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末六月初的阳光渐渐火热,绿树叶深,繁茂地交错在一处,在檐廊下落下斑驳光影。


    椿予掖着手,领着一众內侍垂头候在门外。


    从里面推开的碧纱窗,隐隐约约有委屈的声音压低传出。


    “表哥,不论我怎么想,都觉得此事蹊跷。”书钰先是指天发誓,又信誓旦旦道,“况且表哥都叮嘱过不可多饮,我又怎么会当众丢那样的脸。”


    “其实这几日,我也在想此事。”


    颜昭手里把玩着小木马,眼神一抬,示意书钰安静些,“若说你只是醉酒,没道理昏睡这么长时日。但当时在宴席上的內侍都是从福宁殿中特地带过去的,要是他们当真被谁收买,有了异心,椿予必然不会坐视不理。”


    “表哥,会不会是——”书钰眉心紧皱,眼眸朝外示意了一下。


    “椿予是颜府的人,我信得过他。”颜昭摇头。


    “既然椿予和伺候的內侍都没问题,表哥难不成想说是参宴之人?”


    书钰心中有气,他来之前便已经推测是椿予暗中做的手脚,偏颜昭不信。宴席中落座的四人,这会难道要怀疑陛下还是那位阮将军?


    “或许——”颜昭稍一思量,到口的话却没有再说。书钰年纪小,人虽然聪慧,却没有多少耐心,他知道的越少越好。


    颜昭身为兄长,自然要护着书钰。男郎攥紧手里的小木马,错开了话,避重就轻道,“那夜里呈上的清酿,在树下埋了至少十年。味道醇厚,你一时吃醉了,多睡几日亦是有可能的。”


    “表哥。”


    书钰眸子一怔。颜昭这话摆明了还是不信他,他蓦地抿唇,强压住心中失望,眼神几变,勉强挤出些笑,“表哥说的也有道理,毕竟御医们也说我只是醉酒。我下次一定谨记表哥教导,少沾清酿。”


    他乖巧地低下头。


    颜昭松了口气,将手中的小木马郑重放在桌案上,道,“还有两天便是六月六,麟台晒书,宫里也要晒衣。”


    “今年我病了这一场,陛下的意思,除了晒衣晒书之外,还要去一趟云台山祈福消灾。”


    云台山在京城近郊,常年云雾缭绕。山中修了皇家道场,供奉着女娲娘娘。大晋开国百年,但凡祈福祭祀,都是在这举行。


    是以云台山中,除了道场,还有座行宫别院。


    “表哥,看来陛下如今很看重你。”书钰笑笑,无心奉承了一句。


    颜昭听着不免生出些奇怪,他与陛下一向恩爱,又如何会讲「如今」这二字。不过他并未放在心上,只道,“你也随我一起去吧。”


    去云台山祈福,御林军必然会随行。前几日的宴席上,书钰和阮将军还未说上话。他又答应了陛下要撮合这两人,此番倒是个好机会。


    只不过,在去云台山之前,他尚有疑虑需亲自找阮程娇问个清楚。


    “表哥真的愿意带我?”书钰微怔,面上一红,低头绞着自己的手指,半是羞怯半是试探,“那陛下......可会同去?”


    “此番祈福陛下也会前去。”颜昭只当他担忧自己的名声,忙宽慰道,“不过你放心好了,椿予说行宫里女男房间相距甚远,中间还隔着一座花园。到时候我会在你住所旁多派些內侍守着。”


    “不——”书钰蓦地抬眼,见颜昭被他那声惊了一惊,赶紧笑着摇摇头,“表哥不必特别关照我,去行宫别院伺候的內侍本就不会很多,自然是要紧着陛下和表哥伺候。更何况有御林军在四周守着,理应没什么问题。”


    “但你尚未出嫁。”颜昭还是担忧,想了想又道,“这样吧,到时候我让椿予将你的住所安排在我的寝殿旁边,你住得近,也好有个照料。只是这样一来,你的房间或许会小一点。”


    行宫别院的布局是仿着宫内福宁殿建造而成,离颜昭寝殿近,那便只剩靠近侧廊的尽间。


    “表哥安排便是。”书钰眉眼生出笑意,“房间大小我并不在意,只要能离表哥近些就好。”


    “即使如此,你这几日先好好养着身子。”颜昭温和笑笑,在宫里,他是书钰唯一的亲人,自是要替他打算清楚。


    两人又聊了聊家常,走出福宁殿时,书钰面上的笑容都没有消散,他脚步比来时不知轻快了多少。


    多年寄人篱下的日子,他受过的白眼与冷遇多如牛毛。论姿容与才情,他不比表哥差多少,只是因为命运,因为母父早亡,才不得不处处低人一等。


    如今眼瞧着便能一举飞上枝头,成了这后宫的主子。


    书钰心中欢喜,为日后不再卑躬屈膝,不再看人脸色,更是为日后滔天的富贵,他终是没忍住,站在廊柱后,轻轻笑出了泪珠。


    终于,他终于也能离陛下近一些。


    风吹起书钰的衣角,侧廊拐角处,正引路前来的內侍蓦地顿住脚,低声喝道,“是谁在此?”


    宫中內侍规矩颇多,檐廊下是往福宁殿去的必经之路,离明间的碧纱窗又近,自是不许內侍藏匿在此处停留太久。


    书钰缓了缓精神,慢慢从廊柱后走出,“是我。”


    “原是表公子。”內侍语气恭敬了不少,“奴这会要引阮将军前往福宁殿,还请表公子先行。”


    阮程娇?


    书钰愣了片刻,那日宴席上惊鸿一瞥,到底还是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尤其还是这样姿容明媚的女郎,他离去的脚步稍稍一顿,侧身的瞬间,低眉又偷瞧了几眼。


    內侍在前走得专心,阮程娇本就是武将,五感极为敏锐。压住自己匆匆而行的步履,也蓦地回头看了过来。


    对上书钰视线的瞬间,眉头毫不客气地皱起。严肃的气息扑面而来,仿佛一座冰山,重重地,无形地压在他的肩上。


    只一眼,就让书钰浑身僵硬,讪讪地收回目光,匆匆离去。


    阮程娇心下冷哼,一拂袖大踏步跟上几步之外的內侍。


    掀起的珠帘內,一扇山水屏风,隔开了里与外。


    阮程娇依礼跪在屏风之后。


    羊毛金丝织就的地毯上,鎏金的香炉里,丝丝缕缕地散着浅淡的香气。仿佛一层轻纱,将男郎隐隐绰绰映在屏风上的身影又模糊了几分。


    “阮将军请起。”颜昭端坐在屏风的另一边,不辩情绪。


    阮程娇颔首谢过,起身。她已经上任,一身盔甲佩剑,眉目不怒自威。却因着那张惊世骇俗的美貌,生生柔和了不少。


    “不知凤君今日唤臣前来,是为何事?”


    颜昭挑眉,往屏风看去。阮程娇常年习武骑马,坐姿极为挺拔,此刻被召见,也是丝毫不慌。


    他越发肯定自己早前的猜测,声音带笑,可那眉目间却平静,“本也不是什么大事,陛下与阮将军亲厚,如今阮将军统领御林军,我自是要再与阮将军道声恭喜。”


    阮程娇并不信,怎么说她都是外女,若非颜昭手中握着可号令御林军的玉佩,她自是不会前来。更何况,听琴识心。以他那夜的琴声来看,凤君绝不简单。


    也就只有陛下——


    想起昨日她伴在元苏身侧,闲步在御花园的情形。阮程娇不免心中低叹:要是谈治国,论兵法,元苏必然头头是道。


    唯独对身侧人容易忽略,正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于她身上则体现的淋漓尽致。


    这宫里,怕也就只有她,才会真的以为凤君是个小迷糊。


    她微微摇头,再想起元苏提及凤君时,眉眼中那若有似无的笑意。


    阮程娇目色冷了几分,她既然受命,自是要替陛下将那些藏在暗处,不易被人发觉的细节一一挖出。


    俗话都说本性难移,这些年她虽不在京都,宫里的消息却也不曾落下。


    凤君失忆?


    阮程娇不由得心中戒备,怎得就这么巧,正正好在预备选秀时,他跌了一跤就变得这般黏人。


    她嘴角微扬,做出副恭敬的模样,“臣谢过凤君。”


    “阮将军客气。陛下信得过将军,我亦是会将阮将军当自己人。只不过——”颜昭声音一转,目色沉了下来,“之前宴席上,我母家表弟醉酒却是蹊跷。不知阮将军有何高见?”


    他单刀直入,问得毫不客气。


    阮程娇是聪明人,与聪明人打交道,无需多绕弯子。


    “人多饮会醉是正常,臣斗胆,敢问凤君觉得此事何处蹊跷?”


    但阮程娇并未直接回应,反倒是将问题又抛了回来。


    颜昭早就料到,拢在衣袖中的手紧紧攥住元苏赠予的玉佩。这是陛下给他护身的物件,亦是他询问阮程娇的底气。


    他是中宫之主,宫里出了莫名奇妙的事情。理应查得清楚明白,哪怕对方,是陛下极为信任之人。


    颜昭缓缓摩挲着玉佩的纹路,暗暗吸了口气,与候在一侧的椿予微微点头,后者当即往阮程娇身前走去。


    躬身而来的內侍掌心向上,托着一个盖了素帕的玉盘。


    阮程娇往上瞥了一眼,全不在意。


    “这珠子——”,颜昭的声音淡淡地,平静直叙道,“是阮将军之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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