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夏的夜来得迟,到酉时快过,天还依旧亮堂。


    福宁殿里,颜昭正坐在桌案前,细细核对着一会御膳房要呈上的菜式。


    玉淑阁就在庆元宫往右去的甬道尽头,是一处临水的二层亭台楼阁。周边全是参天大树,枝叶繁复茂盛,犹如天然的华盖,在堂前落下一片荫凉。


    过往陛下宴请亲近的朝臣时,总归选在此处。一来幽静宽敞,二则这里有流水,可做流觞曲水。


    “凤君,奴已经去雅兰阁通知过表公子。”从外来的椿予恭敬地跪在地上,心中说不出的担忧。


    表公子进宫的意图,也就自家主子还蒙在鼓里。每日不是赐衣衫玉冠,便是给他金玉环佩。


    如今陛下突然宴请,保不齐就是瞧上了表公子,预备借此与凤君提及。


    他越想越难受,再瞧自家还认真预备晚宴的主子,再也没憋住,低声忧虑道,“凤君,虽说表公子是自家人,可他若得宠,未必会记着凤君的恩德。”


    “得宠?”颜昭疑惑地抬眸,看向脸都皱成一团的椿予,“你是说书钰?”


    “凤君,奴并非不知您的为难。陛下对表公子既有了心思——”


    “椿予,你这是说什么呢?”


    他未尽的话被颜昭略带惊讶地打断,“陛下何时对书钰有过心思?”


    旁的颜昭不敢说,单是他这些天与陛下的接触,便知陛下并非滥情之人。让她动心尚且不易,又怎么会见一个,就爱一个。


    他仔细一想,便知椿予误会了今夜的宴请。


    颜昭将核对过的菜品单子交给其他內侍送去御膳房,示意椿予起来,方道,“陛下今晚并非特地宴请书钰。不过是因为阮将军回京,为她接风洗尘罢了。正好书钰进宫没几日,陛下这才许他也一同前往,这也是看重我们颜府。”


    也不知怎得,自打书钰进宫,椿予总像只惊弓之鸟,时时提防着雅兰阁的动静。颜昭不明所以,却也知晓椿予定然是怕自己吃亏。


    不过,他和陛下情深多时,虽说他不记得,但这三年定然有许多年轻俊俏的男郎想入宫来,陛下不也没改变心意么。


    想起白日里,元苏正大光明地在阮将军面前握住他的手,颜昭面上一红,轻声道,“你放心好了,陛下心性纯坚,并非三心二意之人。”


    “奴,奴罪该万死。”


    椿予心中一松,忙不迭跪下认错。他刚刚虽是好意,却也犯了妄议帝王之罪。


    若是过去的凤君,多半是要因此对他小惩以戒。但如今的颜昭并非是那个将规矩礼法挂在嘴边的端方凤君。


    “快起来吧。不知者无罪,况且你也是为我着想。”颜昭免了他的礼,并未计较,“只是以后这样的话,且莫再说。不然若是被陛下听到,定会认为我与她离了心,生出了嫌隙,这才不信她的为人。”


    “是,奴谨记在心。”椿予忙不迭的应下。


    颜昭忖了忖,又道,“陛下很看重阮将军,你先去玉淑阁盯着些,今晚断不能出了岔子。”


    椿予领命,带着些手脚麻利的內侍匆匆前往玉淑阁筹备。他才出福宁殿,迎面就碰上躬身前来的崔成。


    “崔掌事。”椿予低首与他行礼。


    “凤君可在殿内?”崔成脚步一顿,低声问道。他身后,还有几个端着华衣玉冠的內侍。


    椿予眉心跳了几跳,点点头,忍不住又小声打听道,“崔掌事这些衣衫玉冠,可是陛下送来福宁殿的?”


    “你说这些?”崔成笑笑,“这些是陛下特地吩咐要送给书钰公子的。”


    椿予面色一僵,却也不敢露出丝毫担忧。眼瞧着崔成迈步往福宁殿去,再一想凤君刚刚笃定的神情,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才继续往玉淑阁去。


    檐廊下內侍恭敬地排成一列。


    崔成跪在桌案前,正细细禀着元苏的意思。


    “凤君,阮将军年少有为,若是能与表公子结成姻缘,当真是一桩极好之事。”


    颜昭自然知晓阮程娇极有能力,只不过姻缘一事,尚需看看书钰自己的意思。他有所迟疑,崔成又道,“奴斗胆,尚有一事相禀。”


    崔成随主,亦不是多话之人。颜昭好奇地看了他一眼,点头应允,“但说无妨。”


    “陛下于阮将军极为青睐。今日凤君去御书房时,奴曾有所阻拦。”


    崔成一提,颜昭有了点印象。那会他原本打算是要去暖阁等陛下的,是崔成上前,将他直接引去了御书房。


    “奴并非有意阻挡凤君去路,只是当时,是阮将军歇在陛下的暖阁之中。”


    崔成说着,小心翼翼瞄了眼颜昭的神情,见他微微皱眉,忙接着解释道,“只因阮将军入宫时,陛下正在早朝。她本是等在御书房门口的,是陛下知晓了此事,这才命人请阮将军去暖阁先歇着。”


    “待陛下回来,阮将军因为舟车劳顿,竟在暖阁中安然熟睡。”崔成将头又低垂了几分,“过往陛下也曾体恤下臣,奴却觉得陛下今次于阮将军却是诸多照拂。是以奴觉得,若是表公子能与阮将军结成姻缘,是他的福气,且此事于凤君,于颜府都是一大保障。”


    颜昭默然。


    崔成这话说得不错,既然陛下这么看重阮将军,那她的品行定然无错。况且阮程娇他也见过,姿容身形皆为上乘,说不定此次,当真是书钰的姻缘已到。


    想到这,颜昭点头,“你且去回话吧。我会好好撮合书钰和阮将军。”


    夜中一轮弯月,清辉满地。


    临水的二层楼阁里,云郎抚琴献舞,正是热闹。


    元苏与颜昭一同坐在上首,下首两侧分别对座着阮程娇与书钰。女美男俊,单是瞧着都觉得极为登对。


    一巡酒过。书钰面上渐渐被清酿沾惹出淡淡的红意,他眼眸如水,正脉脉地偷瞧着上首的元苏。


    亏他还以为早前那一露面,已然失败。却没想到原是柳暗花明,陛下不仅记着他,甚至还专门命人送来了衣衫玉冠。


    看来还是表姨有远见,事先便让人教了他拿捏女郎的法子。


    书钰心中得意,垂眸多饮了几口清酿,一抬头,就见颜昭眉心紧蹙。


    是了,表哥是该有所忧愁,今夜之后,他一旦侍寝,只怕表哥往后会继续无宠。


    “陛下。”


    他离颜昭近,丝竹管乐之中,男郎压低的声线并未逃过他的注意。


    书钰竖起耳朵,静静听着上首断断续续的交谈。


    颜昭刚刚才用了些青菜,长时间的过午不食,让他对着这一桌珍馐也并无多少食欲。原本只是想简单的吃一两口,偏偏陛下不允,无声无息地给他玉碟里布了好几种菜肴。


    虽说量并不多,可要一口一口吃进去。颜昭总觉得自己腰间立马要堆上一圈软肉。


    隔着宽大的衣袖,男郎悄悄勾住元苏搁在膝上的小手指,轻轻与她商量道,“陛下,这一盅鲍鱼粥我不吃,好不好?”


    看过来的眼眸可可怜怜,元苏神情未变,又亲自夹了一块清蒸的鱼腹肉放在颜昭面前的玉碟里,“不许挑食。”


    话音才落,勾住她小指的那只手登时要松。


    元苏顿了顿,微微侧脸,又温了声线,“凤君不是才答应过孤,要养好身子的吗?”


    他是答应了,可是,可是,陛下给的太多,他真有些吃不下了。


    颜昭蔫蔫地垂下眼,就听身侧的元苏压低了声,“凤君若是好好用膳,孤今夜还去福宁殿陪你如何?”


    “嗳?陛下原本今晚不去福宁殿的吗?”他有些惊讶看她。


    元苏被他反问的一怔,罢了,总归人的用饭习惯改变也绝非一朝一夕之事,他已经吃了一些,以后慢慢改变就是。


    她略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岔开了话道,“孤是有些事,凤君若真的用不下,只吃一口也好。”


    只吃一口的话,于颜昭不是什么难事。


    将将咽下些温热粘稠的粥,男郎忽得回过味来,期期艾艾又轻声道,“那陛下今晚还去福宁殿陪我吗?”


    元苏瞥了眼努力用膳的颜昭,心头一软,反握住他的手,低低嗯了一声。


    厅里一曲刚刚落下。


    微醺的书钰竖耳听了半日,也就刚刚这半句听得最清楚。他眼中生出些含羞的期盼,表哥还是想着颜府的,竟然主动请陛下去福宁殿。


    看来无需等上一段日子,今夜里,今夜里他便能与陛下成就姻缘。


    他心中欢喜,蓦地一抬头正对上自斟自饮的阮程娇。虽说初见行礼之时已经被她那倾城独秀的容貌所惊艳,此刻再瞧,还是会忍不住多看上一会。


    只可惜,她并非是这大晋之主。


    书钰微微叹息,低垂下眼。


    元苏早就注意着下首对坐的这一对女男,见书钰面色微红地垂下头,当即心中有数。


    毕竟,以程娇的姿容,没有哪个男郎能不动心的。


    如今,就看程娇的意思了。


    她虽然从未提及藏在心中的那个男郎是什么性子。不过以元苏对阮程娇的了解,她多半是会喜欢心性单纯的男郎。


    想起凤君最近有趣可爱的模样,元苏忍不住弯起唇角,表兄弟之间的性子多半也是差不离的。


    看来书钰,定是能解开程娇心结的那个命定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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