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111

    大徵军营临时搭建在才攻下的玉城之中。

    自北向东, 计攻平城、踏破玉城,而今满打满算也不过月余功夫。

    隔着曲曲折折的蕉岭河,南应腹地甚至连国都都已处处林立大徵铁骑。

    大徵此番南下的兵马足足二十六万, 已于这一月间陆续自各州府驻扎而入。

    如此多兵马注入, 意味着当今拿下南应的迫切之心。

    十二月末。

    大军拿下南应腹地, 前锋兵发皇城脚下, 与皇城隔河相望, 数日无人敢掉意轻心。

    雨淅淅沥沥落了一整夜,四处染上潮湿, 寒冷的气息。

    这日天初明, 风烟俱净, 天山共色。

    东方拂晓之际,河谷对岸军营之中, 竟见前锋班师回营。

    铁骑滚滚涌入间, 众将远远一瞧只觉心中诧异, 队伍之中竟随着一辆青蓬马车。

    车声辘辘,风尘声中, 一众将士有目共睹, 主帅将一个裹着男子氅衣的女人抱下了车, 大步往营帐中踏去。

    行走间帷帽被风吹起, 众人只惊鸿一瞥帷帽之下那娘子如云缎般的乌发。

    雪白狐裘之下,她眉梢映着皎洁柔情, 肤如凝脂,气质脱俗。

    军营中众人一个个嘴巴张的老大, 半晌寻不出话来。

    “都看够了?看够了就去练兵去!”

    陈伯宗昨夜留下来指挥战场, 足足折腾到天亮才暂且退兵。

    谁曾想倒是与早行了半夜的殷瞻一同回来了。

    主帅也不骑马了,甚至连轿子都行的格外的慢, 一路往外不知传唤过几回,又是命人寻来斗篷,又是命人端来茶水,还要温的。

    啧啧,果真是——有了娘子便以往不一样了。

    陈伯宗心中暗啧几声,心中却也诚然大松了一口气。

    昨夜几处轮番进攻,看似攻打北城门是假,借乱叫南营皇城中措手不及,趁机营救出皇后才是目的。

    便是连他也不曾想过主帅会亲自赶过去。

    主帅亲临平城,如何如此快得了消息?

    平城距皇城足足有百里,又是如何神速赶至?

    陈伯宗并不懂天子这等在他看来孤军深入不亚于发疯的行径,他而今想起只觉后背湿透。

    可无论如何,到底是将皇后平安接了出来。

    日后他们围城攻城也再无后顾之忧。

    ……

    营帐密不透光,四处升腾着暖意,温暖若春。

    随着帐内炭火升起,她睡得愈发香甜,一张面容却苍白的厉害。

    她睡觉时,止不住蜷缩起身子,便是他一路抱她下马车,也惊不醒她分毫。

    她有多久没这般睡过一个安稳睡了?

    皇帝亲自将她抱回帐中,替她脱下沾满尘土的大氅。

    他如今,只是一个再体贴不过的丈夫。

    会替妻子脱掉外衣,会替她一点点擦干净面颊,手心。

    甚至忍不住将她每一根手指头放在掌心,反复摩搓检查起来。

    她的身量很小,瘦弱的肩头甚至有些挂不住衣裳,睡梦中也紧蹙的眉。

    殷瞻指腹几次轻抚,都未能抚平她的眉。

    他掀开锦被,叫她躺去了绒毯之上,看着她安静是睡颜,深眸中掠过笑影。

    他的眸光最终落在她的小腹上。

    带着点陌生,又虔诚的意味。

    许是他眸光的压迫感叫她感知了去,昏睡中的乐嫣睫羽颤了颤,手臂以一种保护的姿势掩在她小腹上。

    皇帝想啊,许是母亲的本能。

    又许是她这一路习以为常的姿势。

    她太彷徨无措了,辗转多处,受尽了委屈。

    犹记得那日,他醒来见不到她,问左右侍人,得来的却都是些支支吾吾的回答。

    他已不知是如何熬过去的。

    从愤恨,到恼怒,慢慢升腾起绝望,再到长久没有她的消息。

    他寻不到一丝关于她的消息。

    他不信,他自然不信,他每一次闭眼,总觉得她就在自己身边。

    他记得自己昏睡时,她温热的泪水落在自己面上的触感。

    她那时在哭,可自己却无法醒来安稳她。

    凭着那一场场记忆,才叫他苦苦支撑下来。

    可多少次深夜之时,他只觉得血肉一寸寸的绞痛,有人拿着刀刃一寸寸剜着他的肺腑。

    钻心的疼。

    疼的他也难撑得住,他连睡也睡不着,魂魄像是游离在身体之外,像是从身体中被抽离,浑浑噩噩,分不清虚妄。

    无尽的痛苦与折磨,他一个从不信奉神明的人,也会跪在阴暗无光的佛堂之内。

    直到重新见到了她,直到切切实实能触碰到她,她还安好,他才慢慢放松下来。

    他仍是不敢睡,他就着昏暗的烛光,贪婪的看着她的睡颜。

    这世上在没有比她更重要的人了,他爱她逾过了自己的生命。

    老天爷既是将她重新送回自己身边,他再不敢去奢求旁的了。

    就这般就好。

    他甚至不想要什么孩子了,什么太子了。

    太多的变故,他再也经不起一次了。

    就他与她两个人便好,如何都好……

    乐嫣只觉得这一觉睡的深沉,她像是掉入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里,一个又一个轮回的梦境里。

    梦境中走马观花一般出现了许多许多的人。

    过往,从前。

    爱的人,恨的人,都有。

    她甚至在梦中又回到了当年,好像仍是那个长不大的孩子,扎着双鬟依偎在母亲身边。

    母亲依旧是那个年岁,与已经头发银白的老太后说笑,却也总不忘了身边贪玩的她。

    时不时就要将眸光扭转过来,确保她还安静待在身旁。

    有母亲在的日子,真好。

    可似乎,又有什么变了,与以前不一样了。

    母亲忽地看向她小西瓜一般的小腹,震惊起来。

    “一眨眼,鸾鸾竟也要当阿娘了。”

    母亲温柔的眉眼,说话起来温温吞吞,瞧着她微微隆起的小腹,眉眼间皆是说不上的慈爱与欢喜。

    反倒是梦中的乐嫣,有些局促急迫的捂着自己的肚子。

    像是羞愧一般——

    羞愧她与丈夫这段违背伦理的关系。

    可要添丁的欢喜,总归是能冲淡一切的不如意。

    梦中四处仍旧是春熙宫中的模样,老太后穿着一身素袍,听闻她有身,笑得很是慈祥。

    她伸手抚摸着乐嫣的肚腹之上,像是每一个要做高祖母的人,欢喜不已。

    老太后好似仔细打量了好一会儿,才与乐嫣道:“是个姑娘,是个很漂亮的姑娘。”

    乐嫣听了很是哑然,续而又升起害羞,不知继续说什么话,只得胡口编着:“可是他…他说想要太子的……”

    老太后听罢,当即眉头一竖,骂说:“是男是女,岂容他说什么,有本事叫他自己生去!”

    乐嫣听着老太后这话,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却又觉呼吸艰难起来。

    最后,她梦见被一只通体滚烫的大蟒蛇紧紧缠绕着,缠绕的她几乎透不过气来。

    乐嫣艰难睁开眼睛,却见床侧的男人紧实的胳膊紧紧圈着她。

    乐嫣的惊醒,想来亦是惊醒了身边睡得深沉的人。

    皇帝有三四日未曾入睡,原本只是抱着她,瞧着她,可后来也不知何时,竟睡着在了她身上。

    他连忙撑着她的枕畔起身,这般一坐起,整个人将她罩了起来。

    殷瞻看着身前她憋得通红的脸,连忙问她:“可是做噩梦了?”

    乐嫣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有些惊吓到一般,摇摇头。

    皇帝见到她捂着肚子,很是着急,连忙问她:“可是肚子疼?”

    她眼中雾蒙蒙的,仰眸也不说话,只是定定的凝视着他,却叫殷瞻手足无措起来。

    她望着他,苍白瘦弱的脸颊上浮现着挥不散的忧愁。

    她以往迫切的想要回到他身边,可真的回到了他身边,许多叫人烦恼的事情又忍不住浮现出来。

    她会忍不住想,他会相信吗?

    相信这个孩子……

    相信她?

    她又该如何解释,解释自己这一路的经历。

    只要她一想到这些,眼泪就止不住的往外冒出来。

    一滴一滴沿着面颊落下,滴去他的衣衫上。

    “为何忽地又哭了?你再等等,军医很快就来……”

    他是一个丈夫,如今,更是一个手足无措咋咋呼呼的父亲。

    他边说着,边往营帐外去,军营军医多数派去前线,如今营中当真是难以寻得一个来,他着急之下活像是要去亲自捉一个郎中进来。

    乐嫣却不肯放他离去。

    她害怕极了再离开他,唯恐一离开他便有要长久分离,她攥着他的手。

    “你别走……你不准走……”

    她拧着眉头,哑身问他:“你怎么一直不问问我?问问我肚子里的这个孩子?你是不相信么,不相信它是你的孩子不成……”

    从她离京的那一刻,从她发现自己怀有身孕的这一刻,这一切都已经在她意料之中。

    她身怀皇嗣,也只有她一人知晓自己忠贞无二,可有旁人信吗?

    她腹中孩儿的父亲会信吗?

    柔黄的烛光打在她单薄瘦削的侧脸上,显得无助又孤独。

    皇帝原以为她身子不舒服,不曾想她竟如此问。

    她竟想的如此之多……

    仔细想来,她这般患得患失,这般战战兢兢,还不都是因为自己么。

    他曾经想要保护好的小姑娘,想要再不叫她受半分委屈的小姑娘,他终究没能保护好她。

    怪自己的无能,怪他先前太过想当然,从未提前替她铺过路,才叫她受了如此多的委屈……

    殷瞻幽深的瞳仁凝望着她,那道得天独厚的俊美面容于烛光中半明半昧,肃穆而冷硬的棱角,俊美的足矣叫天地都失了颜色。

    才征战杀伐的男人,笑起来犹如春风拂过寒霜,复苏世间万物。

    他嗓音沉沉,略粗糙的拇指划过她的唇畔,俯身如同蜻蜓点水亲吻上去。

    “你与朕之间,如今还需这些话来问不成?朕自是信你,朕只想叫你亲口告诉朕这个好消息……”

    他一时间觉得眼中酸涨,他怎会不喜欢这个孩子?他是胆怯罢了……这等近乡情怯,谁又能了解?

    乐嫣额头与他相抵,听了他的话,心中止不住升起暖意。

    仿佛一切的严寒都过去了,她甚至觉得甘之如饴。

    她慢慢离开他的怀抱,慢慢坐直身子。

    “你既知晓自己要当父亲的,为何一点不见欢喜?…你还没摸过它呢……”

    她抓过他的大掌,将其覆在自己隆起的小腹上。

    “他已经六个月多了,却连名字都没有起,却连父亲都没有见过呢……”

    乐嫣说着说着,心酸无比,心中也忍不住唾弃自己。明明是欢天喜地的时候,明明二人历经磨难终于能见面,一家团聚的时候,该是多么欢喜的事情。

    可自己却成日忍不住的哭。

    可若是能忍得住,谁又会如此窝囊呢?

    面对她的期盼,掌下紧隔小衣与众不同的触感,叫他面容更显紧绷僵硬。

    甚至,不过几息间,他的掌中竟生出了点点细汗。

    许是被欢喜冲坏了头脑,他心腔中跳动的厉害,连脑中也是嗡嗡的,像是喝醉了酒水,像是没有睡醒。

    乐嫣何曾知晓呢?

    方才在她熟睡的这两个时辰里,眼前看着不怎么搭理孩子的男人已经一眨不眨的不知盯着她的小腹看了多久。

    不过总归还有些不同。

    她睡下时怀相尚且不明显,依旧是玲珑的身子,纤细的腰肢,若非如今这般只着寝衣,旁人很难瞧出她的身孕来。

    可她坐起身来,小腹便直接可见一个隆起的可爱的弧度。

    算来,足足有六个多月了。

    小西瓜一般的肚子,悄然挺立着。

    他的掌慢慢自作主张的从寝衣底下挑开她的小衣贴上去,没了那层薄薄的布料,他能更亲自的抚摸着她。好几次,他察觉到里面像是住了一只小鱼,隔着她的肚皮,在他粗糙的掌心底下游来游去。

    倒是叫殷瞻下了一大跳。惊慌过后,是一轮轮的柔软的情愫。

    这世上最甜蜜之事莫过于心爱的娘子怀了自己的孩子。

    这个孩子,会在她肚子里长大,十月怀胎一朝分娩。

    它生下来不久,就会管他叫阿耶,管她叫阿娘……

    它的眉眼合该生的像她,自己的太过凌厉,年少时因这双异与汉人的眼眸,可是吃了好一番苦头。

    她的眉眼才生的好看,是男是女都会好看。

    肤色也该像她多一些才好,又白又嫩捏上去软乎乎的……

    他一时间想的长远,甚至连掌下还未出世孩儿的模样都想的个八九不离十。

    直到见乐嫣伸出手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才将他拉回了现实。

    乐嫣与他道:“我方才竟梦见了阿娘与老太后……她们仍是那副模样,与我问东问西的,面对她们我却只觉羞愧的慌,不知如何说。好在她们也体谅我,体谅我的不容易,没有骂我什么,她们只骂你呢……”

    皇帝闻言觉得好笑的紧,善化长公主便不多提了,老太后素来就是个偏帮的,最是宠爱她不过。

    他几乎能从乐嫣只言片语中想到老太后骂他时的模样。

    皇帝揉了揉她的发顶,顺着她的话往下问道:“噢,祖母骂朕什么?”

    乐嫣想了想,笑了起来,便将自己那个离奇梦境告知予他。

    说到老太后摸着她的肚子,说她肚子里的是一位姑娘时,她边说着便笑个不停,捂着自己的胸口嘟囔:“这梦是真是假?莫不是老太后真的朝我托梦呢?我到现在心里都有些怦怦跳……”

    “我说,她父亲盼着她是个太子,若是个娘子,怕是不怎么喜欢呢……”

    皇帝听闻,心中一梗。

    眼前这个小娘子成日到处告诉每个人,他想要儿子。

    当时在徵宫中便四处说了出去,也不知原话是如何说的,反正一传十十传百,满宫之中都知晓他重男轻女。

    甚至有朝臣都背地里议论,说他是年纪太大,担忧再不生儿子生不出儿子来。

    旁人如何想他,他不过一笑了之。

    可自己的孩子呢?

    到时候万一真是公主,听懂了她母亲的话,岂非与自己不亲近?

    皇帝十分会未雨绸缪,已经开始纠正她道:“谁说朕说喜欢太子了?朕那时还不是顺着你的话随口一说罢了。朕的孩子,是什么朕都喜欢。”

    乐嫣不太信他。

    她太了解他们了,想要太子,想要的疯了。

    不过,她也不会去与之计较。

    他说的极对,自己的孩子,无论是什么模样,什么性别,她都会喜欢的。

    这份血缘羁绊,早在孩子还在自己肚子里时就已经种下。

    乐嫣坐的久了,有些累了,复又躺回床榻上。

    皇帝随着她,从身后重新抱住她,小心翼翼圈抱住她的腰腹。

    他抚摸她小腹的手掌也不老实,先前像是一本正经的与孩子沟通,而后便慢慢失了味道。

    开始煽风点火起来,一路朝上拨开她小衣上的绫罗带子,有些火急火燎的亲吻她。

    乐嫣被衔住双唇,一个炙热撕咬般的亲吻不断落去她芳软润泽的丹唇之上。

    用力的反复磋磨起来,她被霸住所有的呼吸,被吻得浑浑噩噩。

    她甚至被咬的有些疼了。只能一声声急促的喘息,力所能及的勾着身前人的肩颈。

    正在此时,营帐外传来禀报声,“主帅,几位将军前来有要事禀报——”

    二人间仓促分开,乐嫣忙着整理衣衫,皇帝则是□□,许久才平稳。

    他摸了摸她微微汗湿的鬓发,面对她无措的双眸,他轻咳了咳道:“你别怕,朕就在你身边,就在外边,你若是不放心就跟着过去……”

    已经造成的伤害,哪里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消散的。

    但好在,他们还有往后余生,还有冗长的几十载。

    他如今也不知继续逗留的时候,如今前边局势紧张不容懈怠,是该与守军商讨良计一鼓作气拿下南应皇城的时候。

    对于这场大战,他们早有准备,几十万大军驻守,此战必不容失。

    乐嫣是知晓他身上的担子,他是天子,是三军主帅。

    如今面也见了,哭也哭过了,她再是害怕也总不能将人绑在身边。

    总该放他去处理政务去。

    小娘子咬着唇点点头,朝他乖巧颔首道:“你去处理军务去吧,不用担心我,我自己就可以的。”

    皇帝有絮絮念:“天已经亮了,你可不要贪睡,要吃饱了才能睡。还有啊,等睡醒再好好寻几个医官瞧瞧,朕瞧你瘦的厉害,日后医官给你开了什么要你都要吃,不可再胡闹,毕竟你如今是双身子了……”

    乐嫣还是头一回发觉自己的丈夫这么能说话一口气叮嘱了她这般长的话。

    她终是忍不住,打断他的话。

    “陛下……”

    她望着他:“若是您此战赢了,拿下了南应皇城……您能不能不要继续打仗了?”

    这一路,乐嫣见多了因战争流离失所的百姓,孩童。

    她见识到了无数长辈嘴里那个吃人的乱世。

    她想起儿时随着母亲哼唱的歌谣。

    秦起长城,竟海为官,荼毒生民,万里朱殷,汉击匈奴,虽得阴山,骸骨遍野,功不补患。①

    苍苍蒸民,谁无父母?谁无兄弟?谁无夫妇?②

    她怕了。

    她怕了这种日子。

    出乎意料,皇帝竟是答应她。

    “朕还没有昏庸到暴戾的程度。你放心,朕不会伤害南地百姓,投降缴械者不杀,若是南朝宗室投降,朕也会留他们一命。”

    他说这句话时,是乾坤在怀,横扫九州威服诸国的雄心壮志。

    “鸾鸾,你该知晓,拖得越久伤亡才越惨重。朕会尽快结束这一切,还天下一个真正的太平盛世。”

    他要尽快给她和孩子一个安稳的家。

    一个不像他们少年时候,颠沛流离的日子。

    ……

    营帐外嘈杂纷纷,士气高涨。

    徵军大将已在中军大帐外等候许久。

    众将一见主帅出帐,连忙上前,皆俯首叩拜与天子靴前。

    陈伯宗呈上手中降文。

    “陛下,南应呈来降书。另,据细作传回消息,南应国主自焚于皇宫……”

    第112章 团圆

    夫周虽南迁, 亦为正统也。①

    古之有国家,而迫于危亡者,不过守与奔而已。今大国之征小邦, 譬孟贲之搏僬侥耳。以中原全大之时, 犹不能抗, 况方军兵挠败, 盗贼侵交, 财贿日朘,土疆日蹙……②

    天子守国门, 君王死社稷。

    继南应国君呈上降书, 臣子们只少数随着降国, 其余者自戕的自戕,奔逃的奔逃。

    一时之间, 文臣义士宁死不屈的气节倒也叫人震撼。

    南应被他们骂了几十载的软骨头, 谁曾想如今临到亡国, 竟还骨头硬了一回?

    然,消息隔了一日传至大徵驻军之中, 仍是叫众人惊诧不已。

    黔南地势多险关, 再往腹内之处, 纵横各方异族势力。

    南应并未到真正山穷水尽的地步。

    他们都以为还有一场场恶战, 少则两月,多则数载……未料到来的如此之快。

    众将止不住面含喜意。

    国君呈上降书, 朝臣争相奔走,各方势力顷刻间化作散沙, 争相败走, 百姓又怎值一提?

    有继续主战着纷纷道:“主帅南征,以讨周道渊人头为首任, 而今周道渊自焚于明德殿中,此时皇城内乱,各派必定慌不择路!依臣等之言,绝不可给南应再度南迁之机!灭其国,亡其史,灭其族!”

    南应这些年如何也算死有余辜,众将早对其强压心头恨意,恨不能杀之后快。

    如何会再次放虎归山?

    周道渊死了,可还有周氏其他人等。

    “既是上降书,向大徵俯首称臣,便也该换取一城安宁。我朝是正义之师,都是汉人……”亦有人从中相劝,不忍看同族相残。

    余下之人闻言,纷纷交头接耳,一时间只得看向主帅。

    只见他端坐案后,腰悬宝剑,未带盔甲,面容英毅,龙躯高广。

    可堪一句虎跃龙骧。霸主英豪。

    殷瞻于众人殷切眸光中取出令箭交予前锋将军。

    命前锋率兵入城后以安抚为上,令行怀柔之策。

    众人见此,齐声应下。

    殷瞻想着南应国君自焚之事。

    有些不敢叫她知晓。

    如何,周道渊也是她的父亲。

    他本来想过要留他一命。

    ……

    大军短暂休整过后,拿下南应国都。

    一大早朝中四处便发起公告,北朝皇帝亲令不肖一日见便传至黔南四处。

    称:勿伤及百姓,军队入城时勿踩踏农田,不准士兵滋扰居民。皇室暂且统一收押,迁往绥京。

    保守战争波及的南应子民皆是长长松了一口气。

    甚至有人改口称:“吾皇万岁!”

    “吾皇万岁!”

    ……

    南应变故之事,皇帝原意自是要瞒着乐嫣。

    同为国君,这些年来两人一南一北,纵未曾见面,许多事上却是知己知彼。

    他承了周道渊这份护她的情,便也会对南应皇室其余人等网开一面。

    既是周道渊降国,日后周氏其余人等迁入大徵,在绥都他眼皮子底下做个富贵闲人便也罢了。

    可此事纸终究包不住火,攻下皇城未几日,南应国君于皇宫点火自焚之事终究传到乐嫣耳里。

    彼时军营中的厨娘娘子正给乐嫣端来新做的桂花糕。

    却见这位贵人托着下颌,摄人心魂的娇容望着窗外晚霞,暗暗失神。

    连皇帝何时来到她都不知晓。

    她乌云般的鬓角缀着朵如霞光般流光璀璨的玛瑙珠花,雪锦裙摆横铺在塌上,暗浮几株半枝莲。

    他伸指弹了一下她的光洁的额,乐嫣吃痛才回过神来。

    “呀!”

    她捂住脑门,怨怼看着他。

    “你是何时来的?不是说今日要外出,叫我先睡的么?”

    他可是大忙人,便是南应投降了,他这些时日仍是彻夜轴转。

    忙着安排降国事项。商谈黔南政务,安排人马驻扎,原地立为州府,归化臣民……

    他们北上回朝的日子也定了下来。

    皇帝闷笑了一声,不知该如何与她说,自己是马不停蹄跑回来的。

    以往他满脑子想的是如何行军打仗,如何围城入攻,占领皇城之后要封锁各处要塞,冲牛做马数日不眠不休也不觉得累。

    可她来了,守在他身后便是不一样了。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更何况他与她间足足分离了五个月。

    如今怎么也看不够。

    这几日里,皇帝每日坐在中军大帐之中听着人汇报,心思却早已飞了出去。

    飞回了她身边。

    他问她今日吃了什么,她只皱着鼻头,软声嘟囔起来,说是这里的吃食难吃,连糕点都做的干巴巴的难以下咽。

    “干巴巴的糕点,硬的能砸死人的饼,还有就是些油腻的汤羹,我瞧着便胃中不舒服,她们还都来劝我吃……”

    她说这话时,单手托着腮,慵懒斜倚在软榻上,巴掌大一张脸,瘦的叫人心疼。

    皇帝往她身边坐下,他比她高了大半个头,这般坐着,她也要仰起头来才能看清楚他。

    大手握住她的素白小手,昏君一般的教她:“你想吃什么叫他们去做,做的不合心意便换人做,大徵的御厨也要到了,总能换个合你胃口的。”

    乐嫣抬眸凝视着他坚毅的面容,察觉腹中饥饿,便小声点了几道菜:“我想吃酸辣攒丝鸽蛋,白糖奶糕、燕窝八仙汤,肉片翅……”

    她越说越多,越说越快,小馋猫一般舔了舔唇。

    皇帝见她难得有胃口,自然笑着道好,亲自命人传下去。

    他又问她:“肉片翅?这是个什么菜?”

    乐嫣一怔,慢吞吞说:“这是我在南应宫里吃过的菜,酸酸甜甜的,可好吃了。”

    她才说完,眼中便忍不住蓄起来两包眼泪。

    忍不住失声呜咽起来。

    皇帝不知所措的搀着她哭的一抽一抽的身子。

    几乎就要命人去南应宫中将那御厨抓过来连夜给她做那个什么酸酸甜甜的鸡翅。

    乐嫣却哭着朝他道歉说。

    “抱歉…我也不想的,我只是心里有些难过……”

    她竟不知,那日竟是她见周道渊的最后一面。

    他临走时看起来欲言又止,是想说什么呢……

    皇帝抚摸着她的后背,忽的明白过来。

    “难受就哭出来,切莫闷在心里。”

    他当真是不会安慰人的,仍是那两句翻来覆去的话:“去了的人便是去了,这与南应国君而言,亦是解脱……”

    “你有朕,有孩子,我们才是一家人。”

    是啊……

    母亲去世那年,她一连数月每每想起都要以泪洗面,只觉天崩地裂,自己再也走不出来。

    可如今也过去了五载。

    她慢慢走了出来,甚至……她还有了他,还有了孩子。

    她慢慢也有了于她而言,至关重要的人……

    乐嫣待在他怀里抹泪许久,在他以为她睡着了时,忽地听见她闷闷地问:“陛下可知晓他与我母亲间的往事……”

    皇帝自然知晓她问的是什么往事,见此并无隐瞒。

    “当年祖父最宠爱嫡长子,伯父当年一直被当作继承人培养,身边多是拥趸之人。先太子走后,他的心腹便转头追随襄王。自父亲被封为太子后,殷显后也安分多了,鲜少掺和朝中事,原以为他这些年早已没了那等心思。”

    许多陈年旧事,殷瞻当年年岁也小,如何能知晓?

    而今仔细查来,却并不是他以为的那般。

    襄王与周道渊善化长公主的年岁差不多大,同一处读书习字长大,自幼感情甚笃。

    他必然是知晓了二人间那些瞒着旁人,逾越分寸的事。

    是以,才有了那一场场算计。

    善化只是一深闺娘子,便是有心,又如何能调动府兵?

    善化是先帝的养女,殷显是想借此事假意放走周道渊,惹得民怨沸腾,叫先帝太子之位失之交臂。

    周道渊跑了,善化长公主也有了身孕。可谁又知,这等丑事却被老太后一力承担下来。

    太祖与老太后年少夫妻,任何人做出这等恶事只怕逃不过一死,太祖最后再是恼怒也仍是饶恕了他的妻子。

    乐嫣听着这些她从不知晓的陈年旧事,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她长长释了一口气,整个人都一下子松懈了下来。

    “我知晓,我便知晓……”

    “我从来都知晓我的阿娘。她那般的人,如何会行叛国之事。必是有人冤枉了她,必是有人害了她……”

    她喃喃道。

    皇帝叹了一声。

    许是旁人的生离死别求而不得,才更能衬托出他二人如今的难能可贵。

    他抿唇道:“如今想来谁都知晓你的身世。襄王,太祖,甚至先帝,到头来只朕一个被瞒着。”

    乐嫣听闻这等秘辛之事,知晓自己的身世既然一直是所有长辈统一隐藏的,一时也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她像一只被风浪摧残许久的浮萍,一下子风平浪静。

    这与她知晓的不一样。

    她一直以为,她是一个小偷,以卑鄙的血脉偷走了所有人的宠爱,甚至身上背负了许多人的尸骨,她罪该万死……

    如今,真相竟不是这般么……长辈们从来都知晓她是周道渊的女儿?

    她有些不解,喃喃的问他:“为何?为何不叫你知晓?我的身世总归是不妥。这般瞒着你,你是皇帝,不该叫这等不安放在身边的……”

    皇帝听着,牵唇而笑,坚毅的面容慢慢柔和起来。

    “许是…朕年少时桀傲不恭,不像是一个慈爱的长辈……”

    他们怕自己会迁怒她罢了。

    她自小就是一个惹人怜爱的姑娘,长辈们谁不多为她筹谋几分呢?

    谁又知晓呢,瞒着瞒着,兜兜转转,竟叫二人发展出了这一层关系。

    他情不自禁微微笑着,俯身吻了吻她柔软的鬓发,忍不住唏嘘道:“情爱之事,谁说的准。”

    当年的他,又哪里会想到,他未来的妻子,会是那个胆小又好哭的小姑娘?

    这般多好啊。

    至少先帝与老太后在天之灵也该安息了才是。

    他们放心不下的晚辈,如今做了他的娘子。

    他必会一辈子珍之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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