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备
许应书一愣, 怔怔地瞧着从黑暗中走出,披散着一头青丝的阮程娇。
他眉目淡然,见反应过来的许应书忽地偏开脸, 又退后半步, 站在了门扇后,遮住了半张脸。
“阮……阮将军。”
饶是平日里见多了他,这会惊鸿一瞥,仍是让许应书止不住地红了耳朵, 手指拢成拳,不自主地轻咳几声掩盖自己的失态。
“陛下让卑职问问今夜的事。”
忖了忖, 又补充道,“就是刚刚的王裕罗王公子。”
“王家教养出这样的男郎, 还指望我能娶了他不成?”阮程娇自嘲地笑笑。
四周寂静, 內侍与御林军守卫们都守在远处。
阮程娇低下眼,心中满是苦涩。其实以王裕罗那笨手笨脚的模样,才刚刚踏上石阶, 就被他识破了意图。
他原本还想着王裕罗这一闹,将计就计把自己的身份说给陛下听。
如今却是一场空。
可他却无法怪任何人。
颜昭中毒的事情,也是前些天素月进宫的时候, 阮程娇才在御书房听到了始末。眼下他病况危重,陛下自然不会弃之不顾。
或许……
阮程娇长长叹了口气,这就是命吧。
他错过了一步,就只能步步错。眼睁睁地瞧着她牵起旁人的手,珍宝似地拥住旁人。
“凤君如何了?”阮程娇微微阖目,攥紧地手心认命似松开, 仿佛耗尽了所有的气力。
许应书道,“素月大夫就在内殿之中, 但如今请了陛下前去,只怕——”
「凶多吉少」的话她不敢说。
许应书原以为阮程娇听了这个消息会开心,可当她用余光看过去时,那种俊美惊人的面容上却没有半点幸灾乐祸,反而真的有几分担忧。
“即使如此。”阮程娇顺带着关上门,道,“我且去看看。”
许应书无声地下了石阶等他。
两人一前一后往内殿走去时,许应书还有点恍惚。她目光怪异地盯住换了女装的阮程娇。
“怎么?”他背后似是长了眼,声音又沙哑回去,平淡问道。
许应书瞧了眼四周,并未应声。
“我猜……”阮程娇顿住脚步,斜眼睨她,“你定是好奇,我为何能瞒这么久。”
“不错。”既然话说到这份上,许应书索性也坦然了起来,点头道,“卑职的确好奇这一点。”
毕竟以阮程娇的姿容,只要瞧过他散发模样的人,几乎都会认定他是个男子。
陛下射箭弯弓一绝,目力定然不差。
所以许应书才有些困惑,这样明显的迹象,陛下怎么会瞧不到。
“她呀。”
只有在提及元苏时,阮程娇冷淡的眉目才会温柔许多,“那个时候根本无心这样的小事。与女男之间的事情也是一根筋,只要是认定的事就不会轻易改变。”
比如,娘告诉她自己是女郎,这些年无论他暗示多少回,她都坚定不疑。
更比如,她认定了颜昭,就只会瞧着他一人。
阮程娇喉间泛苦,谁让他醒悟的太晚,又没有说破的勇气,如今的被动是他应得。
他不再说话,沉默地向前走去。
许应书却奇迹般地明白了他那些不曾说出口的话。
她亦跟着沉默下来。
情之一事,又有谁能说得清呢。
守卫严密的内殿里,药香弥漫。阮程娇刚刚踏上石阶,就听见元苏的声音从里面传出,“当真?”
她从未有这样的语气,阮程娇心头一慌,却也不能私自上前。
他与椿予、崔成一同守在门外。
灯火通明地内殿里,元苏正负手站着,静静瞧着端坐在桌案前写方子的素月。
她年事已高,说话声依旧沉稳,“陛下可放心,凤君脉搏比起前几日不知好转了多少。按照这样的进程下去,差不多还有半月,凤君便可完全康复。”
“怎得这些天解得这般迅速?”元苏虽然松了口气,却仍有些不放心,“可是上回给他换了药方?”
素月摇头,“回禀陛下,这方子并无改变,不知长公子给陛下的丸药,陛下可有加服?”
冷香丸一日一粒,彦昭虽在永嘉侯府,却日日遣沈瑶舟来盯着。
元苏道,“不曾。”
“这就怪了。”素月也是头回见这样异常的情形,忖了忖,搁下手中的毛笔又道,“那陛下这些天可曾与凤君做过哪些不同寻常之事?”
“不同寻常?”元苏蹙眉,认真回想起来。这些天他与颜昭并无什么特殊之处,若非要说出个一二三来,那就只有这两次情动,虽说她与颜昭并未真的行敦伦之礼,却也是将该做的都做了个遍。
她神色微微异样,素月行医多年,哪里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即叮嘱道,“既然陛下的法子可以帮助凤君尽快康复,在不影响凤君调养的情况下,倒也可以多试上几次。”
这番话,就差将量力而行和节制摆在明面上。
元苏会意,却还有些犹豫,“江远此刻的身体,应是不好有孕的吧?”
“不错。”素月颔首,“另外,凤君近期会越来越困倦疲乏,这些都是转好的迹象。陛下不必担忧。”
“如此便好。”
眼下大晋算是真的太平,她也有更多的时间去陪颜昭。元苏心中欢喜,素月到口的话一转,却是没有再说。
凤君失忆是因玉龙香而起,若玉龙香解除,凤君的记忆也可能会恢复。或许,也会暂时忘了这段日子的记忆。
不过这些都是未知。
素月背着药箱出去时,是崔成一路相送。
元苏坐在床边,瞧着睡得正香的颜昭,忍不住伸手又探了探他的鼻息。
还好,这会他的气息平稳许多。
她彻底松了口气,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膝上。
一夜烛火通明,她就在床边坐了一宿。待天边麻麻发青的时候,颜昭已然美美睡了一觉,才要熟练地钻进元苏的怀抱,手往旁边一搭,却是扑了个空。
他揉揉眼,懵懵地睁开,就瞧见睡在床沿上的女郎。
颜昭心念微动,小心地挪着身子靠近,又轻轻抬起她的手臂搭在自己腰间,正要窝进她怀里,正对上睡眼惺忪的元苏。
“陛下,这会天色还早,咱们往里躺躺吧。”
他似乎不记得昨夜自己晕过去的事,元苏颔首,手臂用力,带着人一起往里挪着身子。
“陛下,你是出去练了会武才又回来的吗?”如愿以偿跟她黏在一处的小黏糕,黏黏糊糊猜着她合衣而睡的缘由。
他面上真挚,手指却不老实,悄悄地在她腰间点了又点,玩得不亦乐乎。
“昨夜的事,你不记得了?”元苏反问着,左右昨夜素月也肯定了她们两人的亲密行为可以尽快地解了颜昭体内的玉龙香,她索性牵着他的手放进自己衣领。
暖和的心口似是一块烙铁,烫得颜昭面上唰得生红。
他仰起脸瞧着坦然自若的元苏,声音都结结巴巴了不少,“陛,陛下……”
“嗯?”元苏低眉瞧着僵在原处的颜昭,“不喜欢这个?”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几乎在她话音落得瞬间,蓦地瞪得溜圆。
他……他听到了什么?
陛下,陛下是在问他喜不喜欢……
轰——
又羞又怯的情愫涌上心头,掌心下又是那样的白雪红梅初绽,颜昭只觉得自己恍在梦中。
手指微微用力,想要确定自己是否还在梦中。
那颤巍巍柔软的手感落在指腹,登时又让颜昭面色红润了不少。
眼瞧元苏蹙眉,正要把他的手在放到旁处。
颜昭眼尾都快烧红,忙轻声应她,“喜……喜欢的。”
他眸子里似有流水,清波一般荡漾开来,藏起心中几多疑惑。怎地一夜不见,陛下便这样直接。
不过,他却很喜欢这样的感觉。
捏在掌心的白雪到底惹出了清晨的第一波燥意。
元苏抬起他的下巴,才要轻车熟路地予他极乐。刚刚还手下动作不停,到处点火的男郎却是微微偏开脸,“不,不行。”
见元苏不解,他又补充解释道,“现在还不行,我还没有漱口洁面。”
与喜欢的人在一处,他只想把最好的一面展示给她。
他一提醒,元苏也意识到自己尚未洗漱。
她拢好衣领,瞥了眼小心翼翼把带着她温度的手拢成拳放在自己心口的男郎,唇角一弯,扬声唤了內侍前来伺候。
狩猎场的行宫虽是仿建,却不比宫中亭台楼阁,长廊蜿蜒。
在外守了一夜的阮程娇瞥见信步走出的元苏,躬身迎了上去,“师姐,凤君情况如何?”
“比起之前好了不少。”元苏压低了声,瞧她松了口气,想起昨夜的事,又问道,“倒是你,心中是如何想的?”
“我……”阮程娇顿了顿,拱手,“臣与王家公子并无交集,昨夜他不顾礼法贸然前来,臣必不能糊涂了事。”
元苏颔首,“其实孤也是这般想的。这王公子胆子虽大,人瞧着却愚蠢。配不上你。”
以程娇的姿容英勇,必得是才貌俱佳的公子方能配得上她。
阮程娇甚少听她谈起这些,手心稍稍拢紧,有心想问她何人才配得上自己,话到了嘴边,却是一转,“陛下可要前往草场?”
“今日且免了。”元苏负手站在檐廊下,瞧着天边坠着厚厚一层云,“这天,怕是有雨。就让各人在住所歇息吧。”
她身后,替凤君梳洗装扮的內侍们正鱼贯而入,又有序而出。
阮程娇悄悄抬眼,偷看着若有所思的元苏。
一天之中,唯有跟她禀报之事。他方能站在离她近的地方。
不似过往,雪山荒漠,只要他疲困,就能枕在她的肩头,靠在她的后背,悄悄拉住她的衣袖。
原来的那些时光,竟然真的已经过去。
她与他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她成了他伸手也够不到的太阳,饶是阳光依旧暖和,饶是他就站在阳光之中。
阮程娇压住心口酸涩,低眸站回了他的位置。
“陛下。”
没多时,喜气洋洋地椿予便从内殿出来,躬身请着元苏入内,“凤君有请。”
不必刚刚睡醒时的肆意,这会正儿八经的洗漱装扮一番,坐在桌案旁的俩人反而拘谨起来。
沉默地用完早膳,外间的风渐渐变大,吹得枝叶不断摇晃,扑簌簌地砸向关好的碧纱窗。
山雨欲来。
守在门外的內侍们都退去了隔间候着,元苏最是喜欢夏雨连绵的声响,让崔成寻了个风铃挂在门口,叮叮当当的声响清脆,直叫人心情也愉悦不少。
她一转身,就瞧见端端正正坐在软凳上的颜昭面色酡红,那双漂亮的眸子似是带着烟雨江南里的清愁,稍稍瞥她一眼,连带着放在膝上的手指都紧张地蜷缩起来。
“陛下,我……我已经漱过口。”颜昭鼓足了勇气,“现在可以了。”
波澜
“可以什么?”
元苏放缓了脚步, 负手站在颜昭面前,故意装作不知问他。
“陛……陛下,就是……就是……”
眼看他放在膝上绞在一处的手指都快要成了麻花, 元苏无声地弯了唇角, 伸手抬起他的下巴,弯腰俯身,像是一朵云,又似一阵风, 轻柔地吻住他的气息。
那双漂亮的眼眸怔怔地,瞧着近在咫尺的面容。
“不是这个?”
元苏退开些, 点了点他的鼻尖。
刚刚才尝到些甜头的男郎一顿,脸上更红, 声音轻微道, “是这个。”
“那江远为何走神,不专心?”元苏接着问道。
走神还不是因为陛下突然就吻了过来。
可这样的话他哪里能跟她解释,更何况他其实……其实也很喜欢这样突如其来的惊喜。
颜昭低下眼, 正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回答她。脚下一空,却是元苏将他直接抱了起来。
“陛下?”他慌乱地揽紧她的肩头,还没问出口。
元苏脚步一转, 往拔步床走去。
青天白日,她们才将将起床不久……
身下是铺得厚实,柔软的床褥,颜昭脸上更烫,瞧着靠近的元苏,一双眼都不知道往哪里看。
“孤知晓江远为何不专心了。”她的声音一本正经, 伸手摸了摸他发红的脸颊,“因为孤刚刚允诺的, 不仅仅是那个,对不对?”
她靠得又近,身上还有他喜欢的冷香。
颜昭眼尾绯红,本要再解释。可他又有什么可解释的,她就是他的毒,沾染上便只能全力以赴。
“嗯。”他怯怯地出声应她,下巴扬起,期期艾艾等着她再靠近些。
“启禀陛下、凤君——”
椿予的声音低低从外传来,“王公子出事了。”
王公子?
颜昭面上的旖旎退去,元苏扶着他起身坐好,唤了椿予进来禀报原委。
“……也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王公子夜探玉清阁的事如今人尽皆知,王公子面上无光,趁着随身小侍不注意,一头就跳进了池塘。”
椿予说到这,稍稍停顿瞥了眼颜昭的神情,方又继续道,“好在池塘并不深,救得也及时,王公子并无大碍。”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颜昭神情渐渐严肃起来,椿予又说了细节。
握在元苏掌心的手指陡然生凉,旁的不提,书钰在这件事中便有教唆之意。其他人或许看不出来,但他了解书钰,更清楚书钰从不会无缘无故地与并不相熟的人说这么许多。
“椿予,你且传我话给各府家眷,昨夜之事,流言止于智者。至于王公子那,先请大夫好生照顾着,再送些补身的药材。其余的待我查清原委再说。”
椿予领命而去。
元苏蹙眉,将他的手放在掌心搓了搓,“你才刚刚好些,此事不必操心,孤已有决策。”
“陛下,此事怎么说都涉及到了未嫁男郎,若是陛下下旨,只怕此事只会越闹越大,牵扯的人也越多。”
颜昭心中直叹气,既怪书钰不懂事,非要掺和在其中。又觉得此事涉及到了阮程娇,陛下定会格外重视,万一王家公子以清誉受损请求嫁与阮程娇,那便是要将陛下和阮程娇置于火堆之上。
尤其这王公子又有求死之心,就算陛下偏心阮程娇不予赐婚,最后多半还是会被舆论所迫。
“那你的身子……”元苏还是有些犹豫。
颜昭冲她微微一笑,“陛下,其实我今早醒来感觉比之前好了不少。你放心吧,我若是疲累,定会跟陛下说的。”
元苏颔首,见颜昭又召书钰前来,心中明白了几分,便寻了个由头去书房。
阮程娇自然跟上。
“是谁救得王公子?”
蜿蜒的游廊顺着山势有所起伏,经过刚刚才出事不久的池塘,元苏顿住脚,低声问道。
“回禀陛下,是巡逻的御林军吴来。”阮程娇躬身,召了刚刚救人的年轻女郎上前。
“末将吴来,叩见陛下。”
元苏低眉看了眼跪在地上的人,声音淡漠无波,“可曾婚配?”
“回禀陛下,未曾。”
元苏挑眉,又多看了她几眼,模样也算清秀。旋即点点头,“你今日做的不错,赏!”
阮程娇听得暗自吃惊。
在御林军中得了陛下亲赏的可没有几人,如今陛下这样看重吴来,又特意问了她有没有婚配……
多半是要给王裕罗赐婚。
原本陛下可不用这么麻烦,直接下旨让他娶了王裕罗,所有麻烦便烟消云散。
可就是因为他的一句不愿,她就什么都没有再问。
阮程娇心中过意不去,却也真的无法娶了王裕罗,造出更大的祸端。
天子仪仗越是近书房,阮程娇的心事就越沉重。
“此事不是你的错。”踏进书房时元苏侧脸,淡淡与他说了一句。
“可此事由臣而起。”阮程娇躬身,将头垂得更低,“臣并非不愿担责,只是——”
“说什么胡话。”坐在圈椅上的元苏低斥,“此事说白了无非是男郎们争嘴,你亦是无辜受牵连者,更何况孤听闻,是那王家公子先言行无状,欲污蔑与你。”
说到这,元苏语气不悦,她辛辛苦苦养大的师妹,如今的御林军将军,竟也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原本王家若是懂事,必会小心做人。
偏生这王裕罗不知好歹,她重重冷哼一声,“他既这般行径,孤何必还要再给王家颜面,保他清誉。”
“此事摊开,对你反而更有益。江远处事一向稳妥,你且稍安勿躁,他定会将此事处置的很好。”
阮程娇点头,心中却有点疑惑,“陛下知晓是谁人走漏了风声?”
这话音一落,阮程娇便知自己问得蠢。
没想到元苏还是应了,只道,“孤自是清楚,只是没有阻拦罢了。”
咎由自取之人,总不能掉上几滴泪,说上几句话就把自己的错处推得一干二净,雪落尚且有痕,更何况是这样犯蠢争抢的情形。
“他固然可怜,却也可恨。如今他意欲自尽,无非是想借此逼迫于孤,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他既然先做了这等不义之事,你又何必为他担忧。”
“陛下。”阮程娇摇头,“臣并非是担忧他,臣只是怕会因此让陛下和凤君难办。”
“孤信得过江远。”元苏笑笑,“若那王裕罗当真铁了心,孤亦有其他的法子叫他明白这世间不是所有事都会因为故作弱势的眼泪就有所改变。”
说罢,元苏拿起一本画册,翻了几页又道,“孤瞧今多半有雨,你且吩咐厨房准备暖锅,待晚膳时送去各处所。”
书房里渐渐只剩下翻书的声响。
外间的云沉沉坠着,风却停了下来,闷热地似是进了蒸锅。
内殿里放着冰鉴。
颜昭端坐在上首,遣了其他內侍出去,只留了椿予守门,方问着跪在下首
忆樺
的人,“昨夜究竟怎么回事?”
“表哥,我说过很多遍了。我真的没有与王公子说过那样的话,我跟他又不熟。”书钰眉眼楚楚,到现在还不肯说实话。
气得颜昭眉心紧皱,蓦地一拍桌子,“你当我是无证无据才来问你求证的吗?”
从小到大,他从未跟书钰,跟任何人发过火。
但今日,眼看颜府就要被这一出闹剧拖下水,书钰却还死咬着不肯松口,颜昭冷下脸,“既是如此,我就将你交出去与那王公子对峙。那些话你没有没说过,自是会有人证实。”
说罢,他拂袖让书钰离开。
“表哥!”
书钰心中一慌,听话听音,他自是明白这个道理。刚刚还嘴硬的人当即跪行到颜昭脚边,哭得声嘶力竭,“表哥!你可是不想再管我了?”
“你的事,我如何能管?”
颜昭知他性子骄纵,此次亦是仗着自己是凤君才这般言行无忌。此事只是教唆,若是不让他长些记性,日后必会犯下大错。
他冷漠挣开,书钰更加害怕。当即声一小,哭哭啼啼说了原委。
“可还有隐瞒?”
“没有,表哥,我真的只是说了这些。况且这些也是崔掌事与我先提及。”
颜昭听得心中直叹,事到如今书钰还不忘再寻人做垫背。他真的——不该再留在宫里。
“既是如此,我会与陛下提及你的婚事。”
“表哥。”书钰大惊,不明白为何颜昭会突然提及他的婚事,他讪讪地一笑,“我对此事并不着急。”
“便是你不着急,我亦不能什么都不做。”
颜昭平静道,“篝火夜饮中全是京都里数一数二的年轻女郎,若是此时不抓住时机,只怕你日后很难寻到合适的妻主。我瞧高姑娘就不错。”
“高采蓉?不行。”书钰连连摇头,“表哥,她府上还有许多小侍,我如何能跟他们抢得过。”
“你是去做正夫的,如何用抢这个字?”颜昭已经定了主意,“此事宜早不宜晚,若王公子真有个三长两短,你必会受到牵连,到时候别说是高姑娘,只怕整个京都也没有女郎敢娶你。”
“如今你需要做的,便是安安静静待在行宫。”
他一扬手止住还要再说的书钰,椿予进来,低头禀道,“凤君,王大人家中主夫求见。”
这时候来,无非是为了王裕罗清誉一事。
颜昭瞥了眼知趣离开的书钰,稍稍喝了口茶润喉,才点头道,“让他进来吧。”
如今的王家没有了后半夜的慌张,王主夫一进门,先是行了大礼,待颜昭赐座,才低低请罪道,“如今我们已知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家中儿郎口无遮拦,这才出了这等洋相。他既失礼于阮将军,更是做出自尽姿态于凰家不敬。这些全都是我教导无方,还请凤君开恩,看在他年少无知的份上,免了小儿责罚。”
“王主夫,王公子今年亦有十八,该听什么又该做什么,理应心中有数。如今他因一时口舌之争便做出有失自己颜面之事,绝非无知之状,实乃缺少管教。”
颜昭说得不留情面,王主夫面上青红交接,却也不好反驳什么。
“若我网开一面不做处罚,将来指不定还有什么人拿此事戳阮将军脊梁骨,说陛下与我处事不公。”颜昭面无表情,看向坐立不安的王主夫,“王主夫为王公子求情无错,只是每人角度不同,看得方向不同罢了。若王主夫在我这个位子,可会将此事轻轻掀过?”
“这……”王主夫一时语塞。颜昭缓了口气,温和了声音,“大家都是男郎,我自是知晓王主夫和王公子此刻的难处,但事已至此,没道理让阮将军吃了哑巴亏。都说嫁妻如投胎,若是阮将军因此厌恶王公子,婚后还能有什么美满可言。”
眼看王主夫有所动摇,颜昭又低声道,“依我看,王公子落水一事倒是个契机。”
“总归有內侍说,救下王公子的御林军亦是个年轻女郎。若她并无婚配,倒也是一桩英雄救美的喜事。”
落水可不同于自尽。天家恩赐至此,是照拂王家。
王主夫眼睛一亮,哪里还敢再说一个「不」字,当即磕了几个响头,“此事全凭凤君做主。”
颜昭见他上道,点点头,“既是如此,我便罚王公子禁足三月以儆效尤,待此事平息,再请陛下赐婚。”
“是。”
待椿予送了王主夫折回,刚刚一进门就瞧见趴在软榻上的颜昭。
“凤君?”他小心地上前候着。
“无妨,我只是有些累了。”颜昭有气无力地应他,半晌方又问道,“我刚刚的模样与失忆前可有不同?”
椿予摇头,“奴瞧着凤君肃冷端方的模样,差点儿以为凤君已经恢复了记忆。”
“如此便好。”颜昭生怕自己神情露馅,一直都紧绷着,这会松了口气,腰背方觉酸痛,随口问着进来奉茶的內侍,“表公子呢?”
“回禀凤君。”抱着茶盘的內侍头垂得极低,禀道,“表公子刚刚回房不久,便撑伞往外去,说是要散心。奴已经派人跟上。”
颜昭眉心微皱,书钰实在太过任性。如今一切刚刚平复如初,万不可再多一颗小石子生出涟漪。
他将将命人去请书钰回来,廊下来了脚步,却是崔成。
“凤君,陛下请您往书房一趟。”他躬身,借着搀扶颜昭上辇轿时,低道,“凤君,表公子往书房送甜汤。陛下素来不爱吃甜,便赏给了前来的高姑娘。”
颜昭听得好奇,崔成半边袖被绵延的雨滴打湿,他却毫无察觉,只悄声道,“谁料高姑娘御前失仪,陛下大怒,已经扣住了表公子,实行了杖责。”
指婚
“杖责?”
颜昭眉眼低垂, 悄悄攥紧了手。
陛下不会无缘无故地杖责一个男子,尤其是进宫来探病的书钰。足见是有什么铁证,不得不重罚。
“是, 凤君小心脚下。”崔成一边应着, 一边扶着颜昭从辇轿上下来。
还未踏进书房,就听高采蓉扬声禀着,“陛下,事已至此, 臣愿求娶表公子。”
颜昭心头咯噔一跳。
虽说他原本也是打算跟陛下说起高颜两家的婚事,但今日这一出戏, 却是变了味。
且不说书钰有没有那个胆子在甜汤里下药,这高采蓉在场的时机也实在巧合。如今她一番「不念旧怨」的模样, 着实让人忍不住多想。
“陛下。”颜昭抚了抚自己的衣袖, 缓步踏进书房。他微微抬眼看了看端坐在上首,面无表情的元苏,这才行了礼。
元苏声音没有起伏, 只向他伸出手,“过来坐吧。”
颜昭悄悄松了口气,看来陛下心中已然有数, 并没有因书钰一事而跟他生出疑心。
他点头,腰背挺拔如松上前,极为端庄地一抚衣袖,坐在了元苏身边。
“臣高采蓉,叩见凤君。”
待颜昭坐定,高采蓉不慌不忙地行着大礼。
“起来吧。”颜昭颔首, 余光瞥了眼元苏,就被她捉住了视线, 他尚不知如何反应,元苏却已经微微一笑,安抚着他。
“书钰已经行了杖责,孤命內侍送他回住所上药歇息。”
“是。”
颜昭明白,即便陛下待他再好,也不是说就给了颜府一块免罪金牌。更何况是御前下药,性质之恶劣,罪诛九族也是正常。
如今只是杖责,又让內侍上药。已然是给了他这个凤君天大的面子。
“谢陛下恩典。”他恭恭敬敬道着谢,一时间也说不出什么旁的话来。眼下书钰到底是什么情况他也不知道,总归是犯了错,他更不好在面上带着笑,只敛起眉,严肃地坐着。
这本也没什么,可元苏习惯了他黏着自己的模样,这会看见他眉眼中淡淡的客气,心中莫名地有些说不出的闷。
她微微抚袖,手落下的瞬间,衣袖刚刚好落在他的广袖边上。
元苏眉眼舒展开了些,却也只是一瞬间,又微微蹙起。他也坐得也有些太远。
高采蓉还在下首慷慨激昂说着求娶之后如何如何。
元苏听得心烦。
自打高太师在渝北身故,回京后的高采蓉总是有些急功近利。她明白高采蓉的想法,却也着实不喜欢用一个男郎的清誉去求前程。
她眼神转冷,看了眼跪在下首的高采蓉,“求娶一事不急,你身子尚未好转,还是先去处所歇息。”
“……”高采蓉神情一顿,似是没料到元苏的态度。她转而微微抬眼看着凤君。
陛下不在乎男郎的清誉婚嫁,凤君是男郎,总是明白的。更何况这位又是凤君的表弟,凤君理应会比较着急。
可高采蓉等了半天,也没听见凤君说赐婚的话。
她眼角一耷拉,只得遵旨,“是,臣谢过陛下。”
高采蓉躬身后退到门槛,方转过身快步离去。
她一走,元苏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坐在身侧的颜昭。
“陛下,我觉得此事怕是内有乾坤。”
书房里没有其他人,颜昭将刚刚的思绪过了几遍,慢慢道,“书钰就是再不长脑子,也干不出御前下药的举动,更何况入山时,各样物品都是检查过的。若他真的有带些不该带的,一早也都被上缴了才是。”
“你说得有道理。”
元苏颔首,他一动,刚刚才搭在一起的衣袖登时又分开了不少。
“虽说我不该妄议朝臣,但今日之事的确凑巧。”
颜昭毫无察觉,只细细分析着各方动机,“……所以,我觉得此事极有可能是一出自导自演,为得便是求娶书钰。”
他越说思绪越顺。
“嗯。”元苏顺着他的话敷衍地点点头,眸子瞧着他规规矩矩放在膝上的手,微微叹了口气。
“陛下可是觉得我说得不妥?”颜昭顺着她的叹息仰起脸,一双眼清亮亮地看向元苏。
“是有些不妥。”
元苏借着话往他身侧挪过了几分,“这其一,书钰的确是有些自己的小心思。”
“他?”颜昭愣住。
元苏就知道他把所有心思都放在了自己身上,这才没有注意到其他的,近在咫尺之人的想法。
她想到这,稍稍露出些笑意,“孤闲逛时遇到书钰,可不是一两次了。”
颜昭聪慧,过往不曾注意的细节被元苏这样一点拨,忽得齐齐涌上心头。他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府中送书钰入宫探病的缘由。
“那……”
他不过失了忆,就被家中人这样背刺。颜昭说不出的难过,他不明白,他不是一直都与陛下情比金坚吗?
为什么娘会担忧地让书钰也进宫来。
可他更想不明白的是陛下的意思。颜昭心中别扭,低垂着眼不肯再看她,“那陛下为何不喜欢书钰?”
书钰与他是表亲,姿容模样是有几分相似。
陛下喜欢他,应该也会喜欢…….喜欢书钰吧。
她如今把话挑明,是想借这一出戏,纳了书钰吗?
纷纷扰扰的思绪齐齐涌进不大的心里,酸涩苦闷,仿佛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困得他动弹不得分毫。
“又胡思乱想。”元苏只瞧他一眼,便知他又钻了牛角尖,她无声地弯了唇角,与他又靠近了些,“那孤问你,若是有一个跟孤模样身高差不多的女子出现,江远会喜欢她吗?”
与陛下模样差不多的?
颜昭顺着她的话认真想了想,虽说人有相似,可每个人的心性不一,那个她并不是他的陛下。
他摇摇头,“不会。”
“为什么?”元苏很有耐心地引导着他。
“我仰慕陛下,的确有样貌的缘由。但这不是最主要的,我更喜欢陛下的性子,柔和又坚定。”
颜昭也是头一回说这样剖白心迹的话,他脸上微红,悄悄瞥了眼认真听着的元苏。虽说过往他喜欢陛下什么,他如今已经不记得了。但现在的他对她的心意就是如此。
“喜欢陛下由着我耍闹,喜欢陛下照顾我,喜欢陛下靠近我,更喜欢陛下只看着我的模样。”
他声音渐渐轻了几分,重新抬起的眸子却越来越坚定,“我喜欢每一个时间的陛下,有时候甚至都没有缘由,我只喜欢陛下。”
哪怕那个人与她模样相似,他也只喜欢眼前的女子。
元苏听得心尖一软,尤其看见这样认真直白的颜昭,她不由得伸出手,温柔地抚上他被真心烫红的脸颊。
“孤怎得……”她轻叹,“怎得没有早些看到你。”
“陛下?”颜昭不明白她为什么说了这句,他本想再细问问,可陛下现在的神情实在太过温柔,他终是被惑了心志,哪里还记得到口的话是什么,只傻傻唤着她。
“所以孤也一样。”元苏笑笑,“江远就是江远,不是什么人都能替代。”
眼瞧着面前的男郎眼眶明显泛红,噙着泪珠。
她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示意颜昭坐近些,等小黏糕靠了过来,方揽住他的肩,低道,“所以孤杖责书钰,是为他心思不端之故。”
“其二,高家就高采蓉一人,她敢铤而走险也须得书钰真有这个心思才行。她们不过是歪打正着。”
元苏道,“书钰送的甜汤没有问题,这是崔成查验过的。高采蓉身上也无其他药包,江远不如猜猜,高采蓉为何会有中药迹象?”
“……”
颜昭一顿,“陛下是说高采蓉预先吃了些可能与甜汤会有反应的食物或者是汤药?”
“不错。”元苏感叹于颜昭的一点就通的聪慧,微微颔首道,“这其中曲折并不难查,孤之所以没有惩治高采蓉,全是看在已故的高太师面上。”
“她本性不坏,人也聪敏,只是现在走错了路。”
“那陛下打算怎么处理此事?”
颜昭在她肩头寻了个舒服的位置,整个人窝进她怀里。
“孤打算赐婚。”元苏轻轻拍着颜昭的后背,“救王裕罗的人叫吴来,孤瞧着很是踏实。正好书钰心思活络,需要个沉稳之人。”
“至于王裕罗性子愚笨,也正需要个聪明之人。”
“有王家家世撑腰,高采蓉或许心中能有些底气,不会再动歪脑筋。”颜昭一想,也觉得有理,“而书钰配吴来,也不会让旁人以外戚说嘴。”
“你可会怪孤?”
颜昭摇头,“陛下思量定是有深意的。今日我见了王家主夫,是个极为明理之人。有她们在,高采蓉与王裕罗算是一对良配。”
书钰的心思,或许也是家中的意思。
陛下没说,颜昭自己心知肚明。权势于人,就像是蛊毒。总是想多沾些,多握些。古来外戚壮大,都没什么好下场。
他不敢冒险让娘也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
“你放心吧,孤很看好吴来。”元苏与他宽慰着,外间低垂了半日的云终是滴滴答答落下雨来,敲打在角铃,叮叮当当极为清脆。
“今日孤给各处都安排了暖锅,暂且不聚会了。”元苏低眉,瞧着怀里的男郎,“总归现在也没人,江远早上想要的事,现在孤倒是有空。”
他想要的?
说真的,其实他想要的有很多。就是不知陛下指的是哪一桩。
颜昭一时没反应过来,只仰起脸好奇道,“陛下说得是哪一件事?”
听这话的意思,他还有许多想做的事?
元苏微微挑眉,“就江远最想的那件。”
“陛下真的可陪我去做?”颜昭虽没想起早上是什么事,不过现在,他却又最想与她一起做的事。
男郎目光灼灼,忽得兴奋起来,“那陛下可不许反悔!”
小舟
“绝不反悔!”元苏习惯性地与他勾勾小手指。
不知不觉间, 她已经习惯了颜昭的许多小动作。许诺要拉钩才算数,睡觉要抱着才舒服,就是用膳也要坐在一处, 把好吃的食物亲自放在对方的盘子里。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 她渐渐记住了他所有的喜好。
眼瞧着兴致高昂的男郎这就唤了人备伞,元苏微微一愣,“要出去?”
“嗯!”颜昭眉眼都透着笑意,“我总是看话本里说雨天极为浪漫, 所以就想和陛下一起外出。然后……”
他十分不好意思地抿住唇,剩下的话却没有再说出口。
提起话本——
元苏素来记性好, 立时就想起早前在福宁殿翻过的几册话本,里面无非是些爱来爱去的桥段, 只是有些内容极为直白。
若说雨天浪漫, 她可一点没觉察出。不过看颜昭的神情,多半是想跟那话本里写得一样,在风雨飘摇的小舟上, 晃出旖旎的火。
这倒是新鲜。
左右她也没试过,元苏又吩咐崔成准备了厚底的皮靴。雨天易弄湿鞋袜,颜昭身子才好了一点, 绝不可在此再受凉生病。
眼瞅着刚刚还飘逸似仙的男郎渐渐被装扮的厚实,瞧不出半点风雅。
元苏满意地点点头,牵着他往外走去。
“陛下,我们这次出去不带这些內侍御林军,好不好?”
刚刚走到长长的檐廊,颜昭瞥了眼身后颇长的仪仗, 有点犯难的问道。
他这样一说,元苏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猜测。
那样亲密的事, 颜昭面皮又薄,的确不好让这么多人守着。
她扬手免了崔成等人的跟随,只拿了一把油纸伞。
她们顺着檐廊一路往前,颜昭却没有说到底要去哪。他低低哼着不知名的小调,牵着她的手一晃一晃。
眼瞧着长廊将尽,元苏打开伞,将两人罩在其中,仔细叮嘱道,“外面雨大风急,你紧靠着孤。”
她几乎将他揽进了怀里,颜昭穿得又多,没走上几步,鼻尖就热出了一层薄汗。
可他又舍不得从她怀里出来,正纠结,就被雨珠带来的风吹得鬓边发凉。他一缩脖子,重新舒舒服服藏进了她怀里。
外间雨势大,山中多泥。
元苏特意放慢了脚步,扶着颜昭顺着他指的路,渐渐走到了草场旁的小河边上。
山中溪流遇水则大。
颜昭甚少外出,属实没料到平日里清浅的河水会这样汹涌。
他微微叹气,原本还想着跟陛下一同在小河里捉鱼。这下可好,兴致勃勃的来,却要扫兴而归了。
元苏还当他是因为河上无船才这般低落,忖了忖又道,“行宫外尚有一处养着锦鲤的人工湖,因不与这河水相连,所以水位尚可。理应可以划船到湖中心。”
锦鲤?
颜昭听得眼神一亮,“陛下,我们去那吧。”
他面上的欢喜显而易见,元苏想起话本中那些旖旎的字句,再瞧仰起漂亮眸子的男郎,心口微热,不自在地轻咳了几声,应了。
行宫外的这处湖泊并未对外开放。
里面的锦鲤都是精心饲养了多年,各个吃得肥嘟嘟,胖乎乎有人小臂长。
这会雨珠滴滴答答落在水面,漾起一个接一个的涟漪。
元苏说的小舟,就在湖泊码头停靠。
两人一上来,颜昭就好奇地四处打量起来。这不是宫里的那种画舫,而是诗书画册中最为常见的乌棚小舟,只是在船舱前后又多加了层厚实的帘子。
推开小舟上唯一的船,就能瞧见波光粼粼的湖面,还有那压根不怕人,追着探入水中手指游来游去的锦鲤。
“陛下!”起了兴致的颜昭微微侧脸,才要与她说起想做的事。
下巴却被她用手指轻轻抵住,在滴滴答答雨珠敲打在乌蓬的声响里,让她轻而易举地咬住了唇。
冷香覆来。
颜昭气息渐渐乱了序,像是离了水的鱼,与她急促又暧昧地缠绕在一处。
浮舟无根,全靠绳索与码头相连。
他不过稍稍往后仰了身子,小舟登时打着旋了转了转。
“唔…….陛下。”回过神来的颜昭惊慌失措地攀住她的肩头,“这船会动。”
原本正打算再吻上去的元苏被这一句傻话逗得笑出了声,“船自然会动。”
“不是的,陛下。我的意思是,只要我们一动,这船就会动。”
他唇色润润泛红,面颊上更是春未尽,似是那染了俗世之欲,跌落凡间的仙君。明明并未有魅惑之意,却偏偏叫人沉醉其中。
元苏浅浅弯唇,“是啊,所以那些话本才会写「夜会小舟,荡漾天明」。”
“「夜会小舟,荡漾天明」?”颜昭怔怔地复述了一遍,这题目倒是似曾相识,也不知是在哪册话本里看过。
不过,陛下也会看话本的吗?
他心里想着,便直接问了出来。
元苏摇头,“孤也是在福宁殿中,无聊时看过几册。”
福宁殿?那不就是他的话本?
颜昭神情一僵,后知后觉地想起那一段极为露骨的描述。再想起他说要去河边时,陛下那了然的眼神,当即面上犹如火烧。
糟了!怎么偏偏是那几册话本被陛下瞧见了。
他平日里看得可不是这些,那都是因为失忆后,想瞧瞧旁人是怎么与自己妻主相处才寻来的。
这下误会可大了。
怪不得陛下会在这里吻他。
“陛下,其实我想做的第一件事,并非……”颜昭微微抿唇,低垂下眼,认真解释道,“并非这个。”
他似是怕元苏生气,还不等她回答,便又解释道,“不过,这却是我想与陛下做的第二件事。”
“我……我也喜欢的。”
他仰着脸就要凑在她唇边,那神情像要补偿似的,元苏心中喟叹,用手指轻轻压在他的唇上,笑着安抚着她的小黏糕,“是孤会错了意,那江远想与孤做的第一件事究竟是什么?”
“是……是…….”颜昭小心翼翼打量着面前的女郎。
男子出嫁,便不得违逆妻主的意思,可他却扫了她的兴。
眼瞧着元苏并未有任何不快,男郎这才放下心来,他真的嫁了一位极好的女郎!
“是什么?”元苏很有耐心,顺手拿起放在角落里的鱼饵,分了一点给颜昭。
她一面往外撒着鱼饵,一面用余光注意着突然悄悄抿唇笑起来的颜昭。此刻的他就像一只吃到了鱼的小猫,得意又满足。
这不禁让元苏更加好奇,她侧过脸等着他的答案。
就见颜昭趴在小舟的窗沿,冲她甜滋滋一笑,“是跟陛下一同捉鱼。”
捉鱼?
元苏瞥了眼呆头呆脑只顾着吃食的一群锦鲤,回忆了半晌道,“孤记得这小舟上有网兜。”
她起身就要去寻。
颜昭却摇摇头,“陛下,这些都是锦鲤。”
“无妨,不过是几条锦鲤罢了。别说你想捉鱼,便是想看锦鲤跳舞,孤都会替你办到。”
这可是颜昭第一次郑重其事要与她一同做些事。
元苏自然不忍他心愿落空。手脚麻利地寻了网兜进来,她肩上已是点点风雨痕迹。
她笑着递了网兜过来,他却担忧地伸手替她拂去那些尚未渗入的雨珠。
“陛下,你不用对我这般好的。”
“又说胡话,你是孤的夫郎,孤自然要照顾你,对你好。”元苏并不介意他突如其来的点子有没有实行的可能。
只要他开口,她就会竭力去做。
“再说了,这点雨算不得什么。”她知晓他的在意,温柔地安抚着紧皱其眉心的颜昭,“不是要一同捉鱼吗,趁着它们还愣着,咱们先捉上来几条再说。”
她将他半揽进怀里,一同将网兜放进涟漪不断地湖水中。
养在湖里的锦鲤养尊处优惯了,压根不认得这竹竿上带眼的绳索是什么,只摇头晃脑,争先恐后的好奇游进来,不等它们再游出去。
元苏手臂稍稍用力,将网兜带起。
骤然离了水的锦鲤拼命挣扎着,最上面的几尾运气好,扑通一声又重新回到了湖水中,摆着尾快速离开。
“瞧!捉住了一尾金黄色的!”元苏的声音欢欣地在颜昭耳边响起,男郎攥紧了手中的竹竿,微微仰头,却是看向了她带笑的眉眼。
她身上的冷香似是更明显了些。
颜昭仿佛被蛊惑了一般,哪里还记得困在网兜里的锦鲤,趁着元苏低首看来的瞬间,直愣愣地吻了上去。
啪嗒——
也不知是谁先松开了手,网兜歪歪斜斜地跌落,连带着被困住的那条金黄色锦鲤也松了口气,嗖地一声游到了远方。
卷起的窗幔还未放下,风带着雨珠扑簌簌地打在窗棂,却一点儿也没歇了燥热的火。
用木簪挽起的发随意地披散在白玉般的肩头。
哒——
窗幔落下的同时,华贵的衣裙一并落下。
“陛下……”颜昭声音微哑,并不知晓小舟在湖面上晃晃悠悠。
他只顾着要追那股冷香,要做熊熊燃烧的火。
“陛下,我说错了。”那双漂亮的眸子似是蒙了一层雾,又仿佛漾着一波春水。
气吁吁地从她唇上退开些,身子却贴得更近,“我最想做的不是同陛下捉鱼,而是——”
话未尽,人已然缠上她,直白地袒露着心声,“想与陛下生一个像你也像我的小娃娃。”
耳边的雨声越来越大,像是混合了她与他的心跳。十指交握间,他的脸却越来越红。
山峰覆雪,红梅妖艳。
网兜里的锦鲤回了水中,船舱里却还有一尾银白修长的鱼,鱼尾高高翘起,似是困于这燥热的火中,恨不能急急入水。
“陛下”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求助似地看来,央着她。
身孕
“……江远。”元苏亦是难熬, 才要应了他,欢欢乐乐的做一对。
“陛下,你身上的味道真好闻。”
他微哑的声音在耳边低低传来, 颜昭似是小猫一般轻轻在她肩头嗅着, “这里香。”
鼻尖一点点往上,又点点头,“这里也好香。”
“我喜欢香香的陛下。”他甜滋滋地等着元苏允了他。
偏生这话落在元苏耳朵里,却像是一道惊雷, 将那点子风花雪月褪得干干净净。
她含情的眸子陡然清醒,稍稍抵住他的肩头, 将两人分开些。
“陛下?”颜昭不解。
她的身子软和似云,又暖洋洋的, 陛下做什么要挡住他。
“江远, 你听外面的风雨越来越大。你身子才好不久,不如——”
正在她面上偷吻的男郎抬起迷蒙的眸子,“不如?”
元苏伸手捞过他的外衫盖住那一身耀眼的白, 扶着他的腰坐起,“不如我们回行宫去吧。”
“好是好。”那双漂亮的眸子恹恹低下,“可是我可是我”
他如今的样子可是不好见人的。
元苏松了口气, 她还当是什么。她们是妻夫,她就是再不精于此道,也看过些宫中秘册。
“莫慌,有孤在呢。”
轻柔的吻重新落在要说担忧的唇上,颜昭面上红艳艳地,像是盛开在水中的莲花, 被人数顾而采撷。
小舟漾出的涟漪越来越明显。
雨下得最大的时候,书钰的伤势将将处理好。他趴在床榻上, 越想越委屈。
明明自己什么都没做,只是听花园里几个內侍说陛下独自一人在书房,他这才动心思,提了甜汤去。
“表哥呢?”他转头看向一直守在房中的椿予,难免生出些疑惑。
椿予过来,便说明这事表哥已经知晓。可若是表哥知晓,一定会来瞧瞧他,问清楚什么事再跟陛下解释清楚的。
偏生这么半天,都不见表哥前来。
书钰攥紧手,余光落在自己裹得像粽子的腰腿,直觉那疼痛又重了几分。
“凤君如今跟陛下在一处。”椿予低声回道,“表公子若是需要什么,尽可吩咐奴便是。”
“表哥定是去为我说清白去了。”书钰旁的不敢肯定,唯有这一点,却是极为笃定。
既然表哥这般为他,他也不能只做个废物。必须找出些人证来。
想到这,书钰细细回想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甜汤只经过他、陛下和高采蓉的手。他去的时候并未有召,是以陛下不可能知晓他会去。
既然抛开他就剩高采蓉,他很笃定不是自己,那也就是说此事是高采蓉所为?
难不成,是因为在篝火夜饮时他拒绝了她,所以高采蓉才会下此狠手?
书钰越想越觉得自己想得没错。可高采蓉是如何知晓他会去书房的?
现在想想,高采蓉到书房的时间与他几乎可以说是前后脚。
若她是有备而来,那她是怎么知晓自己会去书房?
书钰稍稍想想都觉得奇怪,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房中进来添水的內侍,忽得福至心灵。
不——
或许她根本无需知晓他什么时候会去书房,她只需放个饵便是了。
“椿予,若內侍有蓝色腰带者,归属哪一处所?”
这话问得奇怪,椿予有些意外书钰竟会关心这样的琐事,不过此事无需遮掩,他只如实禀道,“是王大人府上。”
“王大人?哪个王大人?”书钰一愣,心中蓦地一惊,已然有了想法。却还等着椿予的回答。
“是王炳春王大人,她家公子便是王裕罗王公子。”
轰——
书钰刚刚还愤怒的脸登时青青白白,如遭雷劈。他攥紧的手指无力地松开,半点都说不出错来。
他借着话间接怂恿了王裕罗去偷看阮程娇沐浴,这会王家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他却还傻愣愣地以为自己做的无证无据,如今他也吃了这哑巴亏。如何能告诉表哥,是他自己偷听了內侍们的谈话,巴巴送上门被算计。
眼下他犯了这样的错,也不知表哥跟陛下谈得如何。若是因此连累了表哥,连累了整个颜府,他当真是要死上几回才能谢罪。
他是有些争宠改命的心,却也不想真的害了表哥。
“椿予,你去书房打听打听。”书钰低下头,“陛下怎么罚我都成,千万别怪在表哥身上。”
“是。”椿予心中微诧,难得见书钰这样有良心。不过既然表公子诚心悔过,他也没必要告诉表公子,凤君此刻正与陛下划着小舟。
正所谓悔过,就得历经时间。
椿予低头从房中退出,掖手走到内殿,方又嘱咐着候在里的內侍准备好炭火盆。如今虽说是夏季,但山中到底寒凉。尤其凤君又是去划舟,少不得要吹风着凉。
他刚刚才吩咐完,抬头就见崔成领着一众內侍开道。椿予忙跪在门口,恭迎圣驾。
走过眼前的只有一双明黄色的女式靴子。
椿予正疑惑,稍稍抬眼,旋即笑着重新低下头来。
不得不说,主子这次失忆,当真是个好时机。想他跟着主子入宫三年,何时见过陛下背着主子回内殿。
而且呀,他刚刚那一眼瞧得细。一看主子的鞋袜,便是随意穿上的。
“陛下。”窝在她肩头的男郎睡得正迷糊,发觉抱在怀里的暖意要走,嘟嘟囔囔就要唤她回来。
“孤不走。”元苏无声地笑笑,伸手替他盖好薄被。还未起身,原本睡在枕上的男郎却跟着她身上的香气挪了过来,侧脸枕在她的衣袖上,他眼尾还有未散的薄红,唇润润地微微泛肿,睡着的神情却安心又满足。
元苏揉了揉他的脸颊,重新将枕头好好放在在脖颈处。又把前两日送他的羽箭塞进他手中。
果然,刚刚还黏着她衣袖不放的颜昭,转而将羽箭攥得紧紧的,又沉沉睡了过去。
“崔成。”她低声唤了候在外的人进来,“准备拟旨。”
“是。”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渐渐停歇,圣旨传到王家、高家和书钰手中,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氛围。
有人松了口气,有人茫然无措。
可不论是哪一种,此事已经盖棺定论。任何人都不得妄议。
书钰在房中悔得肠子都快青了,却也说不出什么。早知这一次入宫会落到这种下场,他又何需前来。
让家中安排随便嫁个女子,也都比这个无家无世的「吴来」要好。
他又悔又恼,呜呜咽咽的痛哭了一场。
就听內侍禀报,说王裕罗前来拜访。
拜访?!
书钰恨得一口银牙都快要咬碎,若不是从小也是受书香熏陶,高低也要学那些市井之人骂上几句。
但他也清楚,王家多得是对付他的手段。哪怕是有气,也得全部憋住。
书钰摆摆手,只道自己不舒服,闭门谢客。
一场狩猎,七月里的京都多了不少赐婚喜事。
只有颜府没有任何喜气,自打书钰坐着一顶小轿从宫里回来,他便自觉地跪进了祠堂。
好在有颜昭的家书,府中倒也没怎么给他脸色看。
福宁殿却比之前要悠闲许多。
尤其颜昭,整日里处理完宫中事务,便是躺在软榻上,任由透窗而来的阳光将自己晒得暖洋洋的。
过往肚肚最是喜欢睡在他腿上。
这两日,颜昭却总是要把肚肚放进它地上的窝里。
“凤君,可是不喜欢小猫在这了?”椿予心细,低声问着,“要不奴还是将它请回自己的房里去吧。”
“不是。”颜昭摇摇头,“我喜欢肚肚。只是——”
他面上微微泛红,抚双手搭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眉眼弯弯,悄悄与椿予道,“只是我最近食欲很好,又睡得多。很像书上说的有了。”
“有了?”椿予茫然,再瞧颜昭神情,忽得明白过来,“有——有——,凤君是说您有了小主子!!”
“哎呀!你小点声。”颜昭慌忙捂住他的嘴,“我还不确定。”
“凤君,这等事您如何能确定的了,不如奴去请御医过来,把把脉就全都知晓了。”椿予喜气洋洋地就要起身。
“别!”颜昭唤住他,“这事我也没有多少把握,你我生活中仔细些便是。待再过一些日子,再请御医。”
其实他不确定的就在于,他与陛下那样,算不算是成了敦伦之礼。
明明他很快乐,可却又与记忆中那一点零星的记忆有些不同。他拿不准,也不好意思问。
可从狩猎场回来,他又的的确确有了不少变化。
颜昭忖了忖,到底还是没有让椿予声张开来。就是御医的请脉也一并停了。
是与不是,等素月先生入宫替他把脉的时候,就能知晓。
他就权当……
颜昭低眸看着自己的小腹,耳尖烧得通红,权当这里已经有了她的孩子。
“凤君。”椿予也是头回经历此事,两人傻愣愣对视了半日,他忽得想起一事,忙低下头又禀道,“奴记得若是有了身孕,男子初期不宜伺候妻主的。”
这段日子,陛下几乎夜夜都宿在福宁殿。
夜里内殿里那些羞人的动静,椿予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听了不少。原本这是桩好事,可若凤君真的有了小主子,可就不能再这样伺候陛下了。
“……”颜昭一愣,回忆起昨夜里他缠着陛下的情形,脸色渐渐有些不对,“那若是不知情下……会,会怎么样?”
“一般是会见红。”椿予忙低声安慰道,“不过奴瞧凤君的脸色并无不妥,想来是没有大碍。凤君从今夜起注意些便是。”
“原是这样。”颜昭稍稍松了口气,可转瞬却又忧愁起来,若是从今夜开始,那他岂不是就不能再黏着陛下了?
刚刚猜测出的那一点喜悦早就烟消云散。
夜里元苏过来的时候,就瞧见她的小黏糕颇为矜持地窝在被里,“陛下。”
那双漂亮的眸子依旧弯弯,却在她靠过来的时候忽得一本正经,“今夜,我只能让陛下亲一回。”
元苏挑眉,“昨夜里可是有人哭着许下豪言壮语,今夜必不会累得半途就睡过去的。”
颜昭脸上一红,“昨夜是昨夜,而且我才没有哭。”
况且他才不是因为累才会半途睡着,指不定就是因为有了……
他悄悄瞥了眼还不知情的元苏,脸上又红了几分,只在心里暗暗与那血脉相连的「骨肉」道,“爹可没有哭,全是你娘不知羞。”
他一个人神游不知何处。
元苏颔首,趁着小黏糕还没反应过来,轻轻在他额头落下一吻。然后拍拍他的肩,“你先睡,孤去沐浴。”
嗳?
嗳嗳??
正打算迎上她,轻车熟路与她再腻歪一会的颜昭微愣,虽说是他自己说得一回,但是这……这就完了???
他可是,可是想了她整整一个白天呢。
恢复
“陛下。”
如今的颜昭早就不是刚刚失忆什么都不知道的那个男郎了, 他知晓元苏对自己很好,手指一伸,反拉住要走的元苏, “这个……”
那双漂亮的眼睛委委屈屈眯起, “这个不算!”
“亲一回。”元苏忍着笑,重复着他刚刚的话。
“一回是一回。”
颜昭可不怕她瞧着肃冷的眉眼,他早就清楚,在这副看起来冷冰冰的皮囊下, 有一颗跟他一样滚烫的心。
他使劲拽了她坐在自己身边,“可不是让陛下在额头敷衍我的。”
总归他早就坦诚了自己的心意, 更何况跟喜欢的人在一起,也无需将面子看得太重。
颜昭冲她顽皮地一笑, 率先扬起下巴, 在她唇上轻轻吻过。
“这样才算。”他说着话,整个人灵活地躲进被里,只露出一双眼, 得意万分地瞧着怔住的元苏,“陛下这回可以去沐浴了。”
这些甜蜜的日夜里,他摸清了元苏的脾性。她是征战沙场的将军, 更是坐拥江山的天子。于狩猎对战,于朝堂博弈,她向来都是掌握主动权的那一方。
他如今偷吻了她,陛下肯定会将主动权重新把在自己手中。
躲在被里的人一想起她夜里的模样,脸蛋都红了不少。生怕被她瞧出破绽,忙用薄被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
元苏瞧了眼裹在薄被里, 像座小山的人。微微弯唇,却是缓步走了出去。
今日发生了许多事, 她需要静静心再去哄小黏糕。
崔成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御池里水汽氤氲。
元苏解了外衣递给他,才要再拂开里衣。身后却不闻离去的脚步声。
她微微斜眼睨着将外衣放在衣架上的崔成,“有事?”
“是。”崔成躬身垂头。
元苏点头,转过屏风,将里衣搭在上面。
水波粼粼散开,崔成微微抬眸,隐约能瞧见屏风后倚在池壁的半个人影。
他脸上一烧,慌忙移开眼低道,“今日御医院来禀,说凤君停了御医请脉。”
“可是她们怠慢了凤君?”元苏阖眼,沉了口气问道。
“奴已经细细查过,并无此事发生。”崔成忖了忖道,“可是该请素月先生前来?”
“等两日吧。”
元苏道,“素月先生年岁渐长,今日风湿又犯了。着实不好再劳烦她老人家。此事你且留意着,再去问问御医院这几日前后凤君的脉象可有什么不同。”
“是。”崔成点头,依旧没有离去的意思。
“还有何事?”
“奴……”崔成鼓起勇气,向前迈了一小步,“今日凤君并未前来,奴替陛下擦背吧。”
“……”元苏微微挑眉,“不必了。”
她日日都沐浴,哪里有那么多的灰可擦。不过是小黏糕喜欢黏着她,两人一同在水中玩得游戏罢了。
“孤早就说过,不用跟进来伺候。”她摆摆手,“你照旧出去候着吧。”
崔成躬着的身子一僵,破天荒地越矩了一回,“陛下可是嫌奴的手粗?”
他早就不是什么锦衣玉食的世家公子,虽说在宫里也算衣食无忧,却也需要事事亲为。
不似凤君的手指,修长又白皙。
崔成心中生出自卑。
他问得奇怪又不符身份,偏生元苏却在这一句中听出了端倪。
她侧脸,瞧着那快要把头低垂到胸前的人。蓦地想起早前随军初到渝北时,在街上瞧见的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明明是同一个人,如今却也不再是同一个人。
元苏心中喟叹,生出些不忍,“并非如此。”
她并未治崔成不敬之罪。
说起来崔成与苏沐的年纪一般大,两人又都历经了家族变故。
有时候元苏也会想,若是没有永嘉侯,如今的苏沐是不是也会跟崔成一样,将明媚开朗的性子生生磋磨光,只剩无望与无休止的自我折磨。
“孤只是不喜欢有人近前伺候。”
“是奴僭越。”崔成蓦地出声,躬身往外退出。
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却也道出了各种不同。
他是奴,是与那些池壁、屏风一样的摆设。他怎么敢,怎么敢生出那样僭越的心。
崔成守在门外,夜风习习,本是凉爽。如今却好似一根根无形地利箭从胸膛穿出,扎得人千疮百孔。
元苏从御池出来,跟在身后的仪仗却不见崔成。
“崔成呢?”她一面往福宁殿走去,一面随口问着。
“回禀陛下,崔掌事去领罚了。”掖手小心上前的內侍恭敬禀道。
“领什么罚?”元苏一顿,就听身后的声音低道,“奴只听崔掌事说,是犯了大不敬之罪。”
“他说陛下心善,做奴的就更要谨小自省,规矩不可坏。”
说着话,已经到了檐廊。候在那的椿予小心地挑起珠帘,元苏迈脚复又转身,“他既这般有心,你且传孤的意思,去御医院拿些上好的伤药。”
“奴替崔掌事谢陛下恩典。”这声音感恩万分。
元苏摆手,珠帘落下,挡住了华贵的内殿。
莲灯明亮,将高深内堂照得明暗分明。轻容纱制成的纱幔半拢半落,刚刚躲在被里的颜昭却没有睡。
他撑着脸侧躺着,薄被斜斜盖在腰上。银白的中衣衣领微敞,青丝整齐地拢在耳后,瞧着缓步而来的元苏,轻轻一笑。
“怎得还没睡?”她还当他今夜里是困乏,才不想与她缠闹。看眼下的情形,这小黏糕却是精神的很。
想起刚刚崔成禀报之事,元苏故意停住脚步不上前。
“我在等陛下。”颜昭撑得手臂都有些发麻,本想等她近前,顺势窝进她怀里。
“陛下?”
他纳闷地坐起身,向她伸出手臂。
元苏迈步,坐在床沿却没有跟往常一样抱着他。
奇怪。
颜昭疑惑地看着她,既然她不过来,那他靠过去也是一样。男郎挪着身子将将才挨到她的衣袖,就被元苏轻轻一抽。
“陛下,你怎么了?”颜昭从未见过她这样,心中一慌,抱住她的手臂。他惴惴不安,脸颊贴在她肩头。
他怕这样疏离的她。她们是妻夫,本就应该亲密无间的,而不是像此刻。
“为什么不叫御医请脉?”
眼瞧那双漂亮的眼睛低落下来,元苏伸手握住他的,低道,“可是那些奴才怠慢了?”
“不是。”颜昭乖顺地摇摇头,顺势将自己挤进她怀里,“我只是觉得自己身子好了不少。所以才觉得没必要日日都请脉。”
“那怎么行。”元苏捏捏他的脸,“你的身子金贵,自是要时时照看才好。孤还以为你有什么心事。”
“所以——陛下就是为了问这个,刚刚才故意不理我?”反应过来的颜昭蓦地轻轻拧了她的手臂,“我还以为陛下看腻了我,所以才不愿跟我呆在一处。”
“刚刚陛下的眼神,当真是无情的很呢。”
他装作生气的模样,背身对着她。耳朵却高高竖起,听着元苏的动静。
书上说了,蜜里调油亦只是一段日子,人都有惰性,时日一长,总会生出忽略之心。
他心中只有她,可她心中却不只有他,还有天下。
颜昭并不是个爱拈酸吃醋的性子,尤其又是这样不知所谓的飞醋。可最近也不知怎么了,他恨不能她眼中心中只有他一人才好。
或许……
他轻轻捂住自己的肚子,或许是这里面的小家伙在作怪也说不定。
颜昭正轻轻笑着,肩头一沉,却是元苏下巴搁在了上面,“你呀,是不是忘了今夜只许孤亲你一回?”
“孤又不是圣人,拥着喜欢的人,到底会把持不住。”
“那……”颜昭一顿,后知后觉地忆起这场乌龙,脸颊微红,“我是说了只许陛下亲我一回,又没说我不能亲陛下不是。”
他侧脸,亲昵地与她蹭了蹭鼻尖。
“咦?”才要凑过来的男郎一怔,鼻尖仔细嗅嗅,“陛下换了熏香吗?”
原本的冷香被清甜的气息取代,颜昭虽有些怔愣,很快便又笑了起来,“这回的熏香倒是与我殿里的无异,陛下可是为了我才换成了一样的?”
熏香什么的,元苏从未在意过。
不过颜昭这般欢喜,她便顺着他的意思点了点头。
旖旎的话都咽进了肚里,化在了甜蜜的吻里。他是离不开水的鱼,而她便是那一潭深不见底的静水。
“陛下,一会……一会慢一些。”
他气咻咻地唤她,夜色照不进彻底拢下的床幔,他的眼如清亮的星,映出她乌浓的眼。
男郎抿唇一笑,他还是贪恋她的温暖,总归这几夜都没什么事。
他的话音才落,四面八方忽得暗了下来。唯有拢在身上的女郎清晰可见,声音压低,“这样?”
床幔微微晃动,慢悠悠地过了大半宿才渐渐停下。
等元苏去早朝时,颜昭仍睡得正香。
椿予进来瞧过几回,也没见他有醒的迹象。才吩咐了打扫院落的內侍们手脚轻些,一直跟在陛下身侧的內侍喜气洋洋地一路小跑而来,“椿掌事,凤君可起来了?”
“还未,可是有什么事?”
“陛下刚刚下了早朝,这会子正往福宁殿前来,奴才特来通禀。”
椿予听了这话,眉眼中也添了喜气。跟他道了谢,转身就往内殿去。
高深的内殿里,晨光明媚。拔步床上坐着的人影却似是躲进了其中的阴影,叫人看不清神情。
“凤君,陛下一会就到,奴伺候您梳洗。”
“陛下?”清冷的声线没有任何波澜,不似早前欢欣雀跃。只低眉敛神的任由內侍替自己梳洗装扮。
“这根木簪换了。”
便是他再不得宠,也轮不到内务府送来这样敷衍之物。他伸手挑了自己惯常戴的,将将坐在软榻,翻开各处送来的札记。
身后来了轻缓熟悉的脚步声,还不等他回身请安,整个人就被从后抱住。
他的耳垂也被人轻轻咬了咬,“可想孤了?”
“陛下,如今还是白日。规矩不可废,还望您能遵守古礼。”
乱套
“嗯?”
守规矩?
元苏微愣, 她和自己的夫郎还用守什么规矩?
可瞧着颜昭低垂着眉眼躲避的模样,元苏心念一转,当即反应过来。他体内的玉龙香怕是已经全部解了。
不过, 既是解了毒, 他怎得突然这般沉郁。
别是昨夜里她将人欺负的狠了,他身子有些不舒服。思及此,元苏面上有些愧疚,他不知道自己身有余毒喜欢黏着她也就罢了, 她明明知道一切却因素月先生提及这样会加速解毒而一遍遍引着他,勾着他。
着实谈不上体贴。
“可是身子有什么不舒服?”她轻车熟路地在他低垂的侧脸上吻了吻, 眼眸一低,便瞧见他藏在衣领下的肌肤上红梅点点, 全是昨夜里她做的好事。
“孤帮你上药揉揉。”元苏说着, 就要解开他的衣带。
“陛下!”颜昭猛地捂住自己的衣襟,满脸震惊地瞧着靠过来的元苏,“陛下请自重。”
他学了十来年的规矩, 还从未听谁说能白日里就让自己的妻主解了衣衫,还……还说出那样暧昧不知羞的话。
更何况他是凤君,又不是什么勾栏里毫不矜持的浪荡子。如何能——
颜昭又羞又愤, 一张俊脸气得通红。
可落在元苏眼里,便是小黏糕又看了新话本,要与她一起玩闹。
这些天她们夜里一起读过不少话本,有时候兴致来了,小黏糕便央着她学话本里的模样。
左右他喜欢又无伤大雅,元苏自是乐得配合。
“自重?”元苏忖了忖, 装出副不可一世的自大模样,“这是孤的国土, 你是孤的凤君,孤想照顾自家夫郎,犯了什么规矩?”
“陛下既是这么说,便是我这个凤君做得不够称职。”颜昭蓦地跪伏在地上,“我愿自请去西宁堂,抄写一百遍宫规。”
“……”
元苏微微蹙眉,伸手抱起跪在地上的人,瞧着他一脸认真,不似玩闹,忙低道,“好端端的去那阴冷的西宁堂做什么?你身子才刚刚好些,可不许这样胡乱折腾。”
“那就请陛下遵守古礼。”
他话不让步,神情倔强。哪里是日日跟在身后会与她笑得甜滋滋的小黏糕。
“这若是凤君所愿,孤照做便是。”元苏心中微叹,大抵明白他这般奇怪的缘由。看来解了玉龙香的颜昭并不记得她们过去的几月相处。
他只是端方清冷的凤君,却不再是她的江远。
她把揣在衣袖的药膏放在他身侧,只道,“这药膏你记得用。孤御书房还有事,今夜便不回来了。”
不回来?
颜昭微怔,唇边泛起丝苦笑。这话说得简直冠冕堂皇,三年来她到福宁殿的日子少之又少,何苦说什么「不回来」的话。
他又不是不知道,她的不喜。
颜昭并未答话,只恭敬地送她离去。
眼瞧着外间庭院的花开得过分明艳,內侍们也都换了夏衣,枯坐了半日的男郎这才蓦地发觉不对劲的地方。
“椿予,如今是几月天?”
“回禀凤君,是七月中旬。”进来奉茶的內侍暗暗打量着没什么神情的颜昭,刚刚陛下兴冲冲的来,又极快地沉默离去。
看来是两位主子闹了别扭。
他作为颜昭的人,自是要为凤君筹谋,当即又补充道,“凤君,可要沐浴解暑?”
“也好。”
颜昭心中虽疑惑,但七月暑热的确难熬,更何况也不知他没有印象的这几月到底发生了什么,今自己的腿也软,腰也酸。就是心口也被衣料磨得微痛。
他正打算去御池泡泡细细检查一番。
椿予听他允了,忙躬身上前搀扶着颜昭,又吩咐其他內侍拿了陛下特意留下的药膏进去。
氤氲的水汽如雾,模糊了屏风那头的人影。粼粼水波似是轻柔的手,轻轻拂过他的肩头,只把那些暧昧的红痕衬得愈发明显。
颜昭便是再记不得这几月发生了什么,始终也是成了亲的人。
这三年陛下虽说来福宁殿的日子不多,却也时常会在那些祖制定下圆房的日子里,给他留下这些同样的印记。
他并不意外,昨夜多半又是祖制的日子。
“凤君,可要奴帮您上药?”椿予跪在屏风那头,恭敬地捧着元苏留下的药膏。
“不必,我自己来就是。”冷淡的话音才落,颜昭忖了忖又道,“今日陛下前来,你怎得不先通禀乱了规矩?”
“奴……”椿予后背一僵,忙道,“是陛下要奴莫要声张,奴……奴这才没有预先通禀。奴知错,还请凤君责罚。”
“罢了,既是陛下的意思,你又怎么可能违背。拿药膏进来吧。”
他还有许多事没有想清理顺,修长的手指蘸了药膏,一点点遮在那些红痕之上,到心口的位置仍是有些愣神。
“对了,今日怎得不见其他宫的人来请安?”
他记得陛下遣了人来说选秀的事,如今既是过了几月,想来新人已经入宫。
“凤君?”椿予心头突突直跳,“您不记得了?”
“什么?”
颜昭随意应道。他用药膏揉着身上红痕,也不知昨夜的陛下怎么了,心口的地方都有些微微发肿。
药膏清凉,揉上去还是有些细细的刺痛。
他稍稍吸了口气,手指蘸了药膏继续揉着,就听椿予声音发抖,似是慌乱不已,“陛下并未进行选秀,宫中亦无其他人。”
“为何?”这倒是出乎了颜昭预料,他好奇问着。
“因为凤君突然昏睡不醒,陛下甚为担忧,这才推了选秀。”
椿予这话并未说错,可颜昭早就冷了心,又怎么会信。
“又胡说,陛下何时这般在意过福宁殿。多半是有旁的缘由吧,早期府中捎来书信,说是要我安排书钰入宫。他人呢?”
“表公子已经出宫。”椿予一顿,又补充道,“您和陛下还替他指了婚。”
“哦?”颜昭眉心皱得越发紧,只觉这一觉起来,事情全都古古怪怪的,“是哪家姑娘?”
“这……”椿予声音小了下来,眼前的凤君似是并不记得这几月发生的事,多半会觉得表公子会低嫁,但他也只能据实禀报,“是位御林军中的娘子。”
“御林军?”颜昭略一思忖,“可是统领御林军的将军?”
今早內侍们替他穿衣时,曾把一个玉佩仔细地戴在他腰间,颜昭认得,是可调动御林军之物。
“并非是有官职之人。”椿予硬着头皮答道。
“你是说,我与陛下将书钰许了一个普通人?”颜昭声音高了几分,难以置信道,“这怎么可能!”
书钰入宫本就是冲着选秀而来,如今选秀没了,书钰也被赐婚常人。
这几月的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颜昭想不通,直接又问道,“那家中可有书信?”
“有的。”椿予忙不迭去取了这几月凤君与府中的书信递上。
纸张是福宁殿所有,上面的字迹更是他所熟悉的。
偏偏放在一处,无一不显得异样。
他竟然会在信中提及这么多次陛下?
颜昭脸色渐渐难看起来,他失忆的突然,又做了这么多与他平时行为相悖之事。
看来此次失忆绝非偶然。
宫中向来有许多见不得光的事,他过往便处理过许多。定是有人暗算,才叫他如此失去常性。
“椿予,你去请御医过来。”颜昭心中警惕,待內侍要迈步时,暗中又道,“再跟府中去个消息,让娘帮我寻个靠得住的大夫。”
“凤君可是想问问身孕的事?”椿予一听,忙道。
“…….”
刚刚脸色还冷漠的人一顿,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瞬时睁大,“你说什么?什么身孕?”
椿予左右看看,凑近了几步低道,“凤君早前叮嘱过奴,要奴停了御医每日的请安,说是可能有了身孕,想等素月先生入宫请脉时再确定此事。”
颜昭冷冷看了他一眼,“若我真有身孕,如何要瞒着宫里?”
“这……”椿予将头低垂,“奴不敢妄猜,但当初凤君的确是想等确定之后亲自告诉陛下这个好消息。”
“只怕没这么简单。宫中三年,还没让你学会处处小心?”颜昭道,“若我真的有了身孕,昨夜又怎么会伺候陛下。”
他失忆的突然,又要寻借口让素月先生入宫。多半是察觉了这宫中有人对自己下了毒手。
“你若再不长些记性,日后如何在这深宫活着?”
颜昭低低训着明显大意的椿予,见他知错方缓了语气,“既然已经停了御医,便是御医院无可信之人。你只跟家里去封信便是,一会且与我说说这几月的事。”
“是。”
椿予满心苦恼,却也不敢再多说半个字。
等颜昭重新穿衣坐在软榻,椿予这才跪在他脚边,捡了重要的事一一禀着。
“你是说我跟着陛下去了渝北?”
“是,当时京中都传陛下意外身故,若非阮将军等人拦着,您怕是也要殉情——”说到这,椿予心虚地瞥了眼没什么表情的颜昭,“后来才知这是陛下做的局,这一次彻彻底底除了所有不安分之人。”
“是因为我配合陛下做了这场戏,所以陛下才会常到福宁殿来?”
这是唯一他能想到最合理的缘由。
“奴……奴不清楚圣意。”椿予哪里敢妄议陛下,接着又补充道,“不过陛下这些日子都是宿在福宁殿的。”
“凤君,您这些天与陛下几乎日日不离。”
眼瞧颜昭的神情软化了些,椿予小心又道,“奴瞧着陛下对您是真的上了心。”
“不过是因为我有用罢了。”颜昭微微一笑,“陛下心思机敏,此番不过是借我推脱选秀。”
他已经不是初嫁给她的那个天真男郎,她稍稍给些好处,便傻得捧出一颗心去。
陛下的心思全都在江山社稷之上,他明白也认命。
“不然,陛下不会将号令御林军的玉佩给我。”
“是。”椿予低头。
颜昭摩挲着挂在腰间的玉佩,忖了忖又道,“既然渝北的事你不甚清楚,传阮将军过来吧。”
他早就听闻陛下有个并肩作战多年的师妹,如今他手握玉佩,必然要见一见这御林军的统领,瞧瞧这玉佩可还管用。
內侍忙不迭去传令。
前朝后宫本不相通,颜昭便命內侍在门外设了座。
他则坐在碧纱窗内,暗暗打量着躬身行礼的人。
戎装佩剑,可那眉目……
听说她至今尚未婚配,颜昭心中一动,忽得有个不可言说的念头。
但此事实在匪夷所思,他只客气道,“如今阮将军尽心尽力守在陛下身侧,实乃我大晋之福。”
“凤君若是有话,不妨直说。”
他明明知晓自己的身份,却还故意说这样的话,阮程娇挑眉,有些捉摸不透颜昭的意思。
“渝北之中多亏阮将军,是以将军若有心之所想,我可助将军一臂之力。”
颜昭只瞧了阮程娇一眼,便知她必有忧愁。他在宫中多年,学到最有用的便是恩威并施。若是能借此卖她个人情,那他手中的玉佩也不算个摆设。
“凤君当真愿意?”阮程娇有些吃惊。
今日陛下从早朝急匆匆折回福宁殿,再到御书房时便有些心气不顺。
他从未见过这样发闷的陛下,心中正好奇,就被颜昭叫来了福宁殿。
如今这一向黏着陛下的男郎竟然要助他一臂之力,阮程娇心思几转,试探道,“若臣想请凤君帮臣撮合,不知凤君意下如何?”
“原是此事。”颜昭淡淡道,“阮将军想要我如何撮合?”
问它
“臣只想给她献一支舞。”
阮程娇顿了顿, 见颜昭不似作假,低道,“凤君也知臣的身份, 是以此事凤君若是当真愿意成全, 臣日后必当涌泉相报。”
献舞?
颜昭一愣,隔着碧纱窗又细细瞧了阮程娇的神情,大晋之中从未有女子给男郎献舞的说法。倒是有不少男郎给仰慕之人会献上一支舞,以示心意。
他心念几转, 隐约觉得此事怕是还有什么内情。
可惜椿予并未跟去渝北,不然他也能问问究竟, 看看有什么蛛丝马迹。
不过依照阮程娇话里的意思……
颜昭刚刚瞧见她时那个想法愈加明显,他遣了候在廊下的內侍离去, 只站在远处。
自己忖了又忖方试探道, “此处都是我信得过之人,我也不与将军说些虚话,此事陛下若知——”
颜昭故意停顿, 阮程娇忙点头保证,压低了声道,“臣亦明白此事乃「欺君之罪」, 若陛下当真要罚臣,臣定不会连累凤君,只说是臣威逼凤君才得了此番机会。”
他已经等了太久。
早前颜昭一直黏在陛下身边,瞧着她们自然又亲昵的模样,阮程娇几乎都快要死心。
正所谓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又一村。
没想到颜昭竟会主动召他前来, 不论颜昭究竟打得是什么主意。这一回,阮程娇只想抓住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
但他也明白, 天下之事多是舍得,有得必有舍。
颜昭开口帮他,必有所图。而他所有的,无非是手中管辖御林军之权。
是以,阮程娇拱手又道,“只要事成,臣心愿达成。御林军此后必然全权听从凤君号令。”
“如此。”颜昭颔首,他猜得果真没错。
阮程娇当真是个男扮女装之人。
但颜昭不在乎,他召阮程娇来,无非就是要这份保证。更何况,他只需安排好场地、时机便可,至于阮程娇能不能成事,都是他自己的造化。
若阮程娇惹怒陛下,也是他所犯欺君之罪。若阮程娇得偿所愿入了宫,他得了自己这么大一个人情,自然不会生出敌对之心。
明明他想得清楚明白,偏生这心里总是隐约有些不舒服。颜昭微微皱眉,伸手捂上发闷的心口暗道,总归这后宫之中也不会永远只他一人。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先与阮程娇联手。
一本万利的打算,话也撂了出去。
眼瞧阮程娇往外走去的步子都轻快不少,颜昭却有些坐立不安。
他手里拿着札记,扫过一眼又一眼,结果半个字都不曾映入眼帘。
“椿予。”
低低唤了最为贴心的內侍进来,坐着的颜昭却也吩咐不出什么。
手边的茶尚未喝就换了三茬,内殿里的燃香也莫名地刺鼻,就连软榻也坐得腰酸。
颜昭蓦地站起,抬脚向往外走。人却茫然,不知该去何处。
或者说,他又能去哪。
“椿予。”
说不清第几回唤了內侍进来,颜昭沉闷地坐在软榻上叹了口气,才要摆摆手让他出去。
“喵——”一声软绵绵的小猫叫声从窗户而来。
颜昭一回头,就瞧见一只吃得圆滚滚胖乎乎的小猫正蹲坐在窗沿上,歪着头用小爪子拍打着窗纱。
它一点儿都不怕人。
那双圆溜溜的眼睛看见颜昭登时眯起,尾巴也竖得高高的,叫唤的声音比之前更嗲,“喵——”
“这是?”
颜昭愣住,见椿予帮小猫打开了窗纱,惊奇问道。
“回禀凤君。”
小猫习惯性地跳上软榻,脑袋一低,蹭在颜昭搁在膝头的手背。软绵绵的手感,温暖舒适极了。
椿予瞧着自家主子神情茫然,手下却又极为熟悉的揉着肚肚的模样,心中松了口气。
可见便是记忆不在,有些事却很难忘记。
或许有一天,凤君也会想起那段甜蜜过的时光吧。
椿予拿了肚肚惯常吃得小鱼干过来,笑道,“这是陛下送给凤君的狸奴,名叫肚肚。”
陛下送的?
颜昭停下手,茫然的神情转冷,“带出去吧。”
“喵?”肚肚不懂,它刚刚正舒服地用小爪子轻轻踩着颜昭的膝头,这会揉在它头上的手一停,当即又软绵绵地喵了几声,似是催促又似撒娇。
“凤君……”椿予显然没料到颜昭会杜绝所有与陛下有关的事务,他唇角一抖,干巴巴地劝着,“您瞧,肚肚什么都不知道。”
“那又如何。”
过往三年,他有过太多次期盼。可又有哪一回真的等到了她的回应。如今她送只猫来,不过是哄哄他罢了。
若他再傻傻捧出一颗真心,到最后也无非是抱着小猫又一次等着遥遥无期的相见。
与其这样,他又何苦作践自己。
“对了,你去寻御前的崔成问问陛下最近的行程。”
颜昭强迫自己不去理还在执著撒娇的小猫,只吩咐道,“切记,此事不可被旁人所知。”
抱起小猫的椿予精神一振,“凤君可是要去寻陛下?”
“说什么胡话。”颜昭瞥了眼很是奇怪的椿予,“陛下处理公务时最是不喜旁人打扰。我去做什么。”
“……”
椿予脸上神色僵住,却也明白这个时候不好再多劝。刚抱着小猫要走,就被颜昭唤住。
“我瞧这猫——”一本正经坐在软榻上的男郎顿了顿,“倒是可爱的紧。”
听到这话,刚刚还尾巴低垂的肚肚登时又热络地喵呜起来,小爪子蹬住椿予,就要往颜昭身上扑。
肚肚虽然不大,却也吃得圆乎。猛地蹦到人身上,还是会有些承受不住。更何况陛下嘱咐过,凤君身子弱,不可让肚肚生扑。
椿予忙抱着小猫放在软榻。他才松了手,肚肚便腻在了颜昭身侧,一面呼噜噜个不停,一面还不忘用小爪子轻轻踩着他的衣袖。
椿予静静退出,将一人一猫留在高深的内堂里。
“肚肚?”
左右四下无人,刚刚还冷漠的男郎忽得弯弯眉眼,小声唤着可可爱爱的小猫。
它一瞧便是有主的,皮毛软绵绵的,手感着实上佳。
颜昭揉了揉它的脸颊下巴,见肚肚一点儿都不排斥,心尖更软。伸手抱起小猫,与它说着悄悄话,“肚肚,要不要吃小鱼干?”
小猫鼻子敏锐,老早就闻到了熟悉的味道。喵喵的更加欢快。
颜昭笑笑,将它放在软榻,“好好好,这就拿给你。”他伸手从一旁的玉盘里拿了条小鱼干过来,小猫也不客气,用嘴一咬,从软榻上跳下,蹲在颜昭脚边认真地吃了起来。
它吃得津津有味,颜昭瞧着心里那股说不出的烦躁也平淡了许多。伸手取过札记,一面喂着小猫,一面看了起来。
“喵——”
肚肚养在宫里本就不愁吃,这会解了馋,在地上伸了个懒腰,便又喵喵叫着让颜昭陪它玩。
它最喜欢的便是早前的绸带。
每回它一叫,眼前的男郎就会拿出绸带逗它。今也不知怎么了。无论它怎么软绵绵地叫唤,面前的人就是没什么动作。
肚肚是只小猫。
它不懂什么失忆不失忆,只轻车熟路地从内殿里寻出绸带,一路叼着放在颜昭膝头,又往后一蹲坐,仰着小脑袋等着。
“这个颜色……”
落在膝头的绸带一瞧就玩过许多回,有些地方还有小猫的爪印。可这颜色,却是他喜欢的。
想起椿予说过这是陛下送他的小猫,颜昭心头一震,有个奇异的想法:或许这个颜色的绸带,也是陛下亲自选的。
可很快,他便把这个念头重重否决。
不可能,他与陛下并非什么情比金坚的爱侣。她并不喜欢他,这件事整个京都都知晓。
他又何必自欺欺人,自作多情。这绸带定是他自己让椿予做的。
毕竟,陛下那么忙,又怎么会记得他喜欢什么。
颜昭自嘲地笑笑,拿起绸带随意地逗着小猫。
偏生小猫皮实,玩了好一会也不肯停。颜昭无奈地弯唇,伸手抱起还要再玩的小猫,“肚肚,明天再玩,好不好?”
虽是商量,颜昭却也没真的打算让一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猫回答他什么。
“喵。”小猫乖乖腻在他怀里。
“你听得懂?”颜昭震惊,他低眸瞧着舒舒服服躺在自己臂弯的小猫。
“喵!”小猫似是在应他。
不知不觉间,窗外已是夕阳。颜昭习惯性地往外看了一眼,伸手逗了逗呼噜噜个不停地小猫,压低了声,“那你说陛下……”
他顿了顿,半是玩笑道,“陛下对我如何?”
这样的话本无需一只小猫来应证,颜昭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问出这个问题。他明明早就知道,她并不在意福宁殿。
他也十分清楚,陛下对他不过是相敬如「冰」
这玩笑下有多少失落的心,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话音落,刚刚还咕噜噜的小猫忽地从他怀里窜了出去,舔舔小爪子,翘着尾巴一低头钻进了桌案下。
瞧瞧,就连小猫听了这个问题也觉得荒唐。
那双漂亮的眸子低垂,将嗤笑掩下。他都这样过了三年,竟还藏着些期盼么?
“江远。”他压低了声自言自语着,“别傻了。”
颜昭蜷缩着侧躺在软榻,眼眸紧闭,生怕那即将到来的夜把心里的苦楚无限放大。
直到毛茸茸的小脑袋在他攥紧的手上蹭了蹭。
吧嗒——
颜昭一睁眼,便瞧见一根落下的木簪。
这是?
他早上醒来时,內侍曾替他要簪发之物。
还不等他细想,肚肚转身又跳下了软榻,不过这回它回来的快,嘴里依然叼着个木制品。
颜昭细细一看,巧了。
这不是大婚时陛下送他的小木剑么?
喂他
早先他瞧得不分明, 这会落在手里的木簪和小木剑,看做工倒是有点相似。
小猫翘着尾巴一路小跑着又跳上软榻,吧嗒——, 一个小木马又出现在颜昭面前。
这回的小木马比木簪和小木剑不知重了多少。
肚肚蹲坐在愣住的颜昭身边, 慢条斯理地舔了舔自己的小爪子。一双圆溜溜的小猫眼偶尔瞥瞥细细观察着这些物件的男郎。
“喵?”
见颜昭看过来,脑袋一歪,侧躺在软榻露出肚皮,“喵——”
颜昭看不明白, 不过当他试探地朝小猫肚皮伸出手去时,小猫叫的越发嗲, 又咕噜噜起来。
摆在面前的木簪,小木剑、小木马的确是出自同一个人手, 颜昭心中又闷又紧, 随手拿了小鱼干给「劳苦功高」的肚肚。
小猫撒了娇又得了小鱼干,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蓦地跳上窗户, 翘着尾巴朝御书房一路小跑了过去。
碧纱窗大开,晚风吹拂着,吹起了男郎规规矩矩梳在脑后的长发。
颜昭沉默地坐在软榻, 目光定定瞧着手边一字排开的这些物件。
这真是陛下送给他的?
小木剑自是无需再想,他记得清楚。这小木马也是个逗乐的玩意,或许是陛下一时兴起随手送的。
唯独这根木簪……
颜昭微微皱眉,都说「日日束发为思君。」陛下不会不知晓送男郎簪子意味着什么。
所以她又是跟过往送来金银玉器一样,只是因为他是凤君,才遣人送来的。
“凤君。”进来关窗的椿予小声禀道, “这会可要送晚膳过来?”
“晚膳?”颜昭叹了口气,用衣袖盖住放在软榻上的这些物件, 有些疑惑,“这几年我何时用过晚膳?”
男子束于内院,若是锦衣玉食,时日一长往往易生胖。是以大晋中的世家男郎,几乎都不用晚膳。
用的少,自然也身形翩然,似是画中仙。
“凤君有所不知,这几月您几乎都是跟陛下一块用晚膳。”椿予低声解释着。
“……你说真的?”颜昭迟疑,伸手在自己腰间摸了摸,脸色一黑。腰间的确比之前圆润了不少。
“这些衣衫都是新做的?”他小心地比划了自己的腰身,沉沉叹了口气。
瞧瞧,晚膳果真吃不得,这才几个月就胖了这么多。如今他忆起了前尘往事,自是不能再跟着陛下胡闹失了规矩。
颜昭摇头,“从今日起,都不必准备晚膳。”
“是。”椿予无声地弯了唇角,躬身退了出去。
依他看,凤君和陛下还是有机会和好如初的。都说「君为悦己者容」,凤君这样注重自身,还不是在意着陛下。
只是凤君还未意识到罢了。
遣了內侍出去,颜昭站起身,正想跟往常一般去御花园转转,再回来沐浴歇息。
刚刚迈出殿门,走上檐廊。肚子里却咕噜一声。
颜昭一怔,当即明白这是早前养成了用晚膳的习惯,这会子骤然停食,肚子饿了的情形。
虽说跟着的內侍都充耳不闻,可这到底有失体统。
颜昭瞥了眼躬身候着的椿予,“你们都退下吧,我一个人逛逛便是。”
左右御花园他也来了无数次,颜昭认得路,宫中又安全。等內侍们都停住身影,他方慢慢迈步,往前继续走去。
夜幕低垂的京都,处处华灯初上。
宫中灯火更是明亮,各处的灯笼、宫灯纷纷点燃。昏黄的烛火将暗夜撕开了一个口子,抖出些光亮,落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颜昭慢慢走在花丛之中,眼眸落在亮处,伸出的手却停在了阴影中。
他开在心中的花早就枯萎,又何必折了枝,断了它的生路。
夜风习习,凉爽之意却在那些记忆中成了一层又一层的冰,从里向外,厚厚裹住了停住脚步的人。
无人在意,无可期盼。
这样的日子,一眼望得到头,他却还要过许久。
颜昭缓缓闭眼,垂下的手无力地蜷成团。
“喵!”一声熟悉的小猫叫声,从耳畔传来。
刚刚还陷入伤感寂寥中的男郎一顿,睁眼的瞬间,就瞧见了过往隔上许久都不会见到的人。
“陛下?”颜昭面上吃惊的明显,尤其瞧见她抱着肚肚的模样,那双惊诧的眸子立时又瞪圆了几分,视线相对,男郎蓦地移开眼睛,低垂下头,恭敬冷淡退后几步,与她行了礼。
要伸出去扶他的手一滞,元苏放下小猫,瞧着对自己避之不及的颜昭,心中越发生闷,只道,“你我之间不必这般见外。”
“陛下仁善,但规矩就是规矩。”颜昭回得平平淡淡,甚至于还往后又退了半步。
过往她会觉得这样的凤君极为识大体,懂礼数。如今却只剩怅然。
元苏心中叹息,“孤没想到你会在御花园。”
她着实没料到他会这般不自在,话音才落,便瞧着那张熟悉的俊脸上泛起丝若有似无的自嘲。
以前她未必瞧得出他神情改变,可知晓了小黏糕那眉眼弯弯甜滋滋与她欢笑的模样。
元苏几乎第一眼就看出来他心绪的改变,是她说错了什么吗?
她摸不着头脑。
颜昭却把脸垂得更低,陛下果真不曾在意过他。若是她曾有过一丝一毫的注意,便会知晓这三年来他几乎都是在这个时辰逛着御花园。
他还在……期盼什么。
难道真的因为她送了个木簪子,就以为她心中也有了自己?
他本就该死心的。
蹲坐在两人中间的小猫左看看右看看,似是察觉了颜昭的低落,起身轻轻蹭着男郎的小腿。
“喵——”
这一声软绵绵的,却也让元苏回过神来,从挂在腰间的荷包里掏出个小鱼干,身子一矮,半蹲着喂在了肚肚嘴边。
刚起身,咕噜——
又是一声腹鸣,声音虽不大,但元苏习武,耳力向来了得。几乎是听得清清楚楚。
她下意识地看向一直低垂着脸不做声的颜昭。
那目光着实太过明显。
颜昭原本还打算装傻充楞混过去算了,被她这么一瞧,心中尚未有什么波澜,耳朵却是不由自主地烧了起来。
“没用晚膳?”元苏的声音一出,颜昭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他点点头。
元苏眉心微蹙,“不吃饭怎么行,你身子才好些,得好生养着。你瞧——”她的手很是自然地抚在他的脸颊,“面色才红润了一些,若是不吃晚膳,又会病恹恹的。”
颜昭没料到她会这样亲昵,一时之间忘了躲闪。
再者,他面色红润也不是因为这个。
男郎愣在原地,元苏眉心蹙得越发明显,不对。他的脸怎地这么烫。
她顺手就搭在他的额前试了试,再瞧他单薄的夏衣,面色一冷,严肃道,“你怎得既不吃饭也不穿暖和些。”
“陛下。”回过神来的颜昭不露痕迹地避开她的手,低道,“夏夜炎热,这些衣衫足够的。”
“胡闹!”
元苏有了怒意,她细心养了许久的小黏糕,才一日没照顾,便这样作践自己。
她本就闷了一天,这会似是寻到了出口。伸手抱起倒吸一口凉气的男郎,也不顾他是不是不愿,大踏步往内殿走去。
“陛下。”骤然落入她的怀抱,颜昭浑身都不自在,才要搬出规矩礼法。
就被元苏佯怒瞪了一眼,“如今已是夜里。”
白日就算了,都入了夜,她的夫郎还能抱不得?!
两侧候着的仪仗全都静默地低垂着头,椿予眼尖,老远就瞧见被陛下打横抱着的凤君,当即福至心灵,悄声命几个得力的內侍早早折回布置着内殿。
从御花园到檐廊,从檐廊到了内殿。
明明软榻和拔步床就在眼前,元苏却没有把人放下来的意思。
“陛下,可以放我下来了。”那双清亮的眸子满是诧异,却也十分不解,今日的陛下奇怪极了。
过往只有在情动时才会拥住他的女郎,今天却是毫不在意那些规矩,她变得不同又有些陌生。
颜昭小心地打量着抱着他在内殿转来转去不知在寻什么的元苏。
还是椿予机灵,拿了这几月颜昭最喜欢的软垫过来,往软榻上一放,元苏果真放下了颜昭。
“这软垫里有些对身子好的药材,你平日里要常坐。”元苏眉心还蹙着,才要伸手再试试他的额头温度,就被颜昭侧脸躲开。
“陛下,我没事。”他还是不习惯,即便她是善意地靠近。
“怎么会没事,刚刚不是饿了?”元苏话音才落,转头就传了崔成,“让御膳房准备吧。”
“陛下——”
元苏知晓他要说什么,只道,“孤还没有用膳。”
“……”他就是在心冷,也还是她的凤君。陛下要在福宁殿用晚膳,他绝不能说出个不字。
只是那一道道菜肴呈上,却都是他爱吃的。
一张桌,她坐在上首,他就只能坐在她的对侧。
內侍躬身在两人身边布菜,明明是最正常不过的情形。到嘴里的菜却没了滋味。
元苏看向离得老远的人,手中的筷子一停,吩咐道,“你们下去。”
“陛下,可是他们手脚笨,服侍的不到位?”颜昭是后宫之主,自是要问得清楚。
元苏没有应,只神情冷淡的坐着。
颜昭熟悉这样的她,这才是与他成婚了三年的女郎。他略微放松了心神。
如今內侍们都被遣了下去,他便只能站起,亲自执筷替元苏布菜。
“这个虾,孤尝着味道有些怪。”
元苏抬眼,夹起剥好的虾顺势喂在靠近的男郎口中,“你觉得如何?”
颜昭细细品尝着,刚要摇头。唇边又递来一勺鲜嫩的鱼肉,元苏神情却漠然极了,“这个味道也不对。”
夜趣
“不对?”
若只有一道菜陛下尝着不合适, 那或许是人的口味有异。但要是接连几道菜都不对,那其中的问题可就多了。
颜昭入宫前,便由家中长辈多方叮咛, 务必要照顾好陛下, 免得丢了颜家脸面。
他心中担忧,生怕是自己忘了的这段日子里,没有人叮嘱元苏吃药。
颜昭可记得陛下早前一直服用着一剂很特别的丸药,吃过之后周身便会有股冷香。
如今他离得近, 却没有闻见。
思及此,那双漂亮的眸子便瞧向了元苏, 旁的不说,光是这样细细看着, 陛下的确是比早前消瘦了些。
他心中咯噔一下, 愣神间,只觉得手臂被人拉着,整个人顺势就坐在了元苏身边。
清蒸的鱼肉鲜美, 入口即化。
颜昭吃相惯来文雅。
元苏眉眼微微有了笑意,又生怕惊着明显有心事的男郎,倒是没直勾勾地瞧着他, 只用余光时不时地瞥一瞥。
手中的筷子不停,把桌上的菜肴一点点夹在自己的盘子里,寻着借口每样都哄着他尝了尝。
宫中御膳向来繁复,就是每道菜都用上一口,也能吃个七七八八。
“陛下是觉得这些菜都不合胃口?”
一顿饭下来,她的筷子没有停, 吃的却少。他虽没怎么动筷,却也被她喂了不少许。
“倒也不是不合胃口, 只是孤近日不知怎么了,每每用饭都觉得食不下咽。”元苏知晓他最是尽责,一旦涉及到她的身子康健问题,颜昭总是格外小心谨慎。
也只有此时,那双漂亮的眸子才会担忧起来。
像极了她的小黏糕。
元苏轻叹,也不知自己过去怎么会觉得这样清冷端方的凤君很好。
明明他的尽责是因为身份,不是因为仰慕。可她过去竟没有觉出丁点问题。
如今她抱过甜滋滋的小黏糕,再瞧此刻的凤君,才发觉她与他之间不知何时已经生疏至此。
他分明还在那,却隔着冷人心的厚冰。她捂不化,却也不想就这样把他留在身后。
元苏说了谎。
“陛下早前吃的丸药呢?”颜昭果真皱起眉头,仔细问道。
“那些丸药已经没了效果。”元苏没料到他还记得自己吃药的事,顺着他的话道,“过几日孤会请素月先生入宫,到时候也让她替你瞧瞧。”
“我无碍的,不过是忘了些事罢了。”
左右那些记忆有或没有与他意义都不大,颜昭摇摇头,只道,“陛下是大晋之主,陛下的身子康健关乎大晋国运,若真是不舒服,万不敢有任何耽搁。”
“既然那些药无用,陛下不如明早就请素月先生入宫,开些新方子。”
身侧的男郎坐得笔直,明明两人之间只有半臂的距离,他却好似坐在了雪山之巅,神情淡然,眉眼低垂着,仿佛塑了一层霜,叫人无法触摸。
若是从前的小黏糕,这会定然早就欢欢喜喜窝进她的怀里。
元苏又叹了口气。
颜昭不知她心中所想,以为她也是担忧自己的身体,便道,“陛下也不必太过担忧,素月先生医术高明,定能调理好陛下的身子。”
“素月先生医术是不错。”元苏看向他,生出些怅然,“但有些病,或许药石无用。”
她的眼神分明是看着颜昭,偏生颜昭却觉得,那目光仿佛透过了他,再看向另一个人。
“陛下……”他并不在乎她到底在念着谁,只不过听她这样说。
她的病……很重吗?
收拾好碗碟的內侍早就悄悄退了出去,明亮的内殿里,元苏却是背光坐着,单手撑着脸,静静看着他。
那目光远比夜色更为深沉,比古文更加晦涩难懂。
她的人分明就坐在身侧,却如同之前的每一回,心思早就飞远。
颜昭侧开眼,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
“陛下——”
沉寂下来的内殿,两道声音不约而同地碰撞在一起。
元苏停下,示意颜昭先说。
“陛下,如今夜已经深了。”
颜昭记得她早先说过今晚不会来福宁殿过夜的,这个时辰他也差不多该沐浴准备歇息。但他怎么瞧,都没发觉陛下有要走的意思。
男郎小心地提示着。
夜深?
元苏朝窗外看了眼,再瞧低垂着眉目的颜昭。他如今还是那个性子内敛的男郎,不似小黏糕,会直白地让她留下来,不准走。
虽说凤君这话的意思隐晦,但元苏已经领悟。她颇为认真地点了点头,负手往御池走去。
崔成提着灯笼在前引路,余光里,冷脸一日的元苏眉眼弯弯,显然心情舒畅了不少。
攥在手心的提杆蓦地抓紧,崔成低下头,死死压住心头不断涌上的酸涩。
靠近内殿的偏房里,尚有一处沐浴的地儿。早前颜昭觉得御池太过宽大,便让人在此处单独起了一方小池子。
这会椿予一面在注了水的小池子里撒着花瓣,一面小心打量着舒服泡进去的颜昭。
“凤君。”
他欲言又止,颜昭斜眼睨他,“这里没有旁人,你但说无妨。”
“是。”椿予低垂下头,恭恭敬敬道,“这几月里凤君都会帮陛下擦背,今夜可还要准备擦背的物件?”
“擦背??”
颜昭将将才放松的神经蓦地绷住,究竟他忘了的这几月,还做过什么蠢事。
“陛下不是一向不喜有人在旁伺候的吗?”颜昭扶额,只觉得自己荒唐至极。
椿予脸上一红,却也不好说这些日子在御池外听到的动静。
起初凤君是老老实实替陛下擦背的,但夜夜沐浴,擦背这两字到后来便也不仅仅是擦背。
显然面前的凤君并不知晓这其中有多少旖旎。
“罢了,总归陛下已经离去。”颜昭顿了顿,低声又问道,“我可还做了什么丢脸面的事?”
椿予慌忙摇头,“凤君一向端方。”
不过他跟随颜昭多年,稍稍细想也知凤君所谓的「丢脸面」大抵指的是什么。
诸如那些白日摇舟、晨起贪欢之类。
但这些椿予可不敢多嘴,凤君脸皮薄,若是知晓自己当真做了这些与礼法规矩不合之事,定会羞愤欲绝。
椿予是他最为信任之人,听了他的保证,颜昭悬着的心渐渐放了下来,他就知晓自己即便失忆,也绝不会做出有悖礼法之事。
颜昭沐浴回来的时候,内殿里的莲灯已经熄灭了几盏,明暗越发浑浊,却又不会完全陷入黑夜之中。
拔步床上的轻容纱低垂,颜昭拿棉巾又擦了擦发丝上残留的水珠,这才缓步往床榻前走去。
也不知今夜里,又要失眠到几许。
他唇边有着泛苦的笑意,快到床榻前,脚步却蓦地顿住。
那张白玉似的俊俏面容难掩惊诧,一双清亮的眸子怔怔瞧着侧躺在拔步床上,应声看来的元苏。
“……陛下,你,你怎得……”
元苏挑眉,静静等着他的后半句。
若是问她为何在这里,总是有些失礼的。颜昭话锋一转,“你怎得还没睡?”
“自然是在等你。”她答得自然。
颜昭越发的不自在,今又不是什么祖制的日子,她留宿的话。那他是要侍寝还是……
这是过去不曾有过的情形。
颜昭紧张地攥着手,杵在原地。他并非排斥她的亲密,只是陛下今日实在太过奇怪。
她做了许多与之不符的事。
难道就是因为病重?
想到这,颜昭忽得顿悟。是了。刚刚陛下提及「药石无灵」,椿予又说这段日子陛下几乎都留在福宁殿。
她定是觉得时日无多,想要留下自己的血脉。
这样一来,陛下的种种怪异之处就都能解释的通。
颜昭心中有了数,神情也镇定不少。他脱了鞋,缓缓坐在拔步床上。虽说过往她们也行过敦伦之礼,但那会陛下都会先熄了灯。
她不喜欢瞧着他。
颜昭瞥了眼四周还亮着的莲灯,刚犹豫着要不要唤人进来吹灭。腰上一暖,却是元苏替他盖了薄被。
“在想什么?”她的声音轻缓,近在咫尺。
“没……没什么。”
颜昭耳尖一红,总不好直接告诉她,他在想灭灯之后该怎么钻进她的怀里,然后依照祖制,努力替她留下血脉。
那档子事,他拢共也就有过几回,并不是十分的熟练。
颜昭后背僵硬,正在心里做着准备。
“喵!”一声软绵绵的猫叫从薄被里传来。
“肚肚?”男郎刚刚还不甚自然的神情一松,稍稍掀起薄被,就瞧见一颗圆乎乎的猫猫头从里面探出,小猫咕噜噜地躺在两人之间。
先是瞧了瞧元苏,又看了看颜昭。
一翻身,便直溜溜地钻进了元苏怀里,舒服地眯起眼,任由元苏揉着它的下巴,小尾巴一甩一甩,却是极为轻柔地次次拂过颜昭露在薄被外的小臂。
它倒是懂得左右照顾,颜昭无声地笑笑。
刚刚还腻在元苏怀里的小猫一扭身,圆溜溜的小猫眼看着颜昭,见他也看了自己,小爪子在空中一勾,翻身又钻进了元苏怀里。
“你这小东西。”元苏淡淡一笑。
肚肚耳朵动了动,又扭身转向颜昭,用小爪子拍了拍他的手臂,一翻身又熟门熟路地钻进了元苏怀中。
直到肚肚第三次示意,元苏也发觉了小猫的意图。她颇有些意外,不过这些天小黏糕跟她腻在一处时,肚肚也看见过几回。
多半是在那时候学到了精髓,又好奇于此刻她们两人之间的陌生,这才「知恩图报」的教着颜昭。
她心中十分安慰,足见她那些小鱼干当真是没白喂。
就是不知道颜昭有没有领悟。
元苏不动声色地瞧向明显惊住的男郎。
“……”
这会就是颜昭再迟钝,也大概能瞧出个名堂。肚肚这是……在教他怎么钻进陛下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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