耍赖
这小猫当真是成了精怪。
颜昭暗暗咋舌, 却也没了早前那份拘谨。该来的总归要来,他既嫁了这个人,身子无法随着自己的意愿, 那颗心总是管得住的。
男郎面上渐渐平静, 说来也怪,等他靠近元苏,刚刚还腻在两人中间的小猫尾巴翘起,慢条斯理地舔舔自己的小爪子, 轻盈地跳下了拔步床。
拢下的床幔影影绰绰透出两个身影。
元苏低眸,瞧着僵着身子, 没有半点悸动的人靠近,他紧闭着双眼, 似是要赴死一般决绝。手指轻轻搭在自己腰带, 没有半分犹豫地就要解开。
“孤……”
过往她不曾见过他真正动情的模样,只当这是他内敛矜持所致。可如今她知晓了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情动时会有多似水潋滟,也清楚小黏糕心绪激越时会有多喜欢黏着她, 靠近她。
元苏便明白,此刻的颜昭是很不情愿的。
“……今天还未到祖制的日子。”
她轻轻压住他的手,替他盖好薄被, “孤只是来陪陪你。”
明暗交错的内殿里有了刹那的静谧。
颜昭睁开眼,有些惊讶。这三年来,他曾无数次期盼过、幻想过她说出这句话的情形。
过往有多希冀,时日一长,就有多少心灰意冷。
如今他没了那样的期盼,她却这样温柔地拂过他的手, 说出了曾经他最想听的话。
多讽刺。
颜昭低垂下眼帘,掩住自嘲的情形。
她是大晋之主, 天下都是她的,又何况是一个小小的他。
躺在她身边的男郎蜷缩着身子,虽说靠得近,却又微妙地与她离着些距离。
元苏微微叹了口气,却也不好现在离开。宫中虽守卫严密,难免有些嘴碎的乱嚼舌根。若是再传回他耳里,只怕又会多想。
才一日功夫,她的小黏糕眉眼就寡淡寂寥了许多。要是再听了些胡话,岂不是更伤心。
她想到这,单手撑脸假寐着,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拍在他的后背,一下接着一下,像是小时候被哄睡的节拍。
好在颜昭虽不情愿,却也没抗拒的太过明显。
男郎小心翼翼地掀起一条眼缝,入目的陛下还是原来淡然的模样,可那神情里的一丝丝温柔,却是极为陌生。
原来她……也会有这样的神情吗?
颜昭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受。元苏的改变虽然细微,却是真实存在的。
所以真的是失了忆的他得到了她的心……吗?
他思绪纷纷,一颗寂寥的心似是在寒冬里从厚厚的冰层中跃入了深寂的湖水之中,除了一层一层继续结上冰之外,尚有刺骨难略的痛。
他三年来都做不到的事,失忆不过几月,竟成了真。颜昭眉眼泛苦,却也莫名地生出了妒忌与不甘。
是他又不完全是他。
罢了,有什么关系。总归她也不过是一时兴起,觉得新鲜而已。这世间的女郎又有几人愿意只与一人相守到白头,更何况她还是这样尊贵的人。
单是这偌大的后宫,数过往古史,就没有空置过。
更何况,陛下的身子如今还虚弱着。
说句大不敬的,自成了婚,他的生死就全在她的一念之间。若陛下真的药石无灵,时日不多,那没有留下血脉的他多半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宫外的那处不知寺,是历来被撵出宫的君侍住所。
不知不知,不知春秋,不知日月。是座进去就不会再出来的活人坟墓。
或者
那双悲凉难掩的眸子定定瞧向假寐的女郎,他也可以随她一起去了。
即便她不喜欢这样的他。日后也是两座坟头,离得近却也远。就像现在的她与他。
“在想什么?”
颜昭还在胡思乱想着,元苏的声音像是一阵穿过寒冬的暖风,徐徐在他耳边响起,那双惯来淡漠的眸子不知何时睁开,认真地瞧着神情泛苦的男郎。
“我……”
咬紧的下唇被人用手轻轻拂过,万分珍惜。
颜昭一愣,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即便失忆的他与陛下相处的很好,可眼下他的确还做不到。
“我只是在想陛下的病。”
“孤的病?”元苏忖了忖,低道,“可想出什么来了?”
她的小黏糕,原来是想这个想的眼尾通红。元苏憋闷的心渐渐舒缓过来,手指挑起他落在肩头的发尾,轻轻绕了绕。
面前的人微微扬起脸,“陛下,你可还有什么想做的?”
“孤?”
他问得认真,元苏沉吟了片刻,也严肃了起来,“首先大晋军饷向来是个复杂的问题。其次朝中老臣文武相轻,再者——”
这些都不是男郎喜欢听的事,可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却极为真挚,似是要把她的话都记在心里。
元苏心中一软,想起早前他说过的事。声音柔和地低道,“孤也想有个孩子。”
一个像她,也像他的孩子。
孩子?!
哪怕早就做好了准备,听到元苏亲口说出这两字时,颜昭还是难抑地从心底生出悲凉。
她便是想要个孩子,也不愿与他。
想起她压住自己解衣的手,想起阮程娇托他的事。
颜昭咽下一缕苦涩,强迫自己不要再伤心难过,只挂起个笑,“那……陛下后日晚膳后可还有别的安排?”
其实椿予已经在崔成那打听过。但颜昭仍是谨慎地又问着。
元苏想了想,摇头。
今崔成就跟她禀过福宁殿问了自己的行程安排,看这样子,定是颜昭准备要与她做些什么。
她微微弯唇笑道,“江远可是有什么安排?”
话音落,就对上一副震惊的眼眸,“陛下怎得……怎得知晓我的小字?”
这一日,他光是惊讶愕然就好几回。
瞧见他怔愣的模样,元苏心尖微酸,越发觉得过往慢待了他,忍不住伸手摸摸他的脸颊,“你是孤的夫郎,孤本就该知晓的。”
“孤还知道江远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
这些稀松平常的事,竟也在天下大事间排上了一点位置,留在了她的心间。
颜昭蓦地低垂下眸子,手指攥紧衣袖。
严寒已久,这一点热意零星犹如隔靴搔痒。几乎是低眉转脸的瞬间,他就已经平复下来。
“那就请陛下到时往浮玉轩一聚。”颜昭声音没有波澜,更没有欢喜之意。
神神秘秘。
元苏捏捏他的耳垂,“也好,那就后日晚膳时分,不见不散。”
一夜平静。
天麻麻亮的时候,还不等崔成在外喊夜。蜷缩了半宿的颜昭已经睁开了眼,他怔怔地瞧着搭在自己腰间的手臂,她抱得紧而他竟也在夜里熟睡时不知不觉地依偎了过去。
等等。
熟睡??
他居然不再辗转反侧,夜不成寐了?
这样的认知叫颜昭更加吃惊,说起来昨的晚膳,他也用了不少,却没有积食。
他似乎比几月前身子康健了不少。
意识到这些,颜昭蓦地看向还在熟睡的女郎。
“……醒了?”睡迷糊的元苏习惯性地收紧手臂,低头在他面上亲了亲,她越是随意,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就越诧异。
他仍是不习惯与她这样亲密,可即便他早就寒了心,这会也并不觉得难忍。
相反地,那藏在发丝里的耳尖偷偷发红。
一双眼不知不觉间弯弯,含含糊糊“嗯”了一声,却没有跟往常留宿时那般唤她起床去早朝。
他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抑或是等着什么。
“还早呢。”元苏将头埋进他脖颈,整个人几乎覆在了他身上,“孤再……再眯一会。”
她昨夜里睡得并不安稳,直到身侧的男郎气息绵长,才渐渐睡熟。
“陛下。”
这样可与礼不符,颜昭声音低,本想悄悄在她耳边说一声,自己先起身。偏生元苏这几月与他玩闹惯了,这会没大醒,只迷迷糊糊听他唤了自己。
当即朝着他的唇吻了过去。
习武多年就这点好,饶是闭着眼,也能准确无误地寻到她想要的地方。
唇舌相碰,奇异的感觉麻酥酥地从后背散开,一层一层犹如暗涌的波浪,将晨起的寒意慢慢推散。
薄红爬上眼角眉梢,不安分的手指却已经轻车熟路地从衣领探了进来。
“陛下……”颜昭酡红着脸稍稍止住她要往下走的手,声音都结巴了不少,“该,该起了。”
天就要亮了。
他颇为严肃地瞧了眼透窗而来的晨光,仿佛刚刚那攥紧了手指,情动不已的并非自己。
“孤不想起。”
她甚少这样耍赖,颜昭瞧着新鲜好奇,只耐心地又低道,“陛下得去早朝。”
“那孤也不想起。”
“陛下。”颜昭叹气,只把自己散开的衣领又好好拢紧,“崔成在外面候着呢。”
元苏比他叹得更深沉,手从颜昭捂紧的衣领挪开,划到自己脸上指了指。
见男郎怔住,有些不知所措。
元苏又指了指自己的侧脸,催促道,“江远可得快一点,崔成在外面候着呢。”
“……”
她这是把他的话原封不动地推了回来,颜昭眉眼微微皱起,并不打算如她心意。
她们……明明就已经亲过了一回,就在刚才。
哪里能继续这样,他不动,她亦不动,气氛一时僵持起来。
颜昭到底还是担忧她真的不去早朝。毕竟,在他脖颈处赖着的气息渐渐绵长起来。
但是说到底,他更担心的是自己。他到底是个男郎,一大清早就被自己的妻主亲了又亲,哪里还能再与她靠得近些。
颜昭不露痕迹地侧开身子,才动了动就被元苏一把抱住。
她稍稍挑眉,有些意外小黏糕身体的诚实。
元苏脸上的神情改变极为细微,偏生颜昭留心观察着,稍稍一想便知她觉出了端倪。
罢了,罢了。
他心中又羞又恼,面上却还装作镇定,只轻柔地捧住她的脸凑了过去。
惊喜
他的气息越来越近, 眼瞧着就要落在自己侧脸。
元苏轻巧地一侧身,避开了这个耍赖得来的吻,她看了看外间天色, 做出副后知后觉的神情, “原来天色这般亮了,孤记得凤君说过,白日不可贪欢。罢了,罢了。”
说罢, 她颇为惋惜的摇摇头,瞥了眼愣住的颜昭, “古礼还是得遵。”
“……”
颜昭沉默,明明说要亲亲的是她, 如今说要遵礼的也是她。
左右他只是奉命行事, 本不该有什么心绪波动。
偏生被她这么一捉弄,他却生出些执拗。
说好的事怎么能不做数!
总归她们已经是妻夫,还有什么没见过没做过的。颜昭心一横, 一手撑在柔软的床褥上,一手攀住她的肩头,利落地在她脸上轻轻略过。
瞧, 陛下还不是没反应过来。
他尚未察觉自己心态的改变,眉目中的得意之色尽显。下一瞬,天地骤然颠倒。
明亮的天色里,她似是唯一的夜,遮住了所有的光亮。让他只瞧得见她一个人,唯有她一个人。
他的下巴被轻轻抬起, 配合着她的低头,薄唇一点点染上艳丽, 舌根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发麻,甜酥酥地涌入气血,吞没了他的神志。
就连他克制而攥紧的手指也被人细心柔和地展开,向上举起,重新交握在一处。
衣领早就被胡乱的蹭开,细密的吻顺着白玉般修长的脖颈一路往下,半点都没有迟疑。
世间勤者得万物,雪中红豆最相思。
元苏深知这个道理,采撷红豆时勤勤恳恳,引得男郎不得不挺起腰身,只想凑得更近些。
“陛下……”
那双清冷的桃花眼不知何时噙了泪意,眉头紧锁,刚刚唤她。
“陛下,时辰到了。”崔成的声音冷不丁从窗外响起。
忙碌的元苏顿住,卡在这不上不下的情形,心中直懊恼。刚刚只是想逗逗小黏糕,谁成想一挨上他,哪里还克制的住,早就忘了还要上朝这事。
她眉心紧蹙,瞧着好不容易喘匀了气息的颜昭。男郎眼眸中全是情动的模样,薄唇润润地泛红,一开口声音还微哑着,“陛下,唤崔成进来伺候梳洗吧。”
“你……”
都是成过婚的人,他如今的情形,元苏最是明白。她稍稍算了算时间,低首问着被她惹出火来的男郎,“倒是还有点时间,孤帮你?”
“不用——”
颜昭话音未尽,就被元苏重新渡了气息过来。碍事的中衣被随意的撂出,自他解了余毒,这还是她们正经八百的第一回。
结实的拔步床难得生出咯吱的声响,低垂的轻容纱床幔涟漪不断。
崔成就站在窗外,躬身低头等着里间的吩咐。
他靠得近,自然也听得多。掖在袖里的手死死攥在一处,方抑制住心头的酸意。
只一回,她自是不够的。
但时间这样紧迫,元苏也是使出了浑身解数,才将将灭了两人的火。
男郎俊俏的面容上透着薄红,鬓发也湿透了不少。仰面躺在枕上,气息还未完全恢复,就被元苏胡乱地又亲了亲,玩笑道,“怪不得古礼说此事需得夜行,看来白日的确是事情太多,施展不开。”
“陛下!”颜昭嗔怒,却也不好再说出什么,毕竟他亦是参与其中,没有推开她,行劝谏之行。
他恼得是什么,元苏心中清楚。只勾唇笑笑,伸手替他盖上薄被,亲昵地揉揉他涨红的脸,“好,好,好,孤不说便是。如今时辰还早,你再歇歇。”
“我伺候陛下梳洗。”
一个合格的凤君,自是要经手她的一切。刚刚是他身子不方便,才说了让崔成进来伺候。
如今他解了困顿,哪里还能躺在这。
“江远可是不喜旁人照顾孤?”元苏半是玩笑地按住他的肩头,止住他起身的动作。
本是揶揄的一句话,却好似醍醐灌顶,惊醒了梦中人。
颜昭愣住,他怎得从未想过这个?
他一直都认为自己已经心灰意冷,不会对她再有期待。可有关她的一切事,他却事事都仔细谨慎。
过往他总说自己做不了她的夫郎,那必要做一个合格凤君。
但若要细究其中,这点子执拗的背后——
颜昭蓦地停下思绪,摇头将那呼之欲出的本意散得干干净净。
“原来真的不喜欢。”
元苏见他摇头,只当他是回应自己的问话,神情略略正经了些,刮了刮他的鼻尖,“孤知道了。”
知道?
她知道什么了?
颜昭抬眸,抱紧遮身的薄被。他知晓元苏是位极厉害的女郎,尤其是观人这一块,几乎从未看走眼。
莫不是他刚刚神情有异,才被她猜出了心声?
“孤也不喜欢旁人伺候孤穿衣。”元苏拿过衣架上新备的衣裙,冲他微微一笑。
那笑容明媚,似是暖阳入冬,一点点化开厚厚的冰雪。
咚咚——
那颗本该沉寂的心忽得被牵动,咚咚咚——
纷乱的心跳一如大婚时初见的模样,颜昭一顿,捂住心口,他定是鬼迷了心窍。
三年的冷待,难道还不够他积攒教训?
她若是真心待他,又怎么这会才使出这些万般手段。足见她并不是不会,只是不曾用心。
将将活泛的心重新被那些日日夜夜的期盼失望冰封起来。
颜昭冷静下来,瞧着元苏负手往外去的身影,寂寂的闭上了眼。
他一点也不在意。
真的,一点也不。
七月夜短昼长,眼瞧着崔成又是在这一日夕阳西下,红霞漫天时掖手前来,说着陛下今夜怕是不能来福宁殿的情形。
颜昭莫名地松了口气。
看吧,她果真只是一时新鲜才会对他那样温柔。他果真不必想的太多,陛下就是陛下,她需要的不过是一个乖顺听话的凤君,绝不是一个黏着她的夫郎。
他唤过椿予,压低声吩咐道,“你与阮将军说一声,明晚浮玉轩。”
“是。”
椿予虽然不解,但主子的吩咐总是没有错的。他忙去寻了阮程娇,见她也是一副心领神会的神情,当即觉得有些不对。
入夜的时候,憋了半日的椿予到底没忍住,悄声劝道,“凤君,虽说过往陛下是甚少往后宫来,但这几月的确与您相处的极为甜蜜。那阮将军再好,终究也是陛下近臣。”
“有话直说。”颜昭放下手中的札记,有些困惑地看他。
“凤君,奴并非是见不得您得偿所愿。只是您已经是凤君,就算是再相见恨晚,也不好与阮将军夜里相聚。”
“这宫中处处都有眼睛,就算咱们做的再隐蔽,也难保不会被陛下发觉。更何况,奴打听过了,明晚陛下并无安排,多半是会来福宁殿的。”
椿予战战兢兢叩头,“若是您当真要去浮玉轩,最好避开明晚。”
“你——”颜昭被他那一本正经又无可奈何的语气气笑,“我岂会是那般不知轻重之人。”
“您是说您并未与阮将军……”椿予唇角几乎压不住,登时喜气洋洋起来。
“这是自然。”颜昭瞥了眼椿予,“倒是你,怎得会这般认为?”
“奴,奴也是看阮将军今日的神情不太对。您也知晓,阮将军向来都是冷着一张脸极为吓人,今奴传了话去,阮将军的神情怎么说呢。”
椿予绞尽脑汁地想着词,谨慎地往外瞥了瞥,低道,“有一点点期盼。”
所以他才会误以为成那样。
“期盼是自然的。”颜昭并不打算说出阮程娇的身份,是是非非都与他无关,他不过是搭桥铺路的人。
“明夜里,浮玉轩周围不许旁人靠近。知道了吗?”他细致地叮嘱着椿予。
明月照得夜凉,万籁寂静的时候。
颜昭侧躺在拔步床上,手枕在脸下,静静瞧着那随窗而来的脉脉清辉。心中却是困惑的。
若说陛下已然「药石无灵」,那身子自是大不如前才对。
可一想到清晨的动静,饶是他再压制心绪,此刻也难免又红了耳尖。
不过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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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陛下今早的确有些不同。过往她虽不常来,但每到祖制的日子,却也得来上几回才会停歇。
不似今日,只浅浅一回就偃旗息鼓。
看来陛下的确是身子有恙,但也不能完全这样盖棺定论,毕竟今晨的时间不允许。
他胡思乱想了好一阵,只烦恼地将薄被盖在脸上。无论如何,这御林军的统领玉佩才是他抓得住,能放在身边的护身符。
白日漫漫随流水,颜昭也没闲着。这几日京都里成婚的人家多,有好些都上了折子,请元苏前往观礼。
他自是要把时间都挑拣出来,再呈给陛下。
整个白日,肚肚都翘着尾巴绕着他不停地蹭来蹭去,颜昭时不时就要停下手头的事务,抱起它逗逗,倒是也没觉得宫中冷清。
眼瞧就要到他与陛下约定的时间,颜昭放下腻在他怀里呼噜噜的小猫,喂了它一个小鱼干,“肚肚乖,我要出去一趟。”
也不知怎地,今天的肚肚格外黏人。喵呜喵呜叫唤着,就是不肯从他身边走开。
总归今夜的主角也不会是他。
颜昭叹了口气,认命地抱起肚肚,“那一会你可要乖乖的。”
红霞镶着金边铺满天际的时候,颜昭到底还是由着椿予替自己好好装扮了一番。
元苏到浮玉轩的时候,恰巧碰到颜昭下辇车的模样。
他今日穿了一身竹青色的外衫,腰身挺拔似是一支苍翠的竹。眉眼清俊,飘逸的广袖被风一吹,金线祥云泛出耀眼的光,如果没有那只腻在他怀里胖乎乎的小猫,仿佛要飞上云端的仙。
元苏只瞧了一眼,便弯了唇上前。
“陛下。”颜昭停住脚步,站在离她一臂远的距离,行礼。
倒是他怀里的小猫热络,冲着元苏便是一阵软绵绵的喵呜,小爪子往前伸着,显然是要她抱。
“陛下。”趁着元苏逗肚肚的空挡,颜昭遣了周围的內侍离去,低道,“今夜,只我们两人在浮玉轩,好不好?”
他头一回说这样的话,原本还觉得万分艰难,却不想对着她,几乎没有考虑,便极为流畅地说了出来,甚至于语气比他白日里在福宁殿练习时还要自然。
颜昭低下头,心中却是忐忑。帝王的安危自古便是大事,他这话一出,便是让她连暗卫也一并撤去。
毕竟阮程娇今夜献舞之后究竟会如何,谁也无法预料。
“只你我两人?”元苏有些吃惊,眼前的男郎到底不是早前喜欢黏着她的那个小黏糕了,他骤然说出要独处的话,的确是出乎了她的意料。
不过,小黏糕就是江远。
他肯费心安排这些,自是有一番好意。元苏并未犹豫,点头应允的刹那。颜昭果真松了口气,连带着那双漂亮的眸子都有了神采。
天渐渐黑了下来的时候,她们晚膳也一并用过。
“陛下。”矜持了好半晌的颜昭低低开口,“我有些不舒服,先暂离去一会。”
“不舒服?”元苏却不似他意料中那样淡定,眉眼蹙紧便要召御医前来。
“陛下,我没事。”
这一下唬得颜昭有些手足无措,忙摇头,“我只是……只是……”他也没怎么说过谎,忖了又忖,方憋出一句肚子疼。
可那神情分明就已经露馅。
元苏一顿,想起他刚刚所说之言。心中登时明了,她的小黏糕呀,定是准备了惊喜。不然也不会特意约她来浮玉轩。
她到底还是担忧,只又问道,“当真无事?”
颜昭立马摇摇头。
元苏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眼瞧着他飞快离开,越发笃定了自己的猜测。
果不其然,不多时。
浮玉轩看台上落下一层轻容纱,鼓乐响起的瞬间,一个翩然起舞的身影朦胧映出。
元苏不由得弯了唇,刚刚小黏糕憋红了脸,原是为了这个。
托他
这支舞很特别。
不单是鼓乐配合, 就是那广袖扬起的力度,都与宫中那些云郎极为不同,翩然的衣袖在他的手中仿佛是一面扇, 随着身形改变而变幻出不同的形状。
就是那合着鼓点旋转而舞的脚步, 也极为稳扎。
元苏撑脸倚在扶手,心中不由得暗暗赞叹。
这一支舞,显然是花了很久的心思编排过的。只不过——
元苏微微蹙眉,有些看不真切轻容纱后正起舞的人影。小黏糕她是熟悉的, 只是今夜里这正翩然起舞的身形,不知为何, 总是与她心中的他有些分别。
但浮玉轩里只有她们二人。
元苏轻叹着一笑,只怪自己太多疑。
小黏糕为她花了心思, 她却还在在胡思乱想。元苏摇摇头, 开始在心中搜罗着一会要夸赞他的词。
她甚至都能想到小黏糕捏着手指听到她的话时,那弯弯似月牙的眉眼。
也不知他是不是恢复了记忆。
回想起他刚才与她说「今夜只她们两人」的模样,元苏心中微动, 凤君不会有那样的语气,只有她的小黏糕才会这样怯生生的,小心翼翼藏着笃定与她说话。
看来, 他多半是想起了一些。
元苏越想眉眼中的笑意就越深,再看轻容纱后翩翩起舞的人,那脚步哪里是踏在了台上,分明就是落在了她的心里。
不过——
颜昭也会剑舞?
眼见台上的人从腰间抽出木剑,元苏唇边漾起的笑意凝滞,有些吃惊。她缓缓坐直身子, 一瞬不瞬地瞧着台上那利落的身影。
也不知怎得了,她莫名地就想起了那些年在荒漠雪山时, 曾无数次瞧见的那支舞。
不过程娇是女子,而台上的明显就是一个男郎。
不,也不是没有可能。
元苏忖了忖,身子放松地向后一仰,靠在椅背。小黏糕花了这么多心思,自是要投她所好。
宫中云郎的舞虽好,却也少了些洒脱与力量之美。
看来这回小黏糕定是做足了准备,这才在前几日唤程娇去了福宁殿。原是为了跟她学剑舞。
元苏心中恍然大悟,却也隐隐担忧。木剑虽不锋利,却也容易生出木刺。
颜昭又是头一回耍这个剑舞,可别扎了手才是。
正想着,台上的人猛地侧手翻身,配合着鼓乐稳稳落地。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瞧着像是练了有几年。
元苏怔住,几乎瞬间,刚刚噙着笑意的眉眼已然冷肃。她负手起身,静静瞧着台上跪着的人影。
隔着一层轻容纱,他低垂的面容模糊。
元苏在袖中转了转手腕,才要出声问询。
“喵——”一声熟悉的猫叫从台上传来,瞧那吃的圆滚滚的身形,自是肚肚无疑。
这小猫颇为灵性,平日里只跟她或是颜昭撒娇,见了旁人理都不理。也就见着阮程娇时,兴致好的时候才会叫上两声。
元苏按兵不动,看着肚肚翘着尾巴喵喵叫着蹭蹭那人的衣袖,心中登时又松懈下来。
“怎得跪在那?”她收起藏在袖中的匕首,柔和了眼神问道。
“陛……”
“陛下——”
台上与门外同时响起两道声音,只是门外崔成显然有要事要禀,盖过了满怀心事的另一个声音。
元苏侧脸,有些不悦,“何事?”
“陛下,西南有军报送来。”
昨日便有西南密信送进宫,说那些南蛮最近不甚安分。没想到今日就有变故。
元苏蹙眉,抬脚要往外去,刚走到门口,蓦地想起还在台上的小黏糕,当即歉意道,“江远,孤今夜怕是要食言了。你且先回福宁殿,孤忙完这一阵子,定会好好陪你。”
军情不容耽搁,元苏迈步的瞬间,见身后没动静,想起他今夜的准备,面上柔和了几分,低道,“你的舞,孤很喜欢。”
內侍仪仗跟在元苏身后,匆匆往御书房走去。
而已经快走到福宁殿檐廊那的颜昭,脚步却是越来越慢。
“凤君可是累了?”椿予掖手,稍稍靠近了些轻声问道,“可要奴叫辇车来?”
今夜里也不知凤君怎么了,从浮玉轩出来时慌慌张张,心不在焉也就罢了,还不许仪仗跟着。
“不必。你我静悄悄地回福宁殿便是。”颜昭话这样说着,脚步却是一点都没往前。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微微低垂,手指把玩着自己腰间的玉佩。心绪早就乱成了一锅粥。
他分明已经分析了利弊,也做出了选择。也不知怎地,自打他从浮玉轩离开,这颗心就怎么也无法平静下来,咚咚咚跳得无序,像是在担忧,又像是在恐惧。
就是手心里也是出了一层又一层的薄汗。
他不明白自己现在究竟怎么了,就着椿予的手坐在一旁的凉亭里,默了片刻,干着嗓子问道,“椿予,若是爹给娘牵线娶个侧室,你说娘会怎么想?”
家主??
冷不丁被问到的椿予一怔,有些迟疑,“家主应该……应该会很开心吧。凤君,家中要有喜事了?”
“不是,我只是随口问问。”
颜昭摇头,听了椿予的回答,心中稍稍有几分底。他没有做错,这天底下哪有女郎不喜欢三夫四侍的,更何况还是阮程娇那样的俊美男子。
陛下……陛下应该不会怪他。
不过,陛下向来不近男色。对他也是冷冷淡淡,并不热衷那档子事。
颜昭想到这,眉心几跳,又低道,“若是陛下呢?”
“奴……奴不敢妄言,不过陛下也是女子。”椿予声音越来越小,忽得福至心灵,悄声问着,“凤君今夜可是安排了男子伺候陛下?”
“嗯。”颜昭含糊应了一声,就见椿予一脸愁容,“怎么了?”
“凤君,您怎得,怎得把陛下拱手往外送。”
“你这话说的奇怪。”颜昭不以为意,“这后宫空了这么久,迟早是要住上旁人的。更何况什么叫往外送。若是陛下当真不喜,这会理应会到福宁殿来问个明白。”
他算过时间,阮程娇那一支舞早就结束了。
如今不见陛下仪仗往福宁殿来,多半是在浮玉轩陪阮程娇。如此一来,他与陛下、阮程娇都做了人情,怎么会是将陛下往外送。
况且,陛下的心何时在他这里过。
“凤君,您就一点感觉都没有?”椿予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话他都说了不少,偏凤君怎么都不信。
颜昭心中一空,他……该有什么样的感觉?
宫里怎么会有那些话本上的真心与真意。
他又不傻,怎么还会憧憬她跟那些话本里的人一般,生生世世只看着他。
在宫里,只有权势才是最重要的。一时的新鲜固然会有短暂的甜蜜,可若要在这宫里生存下去保全自身,手中必然要有权力。不是那种掌管后宫的权力,而是实实在在,能够调动御林军的权限。
阮程娇对陛下极为忠诚,他腰间这块玉若是不被架空,势必要拿着阮程娇的软肋。
瞧,他都想得清楚,也分得明白。
可藏着腔子里的那颗心,却怎么也无法平静。
“凤君,夜里风大。您身子刚刚才恢复,不如我们先回去吧。”事到如今,椿予也只能在心中叹了口气,尽职地问询着在凉亭坐了许久的颜昭。
“你说什么?”
一直沉默的颜昭眼眸忽得亮晶晶地扬起,反倒让椿予吓了一跳,慌里慌张地把自己刚刚那句话又说了一遍。
“不错,的确是这样。”站起身的颜昭长长松了口气,怪不得他好半天都心中别扭,原是这样!
他迈步就要折回,跟在身后的椿予神都懵了,小步追上走得飞快的男郎,“凤君,这是要去哪?”
“浮玉轩!”
颜昭侧脸看向茫然的椿予,冲他微微一笑,“我是凤君,理应要照顾陛下。”
陛下如今病着,他得回去提醒她。
他压根没有深想自己急急要回去的缘由,只一心想着折回去。
倒是椿予听完面色凝重,眼看颜昭已然要登上浮玉轩的楼梯,忍不住提醒道,“凤君,若是……若是……”
“怎么了?”颜昭不解地看向惴惴惴不安扯住自己衣袖的椿予,见他硬着头皮道,“若是陛下已经就寝了呢?”
颜昭:“……”
那双刚刚还亮晶晶的桃花眼蓦地黯淡了几分,四处看了看,心中不知怎地又笃定了几分,“不会的,若是陛下在浮玉轩就寝,崔成必然会守在这里。你瞧,守在外的內侍跟早前没什么区别。”
椿予顿住,跟着他往四周瞧了瞧,默默松开了颜昭的衣袖。
“你去通禀一声。”颜昭抚了抚自己衣袖上的褶皱,站在门前。
虽说他刚刚是有几分笃定,但如今真到了此处。颜昭仍是有些莫名地紧张,他背过身去,耳朵却高高竖起,寻着其中细微的声响。
可惜椿予通禀的声音并无应答。
颜昭微愣,椿予忙提高了一些声量,又向里禀了一声。
吱呀——
雕花木门从里打开,却仍是没有人声。
颜昭忖了忖,吩咐椿予在外守着,自己往里走去。
高深的内堂里,莲灯明亮。台上的轻容纱还低垂着,坐在上首的元苏却早就不见了踪迹。
只有个俊美的男郎独自坐在台上。
见状,悬着一颗心的颜昭终是松了口气,他定了定神,淡道,“陛下呢?”
“去御书房了。西南有军情,陛下这几日都在忙此事。”阮程娇抬起头,没什么表情地回答着,只是这声音却不是他惯常微哑的声线,反而清泠地似是山泉滴石。
颜昭听得一愣,登时明白他过往是做了伪装。不过眼下这些都不是重点,他有些好奇地看向阮程娇,“陛下可知晓了?”
阮程娇摇头。
这下轮到颜昭沉默,如今事不算成,也不知阮程娇还会不会信守承诺。
“凤君放心,我说过的话从不食言。”似是看出来颜昭的担忧,阮程娇苦笑一声,“更何况便是凤君不帮我,只要凤君手中有号令御林军的玉佩,臣亦不会有半分忤逆。”
军令如山,他出身行伍,自是明白这个道理。
颜昭放下心来,只低道,“既是如此,可要我帮你再安排?”
“多谢凤君好意。”阮程娇摇头,身形隐在屏风后,须臾换了身平常的盔甲女装出来,微微抱拳,“但此事,臣已无憾。”
他的心意,从未好好传达给她。如今他也为她,只为她一人跳了支舞,可惜——
阮程娇低眉,压住眼眶酸涩的泪意,她们从来都是有缘无分。
有些话一旦错过时机,就已经是覆水难收。
过往他说不出喜欢,今夜同样也没有勇气唤住她。
他于情之一事是胆怯,但他还是大晋的将军,是她的剑。
眼下西南军刚刚整合,南蛮必是看中这一点才会蠢蠢欲动。
而他也做出了选择,是剑,就要指向敌人的心口。
阮程娇抬眸,躬身行礼,“日后,我师姐就拜托凤君好好照料了。”
离去
“你这话何意?”
颜昭皱眉, 他身为凤君,照顾陛下本就是应当应分。阮程娇既是喜欢陛下,又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按常理来说, 阮程娇应该妒他、怨他甚至恨他。唯独不该是现在这样, 恭敬有礼。
“凤君莫要多想。”阮程娇头回与颜昭露出个真心的笑。
“过往我只当凤君只是凤君,以为自己还有机会。”他压住心头黯然,悄声道,“如今亦是我自己的选择。”
或者说, 他也没有其他选择。
“……”
阮程娇的话有些语无伦次,颜昭听得越发奇怪, 不过他们同为男子,这样爱而不得的情形亦是有几分相似, 颜昭沉默了片刻, 到底有些不忍,“不然——”
“凤君慎言。”阮程娇抢先断了他的心软之词,摇头, “此事实乃欺君之罪,师姐是国主,若此事败露, 到时不光是臣,就是凤君也难逃牵连。”
这方面颜昭不是没有考量,但以阮程娇与陛下的亲厚,说不定还有转机。
似是看出他的侥幸之心,阮程娇唇边泛苦,低道, “师姐性子倨傲,若与我有意, 此事或有转机。”
可今夜里,即便他舞着曾给她跳过无数遍的剑舞。师姐依旧没有任何怀疑,从始至终,她都以为站在台上的人是凤君。
她的心意明白至此,阮程娇便是再想自欺欺人,也无法继续下去。
“陛下她——”颜昭有些迟疑,一般来说若是话本上有这样的情形,接下来分明就是皆大欢喜的结局。
如今陛下并不知晓阮程娇身份,怎得阮程娇这样笃定,陛下与他无意。
“凤君放心,陛下心中从无他人。”
沁在舌尖的酸苦几乎要淹没了阮程娇,他低下脸,借着立在暗处之势,悄悄落下一滴泪来。
若是可以,他也不想这般笃定。
可若是师姐心中当真有他,抑或是有过半分念想,今夜里也不会认不出他。
相识近十载,她不会认不出他的身影。
她只是……只是从未想过他会是个男郎罢了。
所以他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分别?若是因此让师姐生出欺瞒背叛之感,株连九族亦不是没有可能,也会连累颜昭。
虽说这几日的颜昭说话有些奇怪,但在渝北,他们也算有过过命的交情。
他就是再糊涂,总还是个人,懂得分轻重缓急。
“今夜献舞之事,陛下若是问起。凤君切莫说起臣,免得再生事端。”阮程娇明白颜昭就是再聪慧,始终是养在后院的男郎。
而他接触到的师姐,已然是收敛了脾性之后的样子。若是真触到她的逆鳞,师姐绝不会手下留情。
他这样一提醒,颜昭登时反应过来,后背生出一层薄汗。让椿予悄悄送了阮程娇从暗巷离开,才后知后觉地攥紧了手心。
是了,能在逆风中翻盘坐上帝位者,又岂是感情用事之辈。
可
颜昭低头,瞧着好好缀在腰间的玉佩,可就是这样的女郎,却将护卫京都皇宫的令牌交给了他。
陛下她到底,到底是什么想的。
清亮的月渐渐升上树梢,浮玉轩里早就熄了灯寂寂一片。倒是御书房中灯火通明,元苏坐在上首,蹙眉瞧着跪在下方的阮程娇。
她不说话,也不应允,脸上的神情极为肃冷。
崔成只悄悄瞧了一眼,便在门外朝添茶的小黄门挥了挥手,此间情形绝不可擅入。
“陛下。”阮程娇再叩首,将脸贴在地上,“臣愿往西南镇守。”
元苏眉心又蹙紧几分,只道,“西南军情尚无需你亲自出马。”
“臣明白陛下体恤之心,但臣是武将,如今朝廷需要,臣理应为国戍守西南。”
西南军整合不到三月,正是需要打上几场胜仗,稳固军心之际。如今戍守西南的将军虽治军严谨,却已是病弱之躯。是以才会急急上报朝廷,请求换将。朝中武将是有些,可若是换了其他人前去,又怕那些老将心中不服。
只有他阮程娇,与元苏一同参军,与那些老将也是相识许久。
元苏摇头,“孤答应了你娘,要好好照拂你。眼下你到京都将将几月,孤还没有给你娶亲,如何能再让你去西南征战。再者我大晋如今也是人才济济,哪里能只抓着你一人使唤。”
她摆手示意阮程娇下去。
偏生一向最是听她话的人莫名倔强起来,“陛下,臣自记事起就在军营,于军中各项事宜都谨记于心。臣知晓陛下待臣亲厚,但臣先是武将,而后才是陛下同门师妹。还望陛下恩准。”
西南一行,非他莫属。
阮程娇不是没想过再入沙场会有什么样的状况出现,但如今他已经没有留在京都的意义。
她
阮程娇抿唇,克制地不去看元苏,她已然有了心爱之人,不因权衡,亦非玩笑,而是真真切切地将那个男郎放在了心上。
早前他来京都,是因为听闻凤君无宠。眼下,他瞧得清楚明白,自是不必再留在京都,用酸涩妒恨生生磨了自己的性子。
他——
阮程娇死死攥紧手心,他明白自己的心思,越是放不下她,才越要躲得远远的。
只有这样,在她心里的他,还会是那个顶用靠谱的师妹。而非妒恨失智,欺君构陷的小人。
“不准。”元苏瞥了阮程娇一眼,“你倒是与孤说说,为何非去西南不可?”
可去西南的武将,光是呈上的手册名单上就有三页之多,她着实想不明白,旁人都巴不得过安稳的富贵日子,为什么她这师妹却反其道而行。
“臣是武将理应——”
“孤要听实话。”元苏打断阮程娇冠冕堂皇的话,眉眼肃然,整个人登时就犹如一柄出鞘的利刃,令人惧怕之意扑面而来。
她甚少用这样的神情看他。
阮程娇心头一滞,慌忙低垂下脸,“师姐,我……我有说不出口的理由。”
“连孤也听不得?”元苏被她这莫名地固执气笑,“既是说不出,那就等你能说得出时孤再允了你。”
“师姐!”阮程娇声都抖了几分,话到了嘴边好几次,却又习惯性地吞了回去。
元苏瞧她那模样,心中一沉,只遣了候在门外的崔成等人走远。低声问道,“你说不出,那孤来问,你只需摇头或是点头。”
“你早前所说成了婚的心仪之人,可在京都?”
阮程娇微愣,下意识地屏住了气息,好半晌才点点头。
元苏顿住,脸色泛寒又问道,“可在宫中?”
“……”阮程娇如何能再点头,只跪伏在地上,“还请师姐恕罪。”
这一句几乎是承认。
元苏蓦地一拍桌子,又怒又愤,却还压着声音,“为何不早说!”
她早就该想到,程娇迟迟不回京都的缘由。明明在渝北,程娇的眼神便时不时地落在颜昭身上,她却并未多想。
“师姐,我……我不是故意隐瞒。”阮程娇也没想到元苏会突然问起这个,见她生怒,手抖心慌地磕了好几个头,忙又撇清着今夜帮了他的颜昭,“但凤君与此事绝无关系,他什么都不知道。”
话音落,御书房忽得寂静下来。
元苏闭眼,深深吸了口气。她自然知晓颜昭与此事无关,若颜昭对程娇有半分心思,也不会成了她的小黏糕。
她只是恨自己太过迟钝,竟全然没有发觉程娇的心思。
若是她早一点知晓,也不会让程娇痛苦至此。
“是孤不曾留心。”元苏声音疲累,缓缓靠在椅背,“这些年是孤没有照顾好你。”
“师姐。”这样的元苏,阮程娇从未见过,他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呐呐唤她。
“此事是孤对不住你,但无论如何,木已成舟。而孤——”元苏睁开眼,眸色复杂地瞧着昔日并肩作战的师妹,“孤从未后悔。”
“……”
眼尾正泛红的阮程娇一呆,渐渐觉出些不对来。
他与她,好似说的并不是同一回事。
元苏这半生,早就看惯了生死离别,在乎的人并不多。程娇是一个,颜昭亦是。但小黏糕于她,还有格外不同的意义。
她可以不计较程娇单相思颜昭的事,却也不能继续让程娇担着御林军统领之职。
“也罢。”
元苏相信程娇的品行,更信得过她的忠诚,“既然你与孤也说了实话,过往的事孤既往不咎。”
她起身,缓步走向愣住的女郎,亲自躬身扶起阮程娇,“孤就依了你,去西南。”
“师姐……”
阮程娇半是茫然,半是松了口气,只痴痴地看着她。
他这一走,怕是再也不会再回京都了。而那些相依为命的年少时光,终究也只是慢慢被遗忘的过去。
过往是她,如今亦是她。
只不过现在,她与他已经是云泥之别,再无半分可能。
酸涩的眼眶撑不住豆大的泪珠,冰冰凉凉地顺着脸庞滑落。
元苏刚要伸手,像过往一样替她抚去。
阮程娇却已经重新跪在脚边,带着鼻音谢了恩,“臣阮程娇,辞别陛下。此去山高水远,只愿陛下身体安康。”
窗外,月色正凉。
脉脉清辉落地,似边关,似荒漠,也似那段埋葬在岁月里的长剑之舞。
好在,他离去的背影依旧挺拔干净。
似雪松,似苍柏,也似迷途孤雁重新展翅翱翔,落下一段永远说不出口的儿女情长。
元苏在窗边站了许久。
久到那乌黑的夜渐渐成了鸭蛋青,方冷声吩咐着应召前来的许应书,“你与阮将军一同前往西南,务必……”
她转身,想着阮家的嘱托,叹了口气又道,“务必护她周全。”
花笺
“是, 臣遵旨。”许应书抱拳躬身退了下去。
寂寂的御书房中,亮了一夜的莲灯明明暗暗,终究还是在渐明的天色里, 黯淡了下去。
“陛下。”崔成亦是在外守了一夜, 眼瞧着快到上朝的时辰,这才稍稍出声提醒着,“该上早朝了。”
话音清清楚楚落在地上,站在窗边的人却没有动。唯有一声长长的叹息, 似是从岁月中穿过的风,消失的无影无踪。
“浮玉轩——”她侧脸, 背着光神情不辩,“封了吧。”
“……”崔成一愣, 忙不迭应下声道, “是。”
她身上还有临窗凝结的霜,在七月的天气里,带起半袖的潮意。元苏却仿佛无所察觉, 习惯性地负手,迈步往外走去。
这世间还有许多重要的事,许许多多无关情意却关乎民生的事。
內侍们往浮玉轩上挂锁的时候, 这消息将将传到福宁殿。椿予唬得脸色都煞白,小心地遣了其他人去别处候着,跪在颜昭脚旁,低低道,“凤君,可是阮将军临行前与陛下说了什么, 要不好端端的,陛下怎么会封了浮玉轩。”
“这天下是陛下所有, 后宫之中的亭台楼阁自然也是,陛下想封了某处,自是有她的道理。若真是阮将军说了什么,这会福宁殿必不会这般平静。”
他信得过阮程娇,毕竟能与陛下并肩作战几载之人,必定心性不差,一言九鼎。
陛下在阮程娇出京之后才封了浮玉轩——
颜昭微微一思量,便明白了几分。只是这些是她们之间的事,只要不牵连他,不连累颜府,他压根儿就不在意。
虽然他心里这样想着,眼神却时不时地往窗外看去。
“凤君可是在等陛下?”又一次进来添茶的椿予顿了顿,将他手边放凉的茶重新换了温热的,压着些笑意道。
“胡说什么。”颜昭倏地收回视线,低头瞧着自己手上做了一半的绣活,“我不过是担心陛下会秋后算账。”
他口硬心软,椿予最是清楚,跪在他脚边边替他揉着腿,边低声道,“凤君若是真的担心,不如去御书房瞧瞧。奴已经打听过了,陛下这会就在御书房中。”
“谁让你去打听这些!”颜昭心中微急,若是被陛下知晓,必会以为他念着她,想着她。
他……他才没有这种想法!
“这都是凤君过去的嘱咐。”
几日下来,椿予也看得清楚,到底是陛下有了转变,如今自家主子那颗冰封住的心明明就已经动摇,只是过往三年的冷待着实磋磨,这才压住了他的思绪,模糊了心意。
“我?”颜昭一梗,对忘了的那几月越发有些好奇起来,“椿予。”
他极为严肃地唤住知晓许多的內侍,“你……与我细说说,那段日子我与陛下到底是怎么相处的。”
虽说早先椿予也简单提了一嘴,但那时候的颜昭并未意识到这段日子有什么特别。
直到最近,他的思绪越发地容易被她牵动。颜昭方明白,那几月或许真的有什么不同,才让他这样胡思乱想。
“凤君自是与陛下日日都呆在一处。有些时候陛下事务繁忙,喏,就像最近这段日子的时候,凤君都会去暖阁等着陛下。”
椿予将事实娓娓道来,坐在软榻上的男郎眉眼却越来越冷,“这真是我做的?”
“是,凤君还亲自缝制了陛下的中衣,做了香囊、兜子、荷包……”椿予巴着手指一样一样的数着,末了又补充道,“就是用膳,您都要跟陛下坐在一处,两个人要好的分同一样蟹黄包或是别的菜肴。”
“……”
颜昭沉默,看了椿予好半晌,直到椿予后背发凉,方幽幽道,“我……那时候可是被人下了药,才这样失智?”
这不像他,一点都不像。
虽说眉眼中的冷清的确是装出来的架势,但他绝非是会黏在女郎身后的小尾巴。
更何况那是陛下,一直都不喜……
纷乱的思绪到这一顿,难得有了些迟疑。妻夫之间,喜与不喜其实是能感觉出来一点的。
譬如在那些祖制的夜里,一向冷淡的她会成为一把火,将他生生融进骨血。
每每这个时候,他才会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真的是她的夫郎,而非一个摆设。
可最近她又有些不同,不在祖制的日子里,她也会将他吻得失了神,迷了魂。
白玉般俊俏面容倏地一红,使劲摇了摇头,薄唇一咬,默默把那些不该想的从脑海里清了出去,这样的情形他在话本上见过,就是女郎贪图一时新鲜罢了。
她定是觉得那几个月的他与平日不同,才会温柔待他。
“凤君。”说到这,椿予忽得想起一事,“早前陛下曾安排素月大夫入宫为您请脉,只不过那会素月大夫恰好有事,今提前递了信来,说午后便来请脉。”
素月先生的医术在大晋是出了名的精湛,颜昭自然明白。
他点点头,余光瞥向高架上最明显位置好好摆放着的小木人和小木马。
原来大婚时的小木剑只是其中之一,她还亲自准备了这些。
寂寂许久的心慢慢动了动,或许并非那些不入流的传闻所说,他的凤君之位也许不只是凑巧。
她也有在期待,期待与他的大婚。
“凤君?”椿予又巴巴说了一堆,结果坐在软榻上的男郎却没有半点反应,他疑惑地微微抬眼,入目便是自家主子若有所思的样子。
“嗯?”颜昭回神,就听椿予低道,“您刚刚可是在想陛下?”
“……胡说。”蓦地被戳中心事的男郎偏开脸,只冷清了眸色强装镇定,“我只是在想这只小猫该怎么绣。”
绣小猫?
这还不是陛下喜欢的样子,椿予压住笑意,不敢再多话。
一天中最热的时候,素月坐着软轿入了宫。
她年事已高,近来身子骨也是一日不如一日。先是去了福宁殿,等再去御书房时,老人的脸色便凝重了许多,三根手指搭在元苏的寸关尺之上,许久才叹了口气,拿开手。
“陛下近来可有什么不妥?”
“孤身子一向结实,倒是您,瞧着鬓发花白了不少。”元苏亲自扶着素月坐下,道,“刚刚您也给凤君把过脉,他身子如何?”
“凤君身子已无大碍。”素月看了她一眼,颇有些担忧,“倒是陛下的身子,脉象有些不妙。”
“孤?”元苏不以为意,“孤近来是有些难以安眠,这都是些老毛病了。”
“陛下,老身这里有副方子,若陛下某日泛起了心痛之症,可依此方缓解。”素月知她脾性,又道,“一会老身也会把这方子送去永嘉侯府,陛下最近切莫伤怀动怒。”
“瞧您这话说的,孤若是真有什么事,自然还是要麻烦您老人家。”元苏听她言语中有交代之意,忙打趣着。
素月却是摇头轻笑,“陛下既是需要老身,老身自当效犬马之劳,只可惜年岁不饶人,有些事还是要提前交代筹谋。”
“陛下以自身血肉解了凤君体内玉龙香,损了气血。虽有汤药进补,但终究有亏。是以陛下这心脉才会虚弱,须得好生调理。”
她一面缓缓说着,一面起身跪拜,“如今凤君身子已无大碍,老身也算对得起陛下嘱托。”
“先生忠心之义,孤感怀在心。”元苏起身,搀扶起颤巍巍的素月,“先生之语,孤谨记在心,先生不必忧心。”
“如此,老身就告退了。”得了她保证的素月放心不少,临走时又千叮咛万嘱咐,直到元苏头都点出花影,方坐上软轿出宫。
“陛下。”候在一旁的崔成拿了锦盒上前,“此方重要,可要送去福宁殿好好收起?”
“不必。”元苏斩钉截铁地摆手,小黏糕并不知晓自己曾中过毒,如今他身子刚刚恢复,着实没必要把这方子送去让他忧心多想。
她看了眼笔墨刚刚干透的方子,想了想道,“就放在暖阁吧。”
元苏埋头又看起了奏章,朱笔御批了几本,又似想到什么,问道,“凤君这会在做什么?”
正添茶的崔成神情一僵,极快地掩下,平静道,“刚刚有內侍来禀,说是在做绣活。”
“绣活?”
小黏糕并不常做这些针线,每一回都是给她做些贴身的玩意。此次应该也不意外。
元苏眉眼柔和了几分,吩咐崔成,“上次凤君摘花做成的花笺拿来些。”
他这样念着她,她人虽去不了福宁殿,却是能送些心意过去。
摊开的花笺尚有些淡淡的香气,这些都是小黏糕在暖阁等她时,亲自摘花又亲手一张一张做出的信笺。
这样特别的花笺,元苏就是落笔都比平时谨慎了不少。
原本是要写上一两句诗词,风雅别致。可真落了笔,就连含蓄的诗词也苍白了些。
崔成捧着个雕花锦盒送去福宁殿时,颜昭刚刚才逗完肚肚。
“给我的?”
这不年不节的,陛下怎么想起送他这样漂亮的锦盒。颜昭心中疑惑,可要猜是金银玉器,拿在手中的重量又不对。
“是,陛下叮嘱,请凤君独处时再打来锦盒。”崔成的声音微微发颤,等颜昭摆手,脚步飞快地像是逃避似的离开了福宁殿。
椿予也知趣地退下,临走时还不忘带走贪吃的小猫。
偌大的内殿里一时安静下来,没了旁人在,颜昭冷清的眉目渐渐松懈,他抱着锦盒坐在拔步床上,想着陛下的叮嘱,又极为谨慎地放下床幔。
小小的天地里,那双清亮的桃花眼满是好奇,小心翼翼地打开锦盒,扑面而来的花香淡雅清新,里面没有别的,只有一张折好的花笺。
是信?!
颜昭愣住,有什么事陛下遣人来说便是。做什么这般神秘地写信来,还用这样漂亮的花笺。
奇奇怪怪。
虽说心中嘀咕,但要展开花笺之前,颜昭仍是非常仔细地趿着鞋先用清水净了手,又在手上抹了些香膏。
这才重新坐在拔步床上,深深吸了口气,打开对折的花笺。
入目的笔迹工整大气,如行云流水却又不似草书狂放。
颜昭垂眸认真看着,不知不觉便陷入了她字里行间写得趣事之中,唇角一弯,将将翻过一页,藏在青丝下的耳尖却渐渐红透。
他蓦地放下花笺,扭开脸四处张望了几下。
怪不得陛下叮嘱要他独处时再展开信笺,男郎眉眼都恍似染上了桃花艳丽颜色,手指在膝上蹭了蹭生出的汗意,平静了好半晌才又拿起花笺,视线定定落在最后那一行字迹之上。
入梦
他反反复复红着脸看了许久。
上面的每一个字他都认得, 而且这也的的确确是陛下的笔迹。怎得连在一起,就这样的叫人不知所措。
难不成是陛下吃醉了酒?
那双漂亮的眸子低低垂着,旋即又轻轻在心里否定着, 陛下不是嗜酒之人, 更何况青天白日里她尚有政务要忙,决计不会不清醒。
可若非如此,这信上的话又该怎么解释?
成婚三年,他从未听她说过这样的话。颜昭怔怔放下花笺, 当过往期盼了许久的事突然在心死之后出现,他着实不知该怎么应对。
饶是压在腔子里的这颗心已然急促地跳了起来, 理智却在不断地告诉他,不可再傻傻地捧出一颗心去。
颜昭眼尾的红意渐渐褪散, 只顺着折痕, 缓缓将花笺折起重新放在锦盒之中。
崔成回到御书房时,原本正批着奏章的女郎难得分神抬头,眼眸落在他空荡荡地衣袖上, 唇角微微下垂。
“凤君没收到?”
她装作不经意地问着,心中却已经笃定,颜昭定然是歇着, 才没有及时回她信。
偏生跪在下首的崔成声音清晰,一字一句地传进她的耳朵:“凤君拿了锦盒,便遣了奴等离开。”
醒着?
那定是她写得还不够清楚。
元苏忖了忖,只又吩咐崔成那些花笺过来,这会提笔再写,除了那些只有两人才能看的话之外, 元苏特地又补了句「翘企示复。」
搁下笔,她又认认真真瞧了四五遍, 等墨迹干透,方把折好的花笺信揣进自己袖里。
“陛下,可要用车?”崔成躬身,跟起身往外走去的元苏身后。
“不了,孤随意走走。”她摆摆手,顺着檐廊一路确实目标明确,眼瞅着福宁殿就在眼前,崔成刚刚要通禀,就被元苏止住。
她只是想来送信而已,顺带瞧瞧小黏糕这会一个人在福宁殿做些什么,并不想大张旗鼓地惊动他。
福宁殿里外蓦地安静下来,內侍躬身跪着,只有元苏脚步轻缓,慢慢靠近了半开的碧纱窗。
她负手进来的正大光明,偏生到了这,就像是少女爬上墙头悄悄打量自己心上人一般,格外地谨慎小心,只余光往碧纱窗里瞧着。
内殿里静悄悄的一片,只瞧得见放下床幔的拔步床上,坐着的人影。
她说了要避着人看,小黏糕还当真寻了个隐蔽之处,乖得不得了。
元苏唇角一弯,藏在衣袖里的花笺却没有放进内殿。他这样乖,她还是得早点处理完朝政,亲自陪他才好。
她心情极好地折回,稍稍离远了些,方叮嘱着在外候着的椿予,“莫要提孤来过。”
“是。”
椿予怀里还抱着肚肚,小猫这会子瞧见了元苏,当即喵喵叫着要她抱。
元苏刚刚伸出手,想起藏在袖里的花笺,又顿住,只顺势揉了揉肚肚的脑袋,极为大方地赏了它许多小鱼干吃。
这几月椿予见多了元苏,稍稍一瞧她此刻神情,便知今夜里陛下定会前来。
他恭敬地送了陛下仪仗远去,一转头,提着袍子蹬蹬就往内殿去。
“凤君,晚膳可有什么想吃的?”椿予问得热络。
刚刚才收好锦盒的颜昭一愣,瞧了眼外间的天色,“这才什么时辰,怎得就惦记起晚膳来。”
他有些疑惑地瞧着突然喜气洋洋的椿予。
“奴就是瞧您这几日食欲正好,就想着不如今新安排些菜式。”椿予这话才落,紧着又道,“咱们小厨房新来的御厨手艺不错的。”
“你呀,一天天就操心这些。”颜昭哪里还不明白椿予,这孩子多半是馋嘴了,旋即笑笑道,“你这么说定是想好了菜式吧,正好,今的晚膳就由你安排。”
“今天热,备水沐浴。”
颜昭并不在意晚膳吃些什么,他这会出了一身汗,倒是急需解暑。
椿予做事向来利落,不过须臾,颜昭已经舒舒服服泡进了温热的水浴中,“你们先下去吧。”
沾了水珠的手臂线条优美,轻轻摆了摆手,等脚步声都退下,方靠在池壁上撑着脸,闲散地闭上了眼。
这几日他过得既清醒又迷糊。也就每回沐浴时,才能放空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静静地做回自己。
迷迷瞪瞪间,他仿佛做了一个梦。
梦里依旧水汽氤氲,却并非他这方池子,而是在福宁殿的御池。他穿着一身银白色的轻便衣衫,裤腿挽起,赤脚跪坐在池边。
奇怪,他在这做什么。
正疑惑,手中忽得多了个巾子。而刚刚雾气弥漫的御池里,不知何时坐着散开了青丝的她。
“陛下?!”
颜昭一愣,惊慌失措间蓦地低垂下眼,视线却好似有了自己的意志,随着漫漫水波不自觉地往下偷看了一眼。
脸似火烧间,又是几眼瞥过。
他……他怎么梦到这些。
颜昭眉心紧皱,才要拧着自己的胳膊从这荒诞无稽的梦里醒来,梦里的她却忽得站起,而他已然伸开手,紧紧抱住了她的腰。
颜昭顿住,若说梦里偷看她沐浴的情形不过是偶然,那这会紧抱着她不放的状态委实有些太过真切。
仿佛在曾经的某一刻,这些都是真的。
不,不……
颜昭摇摇头,才要强迫自己醒来,画面一转,他已然跌进了她的怀抱,手臂将人抱得紧紧的。
轰——
俊俏的面容似是被春风吹红的枝头桃花,他不明白自己怎得会无端端梦到与她这样私密的情形。
难不成他真的在想她?
梦里的情形没有因为他的迟疑而有所停顿,流畅地似是一副连续的画,又或是这本就在他脑海里。
他只看着自己一遍又一遍地黏进她怀里,锲而不舍。
他是成过婚的人,自然知晓陛下的怀抱有多想一朵软和的云。尤其这梦境真实的过分,她几乎身无遮蔽,更让他容易情动。
直到他身上湿透的银白色外衫长裤滑落,仰躺在她身下。
颜昭终于觉得不妥。
就算是梦,他的心怎么会跳得这样的快,似是夏日雷雨后的新冒出的竹笋,难抑的想她。
总归也是一场了无痕的梦,颜昭微微咬唇,才仰起下巴凑上去。
“……凤君?”
椿予的声音着急地在耳边响起,颜昭愣了好一会,方睁开眼怔怔瞧着满脸担忧的內侍,“你怎得在这?”
“奴见凤君泡得有些久,着实不放心才斗胆进来瞧瞧。”
椿予拿了棉巾过来,才要搀扶着颜昭从水中起身,就见男郎被热意蒸出的面容越发酡红了几分,摇摇头,“无事,你先下去吧。我再缓缓便出去。”
椿予应下,又拿了清茶放在池壁,这才躬身退出。
他一走,刚刚还严肃着神情的男郎蓦地松了口气,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瞧了瞧池子里铺满的花瓣,万分庆幸。
还好有这层遮挡,不然他这副模样被人瞧见,着实有些不雅。
一杯清茶润喉,却也只解了口中干燥。
颜昭阖眼,这会没有了那些恼人的梦境,他人是轻松了不少。可不知是什么缘由,偏生又想起了她花笺里最后那一句话。
男郎剑眉紧皱,俊俏的面容红得如火。心中却暗恼,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再这样下去,他还如何冷静的下来。
总不能在这池子里再泡半个时辰吧。
可由她生出的火,却也只能念着她,想着她才能熄灭。毕竟,他也只与她一人相处过。
等椿予第二次要禀了入内时,外间已是红霞满天。
颜昭哪里还有气力想别的,只任由內侍搀扶着自己,倒在拔步床上困得眼皮直打架。
直到福宁殿里的小厨房炊烟袅袅,他才缓过些神来。将将坐在桌边,崔成的声音便由外禀着。
颜昭尚未听清,却也大抵知晓。多半是说陛下有事无法来福宁殿。
他自顾自地拿起玉筷,白日那一场恼人的梦,耗去了他不少体力,这会腹内空空,正是饿得时候。
一筷子青笋才放进口中,外间珠帘一掀,却是在他梦里纠缠许久的女郎。
一时间,梦境与现实忽得相接。
颜昭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的心绪登时又乱了几分,稍不注意就咬到了舌头,疼得眼圈直转泪花。
“怎么这样不小心。”
元苏快步上前,刚要托着他的下巴仔细瞧瞧,就被颜昭侧脸躲开。
他耳尖还红着,这会倒是一览无余。
元苏眉眼弯弯,只道自己白日里那封花笺当真是神来之笔,刚刚颜昭不仅直勾勾地瞧着她,就是人也明显的有了几分羞怯。
是她的小黏糕模样。
不过她也不好将人逗得太过,只坐在他对面,两人安安静静用了晚膳。方说了要在这过夜的事。
面前的男郎不似前几日那样惊诧,只低垂着头,坐在软榻上看着白日里没看完的札记。
等元苏沐浴回来,他坐在那的姿势变都没变。
“再瞧什么?”她身上还有些水汽,弯腰从后靠近颜昭,气息柔柔呼在他的耳尖,几乎瞬间,就让男郎攥着札记的手指收紧。
“是过几日陛下要去参加婚宴的时辰安排。”他稍稍侧身,与元苏拉开些距离。
元苏也不在意,只抽了他手中的札记放在一旁的矮几,笑了笑道,“你做事向来谨慎,这些白日再看。孤这有封花笺,你且瞧瞧。”
她从衣袖里拿出藏了许久的信,放在颜昭手中。
“……陛下。”想起她那封花笺的内容,男郎抿唇,只用余光瞧她,“这封可要独处时再打开?”
“不用。”
元苏大方地摇摇头,如今内殿就她们二人,自是安静悠闲。她半揽着僵住的他,握着他的手慢慢打开花笺,“这封,孤与你一起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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