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古曼国王祁恩一声令下, 无数美人都娇笑着围拢到他的身边,环抱住他,与国王一同前往云雨殿。
宋眠听见这个宫殿名字的时候就沉默了一下, 她还忍不住往祁恩国王的方向看,心说这该不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吧。
宋眠没有多少好奇的时间,因为马上, 她就能亲自去看了。
她们这些被献上的美人身上的打扮全都是独一份儿的, 与殿中其他女眷都不一样, 所以身边的人全都不敢说话,低头跟着一起离开, 她自然也一样, 不能只在原地傻站着。
而离开的时候, 宋眠忍不住看了一眼两边若无其事的大臣,这些人照常吃肉饮酒, 就好像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一样。
就只这一个照面,宋眠便想, 这个人们口中神秘的古曼王国,似乎被神话了,再恢弘的王国,里面住的不过都是一群庸人。
这样想着, 她也不留恋的转身, 跟着离开了。
她想,她就站在最远处,不挤进去争宠,那位国王也就看不见她了吧?
宋眠转身而去, 所以没看见,当她离开的时候, 手中握着刀的祁宗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眼珠一转不转,直勾勾的盯着宋眠离开的方向,慢慢歪了一下头。
坐在他旁边的大臣不经意间看过来,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手一抖,杯中红色酒液撒在了手背上。
那人已经因为醉酒红成了猪肝色的脸僵硬了一瞬,然后自认为不露声色的朝着相反的位置挪了挪屁股。
他的后背已经出了一身的虚汗。
只怕惹得身边这位煞星不高兴了。
他的地位太低太低了,他只是个小贵族,哪怕知道这位小王爷在宫中并不受待见,他也不敢得罪了他。
从前,因为这个小王爷地位低贱,人人都能踩他一脚,连伺候他的奴才都成日在他面前作威作福、打骂虐待。
后来,他从厨房偷了一把刀,活剖了那个奴才,从那之后,这位就成了没人敢惹的存在。
他也说不上为什么,明明对方得也很好看,穿得也光鲜亮丽,坐在那里不动的时候,就像是再尊贵不过的王宫贵胄,甚至像是天仙下了凡,可他就是觉得对方可怕。
就算是天仙,也是个煞仙。
金碧辉煌的宫殿中没了国王的影子,下面的人显然更加开怀了,宴中的热闹不减反增。
可不管怎么热闹,祁宗所在的角落都像是冻住了一样,与所有热闹都隔绝开。
那小贵族又喝了好几杯酒,酒意发作,止不住心中该死的好奇心,又犹豫着看过去。
却见,原本,祁宗的座位已经空了……
宋眠缀在后面,悄悄打量着这座王宫,走在她身边的女孩子全都低头默默跟着走路,有的人平静麻木,有的人满怀期待,古曼国王是全天下最有钱的人,只要能留在宫里,以后就是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
很快,宋眠就见识到了云雨殿。
与她设想中的差不多,所谓云雨殿就是供国王和宫女荒唐享乐的地方,宋眠也再一次感叹,外面的人向往古曼王国并不是没有缘由的,且不论这里到底有没有人们说的永生药,就说这奢靡程度,就不是外面的世界能比的。
这处仅供君王享乐的云雨殿大门是由纯正的黄金打造而出,其上用各色宝石镶嵌出一副男女嬉戏的艳丽图景,丝毫不遮掩,叫人看一眼就脸红心跳。
云雨殿连接着后山的天然温泉,泉池四壁由白玉砖砌成,温泉水咕嘟咕嘟的冒出乳白色的泡泡,泡泡在水面爆开,送上白色的水蒸气,慢慢氤氲了整座大殿,将头顶的灯光都镶嵌上了一层圆形的光晕。
如果不是古曼国王的身材实在有些辣眼睛,就他与这么多美人儿一起戏水的画面都可以说是赏心悦目了。
只是可惜了……
宋眠忍不住扭曲的转过了头去。
这场面实在是辣眼睛。
“噗通”一声水响,原本站在池边的女孩被拉了下去,宋眠终于开始正视面前的情况了,她下意识想摸自己藏在袖子里的刀,可是这件裙子就是一片片纱接起来的,她两只胳膊都露在外面,哪里来的刀子?
她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在轿子里,她没时间打探清楚现在的处境,也不知道这些被献上的女孩是否是自愿前来这座王宫的。
正当她想要想办法从这里离开时,大门处忽然轰然一声巨响,惊叫声响起一片,就在水中被伺候得已经眼神涣散的国王都被吓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门口处站着一个人,那个人穿着一身鲜红的衣服,站在冷夜之中,与两旁大开的黄金门格格不入。
祁恩是真的被吓了一跳,因他生性残暴,所以手下仆从无一不对他唯命是从,就算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在这种时候贸然闯进来打扰他。
所以祁恩才生气。
只不过,当他从水中挣扎出来,再定睛看去,看清了来人,眼中的慌乱这才慢慢散了下去。
他对祁宗怒目而视,抬起缀着一层肥肉的手臂,喝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祁宗这才慢慢抬起眼睛,视线从水汽氤氲的殿中扫过,引得震震娇呼。
因为很多女人已经衣衫不整了。
但是他们也多半都认出了面前这个人,面前这个人就是陛下的弟弟,那位传闻中的小王爷。
这位是王宫里面最特殊的存在。
他出生时便天降异象,国师说他是个灾星,一出生就克死了自己的父亲,也就是当时的皇帝。
按理说,这样的婴孩是会被处死的。
可皇帝死后,祁恩继位,不但没有处死这个弟弟,甚至还好吃好喝的留他在宫中养到现在。
只是,这些初来王宫中的女人们并不知道,哪怕是留下了一条命,祁宗在这里也过得并不好。
因为顶着天生煞星这个名头,就连宫中最低贱的阉人,见了他都会躲得远远的。
祁宗站在冷夜之中,遥遥与祁恩对视了一眼,祁恩想要责骂的话立马就憋了回去,打了个寒战。
他很久都没有从祁宗的身上看见过这样的眼神了。
而祁宗却丝毫没有扰乱了别人兴致的自觉,只是懒懒的倚靠在门上,一边将手里的刀子转出一个刀花,一边打了个哈欠,说:“我来要个人。”
他手里那把餐刀,沾了烤熟的浆果,鲜红色的果肉粘在上面,已经有些干涸了,就像是一把屠刀上面沾了些碎肉一样。
祁恩打了个寒战,接下来要出口的话从嘴边转了一圈,最终还是变成了:“要个人?”
祁宗的目光从殿中转了一圈,最终定格在了宋眠那张脸上。
宋眠就这样突兀的与他对望,也是这个时候,她才发现,他的眼中漆黑无光,即便已经看着她,他的眼睛依然是空洞的。
祁恩慢慢顺着祁宗的视线转向宋眠,他浑浊的眼珠转了一圈,充满了同情。
宋眠不理解。
祁恩看祁宗的眼里有恐惧,但是却又期盼什么什么,遮掩不住的贪婪。
他摆摆手:“不过一个女人,你想要就送你了。”
说罢 ,又自顾自的转过了头去。
角落中站着的侍从走上前来,把宋眠给推了出去,一直推到了祁宗的旁边,然后“轰”的一声,重新关上了大门。
宋眠:“……”
祁宗皱了皱眉,脑中闪过了很多陌生的碎片,可是那些东西出现的太突然,又消失的太快,所以他什么都抓不住。
他偏过头去,看宋眠。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往这个地方来,总之,在看见面前这个陌生女人的第一眼起,祁宗就觉得,这幅身体不是自己的了。
这种失控的感觉让他眯起了眼睛。
宋眠就这样站在门口跟祁宗大眼瞪小眼。
她已经确定了,祁宗是真的不记得她。
宋眠生气了。
但是在生气的时候,她没忍住,打了一个喷嚏。
“……”
没办法,她穿的太少,夜风又冷,刚才人多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风一个劲儿的往她的身上灌,她就觉出冷来了。
宋眠的心情不是很好,她瞪着祁宗,也不管对方手中的刀子会不会捅向自己。
祁宗解下了自己的外袍,把衣服披在了宋眠的身上,宋眠总算觉得自己好些了。
他的衣袍宽大,直接盖住了宋眠的身体,只露出一张脸。
祁宗伸手,在那张鲜嫩娇俏的脸上捏了一把,声音自冷风中传来,还裹挟着一点宴中残留下来的酒香:“跟我走。”
说罢,拉着她转身,离开了云雨殿。
宋眠心里犯嘀咕,不知道祁宗要把她带去什么地方,可她还是抬脚离开了。
她知道,自己所处的地方并不是真实的,毕竟,古曼王国早已覆灭,湮灭在了历史的尘埃里。
她亲眼看见的那些废墟,和那个棺材。
以及……
她抬眼看去。
以及,棺材里面的人。
宋眠一路穿过了许多辉煌的宫殿,最终被祁宗带到了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这地方的房屋看着都不如前面的华丽。
且这里很荒凉,两旁的树上挂着白色的破布……或者那不是布,但是太黑了,她只能看见绿色的荧光。
抓着她手的男人推开了门,屋里面点着灯,里面的侍从表情僵硬麻木,宋眠一开始没想明白,她总觉得,侍从看她那一眼,就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祁宗转过身来,看着宋眠,朝她笑。
以为那副皮相,他笑起来真的很好看,可是宋眠现在却无法欣赏他的笑脸。
祁宗的手指在她脸上滑了一下,他很难解释,为什么自己一看见这张脸就再也无法挪开视线。
只是他的提问体温太低了,指尖都是冰冷的,所以宋眠忍受不了那种寒凉,后退了一步。
祁宗的眼睛霎时眯了起来。
宋眠却在这个时候抬起头来,问:“有热水吗?”
祁宗的动作滞了一下,眼神变得有些古怪。
半晌,他喉咙间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又低又短,宋眠根本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可是,她身上的力道却全都卸了下去。
是他把她带来这里的,她不相信,他会在这里杀了她。
宋眠想,她没那么容易死,想在她身上留个口子都不是那个容易的事情呢。
在外面吹了半天的冷风,还一直饿着肚子,她现在很累,根本不想再去猜,祁宗到底把她找来干嘛。
祁宗盯着她看了很久,一直到宋眠快要绷不住的时候,他才后退一步,开口:“给她热水。”
声音带着一种喑哑。
一个人影缓缓从黑暗的角落中走出,低头应了声是,然后转身离开。
宋眠眨眨眼睛,这才发现,原来这房间中不止他们两个人。
她赶紧出声,叫住了那个侍从,跟他说:“我还没吃饭,能不能……”
祁宗脸上的笑慢慢收了。
宋眠眨眨眼睛。
半晌,祁宗看了一眼那个侍从,宋眠就当这是默认了。
侍从走了,宋眠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有吃有喝,登时放松了不少,眼神变得明亮了一些,唇角也忍不住扬了起来。
她礼貌的道谢。
“谢谢你。”
祁宗的唇角动了动,好像是想说什么,最后却什么都没说,他的眼神变得很奇怪。
他转身走了。
宋眠也不管他,就自己一个人留在殿中,找个地方坐下来,等着她的饭菜。
她判断祁宗大概是这里地位很高的人,否则不会敢直接找国王要人,以及住在宫里。
但是,宋眠又觉得奇怪,如果是地位很高的人,为什么会坐在宫宴的最末尾呢?
这是很矛盾的一件事情。
宋眠想不通,侍从来得快去得快,很快就带回很多食物。
现在的王宫里面,虽然人人都对祁宗敬而远之,但是却没有人敢克扣他的东西,所以侍从端回来的食物又香又多,有许多都是宋眠在刚才的宫宴中看见的菜色。
宋眠咽了咽口水,道了谢,又找那个侍从要衣服。
这位蓝衣侍从的脸上没有表情,一个指令一个动作,就像是人偶一样。
他听罢宋眠的话,转身再次离开。
宋眠开始吃苏醒之后的第一顿丰盛晚餐。空荡荡的殿中燃着灯火,除了一些黑色的角落,殿中的所有几乎都被笼罩在了光明之中。
侍从很快就给宋眠拿了一套衣服回来,宋眠还挺惊讶。
这么快的速度,这衣服绝对是殿里就有的,难道这座宫殿里面还住着别的女人么?
宋眠的心中起了好奇,就问那个侍从:“这衣服是哪里拿来的?”
那个侍从看都没看她,转身就走。
宋眠纳闷,但是还不等她细看那个侍从,她开始犯困。
这种困倦像是灵魂即将要从身体之中抽离。
宋眠晕了过去。
晕倒之前,宋眠想骂娘,她还没吃饱呢。
她的灵魂从身体之中抽离,来到了一处荒凉的山洞,看见了祖奚一行人。
祖奚搀扶着双眼被包上纱布的骆子瑜,几个人正向一座半塌的偏殿前行。
宋眠听见了那些人的谈话。
骆子瑜现在已经看不见了,所以他不敢得罪那些人,宋眠觉得他们的气氛很不对劲儿,像是吵过架了,她想了一下,觉得这些人大概是在这里迷路了。
骆子瑜脸色灰白,已经被逼到了陌路,紧抿着嘴唇不说话,他已经把自己刚才做的事情全都交代了。
墨竹狼狈又疲惫,几个人一直在原地兜圈子,始终都没有找到出去的路。
她忍不住的对骆子瑜发脾气:“说什么把宋眠献祭给那个尸体就会得到宝贝,可是现在宋眠和那个尸体全都不见了,我们却一直在走死路,要我说你就是骗人的,到现在还在骗我们!”
骆子瑜惊吓过度,加之双目失明,愈发的没有安全感,听到墨竹这么说,甚至已经开始有点歇斯底里了。
他说:“我没骗人!你们不懂,那棺材里面的尸体是活的,那是一具巫尸,我们现在在这个鬼地方出不去,肯定是他搞的鬼!”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你就把一个活生生的人推下去,我看你就是故意想要人命!”
骆子瑜受不住一直被墨竹这样挖苦,终于忍不住冷笑了一声:“在这装什么假好人,你们见我把她推下去,不依然什么都没做?”
墨竹似乎有些恼羞成怒,上前给了骆子瑜一脚,骆子瑜看不见,又因流血身体虚弱,禁不住倒地,被墨竹一顿毒打。
其余三个人就像是空气一样,就这样默默地看着。
直到墨竹打累了,她才恶狠狠的问:“你到底还瞒了我们什么?趁我现在还没杀了你,你最好老实交代!!”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骆子瑜双目失明,受了重伤,在这里无疑成了一个将死之人,只能依靠曾经的队友将他带出去。
被这样反复刁难之后,他身上的那点锐气终于被磨了下去,艰难爬起身,靠在墙边,默默说出了自己知道的事情。
“我说……”
“青铜棺中的人就是古曼的国王。”
“这张地图是我从一个走南闯北的行脚商人手中买下来的,除了这张地图,还有一本古曼国师的手札。”
那手札已经被无数人研究过,被翻译成了他看得懂的文字,显然,曾有无数觊觎宝物之人前仆后继的来到这片沙漠寻宝。
这可是骆子瑜从没说过的故事,听他终于松口,其余人全都安静了下来。
就连宋眠也屏住了呼吸,可她觉得骆子瑜说的是错的,棺材里面的人明明是祁宗,他并不是国王。
骆子瑜声音嘶哑的说:“古曼原本有两个皇子,大皇子祁恩,二皇子祁宗。”
“二皇子的生母是个异族,是老国王偶然从深林之中救下的羽人,他把她娶回宫,成了王妃。”
“二皇子降生那天,天降异象,国师算出他是罕见的羽族神胎,只要经过二十岁那一年的破茧重生,他就会变成永生的神明。”
“也正是在他结茧之时,他就变成了一味药引,可以炼制永生的秘宝。”
“国师觊觎王妃的神胎,趁机杀死了国王,结果他想不到,大皇子早在外面听到了两个人的谈话,他与国师达成共识,登上王位,开始等待神胎结茧。”
“王妃一醒来就得到了丈夫死去的噩耗,直接变成了一个疯子,为了掩盖神胎长大之后的锋芒,国师便对外宣布,这位二皇子是天生的煞星,一出生就克死了国王。”
“国王继位之后,并没有把他赐死,而是慷慨的让他继续留在了皇宫里,只可惜这位皇子从小受人打骂虐待,性格扭曲,不与任何人亲近。”
骆子瑜本就受伤体虚,现在又一下子说了那么多的话,已经快要撑不住了。
所有人都安静的听着故事,最后祖奚问他:“然后呢?”
骆子瑜一声苦笑:“然后?自然是那位国王将他结茧的弟弟练成了秘药,得到了永生。”
否则他在棺中看见的活尸要怎么解释?
他像是想通了一样,脸上没了求生的希望,独自低声喃喃:“我们全都被他骗了,他把我们骗到这里,不过是想要让我们将他唤醒,他才好离开这个地方,去外面逍遥……”
他觉得自己猜的没有错,否则他们怎么会陷入这种令人绝望的死循环之中呢?
宋眠以一个透明的灵体状态跟随了他们很久,直到他们再次走回到原点。
宋眠觉得,她能理解这些人的崩溃。
但是她不在意。
因为,她被骆子瑜推下山崖的时候,同样没人在意。
她的视野感到模糊,眼前重归黑暗,原本毫无知觉的灵体慢慢感觉到了温暖。
宋眠还没有睁开眼睛,她已经意识到了,自己正躺在一张软榻上。
耳边有声音,像是小锤子敲在桌子上,清脆的、一下一下的。
她悄悄睁开眼睛,入眼就是几串摇晃的珠帘。红宝石穿成的珠帘在灯影中摇晃,折射出来的红色珠光斑驳的投在桌子上,投在桌边的人身上。
祁宗就坐在距离软榻几步远的桌边,手中敲敲打打,像是在做什么手工活儿。
宋眠的眼睛完全睁开的同时,他转过头,朝榻上看了过来。
宋眠还有些尚未睡醒的茫然。
祁宗却笑了起来,他笑得很好看,但在这昏暗又有串串红宝石与羽毛装饰的逼仄空间内,宋眠莫名觉得危险。
“醒了?”
祁宗转过身来,随着他的动作,宋眠也看见了他手上的东西。
那是一只漂亮的蝴蝶,颜色艳丽,翅膀飘逸。
只可惜,它现在成了一只死物。
祁宗将头发丝那样纤细的钉子一下一下打进它的身体里,抹上毒液,用做成标本的方法,永远留住了它的美丽。
宋眠看着那在灯下泛着冷光的细钉,忽然后脊一凉,有点后悔自己刚才那么不客气了。
她打量这间房间,看见了许多美丽的标本,有蝴蝶、有已经死去,但是模样依然鲜活的小鸟,甚至,还有分不清真假的……美人脸皮。
宋眠沉默了,倒不是害怕,毕竟她遇到过的邪门儿事情已经太多了。
她习以为常,可是祁宗却难得生出了一些疑惑。
因为,这只美丽的小鸟,已经到了这里,闻到了血的味道,他已经在等待她的尖叫和求饶。
但是,她的开口,模样乖巧礼貌,看似温软无害,她问他:“还有吃的吗?”
没吃饱呢。
第 62 章
祁宗的动作凝滞了一下, 微不可见的。
宋眠在这处昏暗的红色空间之中与他安静的对视,然后眨了眨自己的眼睛。
宋眠想,祁宗就是那个骆子瑜口中的二皇子了吧。
皇宫中的人都怕他, 但是宋眠不怕他,因为这张脸她已经看过千百遍,她看过他丑陋的模样, 也看过他艳色无双的模样, 这是她的宗宗, 她是不会认错的。
见祁宗始终直勾勾的盯着她,不言语, 宋眠歪了一下头, 然后可怜兮兮的说:“我好饿, 有没有吃的?”
祁宗咧了咧嘴角,好像是想说什么, 但是最终,他什么都没说。
许是从刚才到现在一直都没有开口, 所以他的嗓音有些沙哑,开口的时候,唇边一层干涸的苍白与口中鲜红的颜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这样糜艳的灯光之下, 宋眠险些以为自己花了眼睛, 她甚至以为祁宗这副模样是在啖肉饮血。
但也只是那一瞬间。
祁宗站起身来,出去了。
宋眠觉得他是给她找吃的去了,因为这个小偏殿之中没有站在角落的侍从。
祁宗不在,宋眠撑着自己的身体下了床去, 好奇的打量桌子上的东西。
这张桌子上面的标本五花八门,除了她最开始看见的蝴蝶, 还有一些她不认识皮毛,甚至……宋眠的手抖了一下,只见那透明的琉璃罐子里,泡着两只绿色的眼珠,那眼珠一看就不是假的。
这对眼珠的眼瞳是绿色的,不知道这是天生的颜色,还是因为在毒液之中浸泡久了,才染上的颜色。
“那是国师的。”
背后忽然响起一个阴凉的声音,宋眠后退一步,转过头看去,是祁宗端着一个托盘,正站在她的身后,宋眠顺着往下,往托盘中看了一眼,有点失望,没有刚才的饭菜丰盛了。
祁宗的眼睛一直盯在宋眠的身上,哪怕是刚才在说到“国师的眼珠”的时候,他的眼睛也没有错开,他想在这只漂亮小鸟的脸上找到恐惧的表情,想要撕开她现在柔弱却并不胆怯的伪装。
但是奇怪的,祁宗依然什么都没有找到。
不但没有找到恐惧,他眼睁睁的看着她看着托盘上简单的一碗粥,露出了不加掩饰的……失望。
宋眠也知道自己肯定睡了很长时间,这会儿指不定已经是深夜,再折腾人去给她弄吃的确实不好,于是只能端了那碗粥,拿起了小勺子。
虽然看上去只是一碗白色的清粥,但是勺子挖下去她才看见从里面露出来的肥嫩虾仁和盐水浸泡过的肉片,宋眠这才好受了一些。
她想起祁宗刚才说的话,那是国师的眼睛,祁宗已经把国师给杀了?
她忍不住看向祁宗,祁宗已经坐回了自己的桌子边,继续拿起了手中的刻刀,不因为桌上杂物太多,宋眠坐在床头,就与他隔了一点距离,所以她看不清祁宗具体在做些什么。
祁宗很认真,那张好看的脸非常迷人,如果不是知道他在用活物做标本,那张脸应该会更迷人。
许是宋眠的目光停留了太久,祁宗终于抬起了眼睛,宋眠好奇的问:“你为什么要杀了国师。”
祁宗始终没有抬起眼睛,就在宋眠以为他不会回答自己问题的时候,忽然有个声音跟她说:“他太贪心了。”
“贪心的人是会被杀掉的。”
也因为他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
宋眠没有看见,杂物之下,祁宗的那双白皙的手中是一颗活人的头颅,只不过因为被毒液浸泡过,所以那颗头颅的皮肤和骨骼都愈发僵硬,像是一个死板的人偶。
国师双眼空洞,黑黝黝的两个圆框之中已经没有了眼球,但是临死之前的那种惊恐与不敢置信还停留在脸上,永远停留在了他死亡的那一瞬间。
祁宗只要一看见这样惊恐的表情,就没由来的喜悦与舒心。
从小到大,他其实都不太明白,为何自己是煞星,为何自己会在皇宫之中受到那样的待遇,就连疯癫的母妃都说他克死了父亲,每日发病的时候,她都对他喊打喊杀,恨不得他去死。
唯有当他被打得头破血流的时候,鲜红的血才会刺激到她脆弱敏感的神经,让她癫狂的眼中重现一些清明,那时候的她会后悔的抱着他,呜咽着道歉。
那个怀抱是祁宗曾经能够感受到的、为数不多的爱意,尽管每当这个时候,他都需要付出流血的代价。
但是当那些粘稠的猩红滴滴答答的从额头留下,流进眼里,流进鼻腔,流进唇缝中,让他尝到铁锈的味道,但是祁宗却觉得那是甜的,因为他在被母亲拥抱。
所以,在祁宗的世界里,流血是爱,爱意让他兴奋,鲜艳的红色让他兴奋。
后来,母妃死了,他的身边出现了更多人,他们心怀鬼胎,不是被国师派来的细作,就是祁恩身边的钉子。
他们要他过得不如宫中的一条宠物狗,但是却要他一直活着。
所以,当他有能力偷到一把刀的时候,他第一个活剖了对他动辄打骂的奴才,那是祁恩身边的狗,他一直都知道。
他杀了很多人,前仆后继妄图监视控制他的人,收割了那么多人命之后,才终于摸到了国师的身上。
他也是不久之前才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份,知道了那些人的打算。
在他第一次异变的时候。
祁宗心中并无多大波澜,也不在意这个惊天的骗局,他只是很平静的要了国师的命,这个惜命的男人从来都当他是掌中之物,不对他设防,以为他不过只是敢杀一些命贱的奴才罢了。
他可是呼风唤雨的国师,就算祁宗知道了他的目的,他又凭什么杀他?
可是即便是无所不知的国师,也一定不会想到,临近二十岁生日的时候,他的身体会发生异变,那种异变甚至令他自己感到惊诧。
连国师都被吓坏了,眼神惊恐的说他不是神,他真的变成了魔鬼。
祁宗从来不觉得自己是神明,如果可以的话,他想变成魔鬼,拉着这做宫殿一起下地狱。
现在,国师躺在了冰冷的桌面上。
祁宗望着那扭曲的表情,开心的哼起了歌,那声音漫不经心又缥缈,一直反复回荡在狭窄的空间之中,若有似无。
听在宋眠的耳中,那种不成曲调的音乐却像是某种诅咒与呢喃,带着毁灭的味道。
她听着有点不太舒服。
她喝掉了碗中最后一口粥,爬下床去走到了祁宗的身边,眼睁睁看着他在那颗头颅上用小刀画出翅膀的图案,繁复的翅膀占据了他的整张脸,有一种怪异妖冶的美,刀刻的沟壑被涂抹上宝石粉磨成的颜料,翅膀染上美丽的颜色,转瞬间栩栩如生,仿佛真的是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宋眠问:“为什么要把他变成这样?”
祁宗手下的动作一顿,摇头:“一定要有理由吗?”
他只是想要留住这些人的模样而已。
他会为他涂上永不凋谢衰败的汁液,将他的身体包裹在厚茧之中,永远成为鲜活的人蛹。
这不是国师渴望的永恒吗?
宋眠说:“起码会有个理由吧。”
祁宗想了想,说:“那,我在帮他实现愿望。”
他也会帮助哥哥实现愿望的。
宋眠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她很想知道古曼王国最后是怎么消失的,也很想知道祁宗到底能不能活下来,现在看来,她只能待在这里,慢慢的等,等待着那必然发生的一切,宋眠看着那艳丽的蝴蝶,心想,这一天也不会太远了。
宋眠说:“那你也能实现我的愿望吗?”
她往祁宗的方向凑近了一些,这人的体温还是一如既往的低,有一种阴森沁骨的感觉,可是,宋眠却将手搭在了他的肩膀。
她站在祁宗的侧后方,所以她看不见祁宗在一瞬间突然怪异僵硬起来的表情。
宋眠落下的这只手,偏巧就正落在他的肩膀上,只是她看不见,隔着一层衣料的肩膀上,有一条刚刚愈合的裂口,顺着那条深红色的裂口往下,一直到凸出的肩胛骨上,曾经长出过一双不可思议的东西,因为它曾经存在,所以它留下了痕迹。
那是连祁宗自己都不会主动去触碰的地方,现在,却被宋眠碰到了。
她的手心是软的,是暖的,哪怕隔着一层衣料,那种不可思议的温暖也能源源不断的传递到他的皮肤上,传递到他的身体里,暖意顺着神经与血管蔓延开来,钻进他裂开的伤口与骨头缝里,细细密密的酸与痒。
“砰”的一下,祁宗手中的画笔掉了。
偏偏宋眠还没意识到是怎么回事,继续自顾自的说道:“我的愿望就是能在这里活下去,我不想委身于国王,我想待在这里。”
为了向祁宗表达她愿望的强烈,她手中稍微用力,试图引起祁宗的注意。
宋眠说:“既然是你把我带回来的,你就要让我待在这里。”
她一字一句的,尾音上扬,甚至带上了小钩子。
她指指面前被涂上红色颜料,仿佛在流血的蝴蝶,说:“我可以让你看见比这个还漂亮的东西。”
第 63 章
祁宗的眼珠有些神经质的转了转, 以此掩盖自己心中的情绪。
如果此时宋眠的注意力没有全部放在他的侧脸,那么她就会发现,祁宗后背的肩胛骨慢慢滑动了一下, 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撩拨了,迫不及待的想要出来。
室内安静,烛火燃烧着, 发出轻微的爆裂之声。
祁宗终于缓慢的转过头来, 盯着宋眠。
他觉得宋眠说话有点奇怪, 但是,鉴于第一次看见这个人, 他就产生了很奇怪的感觉, 所以祁宗最终还是没有将落在他肩膀上那只柔软的手用刀子切断。
可是, 他放下手中的刀,用指尖挑起了宋眠垂落在鬓边的短发, 微眯起了眼睛有些危险的看她,缓缓道:“我把你带回来, 你也不一定可以活命,你最好什么都别做。”
他不是祁恩,不会沉迷于色谷欠而被迷惑,他觉得那是很无聊的东西, 他理解不了。
宋眠无辜的眨眨眼睛, 说:“我什么也没做。”
说罢,她又好奇的问:“那你把我带回来,是想要我做什么呢?”
祁宗的目光落向那些五颜六色的标本。
一开始,他是觉得, 这么漂亮的小鸟,被祁恩糟蹋了很可惜, 语气让她像从前那许多女人一样,堕落在这欲望迷人眼的深宫之中,变成一个面目丑陋的怨妇,不如将她变成他的标本,永远留住她的美丽。
可是,祁宗却忽然发现,那双眼睛眼睛中全都是单纯的好奇与憧憬的时候、眼睛里面全都是他的时候,又比宫宴大殿初遇之时那呆板无趣的模样更加漂亮。
祁宗一瞬间犯了难。
不会动的标本可以永远保鲜,固然美丽,但是却不及小鸟表情生动起来的万分之一。
于是,祁宗暂且压下了心头的想法,对她说:“我暂时还没想到要怎么处置你,在这之前,你就留在这吧。”
宋眠的眼睛立马弯了起来,红唇轻轻的勾着,一声愉快的笑声在祁宗的耳边响起,当她笑起来的时候,那原本只是好奇的漂亮眼睛一下子像是被注射进了明亮的小太阳一样,流泻出甚至让祁宗觉得有些刺眼的东西。
他偏过了头去,闭上了眼睛,可是脑中却还是不停的回放着宋眠刚才的笑脸。
那个笑脸像是一阵清润的风,细密又温柔的刮过他干涸龟裂的感官,让人贪婪着迷的想要攫取更多。
祁宗面无表情的想,比红色更鲜艳的颜色,他倒是现在就看见了。
他已经收起了想要将小鸟也做成标本的心思,这么漂亮的小鸟,这么让人惊喜的小鸟,说不定后面还有更美丽的东西等待的他发现。
宋眠觉得祁宗有点冷漠,不像从前那么粘人了,但是她这人就是心态好,情绪稳定,反正他已经让不了,这是很好的开始,慢慢来就行了。
她打了个哈欠,得寸进尺的趴在祁宗的肩膀上说:“我困了,能不能给我找个睡觉的地方。”
祁宗说:“这里这么多房间,你自己找一间就行了。”
宋眠听罢撇了撇嘴,说:“不行,我自己一个人睡太害怕,我睡觉的时候旁边有人才行。”
祁宗说:“我找个人在门口守夜。”
宋眠一个劲儿的往祁宗的脸上看,她有点觉得祁宗在躲她,他一直侧着脸,没有往她这里看。
宋眠不死心的凑过去,说:“我想跟你一起睡,行吗?”
祁宗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古怪的嗤笑,然后,他将宋眠从自己的肩膀上撕开,自己起身朝外走去。
宋眠瞪着眼睛看他头也不回的往外走,眼睁睁看着他拨开红色的宝石珠帘,脚步声在黑夜中冰冷又无情,但却总有点落荒而逃的意味
宋眠想追上去,但是她刚才承载桌边,追着祁宗表情的姿势有点怪,所以把腿给扭麻了,她不甘心的喂了两声,见对方始终都没回头,气得一跺脚,只能放弃了。
她自己端着一盏灯火在偌大的殿中转了两圈,最终挑了个距离主卧最近的房间,就要睡觉了。
月亮在深夜中愈发的明亮起来,空旷的殿中,油灯的剪影下,只有一个奴仆沉默的微弯着腰,站立在侧卧的门前。
这是那位小姐嘱咐的,要在门口守着她。
奴仆沉默的站着,但是心中却止不住的好奇。
毕竟,他们家脾气不好的殿下,从来没有带女人回来过这里。
奴仆的心中难免感到好奇,所以她难得大着胆子想往床的方向看一眼。
结果,脖子刚动了一下,背后忽然一片森凉。
那种沁入骨子里的凉瞬间激发出了她的求生欲,奴仆的身体变得僵直,像是一只人偶一样僵硬在原地,连眼珠都不敢颤动一下了。
清浅的呼吸声越来越近,身后那人一字一字,宛如毒蛇吐信一半,冰冷的问:“你在看什么?”
奴仆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一样,感到窒息,她想要大口的呼吸缓解自己恐惧的情绪,但是祁宗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那双苍白泛着绿光的竖瞳射出幽冷的光,像是带着剧毒一般,要把她的脸一点一点蚕食。
奴仆的冷汗瞬间如同暴雨一样浸透了一副,她的牙齿打着战,死亡的恐惧刹那笼罩在她的身上,让她说不出一个字来,只能拼命的摇头。
祁宗盯着她看了许久,一直到这人面上血色褪尽,虚脱一般朝地上跌去。
地上铺着厚重的蓝色地毯,天空一般的浅蓝色与琥珀黄交织出繁复对称的图案,原本华丽赏心悦目的东西却在她的恐惧中变成了不断张开地危险巨口,几乎要将她吞没。
祁宗及时伸出胳膊,拉了她一把,有了这个缓冲,房间之中总算没有响起沉闷的落地声。
可是床上的人却好像还是被惊扰到了,无意识的口申口今了一声,然后再床上翻了个身。
祁宗的太阳穴鼓了一下,安静半晌,发觉床上的人好像并没有被吵醒,这才安下心来,悄无声息的走到了床边。
宋眠睡得很香,因为这里的条件比沙漠中好上太多了。
床帐轻轻被人掀开一角,月光洒了下来,洒在了宋眠的脸上、半露出来的侧颈上、纤细的手腕上。
柔软云锦织成的被子弯起层层叠叠的波浪,在月光下亲吻着床上人雪白的皮肤,祁宗的目光被她吸引着,深夜中发达敏锐的感官止不住一阵一阵的兴奋,身体中的神经一簇一簇、一段一段,像是躁动不安的乐谱,想要激烈的弹奏起来,牵动支配身体的四肢,对床上的人伸出他已然发生异变的手。
就在这一时刻,目光触及到他的手腕,祁宗终于惊醒了过来。
他冷着脸转过身去,将自己的小臂与手全都藏在宽大袖袍之下,因为走得匆忙,竟没有顾及到是不是会吵醒宋眠,直接拍上了大门。
他来得悄然,去的匆忙,更诡异的是,这样大的门声,居然也没能把宋眠吵醒。
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门外,床上安静睡着的人才终于动了。
宋眠悄悄睁开了一只眼睛,待到确定就连那差点被吓疯的奴仆也离开,她才慢慢从床上爬起来。
宋眠自己裹着柔软的被子坐在床上,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刚才,就在祁宗伸手想要触碰她的时候,宋眠发誓,她闻到了一种奇怪的味道。
那是一种香味,但却并不好闻,是一种腐烂的沉香,让人闻着就有些喘不过气。
她仔细的回想祁宗进门时候的脚步声、衣料响起的声音,她想,祁宗的身体里藏的秘密可真多。
宋眠轻叹了一口气,又躺了回去。
她又想,她早晚会弄清楚他的全部秘密。
*
正殿,银色的床帐之中,祁宗蜷缩在床的最角落,将自己的四肢全都用力的折起,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一般,唯有一些破碎的、愤怒的低吼在证明着,他并非毫无知觉。
骨头与关节像是在他的身体中重新复苏了一样,不顾主体意识的反抗,想要在血管之中、皮肉之下重新塑造出自己想要的形状。
狭窄的空间之中,一股腐烂的焚香味道快速蔓延,令人绝望的浓烈味道几乎快要化作实质,从空气中挤压出长牙五爪的烟雾,狰狞着一张恶鬼的面孔,居高临下的看着这具正在发生异变的身体。
冷汗滴答滴答濡湿了单薄的床褥,原本匀称的手臂被拼命生长的骨头穿过关节与手肘,突出皮肉,弯曲出刀一样冷锐的弧度,白骨如玉,美丽优雅,却在下一秒如同沾染了毒液一般,连带着几近透出青色血管的皮肤一起,慢慢生出丑陋的霉点。
他本该如国师在预言中所说,是圣洁的神明。
可在长期的扭曲和仇恨之中,神亦会毁灭堕落。
祁恩从不知道,他百般渴望的药引已被污染,他渴望的永生也早已不复存在。
祁宗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垂落的发丝遮挡住了尚未倾泻的脆弱,半晌,待霉点慢慢消失,他才猛地抬起头来,发丝尽数扬到脑后,拉起纤长的颈弧。
当熹微的晨光慢慢从东方冒出头来,他的再一次异变,也终于结束。
第 64 章
宋眠一觉睡到天亮, 醒来时一身疲惫尽数扫去,只觉前所未有的舒服。
她睁着眼睛,因为尚未消退的困意还有些意识朦胧, 她盯着头顶的华丽帐顶,恍惚间还以为自己睡在祁宗的身边。
祁宗喜欢那些华丽的东西,喜欢那些鲜艳的东西, 他喜欢将生活中的所有事情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尤其是与宋眠有关的东西, 他喜欢宋眠沾染上他所喜爱的一切。
而宋眠,刚好就是除了晒太阳什么也不喜欢做的性格, 祁宗的审美很好, 所以不管他折腾出什么, 她都照单全收。
这顶床帐,完全就是祁宗会喜欢的模样, 类似的花纹,祁宗是使用过的, 所以宋眠睁开眼睛就下意识以为祁宗就睡在她的旁边,等她醒来之后会黏糊糊的凑上来,给她一个清晨的吻。
宋眠眨巴了一下眼睛,一直听到外面的鸟叫声才彻底清醒过来, 意识到自己现在身在何处。
祁宗并不在这里。
而好死不死的, 她的肚子开始叫了。
于是宋眠慢吞吞的从床上称作了起来。
一直守候在门口的女奴安静的给她端来一盆水,望着这张与昨晚完全不一样的脸,宋眠闭口不言,只是默默洗了脸, 然后问她:“你们主子在什么地方?”
奴仆说:“小王爷还没醒。”
宋眠很奇怪,祁宗明明一直住在宫里, 没有自己的府邸,但是这里面的人却都叫他小王爷。
不过当下也不是纠结这个问题的时候,宋眠看看面前一个指令一个动作的奴仆,若不是刚才不经意的接触之间能够感受到对方的体温,她险些就要以为对方是祁宗制作出来的人偶了。
洗漱完毕,吃了点东西,宋眠便开始在这处宫殿里面溜达,宫殿很大,但是与前面的祁恩比起来,这处地方只能被称之为“朴素”。
这里的仆人很少,而且都跟隐形人一样,如果她不主动叫,是没有人会出现的。
宋眠在院子里面溜达了一圈,她总觉得这院子里面不对劲儿,但是想了半天也没想到为什么。
直到一阵清风徐徐吹来,她站在院墙下面,感觉到头顶有东西落下来。
宋眠这才抬头看去,只见片片粉色花瓣从她头顶打着旋儿的落下,残缺的花瓣落在宋眠的肩头,宋眠用指尖捻起,花瓣的触感柔嫩,可以看见清晰的纹理,凑近了,还能闻见浅淡的花香。
是隔壁院落中的花树长得太高,探到了这边的墙头。
宋眠捏着那一小片花瓣,再望望这处光秃秃的宫殿,忽然想起刚才为何有那种怪异之感了。
这里没有花。
祁宗应该是很喜欢花的。
宋眠的印象之中,他住过的地方,他们一起住过的地方,全都会种上很多漂亮的花。
但是这里没有花。
那一小片残缺的花瓣从宋眠的指尖滑下,宋眠拎着裙子跑去了祁宗住的地方。
很奇怪的,依然没人阻拦。
祁宗住的地方没有人守着,她这一路畅通无阻。
祁宗的正殿向着太阳,这会儿太阳如璀璨的金子一样挂在天空之上,但是很奇怪的,宋眠只摸了一下紧闭的大门,就感觉到了令人不舒服的凉。
明明天上有太阳,可是这里还是很冷。
宋眠的指尖抖了一下,然后推开了大门。
祁宗的住处,除了地上的地毯与屋子中必要的家具,没有多余的布置。
宋眠甚至觉得,昨晚待过的那个装满了各色标本的狭窄小房间,才是祁宗住的地方。
宋眠走向床帐,试探性的叫了一声:“宗宗?你在里面吗。”
其实宋眠已经通过被阳光照得半透明的丝质床帐看见人了。
宋眠大着胆子掀开了床帐,便看见祁宗正衣衫不整的斜倚在床头,偌大的华贵双人床上,柔软被褥如波浪一般的翻滚着铺满了整张床,床帐自顶中的宝石吊顶垂下,在床的四边散开,随着宋眠掀开一角,整个空间都更明亮了一些。
宋眠借着光亮朝床上的人看,眼睛微微睁大了些。
祁宗双目紧闭,仿佛还深陷在噩梦之中,嘴唇苍白没有血色,几缕黑色的长发贴在半透明的皮肤上,显得皮肤愈发的苍白,唯有眼圈一周残存几点深红,像是尚未干涸的血迹。
宋眠的目光慢慢由上往下,看见他的衣服松散的披在身上……
但是那身形,看着却是有些怪异的。
原本柔软的缎面被肩膀挑起一个奇怪的形状,看着比寻常的身形健硕了许多,宋眠正纳闷,以为自己看错了。
她正要伸手去摸祁宗的肩膀,却发现有什么东西正在沿着床单往外爬。
宋眠低头一看,是血。
有的血已经干涸发黑,染在床单上,慢慢变硬,有的血是温热的、鲜红的,正在慢慢浸透得更远。
宋眠吓了一跳,情急之下爬上了床去,“祁宗,你怎么了?”
宋眠扳过他的身体,不停地唤着他的名字。
感受到手下那不正常的嶙峋线条,僵硬了一下。
也正是在此时,祁宗终于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瞳之中的光慢慢聚拢了,脸上终于有了生气。
祁宗浑身的血液都冻了一下,然后悚然意识到,有人爬上了他的床。
这里从来都是他的私人空间,没有有敢私自跑进来。
因为身体的异样,所以他忘了,他昨晚从外面捡了个人回来,而且这人,她胆子很大。
祁宗伸出手去,攥住了宋眠的腕子,将她反扣在了床上,因为这突然的大幅度动作,皮肉之下已然初露异状的关节发出截断一般的疼痛。
霎时,从他后背流出的血竟似成了河。
宋眠被迫躺在床榻之上,因为对方发难的动作,衣衫裸露,更叫她看清楚了。
祁宗的肩膀有不正常的凸出,大片胸膛全是裂纹,就好似生长在里面的骨架曾经想要撑开皮肉,从里面出来。
宋眠的心脏瞬间加速了起来。
惊疑不定的看着祁宗。
祁宗笑得阴鸷,甚至想要将手放在她脆弱的脖颈上,以此做了结。
从没有人看过他这幅狼狈丑陋的模样,从异变发生的第一天开始,他就发过誓,不会有任何活人看见他的模样。
可是他的手迟迟没有上移,也不知道是不是在贪恋她手腕与腰间的温暖。
祁宗仔细看着她。
心口慢慢溢出别样的情绪,他并不知道这是在不舍。
宋眠盯着他的伤口看了半天,最后对上了他的眼睛,小心的问:“疼吗?”
她建议:“要不先将伤口清理一下?”
就像是没发现他的异状一样。
宋眠根本就没从祁宗的身上感觉到杀气,她一点都不害怕。
她看见他的身体的异状了,但是要让她说,她哪一次遇见祁宗的时候,她是正常的?
她早就想过了,祁宗或许真的是个妖邪,不是怪物,又怎么可能一个人在棺材里面活那么久?
感觉到身上的桎梏松动,宋眠赶紧爬了起来。
她爬起来,又凑近了祁宗,问:“清理一下吧,血的味道太重了,不好闻。”
祁宗盯着她看了半天,直到快把宋眠给盯到发毛,他才动起来。
他撑起了自己的身体,喊了句“水”。
立马有脚步声传来,仆人将热水放在床边的凳子上,便一言不发的转身就走。
知道关门声传来,祁宗才掀开了床帐,将凳子上的纯白色丝绢扔进了热水里。
他没有去问宋眠,为什么不怕她,从望进对方那本 文由企鹅 裙死二而而五九一似七整 理上 传双漂亮的眼睛那一刻起,从始终都没有从这人的脸上找到恐惧那一刻起,祁宗就知道,他不会放她走了。
不管是以什么身份,宋眠会一直留在这里。
祁宗开始用温热的绢帕擦拭身体,宋眠就在一旁好奇的看着。
祁宗的嘴角扯了一下,跟宋眠说:“你不打算回避一下?”
宋眠眨眨眼睛。
她真的很想知道祁宗的后背伤得重不重。
所以她说:“是你把我拉上来的,我不回避。”
说罢,还伸着脖子看。
祁宗的眼皮一个劲儿的跳,可就是没法对面前的宋眠动手。
最后他干脆将染满血迹的衣服一拢,盖住了后背,自己下床去了。
宋眠伸手去抓,抓在了他的肩胛骨上。
好像抓到了什么东西,但是祁宗躲得太快,她什么都没感觉到。
宋眠坐在床上茫然,没有留意到祁宗离开的脚步变得有些狼狈。
肩胛骨的地方,快要生长出什么东西的地方,已经顶出了新的骨有肉,新生的血骨脆弱而敏感,甚至经不起衣料的擦动。
祁宗瘫在屏风的后面的时候,已经满脸的汗水。
宋眠自己的身上也沾了血,她觉得不舒服,见祁宗真的躲她不给看,便自觉没趣,爬下了床去,也要去换衣服。
结果刚跑到门口,就被人给从后面拉住了。
宋眠转过头去,就这一会儿的功夫,这人已经换好了一身新衣服,只是头发披散着,还有些凌乱。
祁宗问她:“你刚才在门外,叫我什么?”
虽然还昏迷着,可他那个时候的意识并未完全散去。
宋眠歪了歪头,说:“宗宗呀。”
“怎么了,不好听吗?”
第 65 章
祁宗收回了手去, 脸上似乎看不出什么异常。
但是宋眠却看见他的左耳尖动了一下。
宋眠想笑,但是她忍住了。
其实祁宗很喜欢她这么叫他的,只不过是他不记得了。
虽然不记得了, 但是身体的本能反应却还在。
见他不动了,刚才那副凶相也没有了,宋眠耸了耸肩膀, 继续往外走。
结果没走两步, 又被人给拉住了。
“你找我是来干什么的?”
宋眠这才想起来, 她还没干正事儿呢。
她赶紧回过头来说:“我确实有事找你,我想在这里种花。”
祁宗看了她一眼, 大概是没想到被他随手捡回来的一只小鸟居然还敢提出这么离谱的要求, 她当这里是她家么?
祁宗的表情不怎么好, 冷淡的问她:“种什么花。”
宋眠笑开了,她说:“我不知道这里都有什么花, 我想着与其从种子开始种,不如从外面移植一些回来, 这样要不了几天就能看见更漂亮的院子了,所以,你知道哪里能找到可以移植的花吗?”
大概是她的眼睛太过明亮,祁宗有一瞬真觉得自己从她的眼中看见了花海。
他的嘴巴一张一合, 告诉宋眠:“去皇家花园。”
宋眠有点犹豫, 听这名字,就知道那该是祁恩的花园,那里的东西能随便动吗?
可是身上黏着血难受,宋眠也没多问, 就提着自己的裙子跑了,等清爽的换了新衣服出来的时候, 祁宗已经等在外面了,看样子是要跟她一起去找花。
两个人并肩走在林荫小路上,宋眠正想问他花园的事情,却听刚才一直沉默着走在她旁边的人忽然冷不丁的说:“没用的。”
宋眠下意识的“啊”了一声,偏头疑惑的看他。
祁宗扯了扯嘴角,像是故意要等着宋眠露出失落的表情,他说:“那个院子养不活东西。”
他的身体异变染毒,活人长时间与他接触都会丧失人气,无限趋近于行尸走肉,更遑论那脆弱的花草?
否则这该是草长莺飞的季节,哪怕他的院子没人打理,也应该生些杂草才对,可是别的院子都有,偏偏他的院子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
就连一墙之隔的花树长歪到他这里,花瓣也是残缺的。
所以杀掉国师之前,祁宗也曾好奇的问他,那种神胎的言论到底是怎么测算出来的。
他给国师喝了他的血,结果对方当场暴毙身亡。
看吧,是他算错了。
顶着一个错误的预言,将他半生至于难熬的王宫。
宋眠不明白原因,但是她说:“我养花很有一套的,你就等着瞧吧。”
她跟祁宗在一起那么久,耳濡目染的,也成了一个技艺高超的花匠,只是宋眠有点可惜,曾经出现在梦中的美人面再也看不见了。
在她的印象之中,现实世界是没有那种花的。
有些人觉得那种花长牙五爪,像是小妖怪,但是宋眠却觉得它好看。
也不知道以后有没有机会可以亲手培育出类似的花。
宋眠这么盘算着,没有注意到祁宗有些微妙变化的情绪。
从宋眠推开门出来,祁宗就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他想了半天,也没弄清楚那到底是什么。
直到刚才,他们走动之间,小路上袭来一股花儿的淡香,祁宗才总算想明白。
宋眠离开他的房间之前,身上沾染了许多他的味道。
不管是血的味道,还是那股极淡的腐朽之气,都是他熟悉的味道。
宋眠带着那样的味道,就像是他在她的身上打下来了烙印一样,那种感觉让祁宗觉得欣喜。
不过当时的他并没有意识到。
直到现在,宋眠梳洗一番,身上没有了让他熟悉的味道,她的衣服有百合的熏香,很清新,但是祁宗却不喜欢。
宋眠不知道祁宗双眼出神,在想什么,她一路走,一路看,看见了许多见也没见过的珍宝。
古曼王国的国王奢侈到什么程度呢?
只是没什么人居住的后宫角落,都有用金银打造的假树,上面挂着宝石雕刻的果实和花。
祁宗跟她说,这是宫中有庆典的时候会用到的东西,届时点燃挂在树上的灯,这棵树便会无比璀璨。
不管它有什么作用,宋眠自己总结的半天,都只能得出一个结论——那不过是装饰品,说白了也就是路灯。
宋眠开始忍不住想,古曼王国的遗迹之中会有多少宝贝,这些宝贝可千万不要被那些人得去才好,哪怕她只带回去一点儿,也足够后半生躺平了。
她一路欣赏着那些奢侈美丽的东西,总算来到了祁恩的皇家花园,皇家花园与她想的一样奢靡,甚至其中还有一个用纯金打造而成的巨大鸟笼,大到足以装下许多人在里面嬉戏玩闹。
宋眠在鸟笼里面看见了一张大床,还看见了秋千。
这鸟笼到底是用来干什么的,便不做他想了。
这是跟云雨殿一样的东西。
宋眠忍不住开始牙疼,这国王当真是……
守在花园门口的侍卫看见祁宗,沉默着放他们走了进去,宋眠原本心里打鼓,见这情景,忍不住又看了祁宗一眼。
祁宗好像在想事情,目光来回来去的在她身上留恋,但是却闭口不言,见宋眠看他,才说:“别看我,你想要什么花,自己去拔。”
这满园的奇花异草,在他眼里大概跟萝卜白菜也没什么两样。
宋眠环视周围,看见了许多鲜艳的颜色,她心生欢喜,拎着裙子跑远了。
却不想,前脚刚走,后脚,祁恩便揽着两个貌美的女人走进了花园。
但是宋眠已经消失在了拐角处,看不见。
祁恩根本就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自己的弟弟。
他眯着自己被肉挤得只剩下一条缝的眼睛,半天才说:“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祁宗看了他一眼,简单明了的放下两个字:“摘花。”
祁恩“哦”了一声,并没有将这几朵花放在心上。
他的眼珠转了又转,最终又转向祁宗,继续道:“皇弟什么时候喜欢花了?要是喜欢,我叫人给你送一些。”
“不用。”
祁宗转头朝宋眠消失的拐角走去。
祁恩还站在原地。
其实他最近也是有烦恼的,他的国师突然不见了,怎么也找不到。
他悄悄下旨,把国师府邸的下人都给抓了起来,严刑拷打。
可是什么也没有得到,国师的大弟子说,老师某天夜里忽然说要出门,就独自离开了,一个仆从都没带。
出门之后,就没再回来。
祁恩心眼小,也多疑。
尤其消失的人是国师,他的疑心病就更重了。
他跟国师有个共同的秘密。
他渴望神药永生,长长久久的在这座富裕的王国之中做国王,他不相信有人可以抵抗青春永驻的诱惑,包括国师。
所以在此之前,除了美女与美酒,祁恩国王做烦恼的就是,在杀掉祁宗得手之后,他该如何除掉国师独享神药。
结果,还不等他想出办法,国师不见了。
他要国师死,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因为,现在,他们的“药引”还没有成熟。
他需要国师帮他炼药。
现在,国师没了,他只能把他的学生囚禁起来,要他钻研国师留下的手札,以便到了祁宗的生日那天,将重新结茧的神胎入药。
祁恩想出了神,直到旁边的美人开口唤他,他才会神。
没美人嗔怪的说:“陛下,您在想什么,那么入神?”
祁恩笑着在美人的胸前捏了一把,然后说:“在想我那弟弟,就是你刚才看见的男人。”
“他的生日快到了,我在想,送他些什么礼物才好……”
他这弟弟最近好像开了荤,都知道主动找他要女人了。
那他再送几个美人过去?
宋眠不知道祁宗在花园里遇见了国王,她一路走一路寻,看见了不少喜欢的花。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她便知是祁宗跟了上来,宋眠沿着悠长的曲径走走停停,好像都不太满意。
最后,还是祁宗纳闷的问她:“你是不是在找东西?”
宋眠的眼睛四处的瞧,半晌说:“也不是在找,就是没有合眼缘的。”
祁宗不理解,摘朵花而已,摘回去死了就罢了,还有新的,花还有合眼缘这么一说?
宋眠不解释,一直往前走。
她不信那个邪,她一定会在祁宗的院子里面养出花。
算算时间,现在快到祁宗的生日了。
如果他的生日与两世梦境中的生日一样,那么就是了。
宋眠总有些分不清这里到底是现实还是单纯的虚妄过去,也有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带到这个地方。
不过,她想给祁宗准备生日礼物。
忽然,宋眠顿住了脚步。
祁宗一直走在她的旁边,所以时刻注意着她的表情。
宋眠在看见墙根那几株蔫哒哒的稀疏枯草时,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祁宗也看过去。
不过他有些不理解。
那几株杂草,甚至不能被称之为花,黑黝黝的一团,像是断崖边才会生长出的毒草,就像是他,生在阴暗的角落,是有毒的东西。
光秃秃,丑兮兮,这有什么可惊喜的?
第 66 章
祁宗完全不理解宋眠看见这种花的心情, 不但如此,他反而因为宋眠对那朵花过于复杂的眼神儿感觉新生不喜。
他的眼神暗了暗,转过头去, 又盯着那一丛稀疏的花看。
还是没看出什么特别来。
可是祁宗心里不高兴,想要毁掉这些碍眼的丑东西。
结果还不等他动作,宋眠蹲了下去。
她的手指触在黑色的叶片上, 叶子缺水, 蔫哒哒的, 没有生气。
宋眠转过头跟祁宗说:“就要它了。”
祁宗有点嫌弃的说:“那么多别的花,哪一样不比这丑兮兮的东西好看?”
可是宋眠不听, 她偏要把墙角这些美人面全都挪回院子里。
当然, 院子很大, 可是这一丛花儿却很小,所以离开的时候, 宋眠还带了许多别的花儿回去。
面无表情的侍从抱着一把一把的名贵花朵离开皇家花园,守在门口的侍卫险些把眼珠子都给瞪出来。
他们都替陛下肉疼。
祁恩转个弯, 正好看见那两个人往外面运花,被他搂在怀里的美人是昨晚在云雨殿作乐的人,是见过宋眠被带走的场景的。
说不嫉妒是假的,毕竟同样是伺候人, 她为了荣华富贵就要伺候这样一头猪, 但是宋眠却可以伺候那个比国王貌美上千百倍的男人。
出于心中不可言说的酸意,美人依偎在祁恩的身边,娇娇软软的说:“陛下,小王爷怎么拿走那么多的花儿啊?”
祁恩漫不经心的说:“不过就是几朵花, 他喜欢就让他拿吧,也到了讨女孩子欢心的年纪了。”
他说着, 目光飘远,投到了远走的两个人身上,然后定格在宋眠的背影。
他昨天怎么没发现那个美人这么漂亮呢?
祁恩忽然推开了怀里的女人,索然无味了起来。
宋眠抱着黑色的小花苗往外走着,忽觉一道银邪的目光钉在了她的背上,让她的背后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还不等她转过头去,身旁的祁宗牵住她的手,忽然加快了脚步。
宋眠跟着他小跑了两步,然后停下了,她说:“你跑的太快了,我跟不上。”
再跑,手里的花就要掉了。
祁宗阴鸷的向后看去,他们已过拐角,花园也已经消失在了身后,可是祁宗周身那股怨怒之气依然在溢散。
宋眠拉了拉他的衣袖,说:“走不走,还要回去种花儿呢。”
祁宗的表情还是不太好看,可看着扯他衣袖的那两根白皙手指,他的脸色又平静了下来。
他说:“走。”
宋眠转过身,继续朝前走。
栽花是个辛苦活儿,宋眠的小身板没法干一整天的活,好在院子里面的人只是存在感少了一些,干活还是很麻利的。
他们出发之前,宋眠就画好了一块地方,叫这些人将土松出来,只等着他们将花带回来。
宋眠蹲在那里忙活着,一开始,祁宗只是站在一旁冷眼看着,可是宋眠扯着他的衣服,叫他一起帮忙。
没人敢指使宫中这位喜怒无常性格乖戾的小王爷,至少从前,是没人敢的。
躲在远处干活的奴仆沉默着,眼皮也不抬一下,因为干活,他的手暴露在太阳之下,晴朗的阳光照进来,晒得他的手背发痒。
他好像已经很久都没有晒过太阳了。
宋眠将一株蔫哒哒的黑色小花秧塞到了祁宗的手里,跟他说:“把这株花栽下去。”
祁宗拿着那朵花,没有说话,被宋眠拉着蹲下身去,学着她的样子栽花。
他白到苍冷的手指上沾染上了泥土,被新翻出的泥土有一种潮湿的清香,花苗纤细的根茎缠绕在他的手指和泥土上,祁宗忽然觉得自己可以听到它根须深处在跳动的微薄生命。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他忍不住回头看宋眠。
宋眠干一点活就累,她已经挪到了阴凉处,坐在椅子上喝凉茶了。
祁宗板着脸,一言不发的将那一排空出来的土地上全都种下了秧苗。
黄昏暮色之时,原本光秃空裸的小院被填满了颜色,院子怒放的鲜艳花朵角落,有一排不起眼的黑色,在逐渐昏沉下来的光线之中,甚至消失隐形了,但是宋眠却觉得那一排花朵很惹眼。
宋眠说:“宗宗,你看那里,你信不信,等那一排花开了,肯定会比院子里的其他颜色都好看。”
祁宗扯了扯嘴角,什么话也没说出来,他很想告诉宋眠,这些花明天就都会死。
但是他看着宋眠的脸,因为许久的忙碌,宋眠的脸上有了汗水,一点点晶莹的小水珠亲昵的贴在她的脸上,落日的最后一点余晖努力跳过围墙照在她的脸上,给她的皮肤度上了一层温暖的光,那么温暖,温暖的让祁宗觉得有些刺眼。
明明只是夕阳余晖的光,可他就是觉得比很刺眼。
“祁宗,”宋眠放下了自己的衣袖,看向他,“我饿了。”
真的好饿,中午在院子里面忙活着,只吃了仆人端来的一叠小点心,忙活着这么一个下午,真的很饿。
祁宗的耳尖动了一下,看了她一眼,好像是想说什么,但是最终什么都没说。
他朝默默退回到角落的人影看了一眼,那人会意,转身离开,应该是去端食物了。
宋眠清清爽爽的洗了个澡,换了一身鹅黄色的宫装。
她心情挺不错的,劳动让人心情愉悦,一想到洗完澡出去就能吃到香喷喷的饭菜,宋眠就更开心了。
她推开门,走到正殿,拎着裙子喊祁宗的名字,结果,倒是有她期盼的热饭热菜,只不过,桌前还有两个不速之客。
祁宗坐在桌边,对面坐着祁恩和一位漂亮的美人,并不是下午那一个,早就换人了。
宋眠拎着裙子进门,看见祁恩那张笑得虚伪的脸,难得有点发傻。
可是祁恩看见宋眠,却是眼前一亮。
宋眠身上这套宫装比下午穿的华丽许多,她气质沉敛,但是穿上这件活泼的宫装却一点都不违和,因为她那双明亮的眼睛是会说话的,什么东西都写在眼睛里了,包括看到祁恩之后的惊诧。
祁恩看着那双眼睛,脸上划过一丝痴迷。
祁恩转过头看宋眠的时候,只留给祁宗一个后脑勺,祁宗看不见他哥哥的表情,但是却可以猜到他在想什么。
他神情不变,虚虚握着手中的银刀,将盘子中的肉一块一块均匀的切开,撒上酱汁,放在了自己的旁边。
宋眠坐在了他的旁边,低低的朝祁恩问了声好。
祁恩看看祁宗,又看看宋眠,忽然开始后悔那么痛快的让祁宗将人带走了。
“不用拘谨,”祁恩和蔼的笑着,尽量做出一副无害的模样,他是国王,他少有这么和蔼的时候,所以每当他用这么耐心的语气跟旁人说话,别人总会露出一副受宠若惊感激涕零的表情,“我跟祁宗是亲兄弟,你就当今天这顿饭是寻常的家宴,把我当哥哥就好。”
宋眠默默应了一声,但是唇角抽动了一下,那声哥哥是怎么都叫不出口,于是她只能装死,拿起手边精致的叉子插起烤得正好的小羊排,塞进了嘴里。
祁宗的眼神这才松了松。
祁恩也不生气,只当宋眠是胆子小,不敢看他的脸。
温顺的美人见得多了,难得遇到这种倔骨头,也挺有意思的。
宋眠吃饭的时候话很少,祁宗也并没有与祁恩交谈的意思,唯有祁恩旁边懂眼色的美人,一直在努力活跃气氛。
祁恩问宋眠:“你喜欢花,是不是?”
“这个院子太小了,地界也偏僻,常年看不见太阳光,不如我另给你安排一间宫殿,在里面种满花草,你肯定会更喜欢。”
这是祁恩最喜欢的戏码,他喜欢用好东西砸人,他最不缺的就是这些东西。
祁宗的眼神深了深。
就连旁边的女人,笑眼中都忍不住闪过一丝诧异和嫉妒。
要知道,祁恩虽然宠女人,但是王宫中的女人却太多了,除非格外得他青眼,否则他们连拥有一个独自的住处都难。
像她这样会察言观色的,也是努力了半年才在美人如云的宫殿之中得到了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
可是现在他说什么,他要给面前这个初来乍到、还是已经被祁宗要过去的女人一整座宫殿??
宋眠并不为所动,她说:“谢谢陛下的好意,可我住在这里挺好的,我觉得不用搬了。”
祁恩觉得宋眠的声音也很好听。
他双眼发直,愈发觉得心痒,欲开口,还想再说,结果只听对面的宋眠一声惊呼,半杯酒液被祁宗洒在了她的裙子上。
宋眠惊呼一声,站起来说:“我去换裙子。”
她相信,祁宗肯定是故意的,可这正中她的下怀。
宋眠逃也是的跑了,跑开那间令人窒息的屋子之后,她狠狠松了一口气。
初见只是远远的看着,她并不知道,面对这位国王的时候,她觉得很恶心,像是被脏东西盯上了一样的恶心。
宋眠甚至没有经得国王的同意,就这样走了。
祁恩很不高兴的皱起了眉头,想要说什么。
只是,他口中的话尚未说出口,眼皮就凉了一下,半边天都变成了银色的冷光。
他的好弟弟已经将那把切过肉的银刀抵在了他的眼皮上,稍微用力,锋利的刀就割破眼皮,流出了血。
祁宗“嘘”了一声,示意吓得花容失色的女人不要喊叫,这才偏头,看向他的好哥哥。
祁宗微微一笑,阴阴沉沉的。
“不许打她的主意。”
第 67 章
祁恩的皇位来得简单, 原先的老国王子嗣绵薄,王宫里面的皇子,除了祁恩与祁宗, 全都死光了。
所以祁恩这一路走来可谓顺风顺水,从没受过这么苦,后来自己做了国王, 别人只有顺着他的份儿, 他破了个皮都是天大的事情, 什么时候,他被这样对待过?
祁恩第一反应就是恐惧。
是的, 恐惧, 哪怕颐指气使的当了那么多年的国王, 可当刀尖真的抵在自己的身上的时候,他也端不起国王的架子了, 那是求生的本能。
幸好,祁宗的刀尖并未真的切进他的眼球里。
他对人体经络很了解, 知道切下去几分不会伤到眼球。
他看见自己的兄长被这一瞬的刀伤和一指宽的细小伤口吓得面无血色,便索然无味了起来。
可是这并不代表他不计较了。
他收回了刀,祁恩便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砰”的一声, 巨大的肉身倒地, 将地面都震得抖了两下,正在换衣服的宋眠被这个动静吓了一跳。
宋眠匆忙从房间中探出头去,问守在旁边的仆人:“发生什么事了?”
很快,也并不需要这个仆人开口了, 许多穿着鲜艳的仆人从宫殿外面冲了进来,吵吵嚷嚷的说着陛下受伤了。
宋眠趴在门边, 很快就看见一座小山被抬到了殿外。
宋眠大惊失色,慌忙往外跑,差点踩到自己没来得及整理好的裙子。
祁宗站在门口看着人群匆匆来,匆匆走,看见宋眠露出这样的表情,眼睛沉了一下。
宋眠着急的说:“别叫他们踩坏了我在院子里面种的花!!”
祁宗怔了一下,然后看向门外。
祁恩喜欢排场,他的侍从太多了,因为国王出事,所以这些人难免慌张,宋眠原本想着院子里面没多少人,所以直接将大片的花种满了院子,现在这么多人来去,肯定要给她踩坏了。
祁宗的心情很微妙,他走出门去,只见那些人匆匆走下台阶,就要一窝蜂的朝着花海中间留下的那条小路上涌去,祁宗冷眼过去,不知从哪里冒出两个侍从挡在了小径口,板着一张脸,抬着古井无波的眼睛朝那些慌张的人看过去,“不要伤了殿下院子里的花。”
那些人慌乱中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宋眠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待院中的人全都离开了,宋眠走下了台阶去,蹲在了花旁,看着那一排排被压弯的花枝,叹了口气。
幸好她将那几株丑兮兮的小黑花种在了最里面。
祁宗很古怪的看她。
他不明白,只是几朵花,宋眠为何要那么怜惜他们。
可是,宋眠看不见的地方,他的眼神深处,看着她,却有了一些变化。
好像是祁恩黏糊糊的目光给他提了个醒,他直勾勾的盯着宋眠的背影,无数模糊的碎片从他的脑中飞过,像是一个漫长又美好的梦境。
祁宗皱了皱眉,他的头有些疼。
但是这一次,他好像捕捉到了一些碎片。
破碎的梦境里,他经常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他叫她眠眠。
“眠眠……”
祁宗无声的将这个名字在自己的口中反复咀嚼,眼睛深处的光一点一点亮了起来。
宋眠蹲在那里,觉得如芒在背。
这种被注视感她很熟悉,那种贪婪的眼神。
可是宋眠却依然低下头去,慢慢扶正了弯倒的花枝。
没别的理由。
习惯了。
她重新站起身来,忧心忡忡的望着小径两边的花。
祁宗的目光已经重新变得平和,他说:“别替这些死物操心了,死了再换新的就是了。”
宋眠不高兴的鼓起了腮帮子。
祁宗歪头看她这幅难得娇俏的模样,伸出一根微凉的手指,戳在了她的脸上。
宋眠并不是瘦削的美人,因为懒散,所以脸颊两边又软肉,被祁宗这样一戳,她的脸颊瘪了下去,软肉陷了进去,手感还不错。
祁宗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玩具一样,戳着宋眠的脸蛋不松手了。
最后还是宋眠烦他,别开了脸。
祁宗也不生气,宋眠自己提着裙子往宫殿里面走,走到一半,站在台阶上,回过头来跟祁宗说:“我没吃饱。”
刚才被祁恩搅得没有胃口,中间又离席,她其实没吃多少东西。
祁宗慢慢跟在她后面,回了宫殿去。
宋眠重新坐在了桌前,身边却不见了祁宗的身影。
她问隐身在角落中的侍从,“你们殿下人呢?”
侍从从阴影中走出,恭敬的说:“宋小姐,殿下歇息了。”
宋眠纳闷。
祁宗怎么这么早就休息了。
宋眠纳闷,但是她饿了,她一边吃东西,一边叫沉默寡言的侍从叫到自己的跟前。
宋眠问了她许多问题,比如祁宗小时候的事情,他的生日;还问她皇宫中的事情,问她小王爷和国王的关系。
有的很有用,有的是废话,那奴仆也不是什么都知道,她的回答并不能让宋眠满意。
但是宋眠也无意为难她,自己吃饱了,就放过了对方,拍拍自己圆鼓鼓的肚子,朝外面走。
夜色已经浓重,但今日天空晴朗,不见月亮,倒是漫天都洒满了亮晶晶的星星。
星光滴滴点点铺洒在花朵上,像是要将最纯粹的天地精华洒在其中,洗投皇宫之中的浑浊。
宋眠自己打了一壶水,然后用袖间的小刀割破了自己的手指,将自己的血滴在了水壶里。
她皮厚,轻易不会受伤,就连流血都是,两滴便没了。
宋眠也受不了那个疼,见此便止住了。
她拎着壶,踩着星光,走进了花园里面。
越走就越亮堂,她回过头去,只见殿中点起了盏盏琉璃灯。
祁宗的殿中那些仆人只是沉默寡言了一些,但他们是最懂看眼色的,他们知道这个宋小姐受小王爷的器重。
祁宗私下比国王还要乖张,如果不懂得看眼色,他们不会活这么久。
宋眠看着盏盏精致的琉璃灯,轻轻哼着歌,率先走向墙根下那几株可怜的美人面。
一墙之隔,是祁宗的卧房。
宋眠特地将这几株花栽在了距离他最近的地方。
她觉得自己与这花有缘,与祁宗也是,祁宗说他的院子里面开不了花,宋眠不明白为什么,但是她不信。
她想,时间紧迫,但不代表没有时间了。
她蹲在那里,将清水浇灌在花朵上,没有看见,进一墙之隔,深深的地下,一滴一滴的毒汁正在渗入地下,渗入泥土之中,慢慢侵染整座院落。
祁宗衣衫不整的靠在墙角,早已经将屋中简陋的摆件给砸了个干净,他瘫坐在墙角,如水流的汗液大颗大颗葱皮肤中渗出,流经皮肤,慢慢干涸城一缕一缕的丝,白丝一层一层,似是要缠绕成茧,将他整个人全都包裹在其中。
祁宗的手脚脱力,如果这个时候有人推门进来,他一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他看过那个狗屁国师的手札,知道这叫结茧,就像蝴蝶蜕变,毒蛇换皮,是某种动物天生就会的东西,是本能。
可是他是人,至少在杀死国师,找到那本手札之前,他是那样称呼自己的,他是一个普通的人,尽管从前那么多年,他的身体却有异于常人之处,但祁宗从不怀疑这点。
毒汁干涸留下的细丝慢慢织成了一个薄膜,将他覆盖其中。
留在了皮肤上,这一次与往常都不一样,无论他怎么擦都抹不去,除非直接撕下这层皮肉。
他的生日快到了,这种变化是不可逆的。
汗水滴滴答答的淌在地上,汁水落地,像是沸腾一样从地面蒸发,只留下浅淡的水痕,它变成细小的可以穿透地面的水珠,不停地往下渗,若有人挖开下面的泥土,便可以看见,被侵染过的泥土变成了红色,红色的粘稠将黑褐色的泥土黏连在一起,像是某些身体的组织一样,绞杀土地上的每一寸生灵。
祁宗虚弱的靠在墙边,蜷缩起来,任由自己的皮肤蒙上一层又一层的茧丝,在昏暗的空间中,他的五官与身体像是被切割过一样,碎成了一片一片。
滴答滴答……
汁水流淌。
水声之中,有人在哼歌。
在他的背后,一墙之隔,淅淅沥沥的水声响着,有人在那里走来走去,衣裙擦着花枝,又扑簌簌的声音。
良久,祁宗拢了身上的衣服,看向一旁的铜镜,那些细丝生长在脸上,伴着肩颈生出的畸骨,再也消退不下去了。
偏偏这个时候,外面的声音停了。
下一秒,有人敲响了他的房门。
宋眠在外面说:“宗宗,你在里面吗?”
宋眠敲了半天的门,没有声音,她有点奇怪。
宋眠扬高了声音说:“我要进去了。”
还是没人回答她。
宋眠皱了皱眉,看旁边的仆人:“你们小王爷在里面不会出事吧?”
仆人低眉顺眼,没人知道祁宗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的时候都会发生什么事情,他们只知道,祁宗不出声,他们就不会进去。
但是宋眠不一样,宋眠真的推门进去了。
宋眠关了门,提起灯,奇怪的环视空荡荡的屋子。
忽然,背后有东西碰了她一下。
很轻的一下。
柔软的,坚韧的,有些痒。
像是细丝。
第 68 章
宋眠一抖, 就要回过头去,但是背后贴上来的东西柔软,却又坚硬。
那东西软趴趴的贴在她的皮肤上, 像是扯不断绕不开的蛛丝,黏着的丝织成薄膜一样的网,层层叠叠, 一块一块附着在她的身上, 令她身体僵硬, 动弹不得。
背后冒出股股阴凉,宋眠的心跳不停地加速, 她咽了咽口水, 半晌不确定的轻声叫道:“宗宗?”
身后慢慢传来了扑簌簌的声音, 像是衣服随着身体的动作刮在身上的声音,身后的东西在一点一点向她靠近, 宋眠知道,这间屋子里面没有别人。
背后的呼吸声越来越近, 也越来越沉重,宋眠站在那里,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骨头的声音。
房中昏暗,只有远远那一盏快要熄灭的琉璃灯, 摇晃的灯影投射在门上, 宋眠借着那微弱的光努力斜着眼睛朝门上看去。
她的影子被灯拉长,愈发的纤细脆弱,身后,一个看不清人状的畸状物体缓缓朝她的方向挪动, 慢慢伸出了颀长的双臂,从后面将她笼罩在了怀里。
宋眠的身体开始抖, 因为身后的凉,因为身后的黏,她能清晰的感受到黏腻的丝将他们两个人联结在一起,慢慢包紧。
“眠眠……”
身后的男人终于将那个被他在黑暗之中反复咀嚼的名字叫出了口,黑暗中那双眼睛幽亮,专注的盯着女孩纤细白皙的侧颈。
祁宗忽然感觉到一阵要命的饥饿。
随着那种饥饿,面前的细白颈子忽然散发出一阵诱人的致命异香。
他的感官敏锐得要命,反复能感觉到那张脆弱皮肉下青色血管中的热血流动,祁宗的牙根发痒,他像是捕猎的兽一般,但是依旧忍受着要命的饥饿,压着声音问她:“为什么要闯进来?”
其实他更想问的是,为什么要找上他。
从宫宴上第一次看见宋眠开始,祁宗的心中就诡异的冒出了一个念头——
她是来找他的。
他明明连这个人的名字都不知道,他从小活在宫里,没见过外面的人,他们不认识。
可他就是有一种强烈的知觉。
她是来找他的,是为他来的。
所以他把她从云雨殿那个叫人恶心的地方带了出来,可是祁宗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他也没问过宋眠。
皇宫里面的人死期将至,在他的规划之中,这里不会再有任何活物。
可是,这个姑娘偏偏闯了进来,还不知所谓的在他荒芜的院子里面种满了鲜花。
她说期盼看见花开。
快要成为废墟的土地怎么可能有花。
可是祁宗就像是撞了邪一样,一看见那双眼睛,就不忍心拒绝她的任何主意。
在此之前,明明他才是那个邪祟。
可这并不是一个美人会拯救落魄皇子的美好故事,他是一个怪物,是一个要拉着所有人都下地狱的怪物,谁也救不了他。
祁宗盯着那截脆弱的颈子,想要一口咬下去。
只要牙齿咬破那层皮肉,毒水浸透她的脉络,怀中的人就会马上死去,她会死在最美的时候,死在他们都相安无事的时候。
她看不见湮灭,也看不见他破茧之后,彻底变成怪物的模样。
祁宗从不自负,但是目前,他这幅人类的皮相,大概算是能讨得女孩子的喜欢的。
就让一切都停留在这一天,停留在刚刚好的时候,这很好。
可是祁宗就是下不去手。
他想起了那双明亮的眼睛,看他的时候总是有迷人的亮光,像是天空上永远不会熄灭的太阳。
宋眠低下眼睛,看见一双手绕在她的肩头,将她整个人都抱进了身体里面,现在,门上的两只影子重叠,他们看上去,变成了一个更大的怪物。
宋眠的语气很轻,她说:“我想找你看星星。”
今天晚上,外面的星星很亮。
这个答案让祁宗愈发的困惑。
宋眠动了动自己的手指,她觉得身上附着的丝好像越来越多的,层层叠叠,仿佛要将她包裹在一个茧里。
宋眠问他:“为什么要躲起来?”
她的耳尖传过一阵痒意,仿佛有一条毒蛇在她身后吐信,那声音说:“既然知道我在躲,你为什么还要找过来?”
带着凉气的话语一字一字从口中吐出,宋眠能清晰感觉到拢在她上半身的一只手臂在慢慢往上移动。
这人的指甲有些长,不轻不重的落在身上,能清晰让人感觉到那只手移动的轨迹。
他沿着她的身体曲线慢慢向上滑动,划过胸口,划过脖颈,划过柔软的唇,挺俏的鼻,最终,蒙上了她的眼睛。
宋眠眨眨眼睛,眼前变成了一片昏暗,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她的睫毛扫在对方手心上那一小块的声音,在喘息之间穿梭。
宋眠说:“为什么要过来?祁宗,我是不是一直没告诉你。”
一开始,她有点生气,生气祁宗把她给忘了。
但是后来,得知了那些事情,她就想,或许他也不是故意的。
哪怕已经不记得她,但是他还是在纵容她,所以宋眠的气就慢慢消了。
她说:“我是专门为你来的。”
说完这句话,宋眠忽然就觉得自己好像能动了,因为附着在她身后的丝变软了。
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是她抓住了这个机会,转过了身去。
可是她的眼前依旧是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那只手没有放下。
宋眠早就已经对祁宗一切了然于心,根本不可能因为被遮住眼睛就拿他没有办法。
她很清楚,她才是那个知晓一切的人,可以改变一切的人,她来这里就是要有所作为的。
古曼王国扑朔迷离的消亡史中,并没有说到底有没有人活下来,宋眠想,它的消亡肯定与神胎脱不开关系。
她不确定看见棺中人睁眼是不是幻觉,但既然来到了这里,她就要努力将其变成现实。
她要他活着。
她在黑暗中捧起了祁宗的脸,然后踮起脚尖,亲吻了那双冷唇。
宋眠突然的举动让黑暗中的怪物感到错愕,他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被亲吻。
那种柔软的力量仿佛化作一道软鞭,一下子抽在了他的身上,仿佛皮肉上都留下了伤痕,将痛意横冲直撞的送进心口。
那种强烈而莽撞的感觉让祁宗的身体都在战栗。
可是慢慢的,他却发现,那好像并不是痛意。
那是比痛意还叫人难受的感觉,那种难受叫人上瘾,叫人几欲发狂,叫人忍不住的想要继续贪婪攫取。
祁宗的一双眸子都眯了起来,他很快就学会了宋眠的动作,反客为主的咬住了她的唇瓣。
宋眠只抢得了那一下的先机,随后,就在这个深夜的吻中迷失得天昏地暗。
她的眼睛上依然覆着一只手,那只手固执得不肯放下来,却无意中放大了她的感官,调动起了她敏感的神经。
宋眠强忍遍及全身的电流,将手攀在他的肩膀,慢慢往下。
她摸到了他肩胛骨处的凸起,被她触碰的时候,怀中的身躯在颤抖。
她的耳边响起了残兽一般破碎的低吼,像是痛苦至极,又像是别的什么难耐的东西,宋眠摸到了他肩胛骨下正在躁动的东西,下一秒,仿佛就要有东西破开血肉,野蛮生长。
她加深了这个吻,手慢慢沿着那条被畸变的骨骼拉长的手臂,手肘处崎岖的骨刺,道盖在她眼睛上的那只手。
宋眠在碎吻中断断续续的说:“宗宗,放手。”
她在命令祁宗,可是已经兴奋起来的怪物却只听见了纵容。
他抬起不知何时已经变得猩红的眼睛,真的放下了手,可是宋眠依然看不见。
她茫然的摸着自己的眼睛,只摸到了一层被毒丝绞成一片的白膜,那层膜覆在她的眼睛上,她只能透过模糊的缝隙看见对方的轮廓。
因为前所未有的兴奋燥意,那久久蛰伏在身体中的东西终于抽芽般的生长而出,一双长而尖的骨翅,骨翅上沾染着毒液,挂着稀疏但坚硬的灰白色羽毛。
那双骨翅在黑夜的物种扬起,又小心翼翼的落下,将屋中唯一面颊滚烫的姑娘严丝合缝的包裹。
丝越缠越紧。
宋眠摸到了奇怪的骨,她柔软的手插在翅膀紧密的骨缝之中,终于让快要失去理智的怪物卸甲投降,发出了脆弱的低口今。
他长手一掀,宋眠的外衫就发出了一声清脆的裂响,就在空气中被不断压缩的紧密情绪即将爆开的一刹那——
宋眠双手用力,猛地推开了缠在她身上意欲所求的怪物。
她睁着眼睛,那层朦胧的白恰到好处的遮去了她被点燃而起的情素,她红着脸,喘着气,可是她无情的跟同样难以自抑的男人说:“祁宗,我不会跟一个怪物发生这样的事。”
空气骤然冷了下去。
宋眠几乎可以感觉到,那道视线快要凝成实质。
但是她骄矜的扬了扬头,唇角的笑像是带了小钩子。
“除非你能一直活着。”
她说:“我不属于这里,我早晚要离开。”
“哪怕你毁了这里,我也不会与这座皇宫和这个王国一起长眠在废墟里。”
“如果你要带走这里的一切,包括你自己,那么我就只能丢下你,回到我自己的家去,把我的花给别人,把我的吻也给别人。”
说完,转身,推门而去。
第 69 章
宋眠推门而出, 夜风清凉吹拂在她的身上,稍微吹掉了她心中的燥热,宋眠的脑子彻底清醒过来, 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台阶上。
她的腿有点软,因为刚才那番纠缠。
宋眠的脸还是很红, 她往自己的后背上摸, 从自己的衣服与脖颈上摸到了许多又凉又滑的丝, 那些丝绕成薄膜,不过这一会儿, 就将她整个后背都给束缚住了。
宋眠真是不敢想象, 如果真的留在那间房子里面, 自己会不会被对方包裹在一颗逃都无处可逃的茧里。
她心脏咚咚的跳着,扔掉了那些废丝, 拎着裙子跑远了。
深夜的宫殿归于寂静,不同于这一处的安宁, 祁恩的寝殿之中却热闹。
祁恩的眼睛上涂了最好的药膏,包了一层又一层的厚纱布,恐怕这么长的时间,伤口已经结痂, 可他还是暴躁不已。
他摔了寝殿里所有能摔的东西, 就连平时最讨他喜欢的美人都只能胆怯的跪在地上,等他发泄完自己的怒火。
不过是砸了几件东西,皇帝陛下就已经气喘吁吁,他坐在床上, 觉得自己的伤口奇痒无比,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抓挠, 但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纱布,根本起不到任何效果。
原本只是一个细小的伤口,被祁恩这样一折腾,倒真的开始又疼又痒了。
祁恩满脸怒容的走下床榻,一脚踩在了地上那人的肩头。
那人穿着与国师服相似的紫色衣服,低着头。
他是国师最出色的学生,也是在国师失踪之后帮助国王在筹谋炼药的人。
祁恩愤怒的说:“我还要忍多久?你看那个怪物干的好事!”
他从来都看不起祁宗,那不过是一个怪物,与他那非人的母亲一样,当初被先王看中,不过是出于猎奇与好色罢了,真正的人又怎么会拿怪物当做是自己的亲人呢。
别以为他不知道,那些下面的人全都说他对祁宗好,是个好兄长。
屁!
他打心眼儿里厌恶一个怪物,他忍着他,养着他,不过就是为了他重新结茧,变成神胎那一日,将他入药。
他是食物。
一直以来,祁宗都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安静与更多清水完结最新文在气俄群思而而二无九依思其本分,他不吵不闹,不争不抢,乖乖待在自己的角落,安静到常叫人将他忽略过去。
所以祁恩才会不知道,他是一个会伤人会咬人的怪物。
祁恩心中恨极了,恨不得现在就杀了祁宗,喝他的血,吃他的肉。
那人被祁恩踩得颤抖,只重重在地上磕了一记,然后说:“陛下不要急躁,快了,羽族重新结茧之前,身体就会发生异于常人的变化,不知您是否注意到了小王爷身上的异常之处?”
祁恩皱了皱眉,他连多看祁宗
依誮
一眼都嫌烦,怎么可能注意到什么异常,要不是宋眠,他都不会主动往祁宗的住处去。
那人抹了一把头上虚汗,然后说:“东阳殿明日竣工,陛下只等着就是了。”
顿了顿,他又说:“若您不相信,可以再留心观察一下,他该是已经有变化了。”
东阳殿是专门修筑出来为祁宗过生日的,说是过生日,其实整座宫殿不过是巨大的熔炼炉,用来熔炼这么多年收集到的药材。
祁恩听罢总算舒心了一些,他随便指了殿中一个内侍,叫他好好探探祁宗的情况,便一把扯起了跪在地上安安静静的美人,准备睡觉了。
一夜无事,宋眠照常醒来,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去看院子里面的花,一夜过去,被她浇灌过的花全都直挺挺的开了起来,迎着清晨的朝阳,非常好看。
宋眠走在花海里面,忽见一个身影鬼鬼祟祟的从角落一闪而过,她身体的本能快过脑子,直接蹲下,将自己藏在了花丛里面,直到那身影跑出了院子,才不远不近的追上去。
她追着那声音一直跑到了祁恩的寝殿外,宋眠躲在守门的士兵看不见的地方,悄悄看了一会儿,什么都没发现,这才又折回去。
宋眠重新走过花丛,一直走到角落,直到看见角落那几株昨天还蔫哒哒的美人面也直挺了起来,才真正笑了出来。
宋眠站在祁宗的窗前,敲了敲他的窗户,说:“宗宗,出来看花儿呀。”
房中传出一些声响,半晌,祁宗嘶哑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他说:“我出不去了。”
宋眠的一只手贴在窗框上,听着那声音中有一种置气一般的执拗。
宋眠说:“为什么呀,你不想看看嘛,你说这些花儿活不了,可你看他们,全都活了。”
里面不说话了。
宋眠说:“那我进去?”
祁宗没说话。
宋眠真的进去了。
她现在进祁宗的房间非常的顺畅自然,那门也是一推就开了。
只不过一进门,她的脚步就停住了。
房间与昨天不同了,地上、墙上,床帐上,都像是要被筑起巢穴一般,起了薄厚不一、大小不同的丝状薄膜。
那些东西附着在平面上,是破碎的,没有连接到一起。
宋眠的眼睛盯在那深色的床帐上,开口叫:“宗宗?”
里面的人不回答。
宋眠走过去,伸出手,想要掀开床帐。
但是那软缎的床帐像是被粘住了一般,根本掀不开。
宋眠说:“你不要耍小脾气,出来晒晒太阳。”
里面的声音被压抑得极低,他说:“你不要进来,宋眠,小心我吃了你,你知道我是怪物了。”
宋眠说:“那又怎么了,我昨天不是还亲你了吗?”
里面的人好像被她的话给噎住了,但是语气马上又恶劣了起来:“我不是放在你走了吗?”
宋眠说:“那是我自己要走的,不是你放的,我要是真的想走,你是找不到我的。”
不知道哪个字眼刺激到了床帐中的人,一阵风声响起,床帐猛地被人给掀开了,宋眠的手腕一疼,就被人给拽了进去,床帐中也布满薄厚不一的茧丝,没了黑夜的遮挡,祁宗的模样彻底暴露在了她的面前。
这一次,不加掩饰的。
祁宗那双几乎被黑色瞳仁占据的眼睛死死的盯着宋眠,想要从她的脸上找到恐惧的神色,他紧紧拉着她纤细的腕子,似乎是在防止她惊慌失措的逃跑。
结果,那双总是平静的眸子依旧恬淡平静,宋眠的眼睛从他的身上由上而下的扫过。
他的身形好像变得比原先更长了,是那种充满力量感的纤细修长,上半身的肩膀处凸出骨刺,手肘出也长出非人状的畸骨,皮肤发暗,却隐有银色流光,狭窄的床帐空间中蜷缩着他的身体和那双尚未成型的巨大骨翅,茧丝与羽毛黏连着,尽数被主人不讲情面的缩在后面,肩胛骨处裂开的伤口尚未痊愈,有黑红色的干涸,口子一直延伸到肩膀。
宋眠伸出手去……在那口子上摁了一下。
祁宗的眼中立刻布上了细密的红血丝。
宋眠说:“能藏起来吗?”
她指指背后那双翅膀。
祁宗抿唇。
宋眠说:“你现在这副模样已经够惨的了,别再做出这副表情了,你知道看见你这么惨,我多想欺负你吗?”
“?”
宋眠说:“如果藏不起来,就披个斗篷吧这下能跟我出门看花了吗?”
祁宗凝视着宋眠。
宋眠见他不动,有点不耐烦了,她摆摆手,示意自己要先走了。
她大早晨就来找他了,结果耽搁了这么长时间,她连饭都没吃呢。
宋眠自己挣脱了他,往床下面爬。
祁宗短暂失神,伸手去抓宋眠。
结果却抓了个空。
宋眠听到身后的动静,不解的回头,看他。
“你在做什么。”
祁宗却好像没听清宋眠的话一样,扑在那里,失神的看着自己的手。
现在是白天,虽然隔着一层帐帘,但是依然有光亮,而他也并不头晕眼花,他清楚的看见,并不是他没有抓到宋眠,宋眠对他并没有防备的。
而是他的手穿过了宋眠,直接扑了一个空。
刹那,祁宗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一般的冷。
他想起了宋眠说的话,好像才终于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
可是宋眠却在纳闷,好好的,祁宗为什么在走神。
她担忧的停下动作,问:“你没事吧,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祁宗慢慢将自己的视线转向宋眠,固执的朝她伸出手。
而这一次,他握住了。
宋眠觉得他手很凉,皱眉问:“你真没事?”
“我没事,”祁宗盯着那交握在一起的手良久,然后给自己披了一件披风,牵着宋眠的手,推开了门说,“看花。”
阳光从外面温暖的倾泻了出来,宋眠惬意的眯起了眼睛,这种时候,她就会遗憾,可惜这里没有一个舒服的吊床,否则,在这样漂亮的花园里面,躺在吊床上,晒着太阳,看着话本子,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情啊。
宋眠没说话,但是她的那双眼睛仿佛会说话一样,祁宗看着那双全都是希冀的眼睛,又看看那不见尽头的深宫楼宇,第一次开始认真的思索起来。
这人世,是否真的还值得。
第 70 章
就连宋眠都发现, 皇宫中的人变多了。
宫里的人来来去去,全都往一处去了,宋眠用一盒点心找人打听过, 那个地方叫东阳殿,原本是空了很久的宫殿。
只不过一年之前,祁恩突然下令下翻修整座宫殿。
皇宫太大, 这件事一直都没有掀起什么水花, 要不是现在的动作, 别人恐怕早要以为这座宫殿已经修缮完了。
宋眠靠在远处的树旁,她旁边的小宫女捏着点心吃的正欢。
小宫女的脸上有些斑点, 宋眠觉得挺可爱的, 但是很多人都觉得她丑。
她不以为然, 倒是挺知足的,因为就是有了脸上这些斑点, 所以她才免遭于被祁恩“宠幸”的命运。
要知道,国王荤素不忌, 宫中好看的小宫女已经被她糟蹋得差不多了。
宋眠皱着眉头,半晌问小宫女:“你有没有闻到什么特殊的味道?”
小宫女张了张嘴,唇角还有没擦干净的点心渣。
她说:“有奶香味儿。”
在这座皇宫里面,除了国王, 没人能吃到这么好吃的点心。
宋眠:“……”
不是。
她总觉得她闻到了血腥味。
宋眠凝眉望着那座宫殿, 旁边吃得正香的小宫女随意朝旁边脚步声传出来的方向一瞥,差点把自己给噎死,就这样,她也顾不得自己, 转身就跑。
宋眠奇怪看去,看见来人是祁宗, 瞬间就不奇怪了。
祁宗披着一件灰黑色的大氅,宽厚的衣服这盖住了他现场瘦弱的身体,让他看上去很具压迫力。
祁宗的眼睛盯在宋眠的手上,宋眠觉得奇怪,因为这几天,祁宗似乎很在意她的手,可宋眠自己也仔细观察过,她的手上什么都没有。
祁宗捏起了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手心里,是阴凉的。
他不高兴的说:“眠眠,你怎么跑出来了?”
宋眠说:“成天在那里面待着,我觉得有点闷。”
祁宗肉眼可见的更不高兴了。
宋眠可以理解,毕竟依照祁宗的性格,若是有机会,他大概巴不得要把她关进一间房子里,那里都出不去,只有他们两个人。
但是宋眠不会依着他。
宋眠说:“你撇着嘴干什么?我不仅要跑出屋子,有一天,我还会跑出这座皇宫,扎进人堆儿里去,世界那么大,人那么多,那么多精彩的地方,我想去哪就去哪。”
宋眠这话说得多少有些违心,因为她也是那种不喜外出的性子,如果给她足够多的话本子和好吃的,她可以连续好几个月都不出门。
但前提是她不想出去,而不是她出不去,就算是喜欢宅在家的性格,她也要抱有选择的权利,由她自己来决定是躺在幽静飘香的桂花小院落,还是挂满绫罗绸缎的金屋。
宋眠以为,听了她的话,祁宗会露出不高兴的表情,结果祁宗很平静,什么都没有,他只跟宋眠说:“鸡汤面煮好了,还有你说的肉松蛋黄酥。”
于是宋眠只能乖乖跟他回去了。
祁宗牵着她的手,离开之前,还回头忘了一眼不远处那座在台阳光下熠熠生辉的宫殿。
浓重的血腥味在宫殿周身飘散着,遇到青铜黑铁共筑而成的墙面堪堪停住,大多数荤恶的味道都被阻挡在了里面。
没人看得见的宫殿内,无数死囚跪在巨大的深坑边,被割头放血,红色的血河已经爬升到几近与地面持平,近看令人浑身不适。
祁恩也不例外。
他一摆手,命人摇动机关,合上了地面,将血河盖在了地下。
祁恩快吐了,他脸色难看的看着旁边的新任国师:“是不是因为死囚罪孽深重,所以血和尸体才这么臭?要不换成普通人?”
蓝简跪在地上,恭敬的说:“那都是陛下的百姓,恐怕不妥。”
祁恩无所谓的摆手:“这倒是无所谓,我就是怕用这种脏血炼药,到时候没有功效。”
蓝简说:“陛下不用担心,都是同样的人血,绝对是有效用的。”
整座宫殿已经变成了一鼎青铜炉,在地下燃火,令血河沸腾,将神胎的茧加入天材地宝,隔层熬煮,待血河蒸干,神胎活茧便会与诸多药材一起熔炼成一颗小小的丹丸,那就是祁恩渴求的东西。
祁恩还想再说点什么,但是一个宫人急匆匆的跑了进来,一下跪在了地上。
“陛下……不好了,又有一伙儿被发配的流民打伤了士兵,不知逃到什么地方去了……”
祁恩立马被转移了注意力,抬脚就往那人的心窝子上踹了一脚,“废物,一群面黄肌瘦的流民都打不过,还叫他们逃了!”
那宫人被踹得心窝绞痛,翻倒在地,却依然只能强忍着扭曲的脸,对国王讨饶。
其实他也纳闷。
古曼王国的四周并不安宁,它被沙漠环绕,沙海看不见尽头,沙子下面还到处都是软躯硬壳的巨大食人虫,那种虫子嘴里张了十几排的牙齿,一口能吞掉许多人。
为了抵御那种可怕的虫子,王国每年都要死许多士兵。
可他隐隐又是明白的,古曼王国这些年苛捐杂税越来越多,富人与国王只知享乐,不停地趴在穷人的身上抽筋吸血,荒唐享乐,他们或许是觉得,反正到哪里都是死路一条,与其待在这里等死,不如试一把,或许还能找到一条活路。
祁恩可不知道这些下等人的心思,他生气,但是也没多一会儿,就把这件事给扔到了一边去。
他摆摆手,说:“罢了,别管他们了。”
他心里想的是,反正那些人去了沙漠就会死,他干什么要为那些人浪费人力物力,等他吃了神药,可以青春永驻,成为神一般的人,自然会有大把更虔诚的人来朝拜、自愿成为他的子民。
*
宋眠蹲在地上,看那几株短短几天就已经抽到了半人高的黑色花骨朵,原本可怜兮兮几乎要枯萎的美人面再也不复当初刚被挖回来的模样。
虽然宋眠把园子里面的花都照顾得很仔细,但是其他花朵都不可避免的受到了影响,慢慢开始合上花瓣,凋零枯萎,唯有这几株花,一但活了,就是疯了一样的生长,短短几天的时间,这一小片地面已经重新长出了许多鲜嫩的深色小芽。
祁宗似乎也惊讶于这种花朵竟真的可以存活,每次宋眠在旁侍弄这几株花的时候,他都安静的站在旁边看着。
宋眠碰了碰花骨朵,说:“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能开花,我还能等到吗?”
祁宗皱着眉,不喜欢听她说这样的话。
他说:“为什么等不到?”
宋眠眨眨眼睛,她也有点解释不清,她总觉得自己的身体发生了某种变化,今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她被太阳晒得很暖,但是她总觉得太阳光穿透了她的身体。
宋眠一点都不惊讶,因为她本来就不是这里的人。
宋眠看了祁宗一眼,她已经从祁宗的眼中看见了答案,但是这个人却固执的不肯相信。
宋眠拉着他的手说:“宗宗,你明明知道因为什么。”
祁宗知道,但是他不明白。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幻觉,在宋眠说完这句话之后,她整个人在阳光下,都好像变得透明了。
他觉得,那一定是她的幻觉。
“宋眠,你不能走,”祁宗皱眉,掐着她的手腕,“你不是来找我的吗,你不能莫名其妙的出现,又莫名其妙的离开。”
他的眼神变得晦暗了一些,一字一字的说:“你走了,就不怕我弄死这些花?”
宋眠根本不怕他,她眨眨眼睛,问:“你会吗?”
宋眠举起他们牵在一起的手,说:“宗宗,你总偷偷看我,你知道我在浇花的水里面加了什么,其实我也不完全算是人类,我的血里有别的东西,你知道玄武吗……你不知道,古曼的文化里面没有。”
“可我想说的是,虽然我的血可以救人,可如果我现在心中全是仇恨,这神血依然可以杀人,这个阶段就叫走火入魔。”
她觉得反之也是一样的道理,只要祁宗心中的恨少一些,他就不会要将所有人、包括自己,都置于死地。
她慢慢摩挲着祁宗的手指,说道:“国师没骗人,你就是神胎,神胎是救人的,不是杀人的。”
宋眠叹了口气:“我知道,变成现在这样,也不是你的错。”
上天空赐予他福泽,却让这福泽生长在泥淖之中,他从记事到现在,心中只有仇恨,怎么可能变成真正的羽族模样。
宋眠这几天与一群小宫女们打得火热,趁机打探到了不少祁宗小时候的事情,这些宫闱中的八卦一直口口相传,虽然细节模糊,但大致是不会变的。
宋眠知道了许多事情,包括他从前的母妃,只有在将自己的孩子打得头破血流的时候,才会从疯癫中清醒,抱着她的孩子痛哭流涕。
对于祁宗来说,爱是流血。
只有在鲜红的血滴答滴答淌下时,他才会从那些彻骨的疼痛中,隐约摸索出爱的形状。
在扭曲的仇恨中,他的血染了毒,身体染了毒。
近来,宋眠在沉睡中几次梦回废墟,窥见了祖奚那些人的行踪,他们在废墟中反复迷路,并找到了古曼王国被毁灭的证据。
在千年之后依然可以窥见血色的深坑之中蒸腾出了冲天的毒瘴,腐蚀了整个王国,而那座废墟,和东阳殿真的很像。
祖奚他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反复迷路,他们那些人各显神通,可还是走不出去。
只有宋眠知道是怎么回事,因为她以一个灵体,看见了两个交叠的时空,时空将王国的废墟凌乱的扭在一起,谁也出不去。
所以她现在正在做的事情很重要,她在阻止祁宗杀人,也阻止他自杀。
为她、为他们,留一线生机。
宋眠捏着他的手指,在皮肤上隐约露出的细疤上摩挲。
“但是你要知道,”宋眠说,“你跟从前不一样了,你不必头破血流,我也会抱你,我甚至还可以为你穿上嫁衣。”
“但前提是,你要活着,等到见到我的那一天。”
她不想要梦中那种潦草如惊鸿的相伴一世,她要最真实的、可以刻在记忆中的重逢与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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