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着
崔成躬身在外, 听着里面的动静,忍不住悄悄弯起了唇。
自打凤君失忆,陛下也渐渐有所不同。
虽说这些变化细微, 但他日日都守在陛下身边, 自是察觉的最早。
如今陛下再问起凤君,已经不再是当初那样漫不经心地随口一问。更多地,是想确切的知道凤君的行踪。
斗转星移,流光易逝。
眼下高太师一行人离京已有半月, 御林军密探却始终没有准信。
陛下正是心烦,他忙支使了內侍去请凤君。
“陛下。”
颜昭刚刚走到御书房门口, 就听见元苏带了薄怒的声音,“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朝中大员奉命前往渝北, 竟然到现在渝北官员都不曾见到高太师!”
“陛下息怒。”阮程娇也觉得此事蹊跷,按照路途行程,就是再有所耽搁, 高太师一行人也该到达渝北。御林军密探在城门处等了许久,也不曾见任何外来马车。
可沿路的官道也并未有大案异样发生。
“或许高太师行的是水路呢?”阮程娇低道。
“若行水路,必要与水运司留底。也不至于现在生死无讯。”
元苏蓦地一拍桌子, 眉眼紧蹙。
这样的结果,只能说明渝北当真是出了大问题,看来高玉早前所说收成一事,定是此案的关键。
如今朝中流言四起。
高太师这样的老狐狸都栽倒了渝北,其他人又怎么敢临危受命。
“陛下,臣愿为陛下分忧。”阮程娇也明白元苏如今的难题, 当即躬身跪伏在地,“臣愿前往渝北, 一查究竟。”
“你的职责不在宫外。”元苏烦恼地摆手,“此案发展到如今,只怕渝北那些人已经黑了心红了眼,若无绝对武力,再遣谁去,都只会有去无回。”
“陛下的意思是——”阮程娇吃了一惊,才要开口,崔成的声音在外响起,“陛下,凤君求见。”
江远?
元苏紧蹙的眉心稍稍舒缓了几分,抬眼看向步履沉稳,眉目俊逸的男郎走近。
“陛下。”颜昭刚刚在外听了一会,心中大抵有数,温声道,“可是要微服私巡?”
“微服私巡?”元苏眸子一怔,她倒是有出宫的打算,只不过却并非颜昭所说这样温和的方式。
刚刚那一瞬间,她已经动了杀心,决意以儆效尤。
“陛下,如今天下太平,着实不易大动干戈。”阮程娇有些意外颜昭的提议,这倒是与他过往只知道黏人的脾性大相径庭。
他忙附和道,“凤君所言,实为此事优解。一来,天下莫非王土,有陛下在,渝北官员便是再手眼通天,也无法与皇权抗衡。二则,陛下或许还能从百姓口中得知此案的细枝末节。”
“更何况,高太师一行人最后的行踪便是在渝北城郊附近,说不定她们此刻就落脚在一些百姓家中搜寻证据。”
元苏没有做声。
“陛下。”颜昭上前,轻轻拉起她的手,“此案的确扑朔迷离,可此刻不易再生战乱。”
这些天的相处,他隐约能察觉到元苏死死压在骨子里的嗜血天性。
她少时拿剑,又在死人堆里一次次侥幸逃脱。生与死见的太多,也怪不得她渐渐冷漠,
他自是心疼这样的陛下。
若非她尚有一丝理智清明牵引,又怎么会有如今平和的大晋。
不过人在怒极之时,往往会失去常理。尤其陛下又手握生杀大权,金言玉口一开,只怕会造成哀鸿遍野。
“陛下,我还没去过渝北,此次就由我陪着陛下,装作一对寻常的妻夫,去瞧瞧这官盐案究竟有什么蹊跷,可好?”
这并不是个最优解,却是最为折中的法子。
他眉眼弯弯,神情间却藏着忧虑。
元苏瞧得心中一叹,刚刚蓄积的怒意反倒因着这一声暗叹,消了不少。她摇头,握住他因为担忧而有些发冷的指尖,“此去渝中,就算是孤微服私巡,也不好带着你。”
那些人连朝廷大臣都敢下手,更何况是些普通的商旅。
前路未知,元苏不可能让颜昭也陷入险境。
不过她一松口,倒让颜昭和阮程娇双双松了口气。
“凤君不必担忧,臣愿一路护驾前行。”阮程娇直起身子,跪在地上拱手道,“若有危险,臣必定舍身救主。”
“我自是信得过阮将军的武艺与忠心。”颜昭看向还在忖度的元苏,“只是如今渝中一带怕是对外地商旅防备的极为严密,若是有个夫郎在,至少能蒙过那些人。”
“毕竟,就像陛下刚刚所说,微服私巡变数太多,不好带个男郎碍手碍脚。我们反其道而行之,或许尚能有丝机遇。”
“陛下,凤君所说也不无道理。”不知想到什么的阮程娇口风一转,道,“臣听闻渝北中人极为恋家,男郎与男郎之间聊聊家常,说不定就能瞧出些端倪来。”
“不行。”元苏坚决。
“陛下——”
颜昭朝还要再劝的阮程娇微微摇头,低道,“陛下,对我而言,最安全的地方就是陛下身侧。”
他不是不知道一起前去,可能会遇见刀剑无眼的状况。
但若是要他一直呆在宫里等消息,颜昭觉得自己怕是会熬不住。
“不可胡闹。”元苏微微蹙眉,遣了阮程娇出去,方将人牵着一同坐下,“孤会留程娇在京都保护你。”
“可是。”颜昭大抵摸清了她的性子,最是吃软不吃硬。当即悄悄掐了自己虎口,直到眼中泛起泪意,才微微抬头,做出副伤心欲绝的模样,“我只想跟着陛下。”
自打他失忆,两人的确不曾分离过太久的时日。
元苏心口一窒,到底见不得他掉眼泪,神情松懈了几分,话却没有退让。
“陛下。”颜昭铁了心要跟着她,拉着她的手,声音都低落了不少,“陛下不在宫里,我会害怕。”
被黏住的元苏:“”
明明早前,她也不怎么去后宫,也没听他说过「害怕」二字。
她轻轻叹了口气,低眸瞧着一个劲要把自己裹进她怀里的男郎。
怎么失了场记忆,就变得这样黏人,又这么地——
她不自觉地弯起唇角,把「可爱」二字压在了喉间。
“若是孤护不住你,怎么办?”
“陛下放心。”听出话音的颜昭登时欢喜起来,“早前陛下送我的匕首,我一直都带着。也学了不少基本的招数。”
他松开她的手,似模似样地比划了几下,“陛下,你瞧。我是不是也有点习武的天分?”
“嗯。”元苏浅浅地露出个笑,“假以时日,江远定能小有所成。”
“所以陛下不必过于忧心我。”颜昭渐渐严肃了神情,“而且我既嫁给了陛下,就会亦步亦趋地跟在陛下身边,永不分离。”
突如其来的真心,远比那些虚情假意更令人动容。
元苏心口泛起些暖意,伸手抚上他的侧脸,“真的不怕?”
“不怕。”颜昭坚定地摇摇头。
刀剑血流,这些他都曾设想过,说实话,他并非真的不怕,可只要一想到会与她分离,更深的恐惧轻而易举地就冲破了那些恐怖的情形。
“只要有陛下在,我就不怕。”
他只是想,这样一直地,一直地呆在她的身边。
*
微服私巡到底不是件小事,单是每日的早朝就需妥善安排。但此事知晓的人亦不可太多,若是走漏了风声,只会让她们跌入险境。
是以元苏秘密召了永嘉侯沈瑶舟、魏太傅、曹太保三人前来。
除去闲散人沈瑶舟,另外两人中曹太保是个性子颇倔的老古板,孤身一人。魏太傅圆滑些,家大业大。
三人听完元苏的吩咐,登时都面面相觑。须臾,全都俯身叩头道,“陛下放心,臣等必当竭尽所能,恭候陛下回京。”
魏太傅毕竟心眼灵活,眼看沈瑶舟是长公子之妻,曹太保又是一直跟着元苏的老人,就她自己是先帝留下的旧臣。
这么一对比,魏太傅显然有些忐忑。忖了又忖,思来想去,把额头重重叩在织金羊毛毯上,恳求道,“陛下此去山高路远,臣之小女盛妤不才,尚算机灵。臣恳请陛下带小女一同前往,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你理应听过了高太师一行人的事。”元苏不动神色地看向她,“你膝下可就这一个女郎。”
“陛下,臣固然知晓此行许是艰难万阻。”魏太傅拱手,“但陛下尚能为了大晋,为了百姓亲涉险境,臣之小女又怎么能安居后方。”
“如此也好。”
元苏微微颔首,“你既有如此大义,孤也放心将这些日子的国事暂托于你们三人。至于其他朝臣面前,只说孤心火难压,需要静养一段时日,再抉择到底由谁去渝北处理官盐一案。”
“是。”
饶是魏太傅这样的老狐狸,也不免为元苏的这个说辞暗暗叫好。
如今渝北成了一滩浑水,谁若在此时细究陛下行踪,势必会被「静养」的陛下记住姓名,派去渝北。
是以这句说辞,真乃掩人耳目的好手段。
等朝臣离开,在御书房门口一直候着的崔成,借着进来换新茶的功夫,低声道,“陛下,此去舟车劳顿,不如奴也跟着,好照顾陛下和凤君。”
“你?”元苏微微挑眉,回想了片刻,神色平静道,“是了,孤记得你是渝北人士。”
“是。渝北的地形,奴极为熟悉。”崔成躬身,“陛下此次前去,少不得要与当地百姓打交道。奴知晓渝北的风俗人情,定能助陛下一臂之力。”
元苏眼眸一转,这也真是奇了。
渝北官盐一事,朝中大臣全都退避三舍。偏生她身边的这些人,全都抢着要去。
想起白日里颜昭黏着她的情形,元苏点头允了,起身一迈步,又吩咐道,“去福宁殿。”
止痛
六月的天渐渐热了起来, 內侍们也一早就换上了轻便凉快的薄衫。这会掖手候在檐廊下,温度正适宜。
元苏近来到福宁殿,总不喜欢提前让內侍传话。
崔成不明白, 就是椿予也摸不透她的心思。
倒是颜昭, 每每发觉她出现在内殿,眉目间总是喜滋滋地,然后快速撂下手中的物件,先是一本正经地遣了內侍出去, 这才唇角弯弯,趁着元苏不注意, 蓦地扑进她的怀里,热热闹闹问着她的一切。
他最喜这样的情形, 元苏亦然。
只不过如今有只小猫在, 她刚刚踏进内殿,欢喜地撒着娇的喵呜声便随着哒哒哒的小脚步,围绕在她的腿边。
“陛下?!”颜昭正忙着, 听见动静一转身,登时笑得欢喜。
不过他却没能像往常一样及时起身,他跪坐在织金羊毛毯上, 四周摆满了稀奇古怪的小玩意。
元苏伸手抱起小猫,缓步向他走去,“在忙什么?”
“我在收拾有用的东西。”腻在元苏怀里的小猫瞧见颜昭手里扬起的犹如柳枝一样柔软的竹条,登时专注起来,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盯了好半晌,挣扎着就要从元苏怀里出来。
她略有些无奈的笑笑, 弯腰放了小猫下去。广袖一抚,盘腿席地而坐。
侧脸看着他身侧的这堆小物件, 好奇地拾起其中一个,“这是什么?”
“陛下也不知道?”颜昭心中生出些小得意,捡了个小球球扔出去逗着小猫,又稍稍往她身侧挪了挪,低声道,“这个是袖里针。”
“”元苏练剑舞刀多年,亦听过不少武器。但她不明白,颜昭拿这个做什么。
“我这是以备不时之需。”他弯弯眉眼,“万一真出了什么事,有了这些,我就不会拖陛下后腿。”
“只不过这些东西太多,我一时也不知带哪些过去的好。”
颜昭是真真实实在烦恼。
元苏低眉,瞧着正认真比划着哪样更容易携带的男郎,眼中带了些笑意,“选一件就好,孤征战对战也有几年,不至于连自己的夫郎都护不住。”
“更何况,你不是说还未去过渝北吗?”她轻轻点了点他怔住的眉心,“多带些男郎喜欢需要的物件。”
他从未习武,若是当真带这么多武器过去,到时候手忙脚乱,反而会伤了自己。
“陛下,会保护我?”颜昭心口漾起丝丝甜意,即便他早就知晓答案,可见她点头的那一瞬,还是难抑地翘起唇角。
眼看他起身,忙忙碌碌地一趟又一趟的往摊开的小包袱里装上了小木剑和小木马,还有些话本子。
元苏想了想,唤他,“江远。”
“嗯?”他还在犹豫。若是带小木马和小木剑过去,万一路途颠簸弄丢了怎么办?
可要是不带着,他又总觉得缺了什么。
“你来瞧瞧这是什么?”元苏温声道。
话音刚落,抱着小球球玩了半晌的小猫蓦地一翻身,才要颠颠地凑过去,粉色的鼻尖微微一动,迈开小步子哒哒往外走去。
檐廊下,崔成正拿了装着小鱼干的碟子,一边逗着慢慢靠近的小猫,一边小声嘀咕着,“呐,要记住,以后你就叫肚肚。”
这可是陛下的旨意,他不敢不遵,就是不知小猫能不能懂、
“喵?”小猫不明所以,但只要有小鱼干吃,叫什么都好。
“肚肚?”
“喵!”
一条小鱼干,换一声软绵绵的喵呜声,多半是谈成了。
崔成心里松了口气,又给这可爱灵性的小猫多加了几条小鱼干。
半开的碧纱窗里,隐约还能瞧见依偎在一起的一对人影。
“陛下要给我看什么?”颜昭抱着小木剑和小木马靠过来,一双眸子里满是好奇。
他是真的很喜欢她送的这些小玩意。
元苏微微一笑,低道,“与百姓打交道,不好穿得太过华丽。所以江远的玉冠怕是戴不了。”
“我早就想到了。”颜昭仰起的面容全是笑意,“所以我打算用发带,再——”
“咦?”
信心满满的话戛然而止,他怔怔地,瞧着元苏从衣袖中掏出的木簪。
“陛下”他没想到她真的做出了木簪,明明这些日子陛下都很忙。颜昭心中止不住地柔软,放下抱在怀里的小木马和小木剑,双手接过,细细摩挲着。
不同于小木马和小木剑略有生疏的雕刻手艺,搁在他掌心中的木簪显然更为用心。甚至于还有竹叶潇潇。
“陛下,你什么时候做的?”他又惊又喜,爱不释手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也没花什么功夫。”元苏笑笑,“你喜欢就好。”
她说得云淡风轻,正欢喜的颜昭一瞥眼,就眼尖地瞧见她指腹上的新伤。
她不肯说,多半是怕他担心。
颜昭上扬的眼尾渐渐低垂了下来,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掌心。
“怎么了?”
“陛下,是不是很疼?”颜昭眉心微皱,唤了椿予拿小药箱过来。
“孤无事。”
这些不过是些小伤,比起早些年的那些刀剑伤痕,根本不算什么。也就颜昭,会傻傻地心疼她,难过地红了眼眶。
“陛下定是骗我。”他才不是那种不知世事的男郎,能被话随意糊弄过去。
颜昭瞥她一眼,有些生气。她们明明许了白首,陛下却总是这样不在意自己的身子。
话虽然冷着,可用指腹推开药膏的时候,动作却极为温柔轻缓,一点点地,从里向外,似要揉到元苏的心里。
“陛下送我的木簪,我很喜欢。”
他自己生了会闷气,可一想到陛下是为了他,又不好意思再这样跟她别扭下去。细心地包扎好伤口,顿了顿,又道,“无论陛下什么时候送我,我都会很喜欢,所以陛下若是再送我什么,不必着急,徐徐来就好。”
反正她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他都会等着她。
这点心意别扭,他自己都百转千回地将将理清,也不知话里的意思有没有完完整整转达给元苏。
余光里,刚刚还眉眼弯弯的女郎神情又恢复了往日的淡漠。
颜昭心中一急,拉住她的手臂又补充道,“陛下,你别误会,我真的——”
话音未落,她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孤这里的确还有点疼。”
嗳?
颜昭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视线落在刚刚包扎好的小伤口上。可别是他刚刚胡思乱想的时候,把棉布绑得紧了些。
男郎登时紧张起来,拉着她的手来回查看了好几遍。
“陛下,要不我重新再包扎一遍吧。”
他自责万分,也没发觉元苏何时靠得这般近,直到那惹人心慌意乱的冷香萦绕在鼻尖,他才愣愣地仰起脸。瞧着那双近在咫尺,藏了笑意的杏眸。
“孤记得江远说,若是妻主伤口疼的话,夫郎都会给止痛的。”
上次他画了好些笑脸,疼不疼的,元苏不记得。只知道那段时间,每每瞧着那些笑脸,心中都异常的暖和。
这次伤口小,画笑脸或许有些施展不开,
她还走着神揣测着,反应过来的男郎面容渐渐发红,却也没避开。身子自然地靠在她的怀里,拉起她的手郑重地放在自己掌心,“其实我又看了些书,上面说给妻主止痛的法子,其实不止是画笑脸的。”
他新学了一种,就是做起来着实有些失了规矩体统。
不过,总归现在内殿里只有她们两个,宫里也没其他长辈。颜昭胆子一肥,心慌万分地压住下唇,稍稍鼓起勇气,往她的伤口上轻轻吹了吹。
只是他刚刚包扎的太过严实。
伤口上没有任何感觉,可那拂过的风,似是一段柔软的锦缎,滑过她并未受伤的指节。
几乎是下意识地,元苏握指成拳。
“还疼吗?”颜昭更紧张,他也不确定这话本里学来的法子管不管用。
元苏看了眼尚无知无觉的男郎,暗暗叹了口气。
“陛下,我还学了新的法子!”颜昭听着她沉下来的气息,慌忙又道,“这次肯定管用!”
元苏摇摇头,单手压在他的薄唇上,“孤真的好多了。”
颜昭怀疑地看她,陛下怪怪的,并不像没事的样子。
“真的。孤真的没事了。”
元苏哪里敢让他再试,更何况他的那些话本,元苏也曾看过几眼。
那里面的法子只适合夜里用,青天白日,饶是宫中无长辈,也不宜乱了章法。
眼看颜昭还是有所疑惑,元苏及时地换了话题,“对了,孤早前在御花园遇见了书钰。”
“书钰?”颜昭愣住,“陛下,那孩子心性还未成熟,可是在御前失了礼数?”
元苏不会无缘无故地提及此事,颜昭心中一慌,忙帮着先打了圆场。
“那倒没有,听说你最近让宫里的內侍教了他许多规矩。孤瞧着,是比之前懂事了许多。”
元苏知晓他在意书钰,顺口夸了一句,又道,“早前孤说过,他在云台山有功。可允他一事。”
颜昭眉头下意识地皱起,万分担忧地看向元苏。
“所以他请求,跟随你我一同往渝北去。”
“陛下,我没有跟书钰透露行踪。”颜昭蓦地跪坐,直起身子,“我只是想着他在宫中也有段时日,如今我身子好转又不在宫中,就与他提了要送他回府去。”
“看来书钰也是个聪明人。”元苏点点头,并不意外,“孤允了他。”
“陛下?”颜昭不解,元苏低道,“此次椿予要留在宫里,你身边没个贴己的也不行。有书钰在,至少能与你有个照应。”
更何况这样的「聪明人」只有放在身边,才更妥当。
颜书钰既能从颜昭的只言片语就推测出此事,足见此人并非是真心入宫侍疾。
加之她并不怎么常去御花园,他却能在御花园遇见她三回,就说明他一直在留心着她的行踪。甚至多半是从她的近侍里得来的消息,才会如此巧合。
是谁泄露的消息固然要查,却并非此时。但他才入宫月余,就能如此快的笼络人心。若是让他此刻回颜府去,只怕是会坏了「微服私巡」之事。
小小男郎,本不足为惧。
但就怕他身后,还有别的什么人,正躲在暗处肆意打探着。此次前去,亦是个绝好的机会。若颜书钰当真有异心,寻个借口处理掉,也不会叫颜昭起疑。
程娇心思细腻,由她看着颜书钰,最是妥帖。若不想打草惊蛇,此事还是得寻个由头才好
思及此,元苏笑笑,揽着他道,“到时候正好让他扮做程娇的夫郎,万一程娇变了心意,也算一桩美事。”
妻主
肚肚昂头在宫里溜达的第五日, 两辆马车从官道转上了水路,在一片夏日明媚中,渐渐往渝北去。
“陛”颜昭拿了披风过来, 正要下意识地唤元苏, 话语一顿,急急换了称呼,“妻,妻主。”
他还是头一回这样称呼元苏, 也不知怎地,这两字一出口, 心底莫名起了念头。
妻与夫,就像这世间的天与地, 是天生的一对。
她们, 是天生的一对。
颜昭只想想,都觉得整个人羞怯不少。
“甲板上风大。”他伸手替她系好披风,还未垂下手臂。
元苏倒是自然, 将他拉进自己怀里,一同躲在披风下,“我是女子, 吹点风不碍事。倒是你,身子将将才好一点,怎么也到甲板上来吹风?”
“我担心妻主。”裹在她怀里的男郎微扬起眼,认认真真瞧着她。
出了宫,陛下似乎跟过去不太一样。尤其看他的时候,那双眸子里总是有温柔的笑意。
颜昭每每看着都会失神, 视线紧紧黏着。
“我们这次出门,有许应书、程娇、魏盛妤跟着, 有她们在,我无事的。”
“那不一样。”颜昭摇摇头,“我是妻主的夫郎,肯定要照顾好妻主,这是我的分内事。”
“有什么不一样。”元苏瞧了眼他微红的耳尖,低声打趣道,“她们也会给我送披风,送暖茶。”
唔?
颜昭一时怔住,虽不知该怎么反驳她,但他做得就是不一样的。
“不一样。”他声音低了下来,眸子亮晶晶地望着含笑的元苏。左右这会其他人都在各自的房里,他四下扫了眼,被那温柔的笑一蛊惑,脚尖一点,脸贴在她的脖颈上,偷偷地不经意地落下一个吻。
正打趣的元苏愣住。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满是得意,薄唇翘起,轻声反问道,“妻主,是不是不一样?”
“”
抱在他腰间的手臂无意识地收紧,元苏眉目微蹙,却是摇头,“没感觉。”
“妻主?”颜昭讶异,就听元苏附耳,低声道,“要不江远再试一试?”
她的话音似火,烧得男郎本就微红的耳尖愈发滚烫,手指抵在她的前襟,脸儿一偏,只用余光瞧着她,“妻主不羞!”
元苏被他这模样逗得忍俊不禁,故意松开些手,就被颜昭不动神色地重新按回自己腰间,一本正经地清清嗓子,“那我再来一次,妻主可要好好感觉才是。”
“嗯。”元苏亦随着他严肃起来。
两个人分明是依偎在一处的,可那眉眼神情里,一个清冷端方,一个肃然无波。
正经八百地对视一眼,还不等颜昭再动作,楼梯处来了脚步。
男郎撅起的薄唇登时一缩,才要退开。
眼
弋㦊
前复来一片人影,是夜也是他的天,朦朦胧胧与他无限惊喜心动。
元苏俯身来得极快,在他唇上蜻蜓点水的吻过。她倒像个没事人一般,只有窝在她怀里的男郎面色酡红,还未回过神来,就听那惑人的声音又柔又轻,“果然是不一样的。”
“师姐。”从楼梯上下来的最先到甲板上的事阮程娇,他身后跟着明显还有困意的书钰。
“嗯。”元苏淡淡应了一声,“你怎得不多睡一会?”
“我睡不着。”几乎看见元苏的瞬间,阮程娇就发现了躲在她怀里,脸红如落日晚霞的颜昭。他不动声色地瞥了眼跟在自己身后的书钰,“所以就想着先来替换师姐。”
他显然有话要与元苏说。
颜昭看得出来,只转头看向还懵着的书钰,“甲板上风大,还是多穿点再出来透风的好。”
“表哥,我不——”
冷字还未出口,书钰就被颜昭拉着,重新回到了二楼的卧房里。
“师姐,我不明白。”
阮程娇走近几步,低道,“此次出行,为何非要我与书钰扮成妻夫?”
同行的还有魏盛妤。许应书。就算魏盛妤不堪大用,但许应书亦是元苏的得力之将。
怎么也不该是他才对。
偏偏许应书做管家,魏盛妤与崔成扮成了一对。
楼梯上的人影已经消失在转弯处,元苏收回视线,看向皱眉的阮程娇,“你当真不明白?”
“此次出行,本不该有书钰。”她负手,看向一望无际的天边。
青山两岸,碧波如梭。
饶是站在甲板,那种于天地间的渺小之感也难消退。越是开阔的江面,越让人生出敬意。
元苏眉目间满是感叹,与阮程娇低道,“是他亲自求到我这,才有了这次同行。”
“他怎么知晓?”阮程娇一愣,下意识道,“是——”
按照她们如今的身份安排,阮程娇是要称颜昭一声「主夫」的。但他心生抵触,只顿了顿,避开这个称呼继续道,“一笔写不出两个颜字,也怪不得书钰会知晓。”
“不是江远。”
元苏笃定,阮程娇不免惊讶,“师姐如何这般肯定?”
“他是我的夫郎,他是什么心,是什么性子,我如何会不清楚。”元苏侧脸,与他笑了笑,“江远虽是男郎,却也不是不知轻重的人。”
“是书钰自己猜出来的。又或许——”元苏语调一顿,唇边的笑意冷了下来,“是这宫中有人与他走漏了消息。”
“师姐可有怀疑之人?”阮程娇眉头一紧,忧道,“知晓此次出行的人并不多,若当真是有人走漏风声,那此次渝北之行怕是要无功而返。”
元苏颔首,“椿予在宫里负责暗查与此事相关的內侍。是以我会让你与他扮成一对妻夫,如此一来,你也好时时盯着他。若他背后当真有见不得人的目的,江面风大浪急,不小心跌下去,也是常事。”
“师姐——”阮程娇虽看不惯颜书钰,但以他的了解,颜书钰并非是个心机深重之人。至多就是想要些荣华富贵罢了。可看元苏的意思,竟是已经动了杀意。
“他毕竟是主夫的娘家人。”
“所以此事我才交由你来办。务必要查得清楚。”元苏看向阮程娇,低道,“我最信你。”
“是。”
阮程娇少时从军,对于元苏的话有一种骨子里的服从。可如今并不是军中,也不是京都。阮程娇暗暗忖了几分,觉出些不对来。
“师姐。”他声音发涩,犹豫了半晌,才下定决心开口问道,“若是书钰只是想飞上枝头呢?”
元苏挑眉,显然不明白他何出此言。
阮程娇攥紧手指,“早前主夫大病,颜府送了书钰进来,目的不言而喻。”
“所以,若是正如我所猜测,师姐觉得书钰如何?”
“你可是被这江上的风吹糊涂了不成?”元苏没料到他会问这个,神情无奈,“我在你心中,可是那种毫无要求之人?”
阮程娇摇头。
正是因为他知晓元苏的性子,所以才始终无法相信,这样清如明月的人物,会因为一个男郎跌入红尘,生出贪嗔痴念。
“所以——”
他张了张唇,却始终没有勇气问出那句憋了许久的话。他不敢,生怕元苏一个点头,承认了凤君就是恰恰好符合她对夫郎的所有要求。
“所以什么?”元苏不明所以。
“我是说,就算书钰模样与主夫有几分相似,师姐也不会错认他们?”
“你这说得又是什么胡话。”元苏蓦地一笑,“自然不会。他们二人并无相似。”
不论是谈吐还是姿容,颜昭就是颜昭,自有旁人学不出的风流。
“你今日似乎对我喜欢什么样的男郎极为感兴趣。”元苏看了他一眼,打趣道,“怎么,是怕我分不出他们,在船行江海的路途上闹出笑话?”
“我不是这个意思。”阮程娇急急解释,勉强地露出个笑意,岔开了话,“师姐放心,这一路我自会好好看着书钰。”
阮程娇沉默地折回二楼,直到甲板看不见的地方,方露出些失魂落魄。
元苏尚不清楚自己的心意,他却已然从那些回答里,探查到了她的真心。
他脚步疲乏,才在二楼一排卧房后寻了个无人的开阔角落。身后,许应书的声音凉凉响起,“现在回头,为时不晚。”
“我的事与你何干!”
阮程娇不敢高声,眉目一冷,狠狠白了眼倚墙站着的许应书。
“你别误会,我对你的事并无多少在意。只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况且你也并非全然的无药可救。”
旁的不说,单是他帮她瞒下的那桩旧事,也值得她今日多嘴一劝。
“飞蛾扑火纵然勇敢,却不是事事都能行得通。”
“我不需要你在这废话。”阮程娇极为高傲地一拂袖,“人与人际遇不同,我想许大人不会不知甲之蜜糖,乙之□□的道理。”
更何况,陛下是大晋之主,广纳后宫是迟早的事。
如今她多半还未厌了凤君,才会看不到其他人。只要他再让书钰那蠢货多试探几次,陛下定会明白,凤君于她也不过是一纸婚约罢了,没有任何不同。
他这样想着,心中却一点都没轻松。连带着往自己房中去的时候,也差点儿走过。
他隔壁是颜昭和元苏的房间,此刻碧纱窗正半开着。
男郎们小声聊着天,阮程娇却觉得无比厌烦。
船只在江中随波逐流,阳光正好,甲板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魏盛妤头回在御前走动,正是紧张的时刻,一举一动都尽量板正规矩,生怕丢了魏太傅的脸。
她如今是元苏名义上的二妹,除了与颜书钰有一面之缘,跟其他人也不甚熟悉。好在常在陛下身边伺候的崔成与她要扮做一对妻夫。
魏盛妤忙不迭地跟在崔成身后,小心地打问着陛下的喜恶,嘴里还振振有词,“你莫要误会,我只是怕要真有人打听起来,咱们说露馅了可很是不好。正所谓做戏做全套,不过是大姊,便是崔公子的喜恶,我也是要一一记下来的。”
“魏姑娘话说的不错,可记在随身的小册子上,只怕会暴露的更明显。”崔成好心提议道,“魏姑娘不如放轻松些,总归到渝北还有三天的路程,我慢慢捡些重要的跟你说上几遍就是。”
“还是崔公子想得周到。”魏盛妤也是越急越乱,被崔成一点拨登时醍醐灌顶,少不得要说上了好话叫崔成心里舒坦。
夸赞的话还未完全落下,她也不知想起来哪一年的往事,随口道,“说起渝北,一般人都会想到渝北崔氏,高门荣华本令人羡慕,后来因贪污一事,被先帝下令处以全族流放,充为官奴。听说那一家族中亦出了不少美人,也不知此次前去渝北,能不能在戏院勾栏遇见几个崔氏的旁支后人。”
她这话说的轻佻,显然是太过放松。
崔成面无表情地瞥她一眼,“只怕要扫姑娘的兴了,渝北崔氏乃百年世家,家凤严谨。便是被流放,充为官奴,也绝不会做那些倚栏赔笑的活计。”
“崔公子这话说得武断,是人总要活下去。走投无路时,赔笑也没什么不好,至少能吃饱肚子。崔公子在宫里多年,定是不知挨饿的滋味。”
崔成没有接话,只静静瞧着还在侃侃而谈的魏盛妤,“所以我倒是觉得,那些男郎定不会为了什么风骨,姓氏就生生断了自己的性命,崔公子,你觉得——”
等等,崔成?
崔?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的魏盛妤蓦地停住话,讪讪地露出个笑,天杀的,她怎么就没想来崔成也姓崔。
入渝
不过天下同姓之人何其多。
说不定, 是她多想。
魏盛妤将将自我安慰了一番,就见崔成寒着脸道,“魏姑娘知晓渝北崔氏, 竟不知崔氏全族上下, 在流放期间早就死绝?”
这话一出,魏盛妤心下一松。「死绝」那就是没有活口,看来崔成和渝北崔氏也没什么关系。
她找补的说辞还未从嘴里说出,崔成淡道, “魏姑娘既是文人,想必自是有风骨。如今崔氏已经断后——”
“我明白。”魏盛妤忙不迭跟上, “此事也是我多嘴。”
她还想再缓和缓和,崔成一躬身, 退开了几步, “既然魏姑娘无事,我先去伺候主子了。”
魏盛妤哪里敢拦,好声好气地目送他离去, 心中却又生出几丝疑惑。
既然崔成不是渝北崔氏,他这般生气又是作何?
她想不通,也懒得在一个內侍身上费功夫, 总归两人不过是假扮妻夫罢了。
可视线落在那越走越远的身影,却也忍不住暗自品评了一番。虽说宫中內侍出身都不高,可能在御前走动的,姿容样貌都是梅兰雅气,俊秀之辈。
也不知这崔成有没有侍寝。
思绪到这,已是大不敬。魏盛妤险险截住这念头, 用手轻轻打了自己几个嘴巴,只道自己失了心智, 竟在这样的事上犯浑。
且不说别的,单是瞧陛下与凤君秤不离砣的模样,哪里还有别的位置。
她吹着江风,不知怎地又想起高采蓉。
两人刚刚才有了些惺惺相惜之意,此次前去,她自是也想好好寻一寻高采蓉的下落。
自打入学,高采蓉一直都是她认定的对手,两人比了这么多年。
若是高采蓉真消失在了渝北,来年春试,她就是拔得头筹,也会总觉得遗憾。
魏盛妤一会想东,一会想西。连身后来人都没发觉,还是许应书先出了声,“二姑娘,主子有请。”
陛下要见她?
魏盛妤眼皮一跳,暗道自己刚刚那放肆一言终是惹出了祸端。
她惴惴不安地跟在许应书身后,待见了元苏,下意识地就要跪下。
“二妹。”温和的声音从上首响起,元苏放下手中的书,止住了她下滑的膝盖,“你我姐妹之间,不必这样拘泥。”
虽说现在离渝北还有段距离,但若是再这样生疏下去,只怕落地就会露馅。
“是,是。”魏盛妤忙不迭点头,将将坐在椅上,阮程娇一掀帘子从外进来,“师姐。”
元苏叹气,低道,“怎得又忘了?”
“大姊。”阮程娇顺着唤了称呼,坐在了魏盛妤对面。
“我今日叫你们前来,便是要安排到了渝北之后如何行动。”元苏摊开一副渝北的手绘地形图,里面详尽地标注了各处地标、街道与官衙、码头位置。
“城南多茶叶生意,二妹最是善茶艺,你与崔成在此处打听。”
途径渝北的船只不只有官盐铁器,还有茶叶丝绸。各行商人之间都有自己的信息网,多方打听总是不会错的。
“程娇于兵器熟稔,你与书钰往城东。瞧瞧那一片的铁器行,最近可有什么风吹草动。”
“大姊,那你呢?”阮程娇皱眉,甚是担忧,“我们都分散开,谁来保护大姊。”
“我亦是个女郎,也习武多年。更何况还有许应书跟着,出不了什么岔子。”
元苏话音才落,阮程娇眉心皱得更紧,“大姊三思,许大人虽说马术尚可,却也只是个文人。若真要对战,怕是抗不了对方三两招。”
他这话说得不客气。许应书眉毛一挑,陛下此次前来,尚有暗卫相随。更何况她也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之人。不过,与阮程娇争论此事,没有任何意义。
“大姊,我觉得小妹——”魏盛妤熟稔的称呼才到嘴边,立时就感受到了一股凉意从对面而来,阮程娇眉目冷肃,似是不满被她这样称呼。
不过魏盛妤也只是奉命行事。她装作无知无觉,继续道。“小妹说得有道理。不如由小妹妻夫陪着大姊一同往北面去。”
渝北是几条江河的汇入之地,是以各地的商旅船只多经过此地。魏盛妤在家中被魏太傅抓着紧急补了不少经商之道,此刻极为底气道,“大姊,茶叶与铁器行,不如都交由我去打听。”
“大姊,我觉得这提议不错。”
程娇很是欣赏魏盛妤的上道,“魏姑娘口才亦好,与商会的那些人打起交道也更容易些。”
这倒是实话。
程娇性子傲又孤僻,除了与她亲近些,跟旁人都是副冷若冰霜的模样。若是她去铁器行,只怕能问出的细节不多。
元苏略一思量,看向魏盛妤,“既是如此,就按你说的办。”
“大姊放心,此事尽管交由我来。”魏盛妤自是不会错过表现的机会,当即又是表了一番忠心,斗志昂扬地回自己房里翻着魏太傅替她搜寻的笔记,把要说的话一遍遍练习了许久。
阮程娇得偿所愿,出门时亦松了口气。
待许应书从外合上门,元苏瞧了眼立在自己身侧,一副低眉安静的崔成,“盛妤是个读书的苗子,却也骄纵惯了,一得意忘形就会说错话。”
“渝北是你的故乡,崔氏过往名下产业亦多。几乎大半个渝北,都是崔氏的生意。论这些经商之道,你远比她要熟稔。这也是我命你与她扮成妻夫的缘由。”
“奴明白。”崔成躬身,
元苏轻道,“你从此刻开始亦要改了称呼和自称。”
“奴”崔成顿住,他已经很久没有用过这个字眼。卑贱的官奴,下等的贱民,是不配自称为「我」。
即便很久之前,在他被元苏从死人堆里救出之时,她就免了他的奴籍。
崔成也不曾唤了称呼。
他本该与家人一同死在那场雨雪交加的冷夜里,他本不该生出求救的意志。
他宁愿自己真的死了,以保崔氏骨气。
可他却又怕死地苟延残喘了这么些年。
「崔成」
他将脸垂了下去,他根本不配这个名字。
“我说过,求生并没有错。”元苏只瞧了他一眼,便知症结所在。
“你那时意识不清,又混在人堆之中,便是有求救,也早就被沿途而来的脚步声、马蹄声掩盖。”
与早前一样,元苏低低地,再次复述了那晚救他的情形。
“我之所以能发现你,是因为你的母亲。”她看了眼肩头微颤的崔成,“是她保持着举臂的姿势,用最后的意识,为你搏出了一线生机。”
“若非她姿势怪异,我不会发现你。崔成,你母亲至死,都不曾想过让你也没了生命。这些你不该忘记。”
元苏知道这种眼睁睁瞧着所有人死在自己面前的无力感,更清楚独活下来的愧疚有多难熬。
仿佛在半边烈火半边寒冰的地狱,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承受着无法宣之于口的苦痛。更像是赤足走在刀尖,流着血泪却又不得不继续。
但这世间只有活着,也只有活着,才能有更多的可能。
“更何况,你的命是我救的。”元苏心中喟叹,激他,“便是到了渝北,你也是庆元宫的崔掌事。国事当前,你怎能夹杂个人恩怨?”
“奴不敢。”
崔成话一出口,自己也愣在了原地。好半晌,才寻回自己的声音,“大姊。”
元苏松了口气,崔成平日里瞧着温和妥帖,性子确也执拗。再加上短短十九年,又经了大起大落。一时半会走不出阴影是正常的。
此番来渝北,他肯主动开口。元苏是意外的,却也很是欣慰。
至少,他能鼓起勇气再来渝北。
当初崔氏出事,是因官盐税收贪污。如今新官上任也不过三年,渝北又出官盐大案。元苏直觉其中必有些关联。
三年前,正逢内乱伊始。便是出了案子,也都潦草结案,如今却是不同。她既亲自前来,必要查个水落石出。
元苏心中坚定,待下了船。几人就按照早前的安排,分头行动。
初入渝北,并未发现什么异样,倒是越往码头走去,暗地里打量的视线就越来越多。
那些都是些普通百姓,手上有常年劳作的粗糙,面容也被江风吹得黢黑。
“妻主。”
“别怕,我在。”元苏与他笑笑。
戴了帷帽的颜昭紧紧抓住她的手,心中也有些不安起来。连他都能察觉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注视,可见此地当真是有些不寻常的。
他担心万分,稍一走神。就被同样粗心大意的一个年轻男郎给绊了一下。
颜昭有元苏牵着,自然没有跌倒。倒是那个年轻男郎回头咒骂时,口里一噎,把刚刚才含在嘴里的半块麦芽糖呛了进去。
周围人都等着瞧热闹,谁也没注意叉着腰,又涨红了脸的男郎出现了异样,只当他被这几人中那个年纪略小的女郎迷了心。
“瞧瞧这吴阿四,也不怕他家娘子吃醋,当街对着别的女郎又是脸红又是结巴的。”
“要我说,这也怪不得吴阿四,毕竟这小娘子的确长得貌美。”
她们左一言右一语。
还是元苏瞧着不对,当即与阮程娇递了眼色,单步上前,从背后环住吴阿四,一手握拳极快地在他腹部稍上的部位敲打,不等众人反应,阮程娇一手捏住吴阿四的双颊,迫使他张开嘴。
“不好,这些外乡人欺负吴阿四!”
也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刚刚还被眼前这一幕怔住的百姓登时群情激奋,顺手抄起身边的家伙事就围了上来。
在渝北码头,还没有谁能欺负她们自己人!
醒悟
眼看冲上来的众人神情激愤, 颜昭不由得握紧了藏在袖里的匕首,上前靠近元苏。
书钰哪里经过这阵仗,怕得浑身发抖又不敢独身离去, 只能硬着头皮紧跟在颜昭身后。
他万万也没想到, 刚刚才到渝北,就出现了这样混乱的场面。早知道如此,他又何必上赶着跟来,安心回府反而更好。
书钰心中又悔又恼, 再瞧不顾一切护在元苏背后的颜昭,不由得生出些感慨。原本他还当表哥只是因为凤君的身份才对陛下死心塌地, 哪怕是失了忆,也有一份责任, 一份为颜府的思谋。
如今看来, 若非真动了感情,谁会在这样的情况下想要保护一个人,哪怕明知是以卵击石, 飞蛾扑火的结局。
他不懂,除了滔天的富贵与权势,表哥究竟喜欢陛下什么。
但现在也不是他需要知晓这一切的时机。更何况, 他瞧着陛下与阮程娇面上并无慌张,说不定此事还有转机。
书钰暗暗松了松心神,一口气却还提着,四处瞅着空隙。万一到时候真打起来,他也好寻个机会溜出。
“且慢!”许应书的声音扬起,蓦地喝止道, “诸位难道没看见这位男郎卡住了喉咙?诸位此刻上前,若是耽误了救治时机, 到时候报了官,诸位可都是帮凶!”
她这一嗓子铿锵有力,众人上前的脚步有所犹豫。尤其元苏,眉目冷肃。瞧着就不像个普通女郎,看过来时,莫名地让人生出些惧怕之意。
有人退缩,就有人从众。
“要我说,咱们就且等等。”刚刚议论的街坊停住了脚步,“我看她们这举止也不像是要轻薄欺辱吴阿四的样子。”
“老刘,要不还是叫吴阿四的妻主过来?”
她们一言一语地商讨着,元苏手下再一用劲。
“呕——”刚刚还涨红了脸,气息困难的吴阿四忽得往外吐了什么。
围在四周的百姓都是渔民,眼力极好,登时就发现了那块黏化了的麦芽糖。
元苏松开手,朝吴阿四拱手,“刚刚事出突然,冒犯了公子。还请公子见谅。”
吴阿四这辈子何时被人叫过公子,再加之他刚刚才被面前这两个女郎相救,登时敛了过往的张扬,不甚熟练地学着戏台上看来的礼数作了揖,“谢谢两位姑娘。”
他这一还礼,围在一处的百姓登时哄笑起来,“瞧瞧,吴阿四居然也成了讲礼数的人。”
阮程娇面上却不太好,他刚才险险避开吴阿四迎面吐过来的麦芽糖,正是嫌恶的时候。一转身,就瞧见原本站在元苏背后的颜昭,被她轻轻一牵,熟稔地护在自己怀里。
“妻主。”
明明耳畔都是哄笑声,偏偏阮程娇却只听到了颜昭低唤元苏的声音。还有她那素来不近风月的师姐,温温回道,“别怕,有我在呢。”
阮程娇心中一怔。
这句话,他也曾听她说过。在那些无数次的厮杀中,她总是会第一时间地护在他周围。
而如今——
藏在骨血中的酸涩变为痛意,漫无目的地蔓延开来。他愣愣地瞧着她们的背影,连许应书什么时候挡住了他的视线也没发觉。
“刚刚之事诚如大伙所见,只是一场误会。”
在江边生活的渔民多讲究因果报应。吴阿四如今因口舌之争差点丢了性命,却也因为此得了转机。他得了人情,心中感激万分,先是与周围的街坊解释了一番,等众人散去,忙热情地招呼着元苏一行人,“看各位面生,应该是刚到我们渝北不久吧?”
“正是。”元苏略一颔首,“我和家人原是途径此地,预备买些鲜鱼烹煮后权当午饭。却不想冲撞了公子。”
吴阿四平生与人嚷嚷惯了,突然被人这样一口一个公子叫着,原本爽朗的大嗓门登时收敛,“这都怪我,是我走路没瞧着人。”
他本性并不坏,见元苏一直都护着身侧的男郎,愈发相信元苏的话。
毕竟带着家室前来的,总不会是那些当官的。他自小就生在渝北,见多了不少来渝北尝鲜的官员,吃着嘴里的鲜鱼,抱着怀里的小郎。简直与那些书本斯文大相径庭。
尤其面前这两人下意识的动作不似作假,吴阿四慢慢放下戒备,真切地邀请道,“既是这样,几位要是不嫌弃,可以去我家吃顿便饭。我那妻主,捕鱼是一把好手。我做菜也不是自夸,绝对比这街上的酒楼要地道。”
元苏略一沉吟,眉心微蹙,“若我们冒然前往,可会给公子带来麻烦?”
吴阿四没听明白。
颜昭见状,忙又补充道,“公子莫要误会。妻主的意思是,我们一行人若是不提前与你家妻主打招呼就径直前去,会不会给公子造成些不必要的误会与负担?”
“嗐,我当是什么。”吴阿四朗声笑笑。“各位想必是头一回来我们渝北吧。咱们这的街坊最是好客,家中若是有贵客至,便预示这一年都会顺风顺水。”
“是以我们无事,也会去各家转转。今日遇见各位,也是缘分。更何况这位娘子,刚刚还救了我一命,若是我家妻主知晓,定会拿出上好的鲜鱼好好招待。各位千万不要推辞,尽管与我一同前去。”
“既是这样。”元苏拱手,“那就麻烦公子了。”
在渝北,住在江边的渔民多数都是以船做家。如今正是午间,街坊们见吴阿四领着几人过来,手里刮鱼鳞的活计不停,都是先打量了几人一番,方笑着打了招呼。
在这里,能被渔民领到家中的,必是信得过之人,是贵客。
江面涟漪不断,饶是此处是天然的避风之所,船只停靠仍会微微晃动。阮程娇细细瞧了眼那些勾住船只手臂粗的铁链,这才迈步登上渔船。
他身后跟着同样戴着帷帽的书钰。
江船摇晃,水波泛光,周围都是鱼腥气。
书钰只低头看了一眼,便止不住地生出恶心。他磨磨蹭蹭不敢上船,站定的阮程娇微叹了口气,到底生出些同情心,伸手往后扶住他的手臂,没什么表情,“莫要让大姊等着。”
这一幕,倒是让最后上船的许应书略有诧异。她微微挑眉,却也不曾开口。
入了船舱,迎面便走来个拿着杀鱼刀的女郎,常年风吹日晒,这里的人几乎都是黝黑健壮的肤色。
见吴阿四领了一行人进来,王雨先是一愣,待吴阿四简单用方言说了几句,方咧开嘴憨憨一笑,“原是贵客,稍坐。我这就去选些鲜嫩的大鱼,给各位尝尝鲜。”
她转身就往船头走去,吴阿四笑着招呼了几人坐在并不宽敞的船舱,“这就是我妻主王雨,几位赶路也口渴了吧,这是清水。”
他拿了几个碗来,小心地斟了一一递过。
书钰便是家中母父亡故,落魄之时也不曾用过这样破破烂烂的碗,他嫌弃不肯喝。
元苏和阮程娇早年在军中,过的日子比这艰苦多了。如今权势富贵,也不曾忘了过去。
她们倒没怎么挑剔,许应书就更不会露出为难的神色。
书钰一撇嘴,偷偷看向摘了帷帽的颜昭。表哥与他是一样的,必然也不会用这样的器具喝水。
元苏亦有些担忧。
她侧脸看了眼颜昭,见他双手捧起碗认真地喝了几口。当即明白自己的担忧是多余的。
他生在富贵,却并不娇气。
吴阿四家中一目了然,几乎把能拿的出的碗都摆在了几个箱子叠起的桌面上。
若是旁人,此时多半会有些局促。
但吴阿四并没有露出不安的神色,他只觉得能用自己最好的东西招待贵客,不寒酸。
元苏最是欣赏这样坦然的人,眉目间软和了几分。主动与吴阿四提到,“过往我也曾在家中帮过厨,杀鱼也不在话下,今日我们叨扰,只怕会在炊火上费事,不如我去帮王娘子打些下手。”
“大姊,我也去吧。”
船舱狭窄,他一边是书钰,一边坐着许应书,实在有些膈应。阮程娇道,“人多准备起来也快些。”
“也好。”吴阿四倒也没阻拦,笑道,“你们女郎去杀鱼,我们男郎就在里面剥蒜洗姜,准备佐料和生火。”
就是许应书也临时受命,去刚刚那条街上再买些熟食回来,几人分头行动。
可葱姜蒜,别说准备。书钰压根就没见过。
偏生一旁的颜昭没有异议,他也不好什么都不做。好在吴阿四手下利落,也并未真的让他们做多少,几人在里面聊着。
“夫郎们真是好相貌。”吴阿四发自肺腑地赞赏着面前的两位男郎,“也怪不得苏娘子那般维护。”
元苏外出,用了过去的名字苏元。
虽说她们一行人穿得也是寻常的布衣,可眉目间瞧着便有所不同。吴阿四心中好奇,便直接问了。
“实不相瞒,我家妻主原是预备科举一路的。但家中长辈去得突然,留下了门面。原本妻主是要分给家中两个姊妹,谁料盘点清账的时候才发现,账面早就空了不说,还留下一堆的债务。”
颜昭按照她们提前编好的身世,微微叹了口气,做出个无奈的神情,“妻主是家中长女,自是不能让两个姊妹承担还债之事。将家中的几亩田地和房产变卖,才平了债。如今在周边游历,也是想看看能不能谈成几笔生意,好翻个本。”
他说得真切,这样曲折的故事,吴阿四只在戏台上听过。当即更加同情面前这两个由奢入俭的男郎,“怪不得我瞧苏娘子不似普通人,原是预备当官的文曲星。不过苏夫郎也莫要伤感,我瞧着苏娘子眉间有贵气,翻本是迟早的事。”
吴阿四看了眼一直静静坐着的书钰,有些拿不准他的身份。
听闻大户人家都是有正夫和小侍的。
这一路,倒是没见苏娘子与他有什么互动。难不成就跟戏文里唱的那样,有正夫在时,小侍总是要避其锋芒?
他是个直言快语之人,当即问着颜昭,“苏夫郎与苏娘子这样恩爱,也会替她另纳小侍?”
吴阿四说着话,眸子往书钰看去。
也不知为何,过往书钰从不觉得嫁入富贵人家做小侍是什么低人一等之事。
宁做富人侍,不做穷鬼夫。这本就是人的本性,天经地义。
可被穷得叮当响的吴阿四这样看过来,那直白的眼神就差直接在他脑门上刻上「下等」二字。
书钰头一回,生出了迟疑。
吴阿四之所以会有这样的眼神,也敢用这样的眼神,就因为他是王雨的明媒正娶的夫郎。
而自己,在吴阿四眼中不过是用钱银就能买来伺候人的小侍。
鬼使神差之下,书钰不自觉地正了神色,替自己正声道,“王夫郎误会了。我并非苏娘子的小侍,我是苏三娘子的夫郎。”
他顿了顿,将自己被安排的身份说得极为有底气,又强调了一遍,“是正夫!”
做戏
书钰挺直了腰板。
人活一生, 为得便是面子。无论如何也不能叫这穷乡僻壤里的贱民因为「小侍」二字,对他生出怠慢轻视之心。
“原是这样,是我误会。”吴阿四不好意思地笑笑, 这姐妹一家都姓苏, 若是将书钰也称呼为苏夫郎,总是不好区分的。
吴阿四便按照民间的规矩称呼书钰道,“三相公可是新婚?”
书钰不解,颜昭却是刹那间明白了吴阿四的言下之意。
此人心细口直, 定是看出阮将军与书钰并不十分亲近,所以才会有此一问。
“王夫郎看得真准。”颜昭将话接了过来, 拉着书钰的手轻轻拍了拍,轻叹了一声道, “我家三妹与妹夫的确刚刚成婚, 若不是家中出了这等事,这会子两人合该在府中慢慢相处。也不会随我们一路奔波。”
吴阿四听得有几分道理。这年头都是母父之命,媒妁之言。妻夫未婚前几乎都不曾见面, 便是他嫁给王雨前,也不知她长什么模样,又是什么性子。
更何况苏家不久前才经历了变故, 想来苏三娘子也没什么心思与自家夫郎风花雪月。
“原是如此。”吴阿四抿唇,想了一会方安慰着也做出一副愁苦模样的书钰,“要我说三相公也莫要心急。总归是妻夫,只要时日一长,慢慢就有了感情。”
“我瞧王夫郎与王娘子关系极好。”颜昭笑笑,打探道, “也不知王夫郎可有什么诀窍?”
“苏夫郎这话可是问对了人。”一提起这个,吴阿四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 兴致勃勃地先是往窗头遥遥望了眼,见那些女郎都在处理鱼虾,方压低了声,“在这一方码头,要是我吴阿四说不懂妻夫之道,旁人怕是也知之甚少。”
说罢,吴阿四示意他们二人靠近些,他自己的声音越发轻了些,才将将说了两句,颜昭耳尖蓦地一红,忙下意识捂住书钰的耳朵。
他还未嫁,可听不得这些。
“苏夫郎是大户人家出身,想来是不曾听过这些吧。”吴阿四低道,“可这世间女子,偏偏最吃的就是这一套。我敢打包票,若是苏三相公用了这法子,保证苏三娘子再也离不了他。”
他说着就要拔开颜昭捂住书钰双耳的手,预备再传授些顶顶好用的法子。
颜昭心里有些着急,原本他只是想打探打探她们生活的日常,却不想吴阿四实诚,上来便这样交底。
这些话他听了倒也没什么。
书钰年纪尚轻,脸皮薄。要他听这些,确实是有些强人所难。
颜昭担忧着一旁坐着的书钰,正要再替他寻个借口。就见他与吴阿四笑了笑道,“那王夫郎可莫要藏私,我也想和妻主尽快地熟悉起来。”
若论真格,刚刚吴阿四说得那些,他老早就已经学过。不过天下能人异士众多,或许吴阿四还有些更加精妙的法子,能助他日后一举得了陛下的心。
只不过这些却是不必与表哥提及。
他做好了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吴阿四也不藏着掖着,更不管颜昭要不要继续听,顺手把他也重新拉了进来。
几番私语,终究是让书钰恍然大悟,让颜昭脸上红得似要滴血。
原来妻夫间,真的还有这么多花样。
颜昭悄悄往船头看去。
正午的阳光猛烈,陛下却丝毫不惧,与王雨、阮程娇三人各坐着一个小板凳。过往执笔拿剑的手正熟练地用着杀鱼刀。三下五除二,便处理好一条鱼。
似是感应到他的视线。
元苏抬起眼,朝里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谁也没有避开,都弯了眉眼,浅浅笑着。颜昭心中一甜,俊雅的面容上铺开一层浅浅的红。
“瞧瞧,苏夫郎刚还说我,我瞧你与苏娘子关系也不错。”吴阿四及时打趣道。
何止是不错,其实就吴阿四来说,也是有些羡慕她们这样蜜里调油的样子。
王雨虽对他极好,但是在人前总是要维持着一家之主的面子。甚少会这样大大方方与他在人前做出些亲昵之举。
听了这话的颜昭不好意思地扭开脸,脸一垂,眉眼处却还微微红着,似是沾染了春风里盛开的桃花,“主要是妻主对我很好。”
“哎呀,怎得还这般害羞。”吴阿四笑笑,“总归如今是要帮着苏三娘子和苏三相公相处融洽,不如苏夫郎也说些法子?”
虽说是为了书钰,但吴阿四也是真心想听。
要是王雨也能像苏娘子一样,在人前也不掩喜欢之意,那就再好不过了。
两双眼睛齐齐看过来,颜昭神情一顿,他哪里有什么法子。
他也就只是做了陛下的小尾巴,黏着她而已。
可这些话总不好直白地说出来,男郎拢在衣袖下的手指不由得攥紧,忖了忖才低道,“就——就只是做好夫郎的本分。”
“就这样?”
“就这?”
两道声音几乎齐齐响起,吴阿四怔在原地,书钰则是一脸不信,表哥定是怕他学了自己的招数。
颜昭点了点头。
吴阿四不死心,“苏夫郎所说的夫郎的本分,可是还有些别的什么?”
他大有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意思,
颜昭细细想了想,又道,“我给妻主做了里衣和兜子,这算不算特殊?”
里衣和兜子?
“”
吴阿四难得沉默,这果然是做夫郎的本分。
可面前的颜昭不似说话,那双清亮的眸子认真万分,吴阿四唇角微微抽动,笑着岔开了话题,“我估摸着鱼虾都处理得差不多了,咱们去生火吧。”
书钰跟着吴阿四一同往船头走去,留下颜昭一人慢了半拍。
男郎低垂下眼,有些闷闷不乐。他真的没有说谎。
净了手的元苏本是要再跟王雨打探些细节,见书钰跟着吴阿四走过来,稍稍侧身让开。一抬眼,就见她的夫郎一个人在船舱里坐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身影显得落寞又孤寂。
元苏心头涌起些不舒服,与阮程娇递了个眼色,自己往船舱走去。
“江远?”
元苏原本要牵起他,可她刚刚才处理过鱼虾,手上难免还有些鱼腥气,伸出的手一顿,只是坐在了他的身边。
“妻主。”颜昭却不嫌弃,主动握住她的手指,反而问起了她,“你怎得过来了?”
码头上有什么风吹草动,没有什么会比渔民知晓的更为清楚。
这也是元苏为什么会跟着吴阿四一同前来。只不过王雨嘴严的很,饶是她与程娇多方旁敲侧击的打听着,这个女郎也始终憨憨笑着,甚少提及官盐之事。
她如此谨慎,反倒显得有些刻意。原本事不关己的时候,大家都喜欢凑个热闹,东一言,西一嘴的猜测纷纷才是常理。
若是避而不谈,便说明此间还有大问题。尤其这片的渔民极为团结。
元苏心中有了猜测,知晓王雨心中仍有戒备,也就不再此刻继续打听。她握紧颜昭的手,“自是担忧你。”
“我?”颜昭仰起的眸子微愣,轻轻摇了摇头,“我无事。”
“那怎得不跟他们一起去生火?”
元苏了解颜昭,他最是担忧书钰,又怕书钰说错话,是以时时都会让书钰跟在自己身侧。
如今,却让书钰一人与吴阿四混在一处。
“妻主。”颜昭知道自己瞒不过元苏,声音一低,“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虽说他也做了里衣和兜子送她,可就如吴阿四的神情表现的那样,这的的确确算不得什么特别。本来做人夫郎的,就是要帮自家妻主做些贴己的物件。
倒是陛下先送了他小木剑,又送了小木马,如今还有他日日簪在发间的木簪。
他怎得就没想过为陛下再多做些什么。
这是颜昭闷闷不乐的缘由,他心中自责又羞愧。手指摩挲在她的手背,说不出的懊恼。
“我什么都不缺。”元苏微微一笑,逗着他,“不过我已经与王雨打听过,刚才那条街上有处便宜的院落可租,到时候可要麻烦江远好好打扫收拾一番。”
“妻主放心,我一定会打扫的干干净净。”刚刚还神情低落的男郎登时眉眼生亮,与她低低保证道,“而且会尽量置办的很舒适,像一个家,让妻主能安然入睡。”
元苏捏了捏他的鼻尖,她早些年行军打仗,睡过草地,也躺过土炕。让她安心的从来都不是那些柔软的被褥。
而是身侧的人。
他必然还不清楚,有他在的地方,就已经是家。
鱼虾鲜嫩,不需要特别重的一些调味。
吴阿四分了几条最大的放在元苏一行人的面前,船舱狭小,挤着坐仍是施展不开。许应书自觉地端了碗去船头。
阮程娇瞥了眼正把挑了刺的鱼肉往元苏碗里夹着的颜昭,默默放下了自己的筷子,手里拿了个玉米面的饼,也去了船头透气。
船头的小锅里咕噜噜还沸着,鱼汤正鲜美。
许应书喝了一口,瞧见发狠似地咬着玉米饼的阮程娇,不动声色地坐远了些。
吃了醋的男郎,最是惹不得。
她明白这个道理,稍稍往船舱里瞧了眼,就见吴阿四一直鼓动着书钰。
“放心去瞧瞧,此刻正是你与苏三娘子拉进距离的好时机。”
书钰好不容易才坐在了元苏身侧,就被吴阿四塞了一碗鱼肉,示意他去船头。
“可是,我——”书钰心中微恼。
不过,做戏就要做全套,他若是在此处露了破绽,定会坏了陛下大事。
书钰做出副羞涩为难的模样,却也顺从地端了碗往船头走去。
落脚
正喝鱼汤的许应书瞧见这一幕, 不动声色地又坐远了些。
看戏的最佳位置,可从来都不是近戏台的地方。
众人的视线从船舱里看过来,像是一只无形的手, 推着步履维艰的书钰一点点靠近船头。
“”他甚是为难, 却也碍于背后不断鼓劲的吴阿四,张了张口,好半晌才唤出一声极不熟练的称呼,“妻妻主。”
这一声如雷劈, 轰得阮程娇直接愣在原地。他面上难抑嫌恶神情,又怕被吴阿四等人识破, 硬生生背过身不去看书钰。
许应书瞥了眼僵住的阮程娇,只道有好戏看了。
“妻主。”书钰亦是别扭, 捧着碗的手仿佛举了千斤重的石头, 可事情都到这份上了,也轮不到他来左右,“我瞧你刚刚没怎么吃东西, 这有点鱼肉,你要不要——”
“不必了。”阮程娇冷冷拒绝,“我不爱吃鱼。”
这话一出, 吴阿四听着便有些心疼书钰。更何况此事还是他撺掇的,吴阿四越发自责。
再瞧凄凄哀哀地垂下头折回船舱的书钰,吴阿四头一回生出些挫败感。
都说男追女,隔层纱。
怎得到了苏三娘子这里,就成了一颗万年铁树,怎么都不见开花迹象。
不过此事到底还是她们的家务事, 吴阿四也不好直接插手,眼睛看向周围的几人。
她们面上神情也都有些微妙, 但都沉默着。只吃鱼的吃鱼,喝汤的喝汤。
“这苏三娘子性子也真是冷硬。”吴阿四忍不住在颜昭耳边低声嘟囔,“三相公相貌俊俏,又肯为她下功夫,她竟一点都不为所动,当真是铁石心肠。只怕以后三相公的日子是不好过喽。”
“话也不能这么说。”颜昭示意他小声些,“感情一事急不得,细水长流才好。如今三妹遭逢巨变,哪里能有心思谈论这些风花雪月。”
“可我瞧苏娘子就与苏夫郎恩爱无差。”吴阿四这话一出,颜昭登时警觉起来,叹了口气道,“我与妻主成婚多年,与其说是妻夫,如今更像是是相濡以沫的亲人。更何况妻主是家中长女,若连她也失了常性,心事重重,那这家中又有谁来主持大局呢?”
“说的也是。”吴阿四听着有理,又挨过去安慰了书钰几句。
“对了,我刚刚已经托人去问了临街的那个院落。”王雨放下碗筷,有喝了些鱼汤,把嘴一抹,方继续道,“苏娘子一行人打算住多久?”
“最少半月吧。”元苏接过颜昭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边思考边道,“我们初到渝北,就是去谈生意,也得好好打听一番。如今我二妹先去了茶叶铁器行当,也不知谈得如何,合作可行与否。再加之我们人生地不熟的,就是真的谈成,少不得也要跟这里的水运司做个记录。不然到时候船入不了码头,又是一场空。”
“苏娘子还有船?”王雨惊讶。
元苏颔首,“如今我家仅剩这一条翻身救命的船,若非如此,我也不会举家来渝北谈生意寻活路。”
“若是如此,我劝苏娘子还是莫要在渝北搞什么货运。”王雨压低了声,“此处水运司心黑,每回都要抽取六成利润方可放行盖章。”
“六成?”元苏蹙眉,“这怕是不合朝廷法度!我在家中也曾随母亲处理过水运一事,朝中文书明言,只取两成。”
王雨嘴一撇,露出个无奈地神情,“律法是律法,渝北的规矩是规矩。”
“渝北的官员不管吗?”元苏道,“渝北衙门于水运司都督查之责,在我们那,若是有人状告水运司,衙门都会受理上呈。”
“苏娘子说得是。”王雨语气愤恨起来,“只可惜我们渝北这官,早就吃了水运司的好处,又怎么会理百姓之言。罢了,如今说这些也没什么用,我只是一番好意,若苏娘子当真想重新翻盘,就莫要在渝北走水路。这水路——”
她脱口而出的话未尽,吴阿四猛地捣了王雨一胳膊肘,岔开了话题道,“不是说要带着苏娘子去瞧瞧院子么?”
“对对对,我怎得又说远了。”王雨后知后觉地敛住话头,笑了笑,“这一路山高水远的,苏娘子和诸位也该好好歇歇脚。”
元苏顺着她的话接道,“如此,我们就不叨扰了。”
“哪里的话,苏娘子和诸位能来我们这小渔船,已是赏脸。”吴阿四妥帖地圆着场,扶着书钰往外走的时候,还不忘小声地安慰着他,“左右你们已经成婚,这事倒也不急于一时。等夜里你主动些,定能事半功倍。”
书钰只装作哀伤的模样,等与吴阿四话别,方重新走在颜昭身侧。
她们一行人身形姿容都是不俗,走在街上极为醒目。尤其早前又出了那样的误会,这会王雨领着她们一走进临街的院落,周围打量的目光登时两两交互,低声议论起来。
“瞧这样子,是要在咱们这暂住?那之前那事会不会——”
“闭嘴。我可不知道什么这事那事。”
“嗐,看我这记性。”说话的人猛地拍了自己两巴掌,讨好地笑道,“我也是担心。”
“担心什么。”有个声音从她们背后压低了声,“早前那个太师不也没查出什么。更何况这些拖家带口的,多半就是个商人罢了。到时候给她们些甜头,哄她们走就是了。”
“是。”刚刚谈论的那两人登时恭敬起来。
“那个人现在可有消息?”
“我们已经在渝北城中详细问过,都说不曾见过。”
“是么?”
那两人不敢转过身去,只忙不迭地点着头,“是,小的们敢发誓,渝北城中绝对没有那个人的身影,说不定她早就淹死在这江河之中。”
“不可大意。朝中大员莫名折在调查案子的路上,此事必不可能就这么轻易算了。这些人来的时机又怎么凑巧,不论她们是不是从京都里来的,那个人都不能留活口。死无对证,方能周全!”
“是,小的们必会掘地三尺,将那人的尸首带来。”背对着的两人面上生出些不耐烦,却也不敢失了礼数,
等了好半晌,眼瞅着王雨已经从临街的院落出来,这两人方悄悄侧脸,见身后无人,俱齐齐松了口气。
“大姐,咱们凭什么要听她的?”其中一个年纪稍轻些的心有不满,明明脏活累活都是她们在做,偏生要矮人一头。
“你懂什么!”另一个女子拿起菜刀狠狠剁了几块骨头,侧目低道,“这可是你我保命的法子。若日后当真有人查到了真相,你我充其量也就是个从犯,说是被逼迫也是成的。不像她,处处出头,早就成了新的靶子。”
“大姐,我还是不明白。”
“你要是能明白,这大姐不得你来做?”说着话的女子轻蔑笑了笑,见熟稔地街坊过来,忙招呼道,“呦,这不是李夫郎么,我可瞧见你那宅子刚刚租了出去,怎么地,今还是半斤肥油?”
“冯屠户这是瞧不起谁呢?”挎着菜篮的李家男郎敛了敛眉,从衣袖中掏出一锭银子往正磨着刀的冯肴面前故意晃了晃,“可看见这是什么?”
他哼了一声,“有这白花花的银子在,谁还吃什么肥油。自是要腿子肉半斤。”
冯肴连连点头,恭维了几句,状似不经意道,“李夫郎,刚刚那一行人竟这样大方,银子说掏就掏?”
“大方?”李家夫郎翻了个白眼,“你是没见。那年轻男郎长得跟画上的仙君一般,讲价极为厉害,要不然今日何止是半斤腿子肉,再加些也是成的。”
冯肴略略放下些心来。若当真是京都里来的暗使,必不会这样在意钱银。
一墙之隔,各人已然拿起了扫帚和抹布,分工明确地打扫起许久不曾住人的二层小楼。
颜昭挽起衣袖,正认真地打扫着二楼正中的卧房。
刚刚他粗略看了看,院子里的锅灶单独在西南角的一排平房里,丝二而贰武旧易四七加群全年每日更新每天吃肉这个小楼入门是正厅,正厅两侧各有四间房,阮程娇与许应书各得一间,还未归来的崔成、魏盛妤各一间。二楼上有三间房,他和陛下睡中间略大的正房,书钰挑了隔壁一间,还有一间空置着,暂时放了些杂物。
“妻主。”
忙活了大半日的颜昭将将把屋子里家具擦了个遍,还来不及喝口水,便揣了钱袋,与正往灶房里搬米面柴火的元苏扬声道,“我跟书钰去买些被褥。”
虽说夏夜里并不寒凉,但是靠近江河的地方,少不了蚊虫。
颜昭算得很清楚,除了每个人都要的新被褥。还有帐子也很重要。
更何况,他都答应了陛下,要布置得舒适软和。
颜昭心头惦记着元苏的小喜好,出门的脚步焦急。
“主夫,我跟您去吧。”
待元苏点头,许应书忙上前跟着。一同往外走去。
归置好最后一叠柴火,元苏从灶房旁的水井打了水上来,净了手,方仰头四处望望,绿树成荫,炊烟袅袅。
刚刚还落了灰的院落。已然有些生活的迹象。
“大姊。”
难得只剩她们两人,从正厅出来的阮程娇眉眼中笑意盈盈,递了清茶给她解渴。
夏日里阳光猛烈,元苏又是劈柴又是挑水,早就出了一身的汗,这会接过杯盏一饮而尽。
正要寻个扇子扇凤解热,唇角一软,却是阮程娇伸手极快地蹭过。
“大姊也真是的。”他话虽抱怨,面上却温和,“这么大的人了,喝水还会留水渍。刚刚我在灶上烧了水,也把浴桶刷得干净。大姊若想解热,不如去沐浴一下?”
总归凤君不在。
阮程娇面色微红,瞧着应声往浴室走去的元苏,“大姊若是想唤人搓背,我就在外面。”
同饮
“搓背?”元苏愣了一下, 笑道,“你还不了解我吗?”
过去她们虽多在北方行军打仗,可哪有什么正经八百的功夫搓背沐浴, 至多是在小河里冲冲凉, 再用皂角洗了发丝上的污浊。
也就入京登基之后,所有的一切才慢了下来。不必急急润了水就当是洗过一遍,可以好好泡在热水里。
“我自然知道大姊的习惯,但这些日子主夫常帮你搓背。”阮程娇顿了顿, 道,“所以我想着, 大姊或许习惯了。”
元苏摆手,“我跟你一样, 并不喜欢沐浴时有旁人在场。”
“那——”阮程娇微怔, 好奇道,“那大姊为什么不跟主夫说明白。”
“跟江远说明白?”这事元苏还真的从未想过。
她略一沉思,回忆起颜昭失忆后头一回去御池寻她的情形。
那夜里, 男郎眸子亮晶晶地,似是天窗漏下的星光,眼巴巴地瞅着她。
明明脸都红透了, 却还故作镇定,一本正经地要替她擦背。
元苏只想想,唇边的笑意便止不住,摇摇头。
“没那个必要。他是我的夫郎,替我擦背也是考虑到我常年在北方打仗,怕是有这习惯。他只是想对我好。我若是拒绝, 岂不是显得薄情寡义了些?”
阮程娇听得心里不是滋味。
“看来大姊是习惯了主夫擦背。”他垂下手,抿住唇。眼瞧那扇门就要关上, 阮程娇蓦地出声,“我也想对大姊好。”
沉淀在岁月里的心思如今成了一缸沸腾的醋,他眼眶微涩,头一回没有退缩,坚持道,“我一定不会比主夫做得差。”
“嗯?”元苏诧异挑眉,上下打量了正闹着别扭的阮程娇,忍不住玩笑道,“你是我的小妹,江远是我的夫郎,你们自是都对我好。不过,你没必要在这样的小事上较劲。不然旁人听了,还以为你是吃了江远的醋。”
“我——”阮程娇心头一哽,脱口而出的话还未说完。
元苏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放轻了声,“放心吧,我不是那种见色忘义之人。我既应了阮夫人,就会把你一直带在身边好好照顾,不会再抛下你。”
程娇早年失了母父,年纪尚小就家逢巨变。
她仍记得那一天跪在阮夫人墓前缩成小小一团的程娇,像是被遗弃在风雪中的幼崽,无依无靠,孤零零地叫人怜惜。
这些年她们一起长大、参军。
元苏知道自己对于程娇而言有多重要,也明白她对自己的依赖。
程娇定然是怕自己有了江远,就会与她疏远。不然也不会在路途中,每每瞧见颜昭与自己挨得近了些,便闷闷不乐。
“真的?”那张雌雄莫辨,美得惊人的脸稍稍仰起。
元苏点点头,“自然是真的,我从不说谎。”
眼看程娇眉目间轻松了不少,元苏笑笑又道,“所以,江远不会让你我疏远,他会跟我一样,成为你的家人。”
家人?
阮程娇愣住,下意识唤着要关上门的元苏,“大姊,若是”
他才不想当她的家人。
他想要的,从来都只有一个她,成为她的夫郎,成为她牵着、爱护着的那个男郎。
“怎么了?”元苏耐心地瞧着吞吞吐吐的程娇。
“若是我,我是——”
吱呀——
未尽的话被推门而入的声响生生淹没。
几乎是瞬间,刚刚还专注地看着他的女郎,视线一转,便跳过他,落在了指挥着小贩往里送被褥纱帐的凤君身上。
“妻主!”
欢快地脚步从后渐渐靠近,颜昭先是让书钰一一检查了每间房的被褥纱帐有没有齐全,这才把剩余的钱银结清,让许应书送那些小贩们出了院门。
他面上被阳光晒得红扑扑的,明明心急要来寻她。却在走近时刻意地慢了脚步,两只手背在身后,眸子弯弯,与阮程娇点点头。
他缓缓走过,越过了阮程娇,也越过了地上那个踟蹰不前的影子。
阮程娇默默地闭上嘴,一双眼愣愣地,瞧着那藏了卤梅水竹筒在身后的男郎,一点点靠近她。
甜滋滋地唤着他在梦中一直想拥有的那个称呼。
“妻主,我带了好东西给你!你猜猜。”
以元苏的眼力,早在颜昭一进门,就已经发现他藏着的那个「宝贝」。
原本以为是他自己馋嘴,没想到竟是给她带的。
男郎鼻尖上还有热出的薄汗,一双眼巴巴地望着她,既期盼她猜不到,又生怕她不愿意玩这样幼稚的把戏。
“唔,是梳子?”
元苏伸手替他抹去汗珠,稍稍蹙眉想了想,故意猜错。
果不其然,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当真得意起来,颜昭摇摇头,“妻主再猜猜。”
“那是蜜饯?”
“也不是!”颜昭翘起唇角,“妻主定然想不到我买了什么回来。喏!”
他献宝似地将护了一路,藏了半晌的竹筒举在元苏面前,“卤梅水,酸酸甜甜,最是适合夏季解暑。”
“你怎得不喝?”
元苏打开竹筒,伸手先递给同样暑热的男郎。
“妻主先喝。”颜昭眉眼弯弯,就着她的手递回竹筒,“我拢共买了六个,程娇、许管家、书钰各一个,盛妤和崔成各一个,因为她们还未回来,我就让许管家先放在她们房里。妻主和我喝一个。”
元苏顺着他的意思稍稍喝了一口,又递在颜昭嘴边。瞧着他乖乖喝着卤梅水,方低声问道,“可是钱银不够?”
“嗳?”颜昭一怔,从腰间拿起钱袋给她掂了掂,“还有好多铜板呢。”
卤梅水并不是什么贵重的饮子,元苏不解,“那怎么没多买一个?”
他明显又热又渴。
颜昭脸上的暑热还未消褪,听着她的话渐渐又红了几分,他低下眉,悄悄伸手勾住她的小手指,“因为——”
“嗯?”元苏瞥了眼拿着竹筒过来的许应书,牵着颜昭往窗边走了几步。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偷偷瞄着等他回答的女郎,心口欢喜难抑,轻声道,“因为我想跟妻主一起喝。”
不是一人一个竹筒,而是「你一口,我一口」坐在一处慢慢分饮。
元苏霍地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眉眼一弯,故意逗他,“现在怕是还喝不了,我在浴桶了放了热水,正打算泡个澡。”
“妻主要沐浴?”
颜昭一听,利落地将竹筒重新盖上,跟着她就要进浴室,“那我先帮妻主擦背,等妻主洗完,我们在一起喝卤梅水,好不好?”
他虽是问着话,却并未真的要元苏回答。
那双漂亮的眸子亮晶晶地,满是笃定——陛下一定不会拒绝他。
毕竟,她们感情可好着呢。
浴室不大,两个人前后进去。关上门,就与外面成了两个世界。
阮程娇喉间泛苦。
明明他就在这站着,可当凤君一出现。他就如同这院落中的树枝或是石墙,在她眼中不再鲜活。
她几乎忘了他的存在,低眉含笑时,眼中只有凤君。
“三姑娘。”许应书手里还拿着属于阮程娇的卤梅水,她微微叹了口气,上前递了竹筒过去,“天热,解解渴吧。”
“我不渴。”
他的声音哽咽,眼尾泛红。神情却还强撑着,大步往前,想要越过许应书。
可走了几步就又停下。
他不知道此刻该去哪。
“三相公在楼上歇息。”身后,许应书的声音没什么波澜,只一一复述道,“三姑娘的房间已经归置好。二姑娘和二相公也传了话来,说是傍晚才会回来。”
停顿的脚步一转,阮程娇攥紧手,预备朝二层小楼走去。
“三姑娘且慢。”许应书比他更快,伸手向前递过竹筒,“这是主夫的好意。”
“好意?”
“是。”许应书道,“卤梅水,清热消暑,能解心火。”
“你缘何说我有心火?”
阮程娇侧脸看她,低低开口,“不要以为你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秘密,就能想当然地了解我,知晓我的想法。”
“我与你不同。”阮程娇甩袖,冷了神情,“你对他不过是见色起意。”
“见色起意也好,刻骨铭心也罢。”许应书并不恼,只低道,“我只知道,此刻心中酸涩,你我并无不同。”
“你!”阮程娇蓦地转过身来,眉目生怒,“你敢!”
“我为何不敢?”许应书坦然,“世人不知此事,此心只有我知,我为何不敢?”
“他已成人夫,你若是真心爱慕,就歇了心思的好!”
虽然这话从阮程娇口中说出,立场有些别扭。但颜昭既然已成了凤君,就是元苏的人。
他是妒忌,是不悦,却也不允许有任何女郎在暗处对元苏的人生出觊觎之心。
他是陛下的剑,自然会为她扫清一切阻碍与异状。
“你瞧,三姑娘也知这个道理。”许应书微微一笑。
“我与你不同!”
阮程娇眉眼冷冽,又强调了一遍。
且不说颜府本就没有告知凤君早前差点儿与许应书订亲一事,就算真的提过,又能如何?
“这世间女子三夫四侍本就寻常。你若再生异心,休怪我剑下无眼!”
说罢,他一转身大踏步往小楼走去,再也没有搭理许应书。
天色明朗,山远云清。正是一日中暑热由盛渐消的时候。
算算时辰,魏盛妤和崔成也已经在路上了。
原地站着的许应书笑笑,看着那气鼓鼓的远去的身影,忽地自言自语道,“倒也不算全然的无可救药。”
后悔
魏盛妤和崔成提着些卤味小吃回来时, 天际已然晚霞泛泛。
许应书在灶房里手忙脚乱地忙活了半日,也没烧成饭。还是从房里出来的阮程娇实在看不下去,顺手帮了一把。灶房里这才飘起了米粒蒸熟的香气。
魏盛妤今日跑了一天, 发现了许多端倪之处, 正恨不能倒豆子一般全部禀报给元苏。
她心急邀功,又不敢贸然去二楼敲门,只问着灶房里守着柴火的许应书,“大姊呢?”
舟车劳顿少不了要休整歇息。
许应书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往上指了指,“大姊正睡着。”
“睡着?”魏盛妤一愣, 眼珠滴溜溜在院里瞅了一圈,没见着凤君, 当即做出个心知肚明的神情, “嗐,是我唐突。”
“二姑娘还是慎言的好。”许应书淡淡瞥她一眼,“主子到底是主子, 便是沾亲带故,该守的规矩亦不能忘。”
魏盛妤一愣,一时既怕许应书私下禀了此事, 一时又悔自己这张嘴。
正踌躇懊恼,小心打量着许应书的神情。
就听崔成道,“大姊早年受伤伤了身子,近些年又一直劳心劳神,极易疲惫。”
他舀了水净手,自然地拿起菜刀, 一边切着带回来的卤味,一边低道, “此次前来,大夫还开了方子。要大姊每三日就要服药。”
“是是是,是我失言。”魏盛妤轻轻拍了怕自己的嘴,忙不迭认着错。她兀自庆幸并未让更多的人听到。
“若有下次——”
从外缓步走来,倚在门边的阮程娇冷道,“必不轻饶!”
他眼神如剑,泛着慑人的寒光,魏盛妤登时吓得头皮发麻,要不是此处人多,差一点就要跪下磕头,外加指天发誓。
她如捣蒜地点着头,遥遥望向正亮着灯的二楼,心中又敬又畏,默默将家规又背了三两遍,恨不能把自己那张不懂事的嘴直接缝上,也好过此刻忐忑。
书钰揉着眼下来时,灶房里众人全都安静着,却又分工明确,各自做着各自的事。
他困困打了个哈欠,刚想习惯性地唤人打水。唇一张,声却梗住。
这里面不是有品阶的朝臣,再就是陛下身边的近侍。
数他地位最低,哪里有他使唤人的资格。
想到这,书钰虽不熟练,却也自己提了桶,预备朝那黑黢黢的井里打些水来。
“三相公。”崔成唤住他,指着墙边立着的两个大缸,“这个大一点的是平时生活用的水,小一些的则是煮饭煮茶用的。你一会净了手的水直接倒进旁边那块小菜地就是。”
“多谢。”书钰讪讪放下木桶,这些事他过往从未亲自做过,这会灶房里那一个两个的都顺着崔成的话抬眼看过来,他面上有些挂不住,红着脸低下头安静地舀水。
阮程娇瞧他那小心翼翼的模样,心中忍不住又叹了一声。
就算是表兄弟,就算他学了凤君的穿着,终究是学得不伦不类。
若是凤君,他必不会露出这样局促的神情。
阮程娇视线落在二楼亮着灯的那处房间,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想起午间看到的光景。
那时的凤君,像一阵风,自然地靠近了他一直不敢靠近的女郎。
那现在的凤君,又在做着什么?
他想了许多,正被人念叨的颜昭鼻间犯痒,眼瞅着要打个喷嚏,余光瞥见睡得正熟的元苏,男郎忙捂住鼻子,小心地用嘴呼吸了几次,才险险压住。
他喝了些茶,又重新低下头,认真缝制着要给她的新里衣、兜子。这些物件渝北的商铺有的卖,可午间他给陛下擦背的时候,瞧见她换下来的正是自己曾经送出的那套,便知陛下虽然未多说过,她却是极为喜欢自己手做的那些小物件。
她这么喜欢,颜昭哪里还坐得住。等元苏睡下,便让许应书去了一趟布料行。手下不停地缝制起新的来。
他心中甜蜜,低眉走针时,唇畔的笑意就未停下过。
元苏醒来时,一睁眼就瞧见颜昭安静地坐在床榻旁。他的侧脸温柔,缝上一会就要停下来比比划划。
“好似差不多。”
最近车马劳顿,陛下脸颊瘦了不少,更消说是身形。
他给她擦背的时候,不知有多心疼。
过去的尺寸已然做不得数,颜昭又生怕自己做的不合适。思来想去,总归现在陛下还睡着,倒不如直接在她身上比划一下大小。
他稍稍侧脸,余光里,陛下睡得正熟。
颜昭一抿唇,小心地挪动了身子,明明只需要在她身上比划一下尺寸就好。也不知怎地,掀开了被子,原本要去拿缝制好成衣的手一抖,莫名地就拉住了她中衣的带子。
男郎脸微红,垂下眸子却没有半点退缩。
毕竟,毕竟是贴身的衣物,应该是要贴身的量一量才好。
更何况,她本就是他的妻主,这些事无需偷偷摸摸。
他定了定伸,才要拉开元苏的衣带。手背一暖,搭上来的指节分明,正是他以为还睡熟的元苏。
“咦妻,妻主。”颜昭脸登时红透,心慌地好似擂鼓,“我没有别的意思。”
“嗯。”
元苏刚刚才睡醒,声音慵懒柔和,似笑非笑地瞧着坐在身侧的男郎,“怎得不坐在软凳上缝制?”
软凳上有靠背,也宽敞。更主要的是离烛火也近。
元苏睡在外侧,离床沿只有一拳的距离,也不知他怎么坚持的,竟在这一拳的地方坐了近一个下午。
“这里离妻主更近。”
颜昭当然知晓坐在软凳上会更舒服。可是元苏就睡在那,就算是搬了软凳过去,与她也还是有段距离。还不如坐在床沿,虽说窄是窄了些,可他与陛下可以挨得很近。
他喜欢跟元苏黏在一处。
那双漂亮的眸子一点也没藏着心思,明晃晃地让她瞧得一清二楚。
元苏弯唇,往里挪了挪,拍了拍自己身侧的位置。
原本是想让他坐的更舒服些,可颜昭满心满眼都是她,该想的一点都没少想,顺势便躺进了她的怀里,柔软的发蹭在她的脖颈,轻声唤她,“妻主。”
“嗯?”
“我的腰有些酸。”窝在她怀里的人嘟嘟囔囔,拉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腰侧,“就这里。”
元苏低眸看了眼装难受的男郎,顺着他的意思揉了揉,收紧了怀抱,“这会呢?”
“不酸了!”
颜昭欢欢喜喜地扬起脸,其实他的腰一点事都没有,他只是想要陛下这样抱着自己而已。
“既然不酸了。”元苏略一沉吟,伏在他耳边低道,“那江远不帮我试试里衣?”
刚刚他拉着自己衣带的事,元苏可没忘。
“妻主。”
颜昭的脸登时又抑制不住地烧烫起来,从她怀里坐起,拿起新做的里衣,却不如刚刚大胆,只低下头伸手递过,像极了乖顺的小猫。
元苏心中微动,手臂一伸,却没有接过里衣,直接握住了他的手臂,将人一带,压在了身下。
清风暖烛,送来一片影子。
元苏低首,轻轻抿住了他的唇瓣,稍纵即逝,浅尝辄止。
“妻主。”攀在她肩头的手下意识攥紧,那双漂亮的眸子似是脉脉流水,漾出欢喜的笑意。
天上君子,端方清俊。
如今,这仙一般的人物也跌进了万丈红尘,因她欢喜,因她生出羞怯,
元苏瞧得微愣,手指摩挲在他好看的唇形上。此间旖旎却也不安全,她更不能随意待之。
“妻主。”
偏生颜昭的声音似是染了糖霜,甜滋滋地犹如小勾子一样,让人沉醉。
元苏轻叹了口气,暗暗压住动情的心。
“我看外间的天色,崔成她们应该也回来吧。”
“应该是,我刚刚听见楼下有声响。”颜昭面色酡红,他明白如今并不是合适的时机,
,一边理着自己纷乱的心绪一边回答道。
元苏嗯了一声,背过身去,试了试颜昭新做的里衣。
他的手一向很准,尺寸大小刚刚好。
就是这袖边——
元苏细细辨认了半晌,倒是一旁注意着她动静的颜昭先忍不住开了口,“是肚肚。”
她那么喜欢小猫,他便在新做的里衣袖侧绣了一只。
“我还没有完成。”颜昭凑过来,指着那初具雏形的小小一团身影解释道,“等这里再绣上一双耳朵和眼睛,就跟肚肚有些像了。”
“妻主,是不是不喜欢?”
颜昭小心地看着她的神情,最近他是有些得意忘形,有些自作主张。若是她不喜欢,他立马就改。
“怎么会。”元苏与他安抚地笑笑,她只是突然想起,过往在军中,她从程娇那得来的兜子和里衣,似乎也有这样的小猫标记。
她过往也曾好奇问过程娇,不过程娇对此也是一头雾水。
她又实在喜欢小猫,所以每回都会从程娇那专门挑有小猫印记的里衣兜子来穿。
如今颜昭也绣了小猫,元苏似乎有点明白那时候送里衣和兜子给程娇的那个男郎心思。
他定然是希望心上人能记住他!
只可惜,程娇完全不在意,全都转送给了她。
“我只是觉得,人和人的相遇当真是讲究机缘。”元苏颇有感慨地与他简单说了往事,“若是那会程娇开窍,喜欢上的是这个男郎就好了。”
也不至于到现在还忘不了一个成了亲的人。
“说不定,是程娇的缘分未到。”颜昭挽住她的手,“姻缘一事,本就玄妙。就像我,三年前做梦也不会想到能嫁给妻主,可等那看不见摸不着的缘分真的到了,所有的不能不可能都成了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我知道妻主待程娇如亲妹,可缘分一事,万万急不得。机缘不到,姻缘就好似那蒙了雾的东珠,怎么也看不见,触不到。或许等她彻底放下过往,就能发现命数中等着她的那个人。”
“所以,江远嫁给我——”元苏略一停顿,神情渐渐严肃,“没有后悔过吗?”
三年的宫中岁月,她对他有太多忽视。
事到如今,明知他尚未恢复记忆,元苏却还是想问问他,若是人生有第二次机会,如果她不是一国之主,他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黏着她,喜欢着她。
“我不后悔。”
颜昭弯弯眉眼,摇头肯定道,“我从不后悔嫁给妻主。”
她有多好,只有靠近了,天长日久方知珍贵。
虽说他没有了这三年的记忆,但颜昭确信自己肯定不会后悔。不然,他也不会醒来见到她的第一面,就心慌意乱,更不会时时惦记着要与她待在一处,再次生出仰慕之心。
欢喜做不了假,想与她靠近的心不会说谎。
“所以我很庆幸,娘当初没有将我许给旁人,不然我也等不到妻主。”
前尘往事他记得不多,不过早前书钰与他聊天时曾无意提及,早前曾有位娘子请了媒人上门,只等高中后便前来求娶。
原本娘还是有所犹豫的,若非朝臣纷纷上书,请陛下大婚。
说不定娘当初或许会应下来此事。
“许给旁人?”元苏微怔,早前内务府的确提及过此事,不过那会她并不在意,只顺耳听了几句。
如今却是有点不舒服。
她不知道自己的语气已经酸出了天际,只一门心思地又问道,“那人如今高中了吗?”
颜昭弯弯唇,点头,“听闻那人文采不错,应该是高中了吧。”
元苏挑眉,心中正回忆着这几年钦点的状元探花榜眼。就听她那夫郎又总结道,“这便是没有缘分,不似我与妻主,怎么也拆不散。”
暗涌
简简单单一句话, 到底似漫水拂波,缓和了元苏心底莫名的不痛快。
元苏看向与她笑得好看的男郎,不得不说, 颜昭极为聪慧。
她旋即也弯了唇, 穿上衣裙。
崔成已经在门外候了多时,元苏熟悉他的脚步,顺手牵了颜昭,笑道, “走吧,再不下去, 大伙都得饿肚子了。”
她们沿着木质楼梯缓步走下,还未走到一半, 就已经闻到了饭菜的香气。
颜昭往下探眼看去。
许应书和魏盛妤正支着圆桌, 阮程娇和书钰一前一后,从灶房往里端着菜和米饭。
到这「新家」的第一顿,摆在桌上的饭菜可谓丰盛, 各式的卤味热乎乎地摆了盘,还有王雨早前送得几条鲜鱼,也都放了葱姜蒜去腥隔水蒸好, 这会摆在桌子中央,不多不少,一人一条。
崔成亦用现有的几种青菜做了凉拌菜,甚至于渝北当地最下饭的腌菜,也都盛了一小碟,各种菜式有荤有素, 满当当摆了一桌。
元苏一落座,众人依次也跟着坐下。
颜昭自是坐在了她的左手边, 方便替元苏布菜。魏盛妤特地挑了元苏正对面的位置,入口的米饭吃着,心思却在飞速运转。
原本天家用膳,讲究食不言。
不过如今不在宫中,也就无需再讲那么多规矩。元苏瞥了眼明显憋着话的魏盛妤,将口中的鱼肉咽下,先开了口,“你们可打听到了什么?”
“回大姊的话。”魏盛妤忙放下碗筷,手放在膝上,一本正经道,“今日我与崔成去了茶叶馆子和铁器行,那些店家一听我们是外地来的,都不肯与我们多话。还是崔成提议去茶馆坐坐,我们才不负大姊所托,终于打听出了些端倪。”
元苏心中大抵有数,颔首与她道,“这倒是与我们白日的遭遇有几分相似。你且细说说。”
“是。”魏盛妤早就捋好了思路,简单扼要地切入重点道,“小商贩们全都沉默不语,不过渝北的普通百姓却是憋了许多牢骚。”
一壶好茶,再同仇敌忾的暗讽几句朝廷。掏心窝子的话就如倒豆子一般,半真半假在茶馆里说得不亦乐乎。
“三年前内乱,渝北粮食收成并不好,不过那会崔家倒台——”说到这,魏盛妤下意识地看了眼身侧坐着的崔成,见他面上并无波澜,只细心挑着鱼刺,顿了顿又道,“是以陛下登基时,渝北的税收才颇为丰厚。”
“听百姓说,现任的郡守为了自己政绩,明明朝廷已经发文免税三年,渝北却依旧高税。再加上这三年渝北虽然有雨,却下的总不是时候,是以收成也逐年下降。”
阮程娇听着奇怪,“若真是如此,怎么没人上告?”
魏盛妤抿了抿唇,细细打量了元苏的神情,方抖着声又道,“听说原本是有当地的书生娘子看不下去,写了状纸预备往京都去告御状的。只不过——”
她顿住没有说。
元苏已经明了,神情肃冷接着道,“只不过官道不通,走了水路却命丧江河。”
“是。”魏盛妤低头。
如此一来,也就说得通为何渝北的百姓如此团结。上诉无门,只有出了大案,方能震动朝野,引起上面重视。
“不过,此事却还有蹊跷。”颜昭将挑了鱼刺的鱼肚肉小心放进元苏手边的小碟子里,道,“既然是要引起朝廷重视,那高太师高采蓉一行人缘何踪迹全无?”
“只怕这背后还有股力量,借着百姓们的手想达成自己的目的。”
阮程娇细想了片刻,冷哼一声道,“我看今日在茶馆里与二姊说起此事之人,怕是其中较早反应过来之人。不然,法不责众,此事查到最后,不仅那些藏在背后推波助澜之人毫发无伤,反而会彻底重洗渝北权势。”
“如今看来,官盐一事只是引子。当初不论妻主派谁前来,都是死局。她们的目标,或许”
颜昭担忧地看向元苏,紧紧攥住她的手。
或许从一开始,就是要引元苏到渝北。所以她们走水路才会一路畅通,没有半点阻碍。
桌上众人都是想到了这一点,神情都肃穆起来。
元苏目有赞赏地看了眼为她忧心的颜昭,“我既然前来。必然已经做好了准备。”
她环视了四周,淡淡笑道,“如今局势明了,与我们也算一件幸事。如何揪出这背后藏匿之人,便是我们下一步要做之事。”
“主子。”许应书顿了顿开口道,“明日可要去水运司瞧瞧?”
渝北之中,也就只有李郡守逢年时会前往京都参加宫宴,其余人甚少有面圣的机会。
元苏并不担心那些水运司的官员能认出她来。就算真的认出来,若她们并非幕后之人,也不会有任何危险。若她们是幕后之人——
那她正好作饵。
元苏才要点头,就被阮程娇打断,“不可。”
他与元苏相处多年,只需一个眼神,就知晓她心中所想。
“我们在明她们在暗,大姊这样实在太危险。”
“妻主,三妹说得没错。”颜昭亦放不下心,虽说女郎们要做的事他不该开口过多阻拦,但元苏身份贵重,若她真的出了什么闪失,大晋必会再次陷入内乱。
“放心吧。有许管家和三妹在,不会有什么事的。”
元苏知道他的担忧,早些年她亦经历了不少这样的情况,每回的情形都比此次更为凶险。
只不过颜昭不知情罢了。
如今他跟来也知晓了此间情形,这会攥着她的手都在抖。
元苏心中喟叹,安抚道,“你就是不信我,也该相信三妹的武艺。她当年可救过我不少次。我身上的伤有一半亦都在她身上。”
“大姊,暗箭难防。”阮程娇仍是不赞同。
就算有暗卫在,对方到底有多少人,又筹备到什么地步,这些全都是未知。
“二妹和许管家觉得呢?”元苏明白程娇和颜昭是关心则乱,她看向一直坐着的另外两个女郎。
许应书本就是提议之人,她自是不会反对。
魏盛妤哪里敢多话,这事关大晋之主的安危,若是日后没什么事也就罢了,若是真有什么,她魏家不得成了大晋的罪人。
她犹犹豫豫不敢开口的档口,倒是一直安静用饭的书钰冷不丁说道,“大姊既是做了这样的决定,必然已经有万全之策。更何况就是两军交战,也没有避而不战之理。”
“如今的形势,不过是瓮中捉鳖。”他抬起眼眸,定定看向元苏,“大姊在明,大局亦是明了。”
元苏挑眉,有些意外。
颜昭与还要再说的书钰微微摇头示意。书钰年纪还轻,又没瞧过陛下身上的伤,说出来的话才这样不知轻重。
“倒也有些胆识。”元苏点头,坐立不安的魏盛妤哪里能被一个男郎给比下去,当即表态,“我愿与大姊共进退。”
“既然四比三,那明日你且去安排去水运司的事宜。”元苏用眼神止住还要再劝的阮程娇,起身牵了颜昭,
“大家今夜便早点歇息吧。”
楼下众人各自忙活起来。
元苏关上房门,一扭头就瞧见自家夫郎忧心忡忡的模样。
“怎么了?”
她不是不知道他的担心,过往她最怕被这样的情绪绊住手脚。所以有什么事从不会与凤君提及。可如今却好似回过味来,莫名地喜欢这样被人惦念在心头的感觉。
元苏不问还好,她这样一问。颜昭整张脸都愁云满布,背过身去不愿理她。
他闹着小性子,可真当元苏躺在床上阖目睡去时。
颜昭到底还是按捺不住,慢吞吞地往床边来,还未跟之前一样坐在床沿,腰间蓦地被人一抱,顷刻间天地颠倒,唯有她身上的冷香扑面而来。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登时红了眼尾,侧开些脸,抿着唇不看她。
“怎么了?”元苏好心情地又问着。
“没什么。”他言不由衷地说着反话,噙在眼角的泪珠却不争气地悄悄滑落。
元苏一愣,手忙脚乱地要起身去拿手帕,就被颜昭紧紧反抱住腰身。
“妻主。”他呜咽地声音又轻又低,像是一阵雨,落下人间一段愁。
“别怕,你又不是不知道此次有多少人来保护我。”元苏叹了口气,翻身带着她的小黏糕侧躺下来,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她们若真是有手段,就不会躲在百姓身后。你可还记得怡亲王?”
“嗯。”窝在怀里男郎抽噎着也不忘应她。
元苏无声地笑笑,“她弄出来的阵仗远比渝北更为凶险,手段更为隐蔽。你瞧,现在不也没事吗?”
“妻主,骄兵必败的道理你比我懂。”颜昭可不会随便被她几乎话就哄住,他恨不能替她去做这个饵,可他只是个养在宫里的男郎,能做的太少。
他既厌恶自己不能帮她的忙,又忧心事有万一,手指紧紧攀住她的前襟,一字一句地叮嘱道,“所以妻主就是有万全之策,也不可掉以轻心。”
“嗯。”
“还有,妻主不可在紧要关头生出慈悲之心。”
她们可都是奔着元苏的命来的,若是用什么不入流的法子,让陛下一时心软失了先机可就不妙了。
“只有这些?”
元苏低头与他蹭了蹭鼻尖,听说旁人的妻主要去做一些有危险的事,家中的夫郎除了千叮咛万嘱咐,还有些特别的表示。
当初她没细听,这会难免心中好奇,也不知颜昭会有什么特别的表示。
“还有的。”窝在她怀里的男郎仰起脸,神情极为认真,“我是说万一,万一对方以我做要挟,妻主万不可心软。”
他看过许多话本,里面常有这样的桥段。
颜昭与她勾住小手指,“妻主,只需要保护好自己,不必管我。”
比起他的生死,他更在意的,是元苏的命。
“只要妻主平安无事,我也算—”
“胡说什么。”元苏万万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间又气又急,下意识地便吻了上去,直到刚刚还一脸慷慨就义神情的男郎面色酡红,才放开他。
“江远难道不记得,成了妻夫便是昭告了天地,要不离不弃?”
“可是……”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迷迷蒙蒙,「可是」什么,颜昭已经想不起来,他看着元苏,耳畔只剩那句不离不弃。
是了,他怎么忘了,她们感情这般好,他舍不得陛下,陛下自然也舍不得他。
“妻主。”
颜昭扬起眸子唤她,手指却悄悄解开了她的衣带,他听吴阿四说过妻夫之道。
如今夜色已深,正是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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