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情形似曾相识,眼看着自家主子已经就着其他宫侍的手坐上辇车,椿予哪里还有时间细想,当即攀住辇车护栏,急急与颜昭道,“凤君,如今天色已晚,此刻没有通禀就去寻陛下,怕是与礼不合。”


    “怎么会。”一心想着要去付诸诺言的男郎信心满满,“陛下若是见到我去了,定会开心。又怎么会拘泥于虚礼。”


    “可是——”椿予还要再劝。


    颜昭与他摇摇头,带着几分羞怯轻声道,“你不必担心,我与陛下是妻夫,她必不会因此怪我。”


    他笃定的话叫椿予一时语塞,怔愣的瞬间,辇车上的幔帘已经慢慢垂下,遮住了坐在其中兀自弯弯眉眼的男郎。


    深深宫墙里,只有她与他是妻夫。


    所以——,他去寻自己的妻主,也是理所应当。


    车辙吱吱呀呀轻快地从青石板上滚过,福宁殿与御书房相距并不远,从甬道过长信门,再穿堂而过便是。


    颜昭辇车到的时候,御书房里的灯还亮着。


    “凤君。”椿予忧心忡忡的面容越发紧皱,借着搀扶颜昭下车的功夫,不死心地小声又劝道,“您瞧,陛下还在忙着,不然咱们还是先回去吧。”


    正说着话,眼尖的崔成一路小跑前来请安。


    “奴见过凤君。”


    椿予被迫住嘴,垂着头站在颜昭身后。


    “起来吧。”颜昭略略看了他一眼,视线一转,自然地看向映出人影的窗,关切道,“陛下可用过晚膳了吗?”


    “回禀凤君,陛下刚刚才与长公子、永嘉侯一起用过晚膳。”崔成如实答道。


    原来她吃过晚饭了。


    颜昭心下松了口气,他刚刚临时起意,却也不曾先问问此事。若是陛下忘了吃饭,他又空手而来,着实有些不体贴。


    他在心中正自责,崔成躬身又道,“凤君,奴这就前去通禀。”


    “慢着。”


    颜昭唤住他,“眼下陛下在忙,我也不便打扰。”


    守在一旁的椿予听见这话,总算舒心了许多。至少凤君此刻回宫,便不会跟三年前一样伤心难过。


    他永远记得,三年前凤君大婚后不久,提着食盒去御书房寻陛下的情形。


    当初凤君,也是这样的满心欢喜而来。


    就是那满满一食盒的点心菜肴,也都是凤君私下练过许多遍,才做好盛在盘里巴巴的送来。可陛下总是在忙,忙得想不起见凤君。


    整整一个下午,凤君都坐在稍远些的暖阁之中慢慢等着。


    直到那些大臣一一离开,他们又等了两个时辰也不见陛下传召。


    说来也是可笑。


    陛下早就离开了御书房去往前殿参宴。她不在,凤君怎么可能等得到人。


    偏偏偌大的御书房,那么多的宫侍掌事,竟无一人前来只会。


    只因那会凤君初掌后宫,母家又无权势,自是被有些所谓宫中“老人”的奴才暗中刁难设计。


    这些凤君从未与陛下说过,颜府虽不是高门大户,却也是正经的书香门第。凤君自小便学习着如何处理府中事务。


    真正令凤君失望的,应该是陛下的不在意吧。


    那一日,他亲眼瞧着从暖阁出来的凤君,眼神中的欢喜是如何一点点熄灭。


    不过,在那件事过了不久后,早前负责御书房的掌事不知怎得突然就换了崔成,一个年轻清秀,默默无名的內侍


    但凤君也再也没有主动去寻过陛下。


    想起凤君那段异常沉默的日子,椿予心中就格外难受。好在今夜里的凤君并不像从前那样傻,那么执著。


    他做好了指挥辇车回宫的准备。


    可下一瞬,刚刚松了口气的椿予就瞧见自家主子广袖翩然,负手拾阶而上,“我就去暖阁等陛下吧。”


    “是。”崔成恭敬地在前引路,又招了几个机灵的內侍奉茶与鲜果。


    “凤君,奴就在殿门外候着,您若是需要什么,只管吩咐便是。”崔成谦和,待颜昭允了,方一步步退出暖阁。


    其实整个御书房是庆元宫的一处开阔明间,庆元宫宽敞,单暖阁便分上下两层,足足有十几间。元苏平日里就寝之处,便是这其中的某一间。


    崔成引颜昭来的此处暖阁,与御书房挨得近。


    比起福宁殿,这里显然多了女子惯用之物。


    自打他从昏睡中清醒,还没怎么见过陛下所用之物。


    颜昭好奇极了,稍稍静坐了一会。便起身在暖阁中左看看右瞅瞅。


    走到临窗处,那里支着一方软榻,其上的炕几正放着翻了一半的古籍。


    他细细扫了几眼,不禁在心中替元苏又寻了一个极好的借口:怪不得陛下时时都很忙,她如今既要处理朝政,还要抽时间去读这些晦涩难懂的帝王之术,她这么累,会忘事也正常。


    说起这个,他记得未出嫁前,娘曾隐晦提及,陛下当初是流落在外的皇女,并未受过正统的帝王教育。加之又是行伍出身,早就习惯凡事快刀斩乱麻,对于男郎怕是也并无多少耐心。


    所以娘特地嘱咐过他,入宫后一定要做个称职、识大体的凤君,不可随着自己的性子胡来。


    凤君该如何坐,如何走,又该如何谈吐,入宫前早就有内务府遣来的掌事悉心教导。


    可等真的进了宫,他才发觉要成为一个称职的凤君有多难。


    他似乎做不到......做不到只等在原地。


    而攥紧的手心里,亦是他鼓足勇气前来的缘由。


    “凤君。”憋了半天话的椿予不肯放弃,轻声跟在来来回回,正忙碌瞧着新奇物什的颜昭身后,耐心地又劝道,“素月先生提过,您这几日不可熬夜的,需要好好静养。”


    他不提,颜昭还不觉得困乏。


    这会子竟好像被一语中的,接连打了几个哈欠,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想了想吩咐道,“你去叫崔成进来。”


    “是。”椿予忙不迭往外去,不一会就跟着崔成重新回来。他已经备好辇车,只等凤君与崔成话过,就搀扶着自己主子离开这个不可久留的伤心地。


    “陛下平日里只歇在这间暖阁吗?”伸手免了崔成客套的礼数,颜昭神情一淡,单刀直入问道。


    “回禀凤君,陛下确只在此间歇息。”


    崔成到底是在御前伺候的人,心思机敏,话音落下忙又补充道,“此间安静,二层藏书亦多,是以每晚陛下就寝,都是奴在外候着,故而十分肯定。”


    他们这些做內侍的,稍有几分姿容之人,谁不想一夜恩宠,脱离奴籍。但陛下并非先帝,与自小养在宫中的其他皇女也不同。若想在陛下身侧得荣华富贵,比起以色侍人,尽忠职守更能长久。


    他是聪明人,自然不会让凤君在此事上有半分误会。


    颜昭却不曾想这么多,他只是想确定陛下平日里都在哪处暖阁歇息。早前听内务府的掌事提及,庆元宫作为帝王寝殿,又设置这么多暖阁,就是要效仿狡兔三窟,防备着夜间突袭。


    不过,以他刚刚四处打量来看,陛下确实一直住在这。


    他“嗯”了一声,努力做出副神色淡漠的模样,“既是这样,你且备些我所用之物过来。今夜里,我这此处陪着陛下。”


    颜昭声音虽平静,可那藏在宽大衣袖下的手指却止不住的微微发颤。头一回在旁人面前说这样大胆的话,男郎耳尖都有些泛红。


    崔成并不意外,暖阁本就是陛下寝殿,凤君前来并无不妥。


    虽说凤君此举与之前大相径庭,但主子的吩咐,他一个做下人的自然没有不做的道理,崔成当即恭敬应了下来,火速差人去办。


    刚刚还做好准备要走的椿予愕然:“凤君,您当真要宿在这?”


    颜昭冲他点头,这会宫侍都去准备一会沐浴的事宜,候在身前的人并不多,如实说道,“总归陛下还要再忙一会,我先在这眯一小会,也算等着陛下。”


    “凤君,这怕是——”椿予心焦。


    进来服侍凤君歇息的宫侍鱼贯而入,椿予未尽的话被打断。他神色紧张地瞧着凤君被引去了庆元宫尽头的稍间,整个人都深觉无力。


    宽大的御池里,褪尽衣衫的男郎温声屏退其他人,等椿予上前伺候,方认真地问道,“你可是有事瞒我?”


    “奴,奴不敢。”


    颜昭不相信,薄唇一抿,双臂搭在玉石池壁上,瞧着满池随着水流缓缓飘荡的花瓣,慢慢开口,“我只是失去了些记忆,并非是傻的。椿予,你与我说实话。”


    他开口几乎都是劝阻,颜昭不明白,不明白椿予为什么总是劝他离陛下远些。


    椿予向来老实,这会颜昭骤然逼问,差点儿被吓出胆。可一想到素月先生的嘱咐,跪在地上的椿予整个人都好似要缩成一个小虾米,好半晌才谨慎地摇摇头,“奴对凤君并无隐瞒,只是......只是......”


    他支支吾吾卡了壳,眼看颜昭的眼神越来越生疑,灵光一闪,也不知怎么想的,脱口而出道,“是素月先生说,凤君养病期间,不可行敦伦之礼,奴这才——”


    椿予话头才理顺,那边泡在御池里的男郎也不知是被氤氲的热气蒸红了脸,抑或是旁的什么,俊朗清雅的容颜登时绯红一片,就连那露出水面的脖颈和肩头都映出了浅浅的粉。


    剩余的话也无需椿予再说。


    颜昭蓦地背过身子,沾了水珠的手指轻轻捂住快要烧红的脸庞。


    漫天神佛,他可......他可真没想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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