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后
元苏低头瞧着他手里的动作, 颜昭甚少这样主动。细细想来,她们也有一段日子不曾亲密过。
如今他的身子好了不少。
元苏顿了顿,在他耳边低道, “此处比不得宫里, 隔音不好。一会怕是得小声些。”
“妻主放心吧,我心中有数。”颜昭手指不停,颧上微红地应道。
过往他都喜欢吹了灯。
元苏忖了忖,正要起身隔绝了这夜里的亮光。男郎已经伸手, 利落地脱下了她的中衣。
明黄色的兜子犹如满月,颜昭只瞧了一眼, 脸上更红。
他止住她要起身的动作,声音压得极低, “妻主, 这样就可以了。”
这样?
元苏不甚确定,面前的男郎羞得明显,若是一会情到浓处, 羞晕了可怎么办。
她过往也曾听军中的姐妹说起过因为这档子事,半夜去寻大夫的经历。
“嗯,妻主放心, 我会很快的。”
颜昭点头,随着她跪坐在床上。细心地将元苏脱下的中衣好好叠在一处收好。
元苏眉眼一怔,虽说明日要去水运司,此事倒也不用太快。
她张了张唇,才要告诉他不必在意时间,随心就好。
颜昭侧脸靠在她的肩头, 他烧红的面容似火,轻轻烙在那一片露出的肌肤。
星点之火可以燎原。
元苏伸出手, 才要体贴地解开他的衣带。刚刚还靠在她肩头的男郎一侧身,已然弯腰去勾一个小木箱。
“……”
白日里,她其实隐约听到了吴阿四与男郎们说得那些妻夫之道。却是没料到颜昭这么快就要知行合一。
这个小木箱并不是从宫里带来的物件。
所以是他下午去买被褥是一并购来的?这样隐秘的物件,也不知许应书有没有见到。不过就算许应书见到叶没关系,她自是有法子让许应书忘得干干净净。
瞬息之间,元苏心思已然几变。
她看了眼正专心打开小木箱的颜昭,难得生出几分好奇,也不知这些小玩意是否当真如吴阿四所说那般顶用。
“妻主。”颜昭一回头,正对上元苏看来的目光。他脸上红晕未消,只盯着她的眼眸,一本正经道,“你……你先闭上眼。”
被她瞧着,颜昭心里难免生出些不好意思。
好在元苏也没有问为什么要闭上眼,她坦荡地坐着,全然不知自己皎若月色的身影如何惑人心智。
风月动人,此间情意无边。
颜昭悄悄往她唇上看了一眼,脸上又烫了几分。
刚刚她不过稍稍吻了吻自己,他已然溃不成军。更何况他记得过往那些夜里的旖旎。
颜昭轻轻掐了自己的掌心,现在可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
吴阿四说过,若是自家妻主要出去捕鱼,按照渝北的规矩,都得在自家妻主身上落下祈求神灵庇佑的印记。
虽说陛下并不是出海捕鱼,但去水运司一样是很危险的事情。她们在渝北,就要遵循渝北的规矩,他宁肯多求神佛庇佑,也不愿她真的出了什么不测。
颜昭深深吸了口气,从小木箱里拿出一个指尖大小的盒子。稍稍一旋,就瞧见里面桃红色的膏状物。
听闻这是从江河中镇兽身上刮落所得,需水性极好的渔民亲自采集,方有这零星一点。再配以桃花、朱砂所写的御水符炼制而成。
他从小木箱里拿出配套买的毛笔,蘸了蘸。笔尖对准了元苏心口的位置。
护心护身,否极泰来。
元苏阖目已久,耳边的动静却不停歇。尤其听到颜昭不断地深呼吸,唇角一弯,知他紧张。
“莫怕,从前不也是做过的吗?”她极有耐心地安抚着一点点靠近的男郎。
他这是头一回在清醒时,在烛火昭昭下要与她共沉沦。
元苏知晓他的脾性,便是不睁眼也知他此刻必然早就红透了脸。她伸出手凭着感觉揽住了他的腰身,“放松些。”
“妻主。”
印记要点在心口才行。
他悄悄比划了一下,明黄色的兜子遮挡了大半。颜昭稍稍往下看了眼,喉间微动,轻咳道,“现在怕是要把兜子拉下来一点。”
一点怕是不够吧?
元苏微微挑眉,很是大方地一拉挂住兜子的细绳。圆月皎洁,直直对着拿了笔靠近的颜昭。
轰——
几乎是瞬间,男郎就下意识地屏住了气息,羞得不知如何才好。
“妻,妻主……”他的声音微微发颤,笔尖对了半天也找不准,又慌又急地与她低道,“我,我找不到。”
预定好的心口位置,早就被他此刻心猿意马的思绪晃出了脑外。
元苏一怔,想起他失忆的事,登时明了。
她犹豫了片刻,到底没睁开眼。他的声音明显透着慌乱,若是她再睁开眼,只怕他当真要紧张地昏过去。
“不要慌,我与你并没有大的不同。”元苏声音温柔,寻着动静握住了他的手,“重新一点点探索便是。”
她牵着他的手先放在了自己的唇上,“你瞧,这里是用来说话的。”
“嗳?”颜昭一顿,瞧她闭着眼极为严肃的模样,旋即唇角一弯,放松了不少,“我记住了,这里是妻主的嘴巴。”
“那这里?”
修长的脖颈微微仰起,元苏又问。
这会颜昭答得飞快,“是妻主的锁骨。”
叠放在一处的手指慢慢往下,似是落入了山峰峡谷,颜昭眸子微垂,未问先答,“这里是妻主心口。”
他要在这里帮她画下庇佑的印记。
颜昭不再像刚刚一样慌乱,刚刚提笔。和元苏交握在一起的左手却没有停。
“妻主?”那双漂亮的桃花眼蓦地瞪大,有些惊讶地瞧着她散开的下裙。
“嗯?”元苏浅浅应他,既然他忘了许多,她慢慢教就是。
“妻,妻主……”颜昭整个人都快要红透,他干巴巴地咽了咽口水,忽得反应过来,“我,我不是……不,我的意思是……”
这声音慌得明显,元苏疑惑地睁开眼。
旖旎的气氛瞬间凝滞。
她盯着眼神不知往哪看的颜昭,见他结结巴巴要解释又解释不清的模样,眉眼一弯,却是低笑了出来。
“原来是这个。”
“妻主,是我……是我没有说清楚。”颜昭低下脑袋,他并非什么也不懂的男郎。
更何况刚刚他早就情动,只是她明日一早还有正事,他哪里敢在今夜缠着她。
可如今挑起了兴致的是他,坏了兴致的也是他。
“这事也怪我。”元苏轻咳了几声,拉过薄被盖在身上,眼眸落在他的笔尖,柔和了声色,“这是要画在哪的?”
“心口。”颜昭的声音闷闷的。
明明已经解释清楚,他却生出了莫名地失落。
元苏了然地点头,手指极为利落地点在自己心口,“那就是这里。”
落在心口的笔势轻,印记却没有拓上半分。
颜昭有点着急,更怕这是上天的启示,瞬间就焦虑地红了眼。
“妻主,我刚刚定是没蘸上。”
“你莫要多想,这盒子里的膏体本就不甚容易上色。”元苏瞧着明显神色大变的颜昭,宽慰道,“不如你直接用手指吧。”
“手指?”颜昭茫然,“这样会有效吗?”
“自然,心诚则灵。”
元苏颔首,鼓励道,“说不定旁人的夫郎也是用手呢?”
她的话点醒了颜昭,今天吴阿四提及这祈福求平安的法子时,的确不曾说过是借用了毛笔落上印记。
“你想想,咱们在王雨家中何时见过笔墨?”
“妻主说得有理。”颜昭渐渐冷静下来,一支毛笔差不多就要三条鱼的价格,吴阿四必然不会花这样的冤枉钱。
他心中稍微安定,用食指蘸了些膏,眉眼认真,凑近她的心口。
轻轻一按,刚刚还不甚明显的桃红色果真印了上去。
“桃花结桃花印。”颜昭一面小声嘟囔着,一面移动着食指。他的动作又轻又缓,特意敛住的气息犹如丝丝绵,落下一瓣瓣桃花的同时也让元苏生出难抑的痒意。
“江远。”她微微蹙眉,本要止住颜昭的动作。可那双应声抬起的眸子实在太过认真,仿佛要将所有的福运都注入在这小小的印记之上。
元苏顿住,一时也不好催促他。
“妻主是不是有些冷?”颜昭心细,视线中那片圆月上不知何时生出了细细的战栗,他很是贴心地替她拢上薄被,抿唇腼腆的笑笑,“我再画一遍就好。”
又一遍桃花瓣,饶是圣人也难忍其中煎熬。
“江远。”元苏到底是个女郎。
她深深吸了口气,握住他的手贴在自己心口,“其实,你有没有想过。”
渔民捕鱼看的是天气,若是真遇上大风大浪,小小渔船只怕是要覆舟全没。而这祈福的印记又实在磨人,更像是……
元苏忖了忖,看向自己那尚未反应过来的夫郎,压低了声,“或许这祈福也包含了留后呢?”
留后?
要……留后手?
颜昭怔怔地看向贴在掌心的圆月,她的心跳仿佛就在他的掌心里,咚咚咚咚急速起来,敲锣打鼓地揭开所有的言下之意。
他仔细地品了品她的话,再联系白日里吴阿四的神情,忽得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收紧了手。
所以他刚刚一直做的,都是都是
男郎清俊的面容登时局促起来,眸子扬起,藏在里面的星辰似是隐入了云雾,薄唇张了张,分明有许多话要说,可事到如今,也只是轻轻地,不知所措地唤她,“妻主。”
“那你”他鼓足了勇气,红着脸瞥了眼桌上燃得正红火的烛,“要不要先灭了灯?”
意识
虽说他也想在明亮的光中清清楚楚瞧见她情动的模样, 不过一想到她们这座二层小楼里还住着其他人,颜昭心中便止不住的又羞又怯。
夜色是一切动静的遮挡。
在无边的黑暗里,人的感官突然敏锐起来。
颜昭脸庞烧得通红。
明明元苏已然吹灭了烛火, 偏生她一步步折回的身影, 却被透窗而来的月色渡上一层浅浅的银辉。
他反而瞧得越发清晰。
她瘦削的下巴,披散在肩头的长发,还有那会予他欢乐甜蜜的唇瓣。
压在腔子里的心砰砰砰跳乱了序,颜昭努力地平顺着自己的气息。可他越想装作不在意, 抓在床褥上的手指就越发的紧张,薄汗生了一波又一波。
眼瞧她就要靠近床榻。
那双漂亮的眸子已然睁得圆溜溜地, 一瞬不瞬盯住元苏,“妻, 妻主……”
他的声音早就不复清泠, 更像是大婚后他第一回求饶时的软绵,元苏脚步一顿,心里越发燥热了些。
“嗯?”她不动声色地应他。
即便此刻的颜昭, 在她脑海里已然是一副海棠春睡,云梦高唐的情形。
“妻主,我还是有些怕。”颜昭坐起身, 低垂下脸。他怕自己做得不好,更怕元苏觉得他不如从前。
他莫名地跟从前的自己叫着劲,吃着闷醋。
元苏微愣,倒也不似旁的女郎那样继续诱哄,只温和了声音,坐在她身边, “若是怕,我们就再等等。”
原本她对此事也不是特别在意, 只是如今兴致起了,才生出了念想。
既然颜昭还不习惯,元苏握住他的手低道,“那我们就先歇息吧。”
“妻主。”
她越是这样替他着想,颜昭心中越是过意不去。她可是这整个大晋的主子,只要一句话的事,就有无数的男郎想着法地逗她开心,黏在她身侧。
可她却愿意迁就他,等着他。
颜昭只想想,都觉得自己着实是有些钻牛角尖。过去的他、现在的他,无论有没有记忆,都是她的夫郎。
若真是哪里做的不好,他再学就是了。哪里能让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扫兴至此。
想到这,他手腕一转,拉着元苏的手搭在自己的衣带上,“一会……一会……”
他的话说得结结巴巴,脑袋低低垂着,解开衣带的速度却一点儿都不慢。
“妻主。”
他最近吃胖了一些,也不知道元苏会不会喜欢。心里忐忐忑忑地将她的手放在自己腰侧,咽了咽口水,缓解着喉间的干燥,方轻声接着道,“一会若是我哪里做的不好,你直接告诉我。”
“江远?”
元苏讶异于他的乖顺,单手抬起他的下巴,“此事不用这般着急。”
他紧张地都在发抖,元苏将他整个儿抱进怀里,声音带了笑意,“凡事水到渠成就好,更何况我们过去于此事也不是十分热衷。”
不热衷?
这不应该吧?窝在他怀里的男郎将将舒服地把自己与她贴得紧紧的,听见这话,心中疑惑起来。
旁的不说,单是失忆后与她相处的这些日子,有许多时刻,他都止不住地生出想要与她骨血相融的亲密。
就像此刻,他怕是怕的,却也并不想这样半途而废。
“为什么?”刚刚因为羞怯而低垂的眸子扬起,满是不解,“是因为过去的我做的不好,所以妻主不喜欢吗?”
寂静地夜里,他的话造就了短暂的沉默。
元苏没有立刻回答,几乎瞬间,就让颜昭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他略有些难堪地重新低下眼,“妻主,我以后会好好学的。你……你不要厌弃我,好不好?”
出嫁从妻,这世间多得是女郎厌弃自己夫郎不懂风月,不知冷暖而休夫。
颜昭抱紧她的腰身,压在腔子里的心似是坠在枝头的柿子,沉甸甸地不停往下。
“怎么又胡思乱想?”元苏一顿,稍稍往后挪了挪身子,才想要把自己夫郎点起的火悄悄熄灭,偏生颜昭黏她黏的紧,跟着一动,两人中间当真是密不透风,只差一点就能严丝合缝。
她深深吸了口气,“不是你做的不好的缘故。”
“妻主不用安慰我。”颜昭早就认定是自己的原因,声音沉闷极了,悄悄用脸蹭了蹭她的肩头,“此事怪我,出嫁前并未认真学习。”
当初宫中的內侍前来教导之时,此事便是重中之重,可他因着矜持羞涩,并未认真揣摩,只囫囵吞枣地瞧了几眼图册。
书到用时方恨少。
颜昭如今不知有多后悔,好在还有吴阿四白日里传授的那几句,心中又稍稍有些底。
“是我的原因。”元苏哪里能不知他的小动作,心中微叹,解释道,“只因这三年事情太多,所以我陪你的时日有限。”
“那妻主每回来,我们……我们都会……”颜昭好奇,可这样直截了当的问,又着实有些说不出口。
元苏哪里能不知他的小心思,轻轻嗯了一声。
“那这样就算不得妻主陪我时日少。”颜昭扬起眸子,迎着月色与她露出甜蜜的笑意,“妻主有事繁忙,但每回来,都是因为想念我,不是吗?”
想念?
元苏慢慢咀嚼着这两字,她倒是从未想过自己去福宁殿的缘由。
虽说粗略一算,她去的时候多是宫中定好的日子,但也有那么几次,是她无意间走去了福宁殿。
她从未想过自己为什么会去与她并不熟稔的凤君住所。或许就像旁人想的那样,只是因为他是她的夫郎,只是因为她的后宫仅有他一人。
但她却清楚地知道,自己并不排斥与凤君亲密。
所以,她其实也会想念他吗?
这个认知叫元苏有种醍醐灌顶的顿悟,她微微弯唇,重复了他的话,“是啊,是因为想你。”
“因为妻主一直都有想我,所以不能算陪我时间少。”
颜昭心口软软胀胀,像是浇灌了甜滋滋的糖浆,薄唇微□□动地攀上她的肩头。
她这样好,他实在没什么好担忧,好怕的。
“妻主,我们就像过往一样。”
半掩的中衣像是一层褪去的月色,露出藏在其中的白皙肌理。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亮晶晶地看向元苏,“妻主想我,我也想妻主。”
火热的心一碰撞,倒也无需再忍些什么。
元苏轻轻吻了吻他的唇,“不怕了?”
“嗯。”
颜昭微微摇头,又舍不得离她太远,气息交融间,还不忘将碍事的中衣彻彻底底扔在一旁。
骤然颠倒的天与地,挡不住犹如白玉凝脂的身姿。
元苏浅浅笑了笑,抽出他发间的木簪好好放在一旁,欺身覆下。
月色清辉被完完全全阻挡在了窗外,无尽的夜色深处,蛊惑着蠢蠢欲动的身心。
男郎脸烧得似火,唇齿间全是冷冽的香气。
不同于以往的浅尝辄止,她似是极有耐心的猎户,正一点一点有条不紊地夺去他的神志。
颜昭乖顺地张了张唇,那样在梦中出现,如今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沿着脊背酥酥麻麻一路往上散开。
他的气息渐渐不够用。
“妻,妻主。”颜昭低低唤她,一双眼沁出些泪意,模样越是委屈越是勾魂夺魄。与她蹭蹭鼻尖,“我…….我准备好了。”
这样的事,原本无需他实诚地一一告知。可男郎生怕自己做得不好,抛开了过往学过的规矩礼仪,只一门心思地想要与她沉沦在欢喜的俗世之中。
却不知。走廊里,有轻微地脚步靠近。
元苏蹙眉,有些恼。
这等风月被人打断,饶是圣人也难压火气。尤其此刻的颜昭正期盼着。
她心中一梗,却也明白。若非出了大事,她们不会在这个时辰冒然上二楼来。
“江远。”元苏叹了口气,伸手揉揉他的脸颊,“现在怕是不行了。”
她的话音刚落,门外踟蹰的脚步停了下来。
魏盛妤轻轻敲了敲门,低道,“大姊,您睡了没?”
“何事?”
元苏坐起身,替颜昭盖好薄被,拿过自己的兜子、中衣慢慢穿着。
房里有了动静,魏盛妤悬着的心松了一半,忙如实禀道,“大姊,刚刚水运司着了大火!”
这话听得元苏眉心紧蹙,水运司与码头离得近。虽说天干物燥,但大晋每座城池都设有望火楼,倒也不至于着了大火。
只怕是有人为了掩人耳目。
“妻主。”颜昭亦听得清楚,他面上的红晕早就褪去,裹着薄被起身,帮元苏整理着衣裙,“此事怕是不简单。若是前去,可定要注意安全。”
早知道夜里还有这样的事,他就不该一而再,再而三地缠着她。
他心中自责,元苏哪里能看不出,她握住那双瘦长的手,轻声道,“江远,莫要多想。你我是妻夫,此事本就天经地义。更何况我是女子,若是我不愿意,此间也不会旖旎。”
“妻主……”
她这番宽慰不说还好,话音一落。直叫颜昭更加难过,明明来之前他都打定了主意,断不能耽误她的正事。
可如今却情难自禁至此。
他都不敢想,若是刚刚没有徘徊忐忑的心,或许这会魏盛妤寻来时,他……他怕是正缠着她。
“我不是这样不知轻重的男郎。”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微微泛红,“我……我以后不会这样了。”
“江远。”元苏系好衣带,叹息着抱住她正把事情越想越大的夫郎,“不许再胡思乱想。”
她压低了声,凑在颜昭耳畔低道,“你以后不这样,难不成打算让旁人缠着我?”
“嗳?”
正自责羞愧的男郎一愣,下意识地摇头,他才不要!
他才不要把这样好的妻主让给别人。
颜昭眉眼舒展开来,轻轻在她侧脸落下一个吻,“我等妻主回来。”
救人
元苏从房中出来的时候, 阮程娇、魏盛妤、许应书都已经在楼梯口恭敬候着。
“大姊,还有一事蹊跷。”阮程娇淡淡瞥了眼从房门探出的人影,一转身拉着元苏就要往下走去。
“妻……”
颜昭的声音被众人离去的脚步声掩盖,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落寞地低垂, 双手捏住衣角,暗暗生出些羡慕,若是他也会武艺就好了,这会就能紧紧跟在她身侧。
余光里, 那仅仅露出一点的身影格外引人注目。
元苏踩在楼梯上的脚步一顿,与阮程娇等人吩咐道, “此次前去,必然会遇上负责灭火的黑龙队 , 去的人不必太多。程娇和盛妤跟我前去, 许管家留在家里。”
“是。”
阮程娇和魏盛妤点头,元苏又道,“随身带些短家伙便是, 一会在正厅汇合。”
“大姊?”阮程娇微愣,正想问缘由,就见元苏折回了房门口。
许应书和魏盛妤已经下了楼, 原本他也该离开的。可阮程娇的脚步怎么也迈不动,他愣愣地瞧着她渐渐走远,走到另一个男郎身侧,微微低头,低声问着。
“怎么不去睡?”
“妻,妻主?”那双漂亮的眸子诧异地扬起, 旋即露出个好看的笑,“我还不困, 倒是妻主怎么又回来了,可是忘了什么?”
“是忘了些事。”元苏笑笑,握住他的手,他应该很担心。
元苏拿出手帕替男郎擦去掌心的薄汗,“刚刚忘了嘱咐你,睡觉记得盖好被子,我只是去瞧瞧,去去就回。”
“妻主,就是忘了这些?”
颜昭微愣,她特地折回,就是为了这几句话?
“嗯。”元苏颔首,应得痛快。总归大火熄灭也需要时间,她们若是去得太早,反而会成为官府怀疑的对象。
倒不如与他宽宽心。
“妻主。”颜昭心里微甜,却也怕耽误了她的正事,忙点头跟她保证道,“你放心,我会盖好被子,也会乖乖在家里等你。”
他如今的模样,像极了那些年趴在她腿上又乖又软的小猫。
元苏心中微动,抬手揉揉他的发顶,又不放心地嘱咐道,“许管家会留在家里,若是真有什么,吩咐她去做。”
“妻主,我都记下了。”颜昭弯弯眉眼,正预备送她出门。手指被人牵住,却是元苏带着他往房里去。
“这会夜深,你就早点歇息吧,不必特地送出来。”
如今她着实看不得他有半分委屈的模样,等颜昭乖乖窝进被里,元苏看了眼外间的夜色,顺手将房门掩好。
“大姊。”一直站在楼梯口的阮程娇干涩开口,“有许应书在,他们不会有事的。”
“我知道。”元苏负手,带头在前面走着,她唇角带笑,与他道,丝二而贰武旧易四七加群全年每日更新每天吃肉“不过男郎多爱胡思乱想,他既是担忧我,我自然要与他宽宽心,哄哄他。”
阮程娇听得一愣,眸色晦涩不明。
倒是魏盛妤迎了上来,细心地说起外面的情形,“大姊,黑龙队外面还在灭火。渝北城中有宵禁,这会街上并没有多少人。”
“可由从此处去往水运司的小道?”元苏问着早就候在一旁的崔成。
“有的。”他特地换上了一身普通至极的衣衫,“大姊随我前来。”
暗下来的天成了天然的遮蔽。
她们一行人静静走在青石板的小道上,稍稍抬眸,就能瞧见不远处的火光滔天。
元苏细细听了听前面的动静,在水运司灭火的黑龙队少说来了三支,但这火却一点都没有灭的意思。
她看了眼阮程娇,后者会意。
“大姊!”崔成轻声拉住元苏的衣袖,提醒道,“若是来不及走回此处,前面右手边的小道,可折回家中。”
元苏点头,示意魏盛妤保护好崔成。手指轻挥,领着阮程娇一前一后沿着角落往前走去。
她们行得快,越往前,看得也就越清楚。
整整三支黑龙队,提水灭火的却只有三两人。眼瞧着那些人全都抱着臂膀凑在一处寒暄,元苏微微挑眉,下手极为利落地打晕了前来小解的两人。与阮程娇一人扒了一套黑龙队队服,她穿得快。一转身就瞧见阮程娇正翻着衣袖。
“怎得还跟小时候一样不会穿衣。”
她轻叹了口气。过去她们一块从军时,程娇穿衣便比她们要慢。以前是她帮着程娇收尾,眼下也是。
元苏极为自然地帮他穿上衣袖,低道,“一会你跟在我身后,若是真有什么,你抽空先走。我自有脱身的法子。”
“大姊在哪,我在哪。”阮程娇不同意。
元苏替他系好腰带,往外看了眼,眉目严肃转头又道,“我不是在与你商量。这火起得凶又没人去灭,只怕是要借火毁去其中一些重要的文件。我身侧有暗卫,倒是不碍事。但颜昭是男郎,此次前来的几人中,我最信得过的便是你,所以颜昭的安危,我只托付给你。”
她这话便是下了令。
阮程娇就是有一百个一千个不愿意,此刻也只能应了下来。
元苏信任地拍拍他的肩头,大步走在前,做出个浑浑噩噩的模样,阮程娇低垂着脸,跟在她的身后。
水运司近码头,却也是一处单独而建的官衙。@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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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苏不过走得稍稍近了些,噗滋滋的火舌炸开木头的声音便充斥在耳内。她脸上抹了些灰,极为熟稔地往站着的人群里一站,倒也没人怀疑。
“我听说今晚可是有风,要是再不灭火,风一起,可就真的来不及了。”说话的是个稍胖些的女子,元苏往她腰上的令牌看了一眼,就听站在最后面的另一人冷哼道,“急什么,若是真的有风,大不了就是火势变大,连带着烧了码头上那些渔民的船,死上一两个贱民。可若是里面的东西没烧干净,有麻烦的便是你我。”
“可是……”刚刚那稍胖些的女郎微微蹙眉,她官阶低微,做不了什么主。眼瞧着冲上天际的黑烟越来越浓,她还是忍不住担忧道,“若是一会有百姓闻着烟味过来怎么办?”
她的话音一落,其余人当即嘻嘻哈哈笑出了声,“怎么办?”
“渝北有宵禁,我们又不曾敲响火铃,自然是按照朝廷法度处理罚钱便是。”
“可不是,若是出来的人多,一人收上十五文,也够咱们白日里去吃酒听曲的。”
“说起来,这里面到底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要烧得这般干净?”
“你又嘴欠了不是?”早前冷哼的女子斜眼一瞪,“上面怎么吩咐,我们就怎么做事。问这么多,是嫌死的不够快?”
她这警告的话一出,众人当即三缄其口。
大晋虽有法度,但在渝北,谁也不敢忤逆了李太守的意思。
元苏微微蹙眉,水运司中无非是些船只往来记录,若要烧得这般干净,多半还是为了官盐一事。
看来这李尘对于官盐沉船一事,并非全不知情。
税收、官盐、沉船
除了她是目标,看来这伙人还有旁的目的。
元苏思绪转得飞快,手下木桶将将放下,忽得听到一声短促的笛响。这是黑龙队灭火的指令。
刚刚还消极怠工的众人登时加快了手中动作。
元苏耳力极佳,立时分辨出纷乱的脚步中,有略沉的步伐正在靠近。
阮程娇就在元苏身侧,两人相互对望一眼,登时心如明镜。
大晋法规,凡是大火,官衙必得过问到场。
这么晚又坐着轿子前来的,多半就是李尘李太守。
元苏低下头,李尘这人她没有太多印象,宫宴中也算是个安静之人。她用余光打量着从软轿上懒洋洋下来的李尘。
“水运司着了这么大的火,尔等务必要查出着火缘由。”
她远远站在黑龙队后侧,捂着口鼻极不耐烦的吩咐道,“待天明,让水运司的人也来看看,还剩些什么。”
“是。”早前冷脸的女子此刻已经换上了一副笑脸,躬身候在李尘身侧,点头哈腰地应着。
“对了。”转身要钻进软轿的李尘也不知想起了什么,侧过头又低道,“天干物燥的,城中许是多火。你们望火楼可得仔细些,可别漏了什么。”
这话说得稀松平常。
但李尘的眼神此刻却似是猝了毒,阴狠地一眯,“这里鱼腥味也太重了些,臭气熏天的。你们也一并处理了吧。”
“……大人,我们黑龙队怕是管不了这鱼的事。”
李尘视线冷了下来,略一挑眉。刚刚还有所犹豫的女子当即连连点头,“大人放心,此事小的们必会做的妥妥当当。”
“嗯。”李尘抬脚,顺道瞥了眼前方,忽得瞧见个熟悉的身影。
她脚步生生顿住,辨认了许久,方玩味地指了远处的元苏,“罢了,鱼的事无需你们去管,黑龙队里混了人都发觉不了,我还能指望你们做什么。”
这话无疑是一记响雷。
“大人恕罪,小的这就去办!”
吓出一身冷汗地女子忙扬声要吩咐拿人。
李尘冷斥,“蠢货,瓮中捉鳖不会,难道还不懂声东击西?”
“还请大人明示。”
“飞鸟需折翅。”她从袖中扔出个纸条,指着上面潦草且错了笔划的几字,“夜里起风,此处多半也会起火,你们提前去瞧瞧,免得伤了其中百姓性命。”
她重重咬在起火二字,其中含义不言而喻。
阮程娇三年不曾回京,李尘并不认得。偷听到她此刻的吩咐,当即借着递水桶的功夫,与元苏微微示意。
这会三支黑龙队都在有条不紊地灭着火。
阮程娇不好溜出,好不容易寻了个时机,他脚下跑得飞快,直奔那个小院子。
崔成和魏盛妤在外面,尚算安全。
凤君!
阮程娇眉心紧蹙,他既答应了元苏要保护好凤君,此刻就绝不能食言。
只有凤君安全,元苏才不会有后顾之忧。
他来得快,一袭黑衣黑灯笼的黑龙队来得更快。阮程娇翻进院子的时候,院子里已经接连扔进了几条燃着的柴火。
听见动静的许应书将将要点灯瞧个究竟,就被摸黑进来的阮程娇一把捂住了嘴。
“此地不安全,需要尽快离开。你去收拾细软,我去楼上叫醒主夫。”
他说得飞快,许应书何等聪明,当即猜到几分,点头示意。两人分道而行,阮程娇一上楼,迎面正对上已经叫了书钰起来的颜昭。
二楼临窗的月色分明。
乍见到阮程娇,男郎声音都轻松了不少,“三妹,妻主呢?”
“大姊还在水运司。”阮程娇这会没空跟他细细解释,只道,“主夫,现在我们需要立即离开。”
“走?”书钰还睡懵着,他不解地瞧着紧张起来的颜昭,“表哥,我们不等大姊了吗?”
颜昭心头冰凉,既担忧元苏,却也明白若非事出突然,她不会让阮程娇带大家离开此地。
他不能做她的拖累。
外间隐约有烟味传来,颜昭拉住书钰的手,与阮程娇点点头,“走吧。”
三人下楼与许应书汇合,还未推开门。翻墙落地的脚步声清晰可闻。
阮程娇一愣,示意众人跟他折到正厅后窗。
他白日里心酸难过时,曾无意发现这正厅的后窗并未完全封死,没成想此刻竟派上了用场。
许应书配合阮程娇合力拆了那些木板,刚刚扶着颜昭和书钰跳出窗户。
身后蓦地扔进一个油瓶,几个火把接连跟了进来。
霎那间熊熊烈火拔地而起,掀起一股热气的巨浪,直直将四人往后一推,纷纷叠进了身后不知深浅的小河。
火与水的交替,并未解了那股近在咫尺的烧灼感。
阮程娇接连呛了几口水,好不容易缓过神来,想都没想,直接一个猛子往下,拉住了正在下沉的颜昭。
发觉
夏日里的河水不似冬月冰凉, 却也寒气逼人。
阮程娇一手拖着奄奄一息的颜昭,一面悄悄往下游寻着上岸的时机。
刚刚变故来得太快,这会河面上除了他们二人, 早就不见许应书和书钰身影。
李尘既是下了死令, 认出了元苏。只怕水运司那边此刻亦是一场混战。
暗卫都是元苏亲自挑选之人,必能护主。
阮程娇想到这略略放下心来,不过他气力也快耗尽,眼看沿途有几间草屋, 当即拼尽全力带着颜昭往岸边游去。
月黑风高夜。
将颜昭好好拖上岸的阮程娇终是失了气力,躺在岸边许久, 方回过神来。
他四处打量了几下,见没有追兵。当即背着颜昭寻到最近的茅草屋。里面黑漆漆的, 并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
阮程娇松了口气, 背着人缓步走了进去。
她身后的月色朦胧照着屋里的情形。一张桌两条长凳,外加一张木床。简单却也足够他们缓上一阵。
阮程娇简单用地上的茅草扫了扫木床上堆积的灰尘,又铺了些相对干净的茅草上去, 才把颜昭扶到木床。
她自己也没闲着,先是按照过去军中所学在屋里生了火,又去外面折了几根粗些的树枝做了个简易的木架。
他刚刚也探过颜昭的鼻息, 与平常无疑。多半是惊吓过度,这才晕了过去。
但衣服有水,人易着凉生病。
好在他们都是男郎。阮程娇并未犹豫,伸手将颜昭身上的衣衫全都剥下来,拧了水搭在木架上烤着,等他的中衣差不多干了, 又手忙脚乱地替颜昭穿好。这才脱下自己身上已经半干潮湿的衣裙,挂了上去。
滴滴答答落在地上的水珠, 像是催人入睡的音符。
阮程娇本就累极,这会倚在木床边上。烤着暖和的火,慢慢闭上了眼。
一夜动荡,便是梦里也不甚安稳。
眼瞧着陛下背影越走越远,就要消失在大雾之中。颜昭心里一急,抬脚就要去追。偏生也不知怎得,他整个人都好似困在了一张网里,动弹不得,也喊不出声。
急得男郎眼泪都快要出来,好不容易拼尽全力挪动了身子,咚——
一声闷响蓦地在耳边响起。
颜昭回头去看,登时就被一阵耀眼的白光晃得睁不开眼。抬手遮眼的刹那,风声、河水拍打在岸边的声响慢慢清晰。
他醒了过来。
入目便是无尽的茅草,颜昭怔了怔,撑着手臂一起身,就瞧见在地上铺了茅草侧躺着的阮程娇。
是了,昨夜是她救了自己。
颜昭心中感激,才要起身去勾放在火堆旁的鞋子。眸子往木架上一看,脸色登时唰白。
他的衣衫!
他已经成婚,便是阮程娇与陛下关系再亲近,也万不可在她面前只着中衣。更何况,如今的情形显然是阮程娇替他脱了衣衫和鞋袜,挂在了木架上晾干。
难言的背叛感齐齐涌上心头。
颜昭没有逃过一劫的庆幸,反而恨不能自己真的淹没在冰凉的河水里。也好过眼下这般情形。
怪不得他会做了那样的梦,怪不得陛下会离他越来越远。
颜昭眼中有了泪意,可他也明白,这怪不得阮程娇。
男郎死死咬住下唇,勾了自己的衣衫和鞋袜过来。沉默地一件件穿好,才要出去看看。
余光里,躺在茅草堆上的阮程娇面色酡红,唇色更是艳丽。
颜昭眉心一皱,轻手轻脚地靠近些,方察觉出不对。阮程娇是武将,以她的身手,定会在自己醒来的那一瞬间睁开眼有所戒备。
而不是像现在,沉沉睡着。
他小心地伸出手在她鼻息间探了探,眉头皱得更加明显。
阮程娇多半是着了凉,这才生病发热。
颜昭忖了忖,试探地拉起昏昏沉沉的阮程娇,才要将她扶上木床歇着。谁料阮程娇却已经没什么气力,整个人几乎都压在了颜昭身上。
这是他除了陛下,头一回跟其他女子靠得这般近。
颜昭心中不安,生怕这情形被谁瞧见。手上下意识一推。却又被那不同寻常的触感唬了一大跳。
刚刚他一直拘着女男有别,一双眼只看着她的脸,并不曾细细打量过只穿着中衣阮程娇。
这会意识到不对,方沉下心来。顺着指尖的方向看了过去。
半露的衣领,隐约可见一马平川的胸膛。
听闻这世间也有女郎是这样的,颜昭暗暗寻着借口,毕竟阮程娇与陛下自幼就在一处生活,又在军中那么久,怎么可能……
他忙脚乱地将人在木床上安置好,又往地上快要熄灭的火堆里添了些干柴和茅草。
阮程娇的中衣没有脱下来彻底烤干,这会子似是在身上套了个略有些发硬的软绸。该显的,不该显的全都清清楚楚。
颜昭便是不曾刻意去瞧,也发觉其中的不对劲。
他沉默了下来。抛开所有的可能,那唯一不可能的此刻便成了事实。
陛下知不知道此事?阮程娇为什么要隐瞒此事?
他搞不清楚,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只要阮程娇藏得好,以陛下的粗心程度,倒真有可能从未注意过此事。
要不然陛下也不会一直都惦记着要给阮程娇娶夫。
颜昭想到这,心里莫名咯噔一下。阮程娇不能娶夫,若到时候陛下执意指婚,可不是要害了书钰。
但他也不好明晃晃点出阮程娇男扮女装一事,毕竟大晋从未有男子为官的先例,此事说起来罪犯欺上,搞不好还会让阮程娇丢了性命。
他昨夜才救了自己一命。
颜昭一时两难,只得下定决心,等此次回宫必要把书钰送回府去,再让娘尽快给书钰定下亲事。
他皱起的眉心不曾舒展,又念及阮程娇毕竟是个男郎。
先是寻了自己的手帕在河边浸湿搭在阮程娇额头,又在屋里寻了个破了一半的瓦罐,仔细地涮洗了好几遍,才接了些河水放在火堆上,认真照顾起阮程娇。
如今再看,若不是先入为主,散了发躺在木床上的阮程娇分明就是男郎,俊美又病弱。
就是颜昭,也忍不住生出些惊叹。
有这样的美人在侧,陛下竟一点儿都没发觉,还真是木讷。
不过也亏得陛下过去不醉心风月,不然如今伴在陛下身侧的,又怎么会是自己。或许在更早的时候,就应该是阮程娇了吧。
他胡思乱想着,明知是不可能,心底却隐隐酸涩难受起来。
不管怎么说,陛下对阮程娇总是有所不同的。或许就连陛下自己也没发觉,她与阮程娇有多合拍,多默契。
过往阮程娇是女子,陛下自是没什么反应。若陛下发觉了这个真相之后呢?
那么她还会这样一心一意地对待自己吗?
还是说阮程娇最终也会入宫?
他蓦地止住思绪,不敢再想。陛下是他的妻主,却也不只是他的妻主。
不,或许,或许阮程娇并无此意。要不然,他怎么会一直瞒着陛下。
颜昭稍稍松了口气,才要将阮程娇额上的手帕再换一遍水。
就被躺在床榻上的人一把握住了手腕,“师……师姐。”
阮程娇的声音有气无力,迷迷瞪瞪地唤着。也不知他梦见了什么,神情那样哀伤。
颜昭从他掌心里挣脱开,先是重新浸湿了手帕搭在阮程娇额头,又用一片洗净的破瓦小心地装了些热水,一点点沾在阮程娇干涸得快要裂开的唇。
“师姐……”阮程娇还犯着迷糊,嘟嘟囔囔说了几句。
颜昭靠得近,细细分辨了好一会,才听出他的意思。登时愣在原地,心中的那一分侥幸也碎成了渣。
原来阮程娇并非没有动情。
那这样一来,只要等陛下发现,她们就会……
疯长的酸涩似毒,狠狠拉扯着他压在腔子里强装平静的心。他不能去想她抱着旁人的神情,更无法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颜昭捂住脸,落下的泪珠似是要穿成一股线,难过地无以复加。
外间的天色越来越亮,颜昭哭过一回,尽管心绪难平,终究还是抽抽噎噎地又去附近拾了些柴火。无论如何,他都欠阮程娇一个救命之恩,照顾他也是天经地义。
等搭在阮程娇额头上的手帕换了第五次时,躺在木床上的男郎总算退了烧。
阮程娇是被一股米粥的味道慢慢唤醒,睁开的双眼。
他微微侧脸,瞧着不知去哪寻了些小米的颜昭,再看自己挂在木架上的衣裙,登时回过神来。
“你醒了?”
正忙着用洗净的小树枝搅着米粥的颜昭抬眸,他并非不善厨艺,只是这里的条件有限,好不容易在另外两个茅草屋里寻了这些小米,就想着熬成粥替阮程娇补补气力。
他面上还有不知什么时候沾上的灰尘,只有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最是清亮。
阮程娇坐起身,僵硬地点了点头。
“你刚刚才退了烧,定然会口渴。”颜昭深深吸了口气,用刚刚的瓦片盛了些热水给他,“米粥马上就好,一会你多吃些补补气力。”
阮程娇沉默地接过瓦片。
那一点水波里清晰地倒映出他散发的模样,他抿了抿唇,一口喝下润嗓。
他也的确是没有多余的气力,等颜昭又盛了煮好的小米粥来,强忍着霉味,一股脑咽进肚里。
过往行军之时,他吃过许多不能吃的。像是树皮,抑或是这样发了霉的食物。
他身子比一般男郎强了不少,颜昭却是不同。
阮程娇止住他要喝米粥的动作,“别喝了,我一会去河里捉些小鱼。”
他穿上已经干透的衣裙,站起身往门外走去。临踏出门时,脚步又顿住。
外间已是阳光明媚,暖和地晒在阮程娇面上。
“你……”他迟疑了片刻,低道,“为什么不问?”
前路
问……
他能问什么?
颜昭抬眼, 面容平静地看向阮程娇。
他明明什么话都没说,但那双眸子里的淡漠,却让阮程娇冷不丁地生出些惧意。
他像极了元苏。
阮程娇抿唇, 不再询问, 转身大步朝外。
天朗气清,宽阔的河面波浪推着波浪,万马奔腾地流向不知究竟的远处。
他找了个趁手的木枝用腰间的短剑削尖,将衣裙的摆角掖好, 朝着岸边缓步走去。
河流湍急,待一波一波拍打到岸边时, 反倒渐渐平静。
几尾小鱼摇头晃脑地在浅水中游来游去。许是这里许久不曾有人烟,鱼儿并不十分警觉, 十分悠然自得地浮起潜下, 吹着泡泡。
阮程娇气力还没怎么恢复,好在他常年习武,眼疾手快的功夫还在。没多久, 他身后就多了几尾奄奄一息的小鱼。
过往在军中,这些捕鱼收拾鱼腹的活计都是元苏在做。有她在,就是再恶劣的情况, 阮程娇都能被照顾的很好。
如今他亲自做起这些,还有些生疏。磕磕绊绊地将那些不能吃的鱼鳞刮干净,又把鱼腹里好好清洗了一番,阮程娇用洗净的木枝将几条小鱼分别串好,又留了两尾提在手中,往茅草屋走去。
屋里的火正旺, 他先是把串好的鱼架起来烤在火上,又把那两尾鱼放在颜昭洗净的破瓦罐里煮着鱼汤。
他手下不停, 颜昭也没闲着。去早前寻到小米的那个茅草屋里又翻腾了一遍,还真给他发现了一小罐盐。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不过,谁会把这么大的一罐盐留在这?颜昭稍稍用指尖蘸了些放在嘴里,又确定了一遍,的确是盐。
但很快他的眉心就微微皱起。
跟早前那些放坏了的小米不同,这罐子藏得更为隐蔽,也不知是不是靠近河岸的关系,罐子里的盐还有些结块,显然是受了潮。可即便如此,盐有多贵重,几乎无需再言。
寻常百姓也不会留下这么大一罐盐不带走。
他抱起罐子回到原先的茅草屋里,递给阮程娇,“你瞧这个。”
“这是……盐?”
阮程娇一愣,颜昭点头,“我在想会不会和之前的——”
两人相互对视一眼,脱口而出道,“官盐!”
虽说渝北的李太守已经上了折子言明官盐船只沉没,但官盐打捞却还未有消息。按理来说,那么多的官盐装在麻袋里,就算落水也不会很快溶解。水运司若是及时打捞,是可以将损失减到最小。
但昨夜水运司莫名大火,暗卫也不曾传来京都的消息。
颜昭沉默了片刻,低道,“她们莫不是要私吞这批官盐?”
“有可能。”阮程娇细细将前后线索捋了一遍,与他分析道,“我猜李尘定是利用这次沉船,把打捞出来的官盐挪为私用买卖来大量敛财。不然她也不用火烧水运司这么大的手笔,火势越大,那些记录才会干干净净,毫无残留。”
“那她岂不是早有预谋。”颜昭心里咯噔一下,轻声道,“我听妻主提及,这三年渝北的税收几乎占大晋钱库的五分之一。我猜李尘定是以朝廷的名义先高额征税,不顾民生。导致渝北百姓对朝廷生出怨言,而早前那个书生娘子的死更是一个导火索,激化了民怨。百姓无力反抗,就只能寻着时机动手。”
“不错。”阮程娇点头接道,“就像我们早前分析那样,能引起朝廷重视的,便只有大案。所以官盐运输才会出了问题,这样也能解释为何那些暗中动手的百姓能做的人不知鬼不觉,极为隐蔽地避开水运司的监管。”
“是李尘,她布局三年,等的便是这一刻。”
颜昭眉心紧皱,“我不明白,为什么她要等三年才动手。看王雨和吴阿四的反应,对于朝廷的怨念已是深重。早动手岂不是更好?”
“江峪山、怡亲王。”阮程娇略一思量道,“你不觉得今岁这些事来得过于紧密了吗?”
“你的意思是……”颜昭攥紧手指,神情肃穆起来。
江峪山一役后,陛下分出了部分兵力重点驻扎边陲。而怡亲王之死,让她又遣了几名亲信前往怡亲王封地整编部署。
朝局看似平静下来,但其实陛下能用的武将已然不多。永嘉侯又要陪在长公子身侧,若是此时再有动乱,以陛下的性子,定是要亲自征战以儆效尤。
面对面硬钢,她们没几分胜算。但若是以渝北官盐之事作饵,则有几分胜算。
是以之前奉旨前来清查官盐一事的官员,就算不是高太师是旁人,也必须身死。唯有这样,朝中那些大臣才会心生惧意,逼迫陛下亲自出手。
“嗯。”阮程娇看了眼忧心忡忡的颜昭,肯定了他的想法,“师姐必然是猜到了这层,才会以身作饵,反诱她们入局。”
“那妻主会不会有危险?”
她们具体的部署,颜昭并不清楚。他只知道陛下身侧有暗卫。
但李尘若有这样谋逆的打算,又私吞了这么多的盐,足见她养的兵士不少。
暗卫武艺再精湛,人数也是有限的。若对方真的有千万人,以多压少,就是武艺再高强,也难支撑。
“你放心吧。”阮程娇也没把握,但以他过往跟在元苏身边的观察,她从不会做无把握之事。
“师姐做事最是心细,她能让我带你们走,必然已经有了对策。”
阮程娇望着窗外叹了口气,“只是如今不知许应书和表公子怎么样了。”
好歹也相处了一段日子,他又不是真的铁石心肠,必然有些挂念。
阮程娇主动开口提及旁人,颜昭藏了许久的忧虑方不再避讳地显现出来。
书钰是他的亲人,颜昭几乎是醒来的第一时间便生出了担心。但昨夜里的情形,阮程娇已经尽力,他若是再提及,怕是会让阮程娇觉得自己有苛责之意。
更何况阮程娇也是个男郎。
那样湍急的水流里,他能救起自己,只怕已是极限。
“我听妻主提及,许管家会泅水。”颜昭尽量让自己往好处想,宽慰着明显自责低落的阮程娇,“或许她能救下书钰。过去在家中,我爹曾请过看相的相师替书钰瞧过,相师说他命中有吉,是贵相。”
“你不必安慰我。此事是我失职,待日后我自会跟师姐认领责罚。”阮程娇瞥了眼对侧安静下来的颜昭,唇角微微一撇。
罢了,他也是好意。自己又何必说话这般生硬。
阮程娇忖了忖,轻咳了咳,转了话题问道,“你爹为什么要给表公子看相?”
颜昭没料到他还会开口,愣了愣如实道,“那会我们刚刚搬来京都,听说京都里有位相师极为灵验,我爹便特地请了她来。书钰自幼就养在我家,所以也就一并给他也看了相。”
“那……”阮程娇甚少听这些事,一时生出好奇,“那相师有没有言中你会嫁给师姐?”
他问得仔细,颜昭略略回想了一番,摇摇头,“她只说要我那年的中元节一定要出去逛逛。”
等等。
颜昭蓦地打了个激灵,其实这事他早就忘了,若不是今日无意提及,他还真的不曾前后细想一番。
陛下曾说过,是在中元节初遇,方生出了情思。
颜昭刚刚还忧虑的眸子有了几分笃定的神采,“不,这相师其实是提过的。”
既然他的婚事都能被这相师言中,她自是有几分灵通的。说不定书钰命中带吉一事,也是真的。
书钰定能逢凶化吉!
“……这么灵?”阮程娇并不十分相信,颜昭点头,“听说此人还给长公子也瞧过姻缘。”
阮程娇默了默,这些事对他而言极为陌生。但似乎男郎们都喜欢信这些玄之又玄的模棱两可之言。
他也不好直接驳了颜昭,师姐说过,人活在世上得有念想,有念想才能坚持,才能生出勇气。
如今他们所在之地也不知是何处,不过得了这罐莫名的盐,他们大抵还是在渝北境内的。
外面的消息暂时封闭,就只能走到有人烟的地方去。
或许他们也可以再等等,看看会不会有人来取这罐盐。
他思绪纷纷,将烤好的小鱼上洒了些盐末递给颜昭,“多吃点,一会怕是还要走一段路。”
鱼皮微焦,其下的肉却是鲜嫩。
颜昭也明白,若想再见到陛下,此刻补足体力是关键。他并未推辞,两个人安静地坐着吃着手里的烤鱼,又分食了鱼汤。
茅草屋外,有艘渔船正顺着河流而下,渐渐靠岸。
阮程娇一直都注意着窗外的动静,这会当即警觉起来,踩灭了火堆里的残火。
他们身份已经暴露,这几个茅草屋又极为显眼。
他不确定此刻撑着船停靠过来的究竟是寻常百姓,还是李尘手下乔装打扮过的死士。
阮程娇示意颜昭站在自己身后,低声道,“一会若是打斗起来,我缠住她们,你抽空就跑。”
“那你怎么办?”
颜昭若是不知他是男郎,倒也还能安心照做。如今阮程娇刚刚退了烧,脸色还惨白着,真动起手来,怕是不成。
阮程娇瞥他一眼,“生死有命。”
若说刚刚他还有几分侥幸,认为颜昭或许惊吓过度,并没有看破他的身份。
那此刻,他几乎可以断定凤君知晓了真相。
不然,以颜昭的性子,就算再慌乱的情形也定会避嫌,而不是与他对视。
“我答应过师姐,要护你周全。”阮程娇顿了顿,看向那几人腰间藏着的短剑,示意颜昭从后窗离开,“只有你安全,我才算不辱使命。”
“不过,我也有一事相求。”他用身子挡住后窗,侧脸微微露出个笑,平静道,“……不要告诉师姐。”
转机
跳出后窗的颜昭身形微顿, 阮程娇这话,已经算是在交代后事了。
他不愿陛下从别人口中得知他的身份,这其中究竟包含了多少替元苏着想的意思, 颜昭几乎瞬间就明白。
男郎头也没回地往远处走去。
身后, 刀剑相撞的声音蓦地响起。
往远处的路就在脚下,拼尽全力去跑,或许能有一线生机。但阮程娇必死无疑。
但若是回去,颜昭又没把握能帮他什么。
两难境地之中, 颜昭面前闪过元苏说起阮程娇的自豪。她是真的将阮程娇当做自己的妹妹来疼。
既是一家人,他就没有撇下阮程娇单独出逃的借口。
更何况, 以阮程娇的体力,估计也抗不了多久。这岸边泥泞, 那些人结局了阮程娇必会顺着他留下来的脚印一路追踪, 自己又不会武艺,到时候只怕仍是逃不开这死局。
与其让阮程娇孤零零地面对,倒不如他们一同搏一搏。
颜昭想到这, 犹豫的眸色慢慢坚定起来。
他快步走向早前寻到盐罐的茅草屋,从里面又拾了两三个破瓦罐装了沙子。这才猫着腰,轻手轻脚的折回, 从后窗探出双眼仔细观察着。
阮程娇虽然体力不支,到底有多年的实战经验。
来人若不是占了人数优势,阮程娇未必会落下风。
如今他被最后的两人夹击,剑风依旧凌厉,但那拿剑的手却微微发颤。颜昭知晓,他必是脱力了。
眼瞧对方下了死招, 直逼阮程娇心口。颜昭蓦地冷喝一声,趁着那两人分神看来之时, 从后窗向里狠狠接连砸过几个破瓦罐。
他扔的并不高,甚至于破罐在进窗的瞬间,便带起了飞扬的砂砾。
对方习惯性的一闭眼。
就是这一个瞬间,同样闭眼的阮程娇手中剑锋一转,又急又快的划过。
转瞬间鲜血喷洒,在砂砾落尽的同时,温温热热地滴落。
阮程娇屏住气息,睁眼看向后窗的神情却极为古怪。不等颜昭上前扶他,阮程娇摇头,“等等。”
他一一检查了倒地几人的气息和脉搏,全都确认无误,方松了口气。
“你怎么回来了?”阮程娇面上沾了不少的血迹,这会蹲在岸边,掬了一捧清水慢慢洗着。
颜昭去而复返,是他不曾想过的情形。他心生好奇,也就直白地问了出来。
“我担心你。”
这倒是意料之外的答案,阮程娇清理了衣裙上的血迹,瞥了眼蹲在自己身侧洗手的颜昭,强调道,“但你不会武功。”
“所以我带了砂砾!”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微微弯起,“因为我记得妻主说过,你最是擅长蒙眼与人对战。过往你可是用这一招,赢了不少钱银,还请妻主吃了不少烤肉串。”
“……师姐连这个都告诉你了?”阮程娇一顿。
就听颜昭点头道,“嗯,妻主给我讲了你们过去的好多事。”
只要一提及元苏,颜昭便会由内而外地欢快起来。他仰起脸看向天空,略略放松地笑道,“而且妻主也说你对她而言是很重要的家人。我不想妻主难过,所以才回来帮你。”
说着,他侧脸与阮程娇露出个极为狡黠的笑容,“更何况如今的状况,帮你就是在帮我自己。没有你,我走不了多远。”
他这般实诚,阮程娇哪里还有什么猜疑。他怔怔地看着起身去岸边停靠小船探查的男郎,一时感慨颇多。
颜昭既聪慧也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样的话。不似他,自小就是个闷葫芦,便是有想法,也多是憋在心里。
若是他早点顿悟了这一点,或许也不会落到如今这步田地。
但这世间又怎么会有后悔就能重来的法子。他心口一窒,叹息了几声,也朝小船走去。
“你想划船回渝北?”
阮程娇看了看这篷小船,倒是与他在码头上见得没什么区别。想来那些死士要来寻人,也不会太过大张旗鼓。毕竟在李尘尚未彻底露出谋逆的嘴脸时,这渝北还是大晋的管辖,受的也是大晋的法度。
“我想这是回去最快的法子。”颜昭点头,“如今许管家和书钰生死未知,妻主、盛妤和崔成也还在城里。我们若是尽早回去,也好打探打探消息。”
“回去落脚在何处?”阮程娇皱眉,“若是李尘能派人出来,城中多半还是在她的把控之下,我们得先寻个安全之地。”
颜昭顺着他的话略一细想,道,“不如我们去吴阿四家?他家就在船上,那一片的百姓又极为团结。说不定我们去哪,能躲过李尘的追捕。更何况,我觉得李尘目前在城中的局势似是也不太乐观。”
阮程娇知他观察甚微,又心思敏捷。遂追问道,“如何见得?”
“你看,李尘知晓了妻主的身份,就派出了几队人马去小院围堵绞杀我们。说明她根本不想妻主的身份被更多人知晓,所以才会快刀斩乱麻。可我们几乎是顺流而下,按照时间来看,她们理应在半夜就能捉住你我,而不是现在姗姗来迟。”
“更重要的是,这艘小船上能容纳六人,可来得却只有三人。而这三人的衣角都有火烧的痕迹,所以这些人现在才寻到我们,只怕是有事耽搁。至于是什么事,我猜应该是让李尘手忙脚乱,应对不暇的大事吧。”
颜昭一边回忆着细节,一边又道,“当然,或许她们觉得我们这几人中多是男郎,许应书又是个文官,能打的就只有你,才会这样轻敌。”
“不,我觉得你分析的有道理。”阮程娇四处看了看,神情却愈发的古怪起来。
颜昭正要叫他上船,忽然听见一阵猛烈的腹鸣。还不等他去瞧阮程娇,就见刚刚还一脸肃杀的人已经捂着肚子去了茅草屋后。
“这怎么了?”颜昭疑惑,再看茅草屋忽得想起,早先阮程娇喝了半罐发霉的小米熬成的米汤。
他短暂地沉默了一下,还好当时阮程娇拦住了他,要不然这会怕是他们两人要一起蹲在茅草屋后面面相觑。
阮程娇回来的时候,颜昭已经在船上比划着船桨。他没怎么坐过船,便是坐船,也无需他来划桨。
这河上风大,只是在空中比划,都甚为吃力,更消说还要逆流而上。
“还是我来吧,你气力太小。”阮程娇拿起船桨,抵在岸边大石用力一推,吸了口气道,“早前我跟师姐追击叛军之时,亦曾做过此事。”
“但你不是腹部不适么?”颜昭并未直接坐下,而是拿起手里的船桨,学着阮程娇的样子,似模似样地划水,“我学东西很快,你教教我,也能节省不少气力。”
二优于一,这道理阮程娇明白。他看了眼正努力划桨的颜昭,指点了几句,话锋一转,神使鬼差地换成了心底最大的好奇,“中元节有什么特别?”
“什么?”颜昭一时没反应过来,见他问得认真,登时想起早起聊过的事。耳尖一红,却是沉默了下来。
若是不知他对陛下的心意,颜昭自会将她们中元节的事讲给他听。
一见钟情,这样美好的事情,值得分享。
可要是一五一十地说给阮程娇听,他定会难过的吧。颜昭也是男郎,更能明白这样的心情。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只不过是阴差阳错的,让妻主记住了我的名字。你也知道她那会很忙,朝臣又一直催她成婚,恰好我也在名单之上。所以妻主……”
他隐去了陛下说过的那些一见钟情的桥段,道,“妻主只是觉得我的名字顺耳,这才选了我。”
阮程娇点点头,这倒是像师姐的作风。她呀,最是怕麻烦。
想到这,阮程娇心中稍稍平衡了些。可水流漫漫,连带着思绪也慢了下来,静了下来。
他握着船桨的手一紧。
不,师姐像来都不是在意男郎姓名之人,于风月一事,她有多迟钝,没有人会比他更清楚。
即便凤君的名讳与长公子小字有音似,师姐也不会因为只是记住了凤君的名讳,就选他成婚。
明明那本适龄少年的札记是按照官位家世所排列,以颜府初入京都的地位,颜昭的名字多半是在中后,甚至是极为靠后的。
內侍一直在念那些少年的家世和名讳,年纪。
师姐若真是不耐,也不会忍到一本札记快要念完。
他隐约似是知晓了什么,愣愣地看向颜昭。
或许……
「名字顺耳」这一句解释,不过是师姐不辩真心,以为自己选择颜昭是因为这个缘由罢了。
她虽不懂风月,却也本能地选了自己心中的那个人。
她是真的……真的从一开始,就由心而发地选择了颜昭。
阮程娇神色晦暗了下来,过往他与凤君没有交集,先入为主地认为他不过是靠着些小手段惑了没什么感情经验的元苏。
但如今他们共生死了一场,也让他发觉颜昭性子中可圈可点的地方。
聪慧温和却也不伪善。
这样的人,若是早些年认识,他必会跟颜昭成为朋友、知己。
但如今,他们之间隔着元苏。
阮程娇背过身去,本不想点透选秀中的细节。余光里,颜昭正从袖中掏出自己的手帕递来,“你用这个垫着手,我刚刚瞧你的手上有些划伤,河面上风大,吹得伤口会疼的。”
“……”
阮程娇沉默地接过,半晌才低低道,“其实,以我对师姐的了解,她能选你成婚,必然不止是因为名讳。”
“她或许是因为没怎么与男郎相处过,所以才没有发觉。”
发觉什么,阮程娇没有再说。
而另一侧,河风吹起了颜昭的发尾,也吹得那张俊容渐渐泛红。
颜昭低垂下眼,有些意外阮程娇的敏锐。
不过,事实远比他猜得更加甜蜜。
男郎悄悄弯了唇。
她们呀,其实是一见钟情。
惊闻
天地悠悠, 小船逆流。
越往渝北,阮程娇面上的神色就越为严肃。他不敢分心,严密眺望着四周。
颜昭不会泅水, 若是有人在此刻发现他们, 怕是极为危险。
他瞥了眼一直很努力划船的颜昭,“以后若是不小心跌进水中,切记不要惊慌,立马止住呼吸不要乱动。水中有浮力, 你尽量翻身仰面,不多时就能浮出水面。这个时候也不要掉以轻心, 头稍稍用力枕在水中,口鼻就能露在水面之上, 这会在慢慢呼吸。”
“若是还有气力, 用双手往身侧划水,尽快地尝试往岸边仰游。”
他稍稍比划了一下动作,想了想又嘱咐道, “若是不会水,在水中万不可乱扑腾耗费气力。一口气的功夫足可以自救,前提是千万不要慌张。”
颜昭知晓他是为了自己好, 在教一些保命的技巧。旋即细细回想了自己落水的情形,请教道,“那在水中睁眼眼涩,也是正常的吗?”
“不错。凡事都有个适应。只要你冷静下来,很快就会忘记这种感觉。而且在水中也可以徐徐吐气,就像小鱼慢慢吐泡泡一般, 只要不吸气就行,不然容易呛着。”
“如果离岸近, 也无需翻身仰面。你用力地划动手臂,慢慢在水中吐气,是可以撑到岸边。”
颜昭点点头,好奇道,“我听妻主说,你们多在荒漠雪山从军驻扎,那你是什么时候学会的泅水?”
什么时候?
阮程娇神情怔愣,好半晌。就在颜昭都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阮程娇慢慢开了口,“我娘死的那一日。”
阮家高门,一夜败落。
他跟着元苏逃命时,便是在这滔滔河水中绝处逢生。
也是在那个时候,他依赖上了那个无论情况多难,都不会放开他手的人。
她是他的明灯,是他的救赎。
颜昭没料到他的回答这样惨烈,心中一梗,又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只沉默了下来。
陛下说过,她是程娇唯一的亲人。
想想他一个男郎,年幼无助的时候就混在一堆女郎中。同龄人逛园子听戏的时候,他许是在练剑,在独自伤心。
雪山,荒漠。
他要有多努力多勤勉,才能在一众女郎中脱颖而出,成为陛下的左右手。
颜昭只想想,都觉得阮程娇实在不易。
那段年少相依为命的岁月已经一去不复返,他是替阮程娇惋惜,可若是因此就退让,撮合他和陛下。
颜昭做不到。
感情的事,从不靠怜悯与谦让。更何况以阮程娇的傲气,也不愿接受这样的施舍与同情。
要不然,他本可以不救自己。
颜昭轻轻叹了口气,阮程娇就是这样别扭又骄傲的一个人。
明明很讨厌他,却也会因为元苏的嘱托而拼尽全力去救他。这样的人……
颜昭抿唇,他讨厌不起来。
“抱歉,我不知道这事。”
虽说是无心问到了他的伤处,但总归是他提起的话头,颜昭仍是赔了罪。
“没事,已经过去很久了。我都……”阮程娇顿了顿,泛起个苦笑,“我都不太记得了。”
两人渐渐沉默下来。
前方隐约可见渝北的码头,阮程娇粗略地辨了方向,指挥着颜昭稍稍一拐,往王雨家的方向划去。
“看来你的猜测是对的。”
走了这么久也没见沿岸设伏,阮程娇稍稍松了口气,道,“师姐已经控制了渝北的情况。”
早前魏盛妤和崔成是留在城中的,既然渝北已经安全,那她们理应是跟元苏在一起的。
就是不知许应书和书钰她们的情况。
颜昭也是担忧此事,而且他们这会冒然到吴阿四家,不知会不会有什么变故。
万一渝北的平静只是假象,只是诱他们回来一网打尽,也不是没有可能。
“无论怎么样,先去吴阿四家打听打听消息吧。”
他忧心忡忡地看向那一排渔船,停靠过去的时候。吴阿四正挎着篮子走进船舱。
“苏夫郎?你们怎得划船过来了?”他忙放下手中的菜篮子,拉着颜昭的手,招呼他们进船。
“听说昨你们住的院落起了火,我今早还去那里瞧过好几次。总算万幸,你们人没事。”
吴阿四长长舒了口气,这院子怎么说也是他家王雨给张罗的。苏家一行人才刚刚入住就发生了这样的凶事,他们又相识一场,理应要担心的。
“对了,怎得不见苏娘子和其他人?”吴阿四忙不迭地给他们到了两杯热水,热情地询问道。
他不提,颜昭的神情还算平静,如今那双漂亮的眸子微微泛红,声音也哽咽了,“昨夜大火,我们与妻主失散了。”
“失散?怎么会?”吴阿四明显一愣,“我今早听闻黑龙队去得很是及时,灭火很快,并未让火势蔓延。”
“我一直以为你们是昨夜又寻了客栈歇息,难不成……”吴阿四话锋一顿,犹疑起来。
阮程娇不动声色地与颜昭换了眼神,长长叹息道,“既是如此,我们也就不瞒王夫郎了。昨夜里起火我并非意外,是有人故意为之。”
“那苏三娘子可有怀疑?”吴阿四的神情莫名紧张起来。
阮程娇颔首,继续诈道,“其实自打我们昨日入城,便觉得奇怪。这里似是对外来人格外警惕,甚至于有些敌视。我二姊昨不是去了茶叶盒铁器行么,回来便说总觉得有人跟着她。结果当夜就出了这样的凶事。我和主夫落水后好不容易找了艘船回来,越想越觉得这其中必有可疑。”
他又叹了口气,“可惜我们苏家诸人如今都不知下落。我和主夫也不认识别人,这才前来打扰王夫郎,想打听打听城中的形势、诚然,若是王夫郎不好接待我们,我们这就离开。”
吴阿四不傻,听得出他话里的意思,下意识一摆手,“不会是她们。”
“她们?”颜昭反问道,“王夫郎是知道些什么?”
“我……我不过是个做饭烧火的男子,哪里能知道些什么。只是在渝北生活的久了,这才对对街坊们熟稔,她们绝对做不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
“常言道,知人知面不知心。”颜昭抹了把眼泪,凄凄哀哀道,“若不是她们觉得我们会抢了生意,又有谁会下这样的毒手?”
“不是,苏夫郎你信我,真的不会是她们。”吴阿四局促地搓了搓手,忽地压低声道,“其实真的要说起来,这样的意外已是近几月来的第二起。”
“第二起?”阮程娇皱眉,“这是怎么回事?”
吴阿四话都出了口,也忙着替街坊解释,便不再遮掩道,“早前我们这不是出了官盐的案子么,那会朝廷曾派了大官过来,谁料人还没进城,就彻底没了踪迹。”
“官府不管?”颜昭做出个惊讶的模样,吴阿四摇头,“苏夫郎怕是不知我们渝北的情况,官字两个口,蛇鼠一窝也就罢了,如今还成了只进不出的貔貅。”
“那与我家又有什么关系。”阮程娇道,“她们是官,若是真没了,自然有朝廷追责。我们是民,如今遭了这样的大罪,自是要把怀疑之人都告官处置。”
他的话一落,吴阿四彻底放下心来,交了实底,“既然两位拿我当朋友,我也不好再瞒。其实今早得知了着火的消息,我就已经去问过了那些人,的确与她们无关。”
“这……”颜昭迟疑,“王夫郎就这样确信她们说了实话?”
“是。”吴阿四点头,“两位此刻的心情,我都能理解。但我可以发誓,此事绝对与那些街坊无关。”
眼看不能说服他们,吴阿四略略想了想,先是起身去外面瞧了瞧,这才压低声,面容严肃道,“我说这话绝不是替她们开脱,昨夜里不止是你们家中起火,就是水运司也烧了近半宿。可苏夫郎和苏三娘子想想,水运司和咱们普通人,黑龙队怎么也都会先救水运司的火吧?”
“可实际上呢,就我打听出来的消息,院子里火势熄灭的时候,水运司仍在着火。若这官衙中坐着的真是位宅心仁厚的太守也就罢了,可惜此人绝非善茬。前有朝廷大臣,后有苏家。苏夫郎不妨想想,这其中究竟是什么原因。”
“不过是因为你们都是近几月来进入渝北的生面孔。”吴阿四说到这,也就摊开了所有,“渝北城里,多得是见不得光的事。就是我们这些落了户的人,想离开都难如登天。”
“是以街坊们团结,虽微不足道,却也是为了自保。若苏夫郎执意报官,只怕最后也是一场空,甚至还可能会赔上性命。”
颜昭与阮程娇对视了一眼,知晓时机已到,遂又道,“我信得过王夫郎,既然王夫郎这样说了,不知能不能请王夫郎帮我们打听打听可有人瞧见我们苏家的其他人。”
“这是自然。苏夫郎放心,我这就去四处转转。”吴阿四见他们歇了报官的心思,松了口气,“你们且在我家稍歇息一会,我家那口子去出船了,今日家中只有我。”
他拿出早前蒸好的饼热在炉子上,又添了壶热水,嘱咐了颜昭他们自己取用,这才匆匆忙忙又往外去。
阮程娇细细听了周围的动静,确认吴阿四走远,方轻声道,“看来官盐一案,已经明了。”
“嗯。”颜昭点头,吴阿四一番话几乎印证了他们所有的猜测,“就是不知他能打听到什么程度。妻主若是真的控制了渝北,应该是命人来寻我们才是。”
“我也是觉得此点蹊跷。”阮程娇微微皱眉,他原本是打算自己出去打听一番的。但眼下这情形扑朔迷离,他的确不放心留下颜昭一人在此处。
“总归我们就在城内,再等等王夫郎消息吧。”颜昭试了试烤得热乎的饼,拿起一块分给阮程娇,“或许是妻主知晓了你跟我在一处,比较放心吧。”
他安慰着神情忧愁的阮程娇,胡乱地嚼了几下饼,心口却莫名地发慌,就是眼皮也扑簌簌跳个不停。
可别是陛下出了什么事才好。
颜昭才有了这个念头,就立马暗暗呸了几声。这样不吉利的话,可万万想不得。
陛下定然在处理李尘的事,她说过会回来,他一定会乖乖等她。
吴阿四回来的时候,一直心神不宁的颜昭正站在船尾往外不住地眺望。
“王夫郎。”乍见到吴阿四,颜昭神情都轻松了不少,几步上前迎了过去,“可是有我家妻主和亲人的消息?”
“有是有。”吴阿四难得避开了他的眼神,有些不知所措地顿了顿,方道,“苏夫郎,刚刚我打听到了苏二娘子妻夫和三夫郎、许管家的下落,她们如今都在一处,全都安全。”
颜昭和阮程娇听到这双双松了口气。
男郎眉目间有了神采,又追问道,“那我家妻主也同她们在一处吗?”
“苏娘子……”吴阿四咽了咽口水,先扶住颜昭,又瞧了瞧同样专注的阮程娇,艰难地复述道,“她们是在一处。不过,苏夫郎也莫要太过伤心。人的命数吧,都是天定。你万不可一蹶不振,还是要节哀顺变的好。”
节哀?
颜昭愣在原地,他节什么哀。
妻主她是大晋之主,又有那么多暗卫,怎么可能出事。
她说了会回来的,她她只是在忙,所以才没来接他。
他蓦地捂住双耳,“我不信!”
“苏夫郎,苏娘子的灵堂就设在火烧了的院子旁。”吴阿四也是万万没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他叹了口气道,“我知道这事你很难接受,所以请了你家里的人过来。”
他侧开身子,让出穿了一身白衣的许应书。
“主夫,节哀。”
“我不信!”颜昭摇头,他求助似的转身看向同样怔愣的阮程娇,“三妹,你信不信?”
眼前的男郎几乎快要忍不住泪意,阮程娇亦是红了眼眶。
可他到底稍微冷静几分,细细瞧了许应书几眼,方点了点头道,“许管家不会说谎。”
颜昭耳边嗡鸣,他迟疑地退后两步,瞧着那些一个劲让他节哀的人。
“你们胡说什么。”
他不过跟陛下分开了几个时辰,怎么会就这样天人相隔了?
他不信,这其中定是出了什么纰漏。
“主夫。”许应书伸手拦住不断后退的颜昭,“家主的尸身是奴亲自收的,此事千真万确。”
颜昭蓦地停住身影,难以置信地攥紧双手。
原来这半日的心慌,竟真是一语成谶。
带走
“主夫。”阮程娇明白颜昭此刻的心情, 但此事涉及朝政,他亦无法透露分毫,只能低声劝道, “事已至此, 还是先去看看大姊吧。”
颜昭沉默着,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恹恹低垂,哪里还有半分光彩。他死死攥紧手心,生怕稍有放松, 就会让那不吉利的泪珠落下。
他才不会哭。
男郎微微吸着鼻子,强压住心中痛楚。跟着许应书深一脚, 浅一脚地往灵堂走去。
码头与他们住过的小院子并不是很远。
早前有元苏牵着,他总觉得这段路实在太短。还没有牵够她的手, 就到了尽头。
如今真到了尽头……
颜昭抬起脸, 怔怔望着漫天飘洒的纸钱,伸出手来,“是下雪了吧?”
他的声音又干又涩, 却又隐隐有所期待。期待那落在掌心的纸钱不过是一场幻觉,是天边的雪,稍纵即逝。
而这里也没有什么丧事。
“主夫?”
阮程娇微微叹气, 轻声唤了明显心不在焉,不肯承认现实的颜昭,“如今是六月天,渝北没有雪。”
香烛纸钱,棺木灵堂。
走在前面的许应书脚步一顿,侧身让开。魏盛妤崔成等人全都穿了孝服, 齐齐看向跌跌撞撞走过来的颜昭。
“怎么会没有雪。”他独自喃喃地跪坐在棺木旁,不等书钰过来替他披白, 颜昭蓦地扶着棺木站起,朝里看去。
“你们定是认错了人,一定认错了!”他不死心地掀起蒙在女郎面上的白布,她依旧是生前的模样,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
却再也不会像从前一样,笑眯眯地唤他,拉住他的手。
噙在眼眶的泪珠毫无征兆地一颗连着一颗,似要串成了线。颜昭怔怔地伸出手,轻轻搭在她的鼻尖,“妻主……”
“你跟我说说话,好不好?”呜呜咽咽的声音听得人肝肠寸断。
阮程娇止住书钰要上前的脚步,与其他人摇摇头,“有些事,不易憋在心里。哭一哭反而会好些。”
说罢,他与许应书对视了一眼,两人极有默契地退开了些。
“暗卫已经往京里送了消息。”许应书压低声,借着叠纸钱的遮掩道。
阮程娇点头,看了眼魏盛妤,“她呢?”
“崔成心细一直都在盯着她。”许应书道,“今早我请她写信给魏太傅知会一声,免得京中大乱。她神情还颇为惆怅,应该没有起疑。”
就算真的有疑虑,看到颜昭现在的模样,多半也信了。
她瞥了眼快要哭断了气的男郎,忽得身形一僵,低喝道,“不好!”
阮程娇应声抬头,就见刚刚还哭得难过的颜昭摸出了一把匕首,惊得他来不及起身,将手中的蜡烛借着巧劲往前一掷,重重砸在颜昭拿了匕首的手腕。
铛————
匕首落地,不等许应书等人松口气,颜昭已然生了死志,生无可恋地往棺木尖角上撞去。
“主夫!”崔成大步上前,险险拦住他,“大姊去的离奇,家中事务还需有人做主。”
“家中的事,没了我也会有其他人做主。可妻主只有我一个夫郎,我得去陪她。”
颜昭摇头,想要脱开,“妻主说过要我等她的。你瞧,她就在我面前。我不去寻她,她定会以为我食言。”
崔成一骇,哪里敢放手。死死抱住双眼没了光彩的颜昭,又喊了愣住的书钰过来,两个人总算把一心求死的颜昭送回了附近客栈里租好的厢房。
如今陛下突然离世,书钰本就懵着,再看颜昭不愿独活的模样,心中不知有多忐忑。他既担忧日后颜府的荣宠,又害怕到时候新帝登基,他会被颜府再次献进宫中。
毕竟,除去躺在棺木中的元苏。目前剩下一位亲王,年纪近五十,他可没把握到时候能不能顺利得宠有孕。
但只要颜昭在,考虑到伦理之义。他多半不会再进宫陪伴新帝。
思及此,书钰越发尽心,寸步不离地守着不吃不喝,不哭不笑的颜昭。
外面纸钱烧得正旺,京都里却已然快要翻了天。虽说从渝北来的飞鸽传书是机密,但这消息却已经不胫而走。
沈瑶舟坐在暖阁,听着那些左右坐着的朝臣们议论纷纷,为难地皱起了眉。
“依下官之间,国不可一日无主。既然陛下已经驾崩,倒不如另立新帝。”
“新帝?”魏太傅拧眉,“简直无稽之谈!且不说陛下身亡之事是否确切,就算此事为真,你我也该先去渝北恭迎陛下回京半丧,而不是在此时说什么另立之言。”
“魏太傅这话可就有失偏颇。我等并非有不尊陛下之意。但渝北已经传出了消息,今晨凤君更是在棺木前悲痛欲绝,既然此事已成定局,另立明主才是国之大事。”
说话的是顺亲王,她平日里最是闲散,几乎不过问朝政。因着身子病弱,是以陛下特许她留在京都。
“顺亲王说这话,可是已有人选?”沈瑶舟不动声色地看了眼一脸肃容的魏太傅,露出些惆怅。
“自古新帝都是血脉相承。”顺亲王状似为难地叹了口气,“如今陛下膝下并无所出,按照祖宗礼法,怡亲王本该是顺位之人,可惜她去的早。”
她的话到此一顿,立马有见风使舵的朝臣紧接道,“看来新帝人选,还是应该先帝血亲旁支中去寻。”
这话音一落,暖阁里静了静。
先帝的血脉除去元苏,已然全数身死。亲王中,只剩下先帝的一个姊妹尚在人世,那就是如今端坐在暖阁里的顺亲王。
形势明了,当即有脑子灵活的拱手,逼迫沈瑶舟让出代理朝政之职,交由顺亲王全权处理。
“胡闹!陛下如今尸骨未寒,尔等食朝廷俸禄,怎敢违抗陛下御令!”魏太傅蓦地一拍桌子,指着那人狗腿的模样,怒道,“就算是要另立新帝,也该等凤君回京,带回陛下的棺木再议。尔等读圣贤之道,便这般不同礼数?”
她就差把「吃里扒外」四字刻在那人脸上。
顺亲王面色不变,其余人也都僵在原处。沈瑶舟略一思索,转头看向顺亲王,“原本我这代理一职也是听由皇命,若要卸任,非皇命不可为。”
“自然。永嘉侯暂理朝政,是因为陛下不在宫中。”顺亲王微微一笑,“本王明白。待日后新帝继位,长公子身子也笨重不少,永嘉侯想来也无心再管这些俗事。”
沈瑶舟颔首回头,眼神冷了下来。
陛下猜得果真没错,早前的怡亲王不过是个拱火试探的工具。真正在背后操持一切的,只怕就是这京都中人人都知的病秧子顺亲王。
今早凤君的行踪,连沈瑶舟都只是刚刚收到飞鸽传书,顺亲王却已经知晓的清清楚楚。她的眼线遍布渝北,若非她的授意,李尘如何敢这般布局。
沈瑶舟从暖阁出来,面色凝重。
即便陛下早有预料,预备以此彻底肃清这些心怀叵测之人。但自打陛下登基,就已经有人放出谣言,直指陛下不顾手足之情,杀孽颇深。
史书向来都是胜方的笔墨。
顺亲王筹谋许久,只怕此次不会像从前那样容易对付。
她忧心忡忡,亦不敢将事情告知正在府里养胎的苏沐,只得打起精神暗暗部署了京城内外的御林军。
无论如何,她既答应要守住皇城,就决不能食言。
京都里已是流言四起,不安与猜测让每个人举棋不定。倒是渝北城里,除去那场白事,一切照旧。
冯肴的肉摊就在灵堂对面,她也不嫌晦气,眼光烁烁紧紧盯住烧着纸钱,招呼吴阿四等人的苏家。
也不知那人的消息准不准,她怎么瞧,对面看起来都只是一群家道中落的败家子。只是娶的夫郎各个俊俏。
尤其今早想要殉情的那个男郎,那泪珠简直哭到了她的心上。
冯肴眼珠滴溜溜一转,美滋滋地想着若是事情顺利,也不知上面能不能把这个男郎赏给她做夫郎。
她心思一花,龇牙咧嘴笑得猥琐。
魏盛妤早就觉得后背有人盯得牢,这会子一转头,正对上冯肴。她登时冷下脸,狠狠白了眼冯肴,暗道这屠夫当真没分寸。
她心中嫌恶,拉下了棺木前的薄帘。
六月天热,尸身放不了太长时间。到底相识一场,吴阿四心中过意不去,积极地忙前忙后,又是选丧葬地,又是帮着寻人前来相送。
等入了夜,灵堂前也像模像样地支起了些小桌子,上面摆着些酒菜。在座的几乎都是吴阿四的街坊四邻,与苏家一行人不过打过个照面,听了她们的遭遇。全都仗义前来,说要帮着守灵。
有魏盛妤和许应书在灵堂前忙碌着,阮程娇端了些吴阿四做的素菜往客栈厢房送去。
“主夫怎么样?”他低声问着出来的崔成。
“情况不是很好。”
崔成叹息着摇摇头,整整好几个时辰,躺在床上的颜昭都不曾动过。
他想尽了一切法子,就是候在房里的书钰也说干了嗓子。凤君似是压根听不见,只怔怔地望着窗外。
可在国之大事面前,这样的情深也只能被放在一旁。
他们二人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夜更深的时候,书钰也坚持不住,到隔壁阖眼睡了过去。天地寂寂,除去灵堂前昏暗的白灯笼,也就只有颜昭厢房里那一盏油灯还微弱的亮着。
崔成守在他房外,走廊里临街的窗半开着,恰恰好能瞧见灵堂前的动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又轻又缓的脚步绕过崔成,只听着吱呀一声门响,厢房里刚刚还亮着的烛火蓦地被人吹灭。
黑夜里,再细微的动静都会被无限地放大。
颜昭却不想搭理。
他哭肿的眼里早就没了泪水,唇瓣干的发裂,只静静地看着窗外。
床边有脚步顿住,他没有反应。有人替他盖上了被子,他也没有反应。直到发中的木簪被人抽下。
“不许碰!”
这是妻主留给他的,男郎的声音干涩,一把握住木簪的另一边,像是被气急了的小猫,甚至等不到来人放手,想也没想便一口咬了上去。
暗夜里分辨不出人影,四处都是乌泱泱的黑。
他咬得狠,被咬的人却没有缩手。直到那满袖的纸灰味里有淡淡的冷香传来。
正用劲的男郎一怔,睁大了眼瞧着身前站着的人影。
她不说话,颜昭也没有开口。只颤抖着手轻轻地,试探着抱住那仿佛泡沫幻影的人。
“妻主……”
流干了泪的眼眶渐渐湿润起来,他神情却是带着笑意,“你来接我了,对不对?你瞧,我有乖乖等你。”
生离死别,从来都不是爱人之间的距离。
颜昭闭上眼,温顺地窝在她怀里,“妻主,你就带我走吧。”
入夜
“江远。”
元苏轻轻叹了口气, 用手抬起他的下巴,微弱的月色里,男郎面容憔悴, 唯有那双眼闪着异样的神采。
她顿了顿, 问他,“肚子饿不饿?”
嗳?
“妻主……”
颜昭一愣,摇头,抱着她腰身的手臂收紧, “我不饿!”
他看过话本,死后现身之人都是有心愿未了。陛下定是担忧他不吃不喝, 才会在夜里出现,若是他应了她的心愿。
陛下……陛下就会化作一缕青烟, 再也抓不住, 握不到。
“我也不渴。”
他把脸捂在她怀里,声音闷闷地,“我只是想跟妻主在一起, 永远永远。”
只要他许的愿望足够永久,说不定陛下就能留下来。
颜昭素来不信鬼神之说,可今夜里, 男郎的心却格外的虔诚。
或许是他的执念,抑或是他的妄想。
陛下身上暖暖的,纸灰味也越来越淡。颜昭又惊又喜,傻傻地抬起眸子,弯唇想与她笑笑。
干裂的唇却先有了血气,颜昭毫不在意地抿抿唇。
在夜里时间一长, 周遭的事物反而越发清晰。
元苏心中轻叹,手上用了巧劲, 轻轻松松挣脱开颜昭抱在她腰间的手臂。转身才要从桌案上拿了茶水过来。
“妻主!”坐在床上的男郎却已经骇到了极致,想要起身去追她,腿脚还疲软着,扑通一声就重重跌到了地上。
扑簌簌的泪珠像是断了线的珍珠,他根本不觉得痛,只心急想要捉住她的衣摆。
元苏微愣,心似是被拉扯着,声音都涩了几分,“我在。”
她设想过这一场假死,京中会是怎样的群魔乱舞,也想过如何用这一场意外彻底地将大晋中那些居心叵测之人一网打尽,将帝位牢固。
却唯独不曾想过,她的夫郎会这样难过。
他明明是清冷端方的公子,就算是失了忆喜欢黏着她,也不该这样情深。
可白日里他落下的泪,想要追随她去的死志。
无一不是他的情,他的心。就像是一张网,密密地将她拢在其中。
“我不走。”元苏伸手扶起哭成泪人的颜昭,温声低低安抚着他,“我只是想替你取杯水来。”
“真的?”躲进她怀里的男郎明显有所怀疑,他抽抽噎噎地用衣袖抹干泪珠,重新抱紧她,“妻主,你别走,我不渴。”
他当真是怕极了。
元苏叹了口气,“你哭了这么久,怎么会不渴。”
她的腰身被颜昭困住,稍稍伸手拿过桌案上的杯盏,递给眼巴巴一直盯着她的男郎,“放心,天亮前我都不会离开。”
天亮之前
这四个字像是一道雷,狠狠劈在颜昭将将放松的心上。
原来话本上说得都是真的,她还会消失。
颜昭心中难过,就着元苏的手喝水的时候,余光往窗外瞥了瞥,若是天能永远不亮,永远是黑夜就好了。
他哀伤的神情藏不住。
元苏实在不忍心,等他喝了水,这才将人抱在怀里一起坐在床边,握在他的手放在自己心口,“江远,你感受到了吗?”
掌心下软绵一片,颜昭耳尖一红,一时没转过弯来。只眼眶泛酸,手下稍稍用力,听话地感受着她。
是了,陛下定然对此事也有遗憾,自打他失忆后,她们还未曾亲密过。话本里也曾有过些志怪之说,他大抵是知晓的。
“妻主,我不怕人鬼殊途。”
颜昭仰起脸,攀上她的肩头,轻轻地温柔地在她唇上吻了过去。
月色银辉,清晰地映出纠缠在一处的两个影子。到底是他的气息先乱了序,鼻尖生着薄汗微微退开些,正要解开自己的衣带。
“江远。”元苏揉揉他的脸,重新握着他的手搭在自己心口,“你没有发现吗?”
发现什么?
颜昭哭了近一日,脑子都是懵的。这会气还没喘匀,正晕晕乎乎想要将自己献祭。
咚咚——咚咚——
稳健的心跳透过掌心,传递出一片勃勃生机。
“这是…….”那双漂亮的眸子先是惊愕,渐渐欢喜,还不等元苏与他低声说了此次安排,她的心口就被人重重捏了一把。
男郎蓦地背过身去,侧脸气鼓鼓地。显然已经明白了所有。
他果真是个傻子!
颜昭愤愤地抱住自己的臂膀,心底却已经彻底地轻松下来。
她还活着,幸好,她还活着。
可这样庆幸的情绪越是明显,回忆起刚刚那场乌龙的恼意也就越甚。
他用余光瞥了眼正微微蹙眉揉着心口的元苏,低低哼了一声。他刚刚可没用多大的气力,她定是故意做出副疼的模样来诓他。
颜昭心中有气,也打定主意再也不会上当。只竖起耳朵听着身后的动静。
可真当坐在他背后的人有起身的意思,颜昭哪里还坐的住,悄悄向后伸手,将她的衣袖压在自己臀腿下。
“妻主也知道疼。”他抿唇,与她生出些埋怨。
虽说她这样做,必然是有些不能与他细说的道理。但颜昭就是生气,气她竟然这样诅咒自己。
他难过心疼,却也明白。若非背水一战,她亦不会出此下策。
“妻主?”
身后的女郎还在轻轻吸气,颜昭一顿。哪里还顾得上与她生气,转身便皱着眉要瞧她的心口。
糟了,可别是他刚刚真的用劲过大。
颜昭心中担忧,还未解开她的衣领一探究竟。就被元苏止住了动作,“我没事。”
她面色在月光下异常的苍白。
颜昭心头一跳,“妻主又骗我。”
他手忙脚乱地扒开她的衣领,果真见到了沁出血迹的棉布。她真的受了伤,而他刚刚竟还在她的伤口上那样用力的捏了捏。
“妻主。”颜昭心疼地无以复加,眼瞧那双红肿的眸子又要掉眼泪,元苏忙与他轻松地笑笑,“真没事,这伤算不得什么。”
她越是这么安慰他,颜昭心头的委屈酸涩就越难抑制。
伤在心口,足见那些人是下了死手,若是再深上几分…….
颜昭不敢再想,刚要去点灯。
“外面还有监视之人。”元苏压低了声,与他摇摇头,“不然我也不会等夜深才来瞧你。”
“妻主。”颜昭担忧地看着她,“那明日该怎么办?”
如今天热,元苏又是「横死」,须得早些安葬。
那些监视之人必然会紧盯着封棺。活人被闷在棺木里,根本坚持不了多久。
“别怕,明日自会有朝廷的人运送棺木回京。”元苏细细说了之后的安排,又道,“渝北官盐一事,已无追究必要。如今李尘一死,顺亲王自会把所有的丑事都推在她身上,再以血统之身,名正言顺地坐上帝位。”
“她要想既位,就需要动用那些暗中扶植的力量。此次既是一网打尽的好时机,亦能除去所有的威胁。”
元苏眉间冷肃,这些年因着她的出身,和先帝给予亲王的权势,朝政其实并不十分的稳定。
她亦是谋划了三年,才一点点从亲王世家中收回了大部分的权力。
如今最后一击,确实要更加谨慎收网。
“妻主,那我白日里会不会做的太过?”
颜昭借着月色从桌案上拿过放着的药箱,这本是阮程娇敷了伤口随手留在这的。却不想此刻竟有了大用。
“不会。”元苏忖了忖,半晌又低道,“江远。”
“嗯?”
颜昭正细心地从药箱里寻出伤药和棉布。半褪下元苏的衣衫,用小剪子剪开沁出血的棉布。
元苏道,“若是真有这么一天,你万不能如今日一般。人活着,方有无限的可能。”
“若是真有那么一日。”他停下手中的动作,颇有些哀伤地看着她,“我活着还能有什么可能?”
“我……”那双红肿的眼眸微微低垂,说着真心话,“我只想跟着妻主。”
天上地下,抑或是一片虚无,他都想陪着她。
这世间有那么多人,却也只有她们成了最为亲密的妻夫。
他的话简单,却也暖人心窝。
元苏一时愣住,不由得压低了声:“为什么?”
她分明是知道那个答案的,可见到他扬起的眸子亮晶晶地似是星河,元苏却装了傻,想听他亲口说出来。
“哪有什么为什么。”颜昭手里攥着药瓶,借着夜色的遮掩,才没有让她瞧见红透的脸,“还不是因为……因为你是我的妻主。”
“……”
元苏神情一僵,想问他要是当初嫁给了旁人,可还会这样情深。
可话都到了唇边,又觉得自己说这样的话当真无聊。
她本来就是他的妻主,又怎么会其他的假设。
她唇边泛起些自嘲的笑,就听正给她上药的颜昭幽幽问道,“倒是妻主的伤,是谁帮着上了的药?棉布裹得真细致。”
“你说这伤啊。”元苏没察觉她那夫郎快要酸成一缸醋,只如实道,“亏得当时有崔成在,才能及时止了血。”
颜昭微微挑眉,“那妻主觉得是我上药的手法好,还是他好?”
元苏有些意外颜昭会提出这样比较的问题,忖了半晌才严肃道,“崔成曾学过些医术,于包扎伤口是熟练些。”
“哦。”颜昭抿唇,低下头。
“不过我还是喜欢让江远替我上药。”元苏揉揉他的发顶,“江远动作轻柔,所以伤口不会太痛。”
“其实,我还有让妻主不太痛的法子,妻主要不要试试?”低垂着的俊容已然烧得通红,却还不轻不重地问着。
元苏瞥了眼桌案上的笔墨,以为他又是要画个笑脸,便点头“嗯”了一声。
话音才落,心口便落进了一片温软之中。
他像是最为虔诚的信徒,一点点一寸寸在纷乱的心跳声中,落下轻若雪花的吻。
与他
“江远。”刻意压低的女声在喉间凝滞了须臾, 蓦地软和下来。
元苏伸手捧起他的脸,低眉俯首,她的影子与他的重叠在一处, 气息渐渐乱成了咚咚无序的心跳。
连日里紧张与压抑的心似是找到了突破, 正如贯穿渝北的那条江河,滔滔不绝地倾泄开来。
他束起的发早就半散,衣衫松垮垮地挂在肩头,仰躺在床上。
透窗而来的月色清亮, 似是把那身玉骨渡上了一层银辉,沿着半敞的衣领, 一点点隐入肌理分明的胸膛。
那双漂亮的眸子犹如雨后沾了水珠的花瓣,微微眯起。
“妻主……”
他伸手搭在元苏的肩头, 模样恍似醉了酒的仙, 跌进了万丈红尘,俊俏且魅惑。
元苏低低嗯了一声,才要解开衣带。搭在她肩头的手指一路下滑, 落在裹好伤药的棉布上,轻声问道,“你伤口还疼不疼?”
山峰覆雪, 红梅满枝。
一室月色,映出了烧在心尖的火。元苏摇头,意犹未尽地摸了摸他的唇,“还有些痛。”
她并不是会苛待自己的人。
总归此间离天明也有段时间,元苏重新俯身。
他的唇温温软软,似是一把小勾子, 勾得她心尖又痒又疼,恨不能再重些。
静谧的夜里, 渐渐有了不一样的动静。
元苏抬手,才要把那件碍事的衣衫脱下。
“妻主。”
刚刚还意乱情迷的男郎脸上还烧哄哄的,声音也被吻出了甜意,却在此刻用手抵住了她的吻,“正事要紧。”
元苏:“……”
她顿住身形,一瞧藏在月色里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心中当即明了。
他哪里是真的让她停下,不过是故意捉弄她,以报白日里惊吓伤心之事。
不然,他也不会口里说着「正事要紧」,抱住她腰身的手却不曾松开,还趁着她怔愣的时候,悄悄地吻在她的锁骨。
她的夫郎,是只有脾气的小猫。
元苏弯唇,与他侧躺在一处。手指绕着他的发尾,任由小猫在自己身上落在印记。
颜昭聪慧,衣领以上的部位几乎不碰。所以元苏并不担心明日会因此穿帮。
“妻主。”他欢欢喜喜在她怀中玩闹了好一会,才将心中那股空虚将将满上。这世间并不是每一回都能失而复得。
颜昭这一日乍悲乍喜,心绪早就不复过去矜持冷静。
他恨不能把自己的这颗心完完整整全都捧给元苏瞧,这会窝在她怀里,那双好看清亮的眸子一瞬不瞬盯住元苏,又唤她,“妻主。”
“怎么了?”
“没什么。”颜昭摇摇头,须臾,又甜滋滋地唤她,“妻主!”
元苏揉揉他的脸颊,大抵也能懂一点他此刻的情绪。只由着他一声又一声轻声唤着,她也好脾气地一声声回应着。
“妻主,等这次回京以后。”颜昭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下巴微扬伏在她耳边道,“我们生个孩子吧。”
等一切安定,等她不再被这些事务烦心。
男郎眉目温柔地幻想着以后的日子,元苏亦弯了唇。还不等她应下,崔成在外轻轻敲了敲门。
元苏刚刚还带着笑意地面容登时冷肃了下来,她伸手替颜昭盖好被子,利落起身。
“妻主!”
这样的情况,颜昭留不得她,却也十万个不放心。他拉住她的手,“我想去陪你。”
哪怕是坐在棺木前,也好过在这里提心吊胆的躺着。
元苏微微叹气,止住他要起身的动作,“你就留在这吧。”
“妻主,我……”颜昭才要起誓自己绝不会露出破绽,元苏与他摇摇头,俯下身低道,“哪里有人刚死了妻主,眼角眉梢处还这般艳丽的。”
嗳?
颜昭怔住,想明白她话里的意思,脸上登时又红了几分。
这哪里能怪他,还不是她渡来的春风。
男郎唇角微扬,“那等天明,我画惨白些再去。要不我怕那些人起疑。”
这回元苏没有否决,点了点头,将他按进被里,“既然这会安心了,就多睡一会。有事与崔成吩咐便是。”
“嗯!”颜昭乖乖地目送她出了房门。
天上一弯月,星辰正亮。
楼下走来走去的人影早就呵欠连天,困得眼皮都睁不开。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喝酒暖身的那些人,心中不知有多羡慕。
许应书与魏盛妤招呼了街坊好半日,尤其魏盛妤,这会子打个哈欠都是酒气,却还记着要盯住那几个可疑的人影。
一层薄纱,分割开了热闹与寂静。几乎没有人,会在夜里长时间地盯住薄纱后的棺木。
借着夜色的遮掩,元苏悄无声息地回到了棺木。
快天明的时候,人的胆子也肥了不少。冯肴借着送肉的时机,总算靠近了棺木。
她人虽站得近,眼睛却还是不太敢往里多瞅。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六月天的清晨不算热,却也说不上冷,偏偏苏家棺木这阴森森的,稍稍靠近些都觉得头皮发麻,凉意咻咻。
看来老话说「冤死之人魂魄难安」也不是空穴来风。
冯肴心惊胆战地瞥了眼棺木中的人影,见的确是元苏,也来不及再多看,当即溜之大吉,去跟上面复命。
她前脚刚走,后面唢呐声就重新响起。纸钱烧在铜盆里,周围人忙不迭地帮着折纸点香。
书钰是被窗外的唢呐声叫醒的,他懵懵地坐起身,好半晌才想起今夕是何夕。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他快步走出房门,先去瞧了颜昭。
“主夫呢?”
隔壁半开的房门外只有端了汤水候着的崔成,书钰探头往里面瞅了瞅,疑惑道。
“早前家中来人,主夫这会就在楼下与她们商谈回家事宜。”
“那你怎得不跟去?”书钰皱眉,“主夫如今心神不定,若是出了什么事,你我如何担待的起!”
他说罢,也不等崔成解释,蹬蹬蹬就往下去。
如今陛下骤然离世,颜府又只是五品,这些奴才少不得要生出怠慢。就算是为了自己,表哥也不能有事。
书钰心中拿定主意,见到戴了帷帽的颜昭,想也没想就要靠近。
唰——
一道白光似是天降,蓦地直指他喉间。吓得书钰登时就出了一身冷汗。
他求助似的看向颜昭。
“他是自家人。”许是昨日哭得太过的缘故,颜昭的声音还有些沙哑,看向隐隐发抖的书钰,“你且去房里等我。”
有些事,知道的人不必太多。
临街的窗大开着,渝北近来也没什么外乡人,客栈里最是清闲。如今接了苏家的银子,自是尽心尽力。
小二殷勤地换了新的茶水上楼。
瞧见兀自惊魂不定的书钰,忙搭话安慰了几句。下楼时还依依不舍的又回头瞧了几眼,且不说这苏家到底是什么来头,单是这几个男郎,就是在渝北,也都是一等一的俊俏。
尤其那个端着汤水站在窗边的男郎,眉目间与原来的崔氏一族着实有几分相像。
她一面想着,一面与掌柜闲话了几句。
“这话可不好乱说。”掌柜的到底年长些,见过的风浪也多,打断小二的话道,“渝北人谁不知晓崔氏一族已经流放,便是崔家尚有人在,也多是官奴,如何能成为良家夫郎。”
“你看这苏家,显然是有些家底的。如今又有官煞子上门相谈,你我还是闲话少说,免得生出事端。”
她就是个小本买卖,万不想掺和到什么惊天大事之中去。
有了掌柜的吩咐叮嘱,小二也不敢多言。就是颜昭上楼,也低垂的眉目不敢多看。
“主夫。”崔成听见动静,忙从房里迎了出来。他微微向后张望了几眼,见那些人并没有跟上,松了口气道,“刚刚那些都是家里人?”
颜昭点头,“出了这样的大事,我们也不能在渝北多留,还是要尽早回去的好。你且去收拾一下,咱们再过半刻,吉时出发。”
“嗯。”书钰转身就要去收拾包袱,脚步还未迈开,又生生顿住,细细打量着摘下帷帽的颜昭,“主夫,我怎么瞧着你今有点不一样。”
颜昭被他问得一愣,低下眉没说话。崔成放了汤水在桌案,寻了时机解释道,“主夫不过是强撑着罢了,如今事关回家事宜,若不打起精神,谁来主持大局?”
他这么一反问,巧妙地回答了书钰的疑惑。
书钰自是不希望颜昭继续寻死,当即拍了拍自己的嘴,讪讪道,“是我失言,是我失言。”
他回房整理自己的包袱,颜昭示意崔成关上门,压低了声,“我的神情竟真的这么明显?”
“是。”崔成低头恭敬地回答道。
颜昭一听,幽幽叹了口气。总归过一会就要回京都,他把帷帽一戴,倒也看不出什么。
稍稍用了些汤水暖胃,颜昭想起元苏心口的伤,问道,“妻主的伤到底是何人下的手?”
李尘不过是个文臣,断没有机会能伤了陛下。
他稍稍一想,就觉得蹊跷。崔成一直都在陛下身侧,理应知晓些缘由。
“回主夫的话。”低着头的崔成却不似刚刚回答那般利落,他交叠在衣袖下的双手微微攥紧,好半晌才又继续道,“大姊的伤全因我而起。”
若非他想要亲手替母亲报仇,擅自去寻被捆住的李尘。也不会连累闻讯而来的陛下。
她又救了他。
救了毫无用处,只会拖人后腿的他。
想起她心口上那深长的刀伤,崔成眼眶酸涩,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主夫,是我害了大姊。”
他欠陛下得恩情,怕是这一辈子都无法偿还的清了。
崔成重重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
颜昭忙扶他起来,心中却隐约察觉出了一丝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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