着等大王口令,冲入宫中早日辅佐大王登基,一个个都满腔热血,只盼着攻入绥都,却将如此重要之事忘了——
兖州快马加鞭前往衡州,不眠不休也需一日一夜。
驻扎衡州城的千余部队似是已经得到兖州战事不稳,主帅危难的急报,部下一个个面色阴沉。
卢恒来不及询问众人情况,便去问自己留守在此处的亲信乐嫣的消息。
被卢恒留守此处的,说来还是乐嫣亦认识之人。
是一直追随卢恒的长随之一。
他心中对着皇后恼恨无比。却也还惦记着卢恒吩咐他的事情,皇后的一切事无巨细都由他盯着。
因此一见卢恒发问,便连忙道:“卑职一直不错眼盯着后头营帐。只是这几日她不肯吃东西,好不容易替她寻来羊肉汤,她不仅不吃,反倒都给洒了……”
说这句话时,亲信当真是咬牙切齿,心中恨极了这个不知好歹的女子。
军营中众人连点肉汤都难以寻到,得了主子吩咐,为她寻来上好的羊肉熬制肉羹汤,她还全洒了!
卢恒倒是早早料到乐嫣脾性,对于她这些行径并不见气愤,反倒问起近几日营中动向。
亲信道:“对了,主子,营中那些暂住的南人不安分,纷纷问我们,主子答应过将两位公主救出,为何如今还不见两位公主踪迹?”
卢恒紧拧眉头:“先前那日我便提醒过他们,若想平安出城便该早日设法将公主送出来,先前舍不得名利,如今时机已失,反倒来质问起我来?”
他冷着脸道,并不想与这些南人有过多纠结:“叫他们回去。”
“念在同为卢氏的份上,我一路襄助他们良多,如今再无相帮,各为自己罢了!”
这便是绝了这些人后路。
南应趁朝中内乱,与北胡勾结趁机突袭大徵边境。
如今将这般将人赶出,叛军能放得了他们,其他人马能放得了他们?
可卢恒如今也不再管这些。
乱世渐起,能保住自己性命便已是不易,他如何都不宜再与南人有牵扯。
卢恒语罢,抬步赶往后营。
如今是为自己做打算的时候。
京城戒严多日,襄王情况只恐怕不妙。
若是此举攻京不成,亦能搅乱这时局,大徵平稳多时,如今四面受危,必是人人自危时局混乱。
若襄王战败,世子意气用事终难成气候……
时局越乱,越有他的路。
卢恒往前营中重新部署兵力,满怀心事的回到后营中,见床榻中一人墨发散开,发尾微湿,背朝着他躺在营帐一侧,似是睡得深沉。
他微微松下紧拧一日的眉心。
瞥见另一侧案几上摆满瓜果蜜饯,粥饭等物,显然如亲信所言,她是一口未动。
卢恒微冷下脸,何曾不知她在怕什么?
饿吧。再饿两日,看看她还能不能忍住不吃。
打定主意不管她,可真看着她虚弱的身影,仍是忍不住道:“今夜我们就会启程,沿途颠簸,可再也没有能入口的食物,你若是不吃一些接下来一路便饿着。”
他语气不好,她仍是不回他一下。
女子当真是绝情。
恩爱时甜言蜜语,温言相对,只恨不得朝他掏心掏肺。转眼便恨得连看他一眼都不愿。
他对她恨也恨过,恨这个绝情,这个背叛自己的娘子,可他终究敌不过她心狠,如何也没办法忘掉她。
许她是自己第一个喜爱过的女子吧。
十几岁时的感情终究不一样。
他其实也是记得她与自己间的点点滴滴。
犹记得读书游学时在汝南遇见了她,当时他对她并未有其它所想。
那时还年少,哪里知晓什么七情六欲,只将她当成妹妹一般……当成妹妹一般处着。
他也有一个脾气娇蛮的妹妹,如何哄她总是手到擒拿。
她责怪他隐瞒她,觉得娶她只是为了前程。
其实,仔细想来,他都分不清那些情愫了。
当年同窗学友笑他颜色好,迷惑的长公主独女对自己神魂颠倒,恭贺他不日便可飞黄腾达,不用再隐姓埋名生活在穷乡僻壤。
他最初只觉又羞又恼。
只觉得自己一腔苦学的才学,通通成了无用的东西,觉得尊严受辱。
可如今想来,各种情绪之后,他是不是也有一些暗自欣喜在里面。
卢恒盯着那道孱弱背影看了好一会儿,忽觉不对。
伸手将她肩头扭转过来,阴暗营帐中近在咫尺的却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
他面上血色褪尽,朝营帐外呼:“来人!快来人!”
营帐外又下起了绵绵细雨。
随从冒着雨匆忙入内,却见军师一脸前所未见的惊慌失措。
甚至撑在地上,梭巡着床柜。
如此狼狈,如此儿戏。
卢恒扭头,双眸猩红:“去搜营!”
底下一听,便知又是那废后惹出的事儿来了。
要他说就是军师太过好脾气,女人不就怕打么,狠狠教训几顿,只怕早就乖了。
哪里像是军师这般好脾气?要将那个废后当菩萨供着?
“军师放心,营地内外守的严实,必定放不出去!”
士兵们只能这般安慰,几人也不敢再耽搁下去,连忙走出营外吩咐手下四处搜查,务必要连一寸土地都别放过。
卢恒已经阴着脸奔走出来。
“方才南应的人呢?”他问。
士兵一脸摸不着头脑:“不是您下令赶他们走么?”
卢恒脑子嗡然作响。
“速速去拦住!”
……
乐嫣并不知自己身处何方。
她脑子如今混沌的紧,甚至有些晕乎乎的却还能活动,她认识那个朝自己走来的熟人。
她放下心来,一路牵着他的手袖,宛如一个提线木偶一般,被牵着走。
“陛下叫你来接我吗?”
他笑:“是啊,公主当真聪慧。”
而后,他为她换上粗布麻衣,做男儿装扮,给她盘上男儿的发髻。
往她那张雪白的脸上抹上黄泥,他斯文的笑着,嗓音清朗。
“先委屈公主一路,大徵如今彻底乱了,再待不得。国君迎您回朝。”
他将她藏在马车夹层里,一路颠簸。
她被服了药,一路昏昏沉沉没什么特别的感受,并不知这一路的凶险。
身后前扑后继涌入的叛军铁骑如同狰狞猛兽,前一刻还鲜活的生命,下一刻头颅便咕噜噜滚落。
血珠洒遍车窗,映出一朵朵殷红的花。
车轮辘辘声中,渐渐的,叛军自顾不暇。
她也被带着,混迹在商人车队中一路南下。
这一路总是昏昏沉沉,醒的少睡得多。
曲曲折折,尘土翻卷。千山万水,总瞧不到头。
越往南越热,商队中人早就褪下了衣物,穿着样式古怪的衣袍。
直到某一个秋波荡漾的暖日,仙花馥郁,异草芬芳,天空中凝结着淡淡云烟,雾霭山峦呈现淡淡青紫色。
瞧不到头千牛卫领着仪仗香车停在官道边,引得无数百姓驻足观望。
据说,王城迎来了一位最为美丽羸弱的公主。
第103章
当日, 暮霭沉沉,云霞漫天。
国君亲往边境军中检练,营中驻扎有数万精兵, 层层重重, 内营数百领将密谋军政, 企图趁此时中原大乱之机夺回领土。
直到傍晚, 有内侍匆忙入营帐来禀, 朝着国君耳畔低语。
军营中众人不免侧耳倾听,显然国君并未曾有与他们商议的打算, 听罢只是淡淡颔首令人退下, 继续商讨南军北伐之事。
南应盛产奇花异草, 皇宫中曲池折廊相隔三尺立着一鎏金鹤灯香炉,烛火摇曳间, 水殿生香。
直到深夜, 国君回宫, 依旧是处理政务,许久才像是想起这桩事, 移驾朝阳殿。
……
此事被内侍官报了消息传至南应皇后耳朵里, 南应皇后面容略柔和了些。
宫人往南应皇后面上抹上香粉, 闻言不由轻声笑道:“不过是国君年少时的风流韵事, 您何必为此苦恼多日?国君心怀愧疚罢了,那本就不是生长在跟前的儿女, 愧疚又能愧疚上几日?您有太子和公主,还有与国君相伴二十载的情分……”
皇后闭着眼, 唇角轻启, 声音刻板而又飘乎:“我的女儿流落北地,生死未卜, 她倒是被平安送回。”
宫人眉眼未抬,只安慰皇后道:“公主身侧护卫众多,想必如今必是返朝程中罢了。”
皇后知晓如今两朝形势,两朝撕破了最后一丝颜面,女眷会沦落到如何境地?
想她千娇百宠的女儿,如今不知吃了多少委屈。她心中煎熬,却要强忍着恶心,与宫人道:“明日你叫太子去朝阳宫中,代替本宫望过,到底是国君的女儿。”
宫人闻言道:“娘娘何须如此?不过是个私生孽女,最多差宫人送些礼前去已算是给她颜面了,太子又是何等身份,万万不该如此……”
“你懂什么。”
皇后睁开眼眸,瞧着烛火晃动,瞳仁有一瞬间紧缩。
“邓愈千里迢迢护送她,国君为她折损了多少暗桩?”
……
穿过重重缠绕着茂密蓊郁花藤的宫廊,越过道道白底绣金茱萸纹帘幕。
外宫墙上绘画着彩色壁画美轮美奂,流光溢彩。
朝阳殿内壁之上镂雕着玉雕莲花纹花朵,花萼时而洁白,时而玉碎浅氲蓝紫各色,骨瓷一般泛着透明光泽。
水晶珠帘逶迤倾泄而下。
凉风自罅隙中穿梭而来,乐嫣被阵阵寒意惊扰,意识渐渐回笼。
她睁开眼眸,便见朦胧月光映衬下,纱幔之后影影绰绰立着一个黑影。
乐嫣忍不住浑身的神经都绷紧了起来,手腕轻轻颤了颤,猛地从床榻上翻身而起。
“深夜潜入女眷寝宫,这便是你们南应的待客之道?”
乐嫣眉心紧蹙,面容不由得浮现出冷笑,纤细手臂抬起来,猛地掀开纱幔。
千里迢迢将她虏来,如今就是这般折辱的不成?
许是困苦经历的太多,如今的她早就不在意什么生死。
她冷讽的语言,却在帘幕掀开猛地瞥见眼前男人面容之时,瞳孔缩紧。
那是一个姿容飘逸,修目如描的男子,面容俊美中透着与生俱来的优雅从容。
皙白肤色,挺鼻如梁,太过出尘的气质,让人觉高不可攀,自惭形秽。
这般的人,岁月都格外宽容了他,该是神仙一般的人物才是,如何会深夜闯入娘子寝室?
甚至,乐嫣直直望着他,竟让她觉得……像是透着一面水镜,看到了熟悉的神态。
她看他时,那人也仔细观量着乐嫣的五官轮廓。
灯火下,他眸底是一双浓的化不开的墨。
忽而,她似乎听见他发出极轻一声叹息。
忽而,他轻轻叹息一声,眉宇间缓缓皱起,爬上了山纹,才有了几分凡人模样。
“你唤什么名字?”他眼中有着淡淡的她看不明白的神色,好似失落。
失落?
他失落什么?
乐嫣心间像是被针扎了一般,眼中渐渐浮起冷意。
她掩下双眸,任由那男人问她几句话,至始至终只不发一言。
许久,未听到她的回答,那人也未曾动怒,只道:“一路苦了你了,如今既来了应宫,便好好歇息,白日里可带着宫人四处散散心。”
语罢,他也并无留恋,悄无声息离去。
殿外灯火晃晃,立着好些人影,宫人们闻国君走远,纷纷踏入内殿来。
宫婢手中捧着鎏金铜盆,漆盘之物,上盛鲜花丝帕各色香豆诸类。
见殿内公主清醒过来,一个个皆是欢喜迎上前。
“公主可是醒了?”
“公主可是饿了?”
“您昏睡了大半日,连一口水都未曾饮下,奴婢们准备了蜜酿,还有甜汤……”
乐嫣面容朝着殿门方向,一副受惊模样,宫人们连忙劝慰道:“方才的是国君,公主勿怕。”
“国君来时公主正在昏睡,他便在外室候着,未曾踏入公主内室一步。”
黔南民风奔放,并没有汉人宫廷中的颇多规矩。
大应自从南迁,数年间无可避免的融入了当地风土人情。
迎着一阵阵轻风,乐嫣额角细发被轻轻浮动。
她手脚冰凉的坐回床榻上,听着那人的身份,听着这处竟已是千里之外的南应宫廷,恍惚间像是落入了一场梦。
一场离奇诡异的梦。
她忍不住回忆起来脑海中点点滴滴,快到捕捉到了草蛇灰线。
她忽地紧紧攥着身前宫娥的手腕,微红的眼眶透着几分难以描述的妩媚风情,却是冷言叱问她:“不准唤我公主……容寿呢?容寿他在何处!?”
“公主说的是谁?容寿是何人?朝阳宫中,并没有宫人内侍唤容寿的,你们可有人认识的……”
满殿宫娥皆是摇头。
乐嫣尤是不死心,急切地咬牙追问:“送我入宫来的那位大人,穿紫色衣裳生的文弱斯文的那人,他是何人?”
被她质问的宫娥约莫只十三四岁的年纪,面庞仍是怯生生的,见这位公主神情冰冷斥问自己,当即吓得不断连摇头。
“那是宫外来的……奴婢也不知……”
“可要奴婢差人替公主问问?”
乐嫣一下子松开攥住她的手,手心冰凉。
想来,容寿这个身份定然是假的了,就连名字更是假的……
容寿可是长春宫太后身边的宦臣,听说入宫二十来年……
乐嫣尤记得,自己少时入宫,便见容寿伺候跟随在陈太后身后。
谁曾想到?
他竟也会是南应之人?
乐嫣忽地起身往殿中奔走。
不顾身后人的阻止,将一扇扇花窗推开,望着窗外截然不同的风景,果真不同于大徵宫廷各处,忽地忍不住心中悲凉。
错综复杂的局势,叫她一下子心中悲哀无力到了极点。
她哭着哭着,却还知晓摸了摸自己尚未隆起的小腹。
那处依旧平坦,平坦的几乎叫她时常忘记了里面还有一个小生命。
先前她盼着,便是历尽辛苦也要将这个孩子生下来,如今这种想法倒是淡了许多。
如今她身处南应,会有人容得这个孩子么……
若是一出生便面对着寝食难安,朝夕不保,那她当宁愿不将它生下来才是。
罢了罢了,也许是自己想多了。这一路颠簸,这个孩子还在不在多说不定……
含着对未来的茫然无措,她朝着宫人问起大徵来,可相隔千里远,便是连南应朝中只怕知晓的都不多,这群宫人又如何能告诉她一句准确的事儿?
她身上连夜的药力仍在,总叫清醒的时候过少,昏昏沉沉的提不起来劲儿,又沉沉睡去了一场。
再度清醒之际,时光已悄然来到翌日晌午。
朝阳宫中立着一鼎金漆鹤纹香炉,香烟袅袅,香气盈满乾坤。
晌午将过,殿中便迎来贵客。
太子携属官拜望。
这些时日中原大乱的风波渐渐波及到了千里之外的南应。
牵连的四处都不得太平。
接二连三,朝中亦发生了太多的事。
邓愈自护送乐嫣归朝,如今已恢复了身份,一身公卿衣袍跟随太子身后,远远宫廊下便朝着乐嫣合袖一礼。
一副世家公卿的风骨。
南应太子年岁尚小,约莫十二三岁的年纪,头戴紫金冠,一身绯衣金带,面容尚且稚嫩,却也早早端起威严的架子,倒是像模像样。
太子远远便见有一女郎沿着宫廊边坐着,一身绛紫宫袍云髻高盘,插钗环,佩璎珞,腰身玲珑,面容姣艳国色天香。
见到他却是只装作视而不见,只低头看着池里莲花。
太子茫然一瞬,许是乐嫣颇为冷遇的态度与旁人面见他时不一般,更与太师太傅教导他的不一般。
他迟疑瞪大眼睛朝旁边的邓愈看过去。
邓愈见此,含笑道:“公主乃是太子长姊,太子前朝为储,可这是后宫之中,太子另当以家礼相待。”
太子不似同胞姐姐栖霞那般刁蛮,反倒是被一众太师太傅教养的颇好,听闻此言便规规矩矩朝着乐嫣合袖一礼。
“弟弟给长姊请安。”
复又问她:“听闻长姊一路风餐露宿,如今身子可安好?”
乐嫣不想见他。
心中厌恨每一个南应人,她只扭过头去,一双妙眸一动不动凝望着邓愈。
容寿总是斯文儒雅,以往在大徵宫廷时还有几分谦卑模样。如今回了大应,仿若脱胎换骨,便是被乐嫣这般凝望着,也不见他神容有变。
乐嫣精致的唇角慢慢浮现一层假笑,曼声问他:“听闻邓公当年为国捐躯,入徵宫心甘当了二十年内监?”
太子有些懵懂,明白过来之际一下子嘴巴张的老大,抬眸望了望身后父皇为他新选定的老师。
邓愈完美的面容隐隐出现一丝裂缝,却也转瞬即逝。
他笑道:“公主谬赞,入宫侍奉一事不过是臣年轻气盛,不懂事罢了。”
第104章
邓愈心中自嘲, 年少时满心国仇家恨,凡事非黑即白。可后面十几载见的多了才觉自己当年涉世未深,愚不可及。
乐嫣听邓愈毫不避讳的回答, 心中惊奇。若当真是阉人之身又如何能当的太子的老师?
传出去, 岂非令世人贻笑大方?
邓愈似知晓她心中所想, 只掀唇回道:“国君博爱, 弃瑕取用, 立贤无方,实乃微臣之幸。”
听他吹捧奉承南应国君之言, 乐嫣心中麻木。
好一个博爱……
她指节蜷曲压了压眼眶, 像是认了命一般:“枉我那般信任你, 我随着你走…我以为你在宫中那么些年,你我间总算是有些交情的……谁曾想呢, 呵呵, 当真是我蠢。”
她双眸未曾落泪, 却已是潮红一片怨恨的盯着他,恨不能将他身上盯出洞来。
邓愈轻轻叹了一声, 只道:“公主, 臣对你并无敌意。”
“叛贼战败, 您若继续留在敌营中该是何等下场?”
乐嫣猛地一怔, 面上乍然浮现出喜色,“襄王战败?那陛下呢?陛下可安好?”
这一路的战战兢兢, 担惊受怕,想问却不得问, 更不敢问。
这日间, 似乎终于有了一个突破口。
她将那久违的名字从嘴里呼唤出来,只觉得浑身都不可自抑的颤抖起来, 心乱如麻。
邓愈反问她:“你说哪个陛下?大徵如今可太乱了,听闻各州府都有皇帝……”
他眸光落在乐嫣咬的充血的唇瓣上,叹息道:“不破不立,天下早该大乱,早晚都有这一遭的。娘子原先嫁予淮阳侯倒是不差,淮阳侯城府颇深,便是风云涌动也自有他安身立业之所。你本该随着他安安稳稳不该入京,更不该……便也不会有这般风浪。臣此番亦是为搭救公主。”
大徵建朝没几年他便入了宫,那时乐嫣时常待在老太后春熙宫中,满宫殿都有她的身影。
邓愈也算是看着乐嫣一点点长大的。
于公于私,他对乐嫣从来都没有什么坏心思。
一旁作壁上观的太子听的云里雾里,见乐嫣对南应自始至终一副厌恶的态度,只觉得她胳膊肘往外拐,终是忍不住冷嘲而起:“长姊明明是得了老师搭救才能平安回朝,栖霞与献嘉两位姊姊如今都还不知如何呢。”
言语中颇有不忿,好似乐嫣是个叫他亲姐姐流落北地的罪魁祸首一般。
乐嫣一听,冷漠道:“此事你当怪你老师,为何不先搭救你的姊姊?反倒来哄骗起我来?当真以为这南应宫廷是我想来的不成?”
她一而再再而三甩脸奚落,叫太子气的直接道:“此处是大应皇宫,长姊姓周,当知晓自己心中所向何处才是!长姊莫非是北朝住的久了连自己血脉姓氏都忘了干净?你纵不与我们兄弟姐妹一同长于大应宫廷,如何也不该忘了自己的根骨!”
乐嫣一听终是忍不住嗤笑起来:“血脉姓氏?根骨?我是何等血脉?”
她生在大徵长在大徵,身上流淌着一半是符家的血。纵然她不姓乐,可也不该如南应太子说的这副模样。
什么血脉?什么姓氏?
自己从未受过这份血脉的半点恩德,甚至自己的苦难都是来源与此……
可笑,当真是可笑至极。
乐嫣一脸认真:“我生于大徵兴州府,养于太祖高太后膝下。”
她说这话时,由于情绪起伏微微气喘,面上隐有细汗,却是不卑不亢。
“我姓乐,我父乃驸马督卫乐蛟,我倒还不至于乱认父亲。”
“太子这声长姊我担不起。”
太子被她一句接着一句刺下,霍然抬头怒目而视,却不慎抬头瞥见幽暗长廊中一双暗影。
他面色微变,收敛心神朝着不远处廊下行礼。
“父皇…母后……”
乐嫣面色隐变,顺着太子眸光所向惊讶回眸,却见国君与皇后二人一前一后,自缠满藤萝的穹顶曲廊下缓缓迈出。
风绕过水廊宫殿,纱帘轻晃。
宫廊两侧诸多宫人都听见了方才乐嫣种种大不逆之言,颇有些胆颤心惊,朝着国君皇后行礼过后一个个都不敢抬头。
昨夜仓促一瞥乐嫣对南应国君只有一个粗略轮廓印象,今日天光下瞧见,竟又是止不住心惊。
国君身量颀长,步履闲雅。一身石青直襟袍衫,绣着大片若隐若现莲花纹,洁白通透的玉髓冠顶,细长玛瑙流苏垂落至清隽面颊两侧。
他眸光微敛,瞧不见眸底神色。
皇后瞧着约莫三十余,薄妆桃脸,身段略微丰腴,一双姣好桃花眼,衣饰庄重而华美,无论放在何处都是一名美人,只是追随在国君身后竟险些叫人遗忘了去。
乐嫣怔松间,南应皇后已是上前虚扶住她的手腕,毫不吝啬的称赞她:“玉承明珠,花凝晓露。依我看什么滴血认亲都不需认了,只瞧着这双眉眼顾盼流波,便十成十像了国君。”
她回头,朝着落后一步的丈夫笑说:“是您的女儿万万做不得假。”
乐嫣若无其事的将细腕自皇后手中抽回。
又听皇后好似毫无芥蒂一般,温和问她:“你母亲给你起了个什么名儿?”
殿外日头正旸,天光从藤曼缝隙中筛落下来,落下满地碎金。
南应国君眉眼沉寂,立身于碎金之中,落在她脸上的眼神透着寂冷和点点温和,片刻后离开,并不见太多父女重逢的喜悦。
乐嫣脑海中茫茫一片,各种悲切痛恨错综复杂的情绪最终败在现实之中。
她朝着南应至高无上的夫妻二人平静地回答:“母亲为我起的小字,唤鸾鸾。父亲为我起的名,单字一个嫣。”
乐嫣这番话,至今仍不肯改口,叫皇后面色微顿。
反倒是国君并不在意这些,只颔首道:“过几日宫中设宴,皇后领着她去,叫朝臣都认识认识。”
这是要为她认祖归宗?
乐嫣心中只觉得讽刺震惊,更加惶恐难安,仿佛被置身于火海之中熬煎。
却也知自己如今身份地位全凭国君施舍出的那点愧疚和宠爱。
忤逆他对自己绝无半点好处。
皇后笑道:“国君不喜奢靡,北边又打仗打的厉害,本不该如此隆重设宴的,这是你父亲他垂爱与你。只是这时辰着急,你的朝服金印只怕都来不及,便也只能从简了……”
国君眼中随着皇后的话,浮现起柔和来,他并不太会展现父亲的情感,甚至对她有些惜字如金,只道:“不过是些身外俗物,日后补上便好。”
他许是想再与她说些什么,可她已经很大了,她甚至已经要做母亲了。
她生在九月里。
很快便是她二十岁的生辰。
若是做父亲的能出现的早几年,许面对的便是一个对他充满信任和孺慕之情的女儿。
甚至如栖霞那般,任性放肆也不是不可。
可如今,乐嫣对这位名义上的生身父亲充满了陌生与敌意。
他们之前横着的是已经抱憾离去的母亲。横着的是他身后众多妻妾儿女,更是仇恨……
横贯着太多无法解开的死结。
她与他,注定做不成父女。
第105章
自那日之后, 朝阳殿中再没见过国君,那位乐嫣名义上的生身父亲。
反倒是朝阳殿中时常有宫中各处妃嫔携子带女来踏访。
众人心中对这位从天而降的帝女身世多有疑虑,奈何这位公主常紧闭殿门不出, 连这群她名义上庶母们的示好都不曾搭理。
宫中众人冷眼旁观几日, 见国君对这位女儿似是感情淡漠, 未见恩宠, 心中多有不忿者便将这位公主对她们不敬之举传去皇后处, 奈何众人也只得到皇后似是而非笑笑两句话罢了。
直到宫宴到来,诸人翘首以盼, 才算是见到这位流落大徵多年的帝王长女。
东方天际露出鱼肚白。
南应宫廷中一众内监、宫娥早早紧张忙碌起来。
宫外一众文武百官与朝廷命妇也早早等候在外。
诸人三五成群窃窃私语, 谈论的不是旁人, 自然是这新认回朝的帝女一事。
这日内宴,诸人心知肚明是国君特意为自己流落民间数女儿认回所设的宴。
南北两朝相隔千里, 如今又是战起之时, 各处官道阻断书信不通往来。更别提她们只是一群妇人罢了, 如何能知晓这位帝王遗落民间的公主过往?
反倒是这段时日多有从后宫中传出这位忽从天降的帝女生性淡漠,不敬尊长的微词。
甚至也有传言, 这位帝女已经快二十岁, 长于大徵, 早先是有过丈夫的。
如今两朝争战, 死伤无数,想来日后亦是不死不休之局……
“你们可曾听过这位公主过往?怎的据传是从大徵回来的?邓公亲自迎回来的?”
“呦, 你没听说?我可是听我宫中的妹妹说,这位公主是已经成过婚的妇人了……”
“这倒是奇了, 连我丈夫都朝我嘀咕, 邓公远在北徵宫廷为何会如此大费周章?便是带也该是带栖霞公主回来,那位才是皇后肚子里出来的, 太子同胞姊姊。且瞧瞧,怪不得这些时日朝中皇后党羽频频发难邓家,想来是极不满意他入了东宫……”
“这些年后族势力颇大,文臣武将多有出自刘氏者,太子身边那几个官总视作自己家族门下囊中之物,如今平白被人分去了,心中能安稳才怪。”
众人窃窃私语间,忽而内宫有钟鼓声大起,一声声明亮庄肃的鸣钟声自宫内传来。
女眷们连忙肃静下来,停止交谈,一个个整理仪容整齐随内侍踏入内宫。
这日宫宴当真是前所未见的热闹。
乐声靡靡而起,如丝雨般缠绵,莺歌燕舞,席间舞姬乌发编盘,体态玲珑,长裙轻薄,□□双脚鱼贯而入。
身着露腰石榴红裙衫,裙摆缀满细密珍珠玛瑙,舞动裙摆翩飞之时,在穹顶落下的璀璨阳光中闪映出各色珠光。
纱帘高卷,宫娥们鱼贯而入,手捧金漆金盘各样山珍海味佳肴琼浆摆满桌案。
众人却忍不住频频抬头朝着宫殿看去,却迟迟不见人来。
直到宫宴行至一半,这位传闻中的公主才姗姗来迟。
一时之间,殿内舞姬乐师停止演奏,女眷们也停了交谈,数百双眼睛不由朝着大殿门前落去。
只见一人自华光璀璨金阙下走来,被诸多宫人簇拥而来。
穿着绛紫宝相花纹服,下缀暗花细丝褶段留仙裙,乌黑发髻上簪了两朵重瓣芙蓉。
秋风无限,离得近了,众人才得见这位公主容貌。
乌云叠鬓,粉面含春,丰肌盛雪,容色绝艳。
举止间丝毫不见寻常女子雀登枝头,初入宫廷的窘迫无措。
后世有人常传,应帝长女,‘远山芙蓉,沉鱼落雁之姿。’
这般相貌举止,礼节不出差错,如何也不像是一个才被寻回的公主……
乐嫣对众人赞扬声充耳未闻。朝着皇后行礼过后,缓缓落座。
她抬眸却见命妇间面靥繁复,各色斜红胭脂,长裙曳地,大袖翩翩,饰带层层叠叠。
礼节与大徵相似,穿戴之上细节却与之相差甚远。
繁华、飘逸、奢丽。
皇后猛然间多出一个女儿来,底下多有命妇偷偷打量皇后神容。
却见皇后唇上含笑,心无芥蒂朝着一众命妇笑着:“这孩子自幼待在北地,如今才寻回,该是普天同庆的喜事儿。奈何如今正是兵荒马乱的时候,国君也实在抽不出空来……”
虽是宫宴,国君却并未前来。
命妇齐聚殿中,满殿珠围翠绕觥筹交错间诸多女眷立即迎合起皇后的话来。
皇后听着,与几位世家夫人问话,又看向乐嫣,见她并未穿宫裙,甚至连步摇金冠也未曾佩戴,诧异问她:“可是那身宫裙不合身?礼冠为何不戴?”
宫裙是乐嫣自入宫那日便由着女官亲自量体裁剪的,如何也不会不合身。
至于那顶通体以绿松玛瑙,珍珠宝石头冠,当真是极尽奢华。
只可惜听闻那顶礼冠乃是宫中特意为栖霞公主及笄礼上所制,这些年来更是只有栖霞公主能佩戴。
乐嫣没有夺旁人东西的喜好,更何况是那位——
她垂着眸,嗓音听不出情绪,只道:“多谢皇后抬爱,只是栖霞公主的金冠,我不当用。”
众人非是傻子,一听这话不由得目瞪口呆。
皇后眼中闪过愠怒,自己肯赠与栖霞及笄礼上的金冠给她借戴,怎知她却如此不识抬举?
她微微蹙眉,正欲发言,却听殿外嘈杂纷纷。
“娘娘!喜事!”
宫人仓惶跑回来,顾不得众多命妇在场,便朝着皇后报喜:“娘娘,是公主!是公主回来了!栖霞公主回来了!”
皇后一怔,手中酒樽应声落地,面上登时喜不自禁。
宫人话音方落,殿外廊下已经传来女郎沙哑的哭声。
“母后……母后……”
栖霞不顾殿外宫人劝阻,泪水如珠闯入殿中。
望着上首雍容华贵的女子,栖霞痛哭着扑入她的怀里,喃喃哭道:“母后,女儿回来了……”
她本该是众星捧月,是大应最为金尊玉贵的帝姬,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这生中还会遇到过如此苦难。
一路颠沛流离,食不果腹,几次险些葬身大徵铁骑刀下。
甚至为了躲避追兵,她们一路不敢走官道,只能抄着最偏僻的林间小道,一路追兵不断,只得藏身各处腐败树坑地洞。
饮泥水吃野草充饥,与蛆虫蛇蚁为伍。
身边的婢女护卫几乎死绝,才得以护送自己回了大应。
望着自己生长于此的国土,望着那些臣民百姓,栖霞不由得痛哭流涕。
她早就悔了……
后悔当日为何不肯听母亲的话,为何偏偏要淌这趟本该不属于自己的浑水?
若是她不曾离开父母身边,便不会遭到如此苦难……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皇后亦是眼含热泪,轻轻搂着女儿消瘦不堪的肩头。
忽地,栖霞身子一僵,她看到了殿中那张化成灰她也忘不掉的面容——
她似乎是不可置信一般,神情渐渐染上愤懑。
一把推开皇后,冲了过去。
宫人们连忙将乐嫣护在身后。
“她如何会在此处?!”
栖霞满是伤痕累累的手指着被人众星捧月的乐嫣,嗓音几乎泣出血来。
她尖声质问:“她怎会在此处?!”
皇后见到憔悴至此的女儿,正是肝肠寸断之际,又听她如此胡言乱语,不由轻声呵斥:“不得无礼,这是你长姊……”
栖霞狠狠掼掌往阻拦自己的婢女,连皇后的劝阻也不放在眼里,只大声道:“她才不是!她才不是我长姊!”
“她是大徵的废后!她是大徵的废后!”
乐嫣眉眼生的好,眉眼妩媚,眼波含情,九成像了南应国君。
若说她不是国君之女,众人自是不信。
可这大徵废后——
殿内诸人闻言面色微变,纷纷朝着宫人身后的那位投去狐疑的眸光。
乐嫣见此没说什么,心中却咯噔一声,暗道不妙。
两朝如今这般敌对,自己一而再再而三跟大徵扯上关系,只怕跟是不妙……
她思忖对策间,又听殿外有衣裳窸窣声。
国君身后跟着几部尚书,负手从殿外走进来。
场面寂静,并无人通传。
殿中这场闹剧,却随着国君到来悄然而止。
连栖霞方才的疯癫神色也缓和了几分。
“阿耶……”
国君蹙眉的神情,叫自幼惯会撒娇卖痴的栖霞想也不想便含着哭腔示弱。
“阿耶…女儿回来了。”
“芸娘回来了……芸娘险些就死在北朝刀下,再见不到阿耶阿娘了……”
她哭的泣不成声,好不可怜,满殿中众人跟着动容。
国君行至宝座之前眸光扫视一圈,才从那张宽大龙椅上坐下。
满殿落针可见的肃静声中,国君淡声道:“芸娘回来了?”
皇后快与他做了二十载的夫妻,自然察觉到他神色中的不善,心知若是再叫栖霞折腾下去只怕会惹怒了他。
皇后当即眼神使唤女官将栖霞劝下去。
她又亲自给国君斟酒,道:“这孩子受了好些惊吓,一路又吃尽了苦头,难免有些胡言乱语陛下千万别与她计较。今日是给大公主设的宫宴,别为了这孩子胡言乱语惹了心情……”
“我不走!”
皇后话音未落,栖霞又挣扎起来。
往日她是帝后掌上明珠,走在何处都是众人恭维的焦点,今日好不容易回朝却见到如此一幕?
她低头望着自己裹满淤泥的裙摆,又见如今端坐宝塌之上容光绝艳的乐嫣。
只觉得自己的一切,都被她毁了!被她夺走了!
如今她竟然还恬不知耻来夺走自己的父母?
为她设宴,为她接风洗尘?竟是要赶自己下去?
凭什么?
凭什么?
自己明明才是阿耶最喜欢的女儿!
栖霞两手用力搅在一起,指甲都快抠出血来,她强硬挣开宫人,朝着上首的帝后尖声质问:“你们怎么可以这样!”
“大徵人要将女儿赶尽杀绝,你们为何不杀了她!不杀了她?!”
国君指尖刮过案面凹凸的纹理,倒仍是一贯淡然的神情,望着栖霞长长笑了一声。
“公主魔怔了,带下去请疾医好生瞧瞧。”
第106章
国君面上波澜不惊, 未见愠怒之色。
底下的人却一个个面容微变,再不敢放任这位公主胡言乱语,宫人们一拥而上, 掩着栖霞公主的口鼻将她合力几乎是拖了下去。
殿中刹时间安静下来。
众人见国君如此袒护之举, 皆是不再敢窃窃私语。
国君越过重重人群, 视线落在殿中凤鸟衔环熏炉之后的乐嫣身上。
乐嫣这才站起来, 朝着国君行礼, 国君却只挥袖:“有话宴后再说。”
饶是她有再多的话语,也知晓此时不是再出风头的时候, 只得按捺住心头忐忑掖着两袖重新坐下。
她想, 国君的性格倒真是沉得住气, 观之风流蕴藉,龙章凤姿。
自己一晃来南应也有十几日了……这些时日他是一句旁的话都没开口。
原先想先等着他开口, 如今倒是自己先等不得了。
她呆呆地坐了有好一会儿, 见国君那高处人来人往, 朝臣往那高处恭维贺词,言语间难免涉及如今战事, 皆是眉心微蹙频频叹息。
想必是北伐局势不好。
国君当真是忙人, 像是走流程一般, 只往宴中来了一遭, 便又有边境军事消息传回,连一口菜也没吃, 领着臣子匆匆去了。
殿内众人都沉浸在这等威严肃穆情绪氛围之中,方才的消息传报, 国君甚至来不得避讳旁人, 众人离得近的皆是听到了一些。
知晓朝中战事不利,又是敌军袭营, 一个个听闻胆颤心惊。
南应本就屡失国土,如今说句难听的话,不过剩黔南这处国土,依着山势瘴气取胜。
对付起平原铁骑自是易守难攻,可终究敌不过狼虎之军,若是真的屏障破了,敌军攻入……想必攻打入帝都,也不过十几日的功夫。
诸人连方才栖霞公主闯入殿中那番言论都忘了,纷纷哀愁难止。
连殿中片刻前的乐声靡靡,都低沉哀怨了几分。
乐嫣瞧着窗外暮光,直到瞧到渐渐暗淡了,苍穹沉浸下来。
偏偏亦是有人不得见她空闲,邓愈领着太子来她席面前。
太子一张还没长开的包子脸,却也会学着老成模样,替方才栖霞公主的冒昧之举前来给她赔罪。
“二姐她自小便被母后溺爱,言行无状,多有得罪长姊,弟弟替她给长姊赔罪。”
乐嫣听闻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我是你长姊,她又是你二姊,我倒是记得还有一个献嘉公主,如今人虽没回来,你却是直接将她划去了?”
乐嫣这番话叫太子面色讪讪,支支吾吾许久没想出来话。
她却也不与这么个孩童计较,蹙眉看向邓愈,想必又是他一而再再而三撮合太子往自己跟前来。
“邓公该带着太子给陛下皇后敬酒的,莫不是又来错了地方不成?”
她这嗓音不算低,叫好些贵妇都忍不住频频探望而来。
邓愈却只当作听不见她话外之意,犹豫片刻,道:“臣与太子方才才从明德殿中退出,国君这几日身边时常召集一众青年才俊……”
语罢,他缓缓看乐嫣一眼,“听闻是在为公主则婿——”
乐嫣闻言,一时间面容又青又白,几度变换,最终露出不安神色。
她知晓,必然是瞒不过的……
……
直到天色暗淡了,宴会尾声喧哗渐散。
一穿着宝蓝内监衣裳的宦官入殿,走至乐嫣席前,朝她道:“公主,国君请您过去。”
秋意尾声,带来了瑟瑟凉意。
明德殿中,太监总管来报说是公主来了。
周道渊并未抬头,只道:“唤她进来。”
乐嫣听到殿中动静,并未等宫人朝外通传便敛裙拾梯而上,一步步缓缓踏入殿中。
风穿透半敞的宫窗,内殿炉烟袅袅,一片香云凝瑞。
一片冷寂中,她嗅到殿中焚烧的竟是她自小惯闻的荔枝香。
周道渊立身在窗边,他瞧着舆图眉头紧蹙,并未回眸看她。
甚至没有分神给她,只是道:“坐。”
乐嫣瞧着他纤瘦的背影,只觉得岁月当真是遗落了他,明明也该是将近四十的人了,却并不见一丝中年男子身上该有的浊气。
她好一会儿才丝履轻动,寻了一处离他不远不近的矮榻坐下。
若是比耐心,想来只怕这世上无人能比得过周道渊。
等了好一会儿,仍不见他问话。
乐嫣终是忍不住,主动开口问他:“国君应当知晓我前来想问什么……我的身份又岂能瞒得住的?迟早众人都会知晓我的身份。届时,您叫我在南应如何自处?”
她这话问的文雅,仔细听更有几分咄咄逼人之意,暗指他不该将她带回宫廷。
国君将手中舆图卷起来放在一旁,眸光终于落往她身上。
他沉吟道:“你是我的女儿,大应的长公主,如今既是回朝自不必提往年旧事。这里亦是你的国土百姓,这里容纳不了你,北朝莫不是能容纳你?”
乐嫣听罢,知晓周道渊这番话必是知晓了她在大徵孤立无援,万人叫骂的境地。
她面容苍白片刻,一时间又悲又愤。不明白他为何会如此厚颜无耻,自己落得如此境地,连亡故的母亲都要遭受连累,不都与他脱离不了关系?!
乐嫣冷笑道,“敢问国君,欲将我下降何人?”
国君倒是被她问的怔了怔,本就是八字没一撇的事儿,不曾想乐嫣会这般直白询问自己。
他避而不谈,只仿佛一切都心知肚明一般,道:“邓愈是个聪明人,在大徵数十载报回朝的全是些无甘紧要的密报,朕念在他带你回来的功劳上不仅没有责罚他反倒是对他多有恩赏。如今倒是凡事都说与你听,不过这般也好,你才入大应身单力薄,他这般照看你倒也好。”
他这话竟叫乐嫣听出几分苦口婆心的意味来,更叫乐嫣震惊于国君的话来。
她并没被几句话糊弄过去,想起来自己要问的正事儿来,语气颇为不好:“我在大徵不好,在这处便当真能好了?栖霞是什么品行你当真不知?莫不是以为你那个女儿是什么良善的娘子不成?她在大徵时便屡屡与我为恶,如今我落在这处,她焉能饶了我?至于你想将我下降,无非便是知晓我的事情,既知晓我身怀有孕,又有哪个男人带的起这个帽子?你是要将我至于火上烤炙不成!”
她满面郁愤,自是知晓,国君无非是早知晓她有身孕,想要堵悠悠众口罢了。
可他难道不清楚,自己留在南应,他活着自己或许还能得到垂怜照顾,可他去了,自己的危难只多不少么?
皇后、太子、栖霞——
国君总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她恨他这副样子,总是万事了然于心的模样,总是不见半点情绪波动的模样。
好似自己的一切情绪都是小孩的无理取闹一般。
叫她空有怨恨,却像是一拳拳捶在了棉花上一般。
他好似在为自己着想,可当真明白自己日后要面临的孤立无援的境地?
乐嫣干脆破罐子破摔,一字一句道:“你总说我是你女儿,可你身为父亲缺位二十载,如今又这般大张旗鼓将我接回南应,你明明知晓太子皇后一个两个都不是好惹的,将来…将来哪里有我存活之处!我留在南应,只怕日后还不如留在大徵……”
她一句句毫不避讳的讽刺,叫周道渊眯了眯眼睛。
他幽幽道:“你年岁尚轻许多事情看不分明,此事你着实担忧太过。你只要不与太子皇后一脉闹的太僵,皇后乃聪慧之人,太子秉性亦是温良,便是日后也必知晓该如何待你。”
乐嫣显然是不信的。
能养出栖霞那般女儿的母亲,与栖霞一脉同胞的太子,当真只是表面看的那般?
周道渊又道:“如今既是你我父女间挑明事态,我也必当与你说明白。你腹中血脉本来便不该留…你若是执意要将它生下来朕也不会阻止,只望你不是因一时糊涂。”
他忽然转变了态度,语气中带上几分怅惘的意味:“若是没有那个孩子,你想必很快便能觅得如意郎婿,总有子女承欢膝下。而如今中原动荡,北朝皇嗣于你只犹如催命符。你不该如此不悟……”
这恐是周道渊与她说过的最长的话。
乐嫣表情不由自主的僵了一下,许久才涩然一笑。
她望着周道渊,这个与她血脉相连的父亲,眸光平静的犹如一池静水。
“哪里是一时糊涂?谁活着不是糊涂的?哪里会想那么多……”
“我非是愚钝,我知晓他还活着,我信他…我信他的真心,我知晓他一定会来找我……”
乐嫣曼曼说道,她眼中有着稚嫩的坚强,在周道渊看来简直是可笑。
周道渊似是嘲笑一般问她:“你与殷家那小儿成婚多久?不过半载。你与卢家的不也是成婚三载才婚离的?我非是偏要做那等挑拨离间的恶人,只是想告诉你,感情最初时都是美好的。随着时日长了许多秉性才暴露,许多深情才在日复一日平淡中磨灭。再说…他对你当真是好?可不见得——”
乐嫣奇怪看他一眼,并不听他话里似是挑拨之言:“您这般说,是自己亲身经历了?”
也是,他的后宫许多娘子,更有好些子女,想必这等情爱之事他当真是太了解不过了。
被晚辈这般探问自己年少时的情事,国君微怔,捧着茶缓缓喝了一口,才道:“儿女情长,朕……不擅长于此。”
乐嫣面上隐隐闪过羞愤,她咬牙道:“那你又如何能来说教我?我的第一段情并非终结于你说的那两点。真正深刻的情感,如何也不会被平淡磨灭掉,这点你没有经历过,我与你说了想必你也不明白!”
国君淡淡一笑,对她小孩气性的发言不置可否。
又听她问自己:“你如今要将我重新嫁人,岂非就像母亲那般不成?我时常觉得自己可怜,如今的我经历着母亲所经历的一切……不,我母亲当年应当是比我更可怜也说不准。毕竟我与我母亲不同,我与丈夫真诚相待,善因总结不下恶果。”
乐嫣话一落出口,忽地明白过来。当初母亲这般着急嫁给父亲,不过几月间就成了婚,除了想要给自己一个光明正大的出身,只怕更少不了长辈的授意。
毕竟…若没有长辈,三书六礼如何能如此轻易过去?
老太后……她一定是知情的。
老太后那般聪慧的妇人,事关前朝血脉,便是最疼爱的孙女,她也必不会包庇。
太祖定也是知晓的。
她眼中惘惘的,对这一切竟不知作何感想。
周道渊先前一直没作声,见她忽地攀扯说她的母亲,面上止不住升起愠怒,挥手叫她退下。
乐嫣却仍道:“国君有一句说的极对,若母亲当年没有将我生下来,她那般温柔的娘子想必也能觅得一个如意郎婿,一个与她真诚相对的郎君……”
“她会重新有子女,她不会将我生在战乱之中,她不会因为生我时兵荒马乱伤了身子,早早的就去了,也不会多年后因为当年的旧事,遭人辱骂,连累的她死后都不得安宁……”
“闭嘴!”周道渊忽地朝她怒喝起来,眼中浮满血丝。
“来人啊,将她带下去!”
这是周道渊第一次对她说重话,厌烦的想将她赶走,想要将她软禁起来。
一日间受到两个女儿先后忤逆,想必国君是怒不可遏。
乐嫣看到周道渊完美的表情僵裂开来,心中竟产生一种久违的畅快。
也是啊,这般一个从来不见恼怒的人,竟被自己几句话挑拨起情绪来。
惹得宦官们都过来劝她出去,一个个就差给她跪下了,“公主!言不得言不得!国君是您父亲的!”
可乐嫣仍旧不依不饶,她压抑多年的情绪崩发也只在那一刹:“以往没有您,我不知我父亲的可贵,总是与他闹脾气,后来我才知晓我不是他所出……可我父亲这些年却待我视如己出,一次次包容我的臭脾气。而今想想,我这些年最最对不起的便是他了……”
殿外一道素白月华散入直棂窗,将他乌黑发鬓染上几履斑白。
静夜沉沉,银霞通彻,他看着她,眸光不辨喜怒,额角的筋脉却突起的吓人。
“你与朕说着等话无非是想叫朕恼怒罢了,便是朕真是如你所愿,与你又有何意义?你如今该是成为一个孝顺的女儿,如何在朕对你尚有愧疚之情时拿到所属于你的更多好处——而不是像你这般愚蠢,一次次惹怒朕。”
乐嫣抹了抹眼泪,被他说的无地自容,她对上国君片刻后重新恢复平静的眼眸,冷冷道:“你能给我什么?你能弥补我什么?我都二十岁了,你的那些宠爱我早就不稀罕了……”
“你倒是不妨说一说,你当年究竟是如何骗我母亲的?如何抛弃她跑到黔南的!!”
她不信,她的母亲如此昏昧愚拙。
她不信,她的生身父亲,当真是一个如此薄情寡义之人。
可惜,国君并不吃她这一套。
只是冲她摆摆手,眼神冰凉。
“你且下去。”
“怎般也是我亏欠了她。你要恨就恨,与你多说无益。”
乐嫣闭了闭眼,察觉到眼眶湿润,她当真是无能啊,连眼泪都控制不住。
她们这等感情柔弱之人,面对冷漠无情的人总是吃亏的。
受到的屈辱痛苦完全不对等。
更何况一个人早早就去了,另一个人还坐享江山,妃嫔无数,子女绕膝。
无论再深的刀□□入,叫她一个诉说者肺腑生疼,却仍不能刺伤他分毫。
沉默的对峙中,她只能找寻一点点病态快感罢了。
在垂泪之际,她咬紧牙关反身走了。
周道渊看着她遥遥离去的背影,良久才收回视线.
他偏头瞧着案边燃烧一半的烛台。
烛光耀眼,灼烧着融化了一滴滴清油,顺着烛壁滚落。
落在嵌着仰莲纹的精美鎏金松鹤台托上,昏暗中惊心动魄的美丽。
忽地,烛心闪耀了一下,叫他不由忆起自己犹如这颗华丽灯烛的过往。
……
他生来体弱,却得于父皇宠爱早早立为太子。
可德宗时朝中为解决世家之患,引得胡人南下,数年间权臣屡起,架空朝廷。他这个太子便是砧上肉,活得战战兢兢。
等更大一些,父亲横死,他还活着,没人舍得杀他,他与母亲相依为命,被虞侯扶持起来当了少帝。
那时他还太小,并没有许多错综复杂的情绪,有的只是每日中吃不饱,冬日棉衣太薄耐不住寒,时常要遭受旁人冷眼。
老师也从不教导他识字。
虞侯家中那个无法无天的小儿子更是当众将他当作马儿来骑,周遭宫人一个个笑得前俯后仰。
后来虞侯被杀,年幼的他被好事者亲自带去宫门前,亲眼看着母亲保受屈辱,身亡命殒。
他像是一个吉祥物一般,几度废立。
最终,绥都落在殷氏手里。
那时他已经大了一些,知晓许多道理。
他知道那是他周家的江山,如今却改姓了殷。
他知晓,那本该是他的龙椅,如今却坐上了一个头发花白的将军。
那人他认得,小时候他坐在父皇龙椅上,见过他来朝见。
年少时周道渊最仰望的便是这位将军。
他知晓,殷家儿郎们家世代守卫着北境。
可为何,如今坐上皇位的竟然是他们?
后来,周道渊彻底被废弃,可殷家人仍不愿放他自由,将他遣去兴州府,重重监视。
可殷家人也多有良善之辈,教他诗书,教他礼乐。
他认识了与自己同岁的一个姑娘。
她安静的很,鲜少与人说话,寻日里只喜欢埋首写字画画,写的一手好字。
他有不会写的字,便状着胆子去问她。
符瑛性格好,总不会拒绝他。一来二往,后来他落后一大截的学问便都是由着符瑛给他开小灶。
两人间朝夕相处整整九载又八个月。
后来,他历经千辛万苦偷偷回去寻她。
却早早听闻她已经成婚有孕了。
与她的驸马恩爱无双。
那日,他又哭又笑。
笑他的好阿姊,成了婚,做当了娘。
他想啊,那他也就安心了。
他回去,也要成婚了。
烛火忽地暗了下来,将周道渊拉回思绪。
内监连忙为国君重新换上烛火,复又偷偷瞧了瞧国君面容。
国君问他:“你这老头今日是怎么了?有话便直言。”
宦臣一脸难为:“陛下与公主父女间数年没见过,彼此间生疏亦是常事。公主想来是心中有怨气,陛下与自己儿女,何须矛盾相向?”
他摇摇头:“你也听见了,她的脾气当真是大,可有怕朕一句的时候?朕说了几句?她又骂了几句?”
“对朕自始自终连父亲都不肯叫一声,如此敌对,成日却总想着回她那夫婿身边。你说说,朕方才可有骂过她一句?”
老宦臣浑浊的双眼闪过笑意,他伺候国君十几载,倒是不见他如今日这般情绪波动。
倒真像寻常人家那等被女儿气的半死,却只敢偷偷朝着旁人发牢骚的老父亲。
“陛下,公主身怀有孕,思念故土也是常态。如今局势莫测,北胡只怕是敌不过大徵兵马……依着老奴之见,若是大徵皇帝……”
老宦臣状着胆子劝说:“您不若将公主在皇城的消息透露出去,传去大徵,也好早些叫这对有情人……”
暗探消息传来,大徵皇帝前些时日传出的驾崩之言实乃子虚乌有。
待其重稳内斗,指麾可定,北胡与南应两个加起来只怕都够呛。
真等兵戎相见的那日,一切可就晚了。
还不如叫大徵皇帝知晓公主如今好生待在南应宫廷,叫他发兵时也好生掂量着些。
周道渊看了他一眼,心头冷冷一笑。
笑这个身边的老阿公也开始与自己说起假话来,耍花腔。
当他是傻子不成?!
叫有情人终成眷属是假,为南应多谋得一条退路才是真吧。
“阿公,你是瞧着朕长大的……朕年幼时,从绥京到兴州,再一路南逃……也只你肯护着朕,替朕四处拉拢人脉。”
“你说说,朕自打生下来到如今,为大应做的还不够?”
这份责任,还到他,到太子与栖霞献嘉身上,就够了。
第107章
阴风烈烈, 寒风卷起阵阵寒雨。
两国兵戎相见这些时日,大徵几场胜仗,势如破竹。
甚至活生生自黔南国土撕裂一条口子, 吞下了阳川。
看似大徵占了优势其实不尽然。
大徵此次急行军准备仓促, 又遇平城这等易守难攻的咽喉要塞, 久攻不下才只得绕过平城。兵行险招经密林, 穿瘴气, 费尽千辛万苦拿下阳川。
黔南天然地势屏障,四处山林险阻, 铁骑若想深入势必频频受阻, 优势施展不开。
彼时是孤军深入——内乱天灾, 粮草一事上总供应不上,战线一旦拉长, 若是继续耽搁下去, 便是四面楚歌。
奈何不知缘故, 大徵这几日非但不乘胜追击,反倒一连数日卷甲韬戈, 懈怠以对。
竟是率大军围困平城。
消息传至南应军营之中, 数位大将连夜集结, 众位将领犹如活见鬼。
平城地势多险, 城墙高数丈前有重重山脉瘴气,后有土河横断道。
南应国门第一道要塞当属平城, 如此地势可谓是易受难攻,亦是大徵与南应多年争战止步于此处, 只得绕过深山密林, 饱经瘴气困扰,也要绕过平城从阳川几处进攻的原由。
而今, 他们都以为有一场死仗又在阳川脚下打起,大徵援军竟一声不吭死死围住了平城这块难啃的骨头?
水泄不通,连苍蝇都飞不出去,谁也不知里面情况。
众人只得凭着猜测聚讼纷纭。
“大徵援军何时到的?他们的铁骑前两日不是还占领了阳川,日日同我们打么?”
“大徵京师多数调往北境,南府诸多兵力又被叛军之人拖住,一时半会儿的哪儿来的这么些兵调来围困平城?莫不是他们宁愿将北地让给北胡了不成?只怕是将老底都给掏出来了吧。”
“将军,如今我们该如何?可要率军即刻去支援平城?”
南应军营之中人心惶惶。
南应虽是重续国祚,屡失国土,可这般一个朝廷,却多猛将。
陆氏,宋氏,刘氏,哪一个拉出来都是能独当一面的大将。
善兵法,更行险计,精攻地形,若非如此,这些年早被大徵铁骑入关吞并了去。
诸位将军瞧着舆图,一个个都不敢轻易决论。
若是率兵去支援平城,那后方该如何守卫?
且平城关口多为平地,大徵铁骑令人闻风丧胆,南应骑军本就比不得大徵铁骑,若是贸然去支援,岂非要直面上那等虎狼之师?
他们与他打,也绝计不敢在地势开阔之处打。
领头大将陆逊拧紧眉头,总觉得大徵这些时日行军怪异,可仔细想来,大徵此次兵线深入,又逢内乱天灾,国内粮草必定供应不急。
若非如此,如何会行围城这等病急乱投医之举?
这于他们来说,便是时机。
陆逊思索良久,当即打算冒险一回,他道:“平城地势难攻,更遑论城中粮草补给充足。有陆老将军坐镇如何也能撑过两月。”
“率本将军令,立即从三营调六千精兵往阳川,势必要夺回阳川!”
营帐内诸士兵当即奉承起来。
“将军这一招围魏救赵,实属妙计!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阳川如今大徵守卫能有几人?不过只剩数千人罢了!我等还有何惧?!”
“到时候,谁包围谁还说不定。叫他们偷鸡不成蚀把米!”
这可不是解了平城燃眉之急?
……
子时将至,一轮明月升起。
望楼之上,灯火明灭。
迎着凛风肆虐,好一会儿,远处山岗出现一队速度极快的轻骑兵。
黑夜中滚滚沙尘隐没不见。
未久,抚远将军等人听闻消息,乌泱泱的一大群迈下墙楼,朝着奔迎而去。
“主帅!”
一袭与夜色融为一体的玄甲身影翻身下马,将手中马鞭丢给身后。
皇帝睨了一眼远处密林,垂下眼皮,面容隐隐透着狠戾。
“可有消息?”
围城兵马中多数先前未曾见过这位天子,被天子龙颜震撼,更被天子亲自前来这等危险之地感动,一个个惊惶不已。
还是抚远将军最先回过神来,不敢有片刻耽搁连忙回道:“如主帅所料,陆逊果真未有率兵回援平城的意思。昨夜传来密信,陆逊像是想要动旁处兵马,领兵往阳川赶去,许是存着想重新夺回阳川的意思……”
说到此处他都不由心中感慨一句主帅料事如神。
竟将陆逊此人的心思摸的透彻。
都道最了解你的永远是你的敌人,可不正是?
陆逊此人往昔作风谨慎,又喜好计谋,打仗极为保守,能守绝不进攻。
麾下士兵一个个学了他的路子,难缠的紧。
这回兵行险招,借围城之举,惹得陆逊以为他们实力大减,将后方深藏不露的精锐部队调出来企图平定阳川。
阳川之后,便是大片腹地。
围城为幌子,大徵铁骑早已占领阳川,以阳川为据点埋入多重精兵,若是此计得逞,必当在腹地绞灭南应精锐之师。
届时沿水路西南而下,便可顺道取下三座城池。
平城地险,可若真成了一座孤岛,又有何用?如何便都容易了。
黔南咽喉攻破,腹地之处,敌不过大徵铁骑三日践踏。
抚远将军声音中都带着几不可见的颤抖,几乎已经瞧见黔南国土已经落入大徵掌中,瞧见万朝来贺。
可葳蕤烛光中,并不见皇帝有半分欣喜。
皇帝缓缓阖上眸,捏了捏不眠不休隐隐作痛的额角。
又是忍不住催问:“南应城中可有她消息?”
……
另一厢。
寒意笼起,月梢霜白。
南应的冬日并不似北地里冰天霜地的严寒,依旧处处依红偎翠,绿意盎然。
朝阳宫中每日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音。
宫人皆知,这座珍珠为帘,琉璃为帐的殿中,住着一位鲜少踏出的公主。
到了冬日里,宫人们为她量身裁制新衣,一个个都微微一顿,不敢言语。
乐嫣看了她们一眼,并不甚在意。
她被困于此,这处金碧辉煌的宫殿似乎成了一个囚笼。
甚至自从上回过后,连邓愈也得了国君的刮落,见不得她的面。
她失去了一切探听外界的渠道。
说来可笑,以往战战兢兢,这般反倒心情宁静了许多。总紧绷着的心如今慢慢地,一点点松落下来。
她慢慢有时间想起了自己。
入了冬,厚重衣物包裹之下,乐嫣身段仍旧纤细婀娜。
可微微隆起的小腹,久久未至的癸水,总瞒不过身边伺候的人。
纸终是包不住火。
南应宫中早已流言四起。
朝阳宫平静没几日,终是在一日中生起波折。
这日,乐嫣闲暇时正在下棋,听闻殿外吵扰,捏着玉子的手指微微一顿。
玛瑙串结的银线断裂,玛瑙水晶清脆之声满地四散开来。
栖霞已是扯开珠帘,风风火火地闯入。
只见宝塌之上的女子正捻着棋,微阖的眼皮挑着她看。
那双眼尾翩飞的浅色瞳孔,叫栖霞看着不由得一怔。
乐嫣坐在塌边上,面色从容,态度隐隐有着倨傲,凝眉看她。
栖霞眼中闪过几分疯癫,猛地推开侍人搀扶,冲撞去了乐嫣跟前。
果真见她往日平坦的小腹如今微微隆起。
栖霞唇角缓缓挂上一丝嘲讽的笑:“阿耶将你如珠似宝一般迎接回来,也不瞧瞧究竟迎了什么东西。”
“啧啧啧……你不知经过多少男人……肚子里的如今又是谁的种?”
乐嫣当真是经历的过多了,也被这等羞辱之词惹得面色煞白。
她呼吸几息,并不与她计较,反倒轻笑了起来。
乐嫣不动声色眯起眼睛,以一种怜悯的眼神瞧着栖霞,忽而开口道:“我知晓你素来嫉妒我……可也不要如此嫉妒,失了身为公主的德行,我原并不想抢你在意的那些东西,你喜欢的不见得别人也喜欢。你我都是女子,何苦如此为难彼此……”
果真,她这一番话犹如一把匕首狠狠扎上了栖霞的心口,叫栖霞几欲郁恨过去。
她将宫人们这几日的劝慰都抛在脑后,只觉得心口愠怒而起,忍不住提高声量:“我嫉妒你?就凭你一个私生孽女??!”
“你当真以为我母后我那兄弟给了你几分颜面,你便真是这朝阳宫中的主人你便可与我平起平坐不成?你入皇宫多久了,可不见父皇给你封号,便是连玉碟之上可有你的名字?你且听着,你与你那不要脸的阿娘,竟也敢与我相比?你母亲自甘下贱!如今你也有样学样……”
栖霞愈说愈猖狂,浑然不觉身后沉重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先是轻缓,续而沉重急促起来,几乎几步间便离得近了。
待她察觉不对,惊骇地反身回去,只瞥见绣着沧海龙纹的一角,她瞳孔微缩间,面上已被狠狠一掌掼下。
“孽女!”
国君这一掌丝毫没留情,栖霞娇嫩的脸颊登时肿了起来。
她来不及哭泣哀嚎,霎时唇上失去血色。
“阿耶…不是您看到的那般……是她故意激怒我……”
乐嫣重摆好玉棋,讽笑:“公主当真是好本事,我这半月连这宫殿都没踏出去,如何故意激怒你?你莫不是早早在我这宫中留了眼线?前脚国君离开,你后脚便来羞辱与我?”
随着乐嫣的话,栖霞瞥见国君愈发阴戾的脸,再是被娇养的不知世事,也反应过来她的父亲这回是真的动了怒。“您一定不知晓她怀孕了!对……她——”
她捂着面,心中委屈无以复加,泪如雨落:“您只怕不知!她那时还是臣妇之身,就勾引了大徵天子为她频频留宿宫外,两人厮混到一处去,早早有了首尾!你本想送我登上大徵后座,本来大徵天子也对我颇有好感的,谁知晓她与大徵陛下吹了什么枕边风……如今,又是这般,与她母亲一般模样,我何处说错了……”
栖霞哭的委屈,委屈的事情太多太多。
殿内窗阖着,不见丝毫冷冽。
乐嫣只单单穿一身襦裙,单薄的衣料早已掩盖不住将近五个月的身孕。
身着十二幅锻织锦裙摆铺横在玫瑰椅之上,发做垂髻,乌发间饰品简单,白玉珠花点点华光。
这世间,真有人如此得老天爷眷顾。便是有孕,也不折损半分容颜。
栖霞死死盯着乐嫣并未掩饰的隆起小腹,以及她桌面上下至一半的棋,忽地止住话语。
还能有何不明白的?
她的父亲,如此心思缜密之人,乐嫣这副模样莫不是还能瞒得过他的眼睛?
为何?为何?
她不明白……
自己明明才是他最尊贵的女儿,才是他自小捧在手掌心中呵护的女儿……
明明是自己母后陪着父皇度过了最艰难的那些日子,陪着他从落难的皇子一路走过来的。
可父皇怎么待母后的?
他怎么能这般?宠爱一个私生女,叫自己与母后的颜面往何处去去?
“父皇……”她忽地改了口,“您许久没去母后宫里坐坐了。”
却见国君挪了挪衣袖,一步步重新坐回塌上。
他睨着栖霞:“滚出去,滚回你宫殿中,不准踏出一步。”
这不仅是挨了打,更是被禁足了。
国君身后跟随的内宦这几日已经是轻车熟路,几人上前,劝着栖霞回宫。
乐嫣在一旁看着栖霞又哭又笑被人拖下去的疯癫模样,终是忍不住微微蹙眉。
周道渊端着茶盏,微微蹙眉:“怎么?心软了?”
乐嫣赶紧摇摇头,听清楚他的话不由笑了:“心软什么?如何都是她咎由自取。”
若非如今自己身子不便,光凭方才栖霞辱骂母亲的那些话,她都恨不能抽她两巴掌。
乐嫣眸中露出一丝不解:“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我属实不明白,皇后将太子教导的诗书礼仪丝毫不落,却将她纵容出如此秉性?”
周道渊听闻面色微沉。
他如何不明白原由?
他对栖霞的喜爱浮于言表,为了朝廷日后取舍,而皇后呢?
皇后万事为太子计量,将所有心血浇筑太子身上。
留给栖霞的,早已是十不足一。
偏偏栖霞半点不觉。
周道渊并不是个会为自己当初决断懊恼后悔的人,想起也只叹息一声。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兀突地,他忽而问起乐嫣:“上次便想问你,若是这天下你的夫婿同你父亲……”
乐嫣听的微微怔松,面容不由得严肃起来。
周道渊望着女儿与自己相同瞳色的眼眸,故作镇静的模样,忽地牵唇起来。
心中已是知晓了答案。
他并不觉什么失落,只是不由叹一句:“俗言道女子出嫁从夫,当真是,胳膊肘都喜欢往外拐不成?”
乐嫣笑着反问他:“上回我亦想问问您,若这天下若以您为主……您可会封我做太子?”
这等胡闹的言语叫国君听的一怔,续而半天没说话。
“你若为男儿,为父许是愿意。可你是女子,如何做得了太子?不过…朕总会叫你做这天下最尊贵的长公主……”
他似是想给她承诺,给她对自己这个迟来父亲的信心:“你的封地待遇一应都会比——”
乐嫣抬眸,打断他。
“再多的封地食邑也就像我母亲那般罢了,纵使我为长公主之女,可自从我母亲去世这些年,我仍旧尝遍艰辛。为何?如今仔细思虑起来,只因这副女儿身罢了。”
因她是女子,周家的江山终究与她无缘,因她是女子,母亲的一切封地,母家的一切爵位也与她无缘。
乐嫣忆起过往,忽而有些开怀。
“仔细想来,这世道从来没有人把我们平等对待过,又怎么怪我们呢?”
可她夫婿呢?虽也不能,可至少……她儿当主天下。
乐嫣说着说着,觉得自己说的过多了,万一叫国君恼怒了,生出什么对自己不利的心思。
她头皮发麻赶紧停住,糊弄一句:“随口说说罢了,您便只当随便听听……”
周道渊倒像是头一回看清楚乐嫣一般,将她打量好一会儿。
他一双眸中藏着许多沉重的,乐嫣看不懂的东西。
几息过后,国君忽地笑了起来,“当真是朕迂拘了。”
“盼吾儿心口如一,心思圆成。”
第108章
自夏日局势动乱起, 南应与大徵交界一代,以平城为首,西至西荒, 东至湟水, 时常有混战。
另选狭道长驱直入, 攻下阳川一代, 随着徵军驻扎入阳川, 内中清除驱散南应势力,招抚民心, 筑壕桥, 设寨栏, 调入巢车、撞车、巨型弓弩,就地伐树木遭云梯箭矢, 境外时刻堤防南应兵卒旧势卷土重袭。
如此数日, 终逃不过一站。
史书后记, 阳川之役——七天七夜,引军深入, 千人之营为先锋, □□战, 先破其右翼, 而后分散围之。
径截辎重,横攻士卒。
天昏地暗, 蓬断草枯,凛若霜晨, 鸟飞不下, 兽铤亡群。①
声析江河,势崩雷霆, ②铜柱坍塌,女墙炸裂。
……
城破是什么模样?
天幕间浑浊一片,尘土翻卷,苍茫大地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厮杀之声刺入耳膜,刀枪剑鸣,马蹄沉闷,血花四溅。
随着城门轰然倒塌,涌入的铁骑如同狰狞的猛兽。
人声鼎沸,火光冲天。
中原,北境,甚至如今纷飞的战火已经波及到了黔南。
大将军陆逊在阳川一战中遭遇埋伏,六千精兵全军覆没,似乎预兆着黔南半面版图的彻底失守。
黔南本是一片祥和乐土。
数年前前朝覆灭,中原动荡,战火也丝毫未曾波及此处,这里的臣民百姓安居乐业,陶然自得。后来,诸多前朝遗臣带着年少的太子一路奔躲而来。
他们躲过身后追兵,躲过明枪暗箭千里迢迢来到黔南,来到这片往日被他们中原呲之以鼻的南蛮之地。
这群朴素的黔南百姓接纳他们。
世族相帮,是为了日后复僻江山,继续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是为了自己的族众子孙能够继续荣光。
可这群黔南百姓何曾懂这些?
他们只知晓自己是大应子民,他们的皇帝被叛军篡夺了江山,被赶了出来,他们要帮皇帝将叛军打回去。
他们要帮周氏皇族重续国祚。
可如今这日,他们往日忠君之念也一点点坍塌在铁骑践踏之下——
徵军铁骑破城而来,面对一阵震耳欲聋的铁蹄声轰隆而来,织着赤龙纹的旌旗苍穹下迎风招展,无数明亮铠甲闪烁着凛冽光泽。
贴地的马蹄落下,大地跟着颤抖,掀起一阵阵烟尘,喊杀声四起。
整个旷野,黑压压的兵卒犹如潮水一般涌来。
“徵军……徵军打入城了!”
“快逃,我们快逃!”
“快逃啊……”
百姓们乱做一团,哭啼着携家带口四处奔逃。
兵荒马乱之中,母亲死死护着孩子,却无力被荒乱的人流冲散。
官道上小孩袄子乌红,头发结着一条条血痂贴在污渍斑驳的面颊。
他小手不断晃着牵扯着地上的尸体。
“阿翁……阿翁……”
“阿翁醒醒……”
众兵卒目睹,敌军铁骑中闯出大将,枪尖轻率地挑起地上小小身影。
孩子许是吃疼,放声大哭。
哭声唤起许多争逃中的百姓都仓促看过来。
陈伯宗在诸将成片的惊骇眸光中,枪尖一转,将小孩抛向一旁副将怀里。
若非副将眼疾手快,那小小的身子只怕要结结实实砸去青石板上
孩子许是受惊许是吃痛,又是一阵嚎啕大哭。
“哇哇哇哇……”
陈伯宗拧着眉头,锐利的鹰眼眼刀一扫,朝麾下吩咐道:“将沿路孩童统一收捡起来,别叫他们占着官道。”
副将见将军不是当真要朝着孩童动手,心中松了一口气,连声应下。
倏尔,天幕间忽地传来一声声鹰啸,苍穹几只猛禽盘旋落下。
来人捧着密信面带喜意,高声来报:“大人!有回信!”
“密信得报,说是皇后身在南应朝阳宫,只是朝阳宫重重守卫,四下皆是南应国君的人,她们始终寻不到机会。”
这一句,众多将领只觉得眼前数日的阴霾一扫而空。
攻下数座城池,占取黔南腹地,仍不叫众人有半点松气。
可如今……众人才觉心中巨石一下子送了下去。
陈伯宗听到此言,登时眼神利如刀刃。
便知是周道渊!
果真又是周道渊!
这南应国君为了复辟,竟宁愿与北胡王廷勾结,赠予胡人足足六处北境舆论图,襄助北胡踏破北境边防线!
又与襄王叛军屡屡书信往来,借谣言风波暗中接走皇后!
一桩桩一件件,早叫他们恨不能食之肉寝之皮!
皇后一日不回朝,他们攻城行军便束手束脚。
如今,为了大徵,为了天子,南应宫中便是龙潭虎穴,他们也只能硬着头皮闯。
陈伯宗几乎是咬着后槽牙,吩咐围过来的手下:“去信回禀主帅,另联络宫中内应,带上一队轻装打扮,随本将入应宫!”
“将军!万万不可!”
众人闻言皆是惊骇不已,陈伯宗乃是此次前锋主将,怎敢叫他深入敌军皇城冒险?
“属下去便是!”
“是了,将军放心!属下等人去便是!属下务必会将娘娘平安带回来!”
陈伯宗四毫不动摇,盖只因他知晓此事事关重大。
若是他不亲自前往,等平城的天子得到消息,会不会因为不放心这群人的本事,自己亲自去了?
会不会命自己等人撤军?
到时候,可才是悔之晚矣。
太多不稳定因素,好在主帅军中多年,虽如今仔细处来有些癫躁,大事上却还能守住稳重,知晓此时乱来不得。
他冷着面朝手下吩咐道:“这几日按兵不动,以三日为期,三日后你等率军攻入南应北城。”
他会带人潜入南应皇城之中,趁乱截回皇后。
……
数十日战争,腹地几府、几处河道已拿下,如今便是离了自己几日也出不了什么名堂。
将接下来的事情部署完,陈伯宗当即便率手下一路快马加鞭往南应皇城混迹进去。
北地失守,如今四处都是四散奔走的乱民。
南应皇城唯恐有内应趁机混入,早已内外戒严,却面对如此混乱阵仗一时之间无计可施,好叫陈伯宗拿着早早得来的文书,改头换面混了进去。
……
以至岁末,寒意渐升。
整个国都都笼罩在一片冬寒之中。
大徵铁骑兵临城下,眼看国都难保。
南应国君心怀慈悲,此番却拒不迁都。
甚至见不得臣民受苦,面对食不果腹的乱民削减宫中一应用度,命人在皇城之外广设下施粥之处。
上行下效,多有皇族贵族学习国君善举,主动用私库出城行施粥善举。
整个皇城之中每日都充斥着压抑怪异的气氛。
乐嫣戴着帷幔,只露一双眼眸,立在皇城之上静静俯瞰台下人群。
整个皇城处处充斥着哭嚷声,哀嚎声。
乐嫣与这些人从不相识,甚至连同胞都算不上——
可她却也无可避免的为他们悲酸难耐,不胜其苦。
这便是战争。
为了国土,为了那个传说中天下共主的尊位,人……命如草芥。
慢慢的,日头落下,皇城却仍旧笼罩再嘈杂之中。
身后蓝衣侍女小声上前催促乐嫣:“公主,时辰不早了,该回宫了……”
乐嫣轻嗯了一声,沉默着返身踏上宫轿。
这些时日便是国君有意瞒着她,她也隐隐察觉到南应局势的颓废,连前朝后宫中都动荡起来。
许多宫娥内监被遣送出宫,甚至她还听闻朝中近段时日已经商议着要往南继续迁都之事。
据说,大徵兵临城下了。
再不撤离就走不掉了,谁都走不掉了。
乐嫣该高兴的,可是她实在高兴不起来,更没资格高兴罢……
她的血脉,她的生身父亲……
还有如今她在南应宫中看似风光实则朝夕不保的生活。
她日复一日看着这座死气沉沉的宫殿,看着一批又一批因为战乱而无家可归的流民。
乐嫣从最先的唾弃,到后来渐渐地习惯麻木,再到如今——她不由轻笑了起来。
时间过的太久了,久到先前的爱恨嗔痴,先前刻骨铭心的誓言,她好像都淡忘了。
太久了,她太久没见过那个人……
她忍不住害怕、狐疑起来。
她时常想啊,他是不是早将自己给忘了?
自己如今真的还能回得去大徵么?
自己同情可怜旁人,又何尝不是深陷其中?
她何尝不是需要旁人来救……
宫轿绕过一条条寂静宫道,正要踏入宫城,忽地轿身一顿。
只顷刻之间,‘哗啦’一声声刀刃出鞘的利响。
乐嫣惊骇之下掀帘望去,只见方才流民中竟有许多人追了过来。
一道道黑影拨开人群,朝着乐嫣处飞速冲掠而来。
来人速度之快,宫轿四周的宫卫尚未反应过来之际已被利剑捅向心窝。
乐嫣只觉得浑身冒冷汗,滚烫的血珠洒溅在面上,她连忙重新掩上轿帘,努力控制心头的恐慌。
她想啊,这回又是谁?
她这一路从宫中入了叛军军营,又被掳来这处异国他香,如今呢?
如今又是谁?
是要来除掉她的不成?
还是什么旁的人要将她绑去徵军面前不成?
她像是一根无根的浮萍,被风吹的四处飘散,没有方向……
忽地,轿子被人从外轻叩了一下。
乐嫣手指颤抖,一个沉稳的男声传入她的耳廓。
“娘娘,是我。”
她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不由一怔。
“怒臣无礼,大军即将攻城,届时娘娘留在应宫只怕不妥,请娘娘立即随臣撤离!”
乐嫣眸光紧紧望着他,许久才哑着嗓子问他:“陛下呢?如今在何处?”
“陛下只怕早已抵达皇城之外,只待娘娘出去团聚。”
团聚?
多好听啊……
她该信他么?
乐嫣信了一个又一个,却只得到了一次次背叛。
她甚至再不敢信了……
第109章
丝丝血腥透过轿帘渗透进来。
四周早已没了叫喊声。
来人脸上沾满血渍, 显得凶神恶煞尤为狰狞。
叫乐嫣忍不住一连后退,面色苍白。
可她手腕却被攥紧,拉出轿外。
陈伯宗只觉乐嫣今日状态不对, 怎生见了他们不仅不见半点欢喜, 反倒还踟蹰不定的模样?
如今却已然顾不来太多。
众人本策划与宫中内应里应外合, 今日趁着傍晚混入宫中明日再行趁机救人。
奈何今日如此恰巧遇见皇族女眷往皇城外布施难民, 四处巡卫多派去安抚难民, 当真是天赐良机。
在宫外行动,如何都比在宫内强。
陈伯宗犹豫片刻, 便打算提前营救。
直至如今可谓都是一路顺利, 可他也不敢丝毫掉以轻心。
皇城四处巡兵重重, 南应皇城驻兵足有一万,若叫旁处兵马知晓消息赶来支援, 他们再多人也没把握突围出去。
陈伯宗道一句多有得罪, 便将乐嫣打横抱起, 塞进一旁早早准备好的马车里。
“走!朝北城门去!”
风声肆虐,呜呜的吹着。
从漏风的车窗缝隙中一点点刮过乐嫣面颊。将她的鬓发吹乱, 面颊染上几分嫣红。
马车行速极快, 朝北城门一路早被派去的人清扫干净, 可谓是畅通无阻。
眼看里北城门愈来愈近, 却终是差了几分。
忽地,身后传来吼叫之声, 纷乱马蹄声四面八方越来愈近。
众人心有余悸,回头看向身后, 果不其然, 仍旧是走漏了消息,南应兵卫追堵而来。
马蹄声越来越近。
乌泱泱的卫兵, 一道道身影手持刀剑长枪快速袭来,他们面上都涌动着疯狂恨意。
“公主被他们挟持!”
“速速救下公主!”
“其余人等杀无赦!”
数十道身影迎着刀光剑影将乐嫣所在的马车护卫在中央,陈伯宗率领众人面对此等架势毫无惧意,驱马上前,抽刀便与最前涌来之人翻砍冲杀而起。
“我等断后,你们先走!”
陈伯宗一声厉呵,领着数名手下断路,长刀在掌中翻转,登时鲜血飞溅而出,一时间没有一人胆敢闯上前。
“调精兵围堵,务必去追回公主!”
忽地,身后传来一道厉令。
陈伯宗回头,只见黑夜中一人款款策马而出。
他约莫三十余岁,一双细长凤眼中闪耀着厉光。
上将军刘守晖一挥衣袖,身后千军万马便犹如得了赦令,不惜放过陈伯宗等人,朝着北城门奔袭而去。
刘守晖方才得到消息,北城门前众多流民动乱,公主被人挟持着往北城门去了。
想来便也知这是一通早有预谋的里应外合。
如今国难当头,何人会如此冒风险接走这位身世离奇的公主?
国君朝外封锁关于这位公主过往身世,可却瞒不过有心人。
他通过宫中的国后姐姐,自然能知晓许多旁人不知晓的消息。
比如这位公主还有另一重身份——北朝废后。
再比如,这位几乎从不露面的公主,似乎传闻身怀有孕。
他往日不敢擅言,毕竟自国君掌权之后待他们刘家早就不复往年亲近,甚至屡有猜忌。
可如今却顾不得了。
这位废后竟惹得如此阵仗前来营救,如此看来以往他与他妹妹都看轻了这位公主。
只要留得公主在皇宫之中,说不准便能牵住大徵千军万马!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他是何等愚蠢才会放了这等人归北朝!?
眼见一批批追兵竟被十几个北朝死侍阻断,刘守晖面上隐隐带着急切,顿时下令众兵,“去调来弓弩手。”
厮杀之声不断,诸兵道:“是!”
这群人人数上不足他们十分之一,然面对他们数百人围堵一路边打一边撤,却也叫他们讨不得好。
尤其是为首那人一把刀耍的好生凌厉,颇有些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眼瞧自己麾下不断送命,却靠近不得分毫。
刘守晖气恼之下不惜亲自提刀上阵,却不想方才派回去求援军的麾下苦着脸赶回。
“将军,国君有令,令您立即放人……”
刘守晖一听,面容瞬间僵裂。
陈伯宗见众人迟疑,立马吩咐道:“撤!”
刘守晖眼睁睁瞧见那群人撕破围堵,朝着北城逃去。
如何能将这等千载难逢的机会放过?
刘守晖心中挣扎几刻,狠狠一抽马背当即道:“来人啊!全给本将追!”
驻扎北城门的便是他麾下,足足千余人,到时候任凭他门如何也能将人夺回来!
身后是穷追不舍的追兵,一路从内城紧追城外。
百姓们早就自顾无暇,见到寒光闪烁,只尖叫着四处躲闪。
苍穹一片漆黑,风声簌簌。
四周除了马蹄声,似乎都岑寂下来。
忽地,离得近了,北城门外隐隐可闻呼声震天。
那呼声愈来愈近,几乎就要踏破城门。
一道道火箭穿刺而下,火势宛如一条巨龙,瞬时间席卷猛上,卷入整座城门。
城门骤然被撞开,火光中一列黑甲重骑如驱雷鸣,踏破城门直驱而入。
铠衣铮铮,黑夜中重甲骏马犹如野兽,呼啸而来。
为首之人身量高广,夔龙纹铁罩面,战靴沾满血渍。
对上那双罩面下幽深冰寒的眼洞,刘守晖忍不住升起狐疑。
可不待他做出反应,那身影似是嗅到风声,已是单手策马,冲他面门雷霆奔来。
刘守晖到底是沙场老将,不慌不忙将长刀提到胸前,调整呼吸反扑了过去。
“砰——”
刀枪相交,发出令人颤抖的脆响。
一次劈砍,巨大的力道都叫刘守晖手臂发麻。
战场之上,往往真正决定生死的只那么一两次交锋。
他想要撤退,那人却像是亡命之徒穷追不舍,他只得矮身抬刀,从那人马腹下方偷袭。
岂料那人像是四处生了眼,趁他矮身之际,一转枪头重重将他横扫落马。
刘守晖胸口挨一记重击落马,登时口鼻流血不止。
他摔倒在地上,仰头看着熟悉的身影,忽地像是想起来什么。
想起那个数度与他交战的男人。
刘守晖喉间含着血发出一阵怪异嗓声。
“北朝皇帝……”
“是北朝皇帝!”
……
这一场交战一直持续。
不知何时下起了丝丝绵雨,苍穹漆黑一片。
无数次有刀剑声、闷哼声擦着车身而过,而后又有急促的脚步声,马蹄声。
一声声厉吼。
乐嫣一直都是一个胆怯的人,遇到危险时只敢紧闭着眼。
直到那些声响慢慢平缓,结束了,可听着离她马车越来越近的马蹄声,她并不觉得解脱,甚至仍是抖得厉害。
她蜷缩着身子,无休无止的害怕,不知这一场苦难究竟何时才能结束……
忽地,车帘被大力掀开。
无数的血腥味前仆后继的漫涌进来。
他与她隔着铁甲面罩,浑身雨水,鬓发湿透。
第110章 110
风钻入掀起的帘, 迎面裹挟而来的雨水沾在她眼睫上。
凄凄风雨中,她觉得好冷,身体好冷。
她掀眸朝他落去。
那张姣洁秀丽的面上皆是未曾擦拭血渍、泥尘。
她抬眸, 怔怔地看着他那双藏在盔甲之后幽深的眸, 像是不认识他一般, 怔怔看着自己。
这番伶伶仃仃, 诚惶诚恐的模样, 只叫他心腔都随之被搅碎了。
他眼中酸涩一股股朝着鼻尖蔓延。
原来喜爱一个人便是如此,再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便得患得患失, 不堪一击。
“是朕……”
他嗓音沙哑, 眼眶里是干涸的, 可胸腔里却沁满了血。
他小心翼翼伸掌向她,却被她微微避开。
二人近在咫尺, 却只是彼此相望, 有那么一瞬间, 连触碰都成了遥不可及的事。
仿佛今日的这场会面,又是一场梦, 只要一触碰到就顷刻烟消云散。
“你…你……”
乐嫣捏着袖口, 眨了眨酸涩的眼睛, 她一度以为自己又是幻听了一般。
一如这些没有他在身边的日子里。
“你又是再骗我么……”她喃喃。
他后知后觉, 急促将自己面罩拆下。
面罩之下男人的眉眼,一如往昔的冷硬深邃, 他睽睽的眸光不舍得眨动一般,直勾勾凝望着她。
太多太多的曲折, 一场又一场离奇, 叫她纵使面对着那张熟悉的脸,也不敢相信。
她甚至仍是害怕, 挣扎着后退。
她这一路吃了太多太多的苦,已经不敢相信旁人了……
他只得抬起指腹,伸手捧起她的手。
将她冰凉的指节覆在自己面颊上。
一遍遍,毫无不耐的解释着:“你仔细瞧瞧,捏一捏,看看是不是如假包换。”
他一遍遍说着,喉嗓里涌出的声音沙哑苦涩,深幽的眸中竟隐隐浮现水光。
乐嫣真的触碰到了他,方才像是如梦初醒一般,慌不择路扑上他怀里。
“陛下…陛下……”她眼中蓄了许久的泪水,汩汩落在他冰凉的胸甲上。
她将自己的脸埋在他胸腔里,泣不成声。
数日以来强做的镇定,如今一朝坍塌,她后知后觉的恐慌与绝望才涌上心头。
攻城的这些时日,随着南应一场场战败,直到大徵兵临城下,她的害怕一直被自己悄悄隐藏在胸腔角落里。
她时常心中问自己,真若是有那一日,国君会如何抉择?
他可还会善待自己?
自己不过是他数位孩子中的一个,且还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没有在身边长大的女儿。
他有太子,有他的江山社稷,有他的许多儿女,能分给自己的宠爱能有多少?
周道渊许对自己有几分真心,可他却也是一国之君,如何会真放过自己这么一个合心趁手的人质……
便是他愿意留自己一命,他的臣子会愿意么……
乐嫣自从入了南应皇宫,便知晓等待自己的是一条漆黑不见天日的路。
她甚至已经渐渐丧失了能逃出来的打算。
这些时日,她将自己伪装的成熟稳重,面面俱到,她将自己伪装成坚不可摧的巨人——可再多的伪装,这一刻见到了他,便也开始一点点坍塌殆尽。
在他到来的那一刻,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她所有伪装出来的坚强都彻底融化了。
她再也不想强撑了。
“我以为……”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您……我以为,我们两个注定是有缘无份了……”
她说的悲哀无比,哭的有气无力。
他手足无措的轻轻安抚她,吻如雨点一般落在她柔软的鬓发上。
朝她一遍遍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他很爱她,甚至爱的不知该如何诉说心意。
他想,他当真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才会叫妻子吃了如此多的苦楚。
他自少年始便忧国奉公,以天下为己任,后来登基后更是不敢有丝毫懈怠,怀柔天下。
可最终,他的臣子们,他的子民们便是这般回报他的。
心怀天下的圣人难做。
他再也不想做了。
早该叫万民都匍匐在她的脚下。
……
黑夜笼罩,雨声不绝。
本该是个一如往常的寂静深夜,而此时南应皇宫,又是另一番油煎火燎。
自大徵铁骑攻下数座城池,兵临皇城,朝中内外早已人心惶惶。
而今夜北城门口又发生如此令人震悚的一幕,北城门外大徵骑兵忽如其来,前扑后继朝着内城涌入,整座城门处处皆是沸反盈天的厮杀。
地动山摇之间,已被大徵前锋部队撕破一个缺口。
若非皇城军援军及时,北城门只怕此时早已被攻破!
明德殿前,经彻夜北城门动荡,朝臣们皆是浑身胆颤,难以安稳,连衣冠都来不及齐整,便匆匆顶着雨水入宫请见。
“国君!臣等要面见国君!”
“玉城失守,西北二地已被徵军垄控,斥侯又传回报,大徵调大批攻城车不日将至城下!到时候皇城必定楚歌四起!国君!请您即日下令南迁吧!”
大殿之内灯火通明,却仍未曾听闻国君半点消息。
众臣敢怒不敢言,一个个忍不住嘀咕而起:“听闻北朝皇帝亲自领了骑兵来的,才一千!单枪匹马的,多好的机会……怎的反倒叫他们将人给截了回去!”
“那刘守晖!当真是个没用的东西!”
擒贼先擒王,他们倒是没把握真能抓住那北朝皇帝,可若是人质留在手里,如何还不都是他们说的算?
有人思及此处忍不住后悔叹息:“倒是叫我们没能提前察觉,如何能想到北朝皇帝竟待那废后如此……若是知晓她有用,怎么也不会……”
“哎,如今再说这些还有何用?当真是悔之晚矣!上将军如今可还都是生死未卜,如今朝中能领兵的将军,还有几个……”
刘守晖方才才被人送回城内,据可靠消息,刘守晖落马伤及肺腑,一路咳血不止。
纵使侥幸得手下救下,可日后能不能恢复如初可真不好说。
先是两位陆将军,如今再到刘守晖,与大徵才战起几月的功夫?就频频损失这么些大将,他们还该拿什么打?
朝臣们每说一句,面上便阴沉悲戚几分。
彼时朝中传来北朝消息道是徵帝遇刺身亡,顿时朝中群龙无主,一个个藩王相继反叛。
那时他们朝中得到这等好消息,自然所有人都意气风发,只觉重续国祚,重拾当年家族辉煌都该是早晚之事。
可谁曾想不过两月间,一切都成了笑言。
众人都能预见的风雨欲来,可也非别无退路——
如今,南奔似乎成了唯一法子。
怎奈国君自打一连战败,便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众朝臣心急不已,偏偏无计可施,只得每日雷打不动往宫中走几遭逼迫国君尽快做出弃城出逃的决定。
今夜朝臣在明德殿外跪倒一片,又是纷纷请命,老生常谈:“望国君能以大局为重,即刻下诏,南下避难!”
又有人出着死马当活马医的馊主意,道:“如今为社稷,为万民,一请国君南迁,二还请国君修书劝公主出面,为朝廷请徵皇立即退兵!”
他这一开腔,立刻便有人起声符合:“是啊,怎么说都是国君的公主,如今又得北朝皇帝宠爱……既如此,都是一家人,何须说什么两家话!”
“国君如此算来,都是那徵皇的老丈人——”
殿外厚颜无耻之徒一声赛过一声的嗓音叫嚷,一字不差落入明德殿内。
忽地,紧阖的明德殿门缓缓由内打开。
漆黑的深夜像只吞噬血肉的巨兽,沿着诸臣身后,弥漫入殿。
香音泛泛,烟火缭绕。
殿内金玉帘箔,明月珠壁,一灯一柱皆是奢华无比。
国君信佛,如今军事如此紧急,北城门险些破了,他竟还在内殿中不慌不忙的焚香。
众臣见此暗咬牙根,忍着恼火,纷纷相劝:“国君,还请国君下旨南迁!只算暂且躲避一番,等日后一切平稳,再徐徐图之也不迟……”
大殿之中高广空渺,周道渊玉冠华袍,坐在矮塌上。
他瞧不出年岁的面颊上有烛光投射,俊美无匹。
周道渊唇角轻扯,忽地笑问:“裴侍郎方才道,徐徐图之?”
兵部侍郎裴仲卿闻言,立刻拱袖,欲继续劝,却被周道渊挥袖打断。
他像是早有预料一般,神容不改,眸光越过一众朝殿外吩咐,“将后宫诸位,皇子公主都召来。”
众臣一怔,耳畔嗡嗡声响起,一个两个竟都不知这位天子如今不提火烧眉头的事,反倒深夜传召后宫来是何意思?
国君两度差人去请,皇后终是在天明之际领着后宫嫔妃仓促赶来。
南应后宫中妃嫔约莫二十余人,往日每宫中贵主出门,皆是众星捧月,珠围翠绕。
只今日一个个都从睡梦中被唤醒,皆是妆容不整,面容哀愁。
众女眷甫一入殿,像是早早得了口信一般,不约而同都朝着国君跪了下来。
金殿之中,妃嫔皇子哭做一团。
纷纷求着国君南迁。
淑妃以袖掩面,才听闻徵军攻城,顿时哀哭难止:“不过是一时失势,臣妾之父统治五羽多年,总会维护陛下统治——大徵如何也不敢打过去!”
五羽乃是黔南诸多部族中一支,亦是最强盛的一支部族。
便是连皇后,往日雍容华贵的面上如今早已尊容失尽。
她将太子牵去国君身前,纵使往日与淑妃并不对付,如今也忍不住顺着淑妃的话哀求:“陛下,淑妃说的不错。你还有太子,您还有好几个儿子……您别忘了您的身后,您身后还有刘氏,还有许多大臣,还望您快做决断。”
皇后边说着,边将太子往国君跟前推。
国君沉默着,眸光移向发鬓微乱,抖抖瑟瑟的太子。
他见此,忍不住微微恍惚。望着这般年幼无助的太子,只觉似曾相识。
太子如今面对的,与他当年,何其相似……
再无人比他更了解此时太子的惶恐难安了。
周道渊脸上浮起笑意来,他生的当真是俊美,笑起来时风流酝藉,光风霁月。
在皇后与朝臣震惊的眼神中,他招手叫太子上跟前去。
“太子可是受了惊吓?”他与太子对望片刻,温和的问太子,仿若一个关爱孩子的慈祥父亲。
太子闻言咬紧牙关,唯恐怕父亲看到了他的胆怯。
他道:“不,儿臣不怕……”
周道渊又问:“若是城破,太子当如何?”
太子听闻此,忍不住偷偷去看身后皇后的眼色。
却在看到父亲微微蹙起的眉头时,连忙道:“我……父亲若是不愿南下,儿必追随父亲守在皇城……”
虽是如此说,可他苍白的面容额角上滚滚滴落的汗珠却出卖了他。
皇后闻言心头大恸,跪下去几乎是哀求周道渊:“我父我兄还有两万军马拱卫朝廷,必能平安护送我们出城!臣妾只有太子这一个儿子,他是臣妾的命,陛下,如何你也要放他出城啊……”
周道渊充耳未闻皇后的诉说,他掌心轻轻覆在太子后脑之上。
“你可还记得父亲教你的第一首诗?”
太子哆哆嗦嗦,却也念着:“君王死社稷??”
周道渊有些欣慰:“你是个敦厚的孩子,可惜生错在了乱世,生错在了周家。”
“不……不要,父皇,我……”太子瞧见周道渊不似作假的神情,便是再单纯的孩子也有些怕了。
他似乎预料到了父亲的决心。
太子哭道:“母后说,去了南边儿还能当太子,日后便还有江山……父皇,您就听诸位叔伯老师一言吧,如何也是活着好……”
朝臣妃嫔亦是紧接着太子的话,纷纷下跪哀求:“国君,妄国君三思!”
她们都还年轻,若是能活,谁有想要去死呢?
周道渊却是心意已决。
年幼时他以为自己是卧薪尝胆。后来,他也总自叹自己时运不济。
这天下,本就是他周家的,是旁人抢了他的位置。
……
他幼年时,父亲常将他抱于怀里。有一句这些年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父亲说,根烂了如何也救不好。
以往他不明白,他懊恨过,总觉是旁人夺去了他家的江山。
他又将周氏重续国祚又二十载。
这些年,他眼睁睁看着臣子百姓为了这个早就腐朽不堪的江山奉献生命,看着一批又一批本该在此处安居乐业的百姓臣民为了他,为了世家的争权夺利,失去生命。
以往不察,这些时日,他才如梦初醒。
错了。
一开始就错了。
他一意孤行,被旁人挟持着太多太多年。
他甚至耗费了半生光阴,追求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
一切都是镜花水月。
既是由他开始,也该由他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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