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陆酩的指节泛白, 停留在那一处虚无柔软地。
他的手指仿佛不是他的了,僵硬在那里。
陆酩的指尖微微颤抖,不可置信地凝着眼前半阖着目的女人。
是的。
女人……
陆酩细细审视着牧野的脸, 不放过她脸上每一寸的肌肤和纹理。
怎么他会想不到,长相那么相近的两个人, 怎么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那天在围猎场的帐篷里, 他怎么没有继续往下探究?
陆酩的目光下移,停在了牧野的脖颈间,他的双手拢上那白皙脖颈, 纤细修长, 好像他轻轻一折便会断了。
掌心里喉结凸起的触感明显而真实。
陆酩听闻有一种专门用来做人面具的材质,贴在皮肤上,就像是真实长在皮肤上的肉,用火烤才会掉下来。
牧野的喉咙被扼住, 她本能地挣扎, 伸手反掐住陆酩的脖子, 眼睛狠狠睁着,又因为中了合欢散, 瞳孔发散, 眼白泛着殷红血丝。
她的双手触上陆酩的脖颈, 从他身上传来一阵清凉, 透过掌心, 手腕, 一直蔓延到心脏, 好像灼灼烈日下, 荒芜大漠里的一捧溪水,能解她的渴。
牧野疑惑不解, 手里的力道却轻了,不光是她掌心里的凉意,还有陆酩碰着她脖子的手,就在她颈动脉上,源源不断的清凉,将她几乎沸腾的血液压制。
陆酩拿起床榻边的锦带,捆住牧野的右手腕,绑在了靠里的床柱上。
他起身放下帷幔,床榻里的凌乱景象被掩藏,遮进了那瑰丽的绫罗纱幔之中,只有隐约的影子透出来,如一条柔软的美人蛇。
陆酩的眸子沉如松烟墨,他走到门前,打开门。
陆昭侧耳贴在门边,和他撞了个正着,他尴尬扯扯嘴角,怕陆酩责骂,赶紧道:“皇兄,这件事是我欠考虑了,我叫了个干净的女人,一会儿就上来给牧将军解药。”
陆酩冷声道:“任何人不许靠近,去取烫伤膏来。”
闻言,陆昭一愣,抬头看向陆酩。
陆酩此时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眸阴沉深邃,但熟悉他的身边人都知道,陆酩越是这样的面无表情,实则越是可怕,如飓风到来之前的平静。
陆昭不知道牧野是不是又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惹了他皇兄,余光想要往厢房里看。
陆酩只开了半扇门,他的身形挺拔,将房内景象全部挡住,陆昭只能瞥见垂下的帷幔一角。
窗户未关严实,那轻飘飘的帷幔随着湖畔吹来的晚风轻晃,即使是这一隅,也将房内染上了旖旎之色。
陆昭不敢多言多问,转身去取药,很快他将药取来。
陆酩拿了烫伤膏,关上了门。
陆昭盯着那紧密的门扉,心中疑惑不解。
厢房里安静异常,只有锦衾布料的摩擦声。
八仙桌上的灯烛明灭,飘摇如杨花绿柳。
陆酩拿起铜烛,走到榻边,缓缓掀开帷幔。
躺在床榻上的女人蜷缩成一团,绣着绿色鸳鸯团纹的大红锦被缠在她腿间。
牧野不喜欢被绑着手,不停挣扎,中衣袖子滑到肘部,露出藕节一般的小手臂,雪白腕子被勒出了一圈红痕。
陆酩眼眸收紧,很快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
他倾身,将蜡烛凑近了牧野的脖子,火光扑朔,如幻影般舞动。
陆酩一开始将蜡烛离得牧野不近,喉结岿然不动。
他薄唇轻抿,复将蜡烛靠近了牧野。
火光灼烧着,灼烧着,烫掉了喉结,一块指节大小的肉掉了下来。
随着那块肉的掉落,陆酩心中早就有的答案又更确定了三分。
蜡烛微微倾斜,滚烫的烛油滴下,滴在了牧野的颈窝处。
牧野被烫得一激灵,发出一声低低的“啊”。
假喉结似乎还有改变音色的作用,牧野的声音变回了她本来的音色,不再那么低沉,柔和了几分,因中了合欢散的缘故,甚至还比她原本的音色更加软绵。
牧野艰难撑起眼皮,湿润的眸子瞪着陆酩。
“你拿蜡烛烫我干什么?”
她扯了扯被绑住的右手腕,恼道:“快给我解开!”
隔着门扉,还留在外头的陆昭没有辨出牧野声音的变化,却听清了里面的人在说什么,吓了一跳。
奉镛城里养姑娘小子的不少,他不是不懂那些,思及刚才皇兄要的烫伤膏,脑子里瞬间闪过许多不该出现的画面。
陆昭后跳一步,瞪大眼睛,甚是惊恐,皇兄他、他……
陆昭没想到,皇兄竟是如此厌恶牧野,要做到这样地步。
可、可这又何必亲自上阵……
他想起牧野的那一张脸,酒气上来时,如桃花映面,抛去牧野威震四海的鬼面将军身份,还真像是可任人亵渎的小爷。
陆昭不敢再浮想联翩,猛地摇摇头。
他现在打死是不敢往厢房里去,一番挣扎后,转身离开,又让所有人都不许上二楼,将游船驶到了映月湖中央。
游船行至湖心,远离了闹市喧嚣,灯火辉煌。
铜烛在牧野挣扎时被打掉,摔在地上灭了。
夜色寂静,厢房淹没进黑暗,只有窗外凉凉月光透过缝隙照入。
牧野越来越难受,左手攥住中衣衣领,揪在一起。
她瞪着陆酩怒道:“你滚。”
陆酩垂眸,平静和她对视,像是终于找到了猎物的狮子,至此不疾不徐,游刃有余。
“我走了,你想要谁来为你解药?”
他俯身贴近牧野,如墨如缎的黑发垂下,落在牧野的脸上,带着幽幽的沉香。
“嗯?”
“牧乔。”
牧野拧着眉,陆酩跟她说话凑得极近,温热呼吸喷洒在她耳边,耳内一阵酥麻,酥得她没有听见陆酩最后一声“牧乔”。
她浑身轻轻颤栗,攥住中衣的手微松。
陆酩伸手碰上她中衣的衣领,要去解开。
牧野一个激灵,反应过来,抗拒道:“别碰我。”
因她动作和言语上的抗拒,陆酩耐着性子道:“你身上太烫了,要把中衣脱了散热。”
牧野早就想解了中衣,但刻在骨子里的记忆和长久以往形成的本能让她没有那么做。
“先生说了不能当其他人的面宽衣。”
闻言,陆酩一怔,随即沉下脸,问道:“先生是谁?你那个老师?”
他没忘记围猎时,陆昭找牧野讨要白虎皮时,她拒绝得直接,说要将白虎皮拿去给她的先生做裘衣。
陆酩胸口升起一股火气,咬牙问:“你在他面前宽过衣?”
牧野忍耐着躁意,早已不耐烦,呛道:“你是我谁啊,管那么多,赶紧走行吗。”
“我是你谁?”陆酩的脸色已经沉得不能再沉,比那无垠夜色更黑,他压住牧野,和她脸贴着脸,“你仔细看看,我是谁?”
牧野不知道为什么,陆酩突然靠上来时,荡起了一阵清风,仿佛燕北春日里漫天的柳絮,将她裹挟,连带那浓烈的躁意也消失了。
她本意想推开他,身体却不受控制地主动靠近,攀附上去。
中衣松散,从她的肩头滑落。
陆酩眯了眯眸子,将她的中衣扯下,里面没有穿小衣,雪白肌肤直接敞露。
他的手摸到牧野的后背,蝴蝶骨的位置上,曾经那块凸起的疤痕此时已经变得平坦,找不到一点痕迹。
陆酩冷哼,凉凉低语:“你就这点小聪明,以为将疤痕抹没了,孤就认不出你?”
牧野闭上眼睛,感受着他的手,如薄荷般清凉。
陆酩倾身,埋进她的颈窝,齿间厮磨,咬着她薄薄的耳垂,耳垂瞬间变得比玛瑙还要血红。
感受到怀里的人如临风飘摇的海棠轻颤,陆酩轻扯唇角:“你连欢喜的地方都还是一样。”
牧野紧闭眸子,耳畔男人的声音忽近忽远,她觉得自己不再是自己了,意识在他的牵引下,坠入深渊。
长夜无尽绵延……-
牧野醒来时,头疼欲裂,浑身酸疼,好像在炼狱里走过了一遭。
她缓缓掀起眼皮,面前是一片宽阔赤露的胸膛,肌肉匀称白皙,随着呼吸起伏,触上了她的鼻尖。
牧野怔了怔,脑子里嗡得一下,她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手撑在了男人的胸膛,待看清了男人的脸时,那嗡嗡声变成了炮仗,砰得炸开了。
陆酩怎么会在她身下???
牧野的表情像是吃进了一只苍蝇般难堪,尤其是看见陆酩脖颈间的斑驳狼藉,脸红一阵白一阵。
许久,她憋出一句:“昨夜我轻薄你了?”
陆酩:“……”
牧野望着陆酩比她还要难看的脸色,乌沉沉,携着山雨欲来之势。
她不动声色往床塌里挪了挪,在想要接下来要怎么才能打过陆酩,逃回燕北,接上阿翁和先生逃亡天涯。
在牧野脑子里千回百转的时候,陆酩将她的后撤和眼神犹疑看得清楚。
“牧、乔。”陆酩黑着脸,一字一顿,语调里似乎要把她的名字碾碎了吞食。
“你还要演到什么时候?”
陆酩的嗓音低哑,似千年不化的寒冰。
牧野迷茫地看着他:“演什么演?我是牧野,不是牧乔。”
她破罐子破摔,不怕死地道:“太子殿下要是认错了人,这牺牲未免太大了。”
陆酩的眉心拧得如山峰连绵,死死盯着她。
牧野感到从脖颈后方升起一股凉意,将身上松散的中衣拢了拢。
不料陆酩忽然发难,扯着她的胳膊,将她连人一起带下了床榻。
牧野赤着脚,踉跄了两步,身体重心不稳,倾斜出去,只能被他带着往前走。
很快她的身体抵在了桌前,上半身被陆酩按着,贴到一面玻璃全身镜前。
随着动作,中衣散开,从她肩头滑落,镜面冰凉触感透过她的左肩传来。
“你自己看看,到底是谁干谁。”
陆酩二十多年来,克己复礼,没说过那么粗俗的话,这会儿却被牧野给气出了深藏不露的原始本性。
牧野望着镜中景象。
她只着一件单薄中衣,满是皱褶,不知昨晚经历了怎么样一番遭难。
随着陆酩在身后压住她,她的身体倾斜,锁骨间的肌肤若隐若现,如白雪映红梅,其中红梅星星点点,触目惊心。
牧野睁大了眼睛,望着镜子里的自己。
虽然她对于男女之事不甚了解,但瞧陆酩这样的反应,又将她轻易地压制于身下,她想要挣扎,却毫无还手之力,双手还被他别在了身后缴在一起。
在铜镜里,他们的体型差被放大,牧野才发觉陆酩比她要高大出许多,阴影将她整个罩住,透着十足的压迫感。
牧野身体里的血在瞬间涌到脑袋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今天不是她死,就是陆酩死!
第 22 章
牧野用尽力气, 挣脱开陆酩的束缚,一拳砸碎了玻璃镜,玻璃在瞬息间裂成千百条纹路, 裂成边缘锋利的碎片,扎进她的手背里。
牧野直接用手抓起一块尖锐的玻璃片, 朝陆酩的脖子划去, 快准狠,带着十足杀心。
陆酩眸色收紧,反应迅速地向后撤。
厢房内的空间狭小, 不足以让他们打斗, 桌椅板凳打翻,闹出好大动静。
牧野死死盯着陆酩。
陆酩起初还只是防守,并不愿和她交手。
但牧野步步紧逼,每招每式都藏着凛冽的杀意。
牧野手中的玻璃朝陆酩直直刺去, 陆酩偏过身, 险险躲开她的攻击, 侧脸划出一道细细血线。
陆酩的眸色沉了沉,不敢再怠慢, 反手朝牧野攻去, 想要将她制服。
牧野的后背抵住八仙桌, 八仙桌承受不住他们两人的重量, 向后翻倒。
他们两个人一起朝后仰摔。
牧野根本不管身后, 眸光闪过狠绝之色, 高高抬起手, 将玻璃对着陆酩的脖颈, 毫不犹豫地扎去——
一夜未眠的陆昭枯坐在游船一楼,眼下青紫, 听见楼上的动静,脸上已经从震惊,不可置信变成了麻木,呆滞。
昨晚的动静可是闹到后半夜才刚消停,怎么又开始了……
游船上除了陆酩的影卫,他命令原地不动外,其他侍从和妙玉阁的姑娘全搭着小船,被他轰回了岸上。
如此皇室辛秘,他可得好好守住不准外泄出去。
游船一层空空荡荡,陆昭望着从湖面升起的旭日,心里拔凉拔凉。
他的皇兄,好好一位储君,天上人,怎么就……怎么就!哎啊!
陆昭仿佛一切都找到了答案。
为什么牧乔嫁进东宫三年还未有身孕,为什么他从来没见过皇兄和哪个女人真正亲近,就算是对沈知薇,也是不冷不热。
这、这以后皇家血脉该怎么延续下去?
该不会以后要把他的儿子过继给皇兄吧?
难怪去年他第一个儿子满月的时候,皇兄送来了那么大一份满月礼……
陆昭神思到了老远,直到楼上传来脚步声。
陆酩站在楼梯上,沉声命道:“十六!速召王太医。”
陆昭回过神,瞪着眼睛望向楼上的皇兄,额角抽了一下。
不是吧。
这是把人玩、玩伤了?
陆昭只敢脑子里胡思乱想,却不敢问,应了一声,扭头出去叫人-
陆酩没想到,牧乔在宫里时那般乖顺,变成了牧野,竟像发了疯般,他拉也拉不住。
在牧野用玻璃扎向他时,陆酩终于找到她的防守可乘之处,一个手刀把她打晕。
若不然,当真今天非要杀到你死我亡的地步。
在等王太医到之前,陆酩已经替她穿整齐了衣裳,手上被玻璃割破的伤口也简单包扎过。
陆酩站在榻边,凝视床上的人,漆黑眸色里的情绪复杂难辨。
王太医搭小船从岸上来到湖心,进入船中。
他是独自上的二楼。
陆昭跟在王太医后头,想一起上去,被陆酩冷冷的眼神拦在了下面。
陆昭余光瞥见皇兄的月白色锦衣下摆沾着点点血渍,殷红刺眼,心里咯噔一下,头皮发麻。
得亏请来的太医是王沉,陆酩从幼时起,大病小病都经由他诊治,深得陆酩信任,否则换作别的大夫,出这一趟诊,得把小命搭进去了。
陆昭站在半截台阶上,虽然不能上楼,但还是忍不住目光朝那厢房一隅瞧去,不过他什么也没看见,厢房的门就被紧紧阖上,留下他一个人抓心挠肝儿。
王太医进到厢房,看见了床榻上的帷幔落了下来,从层层叠叠的帷幔里露出了一只手,纤细雪白,只是掌心缚着的白色帕子染了深红色的血。
王太医未想太多,下意识里便认定那是一只女人的手。
他看一眼陆酩,陆酩让出床边位置,微颔首示意。
王太医这才上前,从肩上取下药箱打开,重新处理牧野的手伤。
手伤处理完毕,他习惯性把了把脉,随后眉头紧锁,在那脉象里停留许久。
陆酩看着王太医。
终于,王太医结束把脉,一边摸了摸下巴上花白胡子,一边起身,向陆酩禀告。
王太医开口时微顿,因不知榻里女子的身份,不知如何称呼,想称呼姑娘,又怕里头真是妙玉阁的另一种姑娘,最后索性含糊掉了称呼道:“回殿下,这手上的伤已经处理完毕,每日换药,小心不要沾水,月余便会痊愈,只是这伤口割得深,日后会留下疤痕。”
陆酩轻抿唇,看向床榻,帷幔之上映出隐约人影。
他想起过去牧乔替他挡剑,最后在后背留下的那块疤痕,如今已经不知踪迹。
那时王太医也说伤口刺得深,会留下疤痕。
陆酩派人找来许多祛疤药,也不见效果,后来才作罢。
他敛眸,又思及当年牧乔嫁进东宫的那一夜,袖中的手拢了拢,仿佛在回忆那时他掌心抚摸过她每一寸肌肤的触感。
若牧乔真的是牧野,身上怎么会少得了伤疤,也不知她是用了什么方法,将那些疤痕都祛除了。
这次陆酩没再问王太医有什么祛疤的法子,只点了点头。
王太医继续道:“不过她脑中的淤血凝结,恐怕一时半会不好治愈。”
闻言,陆酩皱眉:“脑子怎么了?”
他打晕牧野的时候,手下也没有用狠劲,怎么就有淤血了。
王太医:“这淤血应该有些时日了,滞留在脑内不散,殿下可知病人的头部曾经是否受过重伤?”
“……”
陆酩很快意识到这伤的可能来历,并未回答,转而问:“淤血不散会有什么害处?”
王太医忖度片刻道:“也许思维会不那么灵活,或者日常行动受到影响,也可能造成记忆缺失,若要细查,需等她清醒了,进行问诊才能进一步判断。”
陆酩:“你是说会导致失忆?”
王太医:“不尽然,淤血的大小应该不至于到失忆的程度,只是可能会缺失过去某一段的记忆。”
陆酩沉默半晌,开口问:“除了记忆缺损,有没有可能出现认知障碍?”
王太医一愣,不甚解,“殿下可有更详细的症状?”
陆酩凝着帷帐上映出的影子,缓缓道:“比如忘了她原本是谁,却把自己当作另一个人。”
王太医此前虽未听闻如此症状,却也不敢妄下断论,回道:“脑内受伤,情况最为复杂,也并非不可能。”
“那要如何治?”
王太医顺了顺胡子,面露难色,坦诚道:“难治。现在只能开些活血化瘀的药,让那淤血自己慢慢散开。”
“多久能好?”
“短则数月,长则数年,才能慢慢恢复到正常。”
“……”
陆酩思忖半晌,开口道:“开药吧。”
王太医写下药方,恭敬地交予陆酩:“每日一次煎服即可。”
陆酩抬手接过药方,雪白绢纸瞬间氤氲出红色指印。
他翻手,才发现掌心被血浸透,从袖中绵延出一条细细血河。
王太医大惊,忙替他查看。
原来陆酩的右肩后侧扎着一块尖锐的玻璃,背上锦衣被血染红大片。
王太医惊怒,刚要脱口询问何人胆敢行刺太子殿下,但他随即想起方才女子手上的伤,他朝榻上一瞥,将要问的话吞回腹中。
陆酩让王太医到另一间厢房为他治伤,免得扰到牧野。
王太医小心翼翼地检查着太子伤势。
玻璃入肉足足两寸深,因许久未处理,血已部分干涸,若是玻璃再靠近颈部一寸,就要扎穿动脉,后果不堪设想。
王太医心有余悸,大着胆子多了一句嘴道:“症有急缓,殿下万金之躯,应让臣先替殿下诊治才是。”
“……”陆酩敛下眸子,鸦羽似的眼睫掩盖了瞳仁里晦暗的情绪,他的语气淡淡,“方才未注意。”-
伤势处理完毕,陆酩与王太医下楼,待王太医离开游船,陆昭张了张嘴,早就迫不及待,有许多想问的问题。
不过未等陆昭开口,陆酩先问道:“十六,你手头有能让人无力的药吗?”
牧野实在太能打,等她再醒来,恐怕又是不得消停。
陆昭一愣,没明白皇兄要这种药干什么,难道是要对牧野用?
见陆昭傻愣在那许久,陆酩抬眸看向他。
陆昭回过神,赶紧点点头:“有有有。”
他从袖中摸出一堆用纸包起的药粉,纸包的颜色深浅不一,翻找起来。
陆酩眉心微微蹙起,嫌道:“你一天天随身带着乱七八糟,下三滥的药,像什么样。”
陆昭挑药的动作顿了顿,心道,皇兄还好意思说他,感情正在找他要下三滥药的不是他。
最后陆昭从那一堆药里挑出了一包药,给了他最正人君子的皇兄。
陆酩接过药粉,确认道:“这药吃了对身体可有损害?”
陆昭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探着脑袋,好奇地问:“皇兄你是想要有,还是没有?”
陆酩的目光冷冷睨着她。
陆昭很快缩回了脖子,摇头道:“没有没有,没有副作用,就是软骨散。”
闻言,陆酩拿着药,转身上楼。
陆昭盯着皇兄的背影,转了转眼珠子。
只不过他的软骨散,可不是普通的软骨散,是西域传来的药,西域叫它女儿酥,药效会持续很长时间,他的皇兄可以受用好长时间了-
牧野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蹙了蹙眉,悠悠转醒。
她凝着眼前的床榻,红木雕花,简里有繁,帷帐不再是那庸俗的艳色,换成了素雅干净的绀青色。
牧野怔了怔,有一瞬间的呆滞,不明白自己上一息明明还在和陆酩厮杀,怎么突然便换了地方。
半晌,她终于回过神来,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咬牙切齿道:“陆酩!”
只是她起得猛了,头晕脑胀,手肘撑在床榻上,跌了回去。
陆酩端着药进门,就听见她带着恨意地喊他的名,他走近床榻,不咸不淡道:“你现在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成日就知道直呼孤的姓名。”
牧野的手心按在额角,终于缓过神来,她迅速左右张望,想要找个趁手的利器,却发现这个房间里什么锋利坚硬的东西都没有。
她握紧拳头,徒手朝陆酩打去,却发现自己身上没有任何力气,砸在他心口的拳头,软绵的像是小猫儿在挠痒。
陆酩攥住她的手腕,单手将她两根手腕拢在一起。
牧野整个人依靠在他身上,察觉出她的异样,瞪着眼睛怒道:“你给我下了软骨散?”
陆酩将她带回床榻里,注意到她手掌上好不容易止住血的伤口又裂开。
他将药碗放到旁边桌上,找来干净的纱布和止血药。
牧野想要挣扎,却拧不过他,被陆酩紧紧扣着手,重新给她上药包扎,动作算不上熟练,但有条有理。
“刚刚我是哄你的,我们什么也没发生。”陆酩的语气难得温和,可以说是第一次用那么温和的态度和她说话,牧野听得却毛骨悚然。
陆酩是疯了吗,竟然对她用“哄”这个字?
牧野咽了咽嗓子,属实吓到了,半晌才问:“那我的合欢散是怎么解的,难道是茵茵姑娘……”
陆酩抬起眸子,对上她的目光,握住她的手的力道紧了又松,许久,他淡淡“嗯”了一声。
陆酩替她包扎好手,端起桌上的药碗,递到牧野面前,“把药喝了。”
牧野看着药碗里黑色的汤药,眼神戒备地望向陆酩。
“这是什么药?”
陆酩:“解你软骨散的药。”
闻言,牧野半信半疑,伸手去端药碗,但她身上还中了软骨散,就连手指也没有一点力气,差点把药碗打翻。
好在药碗一半还在陆酩手里,被他端稳,只是洒出了两滴汤药,落在陆酩的锦衣之上,留下一块显眼的黑色污渍。
陆酩喜洁,此时却神情淡淡,并未因为衣袖上的脏污而恼,将汤碗喂到了牧野嘴边。
牧野下意识向后撤了撤,后背抵上了床板,退无可退。
她心底升起一股异样,还没来得及细想,那药碗的边缘已经碰到她的唇。
牧野只能张开嘴,把药喝了进去。
牧野喝药的时候,陆酩就那么盯着她,她喝药喝得一饮而尽,利落干净。
就像以前那样,避子汤摆到牧乔面前,她向来是眼睛不眨地喝掉,不吵不闹,很给他省事。
牧野的药喝完了,发现陆酩还倾着碗,往她嘴里顶,她闭紧唇齿,抬手推他,没什么力道,推不动。
不过陆酩总算是回过神,放下了药碗。
牧野觉得今天陆酩对她的态度极为诡异,客气的有些不像话。
难不成以为这样,昨天的事就翻篇了,她就不跟陆昭计较了?
牧野这时已经回过味来了,昨夜分明是陆昭给她做了局。
此仇不报非君子。
她张开十指又合上,发现还是没有力气。
陆酩从袖中拿出素色帕子,抬手替她擦净唇边药渍。
帕子柔软,布料轻薄,牧野甚至能感受到陆酩指腹的微凉,那触感令她的嘴唇僵硬,好一阵不能发出声音,也忘了接下来她要说的话。
牧野怔怔凝着陆酩,心中异样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却又想不明其中缘由。
许久,她清了清嗓子,讷讷道:“这、这个解药什么时候能起效?”
牧野一向吃软不吃硬,陆酩的行为举止突然转变,让她一时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应对了。
陆酩轻抿唇,开口道:“月余。”
陆昭这小子,等他给牧野用完药,才派人送信到他府中,告知了女儿酥的详情,陆昭也知道躲,自己人不来。
女儿酥药效会持续一个月,就算是喝了解药,也只能缓解半日。
不过陆酩思忖之后,觉得如此也罢,反而能让她老老实实待着。
牧野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陆酩解释道:“围猎行刺案出现了指向你的新证据,需要重新审理,这段时间只能委屈牧将军在这间别院里小住。”
牧野算是听明白了,陆酩说得好听是小住,但实际上不过是变相的软禁,和她先前住在天牢里没什么区别。
她冷哼一声,原来陆酩这是先礼后兵啊。
“除了这间院子,我哪里也去不了吗?”牧野脸上并未有太多的波澜,像是很快接受了被软禁的事实,她平静地问。
陆酩对上她的眸子,清澈的能够映出他来,但眼里却丝毫没有他。
明明眼前的人陆酩知道就是牧乔,可他却找不到半点牧乔的影子,除了昨夜她因为中了药,失了意识,还有那么一分温存。
如今清醒的牧野,看向他时,曾经的温柔缱绻尽无。
陆酩压下心中复杂情绪,“以后在奉镛没人能限制你的自由,你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牧野扯起唇角,眼底冷得近乎寒潭刺骨的水,她嘲弄道:“殿下既然给臣下了软骨散,又何必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
陆酩漆黑一团的眸子深深望着她,沉默不语,许久,他从床榻边起身,径直离开-
牧野发现陆酩确实没有诓她。
待软骨散的解药起效,她恢复力气,走出别院时,左右站着的两名侍卫低眉垂首,并未出声阻拦。
不过虽然明面上没有人跟着,但藏在屋檐和树里的影卫却是不少。
牧野随意一扫,就找出了三个人。
影卫似乎也并没有刻意隐藏踪迹,不叫她发现,牧野和其中一个对上视线。
沈仃朝她挥手笑笑。
牧野面无表情收回目光,没想到陆酩手底下还有那么楞的。
牧野虽然不记得昨夜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也不能做了委屈姑娘的事,就那么一走了之。
她决定再去一趟妙玉阁,找柳茵茵问清楚。
第 23 章
别院的马厩里, 疾风吃草吃得正欢,马草是上等的紫苜蓿,疾风的马屁股直朝着牧野, 半天也没发现主人到它的跟前了。
昨天牧野把疾风拴在东市,也不知道它是跟谁来的别院, 几株紫苜蓿就让它忘了主子。
真是出息。
牧野本来就一肚子的不爽, 走上前,一巴掌拍在了疾风的脑袋上。
不过她手里没力气,反而被疾风的鬃毛扎了一手。
“怎么现在谁都能把你牵走了?”
疾风的鼻子里出气, 心虚地发出哼哧声。
牧野左手抓住缰绳, 想要上马却失败了,虽然她吃了女儿酥的解药,可以正常走路,但脚下还是虚浮。
沈仃从树冠上跳下来, “牧将军, 院外有马车可以使用。”
牧野黑着脸, 不情不愿却无可奈何,只能坐上了马车。
沈仃负责驾车, 听到牧野说去妙玉阁时, 眼神飘忽了一瞬, 又很快恢复, 驾车往妙玉阁的方向去。
牧野这张脸和名号在妙玉阁并不好使, 另外她很穷, 两袖清风。别说就算是有银子了, 她也不能像昨天陆昭那样, 把柳茵茵和那一群姿色最为出众的姑娘请到船上,那靠的不是钱。
沈仃见牧野被小厮拦在外头, 出声提醒:“牧将军,你给妈妈看一眼玉佩。”
牧野疑惑:“什么玉佩?”
沈仃手指了指她的腰间,“这块啊。”
自牧野从别院房里出来时,他在树上就看见了,沈仃揉了好久的眼睛,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有这一枚玉佩,别说是妙玉阁了,整个奉镛,甚至连军机处,牧野都能畅通无阻。
牧野顺着沈仃指的方向,低头,才看见了不知什么时候别在她腰间的玉佩。
她从腰间解下那一枚玉佩,莹光透白的玉,摸上去掌心里传来一股热,是极为稀有的暖玉,玉佩上雕刻有龙纹,盘踞缠绕,栩栩如生。
刚才还对牧野爱答不理的小厮见到牧野手中的玉后,顿时眼睛直了,诚惶诚恐地把牧野请进了妙玉阁,坐进了阁内风景最佳的厢房,从厢房的窗户往外看,整个映月湖尽收眼底。
牧野把玩着手里的玉佩,转头想问沈仃什么,身后已经没了人。
她抬起头,看见了挂在房梁上的沈仃,和黑暗融为一体。
牧野:“……”
她懒得再去问沈仃,有资格能在玉佩上用龙纹的,普天之下也就两人,除了承帝,就是陆酩,想来这枚玉佩应该是陆酩的东西。
不过牧野不明白陆酩突然给她一枚玉佩是什么意思,还怪膈应的。
没等她细想,很快妙玉阁的妈妈就领着一众如蛇般扭着腰肢的姑娘过来,对着牧野连连赔罪,揪着那拦门的小厮一顿臭骂。
牧野对于势利场里变幻莫测的嘴脸厌烦,摆摆手,让妈妈带着姑娘们都退下,只点名要了柳茵茵。
柳茵茵今日称身体不适,并未接客,不过真正有贵客来了,哪还轮得到她说不接客就不接客的,妈妈笑着应道:“大人稍等,茵茵马上就来。”
牧野坐下没等一刻钟,柳茵茵便从外面进来,穿着一身烟紫色长裙,露出一截脖颈雪白纤细,微微垂目,眉眼间的媚态浑然天成。
柳茵茵进入厢房,看清了端坐在桌前的人,愣了愣,半晌,轻轻唤了一声:“牧将军。”那嗓音飘忽如愁云。
牧野虽然知道妙玉阁的姑娘们做的便是那些事,却总觉得愧疚。
她站起身,语气郑重:“茵茵姑娘,昨天晚上多谢你。”
柳茵茵对上牧野的眸子,疏朗温和,她怔在那,在牧野的眸子映照下,如月光皎洁,更加显她的卑劣。
柳茵茵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牧将军,昨、昨夜……是茵茵给你下的药,茵茵对不起您。”
听到柳茵茵突然坦白,牧野的神色平静,并无惊讶之色。
其实牧野早就猜到给她下药的人是柳茵茵,昨夜在游船之上,除了柳茵茵,没有其他人近她的身。
牧野方才只向她道谢,却绝口不提下药的事情,不过是理解柳茵茵的难处,于她而言,即使有再出众的姿容,也不过是妙玉阁的一个姑娘,如浮萍无依,只是权贵手里的一颗小小棋子。
陆昭让她做事,她不敢不从。强权之下,所有人都活得不是自己,战战兢兢。
起心动念和做业造孽的是陆昭,实在没必要为难柳茵茵。
牧野弯腰,将柳茵茵扶了起来,“你也是身不由己,我不会为难你。”
柳茵茵穿着的纱衣轻薄,隔着薄薄的衣服布料,她能够清晰感受到牧野手里的温度,和煦如暖阳,她的后背微微僵硬了一瞬,敛下眸子,纤长睫毛轻颤,像是一只飘摇的蝴蝶,很快身子就习惯性地软进了牧野的怀里。
她闻见了一股让人心安的淡香。
牧野此时的意识清明,并不习惯女子的触碰,想要推开她,又想起昨晚他们该做的都做了,这会儿把人推开,像是嫌弃,怕令柳茵茵伤心,只能就罢,由她靠着自己。
“你多大了?”牧野问。
柳茵茵娇声软语答:“二十五了。”
闻言,牧野笑道:“那我该叫你姐姐。”
柳茵茵的神情出现异色,缓缓从牧野怀里出来,和她拉开了距离,声音冷淡下来,“将军见笑了,茵茵确实是个老姑娘了。”
牧野本意并非是想说她老,只不过柳茵茵对于年纪敏感,随意的一句话都觉得是在刺她。
柳茵茵从七八岁就被人贩子卖到妙玉阁,从小被妈妈培养成讨男人欢心的玩意儿,虽然现在容貌保养得当,并无明显的衰老痕迹,但她很清楚未来等待她的命运是什么。
牧野知道自己再解释并没有嫌她老的意思已是多余,女子二十五岁的年龄,在奉镛,普遍已经是两三个孩子的母亲了。
“你可想过以后要怎么打算?”牧野问。
柳茵茵双手在那水袖里纠缠,半晌,咬了咬唇,声音坚决道:“等我过了二十八,就喝一杯鸠酒,死了去。”
她现在还能仗着自己的姿色去挑客人,可等她老了,便没这个资本了。
与其等到人老珠黄,被妈妈送去给那些肥头大耳的客人作践,不如死了干净。
牧野倒是没想到她会是这样的打算,“没有人要替你赎身吗?”柳茵茵是妙玉阁的头牌,想替她赎身的定是数不胜数。
柳茵茵很轻地冷笑:“赎身了又能怎么样?不过是被一顶小轿抬进府里,从伺候不同的男人,变成只伺候一个,本质上又有什么区别?”
她在什么也不懂的时候,没有选择地进入了这个行当,便再也没有干干净净被当做人的时候了。
更何况,她在妙玉阁里,见到的、听到的太多,哪还有活着自由的那天……
牧野望着柳茵茵,心里起了深深的同情。
她在燕北一向自在惯了,别说是暂时将她拘在奉镛这段时日,已经让她难以忍受了,更何况是像柳茵茵这样,一生都受人钳制。
“若是你离开妙玉阁,也不被小轿抬进别人的府里当妾当奴,你想做什么?”
牧野问完,柳茵茵愣了瞬,垂眸盯着梨花木桌上那一盏明灭灯烛,隔了许久,才悠悠开口:“还是死了去吧……”
“我生来就是伺候男人的东西,只知道怎么讨男人欢心,离开了这红楼雀台,世界里只剩白茫茫一片虚无。”
牧野是从尸山血河里爬出来的人,多少人想活而活不成,“我还以为茵茵姑娘在这妙玉阁里是少有聪明的,没想到还是个蠢的,把死啊死的挂在嘴边,好没意思。”
柳茵茵的柳叶眉蹙起,也恼道:“我信任将军,亲近将军,才把心里想的告诉你,你既非我,又不能亲身感受我的苦楚,又有什么资格来说教我?”
行吧,还是个犟的。
牧野道:“我是不能亲身感受你的苦楚,但你站在那雀台高处往外看,自然只能看见白茫茫的虚无,没有亲身感受过外头是什么样的,就急匆匆要去死,到头来只白白在人间受苦了,一星半点的甜滋味都没尝到,亏不亏。”
柳茵茵:“我生来就福薄,是个苦巴巴的药罐子,再甜的东西到了嘴里,也尝不出甜来。”
牧野劝了两句,见劝不动,便不再说了,她从来不寄希望于用三两句的言语去改变一个人,就像柳茵茵说的,牧野没有经历过她的苦楚,说再多也是局外人。
牧野起身,将腰间那枚玉佩取下,放到了柳茵茵面前的桌上。
“这个玉,应该是个有用的玩意儿,以后你若是想要离开妙玉阁了,就拿出它来。”
牧野想不通陆酩给她玉佩是什么意思,不过既然给她了,那就算是她的东西,她不想留着陆酩的东西膈应自己,不如送出去给需要它的人。
柳茵茵在妙玉阁浸淫,对于奇珍异宝看一眼便知,很快辨出了眼前的暖玉不仅非凡品,其玉身后的主人,更是深不可测。
她望着这玉,仿佛回到了游船之上,江上的凉风灌进她薄薄纱衣里,那凉气却丝毫不及太子殿下和她对视时,眼睛里的寒意。
柳茵茵打了个哆嗦,连玉也不敢看了,她用帕子盖住玉佩,怕她的触碰弄脏了玉,而后将那烫手的玉推回至牧野面前,“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牧野满不在乎道:“我送出去的东西,从不要回来,你不收就扔了吧。”
沈仃趴在屋檐上,听见牧野大放厥词,先是把太子殿下的玉佩就那么随便送人,然后又让人不要就丢了。牧野可真是不想活了!多少人想偷想抢都得不来的东西,只有她敢说不要就不要了。
沈仃从陆酩那里领到的任务,除了监视牧野之外,还要记录下她在奉镛接触到的每一个人,以及和他们的对话。
不过沈仃现在突然不想记下她和柳茵茵的这段对话了,他就算脑子再楞,也知道这一段对话他要是转述给殿下,被迁怒的可是他。
要不还是请沈凌帮他写成折子,让殿下自己看吧,他这么想着。
影卫出任务,从来不去探究做这些任务的深意,更何况太子殿下的用意,沈仃永远都猜不准,一向只照做就是了。
一开始沈仃以为殿下扣留牧野,又让他监视牧野,是因为围猎行刺案,殿下性子多疑,就算没有更多的证据证明牧野通敌,但也不能轻易放她回燕北。
但沈仃在看到牧野腰间挂着殿下的玉佩时,又觉得哪里不对,殿下若是真忌惮和怀疑牧野,又怎么会把能调动影卫的玉佩给她。
影卫自太祖皇帝在时,便存在了,只听命于太祖皇帝一人。
太祖帝离世前,将影卫的调动权传给了陆酩,只不过这一段隐秘,连承帝也不知晓,只以为影卫是陆酩培养的一队亲信。
但实际上,影卫表面虽然只有不足百人,但影卫之下看不见的势力,在大霁朝盘根错节,深不可测。
影卫调动只认人,唯有陆酩能够驱使,但有了这枚玉佩,却也能调动他们这些上层影卫。
柳茵茵因这一枚玉佩吓得腿软了,重新跪回地上,“牧将军就不要为难我了,还请收回玉吧,我不过是一条贱命,就算离了妙玉阁,也没有容得下我的去处,死便死了……”
牧野见她三句不离死字,眼泪挂在眼角,楚楚惹人怜,她脑子一热道:“要不我给你赎身,你跟我回燕北吧。”回去以后让裴辞好好说一说柳茵茵,先生比她厉害,道理说起来一套一套的。
这奉镛的山水太密太稠,拥挤得人心胸都狭隘了,只看得见眼前的苦,看不见山水外的开阔天地。
闻言,柳茵茵呆住了,睁着泪眼仰头望向牧野。
牧野怕她误会,赶忙解释:“不是让你进我的府里当妾,只是想带你去雀台之外的其他地方看看。”
牧野敛下眸,凝着自己的右手,那手上仿佛还沾着滚烫的血,猩红刺眼,“自然是很神奇的,不管是好人还是极恶之人,都被它容纳着。”
她杀过那么多人,背负沉重杀孽,不也活得好好的。
柳茵茵咬住嘴唇,挣扎徘徊许久,烛光映在她的脸上,好似扑火的飞蛾,终于,她攥紧裙摆,点了点头。
带走柳茵茵的过程很顺利,妈妈虽然舍不得柳茵茵那么一棵摇钱树,但也认得那枚玉佩是太子殿下的贴身之物,不敢不卖陆酩的面子,连赎身的钱财也不要。
牧野本来也没钱拿出来,摸了摸腰间的玉佩,忍不住想,权势在奉镛还真是个好东西啊。
只不过离开妙玉阁时,沈仃坐在马车上,板着脸道:“太子殿下不喜生人进他的地方,将军若是要把柳茵茵带回去,还请亲自找殿下请示。”
陆酩在宫外的别院清净,虽不及皇宫的戒备森严,但也是有卫兵把守。
平日里除了陆酩偶尔来别院小住,一概不准其他人进入。
陆酩让牧野住在里面,已经让沈仃觉得特殊,但他可不敢随便就把别的女子放进别院。
殿下那般喜洁,指定是要恼怒的。
牧野皱起眉,她想要赎人就赎人了,哪还用得着跟陆酩去交代。
“要这么说,我也算是生人,住不得别院,我和茵茵姑娘找个客栈住下。”
“不可不可。”沈仃连连摇头,“太子殿下只是不限制将军的行动,但起居饮食必须在别院。”
牧野在妙玉阁待久了,竟然觉得有些累,站着的时候,双腿虚浮,女儿酥的解药只能维持一段时间,随着药性散去,她身上又重新没力。
牧野憋着一股气,语气不善问道:“陆酩在哪里?”
沈仃听见牧野竟然对着太子殿下指名道姓,咳嗽了两下,当做没听见,“殿下的行踪我不清楚,但殿下傍晚会回别院用膳。”
牧野回到别院时,已是傍晚,沈仃不肯柳茵茵进院,牧野只能让她在马车里等,先进了院中。
她走近膳厅,发现陆酩果然回了别院,此时正端坐在桌后,桌前摆着精致的吃食,全部用银质餐具码放,他尚未动筷,听见门外动静,缓缓掀起眼皮,静静和牧野对视,不急不躁。
“回来了。”陆酩淡淡道,声音低缓而清雅,“来用膳吧。”
侍女在陆酩对面添了一副碗筷,请牧野坐下。
牧野盯着那侍女,长相是淹没在人群里便再难让人记得的脸,只不过就算是那样普通,牧野也记得她离开别院时,院子里还一个女人也没有。
在牧野的印象里,她就没见过陆酩身边有跟过女人,就连左右侍从也都是清一色的男仆侍卫。
她不由对着眼前的侍女多看了两眼。
侍女和牧野对视,眼里闪过一瞬的惊讶,很快又恢复如常。
陆酩开口道:“绿萝以后会照顾你的饮食起居。”
绿萝对牧野行了一个她没有见过的礼,“将军。”
若是牧野清楚皇宫里那些繁琐的礼仪,就会知道绿萝行的礼,是宫女对太子和太子妃所要行的叩安礼。
牧野拧了拧眉,看向陆酩,“我不需要人来照顾。”
陆酩轻扯唇角,漆黑深邃的眸子里透着不明的情绪,“怎么是觉得孤为你找的侍女不如柳茵茵?”
他已经知道了牧野在妙玉阁做了什么。
牧野:“茵茵不是来当我侍女的。”
陆酩凝着她,这就叫上茵茵了,叫得真是亲昵。
膳厅内的气氛凝滞。
半晌,陆酩忽然笑了,笑意里掺着冷意。
“不是侍女,难道是妾侍,你是想对她负责?”
“不是妾。”牧野否认道,她的语气坚定,“如果她愿意,我会娶她为妻。”
第 24 章
牧野觉得如果柳茵茵想要她负责, 她一定会负责到底。
陆酩许久不曾言语,只越来越沉默地看她,眼底情绪意味不明。
牧野不耐烦地用食指敲了敲桌子, “那案子什么时候能结?殿下要是找不到指向我的证据,我想尽早回燕北, 省得我和茵茵两个生人扰了殿下的清净。”
陆酩并没有因为她话里的阴阳怪气而恼, 依然不疾不徐道:“刑部正在调查,将军稍安勿躁,就在别院里住着, 孤会安排其他地方让柳茵茵住。”
牧野知道陆酩是在隔绝她身边的人, 不过她现在自身难保,说不准什么时候又要被扔进天牢,自然也护不了柳茵茵。
“送她去燕北。”她说。
陆酩和她对视许久,执箸, 为她夹了一筷子的青笋鸡丝, “把菜吃了。”
牧野要与陆酩提要求, 不愿现在就与他起冲突,她抿抿唇, 拿起筷子, 从碗里把青笋挑出去, 只吃了鸡丝。
“送她去燕北。”她重复。
陆酩看一眼被剩在碗里的青笋, 回道:“好。”
柳茵茵去燕北之前, 牧野写了一封信给柳茵茵, 还没给出去, 就被沈仃扣了, 说要等陆酩回来看过才行。
陆酩拿到信时,刚看了两眼, 便轻嗤道:“你这字写的,真是越写越回去了。”
牧野知道自己字写的丑,却无所谓道:“看得懂就行了,要那么好看有什么用。”
信是牧野写给牧青山的,请他帮忙照顾柳茵茵,除此之外,她在结尾写了一句:“问先生安。”
陆酩看完信,脸上没什么表情,将信折起,动作慢条斯理,“孤会转交给柳茵茵。”
牧野耸耸肩,陆酩虽然答应了送柳茵茵去燕北,但却也不再让她和柳茵茵见面。
毕竟她现在本质上跟坐牢没什么区别,让她住在别院里,大概也是为了在最后定案之前,传出去不那么难听,给她和皇家都留下脸面。
奉镛这几日难得下起了雪,南方的雪落下后很快化了,又结成冰,外头阴冷阴冷的,透着一股萧瑟颓败。
牧野虽然每日都喝解药,但那解药最多也就只能维持三四个时辰,到了夜里,她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连喝水都要让绿萝进来帮她。
拖着这样一具身子,加上外头温度冻人,牧野索性连门也不出了,整日窝在房里看兵书。
别院的书房里,竟然有许多失传已久的兵书,牧青山以前也只是口传相授,有些地方不及书里讲的清楚,牧野时常一看就看一天,忘记了时间,被困的日子也显得没那么难熬。
唯一有些烦人的,是陆酩每天傍晚都要在别院里用膳。
这一天,奉镛又下雪了,从早落到晚,空荡荡的院子外积了厚厚一层雪。
牧野不让其他人去踩,嫌他们把雪踩脏了,反正在这别院里当值的侍从,一个个都会轻功。
她靠在塌上,半开着窗,望见白茫茫一片,仿佛回到了燕北。
傍晚时,这片白多了一串足迹,是被陆酩踩出来的,他穿着一身墨色锦衣,紫貂裘上蓄满了雪,进到房里来时,带进了一阵寒意。
牧野掀起眼皮,嫌弃地皱皱眉,并不开腔理他。
晚膳是在暖房里用的,牧野懒得动弹,脚边靠着炭盆,手里捧着手炉,陆酩让绿萝将膳食端到塌上的小桌上。
她随便吃了两口就停筷了。
陆酩也放下筷子,问:“就吃那么些?”
牧野靠回了锦枕里,语气不善地呛他:“你管我?”
静立一旁的绿萝将头埋得更深。
这几日牧野对于陆酩是越来越不客气,偏偏陆酩又不跟她计较,若是换做其他人,十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虽然牧野沐浴更衣从不让人伺候,但绿萝曾经贴身伺候了牧乔三年,性子又心细如发,加上陆酩派她来别院时便已经提点过她,很快绿萝对于牧野的身份了然。
但牧野显然已经完全不记得她,绿萝不明缘由,更不明白为什么她曾经的主子,会变成人人敬畏的大将军。
不过绿萝知道自己的本分,不管是牧野还是牧乔,都是她的主子,她尽兴尽力的服侍,严守她的眼睛,她的嘴巴,不该看的不看,不该说的不说。
用过膳,陆酩却没有像之前那样就走了,而是他靠在软塌的另一边,手支着额角,拿起牧野看了一半的兵书继续看。
牧野疑惑:“你怎么还不走?”
陆酩斜斜睨她一眼,漫不经心道:“你管我?”
牧野:“……”
牧野不再说话了,她靠在窗边,傍晚停下的雪又开始下了,把陆酩踩过雪而留下的脚印重新覆盖。
大概是被风吹的,奉镛阴冷的天气让她的头疼变得频繁起来,白日里还能忍受的疼,到了晚上愈发剧烈起来,而却以前只要吃一颗药就能压制的头疼,最近需要加量才能起效。
牧野疼得实在忍不住了,从身上摸出药瓶,
她想要拨开药瓶,只是晚上软骨散的作用也起了效果,她没有拨开瓶盖,反而让药瓶从手里滑了出去,在塌上滚远,滚到了陆酩手边。
陆酩拿起那青色小瓷瓶,在手里把玩。
“这是什么?”
“补气血的药。”牧野道。
陆酩单手拨开了瓷瓶的盖子,凑到鼻尖闻了闻,闻到一股微苦的药味,眉心微微蹙起。
牧野轻啧,伸手要:“还我。”
陆酩关上瓶盖,将瓷瓶拢进掌心,“这个药先别吃了,我让太医看看,免得和白日吃的药冲了药性。”
牧野挨着窗边,吹着风,天寒地冻里,后背还渗出了细细薄汗,她脸上的表情还算正常,但实际上头疼已经到达了极限,只不过她不想在陆酩面前表现出来,将她的弱点暴露,强撑着罢了。
“里头都是些温补的药,冲不了药性,不用麻烦太医。”
陆酩从榻上起身,将窗户阖上,锦衣的袖摆掠过牧野,并未应她委婉的拒绝。
牧野的指尖发麻,轻颤,攥住了他的衣摆,又由着那衣摆从她手心滑了出去。
手里能使出来的力道仿佛捏着蝴蝶翅膀,蝴蝶也能轻易挣脱出去。
陆酩拿着药瓶准备离开,似乎察觉到她还有话要说,垂暮,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两秒。
牧野挣扎半晌,最后别过脸,不再看他,藏在繁复衣摆里的手攥紧了,指甲深深抠进了肉里,以此来转移痛感-
王太医今日在宫里当值,陆酩回了东宫,便召他前来,将药瓶给他。
王太医从药瓶里取出一颗药丸,捏着放到鼻子前嗅了嗅,又取出一条素帕,把药丸在帕子里用银针碾碎,眯着眼睛看了看,确认银针的颜色不变,药丸无毒后,沾了一些黑色药末放进嘴里。
他紧锁眉头,思索许久,最后在陆酩面前跪下。
“启禀殿下,这药丸里的成分复杂,臣只能初步推断出几味药材,还需要进一步提取,尚不能直接判断此药与化脑内淤血的药是否药性相冲。”
“不过,”王太医顿了顿,开口道,“此药丸内有两味药材的功效主要是凝血止痛,药效与臣开的药恰恰相反。按殿下之前所述,病人记忆出现混乱,可能与此药的药效起作用有关,保险起见,还是暂且停用此药为好。”
闻言,陆酩把玩着掌心里的药瓶,抿唇沉思。
夜深。
牧野蜷缩在床上,额角满是密密的细汗,浑身发冷,上下牙齿不住地打颤,她裹紧了被子,却感受不到丝毫暖意。
绿萝睡在外头的小榻上,听见里间时不时传来被衾摩擦声,她睁开眼,犹疑片刻,掀开被子走近里间,轻声问:“主子,是炭炉不够热了吗,可需要再添些炭?”
牧野强撑起眼皮,艰难发声问:“几更了?”
“刚刚过了二更。”
牧野重新闭上眼,怎么才过了二更,她紧紧锁着眉,这头疼越到夜里,疼得越厉害,若是熬过晚上,到了白天也就没那么严重了。
绿萝站在外间等了很久,没有再听见里头的动静,她不放心,从旁边的矮桌上拿起一盏灯,轻手轻脚往里间走,她赤着脚,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牧野抬着手臂,挡在了眼睛上,没有感知到光线变化。
绿萝的余光瞥向床榻,注意到了牧野摊开的掌心里满是指甲嵌出的抓痕,唇角也咬出血,在明灭的烛光映衬下,殷红刺目。
绿萝大惊失色,捂住了嘴,却还是不受控制地发出一声惊呼。
牧野闻声,动作迟滞地拿开眼前的胳膊,缓缓睁眼,她的眼睛发红,静静和绿萝对视。
“出去。”牧野开腔,嗓子里如掺了砂石般嘶哑,她不愿意让人看见她现在这副狼狈的样子。
绿萝懵在那里,愣了一瞬,随即慌忙将灯盏放到一边,猛地转身,往外跑去:“奴婢这就去请太医来。”
牧野轻扯唇角,想叫住她,却再也发不出声音,脑子里如被千万只蜈蚣啃食。
若是连先生都没办法的疾病,只能用药压制,那请其他太医也治不了。
绿萝跑出房,沈仃靠在树上,见她神色有异,抖了抖身上的雪,跳下树来。
“出什么事了?”他问。
绿萝不清楚这院中其他人对于牧野身份知道多少,若是贸然请太医来看诊,恐怕不妥。
她嗫嚅两下,问道:“将军有急事,能请殿下来一趟吗?”
沈仃皱皱眉,不为所动,“都这么晚了,宫门早就落锁,有什么急事等明日再说吧。”
绿萝气得跺脚道:“明日就来不及了!”
“何事来不及了?”忽然,一道低沉男声传来。
陆酩逆着风雪,从昏暗尽头走进远中,长身玉立,风扬起他的锦衣下摆-
牧野望着绿萝消失的背影,无奈叹气,只能闭上眼,继续忍着疼,想着赶紧疼晕过去也好。
忽而,她听见一道不急不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她辨认出那不是绿萝的脚步声,心中刚刚升起疑惑,便感觉到床榻微微向下一沉,额角碰触到一片冰凉帕子,是谁在帮她擦额角的汗。
牧野睁开眼,房内的熄了灯,光线昏暗,唯有窗外的月光透进来,在陆酩身上拢了一层月华。
陆酩凝着她,在她唇瓣上停留,看见了那抹殷红血色,眼眸微沉。
牧野有一瞬以为自己是痛得出现幻觉了,很快唇边擦着男人指腹的触感,让她回过神来。
陆酩的手指修长白皙,指腹上沾了血,食指和拇指摩挲了两下,那血的范围氤氲得更开。
他刚刚把牧野唇上的血擦干净,很快新鲜的血又从唇瓣上那块咬痕里渗透出来。
“自己咬的?”陆酩问。
牧野瞪着他,艰难伸出手,攥住他的衣摆,开口道:“药还我。”
陆酩将她侧脸汗湿了的碎发别至她耳后,不急不缓问:“你的药是哪里来的,谁为你开的?”
牧野并不配合他的一问一答,不耐烦地呛道:“关你什么事?”
“药呢!”她提高了音调,不过此时她的状态,即使怒极,嗓音依然虚弱,半点气势也无。
“没了。”本来药瓶里就不剩下几颗,王太医都拿走去分析其中有哪几味药材了。
牧野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陆酩的手指按在她的额角,缓缓打着转,“那药吃了不好,头疼很厉害吗?”
牧野想要躲开他,却被他钳制着,没有力气挪开,只能由着陆酩在她两边额角按摩。
她怒道:“好不好又不是你吃,我吃我的,你管那么多干嘛?”
痛得死去活来的又不是陆酩,现在药没了,她又被困在奉镛,难不成以后每天晚上都要这么熬过去。
陆酩知道她忍疼一向厉害,以前剑扎穿她的蝴蝶骨也不见她叫疼哭喊,现在如此情景,怕是疼狠了。
他的薄唇轻抿,安抚道:“明日我命王太医再配一些。”
牧野冷哼:“先生配的药,可是寻常太医能配出来的。”
太医院里汇聚了九州之内最好的名医,到了牧野的嘴里,便只当了寻常二字。
陆酩已经不止一次听见牧野提她的先生,他沉了沉脸,问:“你的先生是医者?”
“何止医者,命相卜山医,就没有先生不精通的。”
若是裴辞在,她还哪用得着吃这个苦头。
牧野疼得实在没精力再跟陆酩废话,把脸埋进被衾里,蜷成一团。
陆酩坐在榻边,许久未动。
牧野的意识渐渐模糊,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血液凝固结冰。
她隐约感觉到有人将她抱起,贴着一片温暖胸膛,还有一只大掌,在她后背轻拍,动作轻柔,令她冰冻的血液渐渐融化。
牧野张开双臂回抱住他,胳膊挂在了他的腰上,轻声呢喃:“先生……”
她的嗓子眼里含着湿润的水汽,柔软温顺许多,半点不似与陆酩说话时那般冷硬。
那只轻拍她的手瞬间停了。
牧野闻到空气里一股淡淡的沉香,沉稳内敛。
不是先生的味道。
牧野皱皱眉,脸在男人的胸膛蹭了蹭,抬起头,睁开迷朦的眸子,映入眼帘的脸庞清俊不凡,眉眼里透着泠泠的光。
“陆酩?”牧野怔了怔,神情错愕。
很快脑袋的疼痛让她发出一声轻嘶,她扶着额,无奈道:“我跟你已经没有关系了,和离书你没看吗,为什么要来燕北?”
陆酩双眸直直盯着她,仿佛漆黑的夜攫住她:“你记起来了?”
牧乔拧了拧眉,陆酩害她摔的那跤,可真狠啊,她的头现在疼得快裂开了。
想到这里,牧乔的眼底闪过一丝狠绝。
她从床边桌案上拿起烛台,铜制的烛台。
红烛燃到近乎于底,露出尖锐的利刺,朝陆酩的心口扎去——
第 25 章
陆酩没有料到她这般突如其来的举动。
陆酩的眸色一凛, 向后撤去,却不及牧乔攻击的速度快。
烛台的尖端已刺进他的胸口。
熟悉的血腥气蔓延开来,粘稠滚烫的血流过她的手, 让牧乔的神经兴奋不已,她扯起唇角, 竟然笑了, 眼底透出残忍的肃杀之意。
陆酩从未见过牧乔此时这样的表情,瞳眸不再清澈,泛出猩红, 仿佛一头失去了人性的野兽。
牧乔紧握烛台, 想将烛台往陆酩的胸口推进更深。
陆酩隐忍地发出一声闷哼,反扣住了她的手,不敢置信地道:“你竟如此恨孤?”
牧乔并不恨陆酩,这不过是还给他的, 她头上的伤不能白受。
她不喜欢被欠债, 每一笔债, 她都要亲自去讨。
殷奴人是,陆酩也不例外。
以前牧乔与陆酩虚与委蛇, 他做的很多事情, 都忍着不与他计较, 如今离了宫, 她便再也不压着性子, 睚眦必报。
牧乔将烛台推入, 血肉受挤压发出汩汩声, 她一字一顿道:“是你先来惹我的, 给我滚出燕北。”
陆酩的血将燃烧的红烛浸透,淹灭。
烛光散了。
房内瞬间一片漆黑。
随着眼前一黑, 牧乔的眼皮变得很沉很沉,意识也渐渐淡去。
陆酩眉心蹙起,捏着她的下巴,让她仰起头对着他,用力一掐。
他沉声道:“牧乔!”
她被迫重新撑开眼。
陆酩咬着牙,一字一句道:“和离与否不是你能说了算的,孤没放你,你敢走?”
牧野重新睁开眼,她愣神了两秒,疑惑地看他,最后强撑着精神道:“这话你自己跟牧乔去说,跟我发什么疯?”
说完,她终于耗尽了气神,因头疼而昏过去。
“……”
陆酩垂下眼,凝着额头抵在在他肩膀上的牧野,整个人隐在阴影里,看不明情绪-
陆酩从牧野的房中出来时,一身血,惊吓到了院外众人。
陆酩的脸色阴沉,下了两道命。
第一道对绿箩:“进去替她收拾干净。”牧野的身上,寝衣和被褥满是他的血。
第二道是召沈凌。
沈凌正在外出任务,是沈仃去找的他。
沈仃不知道殿下在牧将军的房中发生了什么,出来时竟受了那么重的伤。
夜里寒风阵阵,他在屋檐上疾飞,冷得瑟缩了一下,他知道牧野的命怕是保不住了。
王太医从梦中被叫醒,连夜赶到太子在宫外的府邸。
王太医跟随太子多年,深知陆酩精于谋算,身边又有影卫护佑,能近他身行刺,难于登天。
因此他从未见过陆酩像现在这样,在短短几日内,连受两次伤。
而这一次受的伤,比上次在妙玉阁中要重上许多,一点余地也不曾留。
王太医能在陆酩左右做事,何其聪明,看见是烛台作凶器,心中已有三分猜测,烛台乃榻边之物,能上太子殿下床榻的,只怕又是那日妙玉阁内的小娘子所为。
若不是牧野有女儿酥在身,体软无力,烛台能扎得更深。
好不容易止住血,伤势治疗结束,王太医重重地跪在地上,近乎涕下,苦口劝道:“太子殿下既为储君,当以大局为重,切不可耽于美色,受其所害啊!”
陆酩靠在榻间,锁着眉,唇色此时显得苍白。
“孤自有分寸,你退下。”
王太医不肯退去,抬起头,看向太子,“殿下难道忘了太祖帝的教诲了吗?既受牵绊,便该杀之!”
陆酩抬起眼,漆黑的瞳仁里幽沉可怖。
“你在教孤做事?”
王太医被他的目光攫住,呼吸因恐惧而停了,他弓下背,战兢道:“下臣不敢。”
陆酩淡淡吐字:“滚。”
王太医出来,早在房外等候多时的沈凌进。
一刻钟后,沈凌从陆酩的书房出来时,双手交叉在胳膊上来回搓了搓,院子里的穿堂风吹过来,他竟然觉得比房里的温度还要暖和。
沈凌接到新的任务,连夜赶去燕北,调查一个人,关于牧野的先生,线索很少,但这世上,就没有影卫找不出来的人。
但沈凌回想起方才在书房里,殿下提及此人时的神情语气,他已经把那个要找的人当作死人了-
翌日一早,陆酩下了朝,便再次把王太医请出宫。
牧野尚在昏睡,绿箩放下床榻上的纱幔,只露出她一只手腕,由王太医诊脉。
王太医余光看向绿萝时,愣了一愣,认出了她。
王太医官居太医院院判,常年在宫中当值,又因为医术高超,尤其擅长妇女疾病,常被后宫的娘娘们请去看诊,请平安脉。
过去,前太子妃嫁进东宫三年,肚子始终不见动静,皇后便常常请他去为太子妃号脉。
王太医三天两头就往东宫去,自然认得绿萝是前太子妃的贴身婢女。
然而皇后着急的事情,他却心知肚明,问题并非出在太子妃身上,而是太子殿下请他开的避子汤,至于皇后那里,他便只能找些不轻不重的借口安抚。
王太医疑惑,伺候前太子妃的宫女,怎么会到这里来,难道是专门为了伺候那床榻里的女子?
王太医上一次为其诊脉是在妙玉阁的游船上,而这一次是在太子殿下的宫外别院里。
昨夜殿下伤势如此之重,为了不被外人察觉,今日依然强撑上朝。
方才心口的伤又裂开,他止住血,才来此屋。
王太医猜测帷幔内女子的身份,想来她是太子殿下养在外头纵情取乐用的。
烟尘女子上不得台面,抬回府中难看,不少王公贵族家的老爷少爷,便当作外室养,养那三四个也不是新鲜事儿。
只不过王太医原以为按太子殿下的脾性,是不会被那烟花地出来的女子所迷惑,失了皇家身份,甚至还日日以女儿酥囚困住对方……
如此女子,留着当真是个祸害。
隔着帕子,王太医搭在牧野脉上的手往下深按,心中长叹一息。
他不敢再去想,更不敢再妄议太子殿下,只道若是太祖帝还在便好了。
许久,王太医终于松开了手。
把完脉,绿箩立即上前,将牧野的手藏回了榻内,领着太医去了外厅。
王太医诊治时,陆酩没有进去,而是端坐在外厅,脸上的表情淡淡,问道:“如何?”
绿箩垂首,静立于一旁,有些摸不准太子殿下的态度。
说殿下不上心,也不会一大早就请了太医来,说殿下上心,但他的行为举止,又显得颇为冷漠,不曾再进里屋看一眼牧野。
王太医禀告:“从脉象上看,病人脑内淤血散的很慢,淤血散开时伴随严重的头疼是正常现象。想必开那药丸的大夫是以缓解病人疼痛为主,若是受损的记忆不影响日常活动,倒也无妨。”
“只是……”王太医顿了顿,“若这药丸服用久了,淤血再想散开,恐怕便不是数月或是数年能散开的了,缺损的记忆大概会永久丢失。”
闻言,陆酩沉默不语,半晌,开口道:“那药丸的成分弄清楚了吗,可否再配出来?”
王太医摇摇头:“配药之人的医术高超,其中有两三味药,臣翻阅古籍也没能找出来源,功效更是不知,不敢贸然配药。”
陆酩想起昨夜牧野对她那一位先生的评价,唇角抿成一条线,食指在桌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轻敲。
王太医问:“殿下可决定好要如何治,是堵还是疏?”
“白日喝的药照常用吧。”陆酩道。
王太医了然,点头道:“即使如此,那每日傍晚再多服一剂止痛药,能适当缓解纾通淤血带来的疼痛。”
绿萝拿着王太医写好的药方去抓药,陆酩屏退了左右,独自进到里间,掀开了床榻外的帷帐。
牧野睡着的时候,盗汗得厉害,清晨时绿萝为她换了一身衣裳,此时又湿得像是水里浸过一般。
因怕她吹了风受寒,房内门窗紧闭,空气中似还残留着昨夜的血腥气,提醒着陆酩。
牧乔伤他,比牧野伤他,更让他的胸中发闷。
陆酩以为,牧乔只会替他挡剑,却不想,她如今也是会亲手将剑刺进他的心口。
陆酩垂眸静静凝着她,目光从上至下,经过她紧皱的眉心,苍白的双唇,唇上被她自己咬出的伤痕此时已经结痂,成了一块深色印记。
今日早朝过后,他理应去内阁处理政事,结果却还是先来了别院。
陆酩已经意识到他来别院的次数太多了,就算是以前,他也不会天天往牧乔的寝宫里跑。
他一向是做什么事情都很节制,因着牧野的关系,对牧乔更是刻意疏离,然而他怎么也没想到,牧野和牧乔竟是同一个人。
陆酩盯着眼前的人,如绸缎般顺滑的乌发散开,将那雪白的脸衬得立体而精致,穿着一身干练的玄色男装。
绿箩怕她盗汗闷着,没有将里衣系紧,衣领松散,露出一截修长纤细的脖颈,在衣领深处,锁骨若隐若现,其中落着一枚淡粉色的吻痕,刺眼晃目。
那一夜吻痕留下时,他下力极重,即使过了数日,还未曾消去。
许久。
陆酩敛眸,神色复杂难辨-
牧野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时,天色已经昏暗。
她虽然一日未进食,却没什么胃口,绿箩为她端上来了清粥小菜,今天晚膳时,陆酩没来。
牧野觉得幸好他没来,不然她真的是很难给出好脸色。
饭后,又多了一碗汤药。
牧野未动。
绿箩解释道:“这是缓解头疼之症的药。”
自柳茵茵离开奉镛,再慢现在也该到燕北了,若是阿翁看了她的信,知道她被困奉镛,应该会去找裴辞。
不用她信上多说,裴辞也会为她绸缪,及时托人送来药,左右就是这几日的事情。
只不过牧野没想到陆酩多事,非要把她的药拿走,害她吃了一晚上的苦头。
傍晚过后,牧野的头疼又开始明显起来,总不能日日都是疼一晚上睡一白天,虽然不知这汤药比起药丸有没有作用,但她实在不想再挨昨晚那一遭罪了。
牧野将信将疑,把汤药喝尽。
虽然汤药的作用不及药丸,能让牧野吃完后立刻不再头疼,但也的确缓解了一些,头疼的感觉不再那么剧烈,至少是在能够忍受的范围内。
服完药,牧野看了会儿兵书,便回房睡下。
头疼像是有人始终在扯着她脑袋里的弦,不断拨弄,令她难以入睡,外头的一举一动,声音格外清新。
忽然,牧野听见房外传来呼喊声。
“走水啦!走水啦!”
外间的绿箩睡得很沉,没有反应。
牧野拧了拧眉,从榻上起身,拿起外衣穿上,走到房外。
别院西北角的方向浓烟滚滚,火光冲天,把整个天边都照亮了,在她的小院里值守的侍卫却面无表情,不为所动。
牧野问:“你们不去救火吗?”
侍卫站的挺拔如松,面目肃然,闭口不答。
牧野耸耸肩,从她住进别院起,就不见这些侍卫开口说过一句话,比那木桩子还木桩子,换岗的时间每日也不同,不露出丝毫破绽。
陆酩倒是把他手底下的人训练得好,不过只用来监视她,真是浪费了。
牧野这么想着,耳边微动,忽听见两道冷箭发出,掩藏在大火和人声喧哗下。
刚刚还站在她对面的两名侍卫随即倒地,她一愣,只见一群黑衣人身手利落,悄无声息地翻过了院墙。
黑衣人的反应迅速,放倒了在各个角落的侍卫,对于别院内的布防颇为熟悉,为首的黑衣人直直朝她奔来。
牧野眉心一蹙,从面前倒地的侍卫身上抽出一把剑想要自卫。
但她忘了自己身上还中着女儿酥,沉沉的铁剑拿到手里,剑尖便砸在了地上,她只能拖着剑戒备。
转瞬黑衣人到她的身前,手里亮出一块腰牌,迎着映天的火光,牧野看清了那块腰牌,木质的腰牌,边缘被磨得很润,中间刻了一个“慎”字。
牧野很快认出这块腰牌,腰牌是裴辞的,慎是他的字,慎之。
裴辞弱冠那年,牧乔亲手为他做的腰牌,慎字刻得歪七扭八,还觉得费了好大一番功夫,非得让裴辞戴的时候记住是她做的,在腰牌背面又刻了她的名字。
黑衣人沉声道:“公子命我等带小公子走。”
牧野看到腰牌时,瞬间没有丝毫的疑虑,丢下手里握着的剑柄,要跟黑衣人离开。
然而这时,树下跳下来一个人影,沈仃来回揉着手,发出骨节咔哒的声响,“太子殿下的别院岂是你们这帮宵小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其他影卫也随他的现身,从隐藏处纷纷现身。
陆酩的影卫平时掩藏极好,若不是牧野的侦察能力极强,或者沈仃并不介意被她发现,寻常人根本注意不到他们。
黑衣人吃了一惊,没想到院内还有其他守卫,很快两拨人刀光剑影,打斗起来。
沈仃平日里看着愣头愣脑,身板儿清瘦,但力气却大得像牛,能够以以抵十,还绰绰有余。
黑衣人们招招都是杀招,沈仃应对自如,很多次有机会反击时都手下留情,牧野看出他是想要留活口。
她的脸色微沉,怕黑衣人被生俘,腰牌落到影卫手里,反而害了先生。
在为首的黑衣人被沈仃压制得步步后退时,牧野从旁边几架花盆里抓起一把细土,朝沈仃洒去。
沈仃的反应机敏,以为是什么暗器,立刻躲开。
牧野朝黑衣人道:“走!”
黑衣人看她,对视一瞬,当机立断,抬手吹一声哨,黑衣人紧随他往院外逃。
沈仃领的任务是监视牧野,追逃兵不是他的任务。
黑衣人一逃,院内的影卫并不去追,他们影卫之间有特殊的通信方式,在刚才已经有影卫向外传信,自有其他分卫去追捕黑衣人。
很快新的一波侍卫到来,将院落里撂倒的侍卫清走,就连地上的土也扫干净了,院子里恢复如常,仿佛那帮黑衣人没有来过一般。
沈仃望着黑衣人消失的影子,回过头,看了一眼牧野。
牧野平静和他对视,神色坦然道:“我不认识他们。”
沈仃:“……”
他是楞,不是傻。
得亏牧野今天运气好,赶上了殿下不在奉镛,随皇后前往青山寺祈福去了,不然他指定要立马去打小报告。
沈仃哼哼一声,摸着袖里从黑衣人身上顺来的腰牌,重新跳回了树上。
子时的时候,牧野披着外衣,从屋里出来,抬头问树上:“人抓到了吗?”
树冠摇晃,落下两片枯叶,表达着沈仃的不满。
牧野放下心来,重新回房。
第二日,出乎牧野意外的是,陆酩一整天都没来,不过转念一想,他现在代为理政,整日多的事情要忙,像之前一样天天在她眼前晃悠才是奇怪。
院外的侍卫翻了番,来来回回巡逻,牧野看着眼烦心乱,关了窗户,闭门不出,也不知道行刺案到底审得怎么样了,若是顺利,先生应该不会派人来救她。
夜里,牧野睡得不那么安稳,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她。
她翻了个身,睁开眼,一下看见了悄无声息站在榻边的陆酩。
陆酩整个人隐在阴影里,金玉发冠在暗处发出泠泠的反光,牧野看不清他的表情,仿佛一尊压迫感十足的雕像。
牧野习惯了他的神出鬼没,发出一声啧,毫不遮掩她的厌烦。
“晦气。”她哑着声音嘟囔道。
陆酩权当作没听见她的抱怨,阴沉着一张脸,往榻上扔了一件太监穿的蓝色宫服。
“穿上,跟孤回宫。”
第 26 章
牧野没有注意到在陆酩的措辞里, 他说的是“回宫”,不是“进宫”,但这一句话, 已经足够让她心中一惊。
她皱起眉,警惕地问道:“为什么?”
陆酩冷冷地睨着她, 轻扯唇角:“牧将军在宫外好大的势力, 还有同党营救,让孤怎么放心把你放在这里?”
牧野觉得陆酩这个说法简直可笑,除非皇室血脉, 后宫嫔妃, 她还没听说过囚人往皇宫里囚禁的。
“那殿下不如让我回天牢待着,何必要进宫。”
陆酩不为所动,似乎铁了心要把她带进宫去,淡淡道:“牧将军可是不满意这身太监服?若是不喜, 穿宫女的衣服也未尝不可。”
牧野瞪大眼睛, 她咬着牙道:“陆酩!你不要欺人太甚!”
陆酩已然没了耐心, 淡淡道:“再不动,孤亲自帮你换。”
“……”牧野忽然意识到, 从她住进这个别院里开始, 陆酩也许就没有放她出去的打算。
若她进宫, 一旦身份被发现, 陆酩也一样能够以擅闯宫闱, 治她的罪, 也是死路一条。
牧野仰起脖子, 反抗道:“行刺案始终悬而不决, 也未见刑部提我去审问,案件进展如何我也不知, 殿下究竟是想调查真相,还是想找恰当的时机来治我的罪?”
陆酩垂眸,和她对视,看清了她眼里的果决和抗拒,他抬手往榻上丢了一块木牌。
木牌磕在床沿,发出清冷声响。
牧野一愣,朝榻边看去,不是别的,正是先生的腰牌。
陆酩沉声幽幽道:“将军不妨解释一下,昨夜黑衣人是何来历,受何人指使,孤可要怀疑对方与行刺案有关?”
牧野没想到这腰牌竟然还是落到了陆酩的手里。
她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若是只有她一个人,生死由命便罢了,但她不能牵连了裴辞。
牧野垂下头,不再去看陆酩,缓缓伸手,抓住了榻上的那件黛蓝色太监服。
她紧紧攥着那件太监服,手背青筋凸起,指尖泛白。
陆酩见她屈从,心里并未升起多少快感,反而眉眼里的冷色更深。
他倾身,拿回榻上的木牌。
牧野伸手去抢。
陆酩抬高手,躲开了她,“怎么,将军认得这木牌的主人?”他的指腹抵在木牌的背面,背面刻着两个极小的字,写着牧乔。
他在刻字的地方摩挲,力道仿佛想要把那两个字给抹掉。
牧野狠狠瞪着他,眼睛猩红,许久,才挤出一句:“不识。”
陆酩冷笑:“既然你不识,那这木牌也没什么用处了。”说完,他将木牌随手一扔,扔进了榻边的炭盆里。
一阵炭灰飘起,夹杂着溅起的星火,炭盆里的火舌很快缠绕上了木牌。
牧野盯着木牌,火光映进了她的瞳孔。
陆酩直到木牌烧成了灰烬才离开。
牧野换上太监的服饰,虽然她的身形不算娇小,但这墨蓝色的衣服背后代表的含义,仿佛天然就比正常人要矮了半截。
她努力地直起背,挺起胸,将袖摆理了理。
牧野打开门,迈出去时,陆酩正背对她,负手立于回廊,夜里下起了雪,宫灯长明,风将他的锦衣下摆扬起,浑身散发出一股凛然威压。
听见身后的动静,陆酩回过身,目光落在牧野的身上,上下打量。
没有了青面獠牙的面具遮挡,牧野的长相本来就显得清秀,而平时她只穿玄衣,如今换了亮些的颜色,将肤色衬得更加白净。
陆酩眉心微蹙,对她这身打扮似乎还不满意。
牧野咬着后槽牙,眼睛里透着森森的恨意,毫不遮掩,若非她身上中了女儿酥,如何能这般受陆酩的钳制。
陆酩眯了眯眸子,被她的眼神刺到,大步往前,走到她的面前,修长的阴影将她整个罩住。
他伸手捏住牧野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
“劝你老实点,别再动其他的心思,不要考验孤的耐心。”一次两次的想逃,既然她进了皇家的门,就别想着能在这重重宫闱之中全身而退。
他走不了,她也要留在这个见不得人的地方,陪他到死。
牧野被他捏的下巴一阵刺痛,她想要挣脱,却被他捏得更紧,一股比她穿上太监服还要强烈的屈辱感升起。
“殿下到底想做什么?”
“若是殿下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如今殿下是刀俎,我为鱼肉,直接杀了我便是,何必大费周章将我带进皇宫。”
陆酩轻呵一声: “牧将军放宽心,孤不会杀你,不过是找一个更安全的地方,让牧将军好生休养。”
“……”牧野一点不相信陆酩的话。
但她也不明白陆酩如此困住她,到底是为了什么。
陆酩俯身下来,鼻尖靠得她极近,温热呼吸喷洒在她的侧脸上,牧野却只觉出了阵阵寒意。
陆酩眯了眯眸子,开口问:“那一块木牌,是你那一位先生的?为何背面会有牧乔的刻字?”
牧野只知道那一块刻了“慎”字的木牌是先生一直随身带着的,却不知道背面牧乔还刻了字,她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陆酩掐住她下巴的手指加重了力度,几乎把她的下颌骨掐碎,他的嗓音被寒夜里的雾气包裹着,缓缓道: “牧乔与他是什么关系?”
牧野忽然明白了。
陆酩困住她是为了什么,他不是不肯放过她,是不肯放过牧乔,因而将她囚禁,想要以此来胁迫牧乔。
牧野不会让他如愿。
“殿下觉得他们会是什么关系?”牧野和他对视,反问道。
陆酩的声音阴沉瑟瑟: “依孤看,牧乔和他,倒是比和孤还要亲近。”
牧野面色从容:“我与牧乔一同受先生教导,先生对她来说,如父如兄,自然比殿下要亲近。”
什么父兄,陆酩听着觉得分外刺耳,“女子出嫁随夫,牧乔既已嫁给孤,父兄也该居于后。”
牧野的语气不轻不重,提醒道:“殿下忘了?你与牧乔已经和离。”
陆酩漆黑瞳仁将她攫住,深深地望着她。
许久。
他扯起唇角:“是啊,若既已和离,牧乔参与行刺案,孤也不会受到牵连。”
闻言,牧野锁紧眉头:“牧乔跟这件事毫无关系,殿下何必牵连她!”
陆酩的脸色如常,并不接她的话,转而慢悠悠地说:“以后进宫了,就叫你小野子。”
“……”牧野知道,陆酩现在是以牧乔相威胁了,用她钳制牧乔,又用牧乔来钳制她。
半晌。
为了牧乔,她缓缓垂下眼,不再挣扎,只是讽刺道:“我还能有什么选择吗?”
陆酩凝着她,牧野的眼睫密如鸦羽,藏住了她瞳孔里的情绪,只有微微抿着的薄唇最后倔强。
终于,他松开了掐住牧野脸的手-
离开别院时,陆酩解开紫貂裘衣,搭在了牧野身上,还扯起兜帽,罩住她的脑袋。
牧野浑身僵硬,裘衣里还携着陆酩的体温,温暖厚实,在冬夜里的确御寒,就连隐隐的头疼也缓解了。
她扭头问:“宫里有主子给太监披裘衣的规矩吗?”
陆酩斜斜睨她一眼,今夜第一次勾了勾唇,轻嗤道:“宫里的规矩都是孤定的,孤想如何便如何。”
牧野的脚步微顿,这宫里真正定规矩的人还活着,陆酩却敢这样说,当真是胜券在握了?
若等他日陆酩坐上那个位置,她和牧乔可还有安生日子过?
夜深人静。
别院外停了一辆马车,车顶累积了厚厚积雪。
依譁
沈仃坐在驾车的位置,晃着腿,看见陆酩和牧野出来,跳下马车,搬来杌凳。
陆酩站在杌凳旁,侧身让牧野先上。
牧野从院里走出来这一路,已经有些累了,女儿酥的解药她每天喝,见效却缓慢,换作平时,牧野是不会用杌凳的,如今却只能踩着杌凳上马车。
沈仃做事毛手毛脚,杌凳没有放稳,其中一个凳脚压了一块圆润的石头。
牧野一踩上去,杌凳晃动,她的身形不稳,往前栽去。
陆酩眼疾手快,握住她的胳膊,将她往回拉,牧野原本已经想好了怎么稳住重心,却不想后面被陆酩那么一扯,反而害她又向后倒。
杌凳翻倒在地,她的后背撞进一处结实胸膛,腰上随之一紧,陆酩的手臂将她紧紧箍住。
下一瞬,眼前掠过不知是她还是陆酩的黑发,擦过她的侧脸,冰凉轻盈,她的双脚腾空,被陆酩直接抱上了马车。
沈仃看得目瞪口呆,直到车帘掀起又落下,半晌,才回过神来,赶紧捡起倒掉的杌凳,驾起车来。
他紧锁眉头,脑子里刚才一幕始终挥之不去,觉得哪里感觉怪怪的,却又说不上来。
沈仃想不明白,摇摇头,索性不去想了。
马车里,牧野和沈仃一样想不明白。
她脸上的表情复杂,腰间被陆酩箍住的触感仿佛依然清晰,令她浑身到现在还是僵硬的。
陆酩却好像无事发生,修长手指撑着额角,阖上了目。
马车碾过雪地,在宵禁的夜里,一路畅通无阻,从无人的城中进了宫门。
牧野坐在马车里,听见隔着马车,从外面传来宫门落锁的声音,锁了一道一道。
她掀起车帘。
朱墙琉璃瓦,在长明的宫灯照映下,金碧辉煌,好一座世间最为华丽的囚笼。
牧野站在东宫前,宫殿巍峨,森然肃穆,殿内垂首站立的太监低眉顺眼,朝陆酩行跪礼时,头也不曾抬一下,绝没有半点僭越。
牧野庆幸他们没有抬头,不然她大剌剌跟在陆酩身后,还披着他的裘衣,怎么看怎么不像样。
她把脸往兜帽里藏得更深。
牧野跟着陆酩在东宫里转了几转,终于在东处的一间房前停下,她发现绿箩竟然早在殿外等候。
绿箩换回了一身宫装,牧野认得她宫装上的纹样,在宫女里的品级很高,大概是陆酩的贴身宫女才能到的品级。
牧野惊讶地看着她,没有想到这段时间,陆酩竟然派了他的贴身宫女来监视她。
绿箩站在屋檐下,望着他们踏雪而来,陆酩的衣摆和牧野的衣摆被风吹得重叠在一起。
她有一瞬的恍惚,仿佛这段时日什么也没有发生,她依然伺候的是东宫里这一对主子。
很快绿箩回过神,撑开手里的伞,踩着白玉石阶,走到院中,对陆酩微微拂身行礼,随后走到牧野身旁,替她打伞。
牧野更加吃惊了,暗道绿萝这姑娘是不是脑子不好使,怎么那么没有眼力见,陆酩在前头,怎么给她撑伞。
她往侧边多走了一步,离开伞下,绿萝却跟了上来,还帮她拍起了身上的积雪。
牧野拒绝道: “我不打伞,你去给你的主子打撑伞吧。”
陆酩走在前面,听见了她的话,微微蹙眉,停下脚步,转头看着牧野,开口道:“你过来给孤打伞。”
绿箩一怔,手中的伞忽然变得烫手,却只能按照太子殿下的吩咐,交到牧野的手里。
牧野握着伞柄,让她给陆酩打伞?他也配!
她板着脸,手一弯,伞歪落到地上。
牧野还不解气,两只脚在伞面上踩了踩,将伞踩烂了,也不给他打。
陆酩瞧着她跳脚的样子,倒像是一只生气的野猫,轻嗤一声。
牧野听到他的笑声,却更恼了,正要再多踩两下伞时,陆酩的大掌忽然覆盖在她的兜帽后面,推着她往台阶上走,进到屋檐下避雪。
绿萝上前帮牧野解开裘衣,退到一边,抖掉紫貂毛里的积雪。
殿前立侍的太监将殿门打开,里头一股热气散了出来。
陆酩迈进殿,牧野站在门外,问:“晚上我睡哪儿?”
陆酩回头看她,命令道:“跟孤睡一间。”
第 27 章
牧野皱眉问:“为什么?”
陆酩看着她, 不咸不淡道:“省得你夜里不老实。”
“……”牧野别过眼,小声嘟囔,“跟你睡我才会不老实。”
跟陆酩在一起待半刻钟都让她受不了, 更别提晚上跟他睡一间寝殿,牧野很怕她夜里忍不住, 趁他睡着, 对他做些什么。
陆酩听见了她的嘟囔,唇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孤不介意。”
牧野:“……”
陆酩的寝殿分了里间和外间, 外间摆着一张小榻, 是平时太监值夜时小憩用的。
牧野自觉走到榻边,拿起榻上的软枕,拍了拍上头的灰尘。
陆酩眉心微蹙,“你要睡那?”
“不然呢?”牧野奇怪看他, “难道跟殿下您睡一张床上去?若是殿下愿意把床让给我, 自己睡这小榻, 我也不介意。”
陆酩盯着她,半晌, 收回视线, 轻哼:“你想得倒美, 孤本意是想让你睡地上。”
牧野攥住软枕的手紧了紧, 她忍。
陆酩嫌她睡太监睡过的枕头被子不干净, 把绿萝叫进来, 让绿萝换了干净的枕褥, 被衾的质地比旧的要好出几乘。
不过牧野是个习惯了在军营里摸爬滚打的糙人, 分不出好坏,睡草席和睡丝绸, 都一样。
绿萝在外间也放了一盆炭后,退至殿外,寝殿内又只剩下她和陆酩。
牧野不想对着他大眼瞪小眼,正要脱下身上那件晦气的太监服,上榻歇息。
陆酩瞥她一眼,出声道:“过来为孤宽衣。”
牧野当作没听见,脱了外衣,钻进被子里,把自己从头到脚裹住了,眼睛一闭,不卑不亢道:“殿下自己有手,还是自己宽吧。”
陆酩望着外间小榻上鼓起的一个小山包,微微摇了摇头。
以前牧乔可比现在听话多了。
虽然笨手笨脚,不管是宽衣还是穿衣,最后都要他重新理一遍,但也不曾这样大胆地呛他。
陆酩的眸色深沉下来,他不知道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她,是牧乔还是牧野……
牧野不肯来帮他,陆酩也不愿叫宫人进来打扰,只能自己宽衣。
他的左肩和心口处还有伤,左边胳膊不便抬起行动,只用一只手脱衣,动作迟缓。
牧野闭着眼,听见里间的动静持续了许久,她睁开眼,隔着一层珠帘,看向里间。
陆酩背对着她,刚把上衣脱去,露出宽阔的肩膀,瘦薄的脊背,一截若隐若现的小腹,肌肉线条紧致结实。
只是在这近乎完美的身体上,在肩膀和胸前缠绕着两条纱布,肩膀后侧和心脏处有两处出血点,随着陆酩换衣的行动间,复出了血,血色向外蔓延。心口处的位置出血量明显更多,染红了半条纱布。
牧野记得陆酩肩膀后侧那一处伤是她用玻璃扎出的。
她因着一瞬间的犹豫,没有往陆酩的颈动脉扎,手下留了情。
但陆酩心口处的新伤,比她下手要重的多了,看起来像是奔着要陆酩的命去的。
牧野在心里默默说了一句:活该!
仿佛察觉到了身后的视线,陆酩换上素白寝衣,回眸睨了她一眼。
“看什么。”
牧野出声讽刺道: “殿下的影卫那么有本事,怎么还会遭人行刺。”
陆酩沉默无言,并未接她的话,只深深地凝望她,漆黑的瞳眸里含着的意味令牧野看不明白。
牧野见陆酩不怒也不恼,觉得没甚意思,扯起被子,蒙头睡觉-
牧野躺在外间的榻上,睡得正香,听见珠帘轻碰的微弱声响,惹得她皱了皱眉,拿起枕头底下的十字镖就朝发出声音的位置扔去。
十字镖的镖头锋利,掠过空气,将陆酩的朝服下摆划出一条显眼的口子。
“……”
陆酩从里间缓步迈出,抬起眼,朝始作俑者看去。
牧野闭着眼睛,浑然不觉,酣然入梦,她睡觉的姿势蜷成了一团,侧脸被压得变形,白里透出淡淡绯色,比起醒着的时候,整个人更加温和柔软。
只是手依然搭在枕下,摸着暗器,刻在骨子里的防备,不管身处何地,没有人能让她放松下来。
陆酩盯着她看了许久,而后垂下眼帘,静静离开,由她继续去睡。
牧野醒来时,已经日晒三竿,榻边的矮桌上放着一枚十字镖。
她一阵疑惑,摸了摸枕下,不记得十字镖是什么时候换到了桌上的。
殿内安静无人,里间的床榻边有两条换下来的旧纱布,散发出浅淡的血腥味。
牧野看了一眼便移开视线,并不在意,她隔着窗,看着外头的亮色,估计陆酩是早就上朝去了。
牧野打一个哈欠,起身往外走。
陆酩不在,她要是一直呆在他的寝殿,总觉得怪怪的。
绿萝早就在殿外等候,见她出来,带她去了膳房用饭。
用完早膳,温热的汤药紧接着端上来。
牧野盯着碗里黑漆漆的汤药,思索片刻,道:“先放这里吧,我等下喝。”
绿萝端着汤药,轻声劝道:“一会儿就凉了。”
牧野也不绕弯子,跟她坦言:“我不想喝了。”
陆酩跟她说这是软骨散的解药,但她都喝了十多日,也不见明显效果,反而越到晚上越没力。
牧野现在怀疑陆酩就是在诓她。
若是没有这软骨散拖累,别说一个皇宫,十个皇宫在她前面拦着,她也能出去。
绿萝面露难色,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牧野平静道:“我不会为难你,等你主子回来我自己跟他说。”
绿萝也摸不准现在太子殿下的意思,换做以前,那碗避子汤,她是无论如何都要看着太子妃喝下去的。
那时她还以为太子殿下是不喜太子妃,不愿其诞下皇长孙,可直到太子妃真的离开,她又随殿下去了燕北,见过殿下独坐湖边一夜。
加上这段时日她的观察,觉得太子殿下比起以前,更上心了不少。
绿萝思忖片刻,不敢再坚持,眼睫扑扇,敛下眉目,端着那碗未动的汤药告退-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牧野觉得在宫里的时间比在宫外要过得慢上许多。
她虽然身上穿着太监的衣服,但在这东宫里,自是没人敢使唤她做事,把她当真的太监。
尤其是清晨时,站在殿外值守的太监们,可是亲眼目睹太子殿下从殿内出来,而本该在外间值守伺候的牧野依然呼呼大睡。
好在东宫里,陆酩留在近身伺候的太监宫女都是嘴巴严实的,虽然对牧野的存在心中好奇,却绝不会私下议论。
在这个东宫,要想活下去,嘴和眼都要紧紧闭上。
牧野坐在回廊的阑干上,抱着绿萝给的银制小手炉,望向庭院里纷纷扬扬的大雪,冷风钻进衣服里,她缩了缩脖子,她感觉就连温度,宫里也要比宫外更冷些。
午时过后,未央宫的嬷嬷来了东宫,皇后命绿萝过去问话。
绿萝走后,牧野更没人可搭话,百无聊赖,在偌大的宫殿里,像是透明一般的存在。
手炉凉了后,她站起身,在殿里晃荡,一圈下来,把东宫的结构弄清楚了,令她感到神奇的是,东宫里明明回廊小路弯绕复杂,她走在任意一条路上时,却总是能猜到路的尽头是通往哪里。
许是常规宫殿的构造都八九不离十,牧野没有太在意。
牧野走遍了东宫每一处角落,唯独一间侧殿进不去,殿门紧闭,看起来许久未曾启用,殿门都生了灰,从外看像是一处废殿。
只不过这样的废殿,外头还有两名宫人守着,她刚走近,就被殿外太监拦下,不准靠近。
牧野耸耸肩,换了个方向继续闲晃,不知不觉,走到了东宫正门。
她犹豫一瞬,跨过高高的门槛,一只脚踩出宫门,企鹅裙似儿儿耳五久一司齐整理搜集而后又看了看左右值守太监。
太监低垂眉目,没有出声阻拦。
牧野挑眉,两只脚都跨出了宫门。
因为大雪的关系,后宫里的娘娘公主们大都在自己的宫里避寒,宫里清冷萧瑟,很少见到人。
牧野知道她不懂宫里规矩,也不想遇到什么贵人皇子,还得做什么磕头行礼的事儿,所以都尽量避着人行径,挑的都是山石树林多的路走,好隐匿行踪。
经过御花园,有一个太监和一个打着伞的宫女从对面走来,牧野闪身躲进一旁的假山之中。
待他们走到近处,两人的对话传到了她的耳朵里。
太监的声音微微发尖,压着嗓子道:“今日我在太极殿值守,听见早朝时,太子殿下将行刺案调查得水落石出了,什么牧将军的通敌信,原来是殷奴人搞的鬼!想要栽赃陷害呐!”
闻言,宫女愤愤道:“我就说嘛,牧将军怎么可能会做通敌叛国的事情,刑部可是吃干饭的,这么久都调查不出来,还要劳烦太子殿下亲自审理……”
“嘘!”太监立刻止住了她的话,“朝堂上的事,哪里是我们可以妄议的,当心你的脑袋。”
宫女瞧一眼太监,不满回嘴:“那还不是你先说的!”
太监嘿嘿一笑,忙哄道:“是我不对。”
“对咯,今日早朝,我看见太子殿下穿的是夏季朝服。”太监转移话题,说起无伤大雅的,他缩了缩脖子,“这么冷的天,太子殿下可真不怕冻啊。”
牧野蹙眉思索,若说行刺案的主谋是殷奴人,她倒并不吃惊,反而在这之前就已经考虑过会不会是殷奴人做的。
看来殷奴人消停了没几年,又开始不安分了……
牧野沉思的入迷,没有注意到假山后面有人走来。
“哪来的小太监鬼鬼祟祟猫在这里!”背后传来一道掐着嗓子,略显尖厉的女声。
牧野回过神,暗道不好,转过身,只见迎面走来了一位身着华服,满头插满金玉首饰的女人。
女人怀里抱着一只通体雪白的波斯猫。波斯猫异瞳的两只眼睛,如宝石般发出幽光,慵懒地嘤叫。
女人身后跟着一排宫女,每位宫女手里都拿着伺候她用的物件。
质问牧野的是最前排站着的宫女。
牧野认出了面前的女人,在围猎宴会上见过,她是承帝的妃嫔,蓉嫔。
牧野不想给自己找事,她学着记忆里太监对嫔位的妃子行的礼,做了个揖,“我奉太子殿下的命,来御花园摘两支梅花回去。”
理论上,太监在主子面前,一般自称奴才,但牧野一身傲骨,实在说不出口,总觉得看似一句轻描淡写的奴才,但若是说了出来,就再也摆脱不掉了。
蓉嫔自然也听出了她不规矩的地方,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心想不过是一个太监,竟然如此不把她放在眼里,还敢话里话外拿太子压她?
就算是太子的人又如何?
蓉嫔虽心中不满,面上却未流露分毫,她轻扯唇角,笑道:“巧了,本宫也是见这儿御花园的腊梅开得正好,想来摘上一两支,不如有劳公公一起摘了吧。”
“……”牧野无奈,她不过是胡诌了一个理由,但既然蓉嫔都这样说了,她只想赶紧应付过去。
假山旁就有一棵腊梅树,牧野伸手就去摘。
蓉嫔开口打断:“不要下面的,要最高处的梅花,那才开的好,你爬到假山上去。”
牧野皱了皱眉,这蓉嫔的事还真多。
假山内砌了绕到山顶的环形石阶,到了最顶,和地面有一丈余的距离。
假山顶堆了厚厚一层积雪,脚踩上去,滑溜溜的。换做平时,这么点儿高度难不倒牧野,但她身上还中了女儿酥,腿浮沉发软,走到假山顶边缘时,牧野蹲下来,放低重心,免得不慎打滑栽了出去。
蓉嫔在假山底下道:“你蹲着摘到的梅花还是不够高,本宫要最上头的。”
牧野忍住了想要翻白眼的冲动,这梅花在她看来长得都一样,高高低低有什么区别。
她的动作微顿,表情故作为难地看向蓉嫔:“可太子殿下也特别嘱咐了,要开在最上头的梅花,这该如何是好……”
蓉嫔嘴角动了动,半晌,缓缓道:“既是如此,本宫自然不能夺太子殿下所爱,你且摘吧。”
牧野手上利索的折断两支梅,抱在怀里,转身正要从假山下去。
蓉嫔出声:“哎,你这公公,怎么光记得摘本宫的花,太子殿下的忘了摘。”
牧野答:“蓉嫔娘娘在等,自然是先紧着娘娘,免得娘娘在风里站久了,受着寒。”
她说完就反应过来,怎么人一旦进了宫,就变得满口鬼话和虚与委蛇,不用学,自然张口就来。
蓉嫔皮笑肉不笑地道:“不打紧,本宫等你摘完。”她戴着靛蓝色护甲的手抬起,摸了摸怀里的波斯猫。
牧野还发现了,这宫里人,怎么都有一样的特性,带着一种没必要的坚持,三言两语就能把她整烦了,跟陆酩似的。
见她不动,蓉嫔催促:“快些,本宫还要去给皇上送汤,你胆敢耽误本宫?”
说到底还是牧野的道行不够,她没耐心再和蓉嫔对上两三个回合,走到假山顶的边缘,伸手去摘梅花。
最高处的梅花长在半空,离假山有些距离。
牧野半探出身子去够,在抓到那一支梅花时,忽然她听见一声嘶叫,蓉嫔怀里的波斯猫突然炸毛,从她怀里跳了出去,直接跳到假山上。
牧野下意识微微侧身,给它腾出位置,免得它没地方落地摔下去。
不曾想那猫似受了惊,来回地打转翻滚。
牧野本来在移动时就还没稳住身形,被它撞了一下,往假山外歪去,整个人就摔进梅树里,纵横交错的枝条,细细柔韧,抽得她生疼。
不过她还没来得及体会那股疼,整个人已经摔到了地上,后背连着肩膀一阵钻心剧痛。
牧野拧着眉,蜷缩在雪地里,耳畔只听得见嗡嗡声。
蓉嫔不知什么时候屏退了左右的宫女,一脚踩在了牧野的肩膀上。
牧野摔下来时,撞到了头,眼前一片白,顾不上蓉嫔,等她缓过劲来时,眼里闪过一瞬迷茫。
她怎么又回到宫中来了?
这段时日的记忆好像潮水涌进她的脑中。
蓉嫔见她许久没有反应,加大了脚上的力道,几乎要把牧野的肩胛骨碾碎。
牧野不再细想,决定先处理眼前的事情,她起手,握住蓉嫔的脚踝,使出巧力,拧折了她的踝骨。
蓉嫔摔倒在地上,还未来得及发出尖叫,就被牧野捂住嘴。
蓉嫔拼命挣扎,染蔻的指甲扎进牧野的手背,死死抠着她。
牧野蹙起眉,甩开她。
“你敢如此放肆!不要命了!”蓉嫔当即大喊,“来人啊!”
牧野冷笑,压住蓉嫔,扯乱了她的鬓发,撕碎她的华服。
牧野漫不经心威胁道:“娘娘倒是叫人啊,侍卫来了,我便说是娘娘在与太监对食。”
不管真相与否,若蓉嫔此时的样子被人撞见,承帝可还会让她活?
蓉嫔吓得花容失色,瞬间闭了嘴。
牧野瞥了眼自己手背上被蓉嫔抓出的狰狞血痕,从雪地里摸到一根带刺的荆棘根,对着蓉嫔无暇的脸划了下去。
划出的长度和蓉嫔十根指甲扎进她手背肉里连起的长度一致。
蓉嫔捂着滴血的脸,唇色惨白,恐惧地瞪着眼前的小太监,仿佛她不是太监,而是从地狱里爬出的厉鬼。
牧野此时头疼得厉害,听烦了蓉嫔因恐惧而剧烈的喘息声,她抬手按了按眉心,吐出一句:“滚。”
蓉嫔将宫中礼仪全然丢去,一瘸一拐,拖着一条被牧野拧断的腿,慌不择路地逃走,好像身后有野兽在追她。
牧野解决完蓉嫔,浑身的力气仿佛被抽走,从假山上摔下来时,令她五脏六腑都像是被震碎了。
她倒在雪地里,仰头看着雾蒙蒙的天,眼皮越来越沉,失去了意识。
在她失去意识之前的最后一息,牧野灰暗下去的眸子里忽然闪过一抹意味不明的光。
牧野咬牙切齿,发出一声喃喃。
“陆酩……”
第 28 章
牧野不知道躺了多久, 等缓过劲儿来,硬撑着坐起来时,周围已经没了蓉嫔的人影, 天色也暗了下来。
她锁起眉,头疼得厉害, 最后一息记忆还停留在她在躲蓉嫔的那只猫, 然后便摔晕了过去。
牧野摔下来时,手里还攥着那支最高处的梅花,红梅冶艳, 同她此时瞳孔里的血色相映衬。
她摊开手, 发现手背上印着十枚月牙指痕,刺穿了皮肉,此时血已经结块,不知蓉嫔是什么时候掐上去的。
牧野浑身得疼, 尤其撞到山石的肩膀, 好在室外的温度够低, 低到将她的血液凝结,肩膀冻住, 就感觉不到疼了。
她带着用惨痛代价摘到的红梅, 行路迟缓, 艰难地回到了东宫。
东宫门口值守的小太监见了她, 立马回身往里头跑去禀告。
牧野迈进宫门, 看见路上的太监宫女跪了一路, 气氛紧张凝滞。
绿萝得了小太监的消息, 立刻迈着碎步迎了过来, 面带焦急之色:“殿下找您找了好久。”
她垂眸,瞧见了被牧野捧在怀里的梅枝, “怎么还摘了梅花回来。”
牧野走了一路,身上疼得不行,不想讲话。
绿萝也顾不得再问,推着她进了陆酩的书房,她要是再晚回来些,这宫里伺候的太监宫女,都得遭殃。
书房里,陆酩正坐在长案前,案上齐齐整整摆着三堆明黄奏折,他的手里执着朱笔,在奏折上圈圈点点,下笔力透纸背,眉心始终皱着,不曾舒展。
听见开门的动静,他的笔顿住,掀起眼皮,目光看向进来的牧野。
绿萝退后,轻手轻脚地关上了门。
牧野见到陆酩,又想起方才听见那两个太监宫女的对话,急切切地脱口问:“行刺案是不是破了?我是不是能走了?”
她这在宫里才待了一天就这样,再待下去,真要她的命不可。
陆酩并不回答,目光在她怀里的红梅上停留一瞬,很快又移开。
他的语气平静道:“上哪野去了?”
牧野本来在蓉嫔那里就受了一肚子气,回来还要受陆酩的审问,也跟他甩起了脸。
“我爱上哪上哪去,既然行刺案结了,殿下也没有再□□我的必要了。”
陆酩冷哼:“今日朝堂之上,行刺案方才水落石出,你在后宫里竟然能那么快得到消息,看来牧将军身后的人,手伸的够长啊。”
牧野才懒得跟他废话,将怀里的腊梅丢到地上:“放人放人!”
她开始脱身上的太监服,这破衣服,真是一刻也穿不下去。
陆酩索性也跟她撕破了脸,直截了当道:“放人,不可能,孤劝你死了这条心。”
果然。
牧野扯起唇角,冷冷地看着陆酩。
“殿下关着我,根本不是因为行刺案,是想要用我来威胁牧乔,逼她现身?”
“我劝殿下死了这条心,牧乔这辈子都不会再跟你有任何瓜葛。”
陆酩漆黑的瞳眸幽沉,仿佛寒潭里的水,直直地凝着她。
“你是这样想的?”
牧野回道:“不然殿下这样关着我,究竟所为何目的,要如此折辱我?”
陆酩扯起唇角:“你觉得这样叫折辱?”
“牧、野。”他的声音低沉,仿佛将这两个字在齿间反复厮磨,“很快你会知道这是你自己选择的。”
从她选择嫁进东宫,嫁给他,就没有她说一句不玩了,便能退出的。
这么华丽的金丝鸟笼,再野的鸟儿进来了,哪一只不是被关到死。
他出不去的地方,她也别想独自自在。
牧野对上陆酩的眸子,漆黑如稠墨,仿佛将她吞没进去,她的后背忽然发凉,一时不知言语。
陆酩迈步走近她,身形挺拔修长,那浑然天成的威压,如一道无形阴影将她裹挟。
他垂眸,看着她脱到一半的太监服,轻呵一声:“反正孤也看厌了这身衣服,不喜欢穿太监服,那就换件宫女穿的罢。”
牧野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觉得受到了莫大的羞辱,她咬牙道:“陆酩!你别太过分!”
牧野抄起桌上的白玉茶壶,朝他砸去。
陆酩抬手握住她的手腕,牧野的手随即一软,茶壶哐当掉到地上,发出清脆声响,茶水溅了一地。
空气里弥漫出一股微苦茶香。
此时已是傍晚,牧野受软骨散的影响严重,连一盏茶壶都拿不住,她脸上的表情愤慨,骂道:“卑鄙小人!你给我喝的根本不是软骨散的解药!”
哪家的软骨散,解药吃了十天半个月还不好。
陆酩将牧野脸上愤怒的表情一寸一寸地看过去,牧乔以前从未如此对他动怒,也从未用如此怨恨的眼神看过他。
过去的相敬如宾,耳语厮磨,难道都是她装出来的吗?
许久。
他才缓缓回道:“牧将军太有本事,不用些方法,困不住你。”
牧野气极:“太子殿下堂堂储君,怎能做出如此厚颜无耻的事!”
陆酩扣住她腕子的手一紧,已然没了耐心,“对付孤自己后院里不听话的野猫,要什么正人君子?”
他拽着牧野,一路到了长案前,扫掉案上的奏折,将她按倒在桌上。
她的肩膀被陆酩压住,压在了从假山摔下来时产生的伤处,一阵剧痛。
牧野的后腰抵在桌案边沿,双腿腾空,她觉得身体的肌肉像是成了棉花,甚至比先前软骨散作用的感受更加厉害,竟然一丝反抗之力都使不上来,仿佛整个人成了一滩水,化在了这张紫檀长案上。
即使陆酩走开了,她也使不出一点力气,从案上撑起身来,保持着极为屈辱的姿势。
牧野的两只手都攥成了拳头,手背上青紫色的经脉喷张,双目通红如血色。
她听见耳畔传来陆酩缓缓的脚步声,走远又走回,一件藕粉色的宫裙被他扔来,落在她身上。
牧野挣扎着逐渐往桌下滑,陆酩锢着她的腰,将她重新抱回案上。
“陆酩,你他妈疯了?!”牧野没想到他刚才说换成宫女的衣服是认真的,竟然还把衣服找了来。
陆酩凝着她,牧野的发冠在刚才挣扎里掉了,浓密的乌发松散开来,他将她脸上挡住了眼睛的碎发捋开,露出了一双充满恨意的瞳眸。
陆酩对着牧野那一双猩红的眸子,一点都不像牧乔了,换上女装,是不是会好一些?
他淡淡“嗯”了一声。
大概他是疯了吧,被她逼的。
牧野抬起手,却只软弱无力地打在陆酩的身上,造成不了一点伤害。
“滚开,我不要穿。”
陆酩不管她的挣扎,抓住她的两条胳膊,圈在他的一只手掌心里,扣到她的头顶上。
另一只手将牧野没有脱完的太监服扯下,而后嫌恶地扔到了地上。
牧野的太监服下穿着一件中衣,此时衣襟处已经散开,露出她的一截雪白脖颈,还有藏在中衣下的轻薄小衣。
陆酩瞧见那件小衣,觉得分外讽刺,修长手指勾住她小衣的细带,压低声线凑到她耳边道:“将军不愿穿宫裙,又可知道这件小衣,都是什么人穿的吗?”
男人温热的呼吸喷洒在牧野的侧脸,感受到他冰凉指尖蹭过肌肤,牧野浑身微微颤栗。
她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的抠进肉里,随之而来的疼痛让她的大脑愈发清醒。
陆酩的手搭在她的中衣上,往肩膀下拨弄,忽然他的动作顿住,眸色暗了下来。
他松开锢住牧野腕子的手,一只手拨开她的中衣,另一只手碰上了牧野肩膀处大片的乌青,乌青的地方血色和青色相间,蔓延至后背,醒目刺眼。
“后背的伤怎么弄的?”陆酩的指腹在乌青以极为轻柔的力道摩挲,好像是怕弄疼她。
牧野却觉得他的指尖摩挲时,比他方才用力的抓着她手腕的感觉还要让人难以忽略,痒麻的感觉从后背和肩膀一路传至她的脊骨,一直麻到了脚跟。
牧野的双手被松开,趁着陆酩的注意力放在她的伤上时,伸手拿起桌上的砚台,用尽了仅存的力气,朝他的头上砸去。
砚台的角砸在了陆酩的额角,他下意识闭了闭眼睛,牧野砸完这一下,手也软了下去,拿不住砚台,由它摔到地上。
陆酩的目光静静地看着被他压在桌案上的牧野,额角渗出殷红的血,滚烫的血滴在了牧野的眉心,好似一颗朱砂痣。
牧野的脸颊被气得涨红,比胭脂色还要艳,撩人不自知。
半晌,陆酩敛下眸子,将她的中衣拉起,指腹拭去了她眉心的血迹,而后揽着她的腰,将她从桌上抱下。
牧野的双脚触地,腿却一软,被陆酩及时扶住。
陆酩:“站都站不住了?”
牧野抬眸,瞪他一眼:“给我解药!”
她想要推开他的搀扶,却被他直接抱着,绕过桌案,坐到了太师椅上。
陆酩淡淡道:“想要解药,白天你该好好吃药。”
“陆昭给你下的软骨散来自西域,叫女儿酥。”他停顿半晌,想起女儿酥原本的用途。
女儿酥是人贩子用在卖到各个邦国的西域女子身上的,用作寻欢作乐的,防止她们在做那事时过分挣扎,伤到主顾。
陆酩望着牧野,抿了抿唇,继续开口道:“女儿酥的药性极强,没有能立即见效的解药,太医配了药,也只能缓解症状。”
“……”牧野眼神戒备地看着他,不知道该不该信他的说辞。
不过她每日喝完药后,的确无力的感觉会缓解,到了傍晚才会变得重新严重起来,今日她没有喝药,无力感比平时要更加强烈。
难道说陆酩每天给她吃的真是缓解的药?
“那这药到底什么时候能解?”
陆酩道:“快了”
牧野追问:“快了是什么时候?”
“……”陆酩沉默半晌,“大概半月以后。”
可若牧野的记忆迟迟未恢复,陆酩很难保证他不会再下药。
牧野皱起眉:“这是什么破药?药效能持续那么长时间,你是不是又在诓我!”
陆酩不再解释,淡声道:“随你怎么认为。”说完,他转身走出了书房。
牧野靠在太师椅里,手撑着椅面,想要坐起来,却根本使不上力,像是个废人一样。
没一会儿,陆酩从外面回来,端着一个漆盘,盘上放着一碗汤药和一盒瓷瓶装的药膏。
他将漆盘放到桌上,知道牧野手里没力气,将药碗至牧野嘴边,“喝药。”
牧野的头向后撤了撤,眼神不善,“缓解女儿酥的?”
“缓解头疼的。”陆酩不咸不淡道,“早上的药不喝就没了,没力气就忍着吧。”
“……”牧野恶狠狠地盯着他,“等我有力气了,第一个杀了你。”
陆酩忽然笑起来,唇角轻勾,对她大逆不道的话并不在意。
“药还喝不喝了?不喝拿走了。”
不知道是不是身体越来越没力气的缘故,牧野对于疼痛的感知也越来越强烈,头疼和肩膀后背的疼一起来了。
她不想跟自己过不去,把嘴凑到了药碗边,由着陆酩替她喂药。
喝完药以后,牧野突然出现一阵眩晕,眼前闪过模糊不清的景象,她隐约能够看到满目的红色,不是血的颜色,更像是大婚之礼上,张灯结彩,铺张耀目的红。
她的掌心按在额角,眉头紧紧锁着,闭着目,陆酩见她如此反应,出声问:“怎么了?”
“没什么。”牧野晃了晃脑袋,不愿意告诉他自己看到的奇怪景象。
“……”陆酩深深地看她一眼,不再追问。
他将空汤碗放回漆盘中,又拿起盘里的药膏,打开精致的盖子,一股药草清凉的味道在室内弥散开来。
“把衣服脱了。”陆酩命令道。
闻言,牧野打了一个激灵,眼神瞬间警惕,余光瞟见了桌案上的宫裙,裙摆像是红石榴花般散开。
她死死咬牙,不肯屈服:“你若要我穿这身宫裙,不如杀了我。”
陆酩的视线凝着她,牧野的一双眸子现在还是红的,眼睫湿润,里面含着不带掩饰的恨意,如芒刺,刺痛了他的眼睛。
陆酩知道是他做过了火,以她现在的认知,怎么能接受这样的折辱。
但他也没想到,方才牧野呛他的两句,还放言要离开,轻易就将他的怒气勾了起来。
许久,陆酩发出轻轻叹息,让步道:“孤不让你穿了,方才是孤失礼。”
他难得一见地温声细语道:“这宫里不比在宫外,你一个人往外跑,身上还不便利,若冲撞了哪个不长眼的,孤又不在你身边,没法护着你,回头难道让孤在满宫的水井里去找你吗?”
陆酩的声线低哑徐徐,带着磁性,此话一出,牧野反而愣住了。
她都已经跟陆酩撕破脸了,方才还闹得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怎么他的态度却忽然转变,跟她这般温顺起来?
从来高高在上,矜贵不凡的陆酩,竟然也有说软话的时候?
牧野却不吃他这一套,声音还是冷着的:“我身上不便利可是拜殿下所赐!”
若非陆酩给她下药,她何至于落到如此狼狈。
陆酩的指腹在牧野肩上摩挲,目光落在她的手上,注意到她手背处的抓痕。
他的眸色沉得可怖,好像急风骤雨前的平静。
陆酩“嗯”了一声,“是孤欠考虑了。”
“……”牧野还没回过味来,陆酩已经将她的中衣扯开。
牧野恼道:“你、你还要我脱衣服干什么?”
“你后背淤青了,孤给你上药。”
牧野狐疑地神色更浓了。
“不劳烦殿下亲自动手,我自己能上。”
陆酩挑眉:“你怎么上?伤在哪里都看不见。”
牧野攥紧衣领,戒备地看他,不肯解开衣服。
陆酩的指腹在凝脂般的膏药上打转了两圈,睨着她,拖着长长的尾音,不轻不重道:“都是男人,你怕什么?”
第 29 章
坐在太师椅上不方便擦药, 牧野原本挣扎着想要靠自己走回寝殿,但夜色越近,女儿酥的效果越来越厉害。
陆酩没有耐心等她, 不容她反抗,将她抱起, 一路抱回了寝殿。
牧野骇然失色。
陆酩抱着她走出书房时, 绿萝最先注意到的是太子殿下额角破了的伤口,如无暇白玉上的瑕疵。
绿萝的心瞬间一紧,方才房里传来的动静, 她隐约能听见, 她的目光下移,很快又看见被殿下抱在怀里的牧野。
绿萝立即敛下眸子,反应极快地跪在地上,其余宫人也是耳聪目明, 随着绿萝一起, 垂首跪着, 像是木头似的,不敢抬头看他们的主子一眼。
牧野的双手下意识搂住陆酩的脖子, 余光瞥见跪了一地的宫人, 即使没有人看他们, 但她的脸上还是红一阵白一阵。
她又气又恼, 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张嘴就在陆酩的脖颈处咬了下去, 以发泄她的怒意。
陆酩感受到一阵刺痛, 不躲不闪, 只开口道:“再咬现在就把你扔地上。”
牧野抬眸,看着四周全是宫人, 真把她扔在这里,大概比被陆酩抱回寝殿,更要难堪。
她不甘心地用力咬着陆酩脖子的薄肉,牙齿捻磨。
陆酩说到做到,当即放开手。
牧野整个人往下坠,她赶紧收紧搂住陆酩脖子的手,终于松了嘴。
在她松口的瞬间,陆酩将她重新抱稳在怀里。
一松一抱间,他们贴得更紧。
牧野甚至能听见陆酩的心跳声,节奏起伏有力。
回到寝殿,陆酩没把她放至外间的小榻里,而是直接放到了他的床榻上。
牧野身上还穿着那件太监服,在假山洞里头钻过,在梅树枝里摔过,在雪地里躺过,现在上头沾了许多脏污。
陆酩弯腰,去解她的外衣,手指骨节蹭着她的下巴,一阵冰凉。
牧野仰起脖子,避开了和他的碰触,但也没再有其他的反抗,由陆酩替她解开外衣,又翻了一个身,中衣褪到腰间……
陆酩垂眸,盯着她的后背,肌肤雪白细腻,如窄口细长的白瓷瓶,腰窝浅浅,似能斟酒,中衣堆叠处,幽深的阴影勾起人脑中无限遐思。
只是右半边从肩膀一直蔓延到半个后背的淤青,破坏了这精致的白瓷瓶,好像进窑后烧坏了的残次品。
陆酩的眸色晦暗,最后目光落在牧野左侧的蝴蝶骨处,“孤听闻牧将军征战沙场,多次重伤死里逃生,为什么身上倒是一处疤痕也没有?”
牧野趴在榻上,侧脸压着玉枕,她吸了吸鼻子,闻到一股淡淡的檀香味,沉稳内敛,竟然让她犯起了困。
她打了小小的哈欠,慢吞吞地回道:“多亏我的先生医术高超,有祛疤的奇药。”
闻言,陆酩脸上的表情一沉,又是她的先生。
过去他从未听牧乔提起过她的什么先生,大概是刻意不想让他知道。
陆酩在想,也许在牧乔的记忆里,先生是假,情夫是真。
前些日子,他派沈凌去了一趟燕北,调查牧野的先生,结果等沈凌找到与牧府隔着一道墙的小院时,里头早已人去楼空,最后沈凌只从燕北的医馆大夫处得了一个名字,裴辞,字慎之。
陆酩将这四个字在齿间捻磨,尤其那个“慎”字,眼里闪过转瞬即逝的杀意。
他侧身坐到榻边,指腹沾了药膏,为牧野擦药。
牧野感受到了男人指腹的温度,微凉,她的后背紧绷了一瞬,又强作镇定地放松下来,睁着眼睛,盯住素色的帷帐。
为了让淤血散开,陆酩的手掌整个按在她的背上,顺着滑腻的药膏,来回按摩,力道不轻不重,掌心的温度变得滚烫,传到了她的皮肤之下。
牧野的心口升起一股很奇异的感觉,道不明说不清,仿佛有一股热流,在体内乱窜,然后往下去了。
陆酩似漫不经心地问:“你是怎么摔的,青了那么大一片。”
牧野把白天遇到蓉嫔的事情三言两语交代了,不忘讽刺陆酩道:“殿下你不是说宫里的规矩都是你定的吗,我看这蓉嫔也没怎么把你放在眼里啊。”
牧野原以为她将太子的名号说出来,这宫里头的妃嫔应当没有敢来招惹她的,蓉嫔倒是例外。
陆酩的手上按摩的动作未停,只是愈加缓慢,他沉吟半晌,语气低凉,开口道:“确实是该教她些规矩了。”
牧野不想管这宫里的是非,今日蓉嫔之事,她就当是倒霉,懒得与一个女子计较。
她现在最想做的就是离开皇宫。
牧野如今被陆酩钳制太多,光是一个女儿酥,就让她彻底失去了自保的能力。
在这个宫里,陆酩只要一句话,就能让她死的无声无息,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尸体沉在宫里的某一口井底中。
牧野觉得,最有可能把她沉入井中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陆酩。
她在燕北归隐三年,不曾在朝廷里有一官半职,也不曾卷入过党派,既非太子党,与陆酩也算不得什么君臣关系。
最多因着一个牧乔,勉强攀了一个皇亲。
可这皇亲,本来就如烫手山芋,牧乔与陆酩和离后,更名不正言不顺,而且她看陆酩的意思,也没有对她这一位牧乔的兄长有多尊重。
陆酩的城府深沉,阴晴不定,又如何能保证,哪一天不会想杀她?
好在方才牧野揣度陆酩的言行,至少对她现在还没有起杀念,甚至令她匪夷所思……
陆酩忽然对她态度软化,是想软硬兼施,从她嘴里套出牧乔的下落吗?
可牧野在东宫里探查过一圈,不曾发现任何关于牧乔的痕迹,好像牧乔从来没有在东宫里生活过一样。
她在奉镛这段时日,也不曾听过太子与前太子妃有什么伉俪情深,反而沈知薇的名字出现得多一些。
牧野从不相信帝王家会有什么真感情,尤其像陆酩这般冷情冷血的,若他当真与牧乔有真感情,牧乔也不会那么果决地离开吧。
想到此处,牧野对陆酩将她困在宫中的目的存疑了。
牧野想不明白,索性问出口:“殿下究竟为何不肯放我出宫?”
陆酩垂眸,指腹在她雪白的背上摩挲,划过蝴蝶骨。
半晌。
他缓缓道:“上次孤去燕北,牧将军的头受伤后,难道不知道自己忘了什么?”
“……”牧野的确撞伤脑子以后,就丢了最近三年的记忆。
难不成她失忆的那三年,和陆酩之间有什么瓜葛?
牧野后背忽然一身冷汗,她不会当真是掺和进了什么党派之争吧?
可如果是这么重要的事情,先生应当会知道,在她离开燕北时,也一定会提醒她才是。
牧野斟酌片刻,难得好声好气地说:“我虽然不记得了,但具体什么事,殿下就直说了吧,若是我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请殿下赎罪。”
陆酩不答,只淡淡道:“你自己想,给孤在宫里待到想起来为止。”
牧野:“……”
妈的,这人怎么软硬都不吃?
牧野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吞。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一切等她出了宫,找先生替她解了女儿酥,回头她再找陆酩算账。
牧野记得七皇子近年来和那帮武将走得很近,上月冬季围猎,七皇子还派人请她到帐中一叙。
当时她想的是,她既然已经远离了朝堂,就不该掺和到党派之争里去。
牧野盯着床边的帷帐轻晃,忽然变了想法,若是换个储君扶一扶,也未尝不可。
不然日后北方战事再起,要她当做什么也没发生,忘记今日的屈辱,继续为陆酩效力,实在艰难。
更何况,经此一事,让她如何能放心把自己的后背交给陆酩。
陆酩不知她心中已全是大逆不道的念头。
他替牧野上完药,拿帕子擦了擦手,帮她把中衣重新穿上,“时辰不早了,你先睡吧。”说完,陆酩起身往寝殿外走。
牧野一愣,反应过来,忙喊住他:“殿下!”
陆酩回眸看她。
牧野扯扯唇角:“我还睡在殿下的榻上,不太妥当……”
她自己没有力气,爬不起床,可让陆酩再抱着她去到外间的小榻,这样的要求她又说不出口,只能拐弯抹角的提醒。
“嗯。”陆酩似是不知,不咸不淡道,“无碍,孤今夜要批奏折,不回来。”
牧野眨眨眼,望着陆酩离开寝殿的背影,他不回来,她睡这张榻便妥了?
太子的榻是谁都能睡的?这么随便啊……
不过陆酩的床榻,确实是比她睡的那张小榻要舒服,也不用担心会掉下去。
既然陆酩说了不回来,牧野干脆坦然地睡下了,她将脸在玉枕上蹭了蹭,闭上眼睛,很快便沉沉睡去……-
夜凉如水,大雪覆盖了整座皇宫,白茫茫一片,映着朱红宫墙,明亮琉璃瓦。
东宫之内,亦是安静,唯有太子寝殿内,还亮着微弱的灯,殿外,值守的内监坐在石阶上,困得脑袋上下点。
忽然,寝殿里传来一道低哑沉沉的男声——
“要水。”
守门的内监打了一个激灵,猛得抬起头来,忙不迭地叫人来。
送来热水的内监凑到他耳边,小声嘀咕:“殿下都要三次水了,还要继续备着热水吗?”
守门内监瞥他一眼,“你是新来的?且备着吧,至少要到后半夜呢……”
内监进去送了水,低眉敛目,很快出来。
殿内,轻纱帷幔层层叠叠,映着榻上一对重叠的身影。
“够了吗……”牧野听见女人的细细呢喃,含着如夏日雨季里的潮湿闷热。
帷幔向外掀开,光线泄露进去,细碎的金光洒在了里面女人横陈的玉体上,似雪山洁白,温柔起伏,晶莹的汗珠反射出辰星的微光。
陆酩将她从塌上捞起,女人像是化作了一滩水,任由他摆布,软软地依在他的怀里,被他抱着走到净桶边,随后,一起进了净桶。
水没出了净桶,将地板打湿。
陆酩替她清洗的时候,女人发出一声轻吟,婉转缱绻,令他的眸色又深了。
很快,水温重新升高,仿佛沸腾,风雨飘摇。
殿里女人压抑的声音不断传出,殿外的内监默默垂下首,表情平淡,似早已习惯。
……
牧野在睡梦里时,意识模模糊糊,分不清自己是谁,又在做什么,她的双腿压着被衾,越裹越紧。
突然她浑身颤栗,如触电一般。
牧野从梦里惊醒。
她盯着漆黑的榻顶,缓缓回过神来……
牧野的表情由迷茫涣散变得惊悚恐惧,她瞪大了瞳孔,明白刚才的一切都是梦,瞬间脸颊涨得通红,羞愧难当。
她竟、竟然梦见了自己妹妹和陆酩的欢好场面!?
第 30 章
牧野用力地甩了甩脑袋, 想要把刚才的画面给忘掉。
然而脑子却好像不受控制似的,她越是想要忘掉,牧乔和陆酩翻云覆雨的画面就越是清晰。
“啊——”牧野在黑暗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喊, 将被子盖住了脸,痛苦地蜷缩成一团, 浑身发热发烫。
绿萝在寝殿外守着, 听见她的喊声,连忙推门进来问:“将军,出什么事了?”
她的手里持着一盏铜灯, 凑近榻边。
牧野将胳膊挡住眼睛和半张脸, 沉默许久,无言面对这个世间。
“几更天了?”她哑声问。
绿萝回道:“已经五更了。”
牧野望向远处的窗,隔着明瓦,能看见外头隐约开始发亮的天色。
“我能喝药了吗?”她问。
陆酩昨天不肯给她喝缓解女儿酥的药, 现在已经第二日了。
绿萝一愣, 点点头, 她将铜灯放在床榻边的矮桌上,出去吩咐人熬药。
不一会儿, 绿萝回来, 红漆托盘里放着汤药, 还有一碗鸡粥和精致小菜拼碟。
“将军, 喝药前先垫垫肚子吧, 不然伤胃。”
牧野被绿萝扶着靠坐在榻上, 一晚上过去了, 她比睡前更没力气, 连瓷勺都拿不起,只能让绿萝一口一口喂她喝粥。
绿萝在帮她忙前忙后时, 牧野对她更多是感谢和觉得麻烦她了,不像是陆酩,昨日被他喂药时,她却觉得受到了侮辱一般。
吃了粥,喝完药,牧野逐渐感觉到身体里的力气在渐渐恢复,她张开手,又握住拳,终于凭借自己的力量,从床榻上起身。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
昨天的太监服脏了,绿萝找来新的,帮她换上,又看见床榻被牧野睡得乱糟糟。
角落里甚至还沾了泥土和一朵不知道哪来的红梅,此时已经蔫巴巴,和泥土的颜色相近,红梅的花汁渗进了衾被里。
绿萝知道太子殿下喜洁净,赶紧叫来内官,将榻上的被褥玉枕全都换掉。
牧野耸耸肩,不以为意,按陆酩的脾性,她睡过的床,确实还是收拾收拾干净的好,省得被他嫌。
内官收拾殿内的时候,牧野不想闷在殿里待着,走了出去。
此时天色微微发白,两个内监提着一个净桶走过,那做工样式,和她梦里见到的一模一样。
牧野又想起了方才的梦,差点没将吃下去的粥和药再吐出来。
她强忍着作呕的感觉,不停在心里默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只是这样的作用收效甚微,那清晰似就在眼前的画面,女人的轻吟,直接将她心中默念的神佛给压了过去。
牧野开始后悔,当初裴辞怕她杀孽太重,造业报,教她念金刚经的时候,没有认真学。
牧野觉得她身上的杀孽,背负的血债,不是一遍两遍的金刚经就能消除的,所以裴辞教完她,就从来没有念过,早就不知忘到哪里去了。
但现下,她可真是太需要念一念金刚经了,还她一个六根清净。
“东宫里可有藏书的地方?”牧野问绿萝。
绿萝思忖片刻:“西殿的书房内有许多藏书,将军若想看,可自去取。”
西殿的书房,以前是专门腾出来,让太子妃读书练书法的地方。
太子殿下有自己的书房,在东侧,只是近日来,殿下倒常常留在西殿的书房处理公务。
牧野往西殿书房走去。
书房里还点着灯。
她走近时,看见书房门前站着两名值守内监。
左右两边的内监互相看了彼此一眼,犹豫一瞬,伸手阻拦在门前,但说话的态度客客气气道:“太子殿下还在里头批奏折,吩咐了任何人不许打扰。”
对于牧野这个跟他们穿着一样太监服,但绝对和他们不是一类人的存在,内官里谁也不敢得罪了她。
他们是亲眼见到傍晚时,殿下将牧野抱着回了寝殿的,还有牧野第一次进东宫时,身上披着的,可是太子殿下的裘衣。
除了绿萝,东宫值守的内监宫女自牧野进宫前,便换了一拨,虽然他们没见过从前的太子妃,但他们和曾经在东宫当值过的内官也会私下闲聊,知道了就是以前太子妃在时,也不曾听闻殿下如此失仪越矩。
更何况,牧野还是个男人……
虽然知道背地里议论主子是死罪,但这东宫里现在藏着的秘密,实在过于惊人,陆酩能够管得住宫里人的口舌,但管不住他们心里的所思所想。
牧野并不知道面前两个看起来面无表情的内监,内心里有那么多波澜,她也不想陆酩在的时候进书房,刚要转身回去,就听见书房内陆酩低沉缓缓的声音传来。
“让她进。”
闻言,门外的两个太监立刻打开了门,毕恭毕敬请牧野进去。
牧野走进书房,视线自然而然落在了坐在桌案后的陆酩身上,他微垂眸,在奏折上一目十行,眼下泛着淡淡的青色,瞳仁里也有红血色,像是批阅奏折,批了一整夜。
“来找孤干什么?”他眼皮不抬问道。
牧野听着他沉沉的声调,喑哑带磁,想起梦里他的那一句:“要水。”
她的耳朵眼里仿佛被扎上了针,令她痒麻难耐,恨不得立刻堵上耳朵。
牧野缓了一阵,直到陆酩见她许久不曾出声,抬眸望向她。
“想看看书房里有没有佛经,我拿回去念念。”牧野答。
陆酩挑了挑眉:“你现在还有这个习惯?”
他记得以前王皇后倒是常常命她抄经念佛,那会儿牧乔抄得念得很是听话,不过他以为按照牧野的性子,之前的乖巧听话多半是装出来的,她本性应该是不乐意念什么佛经的。
牧野没听出他话里有话,自己已经在檀木书架上找到了金刚经,敷衍道:“嗯,消消杀孽。”
闻言,陆酩微微抿唇,若有所思。
半晌。
他开口道:“你的杀孽是挺重,要不改日带你去青山寺,找住持师父帮你做做法事。”
牧野没想到他竟然还真把消杀孽当做一回事儿了,她下意识要拒绝,但随即又顿了顿。
若是真的能出宫去青山寺,是不是她也就有机会逃跑了?
牧野问:“什么时候去?”
陆酩盯着她的眸子,静静审视了两息,而后不咸不淡道:“等你想起来以前的事情了。”
牧野不满地发出一声嗤,撇撇嘴:“那我要一辈子想不起来,我这杀孽一辈子都别消了?”
陆酩:“……”
牧野认真地看着陆酩说:“保不准什么时候我就因为杀孽过重暴毙了。”
陆酩眉心蹙起:“闭上你的嘴。”
他批完手头的奏折,阖上,“你若想去,三日后朝廷休沐,便带你去吧。”
没想到陆酩竟然那么快松了口,牧野眼睛一亮:“真的吗?君子一言九鼎,驷马难追啊,殿下你可别耍赖。”
陆酩斜斜地睨她一眼,见她难得那么兴奋,将一双清澈的眼眸映得更加盈盈亮,好似月色下湖水的反光。
他有一瞬恍惚,印象里,他很少在牧乔的脸上看到过这样的表情,她刚进宫的时候还见过,后来便越来越少,好像在这座阴沉沉的后宫里,将她的本性也埋没了。
可到底哪一个才是她的本性。
是牧乔还是牧野?
陆酩抬手拧了拧眉,继续拿起下一封奏折,道:“安静念你的佛经,别来打扰孤。”
说的好像她想打扰似的,牧野从书架里找到《金刚经》,将经书卷起来拿在手里,轻手轻脚正要离开书房。
这时,陆酩冷不丁又出声问:“你上哪去?”
牧野道:“出去啊,免得打扰殿下。”
陆酩食指在朱笔上点了点,“这本佛经是皇后那里拿来的,你出去看给弄脏了怎么办?就在这里看。”
闻言,牧野把卷起来的经书重新展开,免得弄坏了,她讷讷“哦”了一声,在书房里左右看看,在博古架旁摆着的圈椅里坐下。
她翻开《金刚经》默念起来,只是从她现在坐着的位置,余光总是能瞥见陆酩的身影,梦里的景象亦如影随形。
虽然陆酩现在正襟危坐,衣冠整洁,但牧野的脑子里,却被他赤身的样子给占据。
牧野摇摇头,眼睛紧紧盯着《金刚经》上的字,白纸黑字,简直要被她盯穿了,同时不停的在心里念叨:“都是男人,都是男人,想陆酩总比想起牧乔的好。”
牧野有了这个念头,好像找到了一个好法子,她侧头偷偷打量起了陆酩,仿佛透过了他身上穿着的锦服,在锦服之下,包裹着一具近乎完美的身体,肌肉线条紧致流畅,很快牧乔的身影模糊起来。
“盯着孤干什么。”陆酩好像头顶长了眼睛,在牧野盯着他看了许久后,悠悠开口道。
牧野不敢让他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眼神飘忽一瞬,轻咳道:“我在想殿下这太子当的真是辛苦,朝中有那么多政务?需要那么没日没夜的批奏折。”
“你的意思是孤还是不当这个太子比较好?”陆酩不轻不重地问,轻描淡写一句话,听不出里头的情绪,倒是把牧野吓了一跳。
跟陆酩讲话,总是得小心,明明她话里没有这个意思,也能被他解读出另一种意思。
偏偏牧野确实是存了这样的心思……
“哪儿的话啊,我这不是心疼殿下,怕殿下操劳过度,霁朝的未来还要仰仗殿下。”牧野说完,胃里一阵恶心,差点没忍住干呕出来。
就连陆酩也抬起头来,多看了她两眼,见她脸上难看的表情,皱了皱眉道:“不想说就不要说,虚情假意的话孤听了厌。”
“……”牧野轻哼一声,不再搭理陆酩,拿起《金刚经》继续默念起来。
就这样陆酩批奏折,她念佛经,书房里安静下来,日光不知不觉往前流着。
天色近乎全亮。
内监从外头轻轻叩门,提醒道:“殿下,早朝的时辰快到了。”
“知道了。”陆酩淡淡道,终于他批完所有的奏折,将朱笔放下。
牧野眼波一动,问道:“我能跟殿下一起去上朝吗?”
虽然她并没有报以期望,想也知道是不可能的,陆酩既然把她困在宫里,又怎么可能带她往太极殿露脸,毕竟朝堂之上那一群大臣,哪个不认得她。
可若是真能去到太极殿,有机会碰上郑国公,也许能请他老人家搭救。
“我肯定不跑,就是实在太闷,想到处走走,殿下你自己不是说了吗,你不在,我在这宫里可没人护着。”牧野赶紧补充解释,颇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
陆酩静静看她,漆黑如墨的眸子若有所思,最后竟然出乎她意料地道:“可以。”
这下反倒是牧野愣了。
只见陆酩拿出一张薄薄的面具扔给她,“戴上。”
牧野双手接住面具,面具的触感冰凉轻薄,近似于人的皮肤,她配合地戴上面具。
牧野走到铜镜前照了照,眼前出现了一张陌生的脸,长相普通,并不引人注目,很容易就淹没在了人群里,只除了露出的一双眼睛,清澈见底,将整张平凡的面容都衬得清秀顺眼起来。
陆酩瞧她一眼,不咸不淡说:“好丑。”
牧野:“……”-
等牧野跟着陆酩到了前朝,才终于知道为什么陆酩那么放心把她带出来。
虽然太极殿内外有许多内监,但那都是承帝的人,其他宫的太监是进不去太极殿的,就连太子的人也不例外,只能在最外面守着。
别说见郑国公了,就是太极殿白玉石阶下一排排立着的侍卫,牧野都看不清。
她要是想靠近,御林军能在瞬间把她扎成筛子。
牧野早晨虽喝了女儿酥的解药,但也只能维持基础的行走站立,她在殿外站的久了,有些支撑不住,来回换了好几次脚。
她抬头看一眼天色,日头升得越来越高。
牧野以前常年在外征战,好不容易九州太平后,又很快卸甲归田,回了燕北,所以她的武职虽高,但却没上过几次朝,倒是忘记了一个早朝,能持续这么久。
不过在外头站着,也比在太极殿里听那些文臣废话连篇来得强。
牧野只懂打仗,不愿去揣摩叵测的人心,既不渴望权势,也不豢养鹰犬。
可如今,她忽然有些后悔了,她将手里的牌交出得太彻底,彻底到被陆酩肆意拿捏。
牧野抬起头,在对面一棵树上找到了躲在里头的沈仃。
沈仃朝她咧嘴憨笑,扯到嘴角的伤口,又赶紧收起笑容。
昨日牧野一个人走出东宫,沈仃也不知道怎么就没注意到,等他发现时,已经找不见人了。
沈仃为此受了一番责罚,今日再不敢掉以轻心,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牧野,盯得牧野想忽略也忽略不掉。
牧野无奈轻轻叹一口气,若不是之前见识过沈仃和来救她的黑衣人打架的本事,她真的很怀疑他是不是关系户,所以才能成为影卫,看起来实在不太聪明的样子。
就在牧野胡思乱想的时候,突然,她听见有人嘶声力竭的高呼。
“皇上,臣冤枉啊——”
男人的声音歇斯底里,如破烂的铜锣,从太极殿里传来,响得连站得很远的牧野都听见了。
她侧过头,朝那巍峨肃穆的大殿望去。
只见从太极殿里走出两名侍卫,中间拖拽着一个大臣。
因为隔着太远,牧野看不清大臣的脸,心提了起来,不过她在看见大臣身穿的朝服上,绣着仙鹤纹样时,提着的心放了下去。
霁朝的一品文官朝服上绣的是仙鹤,一品武官朝服上绣的是麒麟。
幸好不是那帮老家伙们。
大臣还在不断叫喊着冤枉,太极殿幽深安静,无人应他,他的叫喊如石沉大海。
御林军面无表情地拖着他,一路带到午门。
经过牧野时,她终于看清了大臣的脸。
牧野认得他,兵部尚书陈宥,蓉嫔的父亲。
行刑的两个侍卫走上前,接过陈宥,陈宥喊了一路,挣扎了一路,此时已经面如死灰。
侍卫问:“怎么打?”
御林军转述承帝口令:“用心打。”
闻言,行刑的侍卫互看一眼,了然,那就是打到死。
陈宥的官服下摆湿了,他吓得失了禁,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
牧野似乎闻到一股尿骚味,抬手,食指挡在鼻尖,轻轻啧了一声。
行刑侍卫将陈宥带到了午门前,绑在了涂红漆的长板凳上,行刑用的木杖足足有男人的手腕那么粗,也是红色的,就是打出血来,也看不出。
牧野不知道陈宥被廷杖的缘由,但她听着杖子打在陈宥身上时发出的闷声,如肉被舂成烂泥,陈宥惨叫不止,她心中竟觉得无比痛快。
她和陈宥虽然没有过接触,但是运到前线的粮草和兵器常常是缺斤少两,劣质不堪。
牧野上奏告状,却始终没什么效果。
那时候陆酩还没有代为理政,承帝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说国库空虚,让她想办法克服克服。
仗打到后面,牧野的军队,靠的是百姓的粮食接济,靠的是赤身肉搏杀出一条血路,从殷奴人手里抢来刀剑。
牧野默数着廷杖的次数,在打到三十杖的时候,陈宥终于不叫了,像是一条死狗瘫在那里。
他背上的朝服已经全部湿透,反射出油润的光亮,分不出是血还是汗。
牧野低着头,想到以陈宥这薄薄的身子骨,大概再打二十杖,命就交代在这儿了。
她吸了吸鼻子,嗅到空气里飘散而来的血腥味,竟开始期待起来。
就在这时,她的耳畔传来一道低缓清冽的男声。
“好了。”
“皇上口谕,剩下的杖刑择日再打。”
牧野微微一愣,她抬起头来,看见了高高站在陈宥面前的男人。
一身玄色朝服,背对着她,身形挺拔修长,冬日里的暖阳笼罩在他的周身,散发出一股融融的暖意。
牧野光是一个背影,就认出了他,是去年新晋的状元郎,江骞行。
她和江骞行在围猎时,打过几次照面,之所以记得,没什么别的原因,就是因为他的背影很像裴辞。
若不是脸长得不一样,加上她了解裴辞的性子,是断然不可能入仕途的,不然她光看一个背影,真的很容易认错人。
牧野盯着江骞行的背影,想起那块被陆酩烧了的木牌。
不知道先生现在是不是在为她担忧,还在想办法冒险救她。
许是她的目光太过直白,江骞行似感受了,他忽然转身,视线掠过其他的内监,一下锁定到了她。
那一双温润的眸子,此时变得幽沉锐利,仿佛在千丈高空盘旋许久的鹰隼,终于找到了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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