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夫人盯着卡妮：“十二院颠覆的原因, 你不会不知道吧？”
“……”卡妮简直想抬手扶额，道：“不会又是因为我吧。”
自从第三十八号寒潮后，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就没有一件正常的, 现在已经魔幻到就算说天空之城都是为她建的, 她也不会更惊讶了。
不过海珏笑了, 安慰她道：“倒还真不是。”
卡妮长舒一口气：“万幸。”
“他们是因为立场不定, 陷入了利益纷争。”海珏垂下眼睛，陷入了往事的回忆中，“在十二院之前, 人类对变异的认知还停留在普通病毒变异和极少数人兽融合的特例，前者有强大的传染性，而后者直接创造了一种新物种，也就是后来人们说的异兽。不过你也看到了, 十年前那场战争之后, 世上又多了一种融合体——肉食性植物, 也就是植物与人的融合。”
与植物的融合竟然晚于动物, 卡妮想了想, 觉得也有道理，人类与植物的基因差异更大，融合起来更危险，也更疯癫。
这世界已经荒诞到基因随时可以变异, 并且跟任何对象都可以融合，所谓正常的人类形态都只是暂时，谁也不知道下一场异化什么时候就会找上自己……真是太疯狂了。
在卡妮的记忆里, 十二院是颠覆于一场实验事故, 想必就是研究植物基因实验时操作不慎，引发了什么感染源的泄露, 这种情况在十三院也发生过，实验事故会造成严重的后果，死伤都是轻的，万一产生大规模又难以控制的生物融合体，那场面才是真正的灾难，不过……
“实验事故怎么会变成战争？”卡妮不解，“谁跟谁的战争，十二院跟治安队吗？”
“不。”海珏摇头：“是现在的中心护卫队和边境护卫队。”
卡妮：？？？
她简直满头问号，这两个护卫队，一个守护天空之城，保卫着上等公民的人身安全，另一个镇守边境，拦截北方异兽。生物研究学院跟他们扯得上半毛钱关系吗？神仙打架就打架，为什么不好好挑个地方，平白让十二院跟着遭殃？
“不是平白遭殃，都是设计好的。”罗夫人冷冷地说，“小姑娘，你虽然活得久，但一直关在笼子里，还什么都没看明白呢。十几年前，B-3星球就只有一个护卫队，全部武装力量都掌握在常砚一个人手里，后来亚瑟·沃克的势力渐渐壮大，瞅着常砚手里的兵权自然眼红，他们常年是宿敌，为了陷害他，亚瑟故意制造了这场灾难，最终成功将护卫队一分为二，自己拿到了中心指挥官的位置，可谓是大获全胜。”
海珏点点头，耐心地补充道：“我并不了解护卫队，只知道常指挥官出身军人世家，世代守护这个星球的安全，是战力最强的指挥官，他英勇果断，智谋双全，但天生傲气，导致疏忽大意，才中了亚瑟的阴谋。”
“很多肉食性植物从那场实验室事故中逃脱，严重威胁到了内城保护区的安全，事件迅速升级，常砚不得不放出大量的资源去清理和保护内城，亚瑟利用他后方虚空的空挡，秘密操纵证据，跟罗克辛先生合同谋害常砚，意欲让他也感染上食人花的基因，最好能当场发生异化，就可以直接拖走处理掉，永远地消灭掉这个眼中钉。”
卡妮顿了一下：“等等，所以罗克辛先生是亚瑟的同伴？”
“现在说同不同伙的，还有意义吗。”罗夫人嗤笑一声，指了指那扇被石锁锁住的门，现在里面倒是安安静静，食人花是否已经蜷缩起来，铺在角落里睡着了？
“你看他现在这个样子，还能跟谁做同伙？”
卡妮：。
“罗克辛先生并非自愿，应该是半受胁迫，且自己也付出了高昂的代价，”海珏温和地看着卡妮，“其实算起来，罗先生也是被亚瑟陷害的人，亚瑟显然没有兑现会保护罗先生的承诺，任由他陷在污染源里，我赶到的时候，他的异化系数已经太高，回天乏术了。”
卡妮点头，这的确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哪怕是时隔十年后的三言两语，也能大概体会到当时的凶险，她问：“那常砚最后怎么证明自己的清白？”
海珏摊手苦笑：“他根本没去证明，那天晚上，他带领着一小队精英士官前往实验室，控制住了泄露感染源的区域。去的路上，他们不仅要对抗猛然发作的异兽，还要躲避亚瑟派来的部队，这些部队接到了秘密命令，说是不准让常砚活着回来。”
卡妮打了个哆嗦：“可是他活下来了，也没感染？”
“是的，没有，他是这个星球战力最强的军官，没那么容易倒下。”
常砚浴血奋战，杀出重围，从地狱一路杀回人间。没人知道他是怎么走出感染区的，他保持住了人类的形态，不曾异化或感染，却懒得为自己申辩哪怕一句，他身上的脏水洗也洗不清，天空之城假模假样地褒奖了他护卫内城有功，转而又说护卫队精力有限，总有股权不周之处，从今以后，每个区域都该有自己专属的防卫力量，于是，核心武装部队被一分为三，最弱的划成治安队，最强的组成了中心护卫队，由亚瑟·沃克指挥带领，而常砚则带着剩余的一点兵力，去了边境。
就是发配去坐冷板凳的意思。卡妮唏嘘，听多了人类莫名感染异化的故事，这种人类只见自我残害的事迹跟让人心寒。
“罗克辛先生是个挺好的人，”海珏对谁都展现着最大的善意，她看向罗夫人，微微一笑：“当时我在科研队，去十二院访问过好几次，他都真诚接待，后来我听闻变故，因为这是第一次人类与植物融合的例子，科研队非常重视，当时有好几个见习研究员都跟着导师过去取标本，我和吴院长都在其中。我实看不下罗先生的遭遇，才把他带回来的。”
“吴院长也是科研队的……？跟你同是见习研究员？”卡妮有点难以置信，吴韦恩的年纪看上去可比海珏大太多了。
海珏点头：“他曾经是我的师兄，我们跟着同个导师，在科研队，大部分的人一辈子都只是见习。”
……原来毛兰兰挤破脑袋想去的地方，看来还不如十三院呢。
“我们虽然同属于一个导师，但各有各的研究方向，他的志向与我不同，说不上熟不熟。”
卡妮点头。难怪海珏要救她是通过杜教务，而不是通过吴院长，卡妮现在已经明白杜凯文是跟海教授站在同一边的人，过去十年来，他对自己阴阳怪气冷若冰霜，甚至包庇毛兰兰几度剽窃自己的研究成果，这是否算一种变相的保护？卡妮不知道。但现在看来，他至少一直都跟海教授保持联系，在最关键的时候让海珏出现，救下自己的性命。
卡妮想了想，自言自语道：“十三院跟十二院相比，的确有很多不同。”
基因决定一切，这是十三院的理念，里面带着几分□□和不容置疑的意味。十二院相对自由，不那么压抑，却容易受人摆布，成为军队间夺权的棋子。也许吴韦恩是吸取了前人的教训，才把十三院管得这样严格，对待学生像奴隶一样，这种变态的压榨像是对自己私有财产的焦虑和不安，也是他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而使出的严酷手段。
“还有一个不同。”海珏提醒道。
“什么？”
“十三院有机器人，十二院没有。”
“这算什么不同？”卡妮失笑。
他们的确有信使、有餐饮师和监考人，可那都是些低阶机器人，只会执行最简单的命令，即便是巡逻人这样出手狠厉的家伙，其实也没聪明到哪儿去。
“但是卡妮，别忘了人工智能已经全线覆灭了，”海珏叹了口气，“在这样的前提下，吴院长还能争取到猎杀者来保护十三院，躲开所有内部斗争的由头，独立于天空之城之外，这不简单……无论如何，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碰到他。”
卡妮立刻警觉起来，点了点头。她想到吴韦恩那张对着护卫队阿谀奉承的脸，他的嘴角下垂得厉害，显得面相刻薄，这个人应该很善于装傻，至于真正是什么段位，卡妮看不清，也希望自己别有机会看清。
“总之，我先生能保存成现在这样，是多亏了海教授，”罗夫人终于说了句好听的话，“异化刚开始的时候，他的身躯变得庞大扭曲，皮肤生出深紫色斑驳的纹理，还长满凸起……那样子太恶心了，简直难以形容。”
卡妮摸了摸自己脸上的橘黄色斑驳凸起：……
罗夫人撇了撇嘴，毫不在意地继续嫌弃：“只有脑袋还残留了一些人的特征，但也被植物元素占据，触角也长出来了，跟枝条叶片混在一起，根本就变得难以辨认。”
卡妮又摸了摸了自己头上的触角：……
罗夫人看着卡妮，突然笑起来：“小姑娘，我告诉你，昔日最亲密的人变成这种鬼样子，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这花力量惊人，肌肉异常发达还有弹性——它可以轻松撕裂任何坚硬的结构，还可以延伸出强大的枝状触手，捕捉和摧毁各种目标。”
“海教授帮忙帮他带回来的吗？”卡妮面色平静，轻声问。
罗夫人难得坦诚地点头，说道：“多亏海教授提前做了研究，发现了这种变异的弱点，它对特定的光源十分敏感，而这些光源可以抑制它的生长。”
“原理并不难，”海珏转而对卡妮解释，“是一种植物抑制剂，但需要加入一些特定的矿石。”
“对了，特殊的矿石。”罗夫人愉悦地伸手，啪的一下打开柜子上方的小灯，惨绿惨绿的光渗下来，角度正好铺满整扇锁住的门。
“这种绿光石能够阻碍食人花的细胞分裂增殖，从而抑制它的生长和进一步变异。你看，我照了这么多年，已经把它从四米高的怪物照成了一个房间塞得下的花，再过几年就可以装盆栽了，真可爱。”
卡妮：……
半晌，她问：“您不希望罗先生早日恢复，苏醒成人形吗？”
“说什么瞎话呢小姑娘，你还真是天真啊。现在这样特别好，比以前好多了。”
她转过头来看卡妮，眼睑上的褶皱都泛着幽幽绿光：“这么说你也许很难理解，但我先生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清楚得很——十二院的事于你们而言，是别人的故事，但对我来说，我是真正经历了这一切的人，我知道他为什么跟亚瑟合作……他做过的错事比你们想象的要多的多，别问我是怎么想的，我不想再回忆这些破事啦……所以这样就挺好，教授，你就放开去搞研究，需要多少样本随时来取。”
她站起身，一手拉开门，从缝隙中无情揪出一片食人花的花瓣，那花嗷的一声，把整个蕊都缩进了深处。她把那片破花叶往海珏胸前推，恨不能连土带盆地送给她。
海珏有点尴尬：“这些就足够了，实验用的，不需要那么多。”
“呵呵，没事，没事，你好好做实验，只要你还做着研究，我就有希望，但我也只要一点儿希望，最好是飘在空中不落地的那种，别落下来，落下来就太实了。”
卡妮无言，跟着海珏把手上的东西收拾好，起身离开。
“开心点，小姑娘，你还这么年轻，难道没有念想吗？”罗夫人笑着站在小屋的门口，向她俩招手送别：“你看，我在十二院待了半辈子，又在地下窟待了半辈子，我还有很多念想呢。”
寒风刮过，地面越来越难走，卡妮沉默地前行，一时间没有说话。
海珏走在前头，倒是一直在絮絮叨叨：“别在意罗夫人，经过十二院的变故，又独居这么多年，她的心智也发生了很多改变，琢磨不透是正常的。”
他们选择背叛学院，与护卫队勾结去排除异己，却又被护卫队背叛和遗弃，人与人的斗争总是如此，糖果和刀子，糖果里面也是刀子。
“昨天我跟你说过，作为一种基因疗法，蓝海只能提供一个核心概念，但每个人的基因污染源不同，感染的部分、时间、程度不同，就像肿瘤一样，不同部分的病发其实完全可以看成不一样的疾病类型，如果把这个逻辑运用到蓝海上的话——”
卡妮突然问：“教授，您是从什么时候认识我的？”
在罗夫人的小屋里，她听了这么多别人的故事，罗克辛先生和夫人，亚瑟和常砚指挥官，吴韦恩院长和杜凯文教务长，还有把他们串起来的海珏教授……他们都曾高高在上都曾闪闪发光，他们都是这个世界上身份最高的人之一，却总是互相争斗，残害同类，异兽从来登不上最残忍的舞台。
可这一切，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海珏怎么就能肯定，她是那个救世者呢？
“卡妮，别着急。”海珏有一双温婉的圆眼睛，那里面总有一种沁人心脾、能令人安静下来的力量，她把手搭在卡妮的肩膀上，声音如干燥温暖的春风：“你已经在长大了，不是吗。”
的确如此，短短几个月，卡妮长大了很多，她现在已经有十六七岁的样子，这是很令人惊奇的，她在十三院待了十年，面容和身高都是十四岁的模样，如今跟着海珏不过三两个月，身体却迅速抽条长大，身量仍然纤细，却并不再矮小瘦弱，甚至纤长挺拔，有亭亭玉立之感。
卡妮眼睛黑漆漆，盯着她半天，才从紧闭的嘴唇缝里透出一句：“……你为什么要帮我？”
“如你所见，我帮了很多人。罗克辛先生，还有罗夫人，还有很多已经异化的人，他们过去也许不见得是好人，但是卡妮，我希望你记住，末世里没有绝对的好人坏人，我选择从科研队出来，就是因为想帮助所有人脱离苦痛，我是认真的。”
卡妮又问：“您是在科研队的时候听说了救世预言的吗？”
海珏点头。
卡妮轻轻嘲讽道：“堂堂天空之城科研队，也需要这样虚空的预言做支撑吗？”
海珏没有直接回答，寒风凛冽，她温柔低沉的声音被拉扯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罗夫人不是说了吗，人活在末世，总得要有个念想。”
荒野（4）
她们从小屋离开时, 夜色已经降临，卡妮看了看自制定位仪，现在她们已经走到地下窟的西北边缘, 环顾四周, 所见之处荒凉无比, 濯濯丘陵, 无草无木，与地下窟中心的风貌迥异。
这就是荒野了。
“荒野深处有异兽残存的尸体，虽然环境恶劣, 但确实是珍贵的样本来源，平常我实在接触不到异化程度过高的人，他们太危险，这已经是我能想到的最保险的摘取样本的方式了……”
海珏似乎觉得有些抱歉, 但卡妮默默点头, 简短地说：“没事, 走吧。”
她原本就不是个娇气的人。
海珏欣慰点头, 似乎是想鼓舞她, 又说：“往东十公里就有内城保护区的闸口，万一真遇到什么危险，我们可以去闸口寻求庇护，硬比起来, 这里离内城更近，倒是还比地下窟安全一些呢。”
……这比较确实够硬，卡妮心里不敢苟同。作为前十三院的学生、现五城联合高危通缉犯, 她连合法身份都没有, 现在最不想去的地方之一就是内城了。
她牙齿打颤，只能蹦出一个简单的回答：“好的……都听你的。”
“冷啊？”海珏看着她哆哆嗦嗦的模样, 立刻把背包里用来包裹样品的防寒面料条抽出，“先用这个裹一裹，拿着——”
卡妮想拒绝，海珏却不容拒绝地把面料条窝进她怀里，然后背起包：“我去弄点木头，咱们生个火，在这儿休息一下，再继续赶路。”
虽然只是摸到了荒野的边缘，但地貌已经发生了明显改变，这里是真正的贫瘠之地，寒风裹挟着粗糙的花岗岩粉末和高岭土狠狠刮到脸上，地表裸露，土壤裂开，碎岩石上下起伏，荒凉无边。
眼前有几条模糊小径，仿佛被遗弃的脚印，困顿地伸展，远处也有些废弃的建筑物残骸，凋敝飘零，还缠绕在时过境迁的困境里。
“教授，我不用这个，你快把样品包好。”她有点着急，怎么能拿这个来取暖？待会万一保存瓶又打碎了怎么办……
海珏却说：“寒潮要来了，样品没有人命重要，披上。”她拍了拍卡妮的肩膀，起身走了。
半小时后，海珏总算搜刮到一点快被风吹成齑粉的枯枝败叶，硬凑出一小捧木头，又花了大力气才生起了火。
“寒潮又要来了吗，感觉越来越频繁了。”卡妮搓着冻红的双手，好不容易暖和一点，赶紧把它们放到脸上。火光中，她的眉毛轻轻弯曲，鼻子小巧挺直，是少女独有的清秀和灵动——她竟已经长到十八岁的样子了。
她记不清自己经历过多少次寒潮，不过这倒是第一次不需要被强制休眠。
海珏似乎总能看穿她内心的想法，笑道，“强制休眠这个主意倒是不错，给学生一些休养生息的时间，不然以十三院那样糟蹋学生的作息制度和实验安排，你们没几个人能熬过寒潮。”
风声呼啸，沙砾落地，荒凉包裹着空旷，边缘地带人烟稀少，却有一群流浪者经过，从她们右后方数十米的地方往东走去，那里地势起伏，小小的山丘下应该有个洞穴，那是他们正要去的地方。
那群人吵吵闹闹，似乎在猛烈推搡其中一个同伴，卡妮抬头张望，一些破碎的词句顺着风飘进耳朵。
“你要变异了，快滚！”“我没有我不是！”“荒野那头是什么地方你不知道吗？都说了去了就不准回来了！快滚滚滚——”
他们的衣服破旧不堪，一群人正用粗鲁的语气斥责其中一个，动作粗暴地把他推开，不允许他靠近洞穴。
被排挤的新流浪汉只能在一旁观望，却执拗地不打算离开。寒风刺骨，他站在洞口沉默，与此同时，其他流浪汉升旗火堆，嘲讽着他：“滚回异兽该待的地方去！”言语尖刻又伤人。
海珏叹了口气，冲卡妮摇摇头。
卡妮明白，海珏的意思是不要插手。这一路她们见了太多流浪者，他们并非居无定所，事实上，他们群居在固定的落脚点，可能是洞穴，也可能是废弃的房屋，他们同样是三五相伴，群体生活，有自己固定的路线，外人轻易不该去打扰。
无论什么圈子，霸凌都存在，哪怕是在荒野边缘漂泊的流浪汉，都会把变异作为借口
銥誮
来排挤同伴。
“教授……”卡妮想了想，终于张开了口，“其实蓝海和金星沙，本质都是一样的，我说的对吗？”
她的声音很轻，恰好有几颗火星子从柴火里迸出来，噼里啪啦，把她原本清亮的声音染上几分灼烧感。
海珏抬头看卡妮，蓝色的眼睛稍一怔忡，没有说话。
卡妮继续说：“不光是蓝海，金星沙，过去十三院要我们完成的考核、还有科研队叫我们研制的各种东西……所有这些，说白了都是一回事——识别遗传信息，分析基因组，然后设计出针对特定基因的蛋白质……只要能做到这一步，就相当于把最万能的基因技术都掌握在了自己手里。”
有了如此万能的技术，不说上天入地，但至少想变成什么都可以，无论是身体修复还是技能增强，是控制异化还是制造毁灭……造神造人，全在股掌之间。
“科研队要求我们做金星沙，表现上是做针对异兽的武器，当然，他们这样说也没错，只是有些避重就轻。”
卡妮那双黑漆漆的眼睛里倒映出一点点火光，但她的脸白皙平静，从未有过任何真正的波澜，那是一种真正的平静，是不属于末世的东西。
“而您研制蓝海，是想治疗那些轻症的基因变异患者，您一直不告诉我金星沙的目的，却让我制造蓝海，就是想让我自己琢磨过来……我以前想不明白为什么金星沙里要加生长蛋白酶，现在我明白了，它们原本就是同根同源的东西。”
“你的悟性太高了，我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海珏停顿了半晌，叹气道，“我本来没有打算这么快告诉你。”
卡妮点头：“是，每次我提到金星沙，你都没有接话。”
海珏苦笑：“我希望你暂时把它理解成一场已经结束的比赛，硬说的话，那也是天空之城用来检测你的工具，看你是否具备救世的能力，它只是一个手段而已。”
“但我总觉得没有那么简单，从头到尾，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都很偶尔，但至少截至目前为止，他们都是由金星沙串起来的。”卡妮轻轻地说。
仔细算来，事态就是从这场比赛颁布的那一刻起开始偏离正轨的，她进了隔离区，得知自己被全程监控观察的秘密，她从不知道十三院有禁区，却迷迷糊糊走了进去，遇到了海珏，还有那具半飘在空中的人体——
卡妮突然脱口而出：“教授，基因实验，会做人体实验吗？”
海珏猛地看向卡妮，却见她的表情犹如梦境，喃喃地说：“我说的不是那种输入修复液的测验，而是那种，那种直接拿整个人身为载体，修改和编辑基因，让整个体貌发生改变的实验……”
应该有的吧，否则亚瑟·沃克那帮军官，是如何能长得那么高大强壮？但是人体实验会不会风险太大了一些，他们是如何把握好规律的，难道是拿什么当标本练过……？
“卡妮，打住。”海珏的声音果断干脆，带着不容置喙的语气，坚定地打断了卡妮的思绪，把她拉了出来。
卡妮茫然看去，迎上海珏的目光。
“我不是不相信你，但现在确实不是讨论这个问题的合适时机。”她叹了一口气：“卡妮，这个概念太可怕了，就算你已经在学院里待了二十年，也还是太年轻了。”
她的声音有些低沉：“五十年间，一个生物研究院就建到了第十三所，科研队前仆后继地改善人类基因，无意中迭代了错误的蛋白，变异频繁发生，他们一次次修正，坚持制造基因武器，再一次次衍生出更未知的变异……这似乎是一条不归路，却倾注了全人类的热忱和希望。”
“你没有经历过那些漫长的历史，你一出生，基因技术就已经发展到了失控且无序的阶段，我不知道这些年你在学院里接受的是什么样的教育，只能从蓝海这个角度出发，让你先去学习，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悟出来了。”
一阵寒风吹过，火灭了，卡妮觉得有点冷。
健康和寿命，知识和财富，社会和科技的发展让人类越发意识到岁月的可贵，过去大多数的灾厄和疾病，现在已经可以实现控制、编辑甚至完全消灭，人类觉得自己夺得了造物主的交椅，他们坐在上面津津乐道，讨论着个体价值的实现，当然也促动整个社会和文明的进步，这么说来，永生的确是人类最高价值的理想。
但是，这是对的吗？
卡妮出生的时候，整个星球已经走到了末日，四处资源匮乏，生态系统凋零，人口越发稀少，怪物却越来越多，然而科研队依然埋头调控基因，耗尽一切资源追求细胞的最正确表达……
“究竟什么才是最正确的？”卡妮说出自己心中的困惑：“找到特定蛋白质，与调控序列或调控因子相互作用……这是金星沙的源头，也是蓝海的源头，但真的开了这个头，后续会如何？想要抑制还是毁灭，想要修复还是再生，杀人或救人，皆是一念之间……这难道就是科研队想要的？”
没想到海珏倒是坦然承认：“是，这是科研队的初衷，是对自然法则的探求，当然也是潘多拉的魔盒，”海珏笑着说，“人类最终会开发到自己完全无法胜任的领域，当医学疯狂发展，人类发现了自己基因的不平等，这比机器人带来的不平等更加残酷，更加绝望，当然也就更能激化社会矛盾。”
“我不懂，医学发展了，不应该帮助人类过上更好的生活吗。”卡妮问。
海珏摇头：“它只是提供条件，放大了人的贪婪和丑恶，你知道末世最让人绝望的是什么吗？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不平等——在死亡面前的不平等。”
“以前我们觉得命运的残酷是充满偶然性的，但后来我们知道了，没有偶然，都是基因和外部环境共同作用的结果，有些携带基因突变的人，有85%的可能换上某些癌症，对他们来说，修改掉这个基因是不是才是公平？那么再放大一点说，如果有些人能制作出一种强大的基因修复技术，重建自己细胞的DNA，从而延缓甚至逆转细胞老化和衰退，那么对别人来说又是不是公平？有人生下来，死亡的结局就已经注定，有人却可以逆天改命，那又算不算公平？”
卡妮沉默了。
她望着火光发呆，就像海珏说的，人类的脚步不会停，他们最终会探入到自己驾驭不了的领域，触碰到边界的那一刻，才是真正的末日。
人工智能已经颠覆，事实证明它们不是那个边界，那么，基因技术是吗？
时代的洪流卷着他们往前走，谁也不能回头，他们十三院的学生，就是站在这样的命运前被选拔出来的，一辈子要奋斗在实验台上，是否他们的终点，也终将是自己驾驭不了的实验？
当沉重的命运压下来，再强壮的个人也无法抵抗丝毫。
也不知道他们都怎么样了，想到十三院，卡妮的思绪突然复杂起来，以前那些同学们，他们还好吗？毛兰兰应该已经进了科研队了，剩下的人怎么样了啊，渡夏，星枫，那天动乱的时候他们也在场，好在场面激烈，他们都吓得要命，没有莽撞开口，希望自己逃跑的事情不要牵连到他们才好。
背后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来越近，起初两人沉浸在对基因实验的探讨中，都不甚在意，以为只是那些还在争吵的流浪汉挨得近了些，后来，卡妮猛地察觉到不对劲，回头一看，整颗心脏跳到了嗓子眼。
她们坐的小土坡底下，是一个披头散发的流浪汉，正扒拉着这块干枯的地皮想要爬上来。
他面目狰狞，表情痛苦，抓着土堆的指尖渐渐覆盖上了金属甲，胳膊上的肌肉线条开始慢慢膨胀，并长出流线型的纹路和棱角。
他真的变异了，他的同伴竟然说的没错。只见他头顶和嘴巴变成尖角，身体闪出冷酷的金属光，眼睛却变成锐利狭窄的一条线，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两人。
是……钢铁异兽的模样。
卡妮尖叫一声：“教授！快跑！”
荒野（5）
卡妮拉着海珏就跑, 地上的煮锅和保温条全都来不及收拾，但海珏跑了几步却拽着她的手回头：“等等，你看他是不是有话要说？”
背后几十米开外, 那流浪汉——如果还能称之为流浪汉的话, 正茫然站着, 似乎并未不打算追上来, 他指着自己的喉咙，却没发出声音，只露出一口锋利如刀的牙齿, 看那样样子，轻而易举就可以把她们两人撕裂生吞。
卡妮咽了咽口水，觉得人生艰难。
钢铁异兽，所有异兽里最难解的一种, 生物基因融合金属, 使得异化之后的怪物具有坚固的装甲外表和强大的攻击能力, 它不像动物融合或者植物融合, 还有保留人类意识的可能性, 它是所有感染中最麻烦的一种，金属会完全占据主导，而这种主导几乎不可逆，至少以目前来说, 尚未发现任何消解和治愈的可能性。
人类几次大规模感染金属，都只能依靠护卫队强行绞杀清除，绞杀过程也是无比艰难, 要付出伤亡惨重的巨大代价。所幸经过激烈交锋后, 钢铁异兽的数量已经大大锐减，并被严格控制在边境某处, 由护卫队严加看管，这几乎是护卫队最重要的任务，如论如何都不能让它们越过北境的边界。
“它……它怎么会变成这种形态的异兽，难道内城出现了钢铁异兽的感染源？！”卡妮担忧，“这种异化算什么等级？”
融合指数最高的钢铁异兽能达到十几米高，拥有超乎寻常的力量和速度，能够轻易破坏建筑物和车辆……要真是那样，她俩跑也是白跑的。
海珏迅速回头打量了一眼，那流浪汉还具有人类的基本形态，但体型已经变得庞大，相较于刚才瘦骨嶙峋被众人欺负的模样，他现在的肌肉结构异常发达，给人一种强烈的威胁感。
她若有所思地喃喃道：“如果现在能人为介入、中断变异就好了，情况就不会恶化下去。”
“怎么可能呢？！”卡妮大喊，“快跑啊教授，你别是想着还能拿他回去做样品吧！”
无人说话，一阵沉默。
卡妮猛地停下脚步，脸上是不可思议的震惊：“不是吧，你真是这么想的？！”
钢铁巨兽是蓝海尚未攻克的领域，别说研究了，过去十几年，海珏根本就采集不到任何样本，更开启不了任何分析研究，这是她一直都十分苦恼的地方。
这下好了，活生生的样本摆在眼前，就看她们有没有命去采。
“等等，”海珏眼睛微微一动，一把拉住卡妮站住，“你看它在干什么？”
卡妮回头，那流浪汉竟然弯下腰来，脑袋甩来甩去，似乎陷入了一种纠结和痛苦中，他的皮肤泛出银灰色的金属光泽，估计已是坚硬如铁，普通的激光枪都不能穿透了，但是此刻它把脑袋抖来抖去，身上的金属外壳就跟着发出强烈的摩擦声，他那是什么意思……紧张？迷茫？有什么事想不通？？？
卡妮不明白，但眼下显然不是让她慢慢明白的时候，危险近在眼前，跑路当然是最重要的，海珏却紧紧捏住她的胳膊，声音都在颤动：“你看他……她……它在给自己穿什么？”
她已经无法判断对方的性别，但这个异兽，它的确是在给自己穿裙子。
与凶猛的外表形成强烈对比，异兽正不慌不忙地伸出臂膀，给自己罩上一条巨大的白裙，动作竟然还挺细致。那裙子硕大又单薄，没有任何花纹，只是一条最普通的白裙，却熨烫得光滑帖服，此刻，裙子将金属躯体优雅地包覆起来，透露出一种令人不解的温柔。
“裙子又是哪里蹦出来的啊？！”卡妮欲哭无泪，眼前这个画面冲击感太强，她无论如何都不能理解。
“应该是它之前一直带在身上的……”海珏紧紧盯着那轻轻飘动的裙摆，在寒风和砂砾中透出柔软和飘逸，一股怪异的矛盾感油然而生，她觉得不可思议。
她们确实从未见过这样的案列，异化带起了性别认知的转变，但这种程度的感染和异化，连人都算不上了，谈性别又有什么意义？卡妮催促：“别看了教授，我们快跑吧，它现在不追上来，也许只是处在异化后短暂的思想混沌期里，等异化完成，咱们想跑都没机会了！”
海珏却陷入了迷惑，她沉思冥想，完全无法自拔：“它爱美，卡妮，它还有美的概念，他生前是个男流浪汉，却一直留着一条裙子，你说对了，它现在正出在混沌期，异化赋予它新的自由，可以穿漂亮裙子的自由……也许可以从这个点进行干预……让我试试？”
蓝海最能发挥作用的时间点，就是在异化没完全成型、人的思想和意识尚且有所挣扎的时候。那不就是现在？
“不行！教授！你看看它，它已经完全变异了，现在只是个杀戮机器！”卡妮心里焦急，只想把海珏原地推走，寒风肆虐，她白皙的额头上却挂着厚厚的汗珠：“快走，我们快走……”
“单纯的杀戮机器怎么会展现出爱美的一面？它肯定还保有一定程度的人类思想，这就是修复的突破口啊！”
卡妮打断她：“教授，我知道你一直想攻克钢铁异兽！但是现在不行，是你说过的，生命比样品重要，教授，快走啊——”
她知道海珏做了十几年蓝海，这么多年就是卡在这个地方无法突破，她太想研究明白了。
卡妮声嘶力竭，几乎是哀求，却突然，一声声连续的金属机械的碰撞声响起，卡妮顺着方向看过去，霎时心都凉了。
刚刚那个洞穴入口，十几个流浪汉全数发生异化，放眼望去，他们的身体个个都是坚固金属，头部类似于独角兽，颅顶变尖，眼睛是一对对红色亮点，虽然脸部轮廓略显人类特征，但四肢如同野兽一般，异化畸形，根本看不出还有一点人类的样子了。
而此刻他们翻越土坡，慢吞吞地朝着那个白裙异兽走去，眼睛的位置射出两道红线，他们紧紧盯着她，开始慢慢挥舞双臂，向上伸展，手掌紧握，形成一个金属合掌的姿势。
“……他们在发什么疯？”卡妮问。
这种姿势，是表达致敬和崇拜吗？可是明明异化前，他们还在霸凌她，将她拒之门外，藐视嘲讽她啊。
卡妮猛抽一口气，突然明白了。
他们心里知道，自己是被白裙异兽感染而发生了异化，自己是遭到了报复，而此刻，他们这种行为，恰恰是在表达歉意和屈从。
屈从之后，他们将成为她的手下，从此一切都听命于她。
虽然每只钢铁异兽都具有极高的攻击性，但他们是群体性异兽，择群而居，必须跟随一个首领，而白裙异兽，竟然就是他们刚刚选出来的首领。
这太费解了，卡妮简直分不清他们到底是完全丧失了人的逻辑理智还是变得过于超前，他们怎么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却听一声怒吼，那个白裙异兽终于发出了声音，她似乎下达了什么命令，流浪汉异兽们纷纷转过头来，红色光芒直直地盯上了几百米开外的卡妮和海珏。
卡妮瞬间懂了——他们要臣服于她，而她开出的条件就是杀了她们！
“不好！快跑！”
这下不用卡妮再劝，海珏也开始狂奔。天空偏偏在这时候落下雪，气温迅速降低，寒潮来了。
干枯的陆地凹凸不平，他们深一脚浅一脚，跑得踉踉跄跄，而钢铁异兽体型高达，一步顶得了她们十步，眼见距离迅速缩短，海珏终于体力不支，摔倒在地上。
“教授！”卡妮急着去扶，海珏却趁势把一个冰凉闪烁的小东西塞到她手里，低声道：“戴好，快走。”
“金色钥匙？”卡妮瞪大了眼睛：“你这是干什么？”
“快戴上啊！”海珏催促，“我修改过里面的信息，闸口暂时辨认不出来，你进了保护区，再想办法折回地下窟。”
卡妮看着她，漆黑的眼睛如同冰凉的深水湖：“那你呢？”
“是我连累你耽误了时间，你还愣着做什么，快走啊！”海珏将她猛地一推，“去保护区寻求庇护！没了钥匙，人与动物，与异兽都没有区别！拿好了！走！”她奋力地爬起来，竟然是朝着异兽的方向，直至往前踏步而去。
她竟然是要用自己挡住，为卡妮争取逃跑的时间。
“我不走，”卡妮执拗地说，“这是你的，我不能拿，我陪着你。”
“你是傻的吗？！你要气死我吗？”
卡妮竟然笑了笑：“刚才我让你跑，你也不跑，现在我不跑，咱们扯平了。”寒冷阴冷，她的笑容刺穿阴沉的云层，暗夜里露出了一点光亮。
海珏一噎，悲哀地笑出来：“那两个一起送死吗？！”
两人争执的功夫，一只打头阵的异兽已经近在眼前，它低下头来，红线从上方扫落而下，眼看就要划到两人身上——
眼看它已经伸出手臂，海珏一把按住卡妮的纤细的脖颈，将她紧紧扣在自己身下，用整个身体包住她。
突然，引擎的轰鸣声划破夜的寂静，一辆摩托车如闪电般出现在山坡的斜后方，然后一跃而上，直直冲来！
那巨兽突然发出噗的一声怪异又沉闷的声响，卡妮从海珏的胳膊缝隙中抬眼看，只见它的脖子似乎被什么东西猛烈地撞了一下，甚至听到了金属碎裂的咔嚓声，接着，它的脑袋被迫扭到一个十分怪异的角度，僵硬了半晌，眼里的红光却突然熄灭，庞大的身躯向右侧直直载倒下去。
“他要压下来了！”海珏一推卡妮：“快躲开！”
两人拔腿夺命狂奔，总算在那庞然大物倒下之前跑出了笼罩范围，那异兽一个沉闷撞地，整块土地都四分五裂，跟着震颤起来。
“咳咳，咳咳咳……”尘土飞扬，两人皆忍不住捂住口鼻，一阵阵咳嗽。
“上车！”清脆的声音响起，海珏和卡妮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能听从着爬上车，摩托车发出了低沉而有力的轰鸣声，然后直直朝着荒野深处驶去，将剩下那十几个面色怔忡发愣的异兽远远甩在了身后。
卡妮回头看，白裙异兽猛烈挥舞着手臂朝着她们的方向示威，但它在视线中变得越来越小，这辆摩托车是一款重型机车，涂着炫目的黑色和银色涂装，配备了强大的引擎和加强型减震器。此刻，它的排气管中喷射出蓝色的火焰，显示着它的强大动力。
半小时后，荒野深处，托蹄落地，清脆用力，海珏和卡妮连滚带爬地下了地，都是惊慌无比，而开车的人转过头来，她的头发在空中飞舞，显得狂野不羁。
开口却是一顿数落：“两个菜鸡，也敢进荒野晃悠？自己什么武力值，心里没点数吗？”
卡妮：……
眼前这姑娘穿着一身黑夹克，迷彩裤下面踩一双厚重的战靴，腰后和靴子上都背着刀枪和轻型武器，一身戎装，身姿矫健利落，飒爽无比，更显得卡妮和海珏灰头土脸，格外狼狈。
她吐槽得毫不留情，海珏的面色却挺从容，委身拍拍裤子上的尘土，站起来道：“骁骁，你来得正好，不过下次再早点来行不行……怎么这次是骑摩托？”
“现在护卫队管的严，我上哪儿搞四轮去？”她利落地翻身下来，一双黑眼珠明亮有神，鼻翼弧线流畅饱满，显得整个人非常有精神。
“小海画的那张破图害我走了不知道多少弯路，幸好本姑娘聪明，不然现在我估计已经到了你那个破实验厂房，拿着麻袋给你收尸了。”她的眉毛轻轻挑起，一句比一句无情。
“咳咳，对了，”海珏装作不在意，伸手示意道，“来，卡妮，给你介绍一下，我表妹，石骁骁。”
——海啸药店的“啸”，周熠口中的“石老大”，久闻大名的石骁骁，原来就是眼前这位了。卡妮惊魂未定，局促地跟石骁骁握手。
海珏念叨起来：“她自小身手就好，本来可以选进护卫队的，可惜受了我的牵连……”
“嗐，陈年老茬，别提了，”石骁骁潇洒地一挥手，一双黑眼珠骨碌一转，将目光锁定到卡妮身上，“新助理？”
“不是，她叫卡妮，是我的学生。”海珏轻轻地说。
“卡妮……”石骁骁沉吟片刻，点点头，她有一双荔枝眼，黑眼珠与眼白露出，显得目光极其明亮有神，蕴含着无尽的好奇和活力：“不错不错，连救世者都能拜在你的裙下，姐，虽然你的武力值过于拉跨，但还是有点子本事在身上的。”
卡妮：……
海珏：……
“可你这个救世者看上去战力也不行啊？”她又将卡妮上下打量一下，发现对方也是个营养不良的主，看上去顶多十八，全身瘦弱伶仃，只背了一堆样品保存瓶，唯一可以用来防身的就是腰间那一串输液的针筒。
石骁骁顿了一下，表情有些一言难尽：“拿着小针戳铁兽，是莽还是勇？”
卡妮：……
常指挥官（1）
“你真是救世者吗？异兽拯救人类, 这是开哪门子玩笑呢？”石骁骁张大了眼睛，发自内心的不解。
异兽？？
卡妮一顿，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带着伪装, 海珏给她贴的触角可真牢固, 呼哧带喘跑了这么远的路, 竟然贴在头皮上, 卡妮赶紧用手拔掉，有点尴尬地说：“那个，为了躲避追捕, 做了一些伪装……”
“噢，我懂了——”石骁骁恍然大悟，意味深长：“打是我能打，但玩还是我姐会玩啊。”
卡妮：……
地面轻微颤动, 石骁骁立刻警觉：“快趴下, 掩护好！”
卡妮和海珏顺从地伏到地上, 石骁骁迅速闪身, 藏到一块巨石后面, 从腰后抽出望远镜，朝着震动的方向张望。
“那边有什么？”卡妮不安地问。
石骁骁一顿，木然地说：“目测大概五十几个钢铁异兽，正在向这个方向赶来。”
卡妮：“……你说什么？”
五十几个？
石骁骁放下望远镜, 瞅瞅眼前两个文弱的知识分子，看看那辆已经破败的摩托，又盘算了一下腰间别的枪和武器, 最终叹了口气。
“看来我们遇上大麻烦了。”
海珏旧事重提：“要不还是往闸口走, 进了保护区再说……”
“忘掉你那些高尚的个人牺牲精神吧，”石骁骁一咬牙, “要么都死，要么都活，就这么简单。”
“可是卡妮……”海珏欲言又止。
卡妮却追问石骁骁：“他们现在离我们多远？”
“目测三千米吧，怎么？”
卡妮飞速盘算：“以刚才那只钢铁异兽的速度来算，他们过来最快也要七到十分钟，我们能不能设计一个关卡，将他们逐一击破？就用你刚才那个方式，专攻脖颈处的软肋，如果能设计一个狭窄石道或者类似的通关道路，只要让他们逐一穿过，再逐一爆头就行……？怎么了，我说的哪里不对吗？”
石骁骁用看外星人一样的眼光看着卡妮。
作势就敢跟五十个异兽开干的，不是青龙白虎，就是初生牛犊。很可惜，卡妮是后者。
看上去文文静静的，开口倒是挺霸气，石骁骁摸了摸额头，无情地否定了她的提议：“荒野最不缺的就是空旷的土地，上哪儿给你变出一条窄道？再说我的摩托也不行了，刚才那一撞已经要散架，现在跑也跑不快，更别提再往他们的头顶上飞了。”
卡妮追问：“除了脖颈，钢铁异兽还有什么别的软肋？”
石骁骁想了想：“它们的双臂有利刃，攻击方式多样，利刃可以割破普通机甲，当然，拳击也可以造成毁灭性的伤害。除了近身攻击，有些钢铁异兽的身体里还会嵌入其他武器，做远程打击，不知道这群怪物里有没有，这其实都取决于感染发生时的周围环境和融合条件……”
“……我是问你他们的软肋，不是叫你细数他们的战力。”卡妮面无表情。
“还是去闸口吧！只要十公里就到了。”海珏作势要起身。
“别抬头，趴下！”石骁骁严厉警示，借着夜色匍匐过来，直接按住她们两颗躁动不安的头颅，厉声嘱咐：“待会儿我跟他们搏斗，你们就赶紧跑，听到没有？！”
“骁骁，你不能单独留下……”海珏说不出口了，眼下这个情形比刚才更残酷，她怎么能让表妹一个人处理？
“服从命令！我杀的异兽多了去了！你们两个菜鸡，不要过来拖我后腿！”
石骁骁的语气从来都是果敢豪迈，海珏垂下眼眸，沉默不语。
她当然知道自己的表妹久经沙场，英勇无双，但这次不一样，面对数目超过五十的钢铁异兽，就算有一整支治安队，处理起来都会非常棘手，甚至不能说有绝对的胜算把握，而今骁骁单枪匹马，如何敌得过？
说回来，到底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钢铁异兽在荒野出没？这五十都是已经异化完全的怪物，显然不是刚才那十几个流浪汉……是有什么特定的感染源吗？整个荒野，已经有多大的范围受到了感染？
“你能争取到多少时间？”卡妮冷静地质问石骁骁，又转头问海珏，“最近的闸口也要十公里，我们十分钟能跑到吗？”
“……”海珏面色沉重，没有说话，人类的生理极限在危险面前总是过于渺小，不堪一击。
“这样不是办法。”卡妮轻声说，越是危险的时候她越冷静，此刻，她的表情简直可以用枯井无波来形容了。
“那还能怎么办！？”石骁骁着急地吼道，“钢铁异兽的力量是所有异兽里最高的，刚才那一下有多难你也看到了，那还是你们走运，遇到了个新变异的雏儿！”
她一咬牙：“总之，我拼死相护，你们就别回头，只管往前跑——对了，前面有个天坑，你们跑的时候别滑下去！”
天坑？
异兽们越来越近，地面的震颤幅度也越来越大，卡妮只觉得脚趾都跟着共振，震得两条腿微微发麻，不过脑子却越发清醒，前面有天坑，要是异兽能被引导进去，她们就可以……
卡妮突然抬眸，眼睛亮得灼人：“钢铁异兽没有眼睛，只能用两道红光扫描，刚刚教授和我明明已经在他眼前，但因为还没有扫描到我们，才给了你机会。”
“那又怎样？一个扫描而已，顶多差出一秒两秒，这么点时间，你还能翻出花来不成？”
石骁骁盯着卡妮脸上一片橘黄凸起，忍了又忍才把那句“我看你长得就挺像朵花的”压下去。
卡妮转过头，看着那辆重型摩托，眼神漆黑，语气彻底冷静下来：“那就……只能牺牲一下你的座驾了。”
石骁骁：？
十五分钟后，五十个钢铁异兽前仆后继，纷纷跌进天坑，那场面就跟滚汤下饺子一样的道理，不过放大这么多倍看，还是挺震撼。
坑里，重型摩托绝望地发出轰鸣，石骁骁在石堆上守着，肩上扛着一架微型炮筒，看准时机立刻发动，震天连声炮响，硝烟在空中炸开，炮筒击伤了爬在表面的十几只异兽，震彻天际的轰鸣也压制了它们想上爬的念头。
坑外，卡妮与海珏分头行动，猛地拉起四边绳索，铁网恢恢，将坑密密罩住住，每一根链条上都涂了生物抑制剂，那是她俩身上仅剩的所有存货。
石骁骁单手撑地跳下石堆，再次检查了锁链，确认这帮力大无穷的蠢货暂时都被困在坑里，才长吁一声直起腰来，对着海珏干巴巴地拍了拍手掌：“姐，你真是碰上救世者了。”
卡妮咧开干燥的嘴唇，露出一个苦笑。她还没开口，半空中却飘来装甲车的警鸣，声音响亮悠长，穿透厚重的阴霾和黑暗，直直锤到胸口。
那声音由远及近，随着履带踏过干裂的地面的微微震颤，越颤越大。
“靠，今天是什么日子？！”石骁骁又跳上石碓，举起望远镜往东南方向望去：“见了鬼了……五十个钢铁异兽还在脚下呢，又来了三十辆重型装甲！你们上台唱戏赶场子，都挑同一天的？！”
“是治安队来了？钢铁异兽这么大范围地出没，也该引起治安队的注意了。”海珏有点不安，她主要还是担心卡妮。
“看着不像啊……”石骁骁转着望远镜的刻度，咂舌琢磨：“啊！我看见那个骚气的盾牌了，哎难怪呢——这不是边境护卫队吗。”
“边境护卫队？常砚也来了？”海珏皱眉，心里觉得不妙。
卡妮下意识的举动，竟然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
那是一件早就磨破的防寒衣欢迎加入依五而尔齐伍耳巴一每日看文，边角刮破，坏损严重，但看得出质量很好，这件防寒衣伴随她逃离十三院，伴她走完过去几个月的漫漫长路……而送送这批防寒物资的，正是边境护卫队。
“我记得他，很久之前，他给学院送过物资，”卡妮抬头，目光有些茫然，“他送完就去北境执行任务了，怎么又回来了？”
“那还用问，肯定是接到追捕命令来抓你的呗。”石骁骁瞄了卡妮一眼。
卡妮：。
还真被她这张乌鸦嘴说中了，几十辆装甲车朝着他们的方向开来，架势浩浩荡荡，却又在距离一千米左右的位置停住，车体列阵排开，每一辆都巨大无比，里面装了高强度复合装甲，能有效抵御常规弹药和□□，锋利的轮廓表面涂着哑光的黑，以增强隐蔽性。
不过此刻，全部车辆都不慌不忙地静候在侧，一副袖手旁观的姿态。
“……这是怎么回事？他们到底是不是来抓你的？”石骁骁吹了吹气，眼睛里却跳动气光芒来，看上去又困惑又兴奋：“喂喂，要杀要剐给个准信！我想跟护卫队交手想了很久了！”她几乎要摩拳擦掌，整装待发了。
“……要不还是先离开吧？”海珏看了看卡妮光滑的额头，满脸担忧。
那里黏的触角刚被她拔下来，虽然只是一层简陋的伪装，但如此一来，护卫队不是第一时间就能认出她了吗？那张通缉单的样子在脑海中划过，海珏咬牙，默默攥紧了手。
坑里的异兽只是暂时被压制，且不说那些微弱的抑制剂能起多大效果，就连刚刚的炮击也用完了石骁骁所有的火力，他们随时可能回过神来，合力爬出天坑，失控强攻……到时候，骁骁身上那点武器是根本不顶用的。
这真是应了八个大字：内外交困，人兽共愤。
“他们不过来抓捕我吗？”卡妮轻轻地问。
这是她第二次见这些装甲车，它们是整个星球最高级的作战车，结合了尖端科技和战术需求，具有高强越野性能，还有最高级的武器系统、防护和火力，可以想象在战场上会发挥出怎样强大的功能……不过此刻，它们真就安安静静待着，甚至有几分事不关己、高枕无忧的样子。
难道还等着我去自首不成？
“他们肯定接到了通缉令。”石骁骁把望远镜死死扣在眼睛上，边看边说，“他叫什么来着，对，常砚！你看他那个样子，懒洋洋的，就等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呸，就知道捡便宜，懒不死你！”石骁骁淬了一口。
“让我看看吧。”卡妮爬上来，接过望远镜，在石骁骁的指引下找到了指挥车的位置，她应该去看常砚的，不过几秒之后，她的手偏离了。
她死死盯着指挥车下方那个负责守护的士官，那人剃着标准的平头，胸膛厚实，肩上别着徽章，专注值守，神情并无异常。
卡妮盯了好久，终于确认无误。几分钟的沉默之后，她摘下望远镜，慢慢地开口：“我过去吧，我跟他们谈谈。”
石骁骁瞪大眼睛：“你说什么胡话呢？你脑子没问题吧？”
她转过去看海珏：“姐，她脑子坏了吧？”
海珏却沉默不语，看向卡妮的眼神复杂晦暗。
“我去谈判，用我的条件，向他们求助。”卡妮说的越发冷静了。
“条件？你还有条件呢？！你凭什么啊啊啊？”石骁骁还是难以置信，“那不就是送死吗啊喂？醒醒吧！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海珏却看着卡妮，慢慢开口：“你有几成把握？”
……很好，两个菜鸡脑子都坏了。
“肯定没有十成，但也不是一分都没有，”卡妮模棱两可地摊摊手，跳下来，然后俯身将那些细针全部拆下，“让我去吧，我们已经被里外夹击了，抑制剂管不了太长时间，到时候，要挣脱几根铁链对于五十个异兽来说根本就是儿戏，等他们真挣脱了，我们不还是死路一条。”
“所以你选择死在人类手里，”石骁骁又干巴巴地拍了拍掌，“勇气可嘉。”
海珏沉默，卡妮等着，直到海珏又抬头来，两人四目相对，卡妮看着海教授，黑漆漆的眼睛像未经雕刻的天然宝石，那是一种经过巨大的热熔喷发后迅速冷却之后的晶体，蕴藏着可以消解一切的冷静。
她说：“就让我试试。”
五分钟后，卡妮独身一人朝着护卫队的方向走去，她形单影只，身形纤瘦，背后是漫漫风沙，尘嚣和砂砾将退路湮没，而面前是庄严肃杀的重型装甲车队，她知道，那些炮口随便一开，她瞬间就可以没命。
在这些巨大的力量面前，人的血肉之躯就像个笑话。
然而卡妮没有迟疑，只是一步步缓慢地往前走，而令人惊讶的是，对面的战车也并没有开炮，更没有士兵下来阻拦。
当她终于走近，近到只剩三十米距离的时候，唰的一下，几十名士官从车队上跳下，迅速围成扇形，将她团团包围，他们个个身形高大，全副武装，黑幽幽的枪口和炮筒对着她，那些洞口黑暗狭窄，昭示着无穷下坠的深渊。
卡妮站在被包围的中央，缓缓伸出手，张开手掌，表示自己没有任何武器。
“我想跟你们的指挥官……说几句话。”她张开干涸撕裂的嘴，沙哑地说。
士官向前一步，枪口一抬，直直顶上了她的额头。
常指挥官（2）
卡妮维持着双手摊开的姿势, 尽量站直，她身形纤瘦，细白的手腕和脖颈暴露在冰雪寒风中, 还微微瑟缩发抖……主打就是一个弱小无助, 手无缚鸡之力。
那士官都有点困惑了, 就这？
他想到刚才在车里指挥官的一番耳提面命：“一会儿要来的人可不简单, 都给我打起精神提防，免得被耍得团团转，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心里猛然打了个机灵, 保持高度警觉，例行查问道：“你是谁？先出示金色钥匙！”
卡妮有些紧张：“我没有……我只是想跟你们的指挥官说几句话。”
士官更警惕了，厉声道：“连金色钥匙都没有，还想找我们指挥官说话？你以为你是谁？”
卡妮：“我……”
“她说谎, 她有金色钥匙。”旁边一个士官突然开口道。
卡妮一顿, 飞快地看了对方一眼, 说话的士官正是她刚才拿着望远镜死盯了半天的人, 现在近在眼前, 细看过去，他的长相并无特别，从简单的肩章图案来看，级别也不算高, 他脸生的很，其实严格来说，卡妮根本就不认识他。
但石骁骁的望远镜有着超高的分辨率, 提供了清晰详细的图像, 在那图像里我，她看清了对方胸口绣的名牌, “小子恒”三个清晰的字，从金线一笔一划地穿过护卫队的制服，绣在左胸口正对着心脏的位置上。
卡妮握紧了内兜里的金色钥匙，咬牙道：“这不是我的金色钥匙，我……”
小子恒审视着卡妮脸上橘黄色的凸起，那是非常典型的植物融合变异特征。这人看着文弱，没什么攻击力，明明有金色钥匙却又说不是自己的，到底是要干什么？他皱眉道：“难道是变异之后被赶出来，现在向我们求助？找错人了，这种事情去找治安队。”
他说到治安队的时候眼神一冷，紧抿嘴唇，明显不欲多言。
不是，卡妮有点着急了？能不能让我见见你们的指挥官？我是来求助的，我的朋友们被困在那个天坑旁边，那里还有五十只钢铁异兽。
拿枪指着她的士官嗤笑一下：“你以为你是谁啊，有什么资格见我们指挥官？！”
卡妮口干舌燥：“我是——”
“她是五城联合通缉的十三院在逃学生，这个身份的确够资格见我了，”一个低沉有磁性的声音响起，卡妮闻声看去，只见一件黑金斗篷从高处落下，斗篷的边缘处露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正扒着栏杆，一个利落的翻身，从指挥车上跳下来。
“只是很可惜，我边境护卫队常年在外执行任务，懒得翻看天空之城的通缉令，我手下将士不认识你，倒是怠慢了。”常砚单手把斗篷一摘，递给身后的士官，这个动作帅里利落又夸张，装逼效果不可谓不拉满，“又见面了，十三院的高材生……”
常砚还是一身军装，身材高大挺拔，五官轮廓硬朗锋利，不过他有一双稍厚的嘴唇，笑起来时竟生出几分亲和。
但卡妮注视着他，没有说话。
其实算起来，从他上次给十三院送物资到现在也就过了不到一年，谁料到短短一年的时间内竟能发生如此多变动，她的世界天翻地覆，身份更是强行逆转了一次又一次，当初在十三院等几箱防寒物资等得心力交瘁，如今再回首竟然已经漫长得像熬过了半辈子。
他看卡妮不说话，咧开嘴笑道：“高材生倒是长大了不少，你找我什么事，自首吗？那我倒是要感谢你帮我提前完成了今年的抓捕类指标。”
卡妮却紧紧盯着常砚，似乎被什么东西吸引了注意力，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
“？”常砚看着神情怔忡的卡妮，觉得这人挺有意思，伸出手臂在她眼前一挥：“千里迢迢跑到我车队跟前发呆，难不成是被我出众的气质深深折服，所以痛下决心，决定自投罗网坦白从宽？啧啧，我上次倒是没看出来，十三院的学霸不仅实验做的好，案子犯的也是大啊？”
卡妮根本没在意他说了什么，不过既然常砚叭叭完了，她也不能让话头掉在地上，赶紧回神，直接表明来意：“我是来求助的，希望你能帮忙救出我的朋友们，我们被钢铁异兽追杀，现在他们暂时被困天坑，但很快就要控制不住了。”
钢铁异兽，这显然是个关键词，卡妮敏锐地察觉到自己说完话后，空气中的气流都有几丝异常波动，几个士官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表情都是讳莫如深。
她在脑子里飞速盘算，常砚却似乎觉得很好笑：“卡妮小姐，你是我要抓的通缉犯，你说说看，我为什么要帮你？再说，那些异兽既然已经被困在天坑里了，你朋友赶紧跑就是了啊。”
他一抬胳膊，做了个请的姿势，这个动作露出了他精悍的手臂线条，卡妮顺着他的胳膊看过去，只见他的肩章上饰有精致纹饰和复杂图案，暗示着非常高级的军衔，金线和胸前闪闪发亮的徽章在夜色下闪耀，每一枚都代表着他在护卫队生涯中参与的重大战役和重要成就，他穿着打磨光亮的军靴，腰间的金属扣上有个纹路清晰的数字编码：2120C。
卡妮长呼一口气，觉得心里的把握又增加了几分，于是认真开口道：“谢谢你上次送来防寒衣、药品和物资，帮十三院熬过了最困难的时间。”
常砚点头，“感情牌对我没用。”
“也谢谢你提醒我敏儿的异常……后来我才意识到你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只可惜太晚了，她已经救不回来了……”
常砚嗯嗯点头：“苦情牌对我也没用。”
卡妮抬头，那表情像是硬挤出了几分赞叹和折服：“为什么你当初只是远远地看了她一眼，就能知道她被控制了呢？”
“这有什么奇怪？”常砚一笑，“我是堂堂护卫队的队长，而你只是十三院一个普通学生。”
卡妮一顿，没说什么，表情立刻恢复平静，又是一副这戏我一分钟都不想多演的样子。常砚抱着胳膊走近，她定在原地没有后退，两人的距离眼看就近得有些过分了，身后的士官们开始犹豫，窸窸窣窣，似乎举棋不定。
“不是，老大不是刚提醒过这个人很危险吗？怎么现在靠那么近？”刚才举枪的士官愣愣地捂嘴，低声问小子恒，“他不怕吗？”
小子恒抿着嘴唇，面色严肃不说话。
“怎么，你手上就这么几张牌？”常砚下巴一抬，有些遗憾，“牌都出完了也没能打动我，要是那帮异兽突然发起进攻，伤害你的朋友怎么办？”
卡妮定定地看着常砚：“在他们出手之前，你要帮我。”
常砚觉得好笑：“为什么？就凭你刚才说的那些？”
“嗯，那就再加一条。”卡妮转过头来，黑漆漆的眼睛直直看着他，她的眼睛总是很深邃，有一种不符合年纪的专注和冷静，她用极低的声音说：“就凭你感染了，”她把目光移到常砚的左臂上，“而我能救你。”
常砚：！？
她的声音低到几乎从唇齿间飘出来就立刻融进冷风里，连自己都听不真切，但她知道常砚听清了。
“你感染了，还处于异化潜伏期，不然你不会有这个耐心看我在这儿苦口婆心地演戏，早抓我回去就完事了。”
常砚下意识地瞄了一眼自己的胳膊，那里衣袖完整，军服熨帖平整，甚至闪亮的护臂甲还映着冰冷的银光。
没有人知道那里曾经被撕裂过，三天前，北境的钢铁异兽控制区发生□□，整个边境护卫队都陷入了一场绝地厮杀，异兽集体暴动，绞杀十分困难，而天空之城却偏偏在这个时候紧急召他返回，说是有要事相商，事态非常紧急。
什么事态还能紧急得过这些集体失控的钢铁异兽？常砚一个不留神，被异兽的臂刺狠狠扎穿了胳膊，立刻血溅当场。
当然，受伤不一定会感染，但他知道自己感染了，这件事只有他自己知道。
“你怎么看出来的？”常砚紧紧盯着卡妮，他的眉毛和眼神都很锋利，但卡妮的表情却越发平静，看上去根本不怕他。
他的体态与神智都没有任何改变，队里朝夕相处的士官都没察觉，卡妮是怎么知道的？
“这有什么奇怪？”卡妮原句奉还，“你不过是一个护卫队的队长，而我可是十三院成绩最好的学生。”
常砚：……
“派出十台装甲车，把天坑里的钢铁异兽解决掉，将那两名女性营救出来。”他下达了指令，小子恒等人立刻执行：“是！”
机甲急救车停在车队的最后面，日常总是很容易被忽略。
车身并不宽敞，里面还被分成好几个舱室，每个就更显拥挤，不大的空间里挂满各种医疗器械，中间还摆着一个简易的手术台。
此刻，手术台被折叠，卡妮和常砚在舱室里相对而坐，常砚的上衣已经脱下来，高大劲瘦的身材显露无疑，那是真正属于部队的身材，每一根线条都经过血汗的锤炼而成，卡妮扶着他胳膊上流畅悍利肌肉线条，把注射器扎进小臂，蓝色试剂轻盈剔透，闪着深海一样的光芒，它们沿着血管慢慢输入体内，带来一种隐隐的灼烧感。
“会有一定的热感，”卡妮另一只手利落地拿起消毒纱布，又把外伤处理了一下，“这些伤口不碍事，隔一天换一次药即可，现在我要观察十五分钟，看你有没有排异反应。”
“会有什么排异反应？”常砚顺嘴问道。
卡妮摇头：“不好说，蓝海的本质是一种胶质纤维酸性蛋白修复剂，能针对被感染基因进行拆解和修复，但你知道，感染源基因本身就不处于稳态，其感染方式千变万化，所以我们也需要制作不同版本的蓝海，以治疗不同种类的感染。”
她站起来把沾血的纱布和棉球烧掉，继续讲解着注意事项：“当然，某些个体可能对胶质纤维酸性蛋白成分过敏，或者人体免疫系统对修复后的基因产生免疫反应，导致炎症或组织损伤，那些也都是可能的。”
常砚挑起眉毛，装腔作势道：“有这么多潜在问题，你也敢在我身上试？”
卡妮低头看，她很少有机会能俯视常砚，灯光下，他鼻梁高挺，下颌线锋利如刃，眉眼其实是属于高傲清冽的骨相，但略厚的嘴唇把这份贵气中和掉了，反倒多了几分憨厚感……嗯，憨厚这样的词放在护卫队的指挥官身上显然是不合适的，但卡妮看着他挑眉的样子，突然就觉得对方好像也不是很聪明。
她摊手：“不瞒你说，我昨天刚学会，做出的第一瓶试剂就能打到护卫队指挥官身上，我也很荣幸。”
常砚：……
卡妮琢磨着差不多了，也学着常砚的样子，做作地看了一眼时间，开始自己给自己做结束语：“海教授已经安全了那就太好了，她会做十几种不同版本的蓝海试剂，还能针对感染的轻重缓急做最佳调整，我毕竟是个新手，以后还有很多要向她学习的地方，那好吧，今天就先到这里，我就不打扰您的时间了……”
她神色如常的抓起破药包，作势就要慢慢往回退。
“说打扰不打扰的，也打扰了，”常砚面无表情地揪住她的后领，阻止她继续后退，又是熟悉的步伐，初次见面也是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就想要隐退于人群，问题现在这辆车里只有两个人，是当他瞎吗？
“你的朋友是安全了，可惜你暂时没有时间跟她继续做研究了。”常砚冷冷地开口
卡妮：？
常砚迅速转手，抽出一把明亮的手铐，往卡妮手上咔嚓一拷，整套动作流畅帅气，没有一丝要排异或发炎的样子。
“卡妮小姐，你被逮捕了，跟我回天空之城交差吧。”
常指挥官（3）
急救车里空间有限, 卡妮与常砚大眼瞪小眼，他们彼此挨得很近，气氛突然有些反常, 卡妮觉得不自在, 想缩回脖子, 却在此时, 常砚手里的通讯器响起。
手下士官的声音通过无线电传过来，语速飞快，态度恭敬：“长官！据先行军探测, 东南方向五百米外有微型山谷，检测到食人花异兽的踪迹，应该是肉食性植物刻意埋伏，粗略估计数量过百……是否发动攻击？”
肉食性植物？卡妮皱眉, 立刻想到到几天前刚拜访过的罗夫人, 但罗克辛先生应该还好好关在屋子里吧, 那这一百只食人花又是哪儿蹦出来的？
刚送走五十个钢铁异兽, 又来了一百朵食人花怪物, 荒野这个地方真是，什么牛鬼蛇神都有啊……
常砚却闲闲地睨了她一眼：“哟，是你的同类来找你了？”
卡妮：？？？
“……”她转向手术台的墙面，盯着镜子里满脸麻子的自己, 面无表情地开口，“但凡让我洗个脸呢。”
常砚哈哈一笑，轻松地一挥手, 对着通讯器下达指令：“第一小队转移到东南区域, 把植物抑制剂和绿矿石粉混进弹药里，准备五十支激光枪和二十发炮弹, 第二小队保持跟随，随时准备支援……听我命令，准备进攻。”
他的指令简洁有力又充满权威，那边立刻传来一阵洪亮的“是！”
“走吧高材生，”常砚打开车门，扒着拉杆纵身跳下，又把卡妮拉了下来，“跟我上指挥车吧。”
表情竟然还有几分得意。
装甲车队划分好队形，按照指令稳步前行，往山谷方向迎面攻去，眼看机枪塔和导弹发射器已经从装甲车上缓缓升起，常砚坐在指挥台上，眼睛紧盯前方的大型战术屏幕，冷静地开口：“开启目标追踪，扫描结束，听我命令——”
“发射。”
他一声令下，整片山谷似乎都轰然崩塌，巨大的喷射力让卡妮周身颤动，索性她被安全带牢牢牵住，没有飞扑出去。卡妮向外看去，深重的夜色被黄沙全部糊住，碎屑纷飞，异兽近在眼前，荒野变成了真正的战场，硝烟在紧绷的氛围里疯狂弥漫……这是真正的不归地。
然而他们却还在稳步前行，装甲车的全地形轮胎游特殊材料制成，能在各种恶劣环境下保持良好的抓地力和稳定性。
指挥车里是一个小型的战术控制中心，卡妮坐在常砚斜后方，看着立体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据，心猿意马。常砚倒是不时向屏幕上的战术地图走近，用手指轻触屏幕，放大山谷实时监控的细节。他的睫毛被亮光映出星星点点的光斑，浓密的阴影打在鼻翼，动作冷静沉着又有力。
他也知道绿矿石粉，卡妮想，是了，他跟海教授先前就认识，再不然，护卫队也能从科研队那里得到最有利的作战信息。
“怎么，没上过战场，看到这么多异兽吓呆了？”常砚回头揶揄：“还是被指挥官临危不惧沉着冷静又帅气的风姿折服了？”
“……”卡妮真想回一句请尊重对手专心作战不要哔哔赖赖，但她顿了顿，还是相当识时务地接了一句：“我被边境护卫队带着，我有什么好怕的。”
这话听着像奉承，当然实际也是奉承，但确实有几分出自真心。她确实没上过战场，整个B-3星球有几个下等公民能在活着的时候上战场？又有谁有荣幸能坐在常指挥官身边全程观察他指挥部署作战情况……嗯，还是在拷着手铐的前提下。
她都有点佩服自己这谜一般的身份了。
常砚决定把卡妮放空的眼神理解为被惊叹折服后短暂的缺氧和迷茫，因此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语调都愉悦起来：“放心，把你押回去交差之前，我是不会让你死的。”
“。”卡妮轻轻说：“他们本来也不是来杀我的，而是来恶心你的。”
常砚猛地一抬头，“什么意思？”
“你比我更清楚吧。”卡妮眼眸微垂，表情是从未有过的平静，“我对行军打仗了解不多，但它们选在山谷埋伏就不是要正面交锋的意思，肉食性植物感染性虽高，但攻击性并不强，以战力等级来说，应该远远比不上你在边境遇到的异兽们难缠……若有人真想杀你，不会用这么低级的变异物，更多还是为了膈应你，让你想起以前那些不愉快的经历。”
她停顿了一下，面色如常，却跳过十二院那场覆灭之战不提，继续分析道：“食人花属于藤类异兽，这类异兽有明显的弱点，他们最害怕人类的热武器，所以只要弹药充足就能制胜，从你此刻放松的表情来看，这就不是什么值得太花心思的战况，我说的对吗？”
卡妮的眼睛被屏幕照亮，泛着亮晶晶的碎光，她说话的时候唇峰凸起，显得唇形更加圆润细致，通讯器受到电信号干扰，还在滋滋啦啦作响，周围闹哄哄，她音量不大，但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晰透亮，穿进常砚的耳朵里。
“但这合理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十二院覆灭后，天空之城已经将所有的藤类异兽都记录在册并严加看管，今天的事根本毫无征兆，我们怎么会被食人花突然袭击？”
她总是这样，在常砚的印象里，跟她为数不多的几次几面，她总是出现在一片混乱的局面里，安安静静地站着，从不言语，心里却无比清晰。
常砚看着她，皮笑肉不笑地开口：“我不用考虑这些东西，你也不必来动摇我，你捧着一个变异的筹码就敢跟我谈判，现在还想挑拨离间？高材生，走得太冒失，小心全盘皆输。”
“我不需要动摇你，战场上的事你比我清楚得多，我刚才说的这些浅显的事实，在你眼里恐怕都是小儿科，你已经看穿了很多东西，只是你不说。”卡妮也不欲深究，只是看着常砚：“不过你真的要抓我吗？抓了我，谁来医治你？”
“真可笑，我可是边境护卫队的指挥官，会连个医官都找不到？再不济，等回了天空之城，科研队里随便拉一个生物医学家过来，不比你这个十三院的冒牌学生强？”
然而卡妮叹了口气：“常指挥官，我不傻，您也就别在我面前装傻了。您不会去找科研队的，与其偷偷跑去保护区找个没有行医执政的黑心医师，还不如找我——那些医师念书的时候，成绩还不一定有我好呢。”
常砚却不依不饶：“我为什么不能去找科研队？”
“……害你的就是天空之城，”卡妮终于抬起头，与常砚对视，“你心里早就明白，为什么非要逼我说出口？”
她仰着头，细白的脖颈露出来，显得纤细柔弱，那瞬间，常砚那只受伤的手臂下意识缩回去，另一只手却闪电般出击，直接扣住了卡妮的手腕，他下了力道拉扯，那冰冷沉重的手铐撞上卡妮的手腕，疼得她直接闷哼了一声。
“你怎么知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常砚刚刚那副吊儿郎当好整以暇的表情已经消失殆尽，神情变得戒备警觉，一双眼睛射出凌厉的光芒，连问话的声音都变得像审讯了。
一时之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常砚再开口时，说不上来是在对谁愤怒，语调也有些阴阳怪气：“我倒是被你这副不谙世事的脸给骗了，原来你来之前还真是做了准备的……哼，我小瞧你了。”
“过奖，不敢当。”卡妮谦虚地说：“这些都是我来了之后才观察到的，在来之前，我的确不知道你跟天空之城之间还有这么复杂的关系。”
常砚张口，似乎想接话，却又在最后一刻生硬地转了话题，把注意力放回卡妮身上，他审视着眼前人，皱眉道：“你真是救世者？”
卡妮还没来得及回答，舱室门倒是被轻轻敲了两下：“报告长官！食人花已经全部清缴干净，第一小队正在清理现场，刚才在天坑里就出来的两名女性也都带过来了！”
卡妮赶紧起身：“教授！骁骁！你们还好吗？”
几个士官护送着海珏和石骁骁过来，她俩身上各有伤痕，脚步也有点踉跄，但海珏给了她一个安抚的微笑：“没事，一点擦伤，多亏了护卫队的帮忙……”
她捏捏卡妮的手指，却摸到冰凉的手铐，眼神一冷，抬眼向常砚望去：“常指挥官，这是怎么回事？”
常砚呵呵了两声，笑得很干：“海教授，你这个学生倒是厉害，敢只身前来，要挟我必须要帮忙，脾气大得很。”
常砚做作地站起来，似乎很烦恼，“我也是怕了，堂堂边境护卫队，到头来都成了辅佐你们打怪的工具人。”
要挟，脾气大，害怕……
护送的士官憋得脸都麻了。
这些话长官究竟是如何说出口，竟然还煞有其事，脸不红心不跳？
石骁骁已经鼻青脸肿，浑身血污，样子十分狼狈，却仰着脖子顶嘴：“谁又要你插手了？是你自己舔着脸要帮忙，老娘架还没打够就被你打断了，我还没不爽呢，你嚷嚷啥！”
“骁骁！”海珏低声警告，出言阻止。
石骁骁的体魄看上去就与海珏和卡妮这种文弱型的不同，全身上下充满力量，常砚觉得有意思：“刚才你是怎么与那几十只铁兽周旋的？”
石骁骁眼睛一横：“要你管？！”
“长官！前线的清剿名单已经在这里了——还有什么吩咐？”年轻的士官从车下冲上来，制服是最普通的那种，身量也不高，胸前绣者他的名字，小子恒。
“派一辆车，把几位女士送回地下窟。”常砚想了想，转头对海珏说：“这里离内城边界很近，刚才闹的动静太大，治安队一会儿要过来查问情况，近期我不建议你再会内城。”
海珏会意，他没说出口的话是“不然我不好当着他们的面放水。”
“我要带走卡妮。”海珏坚定地要求。
“行，行，”常砚挥手，“我本来就只是吓吓她。”
卡妮：？？？
海珏和石骁骁简单包扎了一下，卡妮的手铐也解开了。他们这一路都在被迫打斗或者被迫观看打斗，如今要安静下来好好告别，才察觉出一丝尴尬——边境护卫队亲自护送五城通缉犯和从科研队脱离出来的前研究员，以及她那个满脸不服的表妹，这场景怎么看怎么复杂，简直让人头大。
海珏一时间都不知道怎么开口，常砚果真不愧是在战场上摸爬滚打练出来的，脸皮都比别人厚几寸，此时竟然还招手招地十分自然流畅，仿佛完全不觉得哪里不对：“前路艰难，海教授保重。”
海珏感激地点头，石骁骁还在骂骂咧咧，但她其实伤得最重，想必在常砚出手之前，她是拼死护住了自己的表姐，与钢铁巨兽经历过一番恶战了……卡妮搀扶着她，心想，这真是位女中豪杰。
这艰辛的荒野之行，终于可以结束了吧？
卡妮突然回过头，看着指挥车上的常砚，他站在风力，身形笔挺，气宇轩昂。
卡妮轻轻说：“你之前问我为什么敢来谈判，我一直没告诉你，其实就是因为我在望远镜里看到了这个士官。”
常砚顺着她的手指，看向站在身边的小子恒。
小子恒：？
不知为何，长官的眼神有点捉摸不定，意味深长还带着一丝玩味揣测，好像还有点……？打住！小子恒觉得自己此刻的想法很危险，非常危险，得立即打住。
卡妮说：“总之，你把他收到自己的队伍里，是我当时唯一掌握的事实，就是基于这一个事实，我决定赌一把。”
海珏和石骁骁听得云里雾里，但常砚眼神一动，却脱口而出：“哎，救世者，你到底几岁？”
小子恒：！
卡妮笑了笑，招招手算是告别，然后跟着引路的士官，慢慢爬上了外侧的小型侦察车，车子开动，向着地下窟的方向渐渐远去。
异兽（1）
常砚转身, 看到捂着脸的小子恒，莫名其妙：“干嘛，牙疼？”
“长长长官, 这样直接问女士的年龄, 是不是不大礼貌……”
“有吗？”常砚惊奇。
“……”小子恒觉得上司的语气颇为此地无银, 因此不敢轻易作答, 赶紧找补说，“不过卡妮小姐看起来很年轻，最多十八九岁的样子, 想来这个年纪应该不介意的。”
“她哪里是十八九，”常砚嗤笑一声，眼睛射出精明的光，“你看她那个气质和神态, 你信她十八九？”
小子恒不敢接话, 常砚倒是饶有兴致, 自顾自分析了下去：“总是一副不咸不淡的懒模样, 说好听点是老成持重包容万象, 说难听的就是装都懒得装一下……也就十三院那帮没见过世面的学生好糊弄，说几岁都信。”
小子恒：……
就是说，我干嘛偏偏主动提这茬儿呢。现在就是难接，非常难接。
常砚回忆着上次去十三院的场景, 他从小长在战场，阅人无数，机警敏锐, 自然一眼就看出卡妮的与众不同, 当时在天灯广场，其他学生冻得瑟瑟发抖, 看到几十辆装甲车的物资，不是兴奋就是慌张，只有卡妮躲在人群后面，一脸平静，默默等候，根据他的观察，卡妮这个人通常很安静，但那不是她真实的性格，而是一种刻意的收敛和遮蔽，她的情绪似乎很难真正被触动，平得像深水湖泊，怎么都泛不起波澜。
那不是属于这个时代的情绪。
他第一眼看到卡妮的时候，就觉察到了。
气氛安静得可怕，小子恒看着自家长官脸上慢慢浮现出几分耐人寻味的笑容，觉得心里很慌。
他大脑完全宕机，但他觉得还可以抢救一下……嗯，该说点什么活跃气氛？他盯着卡妮离去的方向反复思索，努力结合曾在治安队研读过的《新人类基因增强技能列表》，脑门上的灯泡突然一亮——有了！
“她皮肤白嫩，腰肢及四肢尤其纤细柔弱，以肌肉线条来看是不超过二十，但若是考虑向日葵变异种，就很有可能是二十五六折返回去，这种基因逆转只在向日葵与人类的感染融合案例中发生过，而且形态——”
常砚厉声道：“不好好执行任务，看什么不该看的？！”
小子恒：？
我说的是向日葵的形态啊？
“把卡妮的全部资料都发给我，包括十三院之前的所有求学经历。”常砚转身，只留下冷冷的一句话：“基因实验怕是已经被她玩明白了……据我估计，她至少有四十岁。”
“四十岁？？？！”小子恒瞳孔地震：“这不可能啊长官，这世上还没有哪个基因修复液可以做到年龄逆转，而且卡妮小姐看上去确实没有破绽……”
“救世者能让你看得出破绽？”常砚睨了他一眼，轻描淡写地挥手，“当然了，就算你去问她，估计她也是什么都不知道的。”
这人高级就高级在，她连自己都骗，真是一种新型的玩法。常砚咂舌，转身离去。
直到老大的身影消失在指挥车那边，小子恒才反应过来：“您都知道……您知道了还敢问她？！？”
“那他为什么不抓你？”
与此同时，石骁骁叉着腿大剌剌坐在装甲车上，不耐烦地猛拍开车小弟的后脖子：“你开快点！放眼望去这都是大平地，你磨蹭啥？你这可是装甲车！”
开车的明显是个等级很低的小兵，欲哭无泪：“我这的确是装甲车，但您看看这到处都是刚炸完的异兽尸体，血肉模糊交替混合，到时候我把车弄脏了，谁来保我的小命啊？”
“那我可管不着。”石骁骁猛一个转身，盯着海珏看：“姐，常砚跟你啥关系？他怎么嘱咐你当心？”
海珏：？
“不对！”她又忽地一下转过头，凑过来盯着卡妮的脸：“常砚跟你又是什么关系？他不可能没收到通缉令，却因为我姐一句话就轻易放人，这不大正常吧？”
卡妮：“问的好。”
不瞒你说，我也有同样的疑问呢。
但她慢条斯理地整理好手里的冰袋，瞄准了石骁骁脸上的血污和淤青，直直地贴了上去。
“嘶唔——！”石骁骁痛地闷哼一声。
卡妮淡淡地开口：“可能这位指挥官脑子不大正常吧。”
开车小兵：……
有护卫队的车开路，回程一切顺利，几个零星在外游荡的异兽都震慑于巨轮与引擎的轰鸣声，老老实实躲得老远。卡妮感叹护卫队的威望和实力之余，不免觉得自己这一路像蜗牛缓慢爬行，相比之下高下立判，真是让人心酸。
他们回到了地下城中心，几人身心俱疲，浑身狼狈，结结实实睡了好几天，才起来重新整修。卡妮这才意识到，她漂泊在外，竟然已经长达半年之久了。
回来之后，她越发安静，每日在药店帮忙，帮大遣记录修复剂的售卖信息，顺便接待一些来看病买药的客人，有那么一瞬间，这样安宁且规律的生活让她感觉回到了十三院。
石骁骁却是个闲不下来的人，伤好之后，她左看右看不满意，嚷嚷者要在后面石板房边再加个铁皮屋，也不管布局好不好看，说搬就要搬。
小海在旁边凑来凑去，一会儿递个钳子，一会儿提醒她喝水，殷勤献得飞起，甚至整颗脑袋都凑到螺丝钉帽上，再往前一寸，榔头就要把他的鼻子一起钉进铁皮里了。
“你起开！”石骁骁不耐烦地扒拉开他的头。她穿着贴身背心、迷彩裤和军靴，忙得叮叮当当，大汗淋漓，看上去英姿干练，可惜手里榔头太破，有些煞风景。
“你就住我那儿多好呀，教授这儿满了，没有地方给你住了。”小海遗憾地说。
“所以我自己盖啊，”石骁骁伸出小臂，把额前快滴下来的汗珠抹掉，漫不经心地说，“我得挨着我姐和她这个宝贝学生，这俩人菜瘾大，动不动就喜欢往荒野跑，没了我的保护怎么能行？虽说菜鸡寿与天齐，但这次要不是我，她俩一准嗝屁。”
卡妮在药柜后面，脚步踉跄了一下。
“我也需要你的保护啊！”小海用力挤鼻子，做出一副可怜巴巴的表情。
“你？”石骁骁嗤笑一声，突然一个后弯腰，反手就把榔头飞劈出去，动作之快，卡妮根本没来得及回头看清，只感到一股刀风扑面而来，本能地叫道：“小心！”
她话还没落地，榔头已经先落地了——小海侧身闪过，极度灵活的双臂绕过攻击，左腿反转勾起，轻轻一点，就把榔头上的力道给消解了。
刚才还凌厉无比的凶器，如今哐当一声掉到地上，长满铁锈，显得笨重又迟钝。
石骁骁不走心地鼓鼓掌，眼睛都没抬：“你应该再多加一个动作，顺手把它抓起，趁我没反应过来直接反击，你老是不爱使手劲儿。”
她抬头，圆圆的眼睛骨碌一转，很遗憾地说：“哎呀，看样子你的人身安全不是问题了，我还是住在这儿吧，这儿的菜鸡多。”
小海：……
卡妮：……
卡妮抽了抽嘴角，侧头低声问大遣：“剩下这箱基因抑制剂放到哪里？”
“跟四排的病毒抵抗注射剂放在一起。”大遣手上没停，头也不抬，熟练地说，但听到开门声，他倒是放下手中的笔，招呼道：“麦婶，你来了！”
卡妮顺着望过去，与那个叫麦婶的老婆婆短暂地对了一下眼睛，她看上去已经七八十岁了，但发黄的老花镜后面竟是一双明亮的眼睛，发出摄人的光芒——那根本不是寻常七旬老妇能有的眼睛，眼神仿佛铁铲一样，只消一钩，就能把眼前的画面全部钩进自己的脑海。
卡妮一怔，这人看上去是店里的常客，怎么她完全没有印象？
虽然她只看过药店很短的时间，但她的记忆力超群，几乎可以说是过目不忘，麦婶这个人，她以前的确从未遇到过。
“新顾客？”卡妮上前，友好地问：“有什么需要？”
麦婶却一个眼刀飞过来，“新店员连规矩都没学会？”
大遣把提前准备好的三个基因修复药盒装进了袋子里递过去，麦婶接过来，一个字都没说，直接走了，走之前还不忘回头再瞪卡妮一眼。
卡妮：？
她站在原地久久不动，大遣上来说：“怎么，遇到态度不好的顾客，就不会做生意了？麦婶一直是那样的。”
“不是……”卡妮心头萦绕着一丝不安，久久挥之不去，她对危险总有格外敏锐的察觉，但麦婶并不危险，或者至少看上去并不危险，那么她是哪里不对劲呢？
“麦婶得的是什么病？需要什么药物？”
大遣刚要回答，门又一次被推开了，一个浑身鳞甲的中年男人走进来，那男人身材粗肥矮胖，一双极度下垂的嘴角配上凹陷的细长眼，倒跟吴院长有几分相似。
卡妮与大遣俱是一愣。
那些有关十三院的回忆突然涌上心头，千转百回，沉默和苦涩在空气中荡漾，卡妮不知为何，竟觉得鼻腔一酸，然而还没等他们平复好心情，那男人一甩手就撒起泼来，尖声投诉道：“要死啦！什么样的抑制剂你要卖三百块？”
大遣顿时面无表情。
“……”卡妮拿过药品清单，奇怪道：“就是普通类型的基因抑制注射剂啊，通过静脉注射进入人体循环系统，抑制异常基因的活性，用来——”她抬眼看看对方胳膊上厚重粗壮的鳞甲，点头赞同道：“用来阻止它们对正常基因的感染。”
她竟然在认真回答问题。那男人更生气了，两根干枯手指往天上一指，像一头学人类翘兰花指的鳄鱼：“你们怎么不去抢啊？我看你干脆也别开什么利民药店了，直接去保护区抢钱吧——我看你就是想钱想疯了！”
“噗嗤——”卡妮实在忍不住，他的音调太尖太细，违和感太重，显得过于滑稽，她真的没忍住。
“你要死啦！”那男人更生气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大遣无奈地走过来，用身子挡住卡妮，然后从最底下的柜子里抽出两支包装破旧的盒子，递过去：“刚过期的，两支五十。”
男人嘟嘟囔囔地付了钱，临走前还不忘转过头来，用眼睛剜了卡妮一眼。
卡妮：……
很好，短短十分钟内，收到两个顾客的眼神杀，再这样下去，海教授会不会把她辞退？
男人走了，大遣把盒子收好，指着柜子上的货对卡妮说：“这些是昨天工厂里刚批进来的基因修复剂，用于感染和变异的基因序列，针对肉食性植物的感染效果不错，你一会儿把它们挪过去，跟肉食植物的病毒抵抗剂放在一起，疗愈的效果更好……怎么了？”
大遣不自在地直视卡妮热烈的目光：“你一直看我干嘛？”
卡妮眼睛弯弯，笑着说：“没有，就是觉得开心。”
她已经回来了好些天，跟大遣的关系有所缓和，两人客客气气，相处还有些僵硬，不像从前那般亲密，但卡妮心里已经十分满足。
小海不靠谱，多少年了一个账本翻来覆去都没捣鼓清楚，她与海教授离开半年，海啸药店的日常经营全是大遣负责的，如今他站在那里，身形挺拔，沉稳可靠，竟然也是个男子汉了。
时过境迁，他们都在学着成长，这当然是令人开心的事。
“……不知道你一天天在瞎开心什么，”大遣别扭地抬头去看墙上的表，“你记住了，麦婶每天就是两点钟来，她没什么病，但要给在地上挖矿的儿子偷偷配一些病毒抵抗剂，订单需求很稳定，也从不拖欠款，是信用等级良好的顾客，下此不可以再招惹她了，现在我要去后面清点货物，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他声音低沉，眉头舒展，神态自若，咬字清晰发音平顺，跟大齐一样又不一样。
“大遣，我觉得你长大了，”卡妮满心感慨，发自内心地称赞，“现在的你特别特别能干，完全是个独当一面的男子汉了。”
“长大？”大遣面无表情地转过来，打量了一下卡妮，然后麻木地说：“没你长得大。”
说完转身翻开帘子，钻进后面的仓库了。
卡妮：……？？
异兽（2）
“哎, 我姐呢，我那么大一个表姐呢？这都多少天没见着她了！”
药店的门被一把推开，一个女生卷着一阵风冲进来, 她一头利落短发, 穿紧身皮衣和宽松军裤, 身姿矫健, 狂野飒爽……不是石骁骁又是谁？
“……你们别是把她绑架了吧？”石骁骁狐疑的目光从前台算账的卡妮瞄到后台清点货物的大遣身上，两个人都是埋头苦干，无人搭理她。
她恍然大悟, 惊道：“真是卖了，合计着数钱呢？！”
卡妮抬眸，淡淡地说：“你要是闲了，就帮忙分拣货物去, 今天工厂刚送了一批货过来, 但是标签没贴对, 成品的基因修复剂里还掺杂着特异分子液, 我甚至还在里面发现了几瓶序列测定试剂！”
“那都是什么跟什么呢？”石骁骁一脸天真。
卡妮觉得头疼：“总之, 若是不慎当药物卖出去了就会出大麻烦，我们正想办法分拣出来重新规整，大遣在后头忙得焦头烂额呢，你这会儿别去烦他。”
“今天送货了？”石骁骁皱眉, 一般送货都是小海开着卡车专门跑一趟，可他今天一上午都在居民区里游手好闲地晃悠，“我没看到小海出车啊。”
“你说的没错, 的确是送货人出了问题。”卡妮面无表情地转过头, 哗啦一下，抬手拉开帘子——
石骁骁：“嚯哟！”
只见四个半人半兽的物体正老老实实贴着墙根站成一排, 他们垂手而立，哭丧着脸撇着嘴，似乎很是理亏。从外观看，他们还有人类的四肢和腿脚，但手指已经异化成锋利的爪子，背后也长出了黄绒绒的翅膀。
“这些是，翼手异兽？”石骁骁知道地下窟有几只翼手异兽，那是某种鹰类和人的融合体，但这几个人看着似乎也不是……他们的翅膀，是不是过于柔软蓬松了些？
“不是鹰，”卡妮摇头，“据我观察，应该是黄鹂之类性情温顺的鸟，看他们的羽毛和爪子的形态就能分辨出来——”
那四个“人”立刻把手缩回背后，心虚地发出了一声：“啾啾。”
“……总之，看样子应该是刚异化不久，不知道自己这份新能力要如何发挥，就兴冲冲过来帮倒忙了。”
“啾啾，啾啾啾啾！”为首那个黄鸟人急了，抬头争辩，每个啾都发得铿锵有力，充满委屈和懊恼。
“那也不是你们到处惹麻烦的理由！”卡妮冷冷地说，那异兽立刻闭嘴，把头垂得低低，连黄翅膀上的羽毛都耷拉下去了。
“？”石骁骁大开眼界：“你还真可以跨物种对话？这频道跨得是不是有点大？”
“听不懂，”卡妮叹气，诚实地说，“但他们刚刚手舞足蹈解释了半天，我猜他们本意是想帮忙送货，可惜没看清标签就闭着眼往药店叼，现在堆得到处都是，不知道要分拣到什么时候了。”
大遣整个人淹在成山的试剂盒堆中，只露出一个圆圆的脑袋，闻言从鼻子里高高地冷哼了一声。
那鸟人垂头丧气，贴着墙继续站好。
“所以这是……罚站？”石骁骁简直觉得自己的三观受到了颠覆，“不是，你真当开学院呢？而且为什么这些异兽这么听你的话啊？”
她今天是不是起猛了？怎么开局这么魔幻？
她知道某些地下窟的人异化成异兽后还能保留人的思想，因此也就能与其他人类和平相处，但再怎么说也是物种有别了，异兽都很注意自己的行踪，从不会愿意轻易在人类聚集的地方出现，像这样主动请缨把自己当快递员使（还被无情嫌弃）的，真是让人大为震惊。
“这难道就是救世者的感召力？”石骁骁嘴角抽抽，表示不服不行。
“是海教授的感召力吧，毕竟他们还依赖着蓝海呢，”卡妮苦笑，“说起来，教授关门做实验都好几天了也没动静，不知道进展如何了。”她的脸上显露出一丝忧虑。
卡妮一忧虑，石骁骁就放心了：“嗐，有啥好担心的，她研究起项目来哪次不是废寝忘食？不过这次是要研究啥，你们在荒野采集的标本不是都作废了吗？”
卡妮点头：“她总算暂时把钢铁异兽放到一边了，样本被毁了，她只能回去翻以前的课题，据说是海洋生物跟人类的变异融合体。当时这个项目受地理环境的局限，一直没能开展。”
“哦……”石骁骁兴致缺缺，但平时话少的卡妮一说起基因相关的东西倒是娓娓道来，难得的善谈。
“只是我不明白，融合与感染的形态千变万化，就算以排列组合来说，也几乎等同于无穷无尽，教授想把自己累死吗……”卡妮想起上次在荒野遇到钢铁异兽的场景，还是心有余悸，当时都大难临头了，海珏竟然还在认真观察那白裙异兽的形态，思考她是否还因为爱美而存留着人类的意识。
那么热爱研究吗，爱得连命都不要了？
“什么热爱，我看是心魔还差不多，我就说，做科研的脑子多少都有点不正常。”石骁骁敲敲桌子，唤醒陷入沉思的卡妮：“喂，你可别像她一样啊。”
她挑起眉毛打量卡妮：“怎么，回来几天了，住习惯了吗？”
卡妮笑笑：“跟着教授风餐露宿半年都没不习惯，现在有个固若金汤的石板房，我感激都来不及。”
“既然住也住习惯了，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石骁骁晃了晃手，“我问的是以后，很久以后的打算。”
卡妮沉默了。在地下窟，大家有个约定俗成的默契，就是不约以后，也不问将来，没有人比他们更知道“以后”的渺茫，变异随时随地都会发生，就算有海珏一直奋力钻研蓝海药剂，但末世里，大家只争朝夕，也只敢争朝夕。
这半年，海珏的心性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她，海珏为人温柔慈悲，有着坚定无比的学术信仰，她对蓝海的研究来自于她内心圣洁的科学理念，也来自于对人类基因实验走向的不认同，这么多年，她孤身抗争，用自己所有的力量来对峙，是沉默，是微小，却也是伟大。
卡妮垂眸慢慢地说：“我没什么打算，跟着教授做研究不就很好吗？古来医者悬壶济世就是使命，地下窟有这么多需要帮助的人，我尽自己所能去帮他们就好，没什么以后不以后的。”
石骁骁看着她的表情，歪头疑惑：“你真是这么想的吗？那你不救世了吗？”
卡妮笑了：“怎么样才算是救世？”
她被这个莫名其妙的头衔追缠了太久，久得她如今甚至都说不清这其中的前因后果了：“说到底，到底谁有说过我就一定是那个救世者啊？”
从头到尾，她什么都不知道，而他们也没有任何明确的证据指向，明明是双盲，怎么到头来还要让她戴这顶高帽。
那条破帘子后面，大遣还在忙活着分拣药剂。大齐已经死了，他在这个世界上最放不下的不就是自己的弟弟吗？
卡妮看着大遣的背影，低声喃喃道：“我首先要照顾好大遣，若还有余力，就救治和帮助更多地下窟的人，这样算不算救世？”
“嗯……不算吧？”石骁骁摇头，“主要是你这个理念歪了，你不能老是为了已经死去的人活着啊。”
“但我是发自内心地想要回馈这里，”卡妮争辩道，“我本来拥有的就不多，离开学院之后更加一无所有，现在有海教授，有大遣，还有你，已经很好了。”
救世者不会一无所有的，石骁骁想。
但她是个粗线条的人，卡妮一番话术已经把她绕进去了，她越想越不明白，索性挥手道：“哎呀，我也说不明白了，反正你想做什么是你的自由，你不在乎那个狗屁预言，别人就更没权利干预——嗐，管那些有的没得干嘛？忙活了半天，累了，来瓶水！”
她豪气万丈地下了单，而卡妮利落地从前面柜子里翻出一瓶水，熟练地翻开账本：“纯净水三百一瓶，请问现金付款吗？”
“你骗鬼呢？！”石骁骁拍案而起，“想薅老子的钱，门儿都没有！我今天就是来打劫了！你拿不拿？！”
“——哟，我好像凑了个热闹。”一个低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点轻松的笑意。
卡妮寻着声音抬头，只见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正弯腰进门，他今天没穿军装，但一身闪亮崭新的灰色风衣看上去就简直不菲，衬得肩宽腿长，比例卓越……骚气无比。
……常砚？！
“巧了，我也来打劫，要不组个团？”常砚解开下风衣胸前的一颗扣子，有些烦恼地说，“可惜我通常喜欢单独行动，要不今天就我先来吧？”
石骁骁一跃而起，整个人隔着药柜挡住卡妮身前，神情极度戒备起来：“你来干什么？”
“这么不欢迎？”常砚却只是不经意地抬了抬胳膊，“别紧张啊，我就不能是伤口感染了，过来换个药？”
“放屁！你堂堂一个护卫队指挥官——你的医官呢？”
“休假了。”常砚摊手，表情似乎很是无奈。
“休假？你骗鬼呢？！”石骁骁难以置信，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今天到底是怎么了，一个两个的都跟她玩睁眼说瞎话呢？
她一头短发都炸起毛来，一双荔枝眼本来就圆，现在瞪得像立马要弹飞的玻璃珠：“你还能用个更敷衍的理由吗，常指挥官？！”
常砚却作势叹了口气：“这真怨不得我，上次某个自称生物学院高材生的人信誓旦旦给我包扎，结果回去后伤口就感染化脓了，怎么，贵药店连售后服务都没有？这样很不好，会有医闹的风险。”
常砚煞有介事，沉浸在自己的戏里，一副我说的每个字我都深信不疑的样子，卡妮背后一阵恶寒。
她被常砚无辜的表情带偏，在那一瞬间甚至真的纠结了一下打劫和医闹哪个更棘手，然后立刻回过神来，警惕地问道：“你到底来干嘛？”
“啊，你是谁？！你来这里干什——喂，别动那个！”门后面，大遣惊恐的声音响起，伴随着很多五斗柜翻倒的声音，兵兵乓乓，似乎碰倒了无数小瓶子，卡妮太阳穴的血管跟着突突直跳。
很好，刚分拣了一上午的活儿，又白干了。
石骁骁甩头怒视常砚，而后者却悠闲地抱起了胳膊：“去呗，我不拦着你。”
“你！”石骁骁气急败坏，卡妮探过身子，从后面敲了敲她的肩膀，轻声道，“你去看看大遣。”
“那你怎么办？！”石骁骁急了，“他万一真是来逮捕你的呢？”
“不会的。”卡妮摇头：“为何要连续逮捕我两次？我没事，你去帮帮大遣吧。”
石骁骁骂骂咧咧，狠狠一甩帘布，跑到后面查看状况去了。
“放心，是小子恆，我只是让他搞点动静出来，不会伤害你朋友的，”常砚悠闲地走过来，四下瞅瞅，竟然拖过个破凳子坐下了：“上次在荒野混战，他注意到你这位朋友身手不错，想再找机会跟她交个手，切磋切磋——军人的好战天性嘛，遇到新对手总是想过过瘾，我就顺带着跟过来了。”
……这是得多顺带？什么样的长官需要亲自陪下属来切磋武艺？卡妮眉毛都要挑到天上，但常砚竟然还能面不改色继续扯淡，果然是军人的心态，主打一个分外稳定，极度从容。
他驾轻就熟地解开衬衣纽扣，光着半个膀子，把手摆到柜台，又龇着牙嫌凉，还从旁边抽了块布过来垫着——整套动作流畅自然，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给海啸药店办了白金卡冲了五十年黄钻会员的vvvip。
卡妮面无表情，低头看纱布，伤口确实化了脓，脓血浸染纱布，情况比她想象的严重。她皱了皱眉头。
“可能是训练的时候没注意，沾了泥水，”常砚不在意地说，“劳烦高材生给我消个毒，顺便换个药吧。”
卡妮依言找酒精，回来给他清洗伤口加重新消毒，整个过程既不说话也没表情，她动作麻利，眼看伤口就要处理好了，常砚终于忍不住了：“喂，你就没有什么想问的吗？对我的出现，你好像一点也不惊讶啊。”
“你不是说了么，”卡妮抬眸，凉凉地看了他一眼，“你的医官休假去了。”
“就是休假了嘛——”常砚点头，又立刻龇牙咧嘴地吵吵起来：“哎哎哎哎疼，轻一点！”
“……”卡妮下了力气才忍住，没有抽动嘴角。
堂堂指挥官破了点皮肉口子就跟我喊疼，我信你。
卡妮攥着他的胳膊，看着他上臂遒劲流畅的肌肉线条，终于没忍住，抬头与他对视，困惑道：“你到底为什么——”
却突然，北边轰隆一声，工厂方向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震得地上的碎石都滚动起来，紧接着，痛苦的嚎叫隐约出现，各区警报也开始接连成片，从四面八方响起。
卡妮脸色一变：“不好，这是有变异！”
“嗯哼，待在这里别动。”常砚异常冷静，抓过石骁骁落下的望远镜迅速跳出门口，三步两步就翻上了墙顶。
街道混乱无比，各色人等都在盲目逃窜，而那变异的人一路跌跌撞撞，损坏了电讯设备，警报变成了滴滴乱响，人声和机器此起彼伏，吵得人头痛欲裂。
在这些混乱的声音中，突然平每日更新在南极生物峮衣无尔尔七五二八一地而起一阵悠长的嘶鸣，中间伴随着一些黏腻的摩擦声，似乎是吸盘粘附在什么东西上面的吸吮声。
卡妮走过来，仰头看常砚：“什么情况？”
常砚长身直立，一条腿屈起站在屋顶，大地在颤抖，他的身体依然稳如山峰，顶天立地。
他面色冷静如常，声音低沉，后来卡妮才知道，情况越危险，这人面色变冷，声音也越低，会降成一种坚定沉着的磁性。
“西北方向五百米左右发现基因变异物种，目前尚有人类的躯干，但双臂和双腿末端已经分化出触手，上面还有吸盘……目测是跟章鱼的基因发生了融合感染。”
卡妮心里一凉，若是如此，就已经是完全感染阶段，属于第三级变异种，即便有现成的蓝海能立刻注射进去，怕是也无力回天。
“该死！”石骁骁冲过来，“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你来什么地下窟，你说你是不是个扫把星？”
她的身后是一脸惊恐的大遣，但小子恒比他更惊恐：他没听错吧，这个女生管自己的长官叫扫把星……？
石骁骁眯着眼端详了几秒钟，又骂道：“说了叫我姐别在浅水湖里养章鱼！现在好了，试验样品变异了吧？！”
卡妮：……
“真是章鱼基因污染的话，情况会比较麻烦，”卡妮迅速分析道，“章鱼具有较高的智力，甚至能够理解人类语言，既能在水中呼吸，也能在陆地上生存，是非常难对付的交叉感染物种……你准备怎么做？”
石骁骁刚要接话“先去看看再说”，却猛地住了口。
卡妮说这话的时候微微侧头，仰视着屋顶——她竟然是在跟常砚说话。
“你放心，卡妮小姐，”小子恆完全误会了，他打起精神安慰卡妮，“我们长官可是最高战力代表，有他在，今天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常砚胳膊一撑，从三米多高的墙顶轻松跳下，胳膊上的伤看上去完全没对他产生任何影响，卡妮又挑了挑眉毛。
“目标大概有十只，刚经历完异化，体态可能不稳定，若要制服，现在是最佳时机。”
远处又是一声怒吼，接着激荡起好多人惊恐乱窜的声音，那几只怪物的躯体不断肿胀延伸，变得越来越长，触手疯狂乱挥，在这种无差别攻击中，老旧的护栏不堪重击轰然倒塌，怪物们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显然已经彻底丧失了人类的理智。
“啾啾！啾啾啾啾！”药店后面突然窜出四只黄翅膀鸟人，平地飞起，追着那些异化的章人兽满地乱啄。
“……私养异化生物，训练异兽当武器，违反人类利益……”常砚挑起眉毛，看着卡妮：“解释一下。”
卡妮：“。”
得，到时候通缉令上还得再加两条重罪。
噗通——！一个身形佝偻的婆婆撞到在地，她满脸皱纹，头发全白，本来是用一条布带扎成发髻，但此时那布带乱七八糟地扯开，显得整个人慌张凌乱。
“麦婶，你怎么来了！”大遣急忙过去搀扶，“今天不能拿药了，你快去东边的避难所躲一躲！”
麦婶被大遣扶起来，抬眼却往卡妮这边看来，那一瞬间，卡妮几乎是本能地抬腿，用身体遮住常砚。
石骁骁等不及了：“还等什么？我来！”说着就要往上跳。
“你给我下来！”常砚呵斥道，小子恆闻言，一个箭步上去把石骁骁拉下来，石骁骁怒眼圆瞪：“距离这么近了还不迎战，难不成你害怕了吗？”
“你知道要做什么吗就闭着眼往前冲？！”常砚的表情前所未有的严厉，他的下巴线条分明，棱角尖锐，腰背挺得笔直，一到了战场上，他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全身上下都是军官独有的威严和果敢：“攻击哪个部位？什么时机攻击？它的弱点是什么？用什么武器最合适？这些你都知道吗？！”
石骁骁不服气，胸口剧烈起伏道：“那也不能光这么等着，这里可是地下窟，不是让你练兵的演习场！你这种高高在上的人根本不知道，危险来的时候，时间就是生命，在地下窟，异兽可不等人！！”
“巧了，”常砚冷冷地转过头，“在边境，异兽一样不等人。”
石骁骁哑口无言，而常砚转头命令小子恆：“分散他们的注意力，制造机会引去密集区域，让他们行动受限，再前后夹击。”
小子恆还未说话，卡妮已经走过来，在常砚身后问：“怎么让它行动受限？”
小子恆轻抽一口气，简直咋舌惊奇。今天这是什么日子，碰上这一个两个的姑娘都是女中豪杰，视长官为无物，插嘴的插嘴，顶撞的顶撞……别说在边境了，就算整个天空之城都没人敢对常砚大小声，开玩笑，那可是常砚啊！这个星球战力最高的军官、整个边境护卫队的指挥官常砚啊！
……不得不说，地下窟这个地方是有点子东西的。
常砚倒是丝毫不介意，转过头来跟卡妮说：“你有什么见解，高材生？”
“你已经有主意了，何必来问我？”卡妮看着他：“不过，西街九区那边胡同狭窄，房屋矮小，地面障碍很多，如果你需要让他们行动受限的话，那里是个不错的位置。”
常砚飞速笑了一下：“小子恆，你立刻将西街九区的人员疏散，石骁骁是吧，你带着这个男孩同进九区，往各个方向乱跑，引异兽伸触手来抓——放心，小子恆在后头护着，不会让你们受伤的，你们只管跑，跑的路线越乱，越容易将他们缠住。”
“合着拿我们当诱饵就是了？”石骁骁不太服气，似乎觉得这任务难度不大，有点被小瞧了的意思。她背后的大遣倒是哆哆嗦嗦，吓得一脸灰白，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交给你的任务好好完成，不要挑挑拣拣，快走！”常砚一声令下，声音充满威严和震慑力，在场之人无不精神一抖。
小子恆马不停蹄地推着石骁骁走了，见大遣还愣在原地犹如石化，他几乎是把大遣叠吧叠吧夹在自己胳膊下面，飞速走了：“保证完成任务，长官！”
他带着两人都跑出好远了，才想起来不对，还落下一个，着急八荒地回头去寻，却见常砚转头对着早就等在那里的卡妮，说：“你跟着我，一起伏击。”
小子恆：？？？
异兽（3）
“我用什么东西袭击？”
卡妮平静地发问, 伸出空空荡荡的手，她的手腕细白伶仃，看上去弱不禁风, 怎么看都跟袭击二字扯不上关系。
“你会用什么武器？”常砚挑起眉头打量她。
“其实都不太会, ”卡妮想了想, 诚实地说, “不过如果是章鱼的基因占主导的话，那么它们应该对温度极其敏感，且惧怕化学物质和高温反应……不知道你身上有没有符合条件的工具。”
常砚突然想到当时在荒野, 她也是这样伸着双手，孤身一人过来求助，在众士官忌惮防备的包围中，一步一步走向他。眼前是成排的枪口, 身后是连天炮火, 而卡妮立于风雪中, 平静的神色包容一切, 完全坦荡且无所畏惧, 仿佛根本不属于这个即将崩塌的世界。
卡妮抬头，在硝烟中与常砚四目相对，奇怪道：“怎么了，你把武器都给小子恒了？”
常砚摇头, 从腰间掏出一把小型的高能脉冲枪塞到卡妮手里，又拍了拍她的肩膀，不知为何嗓音有点哑：“好样的, 高材生。”
卡妮奇怪地瞥了他一眼, 远处却有矮屋和石板陆续倒下，废弃的金属管到处乱滚, 虽然地下窟每天都很混乱，大大小小的变异屡见不鲜，但今天的位置实在特殊，再这么搞下去，工厂里的毒气罐一泄露就真是回天无术了。
“我要去工厂，保住那些反应罐。”卡妮说。
她没指望常砚能同意，谁知对方迅速地盘算了一下，竟点头道：“行，从那儿包抄，角度也合适。”
更多人的尖叫响起，西街九区的局面混乱不堪，周熠、伊安和麦克尤恩他们已经跟石骁骁回合，负责疏散人群，重开避难室，卡妮知道此时情况危急，已经是箭在弦上，多说一个字都是不合时宜，但她还是没忍住，她紧紧跟在常砚身后，一边跑一边追问：“为什么让我跟着你伏击？无论从哪方面看，我都比较适合去当诱饵。”
“诱饵得能跑啊，”常砚单手扛起定向能炮筒，一双长腿跃于硝烟与废墟之中，不仅不喘粗气，还回答得十分漫不经心，“你年纪大，我担心你跑不动。”
卡妮：………………
周熠把最后一拨人送进避难室，然后猛打手势，石骁骁和大遣见状，拽起手上彩绳就开始夺命狂奔，那些彩绳是他们刚刚趁乱绑的，连接着章人兽的触角，而他们路线分分合合，七拐八绕，终于彻底绕晕了十只怪物，它们的触角盘绕不停，却被各处废墟碎片扎伤，吸盘无法发挥作用，就连极其敏锐的触觉和嗅觉都无处施展。
“进展顺利！如有需要，随时找掩体躲避，注意安全！”小子恆在后尾随，神情专注紧张，一边护着两个人一边与长官实时通报情况，那是护卫队特制的无线通讯机，可以屏蔽来地下窟的信号干扰。
“报告！七只章人兽已有三分之二的身体困在死角，暂时无法挪动，另外三只的触角也开始纠缠，它们似乎黏上了彼此，正在想办法解开。”
常砚抓到最准确的时机，果断一声令下：“进攻！”
他跳上工厂厂房的屋顶，和小子恆从两个方向同时开枪，卡妮临时抱佛脚，也笨拙地跟着他扫射，高能脉冲枪虽然小巧，但能产生高强度的能量束，刺进章人兽的外表，造成深层烧灼。
果然，那几只章人兽感觉到灼烧，发出愤怒的嘶吼，庞大的身躯疯狂扭动起来，它们的嘶吼似于兽类的喉鸣，非比寻常。
卡妮皱眉警觉道：“章人兽只有在发动攻击或威胁时才会发出这类声音，现在是怎么回事？”
常砚拔出□□，高温火线喷射而出，瞬间盛开的大火将章人兽包团团包围，开始热烈燃烧。
高温极大地摧毁了章人兽的组织结构，它们的行动能力被完全限制住，但身体的痛苦让它们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强大和凶猛的力量，突然，一阵强烈的脉动音从下而上直冲天际，刺得在场所有人都痛苦倒地。
卡妮忍不住丢了枪械，痛苦地捂住了耳朵：“怎么回事？”
常砚高大的身形立于火焰中，转过头来看她：“你没事吧？”
他的脸陷在阴影里，目光深邃，炯然有神，身形是陌生的，却开始与脑海中的记忆重合，卡妮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刺痛，前额叶仿佛遭受了电流袭击，那些久未出现的画面变成了滔天潮水，凶猛地涌向她的海马体——
冰凉的实验室，发光的试验台，还有焦急踱步的自己……是那些画面，那些前世的自己，愤怒的，无力的，想要拯救这个世界的自己。
然而这一次，她却不是独自一人面对。
【去吧，卡妮，别灰心，也许还有转机。】
她的旁边还站着一个人，那人身形高大挺拔，站姿直如松树，穿着崭新整齐的制服，肩章上似乎还有闪闪发亮的徽章。
他伸出宽大的手掌慢慢贴在自己肩头，他的手指骨节分明，手掌干燥温暖，带着能抚慰人心的坚定力量。
围墙倒下，卡妮瞪圆了双眼，惊恐大叫：“不好！常砚——快跑！”
烈火冲塌了天空，大地沉陷，在倒下去的最后一刻，她感到常砚飞扑过来，他似乎用身体挡住了她，然而硝烟炸裂，她迅速失去了意识。
【一切都有转机，相信你自己。】他声音低沉充满磁性，带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坚定与刚毅，仿佛能够凭一己之力稳定任何动荡局势。
【别担心，我会在末日等着你。】
几分钟后，卡妮与常砚在塌方的工厂内四目相对，气氛略微有些尴尬。
当然，这可能只是卡妮单方面的感知，常砚这个人似乎天生没有感知尴尬的细胞，在旁边坐得那叫一个气定神闲，他的眉毛浓密，鼻梁挺直精致，带着一种坚定果断的气度。
“……”卡妮一向冷静自持，喜怒不形于色，然而此时她盯着常砚那骨节分明的手，突然生出一种打人的冲动。
就，怎么说呢，真就都是熟人局。
这里是海啸药店的专属药物制造厂，已经一片狼藉，坍塌得无处落脚。幸运的是，巨大的废气罐卡进墙体，形成一个斜角，就是这小小的三角区域搭成了一个宝贵的生存空间，而这个宝贵的方寸之地，把毒气罐，病毒液，高危基因溶剂……以及堂堂边境护卫队指挥官外加十三院的在逃学生，都困在了这里。
一时之间，说不清楚哪个比哪个更危险。
“你醒了？”常砚满意地点头，声音低沉充满磁性，但又多了几分轻松愉悦，“老天有眼，给了条生路，虽然狭窄了点……也是生路。”
卡妮费劲地坐起来，她浑身酸痛，动作缓慢，但脑子琢磨过来了，那些章人兽身体中可能有类似喷水管的结构，危急时刻可以产生规律的脉冲声，或震动音，或随便什么波，她不确定，反正不管是什么，这声波极具破坏力，直接造成了方圆几里的地面坍塌，而他们也被困在这里了。
卡妮抬头看常砚，后者抱着胳膊闲闲地点了个头：“你分析得不错，我也是这么想的。”
卡妮闭上嘴，不想说话了。
其实常砚也就比她早醒了一分钟，刚才情况危险，他扑向她的时候全是出自本能，再借力滚到墙角，多亏了这种在战场上经历过无数凶险锻炼出来的本能，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他俩。
他就是怕发生这种情况才一直没用爆破武器，但谁料到章人兽还有这个特殊能力，竟爆发出如此巨大的能量，直接造成了比爆破武器还强的冲击波。
常砚有些无奈地问道：“海教授到底在做什么基因杂烩实验？这东西看上去可不光是章鱼和人的融合体啊。”
卡妮点头，深以为然：“恐怕还混了蝙蝠，说不定还有海豚或鲸鱼。”
常砚：“……”
小子恆应该推断得出他们的被困地点，或者至少从最后一次通讯中可以定位到附近，但只怕在外面的混乱结束之前，都不会有人有空来查看这里……常砚这么想着，脸就拉了下来。
偏巧卡妮认真提问：“我们什么时候能出去？”
“这取决于你们地下窟维护中心的工作进展，以及城市修复规划的效率。”常砚敷衍地打着官腔，身姿显得既威严又平易近人：“用人话说就是，什么时候修好就什么时候出去。”
“……你怎么了，心情不好？”卡妮敏锐地抬眼看他。
奇了怪了，开炮的是他，贱兮兮耍贫嘴的是他，到头来心情不好的也是他，边境护卫队的指挥官竟是这么难伺候的吗？脾气真大。
卡妮是个从不轻易产生情绪波动的人，她想了想，理性地追问了一句：“你觉得这是一场有预谋的袭击？”
常砚摇头：“难说，但海教授做实验向来有分寸，一般不会出这种岔子，无论如何，也只能等上去再分辨了。”他正正神色，坐直了身体看卡妮：“确实不排除是冲着你来的，毕竟你是救世者啊。”
卡妮闭口不语。
“怎么，不想问我点什么？”常砚笑道，他的皮肤经历了边境的风霜，依然保持着健康的光泽和活力，此时咧着嘴角，还带点玩味和期待。
两人的距离近在咫尺，周围堆积着各色剧毒物品，空气很安静，气流中只有彼此的呼吸，安静平和，没有紊乱。
卡妮的表情跟呼吸声一样平静：“关于我的身世，你应该都查过了，那我还能问什么？”
“你很不解风情哪，”常砚遗憾地拍了一下大腿，“我查过，那不是说明我很关注你吗？”
“……”卡妮张开干涩的嘴，语气十分生硬，“关注高危通缉犯本来就是你的职责。”
常砚咂嘴，摇了摇手指：“你错了，抓内城的通缉犯是治安队的指责，不是护卫队，更不该是边境护卫队。”
他本来情绪高涨说开了怀，不知为何，到这里脸又阴沉下去，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卡妮：？
简直莫名其妙，装逼耍帅，阴晴不定，感情用事……这样的人也能当边境护卫队的指挥官？还是所谓的B-3星球上的最高战力的代表？
……更要命的是，这样的人，他为什么出现在我前世的记忆里？！
卡妮觉得问题很大。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她谨慎发问：“既然你让我问了，那我倒是想知道你的身世，你来自哪里，在边境护卫队很久了吗？”
“我生下来就是个军人，”常砚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下了战场，又没穿军装，他此刻坐得像个吊儿郎当的富家子弟，“小时候贪玩，常被我爸拎到北境去磨练，后来误打误撞还真去了边境护卫队，也算是孽缘。”
卡妮不能理解常砚的用词，追问道：“那你父亲呢？”
“早去世了。”
“……死于跟异兽的战争吗？”卡妮敏感地问。
常砚摇头：“他是生病死亡，就像这世界上大部分人一样，死于基因缺陷——是的，护卫队拥有的已经是最高级最缜密的基因增强技术，但仍然逃不过缺陷和漏洞，我们被培养成最适合作战的身体，而反噬只是个时间问题……难得救世者对我的身世感兴趣啊，是不是我在战场上的谋略和风采吸引了你？”正经不过三句，他的表情又贱兮兮起来。
“你也是被基因改造过的？”卡妮心无旁骛，一心发问。
“你这是什么奇怪的问题？”常砚似乎觉得很惊奇，“自从核污染之后，现存的所有人类都是被改造过的新人类的后代，谁没被改造过？只有先天和后天的差异而已。”
先天后天，应该指的是生殖细胞的改变和外在性状特征的改变，但无论怎样，都是基因编辑的结果。卡妮紧盯着常砚观察，表情像拿着放大镜看昆虫的小朋友一样认真又天真：“所以你并没有做后天的改造，你是自然生长成这样的？”
常砚觉得有点好笑：“这很重要吗，高材生？如果我说没有，就能证明我是一个完整的、纯洁无暇的人了吗？”
他原本只是说笑，却突然停顿下来，眼神有些奇怪地瞄向卡妮。
黑暗中，卡妮的头发卷曲浓密，略显凌乱，一双杏仁眼中闪着平静的光，透露出一些天然的灵气和超然。
常砚：……？
卡妮：？！
那一瞬间，两个人想到了一处，同时呆若木鸡。难道所谓“救世者”，就是没有经过基因改造的意思？可是拥有完整的、初始的基因，又能怎样呢，顶多就是不生病不变异，从根源上避免异化的苦恼，似乎也不是什么多厉害的功能……
常砚目光深邃，眼角微微下垂，半晌叹了口气，装模做样地说：“有人要挖坑，硬造出个‘救世者’叫我抓，我也烦得很。”
“……”卡妮面无表情地开口：“巧了，如果有可能，我也希望你别抓我。”
“笑话，整日里这么多危险，寒潮突袭，异兽侵犯，你以为是谁来维护着仅存的两千万人类的安全？我在边境立下赫赫战功，每天抵挡的再不济也是一群钢铁异兽！如今被叫回来抓你这么一个柔弱小姑娘，真是蛮不讲理。”
——咄咄逼人，睁眼说瞎话，我看你就挺蛮不讲理。
卡妮突然笑了一下：“怎么，你不信幸存者的预言？”
“不信。”
“为什么？”卡妮追问。
“没有为什么，懒得信。”常砚把胳膊伸到脑袋后面，轻描淡写地看了卡妮一眼：“玛雅人也预言过世界末日，后来证明不过是对长数历法和巴克图大周期的错误解读，核污染后，宗教矛盾和政治斗争层出不穷，说白了都是人类社会秩序崩坏的体现，再往大了说，战争，经济危机，甚至彗星撞击……哪个不会带来末日危机？你有多大的能耐，都能救吗？”
“甚至这个预言根本就是机器人做的，这就更可笑了——他们从未真正成为人，却做出预言说人类当中会出现一个救世者，可以结束灾难，创建永生密码，这不是很好笑吗？”
卡妮专心听讲，认真发问：“你还能再说多点吗？我第一次听说永生密码这件事。”
常砚：？？？
她的脸色端端正正，一双清秀眉毛下，黑漆漆的眼睛安然又专注，表情确实不似作假。
常砚惊了，猛地直起身子坐正：“不是，你连你自己为什么特别都不知道？”
“没人告诉我。”卡妮面色不变。
“……没人告诉你，你不会自己查吗？！”
就连小子恆，一个从不关心八卦、老老实实埋头做事的小子恆，在荒野那天送走了卡妮一行人，都会折回来偷偷问他：“长官，这就是十三院通缉的那个女学生？生物学院走丢一个学生，天空之城竟然要举全城之力搜捕，还不惜把我们叫回来配合中心护卫队的工作，是不是太小题大做了？”
常砚不理他，他就摸着下巴继续琢磨：“长官，我从来没觉得一个人能有这么重要，她肯定是有什么神通广大之处，才值得如此大费周章！”
……
浮尘在昏暗中涌动，两人大眼瞪小眼，五分钟过去了，常砚手指颤颤，依然难以置信：“你真不知道啊？”
卡妮倚回墙上闭目养神，懒得跟他掰扯：“算了，等常指挥官抓了我，审判的时候就会告诉我罪名了。”
“你糊弄石骁骁那番说辞，我本来是不信的，现在看来竟然是真的，”常砚唏嘘感叹，佩服道，“原来你是真心大。”
卡妮愣了半秒钟，突然警惕起来：“你躲在门外偷听？！”
他推开海啸药店的门之前，已经听了多久？又或者，他是不是在上次离开之前，安装了什么追踪或窃听仪器？
常砚却挥挥手：“别在意那些细节，总之呢，也别说什么治病行医、无偿救人那一套，你是五城联合通缉犯，是被架在火刑架上的救世者，躲是躲不了一辈子的，你看看今天的章人兽，焉知不是有人在暗中设计要谋害你？如果你真感激海教授，又想照顾你的朋友，那就该好好想想怎么对付那帮置你于死地的人。”
卡妮沉默良久，她知道自己身上的重担。
只可惜这重担似乎更多是给到前世的自己……可为什么，她究竟为什么会有两个人生？又是因为什么丧失了记忆，至今都毫无头绪？
她抬眼看了一眼常砚，思虑再三，还是不敢轻易提起刚刚这一段画面，只能认真地问：“关于永生密码，你能帮我拿到更多的资料吗？”
“我凭什么帮你？”常砚笑了，又恢复了那个劲劲儿的吊儿郎当的样子，很难把此刻的他跟刚刚战场上扛着炮筒
铱驊
走在烈火中的高大形象串在一起。
卡妮沉着地说：“凭你奉命回来，几次交锋，都不抓我。”
常砚笑了：“我不抓你是因为不信这个破预言，我不是个理想主义者，卡妮，末世生存艰难，这一点我相信你也同样清楚，天空之城叫我回来，我可以奉命抵达，但要我协助整个治安队和中心护卫队来共同实施一个抓捕行为，这与我的天职无关，更与我的信仰违背。”
“你的信仰是什么？”
“想办法活下来，陪这个世界走到最后一刻，就是我的信仰。”他的脸庞轮廓分明，下巴坚实有力，抬起的角度刚好把下颌线拉得锋利无比，“怎么样，帅吧？”
“……你真的很顽固，”卡妮懒得跟他扯皮，只是直视着常砚的眼睛，他的眼睛明明深邃锐利，今天却总在打岔，躲避着自己。
卡妮轻轻地说：“没关系，我明白，你还是很在乎。”
常砚没说话，隔了很久才轻轻嗤笑一声：“你懂什么。”
卡妮却说：“我懂，你对这个世界的感情不仅维持在天空之城上，也维持在你父亲和你自己的荣耀上，其实自古以来兵权相争，都是猜疑与攻讦、智勇与诡计并行，哪个时代也逃不掉，所以你比我清楚，只是你不愿承认……今天这十只章人兽，未必是冲着我来的。”
常砚的脸色已经不能更难看，但卡妮还是继续说下去：“我在地下窟住了这么久，一直安然无恙，偏偏是你偷偷到访的这天发生了意外……常指挥官，你刚刚为什么突然闹脾气，为什么心情不好？我不信你没有想到另外一种可能性，否则你不会露出那样的表情。”
常砚一怔：“哪样的表情？”
卡妮却没回答他：“常长官，你是个军人，你有你的功勋、责任和热情。我懂，我活了三十多岁了，你不需要拿小孩子那一套来糊弄我。”
“对嘛！所以我说你年纪大跑不动，也没说错。”常砚摆出一副大人不记小人过的姿态，闭着眼扯淡。他还是不想提。
卡妮不说话了。
“喂，除了永生密码，你就没有什么别的想问我的吗？”
“我就想问我们什么时候能出去。”如果脑门上能显示字幕，卡妮应该会循环加粗播放一百遍“我不想跟你待在一起”。
“脉冲枪丢了，热武器用完，火箭炮倒是有，也不敢用啊，”常砚用食指轻轻一指墙上的斜角，“这玩意要是再坍塌下来，铁桶、毒气、病毒和药剂，你猜哪个先致死？”
卡妮：……
常砚咧开一口整齐的大白牙，似乎很愉快：“乖，高材生，安心等营救吧。”
www.jiubiji.com 旧笔记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