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红
若是陛下召见朝臣, 可就糟了。
颜昭由着內侍们服侍穿衣,眉眼低垂着,思绪早就飞远。一会想到陛下发觉自己脖颈上出现莫名痕迹时的讶异, 一会又想到这些痕迹若是被朝臣们无意瞧见该有多震惊。
他心情越发地低落。
尤其这几日朝廷中有变故, 若是因此再让那帮老狐狸生出什么旁的心思,坏了陛下的布局那该如何是好。
正想着,檐廊下来了脚步,椿予匆匆踏进内殿, “回禀凤君,陛下正在书房召见几位贵女和许大人。”
颜昭皱眉, 须臾又放下心来。
下臣不可与帝王对视,更何况是几位尚未出仕的贵女。他想了想, 又问道, “阮将军可在书房外随侍?”
“是,奴去的时候,阮将军就守在书房外。”
“这样。”颜昭略一沉思, 又问道,“阮将军神色可有什么异样?”
“回禀凤君,奴未见阮将军有异样。”椿予回忆了书房前见到的情形, 如实又道,“不过奴去的时候,表公子亦在外等候。奴瞧着,阮将军似是与他亲近了许多。”
“这样就好。”
颜昭稍稍松了口气,连近身护卫的阮程娇都没注意,那些贵女和许大人多半也不敢直视天颜。
他叠好新做的手帕放进衣袖, 往外走了几步,忽得顿住身形, 诧异道,“你刚刚说谁与阮将军关系亲近?”
“是表公子。”椿予绝对没有看错。
方才他去书房,表公子与阮将军站在一处,正低声说着些什么,见他和崔掌事一同过来,才避嫌似的站远了些。
“阮将军和书钰?”颜昭心生疑惑,以早前阮程娇对书钰的态度,这两人应该绝无可能才是。怎得来了云台山,反而关系缓和。
难不成昨日她们亦发生过什么事?
颜昭心中沉了沉,转头问道,“昨日表公子当真一直在房中歇息?”
“是。”负责伺候书钰的內侍恭敬低首道,“昨日表公子有些车马劳顿,睡了许久。奴一直在门外候着,中途还进去添了茶,表公子都盖着被睡得好好的。”
“你当真是瞧见了表公子,还是只隔着屏风瞧了瞧?”椿予到底跟颜昭在宫中过了三年,人鬼见多了,也就长了不少心眼。
如今凤君失了忆,不过是刚刚入宫时的那个小公子。他少不得要帮衬着,问得清楚明白。
“奴——”刚刚还笃定的內侍果真犹豫了片刻,被椿予一瞪,斥道,“还不从实招来!”
“回禀凤君,奴,奴的确没亲眼瞧见表公子在榻上,表公子是主子,主子休息,奴万不敢有所打扰,只是隔着屏风往里看了眼,奴发誓,当时榻上的确是有人影的。”
內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着头。
颜昭心中喟叹,面上神情未变。瞥了眼椿予,后者当即又道,“昨日山中有大事发生,凤君亦是担忧表公子,才叫你好好照顾着人。你倒好,做事马马虎虎,如何领得了福宁殿的俸禄。”
“凤君,凤君,奴知晓错了。”跪在地上的內侍越发慌乱。
“起来吧。”
颜昭心中大抵有数,刚刚椿予一细问,他便知道这其中定是有纰漏的。不过记忆中的书钰并非是个胆大的,如此看来他的确是心悦阮将军。
“以后做事再细致些。”他叮嘱了快要吓破胆的內侍,又道,“这样的事只一无二,若再有下次,你也无需在福宁殿伺候着了。”
“是,奴一定谨记在心。”
听到这话的內侍顿时松了口气,又是好一阵表忠心,
颜昭还记挂着脂膏的事,留下椿予总理行宫之事,自己坐上软轿往书房而去。
在行宫不比宫里,随行的御林军多过內侍。隔着老远,崔成便瞧见一群身着铠甲,步伐整齐的御林军跟着凤君软轿正往书房的方向而来。
他连忙迎上去,亲自扶着颜昭下了轿,缓声禀着,“凤君可得稍稍在侧间等上一会,这会子阮将军还在书房,奴瞧着,似是有要事要禀。”
颜昭淡淡“嗯”了一声,“书钰呢?”
书房门口,出了低头候着的內侍,倒是没见到书钰的身影。
“回禀凤君,表公子刚刚已经回行宫去了。”崔成心思一转,伺候着颜昭坐在侧间的软榻上,又细心禀道,“陛下召表公子入内时,奴亦在书房外。也不过半盏茶的功夫,表公子就退了出来。”
他这话说得极妙,既是回禀,又是暗戳戳地告诉颜昭,陛下召书钰前来,并非是临幸。
颜昭微微颔首,端起內侍新上的茶,稍稍喝了几口润桑。
书房内。
阮程娇正认真听着元苏的安排部署,一如早前在军中无数次与敌军对峙时的那样默契,只要她略略一个眼神,阮程娇就能立马心领神会。
“陛下当真是妙计。”阮程娇忙不迭地夸赞道。
元苏挑眉,“你怎得也学了她们的习气,过往你与孤在一处,可都是有话直说,从不溜须拍马。”
“陛下说笑了,臣也是入乡随俗。”阮程娇并不慌张,只道,“过往多在荒漠边陲,天寒地冻的,人与人相处也多是简单直白,若是费心礼数,可不得再多吃几碗饭才够动脑。”
“如今臣也算是京官,自是要学着礼仪人的习惯。更何况,臣刚刚所说都是肺腑之言。”
“你呀!”元苏略一弯唇,轻轻摇头,“可是嫌那些朝臣贵女虚礼太多?”
“是。”阮程娇点头,“明明就是一句话的事,她们非要拐着弯,试探着才肯说话。臣觉得这些人不够实诚。”
这话颇有些越矩。
元苏坐在椅上,往后一靠,闲闲道,“这便是你与她们的区别。你可知你与她们有什么不同?”
见阮程娇摇头,元苏徐徐又道,“你与孤算是年少相识,一路扶持。于孤,你既是师妹,又是亲妹。是以你与孤关系亲近,便是真有什么错,孤亦能看在多年相处的情分上,网开一面。”
“但她们。”元苏顿了顿,面色微微严肃,“是孤的臣子,生死都握在孤的手中,稍有不慎,便会招致全族灭门的下场。”
“陛下是说——”阮程娇微怔,话到嘴边,又顿住。
“正是因为身份不同,她们说话才会格外小心谨慎。程娇,这并非是她们为人不够实诚,而是对于孤的敬畏之心。”
元苏淡淡瞥了眼她,“所以,孤希望你能尽快消除成见,你们都是孤的臣子,彼此心生芥蒂只会拖慢正事进度。”
“臣明白。”阮程娇恭敬低下头去,心里却生出些欢欣。
陛下肯教她,证明她们之间并未因为三年的时光而陌生。更何况陛下所言,也说明她的确是不一样的。
“师姐。”左右四下无人,阮程娇默默换了称呼,“你的伤怎么样了?凤君定然吓坏了吧?”
“孤的伤已经没什么大碍。”元苏并未介意她改称,唇角一弯,“江远不是那样胆小的男郎。昨夜里亦是他亲自替孤上的药。”
江远?
阮程娇眸子渐沉,这多半是凤君小字。不过一夜的功夫,他竟这般有心计,哄得陛下与他亲近了不少。
说是上药,陛下的伤多在手臂、腰间,坦然相见之时,其中又会有多少旖旎,自是不必多说。
“陛下。”在外候了半日的崔成听了半晌,等里面没动静,忙缓声禀道,“凤君求见。”
“请进来吧。”
元苏朗声吩咐道,话音刚落,阮程娇便知趣地起身,往外退了出去。
她迈出书房的时候,正对上崔成扶着颜昭进门。
男郎面色如玉,颇有玉山倾倒之姿。尤其那眉眼处,比起宴席上初见,不知明媚了多少。
她不禁想到昨夜里映在窗上依偎在一处的身影,暗暗唾弃,还说什么书香门第出身,竟也这般浪荡,连陛下受伤时也不放过。
这会更是直接又追了过来。黏人到这样的地步,也亏他做得出来。简直将男郎的矜持自重全都抛到了脑后。
阮程娇低首侧身避开,扶着佩剑的手蓦地攥紧。
“陛下。”待崔成贴心地关上门,刚刚还神色冷清的颜昭当即弯弯眉眼,走上前去,将手自然地放进元苏掌中。
“你怎得没有再多睡一会。”
元苏起身,牵着他一同坐在临窗的软榻,如今时日还早。他眼下还有些乌青,一看便知睡得不甚安稳。
她越是温和,颜昭越是自责。
“陛下,我睡不着,是因为做了错事。”
他声音一低,往她脖颈看去,见元苏不解,薄唇轻抿,鼓足勇气说了昨夜乌龙之事。
颜昭兀自惴惴不安。
元苏听罢,却并未生怒。他记忆并未恢复,出了这样的纰漏也是情有可原。
“孤还当是什么事。”她看了眼颜昭握在手中叠得整齐的帕子,轻声道,“所以,江远现在也在涂这脂膏?”
“嗳,我我没有。”他不明白陛下为什么这么问,如实地摇头。
元苏旋即一笑,想起前几日发现的那桩极有趣之事,故意靠近了些。不出所料,那张俊俏清雅的面容果真渐渐染上了窗外山茶花的颜色,艳艳地铺开一片。
就是那双漂亮的眸子,也紧张地低垂下来。只余光脉脉,似是潺潺溪流,清凌凌地慢慢穿过山石。
元苏伸手缓缓拂过男郎微微泛红的面颊,她身上惯有的冷冽清香自袖中徐徐而来,“那江远现在”
低缓的声音稍稍有停顿,却藏着些笑意,明知故问道,“为何脸红?”
是他
“陛下, 我”
天,这该叫他怎么回答。
颜昭到底受了十来年的男德规训,便是再情难自禁, 也还有一丝矜持在。
男郎俊俏的面容越发红润, 微微侧开些脸。余光里,元苏还在等着。
她黛眉弯弯,显然心情正好。
“可是热的?”
也不知为何,自从凤君变得与过去不太一样, 她竟也生出了些欺负他的念头。元苏故意捏捏他的鼻尖,自问自答地说给他听, “也是,六月的天的确能让人生出一身薄汗。”
“不, 不是的。”
她的声音有些低沉, 颜昭心中登时慌乱起来,连声否定,“陛下, 我不热。”
“那——”元苏做出个思考的模样,“这就奇怪了,天也不热, 江远的脸怎么会越来越红。”
“陛下,我我”
被问得哑口无言的男郎心尖闷闷地,挣扎的眸色只是一闪而过,就被一直注意着他的元苏极快地捕捉到,她顿了顿,轻道, “孤刚刚只是开玩笑的。”
元苏起身,本想亲自倒杯清茶让快要烧透了脸皮的男郎润润喉, 解解热。
谁料,她步子还未迈开。就被心中越发慌乱无措的颜昭紧紧从后抱住腰身,“陛下,你别走!”
她定是生气了。
颜昭眼尾低垂着,隐隐泛起些泪意。本来一切都好好的,都怪他支支吾吾不肯说实话。
“陛下”颜昭深深吸了口气,索性放开了什么矜持脸面,总归她们是妻夫不是吗?
既然她们是这世间最亲密无间的一对,他没有理由,也没有道理藏着。
“我会脸红,是因为陛下。”
有些话一说出口,反而让人倍感轻松。他的声音不再畏畏缩缩,坚定又温和,“只要陛下靠近些,我的心就会就会又慌又乱,咚咚咚地像是要敲着小鼓从胸口蹦出。”
“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又很欢喜。”
欢喜到愿意摊开一切给她瞧。
“所以陛下,你别走,好不好?”他放缓了声音,哀哀地将脸靠在她的后背。
元苏神色一僵,想转过身,又被颜昭抱得死死的。她不由得长叹了口气,反握住他环在自己腰间的手,“孤不走。”
“真的?陛下没有生我气?”他躲在她背后闷闷地问道。
“孤真的不走,况且孤并未生气。”元苏微微蹙眉,有些后悔。本来是想逗逗人的,结果一不小心,还惹得他又难过起来。
“孤起身,只是想给江远倒杯茶润喉而已。”她耐着性子低声哄着。
颜昭一怔,低垂的眼尾渐渐上扬,手却还紧紧抱着她的腰身,“我不渴。”
“真的不渴?”
元苏听着背后略带了些笑意的声音,眉眼渐渐舒展开来,“崔成今早新沏了一种茶,甚是回甘。孤早上喝过,就想着要给你尝尝的。既然江远不渴,那就算——”
“陛下,我我刚刚又有些渴了。”靠在她后背的男郎果然反悔,脸蛋轻轻在她腰间蹭了蹭,矜持地放开手叠在膝间,唇角一弯,“我也想尝尝。”
元苏微微侧脸,瞧见的便是颜昭冷清自持地端坐在软榻上的模样,哪里还有半分耍无赖不肯松手的执拗。
倒是那张俊颜,依旧艳艳地生着红。
她唇边泛起些笑意。
一杯清茶放在榻上的矮几,元苏简单与他说了一会的安排。
“陛下要我先走?”颜昭一愣,下意识摇头,“那陛下若是有危险怎么办?我不走,我要跟陛下在一块。有我在,我可以帮陛下挡着。”
“又说胡话。”元苏伸手越过矮几,轻轻点在那张乱说的唇上,“孤是女郎,又是武将。必不会让自己的凤君做挡箭牌。”
“可是,我不放心。”颜昭低垂下眼,“陛下让阮将军护送我,那谁来护着陛下。”
“孤习武多年,武艺并不比程娇差。江远不必忧虑。”元苏忖了忖,低道,“只是此次要委屈一下书钰。”
颜昭一顿,忽得想起椿予提过的事。
“陛下是想——”他迟疑地看向元苏。
“不错,所谓做戏做全套。程娇建议,让书钰暂代你,坐着辇车回京。”元苏并未觉得此举有什么不妥,只道,“至于他的安全,孤也有安排。”
“陛下,与其让书钰代替,不如还是我陪在陛下身边,”颜昭既担心元苏,也忧心书钰的安全。
“江远可信得过孤?”
元苏知道以他的性子,必然放不下心。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更何况,她已经做出了安排,正所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不会因他的忧虑而改变。
颜昭默了片刻,点头,“那书钰呢?他怎么说?”
书钰年纪还小,许是并不知道刀剑无眼的道理。
元苏道,“他很是勇敢,况且孤也许诺,等此次平安回京,便答应他一件事。”
说到这,元苏满是欣慰地与颜昭又道,“此次程娇对书钰言语中多有赞誉,看来这两人婚事能成。孤猜书钰要孤金口玉言许诺的,多半就是他与程娇的婚事了。”
颜昭微怔,一时也难不准她们两人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
“还有。”元苏瞧了眼外间的天色,低声又嘱咐道,“今早孤给你的那个匕首,一定要随身带着。”
“我明白。”颜昭点点头,此次多半凶险。若是路上他真的被算计遭遇了什么不测,这把匕首便能保全他的清白。
他坚定异常,元苏只听了一句面色就严肃起来,“孤给你这把匕首,只为防身,绝非自我了断。”
“可是,若我被贼人掳走,只会给陛下抹黑。”颜昭怔怔地瞧着她,他早些年学过的那些规矩,都是教他一死以留清白在人间。
“若你当真遭遇了不测,那便是孤这个妻主无能,护不住你。”元苏蹙眉,“真到那个时候,江远绝对不可生出了断的想法,人生在世,只有活着,才有无数可能。你要坚持,孤一定会去救你。”
“这匕首,刀尖永远向外,不可对内。”
她手把手教了他几个出其不意的招式,“你不曾习武,与那些女郎相比力量悬殊,到时候若是慌乱,记住这几处要害,乘其不备,找准时机狠狠刺过去!”
“陛下,我都记住了。”颜昭小心地将匕首收进袖中,避过矮几,与她依偎在一处,“我会等着陛下。”
不论在哪里,他都会等着她。
晌午刚过,回京的队伍浩浩荡荡从云台山一下来,便分开而行。朝臣家眷和內侍多由阮程娇领着大部分御林军先行护送,剩余的御林军则围绕在天子辇车前后迟了半刻出发。
明黄色的车幔极其显眼,尤其端坐在轻容纱薄帘后的两人,虽不辩面容,却瞧得出华贵非常。
从云台山往官道上还需经过一段四周山石林立的窄路。这样一来,辇车四周围绕的御林军不得不分布在车马前后缓缓通行。
将将行进了一半,不远处忽得有大石从山坡滚下,不等御林军向上查看,大量的带着火的羽箭嗖嗖自窄路两旁的山石后射出,几乎顷刻间,便引燃了车幔。
井然有序的御林军立马上前护驾,身着华服的男郎首先便救了下来,还不等她们继续动作,火油从天而降,冒着黑烟的车幔登时化作熊熊烈火。
“冲啊,尔等随我一同杀了这个冒牌货,为怡亲王报仇,为大晋正凰室血统!”嗖嗖的羽箭声中,不知是谁振臂高呼。
大批的黑衣蒙面人从山林中窜出,还不等她们大杀四方。又是一声号令,早就在此埋伏的近卫军忽得一涌而出,而领头提着长剑的,正是换了一身骑服盔甲,英姿飒爽的元苏。
她眉目肃然,见装扮成她和颜昭模样的书钰、高采蓉被救到了后方。
一夹马,剑如飞虹。
窄路中的形势陡然翻转。
而早先由阮程娇领队护送的朝臣家眷,也平安的到了官道。
她一路都沉默不语,眉心紧皱。纵马亦步亦趋地跟在其中最不显眼的一处马车旁。
整个人都紧绷着,魏盛妤和许应书两人亦在车马队伍的首尾处留神警惕。
直到马车进宫,又亲眼瞧着颜昭走进福宁殿。
阮程娇这才松了口气,快步往宫外走去。
陛下还未传回信来,她不放心。而且那一段地形她也看过,空间狭窄,两队人马对峙极易受伤。
更要命的是,陛下昨夜杀红了眼的那个神情,别说是旁人,就是她在一旁见了,也觉得胆寒。
阮程娇不敢耽搁,翻身上马。身侧,许应书纵马过来。
“阮将军可是要原路折回?”她略一拱手,直接问道。
“正是。徐大人有何指教?”
“陛下早就料到阮将军此举,是以特命我在此等着。”许应书与阮程娇并无多少交情,也就这两日匆匆打过个照面。
以女子而言,阮程娇的长相着实貌美。相书有云,有此等姿容者,多主妖异。却也着实令人过目不忘。
“陛下为何要我等在此处?”阮程娇不解,一提缰绳,就想越过许应书往外而去。
却没想到,许应书看着文绉绉的,倒也是个练家子,尤其马术更是了得。阮程娇几番都被她拦了下来,眉眼一皱,腰间长剑直冲许应书面门。
好在许应书早有准备,侧身拔出竹笛一挡,矮身反手一推。
啪嗒——
原本好好握在手心的笛子咕噜噜跌落在地,许应书蓦地从阮程娇心口收回手,耳尖微红。
她愣神不知所措,得了空隙的阮程娇压根没有注意许应书的异样,只一夹马肚,得得地往外冲了出去。
有近卫军在陛下身边,她并不担心。
但若是陛下再露出昨夜的那种神情——
阮程娇心中惶惶不安,忽得想起早些年母亲未离世时与她说过的话。
「元苏这孩子并非普通人,此生若入天家,多会损耗心神,易沉浸在血腥刺激之中寻求安稳。」
「程娇,你答应娘,此生绝不可与她再生牵绊。」
她起初,其实并不明白娘话里的意思。直到娘去世,直到她追着元苏的脚步,一同丈量过边疆荒漠,一同纵马杀敌。
在那些月下剑舞的夜里。
在元苏为她一次次挡了剑伤,却还笑着安慰她的时候。
她终于明白了娘话里的深意。
三年西南时光,纵使充实依旧,她却并不开心。直到听闻那些大臣纷纷上奏,请求元苏广纳后宫的时候。
她在娘的坟前跪了许久,方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回京。
可是—
可是,凤君怎么会这么巧,在这个节骨眼上失了忆。
她的回京似是一场笑话,既然她成不了他,那就做陛下最为锋利的剑。
阮程娇眉心紧皱,快马加鞭的朝云台山方向而去。
装睡
“阮”回过神来的许应书一愣。
男子为官, 在大晋并无先例,况且他一副女郎装扮,只怕是佯装女子。如今她意外识破这个惊天秘密, 一时也不知该不该再称呼他为将军, 忙纵马也追了上去。
官道上尘烟四起,一前一后两匹马得得的马蹄声很快就被迎面而来的大队伍压住。
阮程娇一拉缰绳停住□□的马匹,怔怔瞧着一身戎装的元苏靠近。
与三年前,并无二致。
他眼眶蓦地泛酸, 却又强忍住,低垂下头, 思来想去,万般思绪也只化作一句, “陛下, 凤君已然安全回宫。”
“嗯。”元苏颔首,她如今的神情远非整日端坐在金玉宝座上的冷肃。眉目飞扬,犹如出鞘的利剑, 泛着慑人的光。
阮程娇最是喜欢的,就是这样的元苏。
若非低垂着头,几乎很难瞒得住旁人。偏许应书不同。她骤然知晓了阮程娇男扮女装的事, 心中正是猜测万分,极为注意阮程娇的一举一动。
她看得明白,心中不免生出些唏嘘。
世间多情,人最无情。不喜不爱偏装深情,是为无耻。动心已久又强压情愫,是为苦衷。
她不知晓阮程娇有什么不可说的缘由, 一直隐瞒身份陪在陛下身侧。但以她在云台山所见,只怕阮程娇会情苦。
她本就是文人出身, 这会再看默默跟在陛下身后的阮程娇,忍不住又是一声长叹。
一行人浩浩荡荡回宫,大理寺和刑部当即就将活捉的几个头目锒铛下狱,多方审问定罪。
到入夜之时,元苏放有时间缓口气。
她疲累至极,困乏的泡在御池里,还没片刻功夫,便后仰着枕上崔成在御池壁叠放好的棉巾,沉沉睡了过去,
“陛下。”候在外的崔成等了好半晌,也不见元苏出来。他忖了忖,召了几个规矩的內侍,几人一同有序地往御池里去。
轻而缓的脚步在屏风前站定,崔成稍稍瞧了眼屏风那边的动静,见陛下还睡着,忙低了声,“陛下。暖阁已经备好,请陛下移驾歇息。”
“暖阁?”元苏迷迷糊糊掀了掀眼皮,她几乎一个日夜没有休息,又在云台山耗费了太多体力,这会鬓间发懵,昏昏沉沉地不愿醒来。
“陛下?”
崔成小心出声,屏风那头却没有半点动静。过往他也见过这样的情形,每回都得凤君前来,也不知他是怎么唤醒的陛下。
不多时陛下就会强撑着精神回暖阁歇息,而凤君亦是冷清如仙地独自回福宁殿去。
如今凤君失了忆,也不知能不能与过往一样,成功唤醒陛下。
他心中喟叹,转身遣了个內侍匆匆往福宁殿而去。
长长的甬道,因着天色渐暗,
弋㦊
早就点上了灯笼。
福宁殿门外更是光亮,內侍匆匆禀了缘由。颜昭哪里还坐得住,坐着凤仪车便往庆元宫去。
他忧心忡忡,连带着候在身侧的椿予也紧张不已。
“凤君莫要担忧,有些事就是在不经意间慢慢回想起来的。过往您做得到,今日也一定可以。”
“陛下一旦睡熟后,很难中途醒来吗?”颜昭听得越发忐忑,他倒是想忆起过去,偏偏怎么想脑海里都空空如也。
加之连崔成也说此事唯有他才能行,男郎心中越发没底。
“回禀凤君。陛下素来浅眠,只有在疲累过度时,放会出现这样昏沉不肯醒来的情形。早前有內侍大着胆子去唤陛下,直接——”
崔成略一犹豫,躬身如实又道,“直接被陛下在昏睡中摔了出去。”
常年习武之人,总会有本能行为。就元苏而言,她本就是个极为警惕之人,若非着实太过劳累,也不会睡得这般沉。是以当有不熟悉的气息靠近,几乎是下意识地,就会使出杀招。
手中有了动作,人也会瞬间清醒。
“陛下最厌恶的,便是被人这样强行唤醒。”崔成恭敬地又行了大礼,“唯独凤君不同,是以过往都是凤君亲自前去唤醒陛下。”
刚刚还兀自忐忑的男郎登时眉眼一亮,喜滋滋地翘起唇角。
陛下信任他。
虽说他想不起过往的事,不过唤醒陛下,应该不难。
颜昭将身上的大氅递给椿予,深深吸了口气,脚步轻缓地迈过门槛,往御池而去。
屏风前,內侍们大气都不敢出,眼观鼻鼻观心的低垂着头,各人手里拿着陛下一会要换的里衣,擦水用的棉巾。
颜昭瞥了眼,人多他到底有些不好意思。略略清嗓遣了他们出去。
这才将手捻着衣袖往后稍稍一背,探头探脑地往屏风走去。
那一边的人影朦胧,却并无转醒的迹象。
看来陛下的确睡得很沉。
要是过往,她早就听见了他的脚步,然后转过头来,眉眼温和地瞧着他。
他还是头一回见她睡得这般踏实,
颜昭脚步在屏风前顿住,侧脸露出半只眼,噙着笑往里打量看去。
入目便是露出水波的半个肩头,元苏面上尚有热气蒸出的红意,眉眼舒展,似是正做着美梦。
颜昭认真看了好一会,才悄悄用手捂住自己的心口,深深吸了口气。
海/棠春睡,远比话本上写得更乱人心志。
就连落在羊毛毯上的脚步声,也愈发的轻微。他脱下鞋子,净了脚,又挽起裤腿。一切都准备就绪,才一点一点靠近睡熟了的元苏。
水波漫漫,挡不住其下的好风光。
颜昭耳尖一红,因着元苏未醒,倒也没有太过紧张慌乱,只心虚地凑近了些,轻声唤道,“陛下——”
那双漂亮的眸子偷偷往她身上一瞥,又一瞥。
见元苏没什么反应,忖了忖,又伸出手轻轻点了点她露出的肩头。
本该立马就收回手的,偏生指腹上的触感太过温暖,颜昭顿了顿,大着胆子看了看长睫紧闭的元苏,眉眼一弯,悄悄又伸出手,点了点她的侧脸。
他还没有这样接触过元苏,整个人紧张之余又藏着些许激动欢欣,忙忙碌碌的指腹像是落在花瓣的蝴蝶,从沉睡的侧脸一点点丈量到她舒展的眉骨。
“陛下。”
他的声音稍稍大了些,见元苏还是没反应,心中疑惑的同时又生出些庆幸。
至少陛下记得他的气息,只沉沉睡着。
不过在水中睡得太久,总是不好的。颜昭收了好奇玩闹的心,跪坐在她身后,小心地又提高了些音量,可元苏也只是眉心微蹙,侧脸背过身去。
颜昭:“”
难不成,他过往不是这么唤醒陛下的?
男郎一时摸不着头脑,愣在原地,
不是用声音,那——
颜昭整个耳朵立马烧了起来,眸光潋滟地瞧了眼背过身去的女郎,眉眼弯弯,悄悄捂住自己的唇,藏起了笑意。
他就知道,她们是一对情比金坚的爱侣。自己叫醒陛下的方式自然不会普普通通。
总归他还欠她一个「厚此薄彼」。
男郎提起裤腿亦跟着转了过去,先是摸了摸自己的唇有没有发干,又深深吸了几口气,俯身靠过去,才发现她的侧脸被散开的乌发遮挡了不少。
颜昭撅起的嘴唇蓦地收回,眸光微闪,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拨开那些发丝,不过两日光景,她的下巴就又瘦削了几分,眼窝下泛着淡青,瞧着就知她的确累到了极致。
心中的旖旎慢慢散去,颜昭一本正经地跪坐在她身侧,温柔地捧住她的脸,重新俯身。
啵唧——
轻轻地吻落在她的侧脸,一如她们的约定。
“陛下,我们回暖阁去,好不好?”
低柔温和的声音落在她的耳边,熟悉的话语,带出了曾经在梦里出现过的那个声音。
元苏掀了掀眼皮,恍神间,就瞧见她娶回来的男郎,正微红了脸,好似犹豫着什么。
哗啦啦——
从水中伸出的手臂修长,还有些新的伤口。泡水久了,蓦地接触到些冷空气,新伤后知后觉地疼了起来。
元苏却不以为意,单手撑着池壁从水中起身,眉眼淡漠地看着跟过来,一脸又惊又喜递着棉巾的男郎。
她还未完全醒,也没有意识到如今在她面前的,是那个会黏着她的江远。而非冷冷清清,不苟言笑,只会与她说许多规矩的凤君。
“你怎么会过来?”
“嗳?”颜昭微愣,如实道,“是崔成说陛下睡熟,所以我——”
“有劳凤君,夜深了,孤也不便留你。”元苏头脑还沉着,随手扯过內侍备好的里衣披在身上,见身后没有动静,当即疑惑地瞥了一眼。
余光里,刚刚还眉眼弯弯的男郎已然微微低头,手指绞在一处,满是无措。
“陛下,我真的不能留下来吗?”
他已经沐浴过,也带了小木马和小木剑过来。可陛下突然冷冰冰的,让颜昭想黏过去的脚步迟疑。
这声音委委屈屈。
元苏蓦地一怔,忽得清醒过来。眼下守在这的,是她的江远。
可话都说出了口,她又是一国之主,总不好出尔反尔。
正僵着。
身后过来的脚步,一点一点悄悄挪着。
颜昭鼓起勇气,见元苏没避开,手指一伸偷偷攥住她的衣袖,“陛下,我今天带了真的药膏,你的伤泡了许久,需要重新涂药的。”
“我我不留下,我帮你涂完药就走。”
话是这么说,可等颜昭真的一一替元苏把伤口重新包扎,又涂抹完药膏。
外间的夜色早就深沉。
元苏不说话,颜昭也不好说留下。
眼瞅着凤仪车就要备好,男郎灵机一动,忽得极为夸张地打了几个哈欠。眼眸紧紧闭上,顺势倒在他一早偷偷摆好的软枕上,嘟嘟囔囔道,“陛下,我我好困。唔,我我要睡着了。”
走?
他才不要走。
颜昭手脚麻利地给自己盖好锦被,装作熟睡的模样。陛下这两日才动了刀剑又受了伤,无论如何,他都得在她身边陪着才好。
只不过他也是头一回在陛下面前装睡,长睫低垂,却又好似振翅的蝴蝶,紧张地直颤。
察觉到元苏打量的目光。
佯装睡熟的男郎愈发忐忑,几乎要压不住慌乱的心跳。
他真的很不中用。
颜昭心中颓然,只要被陛下一瞧,他藏在腔子里的那颗心就仿佛秋来枝头挂着的柿子,沉甸甸地又被风吹着,摇摇晃晃,忽上忽下。
可事到如今,他睡都睡了。陛下总不会真的将他送回福宁殿去吧?
颜昭心中无底,猜测纷纷。
元苏早就没了困意,单手撑脸好整以暇地瞧着他面上的神情改变,唇角一弯,俯身往他耳边低低提醒道,“江远,可是忘了什么?”
相谈
他忘了什么吗?
正装睡的颜昭微愣, 却又不好直接问她。心里暗暗猜测了许多,始终没有头绪。
他眼皮微颤,犹犹豫豫不知该不该睁开眼。
“陛下, 奴已经遣了凤仪车回去。”暖阁外, 崔成的声音低低响起。
元苏浅浅嗯了一声。
窗外渐渐起了风,吹得枝叶摇晃,噼噼啪啪打在一处。
她应声往窗外看去,瞧着那一轮月落下清辉, 皎洁了夜色。元苏的心忽得静了下来,身侧亦有了细小的动静。
无需她低眸去看, 那熟练地溜进她怀里的人,已经自然地伸出手抱住了她。
“陛下。”颜昭悄悄睁眼, 唇角压着笑意, 总归凤仪车也遣了回去,这会再召来,也不是陛下的性子。
他无需再装睡, 只轻声问道,“你刚刚说我忘了什么?”
那双漂亮的眸子满是好奇,哪里还有半分困意。
元苏笑笑, 却没有继续之前的话。他眼神着实纯净,对着这样的眸子,元苏实在无法说出那些孟浪的话。
即便,她是他的妻主,本可以要求他做任何事。
一如过去的三年,知道他怕, 她也从不强求。
“陛下,你就告诉我吧。”偏偏颜昭好奇极了, 脑袋蹭在她的前襟,软软央着。
“江远。”
元苏无奈地用手点了他的鼻尖,轻捧起他的脸,“孤还有事问你。”
“陛下要问什么?”被岔开话的男郎果真分散了心神,眉眼弯成了好看的弧度,“只要我知道,都告诉陛下。”
这模样既亲昵又依赖,瞧着元苏心尖泛软,声音不自觉地温柔下来,“孤过往累极时,旁人都叫不得,唯独江远可以。”
唯独。
这两个字仿佛一道和煦的光,让那双仰起的眸子越发清凌,亮晶晶地看着她,明明笑意都压不住,却还努力地抿住唇,强装着平静。
“是以孤一直很好奇,江远是如何叫醒孤的。”
元苏的脾性,她自己最是清楚。平日里倒没什么,一旦累极入睡,难醒不说。还会因为深深刻在骨子里的戒备,对冒然唤醒她的人出手。
这毛病在军中就有,那个时候有知根知底的程娇。等到了宫中,她开始还觉得处理政事必不会比行军打仗疲累。却不想真的拿起朱笔批阅奏章时,才意识到什么是身心俱疲。
有一次连着几夜未睡,也是在那个时候,宫里近身伺候的人全都知晓了她的这个怪癖。
还是凤君出面,也不知他怎么叫醒的自己。
她低眸看向舒服窝在自己怀里的男郎,本想问问他,叫醒她的时候就不怕自己也会受伤吗?
可凤君又忘了前事,问了多半也答不出。
倒不如问他个简单的。
“我”
刚要如实回答的颜昭蓦地一顿,悄悄捂住嘴。差一点儿,他就把自己偷亲陛下的事说了出来。
“我就只是轻轻在陛下耳边唤了几声。”他简单地总结了一句。
元苏微怔,若说她信任之人,前有程娇后有凤君。这是她唯二不会在睡梦中出手之人。
但早前在军中,便是程娇也无法成功将她唤醒。多数的情况,都是程娇守着她,直到她睡够了,自然睁开双眼。
“就只是这样?”她稍稍蹙眉,有些惊讶。
颜昭正心虚,这会忙不迭地点头,一双眼坚定万分,生怕元苏在多问几句,就会被她套出实话。
他虽然是喜欢陛下,与陛下也是一对恩爱的妻夫。
可是偷亲自己妻主的事,怎么说都极为大胆,没有规矩。他自己知晓就罢了,哪里好意思讲出来。
总归陛下并不知晓,颜昭打定主意要瞒下此事。忖了忖又道,“陛下真的睡得很熟,我在你耳边唤了好几次,陛下才有清醒的意思。”
“陛下。”他伸手轻轻拂过她眼下的乌青,“我来之前瞧过书钰,他很好。谢谢陛下护他周全。”
书钰是颜府中人,若是母亲提前知晓,定会嘱咐书钰务必做好陛下吩咐之事,哪怕是要丢了性命,也绝不能有辱圣命。
他原本也很担心。
毕竟在大晋之中,男子的性命犹如草芥。若是能为家中添份光彩,豁出命去也值得。
就是这凤君之位,也多亏陛下待他好,与他恩爱有加。否则,家中早就会想着法再送人进来。
他心中叹息,却也庆幸陛下是个仁慈之主。
“他与你很要好,孤自然要护着他。否则若他真的出了什么事,江远定会哭红了脸,难过伤心不是吗?”
“陛下”颜昭一呆,所以陛下会护着书钰,是因为他?
原来,他在陛下心中,竟也这么的重要。
刚刚还有些颓然的男郎蓦地开心起来,眼眸亮闪闪地眨了眨,压住了泛酸的眼眶。
“陛下,你待我真好。”
“又说傻话。”元苏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孤娶了你,自是要对你好的。”
“”
眼泪就要泛滥的颜昭忽得愣住,陛下这话的意思是——
不论是谁,只要是她娶来的,都会对那人很好?
漾在心口的甜蜜登时变了味,酸溜溜地在心尖来来回回浸了个透。
偏元苏还未察觉,只道,“不然孤如何称得上是女子,又怎么能给天下女郎做出表率。”
“”
颜昭越发地沉默。
原来陛下只是做表率才会对自己的夫郎好。
他闷闷地松开缠在她腰间的手臂,唇角一垂,利落地翻过身背对着一脸正经的元苏。
“江远?”
元苏显然没意识到哪里不对,她向来在女男之事上不上心。过去凤君清冷话少,她亦乐得清闲。
如今的凤君性子有趣又有话直说,也省去了她不少麻烦。
见刚刚还黏在自己怀里不肯松手的男郎忽得转过身去,又不作声。只当他担忧了一日也有所疲累,伸手将半开的碧纱窗关紧,又细心地替他掖了掖被角,这才躺在自己枕上。
她本就还未睡够,这会心神俱松,很快又重新睡熟。
独自憋闷,气鼓鼓等着她来哄的颜昭:“”
陛下真是——
他静静坐起身,抱膝瞧着身侧已经睡熟的元苏。
满心的酸涩在瞧见她的那一瞬,早就化作了无根水,万般柔。更何况她困成这样,还记得替他掖被角。
颜昭微微抿唇,无声地露出个笑。
这些天的相处,他也看得明白。处理旁的事她总是游刃有余,唯独女男一事,她并不擅长。
其实这于他来说,反而是好事。
陛下于情字迟钝,也就意味着她过往并不曾醉心风月。
说不定。
颜昭耳尖一红,重新躺在软枕上,一点点小心地蹭进她怀里。仰起脸看着她睡熟的面容,眉眼弯弯。
说不定啊,他还是陛下第一个放在心上的男郎。
「第一个」
这三字只想想都犹如浸了蜜的糖,甜滋滋的暖和了身心。刚刚那一点酸溜溜早就烟消云散,颜昭小幅度地仰起脸,轻轻与她蹭了蹭鼻尖,这才满意地重新窝回她怀里。
星如流萤,梦压清河。
最近,颜昭宿在暖阁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椿予掖着手在殿外守了一宿,过往的忧虑日渐淡去,面上不知舒展了不少。
倒是刚刚换值候在御书房前的阮程娇,眉心紧皱,仿佛有什么心事。打眼瞧见暖阁外等着的椿予,眼中的厌烦越发明显。
他从未听过大晋哪位凤君会如此不顾规矩,不懂矜持。
陛下的脾性,阮程娇自信不会有人比他更清楚。元苏自小就喜欢狸奴,尤其那种瞧着脸蛋圆圆又乖顺的小猫,她最是喜爱。
有时候遇见这样的狸奴,她宁愿自己饿肚子,也要趁着午休的时节下小河捉鱼喂那些喵喵撒娇的小猫。
如今凤君故意做出这副乖顺黏人的模样,就如同那个时候缠着她的那只小猫。
陛下一时觉得新鲜也不足为奇,可若是再有这样的男郎出现,她就会分清楚什么是新鲜,什么才是喜欢。
颜家男郎姿容都不俗,又懂书画琴艺。唯独不同的,便是两人的性子。
阮程娇躬身垂头,静待那俊朗的身影坐上凤仪车离去,方浅浅勾起个笑。
元苏下了早朝回来,才踏上玉阶,却未跟往常一样直接走进御书房。她身形顿住,不经意地往暖阁方向瞥了一眼,没见着总是守在颜昭身侧的椿予。
忖了忖,又侧脸问着候在身侧的崔成,“凤君呢?”
凤君?
崔成一怔,圣意总是不可琢磨。忙禀道,“凤君今早辰时便已经回福宁殿去了。”
元苏心头有些说不出的异样,眉头微蹙,倒也没说什么,只道,“召许大人过来。”
“是。”崔成掖手退下。
一窗日光,暖洋洋地洒进御书房。许应书匆匆赶来的时候,元苏堆积在桌案的奏章已经少了多半。
“臣,许应书参见陛下。”
她昨日已经重新任职翰林院编修,一身青素长裙,腰间缀同色衣带。
元苏抬眸瞥了她一眼,搁下手中的朱笔,“怡亲王一事,你做得很好。”
“陛下谬赞。”许应书谦逊地低头,“此事全因陛下未雨绸缪,臣等才能顺利成事。万幸不负陛下所托。”
元苏微微颔首,“你有大志肯拼,孤甚为欣慰。”
如今朝中局势明朗,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她亦需将朝中的旧人逐一换新。
许应书为人聪颖,是个不错的人选。
今日她召许应书来,也是要对其有所奖赏。
是以许应书离开御书房时,面上一直带着笑。她年少中举,一路科考入了春试,就因为不曾给主考塞些银两,差点儿落第。
得亏遇见了当初刚刚登基微服私访的元苏,得她相助,方能在翰林院有一席之地。
如今蛰伏许久,终于能报知遇之恩。
许应书心中很是畅快,走下台阶时,余光一瞥,忽得瞧见正与其他御林军交代什么的阮程娇,登时心中一跳。
他怎得还在宫中任职?!
“阮将军。”待阮程娇忙完,等候多时的许应书上前,拱手,“在下有几句话想与阮将军细谈,不知将军可有时间?”
阮程娇心中讶异,他与这位许大人并无交情。她却提出密谈,着实有怪。
只不过他跟在元苏身侧已久,将她那不动声色学了个七七八八,是以面上并未露出惊讶,只忖了忖,点头,“许大人若是不急的话,我午时有些空闲。”
午时,日光最盛。宫中各处几乎都静悄悄地在休息。
选在此时,即不会有太多人瞧见,亦能先细细思量一番她究竟要说些什么。
许应书自然不会否决,拱手道,“那在下午时在碧澜馆前的凉亭等候大人。”
狸奴
碧澜馆就在翰林院西侧, 平日里主要供编修们在宫中歇息。四周栽满了梧桐,沿着绿荫小路往前行二十步左右,就是个八角凉亭。
许应书约阮程娇的地方, 便是此处。
午时刚过, 碧澜馆里渐渐静了下来。许应书与同僚们闲谈了几句,有人说起了今年侍读学士人选。
“陛下好学,重起侍读学士乃是好事。不如就从今次编修中选上几人先在翰林院讲学论经,胜者则推举为侍读学士, 每日为陛下讲读经史,如何?”
“此法甚好, 既能相互切磋,又极为公平。”其余人连声附和。
许应书也觉得这个法子不错, 与众人一同商定了比赛时日, 方拱手行礼,缓步从碧澜馆走出,远远就瞧见一身盔甲, 持剑背身而站的阮程娇。
他迎着正烈的日光,腰板挺得笔直。乌发高高束起,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传来, 微微一侧脸,冷淡地看向许应书。
“阮将军。”
知晓他并非女子,便是阮程娇现在仍然一副女郎装扮,许应书走到离他尚有三步远时,就停了下来。
“许大人,你我都比较忙, 长话短说吧。”阮程娇官职高,双手背在身后, 极为傲气。
许应书点头,她亦不打算将此事拖得太久。
陛下与她有知遇之恩,她理应尽忠,替陛下未雨绸缪。
“阮将军,若是你发觉有男郎冒充女子入朝为官,会如何?”
她自信这话必然会叫阮程娇乱了阵脚。也准备了说辞,预备劝他辞官回家,免得再生枝节。
“我还当许大人要说什么。”
预料之中的惊慌并未在阮程娇面上出现,相反,他冷嗤了一声,“许大人若是真有把柄,可亲自启奏陛下,交由陛下处置。”
“阮将军!”许应书眉眼一蹙,才要再说。
阮程娇转过身来,悠悠闲闲看向她,“不过,我若是许大人,就不会多此一举。”
“阮将军这话是什么意思?”
“也没什么,只是不久前恰好听人说起过一桩旧事。”阮程娇微微一笑,“许大人今年也有二十又三了吧,怎得还是孤家一人?”
许应书一怔,垂下的手指蓦地攥紧。
“如今许大人得陛下中用,与其担忧一些没有影的事,倒不如先成家的好,你说是吗,许大人?”
阮程娇勾唇,笑得意味深长。
若非她自己撞了上来,他也不会留了心眼,让人去查了许应书的背景。
没想到这一查,反倒让他知晓了个极为意思的事。原来许应书春试时,曾对京都中一小公子一见倾心,甚至一早就寻了媒人上门,恳求人家且等上一等,只要她高中就会上门求娶。
“如今陛下待凤君极好。”阮程娇淡淡留下一句,瞥了眼怔住的许应书,转身往外走去。
即便他厌恶凤君,但此事阮程娇也不会说与旁人。
男郎清誉有多重要,他自是心知肚明。更何况陛下与凤君仍是一体,若是此事被有异心人知晓大做文章,定会再掀波澜。
阮程娇缓步往回走,却并未去往御书房。侧身一转,往御花园走去。
那里有一座中空假山,曲曲折折一路往里,就能瞧见一处雕刻了万种写法的福字洞。
但因为此处隐蔽又深,內侍甚少往此处来。
午时刚过,书钰就从福宁殿悄悄溜了出来,等在此处。
自打早前在云台山与阮程娇见面的事被椿予料中,今一早表哥便拉着他好生将宫规学了一遍,那些条条框框听着就烦,也不知道过去的表哥究竟是怎么记住这些,又一板一眼地守着规矩礼法。
昨日他也算立了大功,听闻与此事有关之人全都得了赏赐,就连高采蓉也有份。偏生就他等到现在也没见只言片语。
他倒不是贪图什么,至少也该有个面见陛下的时刻,不是吗?
这些念头在书钰脑海里转了一早上,好在阮程娇守诺,使了个脸生的小黄门传了话来,要他在此处等着。
书钰心里略略安稳,听着假山夹道那边有脚步声传来,眼珠一转,机敏地躲在了暗处。
透过假山山石的光,明明暗暗打在缓步而来的阮程娇身上。让那张雌雄莫辨的面容越发魅惑,仿佛来自深渊的海妖,毫无意外地让人沉醉于那过分的美貌。
“阮将军。”书钰有些怕他,但骨子里被教导得宜,还是行了礼。
“表公子不必客气,你我如今同坐一条船,不过是各取所需,得偿所愿罢了。”阮程娇淡淡看他一眼,“如今表公子初次为陛下分忧,自是要乘胜追击。”
元苏并不是一个会在乎身边之人的女郎。
于大事,她极为心细,处处谋算;但若是那些风月之事,她就懒得用心思。
这也是在西南三年,阮程娇沉下心细细思量多时,方得出她到底与其他女郎哪里不一样。
就是这样的一个女郎,如今竟会被凤君牵动心思。
他不信,绝对不信。
“阮将军可是有什么妙计?”书钰听得眉眼一亮,忙追问道。
“有是有,就是不知表公子可怕猫?”
“猫?”书钰后背微僵,他倒是不怎么害怕,却也谈不上喜欢。只要不让他在夜里对着猫眼,勉强抱一抱也还能忍。
“不错。”阮程娇点点头,“我与陛下行军多年,见过她最温柔的时候,便是抱起小猫的那刻。”
低眉敛目,浅笑嫣然。
阮程娇记得那时的自己,曾因为这一幕,愣神了许久。
他声音柔和了下来,“我在西南寻了一只圆头圆脑的小猫,原本打算一早就送给陛下的。没想到京都之中事务的确繁忙,加之那猫换了水土,有些神色疲乏,这才没有冒然呈上。如今小猫已无大碍,于表公子可谓一大助力。”
“明日申时,表公子可装作寻猫的样子,一路往御花园来。”阮程娇微微一笑,“我会命人在显眼处放上一些煮熟的猪肝小鱼做猫食,表公子记得要学着凤君穿衣打扮。”
“若是陛下不来——”书钰还有些不放心。
阮程娇自信低道,“明陛下会去永嘉府看望长公子,申时定会回宫,而御花园是往庆元宫去的必经之路。表公子放心,明日绝不会让公子白走一趟。”
书钰听他这样笃定,立马放心许多,点头又与阮程娇确定了几处细节,方欢欢喜喜折回福宁殿。
今日刑部和大理寺已经报上了怡亲王余孽初步审理结果,但几位主审一致认为其中尚有猫腻。
是以特地奏请元苏,夜里再审。
总归昨夜里睡得安稳,元苏朱笔一挥,决意夜里前去大牢,旁听审问。
她不回来,颜昭一人躺在空荡荡的拔步床上,一会左右翻翻身,一会又将小木马抱在胸前。
陛下不在,小木马也不再有趣。
颜昭低垂下眼,将小木马摆在陛下惯常睡的那边软枕旁。又把小木剑拿在手里比比划划。
不对,不太对。
他大概丈量了一下小木马和小木剑的尺寸,福至心灵的将两个物件套在一处。
这里——
颜昭略略用手比了比尺寸,仿佛还缺了什么。
有马有剑,也符合仗剑走天涯的感觉。
到底缺了什么?
他一时来了兴趣,趿着鞋就往桌案前走去。顺手拿起摆好的笔在宣纸上勾勒起来。
高头骏马,长剑在手。唯一缺的,理应就是
那双漂亮的眸子弯成好看的月牙,手下不停。须臾,一个与元苏有八分像的女郎跃然纸上。
颜昭左看看右看看,心里满意极了。这才舒舒服服躺在元苏的软枕上,噙着笑渐渐睡熟了过去。
整夜提审,总算不负所望。
怡亲王谋反之事证据明了,再加上西南边陲送回来的账本,足以将怡亲王全府贬为庶人,流放千里。
元苏从刑部大牢走出时,天际第一缕晨光刚刚落在人间。东方已晓,她脚步也轻快了不少,让崔成请了素月,一行人浩浩荡荡往永嘉府去。
如今沈瑶舟几乎是寸步不离的守在苏沐身边。两个人黏在一处,眉眼中说不出的甜蜜。
元苏瞧了眼,便无奈地摇头轻笑。
她着实有些想不通。
两个人朝夕相对,难道真的不会厌烦吗?
不过这想法只是在心中过了一过,很快便没了踪迹。在永嘉府用了午膳,元苏又嘱咐了苏沐几句,这才坐上辇车浩浩荡荡朝宫门而去。
申时的天际极为湛蓝,厚厚的云层洁白无瑕,一团又一团挂在天上,落下偏偏荫凉。
“喵——”轻微又细的声音从御花园某处软绵绵地传来。
跟在元苏身后的內侍们没有察觉,但元苏耳力极佳,当即顿住了脚,扬手止了身后內侍跟上来的步伐,寻着刚刚声音的方向,轻手轻脚地找了过去。
果不其然。
在绕过几处矮木丛后的一颗大树之下,有只圆滚滚的小猫正翘着毛茸茸的大尾巴,埋头吃着什么。
元苏心中微动,还不等小猫吃饱溜走,手臂一伸,极为利落地便将小猫抱进了怀里。
这猫亲人,并非野生的狸奴。
窝在元苏怀里,舒舒服服呼噜起来,粉嫩的小爪子还隔空踩来踩去,乖顺的不得了。
元苏瞧着唇角止不住的生出笑意。
这模样,像极了夜里偷摸蹭进她怀里的凤君。
她抬手轻轻捏了捏小猫的爪子,又吩咐崔成去问问各殿內侍宫人,可走失了一只小猫。偏宫中各殿都说并不曾见过什么狸奴。
即是如此,元苏略过地上摆着的那个白瓷碗。忖了忖,将小猫抱起,仔仔细细又检查了几处。没见受伤,方松了口笑道,“小东西。”
她认真地与它商量道,“如今是你先溜进我家,就是孤的猫了。以后,孤就叫你江远,如何?”
送他
“喵——”
小猫听不懂元苏说什么, 但小爪子被人捏着总是不习惯。抗议地与她喵呜,哪料元苏唇角一弯,抱着它转身问着崔成, “凤君呢?”
“回禀陛下。”崔成险险松了口气, 好在刚刚他命人去各宫问话时留了个心眼,特地问了凤君的动向,这会才能答得从善如流,“凤君正在神仙殿安排预备送往永嘉府的一些吉祥物件。”
长公子苏沐逃过一劫, 又受了惊吓,自是不好再回宫暂住。
虽说元苏已经安排了些御医每日前去请脉, 但颜昭作为凤君,理应予以更加细致的关怀。
“椿予, 这些都是老祖宗留下来可庇佑孕夫的神像。你一会去钦天监问个吉日, 恭恭敬敬地送去永嘉府。”
“是。”
椿予不敢耽搁,忙领命躬身退了出去。
只有神像庇佑,他总觉得还差了点什么。
颜昭双手合十朝那些慈眉善目的神像微微低首行礼, 心中默默祝祷了几句。方又翻开宫中內侍的名单。
这些都是近十几年来,在宫中伺候过先帝凤君、君侍的一些內侍,于保胎一事甚有新得。
他抬眸, 细细打量着一顺跪在面前的几人。挑了几个面相和善的留下,问道,“若是宫中贵人出现腹痛之象,该如何处理?”
“启禀凤君。”跪在最右边的內侍稍稍一忖便抢先开口,“若是遇见此事,奴必定先命人去寻御医院, 同时会备上热水汤婆子暖着贵人。”
颜昭微微颔首,看向他身侧的另一人, “你呢?”
“凤君明鉴,奴觉得此事尚需遣人去御书房通传。腹痛或是贵人初有孕,绝不可慢待。”
“回禀凤君。”不等颜昭再问,第三人亦叩首回答道,“奴粗略懂些医理,若真遇此等险情,可施针缓解贵人腹痛。”
“施针?”颜昭微微蹙眉,“我看医书之上有写,痛不可冒然医治。若不知病因缘由就止痛,可因此生出更大的祸端。”
“奴”第三个內侍心中一慌,连忙在地上磕了好几个响头,“凤君说的极是,奴受教。”
颜昭摇头,一拂手让他们先出去,换了下一批人进来。
这几人在宫中年岁渐长,言语中太过圆滑。若是遣去永嘉府,只会让长公子心中添堵。
他既是要选些懂规矩的內侍去服侍苏沐,自要好好选一选,免得再生出什么事端。
想到这,颜昭顺手端起搁在桌上的杯盏,稍稍润了润喉,打起精神认真看向新一批跪在面前的內侍。
他忙起来忘了传膳,要不是从钦天监回来的椿予提醒,颜昭几乎都想不起来。
“如今用午膳也太迟了。”他忖了忖,吩咐道,“让御膳房做些糕点送来就行。”
左右这些天,陛下只要有空都会与他一同用晚膳。如此一来,他晚上就能多吃半碗米饭。
他上次不过多吃了一块鱼,陛下就多陪了他一刻钟。
若是今晚他能多用半碗饭,那陛下——
颜昭稍稍计算了鱼和半碗米饭的大小,眼底露出些许甜蜜,陛下今夜就能宿在福宁殿中。
“陛下可回宫了?”男郎面上还是一派云淡风轻,声却已经压低,问着椿予。
“是。”椿予刚刚才见过崔成遣来问话的內侍,点着头道,“陛下刚刚经过了御花园,想是要去御书房的。”
颜昭微微颔首,他昨夜里做了一幅画,正想着寻个机会送给她。
既然陛下回宫,那他也要尽早处理好这里的事宜,方能回福宁殿嘱咐御膳房做些陛下爱吃的菜。
颜昭越想越坐不住。
她累了整整一夜,定然精力疲乏。菜肴上就得多花心思,好好补补才行。
“椿予。”颜昭是以他靠近些,轻声道,“这里无需你陪着,你先去御膳房,让她们准备些补身的菜式。”
椿予微怔。
补身的菜式?
宫中菜式本就讲究搭配,如今凤君又特地点出要补身。
他偷偷瞥了眼沉思的男郎,忽得福至心灵,忙点头躬身保证道,“凤君放心,奴必定好生嘱咐御膳房。”
椿予一溜烟退了出去,脚步又轻又快,像是窜出去的兔子。
颜昭瞧得好笑,看来这孩子饭量又增长了不少,一说御膳房,跑得竟如此欢实。
神仙殿外,內侍一批批候着。
六月的天,白昼拉得长。申时过了许久,天上的阳光依旧明媚。堆在元苏桌案上的奏章却没丝毫减少。
也不知去了哪里的崔成小心地托着盖了红布的托盘缓步进来。
刚刚才放在矮几上,摊在羊毛织金地毯的小猫蓦地翻身,好奇地颠颠颠凑上来。
这小东西活泼又黏人,只要元苏一动笔,就要用小爪子去勾笔尖。
好不容易将它放在地上,谁料它一翻身呼噜噜扭着肚皮。
原本要继续批奏章的元苏轻叹,索性放下了朱笔,陪着它玩了好一会。
盖在托盘上的红布早就被小猫勾了下来,露出五颜六色的绸带和同色的宫花。
元苏随手拿起一条碧色的绸带逗了逗正好奇嗅嗅的小猫,见它没有反应,旋即又换了条桃色的,偏生小猫也没回应。
她想了想,拿起条月白色的绸带,稍稍一动,刚刚还没反应的小猫登时来了精神。
小爪子一伸一伸,看着就可爱。
“孤叫你江远果真没错。”元苏唇边露出一抹笑意,凤君最喜欢的也是月白色。
她伸手拿起同色的宫花串在绸带上,捉住小猫,轻柔地将细绸带系在小猫的脖颈处。
她满意地抱起小猫左瞧瞧右看看,随口又问道,“凤君呢?”
“回禀陛下,凤君仍在神仙殿。”
这是元苏第二回问起凤君,崔成略一思量,又补充道,“如今正选着要遣去永嘉府伺候的內侍。”
“既是要遣去伺候彦昭的。”元苏眼尾微微上扬,抱起小猫窝进自己怀里,“孤也不能全部都推给凤君去做。”
她起身,脚步一转,往外走去。
阮程娇到御书房的时候,元苏已经去了神仙殿。她停住脚步,候在御书房外的御林军忙拱手行礼。
“陛下何时去的神仙殿?”
御花园另一侧便是后宫,无召不可入内。
“回阮将军,陛下半刻前刚刚离开。”
半刻前,看时辰差不多。
阮程娇略一思量,低道,“听闻今日陛下在御花园捡了只狸奴?”
“是。”正答话的下属没想到这样的小事也传得这么快,心中暗暗讶异的同时又补充道,“陛下方才就是抱着狸奴离开的。”
阮程娇微微一笑,看来书钰还不算完全没用。
他脚步一轻,才要离开。一瞥眼,就瞧见帮他与书钰传话的內侍正探头探脑地往御书房的方向张望。
两人对视了一眼。
阮程娇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內侍当即会意转身折回。
白日里的御花园,不仅有巡逻的御林军,还有穿梭其中的內侍。
好在陛下早前有撮合他和书钰的意思,他们隔着半臂距离站在一处,倒也没什么异常。
“阮将军!”书钰神情不似预料中的那般欣喜,反而满是慌张,“出,出事了。”
“此处人多,你尽量平静些说。”阮程娇眸子不悦,白了眼书钰。
“我,我把猫弄丢了。”说起这个,书钰简直欲哭无泪。
也不知这猫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好心想给它些小鱼吃拉近些关系,免得一会抱不住它露馅。
可这猫不领情也就罢了,还在他腕子上狠狠划了一爪子。呲溜就隐入了草丛。
他不得不先去处理伤势。等再回到御花园,别说猫了,就是陛下也走了许久。
阮程娇眉心越皱越紧,沉默了片刻。
“阮将军,你再帮帮我。我还没见到陛下,我——”
阮程娇冷下脸,止住了书钰恳求的话。
“时机已错。”他眸中不辩情绪,“日后若有机会,再说吧。”
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阮程娇心中越发生恼,简直白费了他一番心血。
阮程娇转身离开,又难免生出好奇,也不知陛下抱着猫去神仙殿做什么。
他思绪纷纷。
被念着的元苏脚步一顿,蓦地打出个喷嚏。
神仙殿外,最后一批內侍刚刚进去。
“陛下——”崔成上前,才要高喧圣驾。
“不必。”元苏瞥了眼藏在袖里的小猫,它睡的四仰八叉的,一点也不怕自己会跌下来。她笑笑,“孤稍等等便是。”
“是。”
崔成疑惑,明明陛下来之前说是要一同挑选內侍,怎得到了神仙殿,却只是站在这。
他不敢乱问,只扬手让一众內侍稍稍后退。
元苏抬头,看着天边渐金的云,紧绷许久的神经不知不觉间慢慢放松。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悠闲地看过夕阳。
也从未试过,在这样美丽的火烧云下,等着自家的夫郎。
“喵——”
她唇边带着笑,衣袖里睡了半天的小猫喵呜着要爬出。元苏伸手抱起毛茸茸的小猫,“江远,怎得这么不乖?”
“咦?”
刚从神仙殿走出的颜昭一眼就瞧见了背身站在夕阳中的女郎,是陛下!
她定是来接他的!
颜昭面上扬起欢喜的笑,本想痛痛快快贴上她的后背,可四下都是內侍。
有这么多双眼睛在,他脚步登时克制起来,腰板挺直,极为优雅端庄地慢慢靠了过去。
就听见她落下的话音。
不乖?
颜昭愣住,他没有按时吃午膳的事,陛下竟然知道了?
男郎低眉,也不知哪个多嘴的,竟连这样的事也一一上报。他还想着怎么跟陛下解释。
“喵——”
软绵绵的小猫声近在咫尺,颜昭一抬眼,就见转过身来的元苏手里抱着一只圆滚滚的小猫,小猫脖颈上原本系着月白色的绸带这会也松松垮垮。
她唇边的笑意未减,一边将小猫递给他瞧,一边低声问道,“你瞧,这只小猫是不是跟你长得很像?”
心慌
被抱起来的小猫瞧着胖乎乎的, 一双溜圆的眼稍稍眯了眯,冲着颜昭喵呜了一声。
“陛下从哪寻到的?”男郎又惊又喜地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在小猫的额上。毛茸茸的, 手感不知有多好。
不过宫里向来很少养这些, 他逗着小猫玩了一会,瞧见它脖颈上带着的绸带和宫花,心中隐隐有了个猜测。
不过,或许是他想多。
明明心中有了这样否定的想法, 可男郎面上眉眼弯弯,显然已经有了偏向。
“说来也巧, 是孤今路过御花园时无意发现的。”元苏示意颜昭试着抱抱小猫,又道, “或许是哪个宫人偷偷养的, 孤捡到它的时候,看见有人喂它猪肝。”
宫里的食材都是有数的,多一份少一份都要记在账上。
颜昭这几日也在一直看宫里各所呈上来的账本, 心念微微一转,便察觉到了问题。不过陛下素来不管这些杂事,他没必要多提一嘴, 让她坏了心情。
“不过孤让崔成去问,也没人认领。它又这样亲人,想来是在家养的。多半因着顽皮从哪钻进宫来。”
元苏笑笑,“左不过喂它的人也是份好心。此事也没必要再去细究。”
她知道他最近也在忙碌地处理宫中事务。
元苏低眉,瞧着正抱着小猫仰头看来的颜昭,“宫里人多, 若是事事都细,容易伤心神。”
“陛下。”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不敢细思她话里究竟是什么意思。抱着小猫,垂下了眼。
这模样,元苏见过。
在这三年中,每回他不想再谈这个话题,都是此刻的神情。
要是过往,元苏也不会与他多解释。但如今他的病才刚刚好,经不起误会难过。
她心中有了这个念头,稍稍忖了忖,“孤是说——”
元苏用手揉了揉他微微皱起的眉心,解释道,“不想你因着这些琐事,日日忧心。”
宫中各所开支,她大抵知道个总数。颜昭擅长算数,这把账管的极好。三年里耗费多少心力,她亦是心知肚明。
“我问过御医,你的脉象仍需静养。”见他还沉默着,元苏叹了口气道,“所以孤才特地捉了这小猫过来,有它陪着,江远就会多去御花园走走。”
她话音还没落,听到「江远」二字的小猫聪慧,当即从颜昭怀里抬起脑袋,喵的应了一声。
“陛下是在叫我。”
故意沉默的颜昭听到了自己想听的答案,唇角尚未翘起,就被小猫抢了先。他下意识地低声与黏在怀里的小猫强调了一遍。
一人一猫,可可爱爱。
元苏从未见过这样的颜昭,憋了笑预备与他解释。
“江远——”
才开口,又是一声喵呜。
颜昭眉眼着急起来,单手轻轻点了点小猫立起的耳朵,一本正经地与它道,“是我。”
“其实,江远”
“喵!”小猫聪慧,刚刚元苏与它玩耍的时候,一直用小鱼干逗它,嘴里唤着的就是这两个字。
圆滚滚的脑袋从颜昭手里挣了一下,眼巴巴瞧着元苏。
男郎一怔,还以为小猫正无声地在告状。
他捏捏它的小爪子,也不知怎么了,忽然也委屈上来,下巴微仰,与元苏道,“陛下,你评评理。”
天上的火烧云渐渐隐入夜色,洒落人间的金色犹如烧红的铁入水,几乎就是那一个瞬间,天地暗了下去,而檐廊上的灯笼亦极为有序地一个个亮起。
而他的面容却在这一片微微泛红的光线里,显得愈发清俊脱俗,明明是云端仙际中不问世俗,矜贵高雅的君子,偏生那一双眼亦巴巴地看着她,
亮晶晶地,似是流过了星河。
元苏心尖微动,背在身后的手默默攥紧,蓦地偏开眼,轻咳了几声,“其实,此事怪孤。”
“是孤觉得它与凤君脾性有几分相似,所以就给它起了凤君的小字。”
颜昭抚着小猫的手一顿,有些难抑的欢喜。
怪不得小猫脖颈上还挂着月白色的绸带和一朵同色的宫花,原来是照着他的喜好特地装扮了小猫送来。
陛下这样想着他,颜昭想,那他一会送她那副新做的画,也就无需再思虑什么矜持不矜持的,
“江远。”
他温声唤着明显有困意的小猫,往元苏身侧挪了半步靠过去,“陛下,我今天吩咐御膳房做了好些菜,我们回去吧。”
甬道两边宫灯也全部点起,內侍们提着灯笼躬身在前后侍奉着。明明都是在宫里,颜昭却有种她们一同回家的错觉。
窝在怀里的小猫已经睡熟,颜昭低头瞧了眼,耳尖微微泛红。
等以后她们有了自己的孩子,或许也会在某个傍晚,这样一起漫步在夜星之下。
福宁殿里,椿予一早便得了消息,专门打扫出了一间房,留给这位新的猫主子。
他紧赶慢跟地催着內侍们整理好,崔成的声音已经在外高呼。
椿予忙不迭地领着一众內侍低头下跪。
“陛下一会可要多用些饭,”颜昭怀抱着小猫,边走边与元苏放轻了声音,“最近陛下疲累,我特地让御膳房准备了些补身的食材。你瞧——”
要介绍菜式的话一顿,颜昭脸上一红,刚要转身细问问椿予是哪里出了错。
谁料椿予会错了意,当即一副心领神会的神情,摆手遣走了内殿里候着的所有內侍,顺带着将殿门也虚掩上。
就是睡在他怀里的小猫也仿佛嗅到了好吃的味道,迷迷瞪瞪睁开眼,小脑袋一直往摆了各式菜肴的桌案凑去。
在大晋,男郎成婚前,都会学习一些与女子有益的药材以备不时之需。
只不过他今个儿真的没有这层意思。
眼下可好,颜昭想起自己巴巴央着元苏往福宁殿来的情景,面上烧得更加明显。手中力道一松,小猫喵喵叫着便灵巧地从他怀里落地。
元苏自幼因为身世,在家的时日并不多。在军中无非是刀剑兵马,登基之后又忙着清扫那些不安分的苗头,更是不曾在「敦伦」一事上留心过。
哪里知晓这些熬成汤的药材,补身亦补身。
她一把捞起要跳上桌的小猫,吩咐崔成拿了些小猫爱吃的。弯腰往地上一放,这才把馋得火急火燎的小猫放下。
吧唧吧唧。
它吃得香,坐在桌案前的颜昭却局促,拿着筷子的手不知该不该替她布菜。
正纠结,倒是元苏自己先舀了一碗汤搁在颜昭手边。
“陛下,这汤我我怕是喝不了。”
“嗯?”元苏眉心微蹙,讶异道,“可是不合胃口?”
也不知道是不是刚刚夜风吹得猛,凤君着了凉,自打进了内殿,他的脸便一直泛红,人也怯怯的。
她不过伸手轻轻搭在他的额头试了试温度,凤君更是连脖颈都红透了,犹如绽开的桃花,一路往衣领里延伸而去。
元苏眸子往下一撇,又极为克制地移开。
“既然喝不了,那孤让她们换了。”
吃饭自是要两人一块,才有滋有味。元苏想都没想,就唤了崔成去办。
这反倒让局促的颜昭暗暗松了口气,其实他并不惧怕唯一能记起的那点子事,只是到底没了那三年的记忆,如今只是与她躺在一块,拉拉手都会面红耳赤,更何况是这样亲密的情形。况且陛下似乎有些清心寡欲,他已经会错了几次意,愈发不肯在此事上再主动。
慢慢来,最好。
一桌子菜,除去那个最明显的汤,剩下的多是些益气的食材。
颜昭心绪渐渐平稳,等用了膳又沐浴回来,原本要被抱出去单独睡的小猫已经缩成了一团,舒舒服服窝在陛下惯常睡着的枕头边。
元苏慢他一刻去的御池,这会还没出来。
椿予一面替颜昭擦着青丝,一面低声不解地问道,“凤君,陛下刚刚怎得把汤给退了出来?”
那可是凤君特地嘱咐,御膳房精心准备之作。
陛下退了汤,于凤君面上可谓无光。
“你还说。”颜昭往屏风外瞥了一眼,压低了声,“我何时吩咐你做这种汤了?陛下昨一夜未睡,今晚需要的就是好好歇息。我怎么能再惦记着这事。”
“凤君,不是奴多嘴。”椿予忧心忡忡,这几日表公子也不知怎么了,穿衣的颜色越来越素净,眉眼里温和淡漠,简直陌生地不似他本人,更像是——
他偷偷看了眼并未发觉异样的凤君,也就自家这实心眼的主子还真的以为表公子是来陪他解闷。
“您不惦记着,这宫里总有些不安分的心里有些花花肠子。”椿予不好说得太明,毕竟表公子还没有什么动作,只是与阮将军走得近了些。
“他们肯,也得陛下乐意才行。”颜昭知晓椿予的担忧,宫中男郎多得是姿容秀美的年轻人,但元苏并非会沉迷风月之乐的人。
他弯了弯唇角,一本正经地与椿予道,“更何况陛下心有清风,是这世上最纯净之人。”
披了大氅走在檐廊上的身影一顿。
元苏微微苦笑,这世间也就只有江远会觉得她这样一身血腥之人可用「纯净」二字。
椿予退出内殿的时候,正对上站在檐廊下的元苏。她稍稍摆手,示意椿予安静,自己则含着笑,细细听着里面一人一猫的轻声细语。
“小江远,我和陛下都很喜欢你。”颜昭抱起一睡醒,就伸着懒腰要窝在摆好的一对软枕中间,好奇探索的小猫,极为郑重的商量道,“但是我不靠着陛下就会睡不安稳、会心慌,所以你不能躺在这,知道了吗?”
小猫当然不知道,但小猫听得懂「江远」二字。软软喵呜了一声,歪着身子往颜昭腿上蹭了蹭,在他手心来来回回蹭着毛绒绒的脸蛋。
“那我们就说好了。”颜昭唇角弯弯,放了小猫下榻。
屏风后,熟悉的身影缓步而来。
颜昭不知道刚刚的话陛下有没有听见,但他觉得陛下应该是没听见的。毕竟他说得很小声,她离得也远。
元苏眉目冷静,走过书桌时,瞥见那幅特意摊开的画,再瞧躲在被里装睡的颜昭,脚步微顿,往床榻走去。
她向来都知道凤君极为擅长作画,可寥寥几笔便勾勒出身与形,神与情,却仍是让她心生敬佩。
他从未见过穿着盔甲上战场的她。但这副画却极为传神,甚至就是元苏本人瞧了,都有些恍惚,他仿佛穿过了那些过去的岁月,清清楚楚看见了那个时候的她一样。
他的心意,落笔时就已经显露无疑。
元苏负手,站在拔步床前静静瞧着还在装睡的颜昭,唇角一弯,无声地笑了笑。
若是早些知晓他不挨着自己就睡不踏实,她定会多留在福宁殿。
眼下却也不迟。
元苏掀起锦被,等男郎轻车熟路地装作迷瞪的模样钻进她怀里,方伸手将他的腰身抱紧了些,伏在他耳边道,“这样可还会心慌?”
继续
咦!
正因为元苏的靠近而心砰砰乱跳的颜昭愣住,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仰起了脸,四目相对。
鬓间似是也被那些慌乱的心绪所扰,砰砰砰跳出了急切的节奏。
他刚刚与小猫说的话, 陛下竟然听到了?
颜昭怔怔地看向低眉看来的元苏, 她依旧是副神情淡然的模样,可若要细看,就能发现那藏在唇角眼尾的笑意。
“陛下,我我”他本要解释, 可莫名地,到嘴边的话一转, 就成了轻声地呢喃,“心是一点慌的。”
其实他和陛下中间还是有一点距离的。
颜昭藏了心虚, 眸光强撑着镇定。
陛下得怀抱很暖和, 也很柔软。若是陛下能再把他抱紧一些,最好不过。
他这样想着,眼神里登时也不掩着, 明晃晃,直白地瞧着元苏。就差把那一点小心思直接写在面上。
元苏看得分明,忍住些笑。故意逗他, “那孤帮你揉揉?”
“”
听了这话,还泛着红意的俊容立马又烧了几分,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元苏,反应过来的刹那,生怕元苏反悔,当即拉了她的手放在自己前襟。
神情却还怯生生地, “陛下,就这里。”
“江远。”
隔着一层里衣, 她的指腹下能清晰的感受到那砰砰砰跳乱的心动。
本是玩笑的情形,渐渐旖旎。
元苏放柔了声音,视线落在他微敞的衣领,瞧着那一闪而过白皙的肌理,心念几动。
手指将将要探进去。
“喵——”不知何时跳上床榻的小猫,尾巴高高竖起,不等颜昭再离元苏近一些,圆滚滚的身子一挤,刚刚好躺在两人中间。
小脑袋一仰,自然地把脸塞进元苏搭在颜昭心口的手腕处,轻轻蹭了蹭,呼噜噜个不停。
准备要闭上眼的颜昭:“”
他有些无奈地瞧着正跟他撒娇的小猫。说到底,这也不能怪小猫。
毕竟「江远」也是小猫的名字。
它什么都不懂,只晓得喜欢的人叫了它。就该有回应。
元苏也是一怔。
瞧着软软在颜昭心口踩来踩去的小猫,头一回有点后悔,或许她不该让小猫也叫做「江远」。
“孤明日,会给它起个新名字。”
“今晚——”她瞥了眼无辜且可爱的小猫,话顿了顿。
说到底,这都是她思虑不周才会出现的情形。
更何况,它与凤君是那么的像。
正如她早前不会拒绝突然跟自己亲昵起来的颜昭一般,她依旧不忍心将一鼓作气跳上来撒娇的小东西也冷冰冰的撵出内殿。
“今晚就让它先歇在这里吧。”
“江远。”元苏低声唤他。
一时间,颜昭抱着小猫,两双眸子都看了过来,圆溜溜地等着她的下文。
伸手替他掖好被角,元苏含着笑,俯身在他耳边轻轻道,“不要怕,孤会在你身边。”
她明白,过往是自己总是忽视他。才会让他的不安如此深入骨血,哪怕是没了记忆,也一样会在某个时刻,孤单到生出惧怕。
这座宫很大,可他能依靠的人,或许也只有自己。
她不想去细究这样替他思考的念头是从何而起,又是何时放在了心上。
至少此刻,她愿意去为他费心。
小猫撒了会娇,心满意足地从床榻跳下,去寻自己的乐子。
男郎唤人进来理了理被褥上的小猫毛发,又灭了几盏灯。昏昏暗暗的光,渐渐带来了倦意。
放了一边垂感极好的床幔。
颜昭的声音软了下来,“陛下。”
一双眸子仿佛满载了星河,乘着慌乱的心,轻轻弯起。
只用手悄悄勾住她的,不是装睡,而是正大光明地靠进她怀里,“陛下会陪我一辈子吗?”
一生很长,却也会很短。
他过往看话本时,最不喜欢的便是男女相互承诺的情节。
那个时候,颜府中诸多小侍拌嘴时,总是会提及母亲私下与他们的甜言蜜语,以证自己的确是最受宠的那个。
可府中总有新人来,时日一长。他就渐渐明白,话本是话本,与现实并不相同。
后来得知自己要嫁进宫里,他虽然惶恐欣喜,却也做好了准备,要以公平公正的心去对待日后进宫的君侍们。
三年,他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过的,但知晓偌大的宫中只有他一人时,他到底又信了几分。
或许这世间,人有不同。
更何况,她真的待自己很好。
颜昭头次,生出了异样的情愫,止不住内心的期盼,想向她要一个承诺。
他紧张地瞧着她面上的神情。
“一辈子?”元苏重复了他的话,眉眼凝了凝,却并未生出些不耐。她不是一个轻易承诺之人。
若是应了,此生必会做到。
正如阮家临终托孤,她应了这个承诺,就会好好照顾程娇。
“嗯。”靠在她怀里的颜昭肉眼可见的紧张、焦虑起来。就是攥着她指腹的手也不知不觉间生出了一层薄汗。
元苏原本打算替他抚平紧皱的眉心,不过稍稍抽了下手,就被男郎紧紧握住。
她不由得心中喟叹,也严肃了几分。
“孤既娶了你,自是许了白首之约。”
哪怕过去的三年,凤君清冷端方,不曾像今日这般爱与她黏在一处,她也没有想换了凤君。
內侍送去颜府的婚书,上面盖有她的金印。
金口玉言,许一生相伴。
“真的?”那双漂亮的眸子登时弯起,须臾又立马反应过来,“陛下,我不是不信你。只是——”
只是她答得肯定,藏在腔子里那颗莫名飘忽的心,不禁再次纷乱了跳动。
他此刻的模样实在太过欢喜,手指更是用力,紧紧抱住她的腰身。
“陛下,既然我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那——”颜昭微扬起下巴,额头抵在在她脖颈处蹭了蹭,“那陛下早点歇息吧。”
那颗想与她亲密的心,并不着急于此刻。
手指搭在他腰带上的元苏:“”
她从不会勉强他,过去是,现在亦是。
更何况,颜昭说得亦有道理。她们的确还有很长的岁月,并不是只有这一晚。
寂静的夜渐渐过去,天麻麻亮的时候,元苏已经照例去了早朝。
椿予候在脚踏边,瞧着明显精神抖擞的颜昭,低声问道,“凤君今日不多睡一会吗?”
过往三年来,每回陛下留宿,凤君都是在隔日清晨早早醒来,预备好陛下的朝服,再恭敬地替她穿戴好,目送陛下离去,就折回内殿继续歇着。
从未像今日,面上一直带着笑。
颜昭摇头,他可一点都不困,男郎双手交叠在胸口,轻声道,“小猫呢?”
昨夜她们入睡后,小猫也安静了不少。
今晨没见到那个毛茸茸的小东西,只有半扇推开的窗。
颜昭猜想它定是偷跑出去玩耍,与椿予嘱咐了几句,內侍们便细心地四处去寻猫,还在福宁殿檐廊下摆了它爱吃的小鱼干。
可找了几个时辰,就差将整个后宫都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见着那只圆滚滚的小猫。
还是椿予机灵,想起它亦喜欢黏着陛下,这才匆匆掖手往御书房去问问。他前脚刚刚踏上庆元宫的玉阶,就听见御书房里一声洪亮的猫叫声。
椿予心下一宽,忙回了福宁殿去禀报。
御书房里,阮程娇刚刚汇报完这几日巡城的情况。
余光里,他带进来的小猫就好好地蹲坐在元苏的书桌上,抬起小爪子一点一点玩着吊起的毛笔。
“陛下,这猫——”阮程娇故意问道。
元苏轻轻一笑,“这小东西,是孤昨在御花园捡到的。你看,是不是很可爱?”
这小猫自然是可爱的。
阮程娇心中得意,还未再说上两句。就听元苏又道,“本来孤也不打算收养它,不过细细一瞧,发现这小猫圆头圆脑的,稍稍一招手就会乖乖过来,脾性简直与凤君一模一样。”
比如他与它都喜欢黏在自己身边。
也不知这小东西怎么寻回了御书房,一见着她进来,便蹭着她的小腿,软软摊成一团,露出小肚皮。
“凤君?”阮程娇怎么也没想到,在元苏心里,凤君竟然能用「可爱」二字来形容。
他一时怔在原地,有些难以置信。
元苏颔首,想起他近些日子与书钰走得近了些,打趣道,“自然,凤君是孤的夫郎,在孤的眼中必然是不同的。不过,你尚未成婚,必定不会理解孤的意思。”
“好在书钰也是个脾性好的男郎,此次云台山一事,他做的很好,为人又勇敢,配得上你。”
“陛下。”阮程娇听她的意思,心中又是一惊,忙解释道,“臣与表公子也只是偶然遇见多说了几句话,尚到不了婚嫁地步。况且臣心中并未忘情,着实不好辜负表公子。”
“你对书钰当真无意?”元苏挑眉,程娇年岁越大,对于情字也日渐执著。
见阮程娇忙不迭点头,元苏到底偏了心,道,“这样吧,你与孤说说他究竟是哪家男郎,又是嫁给了哪家府上。今日就算是强扭的瓜,孤也替你寻来。”
“陛下,万万不可。”阮程娇心中一慌,如今还不是他与元苏坦白的最好时机,只道,“臣的心意,她并不知晓。”
元苏讶异,若是旁的女郎也就罢了,程娇才貌双全,竟也只是单相思?
她不由得愣住,同时又有些心疼阮程娇。
都是她测错。
若是她再多关心关心程娇,在平日多多鼓励。程娇必不会如同现在一般自轻。
元苏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只愈发深刻的认识到自己对于身边人的忽略。
“既是这样,倒也不必着急。”总归程娇就在京都,等日后让凤君帮她留意着就是。
她暂且不提赐婚,阮程娇心中松了口气,过几日就要筹备七月狩猎的事,他既要负责清查狩猎场,又要往林子里放生些不甚凶猛的兽类。正是忙碌的时候,倒也没什么空再寻书钰。
“这样吧,你初来京都,总有些地方不熟悉。孤让许应书去帮你,她马术不错,到时候狩猎会派的上用场。”
阮程娇只听到这个人的名字,眉眼就沉了下来。
但他们各有把柄在手,他也是不惧的。
说不定还能在筹备狩猎时寻个由头,彻底除了这心头之患。思及此,阮程娇躬身谢了恩,从御书房退了出来。
他匆匆走出御书房,迎面就碰上缓缓停驻的凤仪车。
几日不见,凤君姿容越发明艳清朗,稍稍与他颔首,便身形挺拔,从容地朝御书房走去。
“陛下。”
不同于在外人面前的端方矜贵,与元苏独处时,颜昭总是会活泼些。那双漂亮的眸子微微弯起,一点儿都不吝啬的说了好些甜言蜜语。
那模样瞧得元苏心中柔软,想起昨晚被打断的事。
她手指往下,却是轻轻捂住了小猫的眼睛。
它还小,不该看的绝对不能看。
官盐
“陛下, 今天午膳你想吃些什么?”挨着她坐着的男郎还在细心地询问着元苏,预备一一记下来,再嘱咐御膳房调整今日已经呈上的膳食单子。
那双仰起的眼亮晶晶地, 犹如雨洗过的黑曜石, 满满都是她的身影。
尤其当元苏越来越靠近时,可以明显地看见他瞳仁微缩。
“陛下?”
颜昭有一点不知所措,更多地却是难抑的欢喜。
余光里抱在元苏怀里的小猫已经被捂上了双眼,他耳尖一红, 也顺着她的动作,又轻轻地用指腹压住了它的小耳朵。
几乎无需多言, 他就知晓了元苏的情动,
不过, 此处到底是御书房。
颜昭心中矜持, 却也情难自禁的迎上去,俊容羞得泛红,主动地与她碰了碰鼻尖, “陛下,今日不是还要召见高太师吗?”
“嗯。”元苏低眸,看向他发红的耳尖, 浅浅一笑,“不过,并不影响。”
“嗳?”
颜昭面上更红,捂着小猫耳朵的指腹生出了一层薄汗。他这样会不会成了话本里那种蛊惑陛下的祸水?
理智与清醒让他不可顺着陛下的心意,可那一点在腔子里漾出的甜意,到底还是超过了理智。
颜昭轻轻闭上眼, 下巴微扬。
他知道自己等待的是什么,浓密的长睫犹如蜻蜓振翅, 泛起无数心慌与忐忑。
也不知他的唇是不是很干。
糟了,今日来的急,又出了些汗,说不定他发上还有味道。
分明已是三年的妻夫,他亦有些与她亲密的记忆。可真的要发生,颜昭仍是不可抑止地生出了抖。
她的气息越来越近,他有感觉,只要自己再稍稍抬起些下巴,就能与梦中的情形相合。
颜昭紧张地屏住了呼吸,只觉得鬓边跳动的越来越明显。
咚咚咚咚——,像是逢年过节喧天的锣鼓声。
“不闷吗?”
元苏的轻笑声在他耳边响起,他太过紧张,若是这会她再靠近,恐怕颜昭会把自己直接憋晕过去。
她稍稍退开了些。
摄人的冷香淡了些,四面八方的空气汹涌而来。颜昭睁开些眼,徐徐缓了口气。
刚要摇头。
就见元苏极快地俯身靠近,头一歪,又轻又快地吻住了他的唇。
时间仿佛静止在了这一刻,他怔怔地,瞧着面容平静,重新坐直身子的元苏。
刚刚——
颜昭的脸连着脖颈登时烧得通红。
他下意识抿住自己的唇,还未完全反应过来。眉眼却已经弯起。
“陛陛下。”
透窗而来的光,将两人的影子交叠在一处,颜昭侧脸,轻轻靠在她的肩上。
被元苏抱了半天的小猫早就一扭身,跳出了窗。
原本只开了一指宽的碧纱窗,被这圆滚滚的小东西一挤,打开了大半。
好在檐廊下的內侍全都低着头,并不敢往里随意窥探。
阮程娇折回时,就被小猫绊住了脚,围着他的小腿喵喵直撒娇。
他在宫中总是冷着脸,可对着这样可爱的小猫,阮程娇心中一软,不禁温温弯起唇角。
他伸手在小猫背上揉了揉,一抬头,恰恰好能从那推开的半扇窗里看见里面的情形。
“喵——”
小猫依旧可可爱爱,用小爪子轻轻勾了勾他的衣摆。
等了半日,也不见阮程娇与它玩耍。小猫慢悠悠翻起身,翘着尾巴,一路沿着檐廊,往福宁殿去。
“这不是阮将军么?”崔成引着高太师一来,就瞧见愣愣站在玉阶上的阮程娇。
他的背影不似过往笔直,双肩微微佝着,手指成拳紧紧攥起,仿佛并未听见高太师的寒暄。
“阮将军?”
崔成小步上前,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瞧见陛下端坐在桌案前,正伏案批着奏章。
也没什么特别,怎得阮将军仿佛遭了雷劈一般,神情寂寂。
不过高太师还在身后,崔成不敢怠慢,又抬高了些声量,“阮将军。”
“什么?”
阮程娇蓦地回过神来,眉眼冷肃地一转头,反倒把崔成吓了一跳,忙躬身低道,“高大人要前去御书房觐见,还请阮将军稍稍让一让。”
“原来是高大人。”阮程娇侧过身,拱手,“刚刚有所失礼,还请高大人见谅。”
“无妨,无妨,”自打经了云台山那一遭,高太师为人低调谦和了许多。更何况阮程娇又是陛下身边的红人,她亦不想多生事端。
“阮将军可是也有事要禀?”高太师站定,与他拱手还礼。
“正是。”阮程娇点头,做了个向前的手势,“高太师先请。”
高太师笑笑,并未推辞。崔成忙上前,在门口扬声禀着,“陛下,高太师求见。”
“嗯。”元苏淡淡应了一声,“让她先等等。”
“陛下,我还是先回福宁殿去吧。”外间有人,颜昭的声量低了不少。
他面上的红意还未褪去,刚刚才在桌案对面的一排书架上选了几本浅显易懂的书在怀里抱着。
“这会出去,难免会与朝臣打照面。”元苏忖了忖,搁下朱笔起身。牵着他往书架后一转,露出一方被隐藏的很好的小天地。
软榻靠墙,明窗半开。日光暖洋洋地落下,是个小憩的好地方。
“此处是孤有时候看书呆着的地方,极为清净。”元苏亲自伸手替他调整了软枕靠背,又拿了茶壶过来放在矮几之上,“江远现在这呆一会,等孤办完公事,一块回福宁殿如何?”
“好。”颜昭巴不得跟她黏在一处,眉眼弯弯应了下来,忽得想起自己还未吩咐御膳房改些菜式,他稍一犹豫,就被元苏点了点微皱的眉心,“孤还当什么事,江远吩咐崔成去办不就成了。”
这点小事不值得他忧心烦神。
“崔成。”她扬声唤了內侍进来,等颜昭一一嘱咐完,元苏忖了忖,止住崔成要退出的步子,“再让御膳房做些松软可口的点心过来。”
“是。”
崔成忙不迭退出御书房,又请了高太师和阮程娇进去,这才与檐廊下候着的內侍低声吩咐了几句,待他们步履匆匆往御膳房去,这才重新掖手候在御书房外。
“臣高玉,参见陛下。”
“臣阮程娇,参见陛下。”
两声行礼跪拜,元苏微微挑眉,却是先看向了阮程娇。
“陛下。”阮程娇收回四下偷偷打量的目光,勉强压住纷乱的思绪,一板一眼的禀道,“臣方才收到渝北官盐一案的最新进展,特地折回前来禀报陛下。”
“原是这事。”元苏微微颔首,“孤召高爱卿前来,也是想听听高爱卿对于渝北官盐一案的看法。”
今日早朝,朝中大员对于此案争论纷纷,唯独高玉沉默。
盐铁官营,高家先祖便是盐官。比起旁的高谈阔论,元苏更想听听高玉的意见。
“回禀陛下,刚刚御林军收到渝北传来的飞鸽传书,官盐船只沉没可能并非意外。”阮程娇敛起心神,专注复述道,“据派出的密谈勘察,渝北一带的水路虽因多雨而有水位上涨,却并不足以让运送官盐的船只沉没。当月里,亦曾有运送生铁的船只经过,重量远超官盐船只,并无异样发生。”
“阮将军。”高太师略一沉吟,问道,“那官盐船只沉没的那日,渝北可有旁的船只经过?”
阮程娇略一思索,摇头,“渝北近几月经过的船只都有水运司记录在册,密探亦旁敲侧击地问过渝北码头居住的百姓,所言与记录并无二致。”
“陛下。”高玉忖了忖,道,“臣以为,此事怕是还有蹊跷。”
“高爱卿但说无妨。”元苏心中也有猜测,只道,“孤信得过高爱卿。”
“臣多谢陛下厚爱。”高太师刚刚才失了笔家产,这会难得有了机会能重新翻盘,当即使出了毕生所学,认真分析道,“《非鞅》有云,盐铁之利,佐百姓之急,足军旅之费,务蓄积以备乏绝,所给甚众,有益于国,无害于人。是以大晋历来,都是盐铁官营。单官盐一说,是各地盐运司发船运回京都,途径之地须得有各方水运司盖章登记所运官盐重量,到京都再由盐政司复核,以防监守自盗。”
“若是官盐船只出现意外,朝廷必会追责。其中涉事地的盐运司和水运司负主责,轻者流放,重则诛九族。朝中律法如此严苛,是为震慑。是以臣以为,此案中盐运司和水运司暗中设计图谋官盐一事的论点,怕是站不住脚。”
“渝北这几年雨水充足,上缴的库银和官粮亦比往年要多。臣觉得,陛下可查一查渝北的实际收成。”
高太师这话说的并不完整,想法却与元苏不谋而合。
她颔首,“高爱卿所言极是,但派何人去往渝北,孤却尚未有人选。”
如今渝北官盐案一出,朝廷为之哗然。却也人人作壁上观,不肯去趟这趟浑水。
高玉在朝中多年,哪里能听不出元苏的言下之意,当即一拱手,自告奋勇道,“臣家母曾是一方盐官,是以臣于盐运司和水运司的运作也算熟悉。若陛下不弃,臣愿亲自前往渝北,替陛下分忧,查出此案真相。”
“如此,孤便将此案托给高爱卿。”元苏面上露出些笑意,“早前在云台山,孤便觉得高家采蓉为人机敏,是个可造之才。”
高太师忙拱手又道,“年轻人需要磨练,此番臣原本也打算带小女采蓉一同前去。”
元苏略一沉吟道,“高姑娘若是白衣身份前去,少不得会受些委屈。这样吧,孤就亲批她为巡盐御史,有了令牌,行动也方便些。”
高玉大喜,虽说巡盐御史只是七品,却也是免去春试踏入官场的第一人。
她忙跪伏在地,高声谢恩。
待高玉欢天喜地的离去,阮程娇眉眼紧皱,低道,“陛下此举,怕是会让其他朝臣心生猜测。”
元苏与她摆摆手道,“这样最好,孤就是要她们明白,何为君臣之道。”
顺者昌,逆者亡。
先帝散出去的权利,她要一一收回,就不能再循规蹈矩。
阮程娇明白,但高玉此人向来圆滑。单是派她和高采蓉前去,他信不过。
“你所担忧之事,孤亦想过。”元苏示意阮程娇坐在软凳,方道,“但如今除了她,的确没有人能压制得了渝北那些盐运司和水运司。孤之所以点了高采蓉前去,便是看重此女分得清轻重。”
“更何况渝北官盐一案,高玉直指渝北税收。亦说明此人的确有些本事。她是个聪明人,知晓自己在渝北的一举一动都会有御林军的密谈暗中监察。”
“所以陛下刚刚才并未让臣避着高玉。”阮程娇稍稍一想,当即明白了元苏的用意。
他神情舒缓了不少,这才发觉御书房似是还有第三个人在。
阮程娇心中一梗,忽得想起刚刚踏入御书房前,的确并未见到凤君离去。
陛下她——,竟然会允许凤君旁听朝政?
阮程娇心乱如麻,说不出什么感受。明明他来京都之前,陛下与凤君都只是形同陌路。
早前无意透过窗户看到的那一幕,犹如海浪,狠狠地拍打在阮程娇的心上。方才刻意压下的酸涩卷土重来,愈演愈烈。
他从未见过那样神情的陛下,那样温柔又专注的只瞧着一人。
她不是从来都不醉心风月的吗?
她们何时何时竟这样亲密。
阮程娇想不通,更无法承受。垂在两侧的手指死死扣着掌心,才抑住心底不断冒出的念想。
不,或许只是陛下一时兴起。
他反复说服着自己,刚刚平静了几分,崔成的声音从外响起,“陛下,御膳房送了点心过来。”
守诺
“进来吧。”元苏并未抬头, 待崔成小心地提着装了点心的食盒进来,又一一摆在桌案上,方朝他看了一眼, “孤记得你原籍在渝北?”
“是。”崔成躬身低首, “奴母家是渝北人。”
元苏略略思量了一下,倒是没再继续说什么,遣了崔成下去,这才往书架后道, “江远,程娇你是见过的, 她并非外人。”
“陛下。”颜昭放下看了一半的书,又细细理了理衣袖衣摆上的褶皱, 方优雅地起身, 缓步从书架后绕了出来。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弯弯,先是看向了元苏,才又与阮程娇微微颔首, “阮将军。”
“臣阮程娇,见过凤君。”
颜昭一出来,阮程娇整个人都僵了不少, 一板一眼地拱手行了礼,余光追着他。
先是看着元苏伸出手牵着他坐在自己身边,又见她亲自选了块桃花模样的点心递在他的手里。
从始至终,她们没有说半句话。却又仿佛已经说了千言万语。
“程娇,你怎得还杵在那?”元苏瞧着颜昭小心地咬了一口点心,这才抬起眼, 看向愣在原地的阮程娇。
她这个师妹,到底还是在军中待得时间太长了。只要有男郎在场, 总是一副戒备紧张的模样。
偏生她越是戒备紧张,姿容就愈发的出尘脱俗,越让那些男郎心生荡漾。
原本早前宴席上,她还当程娇已经不再会因为男郎在场而绷紧了神经。
没想到今日里,还是怵得慌。
她极为熟悉阮程娇的一举一动,虽说此时的程娇看上去面无表情,但那紧攥的手、还有僵直的腰背,无一不是紧张与戒备。
元苏心中顿悟,怪不得程娇一直都是单相思,不敢说出自己的心意。
既然她与男郎相处时日少才这样戒备。元苏略一沉吟,倒是没直接叫她离开,而是让崔成又分了一份同样的点心搁在阮程娇身侧的矮几。
“陛下,臣——”阮程娇下意识就要推辞。
过往那些年,他既庆幸那些不辨雌雄的男子只会一窝蜂的朝他涌来,却也暗自提防着所有可能会靠近元苏之人。
眼看就要守得云开见月明,而他守了那么久的师姐,却因为时机,因为娘的遗言,一再地错过。
他恨自己,却也更恨这无常的命数。
如今元苏身侧只要有男郎的存在,于他是无言的折磨。更别提此人还是她明媒正娶的凤君。
他说不出心里究竟是酸涩多一点,还是遗憾不甘更多。那种混合在一处的情绪,绞得他心口发闷,却也不得他法。
“不许推脱。”元苏笑着瞥了他一眼,“孤记得你当初在军中,最馋的就是这些香甜的糕点。”
那个时候,军中女郎都不喜这样甜腻的点心,唯独程娇爱吃。加之程娇着实貌美,又不肯与她们一块在小河里洗澡,是以军中因此还传言程娇是男扮女装。
还是她气不过,狠狠揍了那些嘴长的女郎一顿,这才平息了流言。
“陛下,还记得?”阮程娇一怔,顺着她的话重新坐下,拿起点心稍稍咬了一口。
“自然,你的事孤全都记得。”元苏甚是自豪。
她家中本就有个幼弟,还没相处几年自己就去了军中历练,全年无休更新腾讯群好,寺二耳儿五久仪四齐想家也不能回。也是在那个时候,阮家托孤。程娇年幼,却也与她多年相依为命。
算是她的亲妹妹。
她就是再忽略身边人,对程娇总是有几分不同。
甜腻的味道,一如既往。
只不过过往,都是元苏亲自买来只给自己一个人吃。如今——
阮程娇偷偷看了眼正文雅地吃着点心的凤君,心口涩涩生疼。
“陛下不用一些吗?”颜昭吃了半块,又用清茶解了解舌尖的甜腻,方侧过脸,低声问道。
男郎眉眼冷清,可拢在衣袖下的手却欢喜得很,悄悄去勾她的小手指。
元苏早就察觉到他的小动作,故意一抬手,将盛了点心的玉碟往他面前推了推,“孤不怎么吃这些甜口的。孤认识的女郎中,也就程娇爱吃这些。”
“阮将军也喜欢吃这些桃花糕?”颜昭微微一愣,却不是因为她的话。他悄悄瞥了眼唇边含笑的元苏,锲而不舍地又去勾她重新放在膝上的手指。
“回禀凤君,臣之所以爱吃桃花糕,是因为当初军中饭食着实不合口,臣饿极之时,恰好陛下给了臣一块这样的点心。”
那个梳着高马尾与他笑得好看的少女,是只有他见过的元苏。也是他与她独有的记忆,
阮程娇微微露出些笑,“那个时候,臣给陛下添了不少麻烦。”
“又说胡话。”元苏笑道,“那个时候若没有你陪着,孤也未必能在苦寒之地呆那么久。”
“臣惶恐。”阮程娇低眉,年少相伴的岁月,是谁也偷不走的回忆。
他无意瞥见凤君此刻微皱的眉头,心中亦莫名的畅快起来,“臣很庆幸,能伴陛下五年。日后,臣必定如过往一般,寸步不离地守在陛下身侧。”
“你的忠心,孤怎么会不明白。”元苏笑笑,放在膝上的手轻巧地避开颜昭靠过来的手指,见他果真略略鼓起腮帮子要生气,一边说着话,一边主动地反握住他要抽离的手。
几乎是瞬间,那双刚刚还委屈的眸子登时重新弯成月牙。
颜昭好哄的很。
元苏心中柔软,握住他的手稍稍一变,改为十指相扣。
“这半块怎得不吃了?”她侧脸,细心问着。
颜昭稍稍摇头,低声道,“也不知怎得了,我最近半月总是不大爱吃这些甜腻的。”
元苏略一思量道,“指不定是你这半月饭量有所改变,所以才变了口味。”
吃了面食米饭,补了气血。自然也就无需这样甜腻的点心养神。
正吃着点心的阮程娇微怔,忽得想起过往在军中听到的一些琐事。
边疆苦寒,女郎练功无事的时候总会说起自家夫郎,尤其提到已婚的男郎若是变了口味,改了饭量,多半就是有了身孕。
他蓦地放下手中的点心,起身拱手,“陛下,凤君,臣御林军中还有些杂事,想先行告退。”
“也好,你且先去忙。”元苏微微颔首。
阮程娇当即垂首,躬身逃也似地退出了御书房。
他步履匆匆,若是不再快些离开御书房,那些缠绕在脑海里,她与凤君的画面,就要生生闷住他的呼吸。
心头的酸涩愈发沉重,连带着身影也蹒跚起来。眼眶酸涩,跌跌撞撞地一路往外走去。
“阮将军,卑职找了你许久。”许应书如今暂调去御林军帮阮程娇操持七月的狩猎事宜,官阶在其之下,加之两人之前的不快,说话时也有点夹枪带棒,“却不想将军——”
正要暗讽,就见一向高傲冷肃的阮程娇脚下一软,直直朝前跌了过去。
“阮将军?!”
许应书到底是读过圣贤书的女郎,自是不能没了风度。她下意识伸出手,接住了神志迷糊的阮程娇。又招了几个內侍过来,待他们扶住阮程娇,方松了口气。
女男有别,即便他现在男扮女装,许应书既知晓他的身份,就不能还当他是个女郎相处。
“你们一会寻御林军送阮将军回去。”她不愿沾这趟浑水,抚袖才要走。就被人紧紧扯住了腰带。
阮程娇迷迷糊糊不辩今昔,低声唤她,“师姐,我头痛。”
“许大人。”几个內侍也不好直接分开阮程娇的手,只告饶道,“您既是阮将军的师姐,不如还请许大人麻烦一趟,直接送了阮将军回去歇着。”
“我?”
不等许应书摇头,內侍们机灵,将阮程娇靠在许应书怀里,一溜烟地撇开,恭敬道,“奴这就去备车,还请许大人暂时照顾阮将军。”
“”
许应书哪里经过这个,好在此处近宫门,是一处小道。来往的人并不多。
她低眸,看着紧抓着自己衣带不放的阮程娇,长长叹了口气。
师姐?
许应书稍稍一忖,大抵便知晓了他口里念着的究竟是谁。她不敢问,也不想问。
御书房里,被人暗暗记挂在心的女郎,正低眸重新看着桌案上的奏章。
颜昭放下手里的书,刚要起身,就带起了两人十指交握的手。
“陛下。”男郎面上微红,声都低了几分,却又不好开口。
倒是元苏闲闲抬眼,道,“江远可是要孤松开?”
交握在一处的手,将两个人连在了一处。颜昭巴不得她日日都这样牵着自己。
听见元苏反问,当即摇头否定,“不是!”
他他才不想陛下松开手。可他刚刚又喝了几杯水,腹内的确有些不舒服。
他慢慢坐下,眉眼处一副决绝的模样,正要忍着靠书本分散精神。
元苏心中生笑,伸手点了点他的鼻尖,“孤等你。”
“咦?”颜昭面上更红,没料到自己的窘境竟被元苏一早洞悉。而且,陛下还说会等他。
那是不是说,等他回来净了手。陛下还会像刚刚一样,牵着他依偎在一处?
他欢喜地露出个笑,小心地松开与她交握的手。正要随崔成暂时离去,忖了忖,到了门口的脚步一顿,又抚袖折回。
他的背影仪态万方,等身后的珠帘落下,遮挡了里与外的视线。
那双漂亮的眸子弯弯,在元苏讶异的目光下,认真道,“陛下,其实早前我有守诺,没有厚此薄彼。”
所以——
他不知道陛下会不会明白他的言下之意。
正忐忑,元苏伸手,轻轻压在他的薄唇之上,“放心去吧,孤亦守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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