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晋,男郎小字唯有亲近之人方可唤得。


    眼下凤君骤然提及,元苏心中一愣,忽得意识到两人成婚这么久,她竟不知道他还有小字。


    面前的男郎期期艾艾,绯红的眼角处尚有点点泪痕。仿佛只要她唤不出来,随时都有可能重新掉下泪珠。


    “......”元苏默了。


    “陛下?”颜昭悄悄拽了拽她的衣袖,好心的催促道,“我已经不哭了。”


    饶是被朝廷那些老狐狸多方算计,元苏都不曾有过半分迟疑犹豫。偏偏对于此刻的情形,她却难得的有些心虚。


    “现在——”她不自在地轻咳几声,绞尽脑汁地想着借口,“现在还是白日。”


    白日怎么了吗?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明显不解,唤他小字又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更何况,以她们过往的情感,陛下应该唤过许多次才对。


    她这样迟疑......


    颜昭不禁看了过来,那潋滟的目色仿佛一汪碧泉,轻轻柔柔拂过她。


    元苏心头一滞,比思绪更快的,是她的手。几乎与他对视的一瞬间,元苏便不由自主地伸手虚虚蒙住了他的双眼。


    “别这样看孤。”


    元苏微微叹了口气,却又不忍叫他生出失落之心,“等夜里,夜里孤再来看你。”


    她的话声音轻轻地落下,混着她衣袖上冷冽的香气,一路落在了他的心上。几乎是被蛊惑了一般,他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哪里还记得要她唤自己小字。


    元苏登时松了口气,走出内殿时又忍不住停住脚步,飞快地朝里看了一眼。


    他还懵懵地坐在被里,那双清亮的眸子却是前所未有的弯出了好看的弧度。


    元苏心中咯噔一下,成婚三年,他甚少有情绪外露。怎地跌了一跤,就仿佛换了个人。


    “崔成。”


    坐上凤仪车,元苏眉心紧紧蹙起,睨了眼明显有话要禀內侍。


    “陛下恕罪。凤君病情一事,奴刚刚又细致问过。”她躬身,低垂的眸子里满是惧怕之色,硬着头皮道,“因着昨夜针灸点在几处大穴,凤君虽已转醒,但旧事却有所遗忘。”


    怪不得。


    元苏微微颔首,怪不得今日的颜昭性子活泼了不少。


    不过,他记得自己,也知晓朝中老臣。元苏略一沉吟,问道,“你可知,凤君究竟忘了什么?”


    “回禀陛下。”崔成一面虚扶着元苏从凤仪车走下,踏进御书房,一面恭恭敬敬跪在元苏脚边,垂首道,“凤君似是只忘了进宫后的这三年时光。”


    她不敢再多说一字。


    元苏拿起奏章的手指停顿,眸子一转,朝崔成道,“只忘了进宫之后的日子?”


    “是。据福宁殿椿掌事道,凤君如今只记得自己刚刚与陛下大婚不久。”


    若是这么说的话,元苏低眉瞧着自己曾被颜昭紧紧握住不放的手。忽得想起,两人刚刚成婚时他的模样。


    她那会尚有些年轻气盛,与世家周旋还不太老练。再加之宫里并无长辈,于成婚一事,就全都交给了内务府去办。


    过往在军中,练功闲暇之余,没少听那些姐妹说起此事。


    她倒是不紧张却也不曾有实感,直到迈进内殿,瞧着那正对喜烛的山水屏风,瞧见被光影朦朦胧胧描绘出的身影,她才意识到自己正在成婚。


    而屏风的那一边,坐着的男郎便是她亲自挑选的凤君。


    说是挑选,倒也有些缘由和随意。


    只因他的名字——颜昭,与自家幼弟的小字音似。她才格外有印象,加之后宫安宁她才会心无旁骛,而颜府在京都中尚未成气候,又是书香门第。娶进宫里可以省去不少麻烦。


    是以,她才会略过那些世家男郎,甚至连画像也不曾细看,就独独选了他。


    今夜里,他就坐在屏风后。


    元苏脚步有些迟疑,稍微缓了口气,又整了整衣裙,方接过內侍递来的玉如意,转过山水屏风。


    灯火明亮,似是泼了金。


    不等元苏站定,用折扇挡着半边脸的男郎早已偷偷露出双漂亮的桃花眼,正悄悄打量着她。


    而当时元苏对上的,便是他那灵动潋滟的目色。


    后来是怎么喝的合卺酒,元苏并无多少印象。她只记得折扇收起时的惊鸿一瞥。


    这些年,她已然见过不少姿容各异的男郎。却不曾有一人,如他这般印象深刻。


    白玉似的面容如远山俊朗清隽,被玉冠束起的发仿佛取了外间的夜色,越发让眉眼轮廓深邃。


    尤其他的眼,似是圈了一汪清水,被风儿一吹,眸光潋滟,生出含情涟漪。


    元苏瞧得怔了。


    “陛下。”候在殿外的內侍还谨记着她早前的吩咐,温温隔窗禀道,“酉时已到。”


    正所谓开国容易,守国难。她即位时日尚浅,自是不愿耽于后宫。这才让內侍卡着点提醒自己,便是大婚之夜,亦不可松懈。


    御书房是要去的,只是现在要迈出福宁殿,她又有些不忍心。


    凤君并无过错。


    握在手里的玉如意犹如千金重担,元苏合目深深吸了口气。刚要与凤君并排坐在床榻之上,廊下匆匆来了脚步。


    “陛下,御林军发现了四皇女余孽!”內侍恭敬的禀报声挡不住话里的焦急。


    当初若非先帝膝下的两个皇女斗得天翻地覆,这金銮宝座也轮不到自小流落在外的元苏头上。


    虽说她手中握有大晋兵权,但仍有些忠于旧皇亲的死士时不时在各地作乱。


    眼下竟胆大包天,趁着她大婚,举国同庆之时潜入了宫里,简直是目无王法!


    元苏脸色当即凝重起来,双目凌冽地往窗外看去,“严查,看看到底这宫里还有谁是异心之人!”


    她起身要走。


    “陛下。”身后,男郎的声音怯生生的响起。元苏侧脸看向有些无措的颜昭,他有一双清亮含情的眼,那些未尽的,说不出口的话,都在那一个眼神中百转千回,欲语还休。


    元苏背光站着,颜昭看不清她的神情。


    他没有时间迟疑,当即抚袖起身,小心地向前迈了一步,鼓足勇气与她叮嘱道,“陛下,请小心些。”


    他说着话时,微仰起脸。想要如同这世间所有的夫郎一样,与她笑笑替她祈福。可离得近了,才发觉她的眉目越发的模糊。整个人似是一柄寒铁铸成的刀剑,不声不语,气势凛冽,靠近不得。


    他的笑滞在面上,满室的莲灯明亮,遮不住他眸色里突如其来的惧怕。


    元苏微愣,瞧着那错开眼紧张地绞着手指的男郎,目色渐渐冷静下来。神色淡然地将代表吉祥的玉如意放进他手里。


    这是内务府准备的,历代凤君所有之物。


    而她——,却还有另一个不甚值钱的物件给他,一把她亲手雕刻的小木剑。


    临走的时候,她看了眼内殿里还燃着的喜烛,还有满目的喜字,到底没有再去瞧那个被烛火映在屏风上的身影。


    她送的小木剑,他应该不喜欢吧。


    元苏顿了顿,从往事里徐徐叹息了一声。如今他异常甜腻地缠着她,足见的确是忘了许多事。


    铺在桌案上的奏章每日都堆积如山,也不知怎地,那上面通篇的谏言,往日一目十行的元苏竟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她索性撂开笔,闭目靠在椅背养起了神,将将有了些睡意。


    “陛下?”


    委委屈屈的声音不知从哪蓦地响起,她睁眼去瞧,偌大的御书房却并未有那声音的主人。


    当真是见了鬼。


    她蹙眉,强迫自己静下心。重新又看了几个奏章,思绪却越发的纷乱起来。


    他的小字到底是什么?


    实在想不起的事,元苏从不会为难自己。抬眸唤了崔成进来,忖了忖道,“如今凤君病着,你且挑些贵重之物去与颜府知会一声。”


    “是。”


    “另外——”元苏尽量让自己神情不太刻意,又道,“顺道问问颜爱卿,凤君的小字是什么,记住,此事不可张扬。”


    崔成一愣,忙不迭又应下。领了命要退出御书房时,他身形一顿,蓦地想起椿予上禀之事,重新磕头跪下道,“陛下,福宁殿尚有一事容禀。”


    “说。”


    “凤君未生病前,原本预备接家中表弟来宫中小住一段时日。只是还未见到陛下,凤君便身子抱恙昏睡了过去。”崔成悄悄抬眼打量了女帝的神情,见她并未不耐,壮着胆子又道,“如今凤君拟的通令已经发出,却不曾上禀。陛下可要奴去颜府一并将此事说清?”


    先斩后奏,实乃大忌。尤其凤君又是在选秀档口上要接自家表弟入宫,着实会让人不得不多想一些。


    这种他都能想到的事,只怕是瞒不过陛下的。


    “不必。”


    坊间的那些传言,她最近也有所耳闻。她们既认定了凤君无宠,她就偏偏要给他权力,替他撑腰。


    “凤君病着,若是府中来人,照拂的会比宫人更仔细点。”想起他伏在自己怀里哭得伤心的模样,元苏到底不忍叫他失望,又吩咐道,“此次你去颜府,顺带问问颜家人,还有谁与凤君交好,都可一起带进宫来。”


    人多热闹一些,他许是也能开心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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