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前朝这一日不太平, 回到后宫,也还在继续。
蓉嫔从家里传进宫的信里得知,父亲在朝中因被人揭发贪污军饷, 挨了廷杖,抬回家去时已经奄奄一息, 断然受不住择日的另一半刑罚。
蓉嫔听闻, 立刻穿戴整齐,去了长明宫,请求面见皇上。
承帝早知道蓉嫔来是为了什么, 并不见她。
若说陈宥贪污军饷, 这事可大可小。
想当年,承帝为了给自己修建行宫避暑,私库银两不够时,也是默许了陈宥在军饷拨款里的手脚, 陈宥之所以敢如此肆无忌惮, 正因为背后为他兜底的人是这个权利游戏里的最高位者。
国库里的钱经过兵部, 最后大头进了承帝的私库,陈宥再背着承帝拿一个小头。
然而前日南方和海寇的战报里, 刚传来丢了三座城池的消息, 今日朝堂之上, 陈宥就被检举贪污之罪, 实在是触到了承帝的霉头上。
尤其是那帮听闻此事的武臣, 一个接一个激愤地跪在朝堂上, 要求对陈宥严惩。
承帝就算想保陈宥, 也保不住了, 开了廷杖的口。
若不是还有一个江骞行站出来,替陈宥说清, 让刑部彻查此事,待水落石出,再对陈宥进行发落。
江骞行虽为去年的新科状元,但在朝中根基尚浅,却能在朝中说话,因着承帝觉得他会审时度势,每每谏言都能切中他的心意,所以对江骞行格外赏识,连连破格提拔。
承帝本来对陈宥还算满意,再者他贪污的那些银两,照数目来看,的确大多都老老实实充进了承帝的私库,比起他日后再去养一条好用的狗,要省事不少。
承帝顺着江骞行的话,下了台阶,叫停了廷杖,剩下的择日再罚。
光是这择日再罚,已经惹得那些恨不得立刻当庭把陈宥打死的武臣不满了,承帝是断不可能再见蓉嫔的。
就算见了,蓉嫔现在也只会哭哭啼啼,扫兴得不行。
承帝不见蓉嫔,却召了黎贵妃。
蓉嫔没有见到承帝,不死心,就那么跪在了殿外。
天寒地冻,更深露重。
蓉嫔跪了半个时辰,见到黎贵妃的轿辇停在长明宫前。
黎贵妃靠在辇上,云鬓步摇,面若桃花,怀里抱着手炉,雪白纤细似葱节的手随意搭在上面,身上拢着一件孔雀翎制成的披风,在夜色里发出如星耀的光。
她被宫女搀扶着,从辇上下来,一步一步往宫里走,体态婀娜,媚骨浑然,两侧的太监无人敢抬眼看她。
唯有太监总管祁茫静静看她,微拂手,示意宫女退下,抬起自己的右手臂。
上一任太监总管刘停岁数大了,得了承帝恩准离宫回乡,又推荐祁茫继任。
祁茫虽然年轻,但长相端正,言谈举止不似一般太监的畏畏缩缩,态度不卑不亢,偏又带着对皇权的无上敬畏。
承帝平日便喜欢叫他在身边伺候,也想提拔些年轻人,省得对着的都是帮老家伙,刘停推荐他,便准了。
一时之间,祁茫成了内监里风头最甚的人物,宫里伺候的太监宫女都想来巴结他。
黎贵妃望着那一截手臂,一瞬息的、让人几乎察觉不到的停顿之后,将自己的手搭在了上面。
随着她的手碰上他的手臂,祁茫微垂朝下的手掌,小拇指轻颤了一下。
他静默无言地扶着她一路往前,身体侧着,挡住了穿堂而来的寒风。
寒风吹起了黎贵妃的披风,披风翻飞,鼓了起来,将她的手和祁茫的手臂裹藏进去。
披风遮蔽的地方,祁茫的手反紧紧攥住了黎贵妃的手,掌心的温度潮湿滚烫。
黎贵妃垂下眼,脸上的表情平淡,在这耳目众多的长明宫,御赐的孔雀翎披风下,她的手软如无骨,由着身旁的太监用力地锢着她,被他十指紧扣,扣得疼入骨髓。
宫女上前来整理黎贵妃被风吹乱的披风,披风落下时,一切如常。
在夜色里,没人发现黎贵妃的手指关节处绕着半圈红印。
他们走过殿前时,蓉嫔还跪在那里。
蓉嫔朱红色的唇死死咬着,一刻不停地盯着黎贵妃,眼睛里满是愤恨,好像黎贵妃的出现,将她此时的屈辱,衬托得更深一分。
她从地上爬起来,张开双臂,挡在黎贵妃前头,瞪着祁茫,“是本宫先请见的皇上!”
“娘娘见谅,皇上现在不想见娘娘。”即使是面对蓉嫔跋扈的态度,祁茫即使话里尽是客气,但声音依然平淡,没有起伏。
蓉嫔进宫时,陈宥有好好打点过刘停,刘停得了陈宥的好处,在承帝面前自然总是提起蓉嫔,蓉嫔进宫不到半年,就得到承帝圣宠,连连晋升到了嫔位。
虽然比不上如今最得圣宠的黎贵妃,却也是宫里妃嫔中,拔得头筹的,但凡有好的赏赐,黎贵妃有的,蓉嫔也不少。
若是刘停还在,断不会让她在外头跪了半个时辰,也还见不到皇上。
蓉嫔没想到刘停的这个干儿子,刚当上太监总管就翻脸不认人了,一点忙不帮,甚至不知道他在承帝面前提了什么,还让承帝把黎贵妃召来。
她进宫以来顺风顺水,平日嚣张跋扈惯了,如今在长明宫碰了壁,顿时恼怒起来,将不满的情绪发泄给了祁茫。
“你算什么东西?”蓉嫔高声怒道,说着,扬起戴着尖锐指套的手掌,朝祁茫的脸上挥去。
没等蓉嫔的巴掌落下,她的手腕就被黎贵妃握住。
黎贵妃冷冷道:“蓉嫔,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容得你在这里吵闹放肆,若惹恼了皇上,你还想替陈尚书求情?”
虽然黎棠的身量比蓉嫔还要娇小一些,但她腰背挺直,仰着下巴,原本满是柔情水的桃花眼此时也凝固起来,透着一股威慑力。
蓉嫔的面色一滞,竟然一时忘了言语,挣扎想要脱开她的手,黎棠牢牢扣着她,盯着她看了许久,才将她的手腕甩开。
就连周遭的太监宫女们也微微讶异,黎贵妃虽然是后宫里,除了皇后以外位份最高的主子,因着受承帝恩宠,想低调也低调不起来,但是为人处世,却是一向谨小慎微。对皇后恭恭敬敬,对比她位份低的妃嫔也不曾为难,就是对下人也是客气的,从不与人交恶。
谁也没想到,一向和善的黎贵妃今日竟对蓉嫔动了手。
想得多的宫女太监瞧黎贵妃的眼色变了。
果然这宫里,哪有什么善人,蓉嫔的父亲刚失了势,他们的祁总管和黎贵妃都一个个落井下石来了。
蓉嫔被黎贵妃一甩手,眼波忽然动了动,下一息,她脚下踉跄,竟然直接摔倒在了地上。
她痛苦地大喊了一声,“啊——”然后整个人蜷缩在地上,哀嚎着,“我的肚子……”
蓉嫔带来的宫女惊慌地一手捂住嘴,一手指着蓉嫔的身下,“血——血——”
外头的喧嚷声惊动了承帝。
承帝从殿里出来。
蓉嫔趴在地上,两只手朝他伸去,扯着哭腔道:“皇上,黎贵妃要害我!”
黎棠静静站着,手还搭在祁茫的胳膊上,脸上没什么表情,在寒冷的黑夜里,媚骨敛去,好似圣女一般纯净。
承帝宠爱黎棠,最喜欢她这张脸蛋,谄媚讨好时如乱颤的海棠花,不愿理人时又似寒梅难攀,总能磨得他心里痒痒。
承帝当了那么多年的皇帝,也不是白当的,对身边人的脾性和心思好坏,看得清楚,不用想就知道黎棠做不出这么蠢的事情。
偌大的长明宫里,也就只有蓉嫔,和她教出来的宫女,在当跳梁小丑,他以前也乐于看她唱戏打发时间,但今日却有些烦了。
承帝没想到外头是这样的景象,早知不如不出来,他被蓉嫔撕心裂肺的喊声吵得头疼,真不愧是陈宥的女儿,跟他在廷杖时的叫喊有得一拼。
承帝扶了扶额,缓缓道:“宣太医。”
很快,太医来了长明宫,在偏殿里为蓉嫔诊断。
蓉嫔捂着肚子,冷汗连连,疼得不断低吟。
因着蓉嫔见到黎贵妃情绪就不受控制,黎棠在偏殿外等着,祁茫也没有进去。
最擅妇科诊断的王太医今日称病不当值,来的是一位普通太医。
太医号完脉,脸色顿时一变,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坐在一旁的承帝皱起眉,沉声道:“说话。”
“蓉、蓉嫔已怀有三月余的身孕,如今这一摔,动了胎气,恐怕胎儿不保……”
闻言,承帝的脸色瞬间凝重。
“你说几个月身孕?”
“三、三个月。”
蓉嫔猛地抬起头,似也反应过来,脸色唰得白了。
“不可能!”
“之前的太医明明跟我说的是两个月身孕。”而且还说,她怀的是一个死胎,所以她才敢那般摔倒。
“哦,是吗?”承帝的语气变得幽幽,“既然如此,怀了龙嗣那么大的事情,蓉嫔为何早知道了却瞒报不说?”
承帝虽然老了,但还没有老到昏了头,三月前,他没有宠幸过蓉嫔。
“……”蓉嫔紧张地看着承帝,嗫嚅了两下,百口莫辩。
因为是个死胎,她想留着有用。
比如在今天,栽赃黎贵妃陷害龙嗣,博承帝垂怜,就算救不了父亲,也该晋一个妃位。
承帝不再看她,双手背在身后,慢慢走出偏殿,只留下一抹明黄衣摆。
蓉嫔看着那明黄消失,偏殿的大门紧闭上,嗓子突然哑了,在巨大的恐惧之下,原来是发不出声音的。
一夜之间,在偏殿里待过的人,全都一个不留。
皇宫里,御林军换了血,御林军的统领、执金使的印交给了原副执金使谢治,上一任执金使在人间蒸发。
陈宥在次日继续完成他剩下的廷杖刑罚。
牧野不知道后宫里发生的辛秘,只是想看陈宥被打,第二日又求着陆酩带她去看。
陆酩给她的后背重新上了一次消肿去淤青的膏药,才带她出了东宫。
行刑的时辰是在下午,他们站在角楼之上,远远望着清冷的午门。
陈府的人没有等到宫里蓉嫔传出的信,只能穿着丧服,将陈宥抬到行刑用的长板凳上。
陈府灵堂也已经备了棺材。
陈宥还穿着昨日的朝服未脱,血渍干了又湿,一声也发不出来了。
在打了第二十三下时,断了气。
牧野也舒了气。
为那些在严寒冬日忍饥挨饿的将士,为那些赤身肉搏死在殷奴人铁刺下的将士。
角楼外有细碎的雪子飘了进来,落在牧野的眼睫上,微凉。
陈宥死后,陈府的人也没空替他收尸,便被凶神恶煞的侍卫圈起,全族发配边疆,即日启程。
午门的啼哭声不绝,耳边的风声仿佛掺杂了他们的呜咽。
牧野不愿再看下去,她转头看向陆酩,“这就是你说的教一教蓉嫔规矩?”
陆酩负手,长身玉立,寒风将他的黑发吹起,一身月白锦衣,好似谪仙般清雅,不染纤尘。
“嗯。”他淡淡道。
后背揉了药膏的地方热热的。
牧野问:“不会是因为我吧?”
陆酩垂眸,和她对视,漆黑的瞳仁里,意味不明。
许久,他收回视线,继续望向远处。
“不是。”
闻言,牧野并不在意,陆酩做这些事怎么可能是为了她,如此雷厉风行的手段,想必是早就布局了。
牧野问道:“陈宥是七皇子党?”
陆酩漫不经意“嗯”了一下。
牧野盯着他的侧脸,精致如刀削,藏着冷漠和肃杀。
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朝堂里的政治斗争,底下的人血淋淋一片,而真正的上位者并不沾染一丝血污。
而陆酩之所以带她来看,不过是为了杀鸡儆猴,提醒她,如果她不听话,下场也是如此。
牧野对于她前一日还想掺和进党派斗争的想法感到无比天真。
“明日去青山寺,要不殿下也请师父消消业吧。”她说。
陆酩转过身,望向她,眼底的肃杀敛去了。
“你在关心孤?”他问。
牧野知道,以陆酩的手段,若是想借围猎行刺案将她除掉,易如反掌,不至于留她到现在,之所以留她,必定是因为她对陆酩还有用处。
牧野索性与他说开了:“臣虽不记得前三年的事情,但殿下放心,从今往后,臣对殿下誓死效忠,绝不会有二心。”期望以她表明的态度让陆酩放松对她的禁制。
陆酩凝着她,轻扯唇角,一字一顿:“绝、无、二、心?”
陆酩走向她,步步紧逼。
牧野步步后退。
吹来的风将他们的头发缠绕在一起。
陆酩将牧野压在角楼的窗上,如稠墨的瞳仁仿佛要将她溺死进去,声音低缓:“你可知道孤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第 32 章
陆酩离得她极近, 忽然变得很有压迫力,空气里传来一股淡淡檀香。
牧野的呼吸一滞,她张口嗫嚅了两下, 讷讷道:“殿、殿下想要什么?”
陆酩对上她的目光,清澈莹润, 好像一面镜子, 将他映在其中。
他想要什么?
怕是他自己也还没想明白。
陆酩并不答,沉默许久后,终于放开她, 负手走下角楼。
来自陆酩的压迫消失, 牧野悄悄松出一口气,表情疑惑地盯着他的背影。
陆酩想要的,不就是那个九五之位吗-
翌日,牧野还在睡梦里, 就被陆酩拍着脸叫了起来。
她夹着眉头, 睁开睡眼惺忪的眸子, 盯着面前出现的陆酩那张极为好看的脸。
牧野的意识还处在停滞的状态里,不带脑子地抬起手, 就要往陆酩的脸上招呼去。
不过她的动作软绵, 慢吞吞的, 挥到半空就被陆酩攥住了腕子。
陆酩拉着她的手腕, 将她从小榻上带起, 牧野上半身坐了起来, 眨了眨沉重的眼皮, 发出一声不满的哼。
“起来换衣服, 出发去青山寺了。”陆酩醒得也早,声线里还带着微哑, 低低沉沉,钻进她的耳朵眼里,激起一阵酥麻。
牧野终于恢复了一些清明,望向窗外,窗外黑压压一片,整座皇宫还沉浸在沉沉的夜色里。
“现在才几更天,哪有这么早的。”她平日练武也不见起那么早的。
不过自从她的撞坏了脑袋以后,好像越来越贪睡,起的也越来越晚,练功时也觉得比她印象里,气要不足了。
牧野还为此去找裴辞看过,裴辞却只说她是这三年疏于锻炼,惫懒了。
牧野没想到原来她也是个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性子,这三年在牧府里闭门不出,连武都不练了。
她好不容易脑袋的伤好全以后,开始重新捡起早起晨练的习惯,结果女儿酥一中,全都又回去了。
牧野困得不行,整个人重新往后倒,却被陆酩的手掌抵住后背。
“早些去上头香。”陆酩将她推着坐得更直,催促道,“快点,别磨蹭,再耽误就不带你去了。”
闻言,牧野终于放弃了耍懒倒回去再睡的念头,揉了揉惺忪的眼睛,不情不愿地坐起来。
见她老老实实起了,陆酩起身,把绿萝叫了进来。
绿萝端着红漆盘,盘里是冒着热气的汤药。
汤药比平时的分量少了许多,只有半碗满。
牧野皱起眉问:“怎么只有半碗?”
平时她喝一碗,药效就只够撑到傍晚,这么小半碗,不知道药效能坚持多久,今日又要外出去青山寺,她还需要体力找机会脱困。
等她脱困,自有办法联系上裴辞,相信先生一定能替她将这破女儿酥给彻底解了。
陆酩睨着坐在小榻里,捧着药碗的牧野,将她藏在眼睛后头的那些小心思看得一清二楚。
“省得你在寺里到处乱跑,午时吃了斋饭便回,半碗药就够了。”
牧野:“……”
她没想到陆酩防她倒是防得小心谨慎。
牧野把药喝得一滴不剩,颇带情绪地悄悄瞪了他一眼。
皇宫里的守卫森严,理论上夜里不许开宫门,但太子殿下的命令,无人敢违抗。
牧野跟着陆酩坐在一辆外饰低调的马车里,一路畅通无阻地出了宫。
路上,牧野抱着绿萝给她的手炉,马车里也放了炭盆,温度暖和,她连连打了几个哈欠,闭上眼又睡了过去。
青山寺位于奉镛城外二十里的青山顶处,马车沿着山路行径,山路崎岖不平,多碎石。
牧野在晃晃荡荡的过程里,额角磕到了车窗一角,她皱皱眉,抬手揉着额角,悠悠转醒。
此时天色已经微微亮,她抱着的手炉也已不那么烫了。
陆酩端坐在马车正中,阖目养神,听见了旁边牧野的动静,缓缓睁开眼。
马车正好停了下来,沈仃在外头开口道:“殿下,到了。”
因为这次前往青山寺,并不是以皇家名义前往,陆酩换了寻常的私服,牧野终于也不用穿那件倒霉的太监服,在她强烈要求下,换回了她自己的玄衣。
不过陆酩虽然衣着低调,但周身的气度却没有被常服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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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而是将那件普通的常服衬得如锦衣华服,让人一看就知道定是哪家的贵人。
牧野站在他身边,像是他的护卫。
许是来得早的缘故,现下寺门前清幽宁静,空气清新,带着早晨湿漉漉的潮意。
南方的阴冷潮湿在山间更甚,无孔不入。
牧野跺了跺脚,牙齿冻得打颤,怎么也习惯不了南方的湿冷。
寺门前有一个穿着素袈裟的年轻和尚站着,十五六的少年年纪,眉目干净,眼睛澄明,透着不符合他这个年纪的持稳。
他看见了陆酩从马车上下来,走近道:“殿下安好,小僧释镜,师父现下有客,请小僧来接引。”
陆酩颔首。
因为当今皇后潜心礼佛,常来青山寺祈福,故而青山寺外的守卫森严,所有要上山的百姓香客,都会被一一盘查,闲杂人等如商贩走卒,并不允许进入寺内及周围,包括达官贵人家带来的侍卫小厮,也都只能在寺外候着。
进入青山寺的,只有陆酩和牧野,就连沈仃也留在了寺外。
牧野回头看了一眼坐在马车上晃着腿的沈仃,微微讶异,难道说这青山寺里的布防,会比皇宫还要森严?以陆酩谨慎的性子,影卫竟然不跟着。
释镜先是带着他们沿佛殿一一拜过,请香。
牧野在陆酩后面请香。
请香时,蒲团就在脚边,陆酩并不跪,仅站着举香,腰也不曾弯一下。
牧野看他,觉得这哪里是拜佛的样子,在佛祖面前还是端着一身的傲气。
不过牧野和陆酩比,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同样不跪,举着香,不过草草鞠一个躬,心无所求,拜得很快,一下就结束了。
释镜虽然年纪不大,却胜在聪慧,观察出陆酩和牧野并非真正信佛的人。
他侍奉在青山寺住持身边,知道陆酩真正的身份,现在的储君,未来的天子,从面相上看就是有滔天权势和富贵的命,确实对佛也无可求。
释镜在看相测命上极为有天分,他打量着太子身边未见过的牧野,看了许久,眼里闪过一丝惊异。
拜完佛,离开斋饭还有些时间,释镜请他们去了静室,等师父来。
静室里铺着竹席,摆着矮桌,桌上的纯铜鎏金观音香炉,袅袅青烟从炉里升起,空气中散发出一股淡淡沉香味,时间仿佛在这小小室内静止。
释镜与陆酩、牧野各坐在矮桌一边,面前各摆了一杯清茶。
释镜虽是佛弟子,但少年心性还未磨掉,对自己的看相测命之能颇为有自信,很想印证一下所看是否准确。
他望着牧野,忍不住开口道:“施主可想算一算命?”
闻言,牧野挑挑眉,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她单手托腮:“怎么算?”
陆酩抿一口清茶,并不掺和,只静静看她。
释镜回道:“只需施主的八字便可算出天命。”
“八字啊——”牧野想了想,手指沾了些茶水,在桌上写下她的八字。
释镜看着牧野写下的八字,闭上眼睛,眼珠子在薄薄的眼皮下快速滚动,似乎在心中起了命盘,算了起来。
牧野转着手里的茶杯,饶有兴致地盯着释镜。
直到一刻钟后,释镜才缓缓睁开眼睛,一双如琥珀般浅淡的瞳仁里,清明如水。
“如何?”牧野问。
“施主的面相带了煞气,有数次劫难,坎坷多磨,是比较辛劳的命,好在施主自身的命里,有紫微星会照,得贵人相助,能够逢凶化吉,消灾解厄。”说到这里,释镜余光分了一眼给旁侧的陆酩,紫微乃北斗星君,象征着帝星。
以他从命盘上看到的推测,这颗紫微星保不准就是太子殿下。
加上牧野的命里主天府,天府乃南斗星君,主辅佐之才,她如今在太子左右,也算是对应上了。
牧野点点头,赞同了释镜的说法:“像是这么一回事儿,我的确有一位贵人。”
她这些年征战四方,遇到大大小小的危险劫难,她都记不清了,每次都是裴辞将她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
陆酩垂眸,凝着牧野,见她若有所思,似是在想着她的那一位贵人,漆黑的瞳眸沉了沉。
“不过——”释镜解命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施主的命里极克六亲,若是生在富贵权势之家,则刑克更深,必会为家族带来灭门之祸。”
“……”牧野敛下眼睫,盯着杯盏里在温水中上下沉浮的茶叶,轻扯唇角,笑了笑,“你算得还挺准。”
确实是灭门之祸,整个牧府,如今也就只剩下她和阿公了。
虽然牧野的语气听起来轻松,甚至带着笑意,作出漫不经心,并不在意的样子,但她的眼睛里,隐藏着的苦涩和落寞,被陆酩看在眼里。
他放下手里的杯盏,开口道:“正经佛弟子并不给人算命,看来空禅师父没有好好教导你。”
释镜摸了摸光溜溜的脑门,师父确实不让他碰算命占卜之类的玄学之术,佛家之道只在修心,种善因,得善果,并不去管什么天命。
他怕陆酩回头告状到了师父那里去,赶紧找补道:“殿下说的是,命里所算并非全准,人事还占了因缘的另一半。”
“就拿牧施主的命来说,按理若是男命,定是孩童早慧,以至过慧而夭折,可牧施主现在不是还活得好好的。”
陆酩的食指在杯盏边缘摩挲的动作微顿,抬起眼,看着释镜问:“若是女命呢?”
牧野和牧乔乃一母同胞的双生子,八字是一样的。
释镜眨眨眼:“施主,佛家弟子不算命。”
陆酩凉凉轻呵,不轻不重地威胁:“那看来你也不会算到自己的命终在何时了?”
“……”
释镜觉得脖子一凉,赶紧老老实实地开口道:“若是女命,则要比男命好一些,虽然也是坎坷,但所嫁的夫君乃紫微之命,虽然夫妻关系多争执,但至少能护得命主后半世无虞顺遂。”
释镜犹豫片刻,“另外的……再说出来小僧怕殿下怪罪,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陆酩道。
释镜认真地对上陆酩的目光,言简意赅四个字:“此乃后命。”
“……”
静室里,忽然安静了一瞬息。
直到牧野发出一声轻嗤:“那真是不怎么准了。”
牧乔已经和陆酩和离,没那个当皇后的命,也消受不起这个福分。
陆酩收回视线,转向牧野,直直地盯着她,幽沉深邃的眸子里辨不明情绪。
半晌。
他平静道:“未必。”
第 33 章
陆酩的一句“未必”令牧野的脸色一变:“你还没死心?”
陆酩只静静看她, 不置可否。
当着释镜的面,牧野不好与他争辩,沉默下来。
不多时, 空禅师父从外面进来,向陆酩赔礼道不是:“方才有事耽误, 望殿下赎罪。”
陆酩不再看牧野, 与空禅师父客气交谈。
听闻陆酩道明来由,空禅师父点头,转而看向正皱着眉思索的牧野。
空禅在一瞬一瞥中, 眼神闪过异色, 不过很快便被他敛下,感怀道:“牧将军身上的杀孽,并非一朝一夕的祈福可消去,若非牧将军一人入地狱, 也换不来这大霁百姓的太平日子。老衲定当竭尽所能, 日日为牧将军念经消业。”
陆酩:“有劳空禅师父。”
释镜站立于一旁, 惊讶抬起头,在大霁, 只有一位还活着的将军姓牧。
他重新打量起牧野, 着实没想到她竟然就是威名赫赫的牧野将军。
方才牧野并未表明过自己的身份, 陆酩也不曾透露, 空禅师父却在一瞬一瞥间, 尽知全貌。
释镜顿感羞愧, 觉得他方才那一番测命论命, 实在是班门弄斧, 卖弄学识,有违出家人的根本。
他们与空禅师父在静室内坐了一会儿后, 中午斋饭的时辰到了,于是与空禅师父别过。
青山寺的斋堂并不对香客开放,只有寺院里的弟子能来此用饭,因为今日太子到访,弟子们吃饭的时间往后推了推,等陆酩用完膳,才轮到他们。
斋堂里,饭菜都装在一个个木盆里,取一个钵,按需自取,不许浪费。
牧野天还未亮只喝了半碗女儿酥的解药,现在已经感觉到了疲累,就连胃口也不佳,随便装了些饭菜了事。
陆酩看她的钵里只装了一口两口的分量,眉心微蹙:“你就吃这么点?”
他不容分说,往她的钵里添了一大勺的米饭,牧野躲都没来得及躲。
陆酩还想再添些斋菜进她的钵里,牧野赶紧用手挡在钵上面:“我吃这些就够了。”
“等下会饿。”陆酩拿着木勺没有放下。
牧野:“饿了我再盛。”
陆酩“斋饭只准盛一次。”
牧野抬起头,目光与陆酩的眸子对上,忽然开口道:“殿下。”
“我这个人吧,不怎么喜欢吃着碗里的,还要看着锅里的。”
“……”闻言,陆酩听出了她话里有话,垂下眼,静静看她。
“希望殿下也一样。”牧野继续道,“殿下莫不是忘了,立春之后,殿下就要迎娶沈姑娘了吧。”
方才在静室里,他那一番引人误会的话,还是不要再说的好。
陆酩的眸色沉了下来,薄唇抿成一条线,缓缓道:“沈知薇只是侧妃。”
“沈知薇的性情温顺不争,就算是进了东宫,对你——”他顿了顿,改口说,“对牧乔也不会有利害影响。”
以牧乔的性子,当太子妃的时候,就被王皇后百般为难,各种挑刺,如何也讨不来王皇后的欢心,等到未来牧乔成了六宫之主,凭她的能力,实在难以应付整个后宫里的明枪暗箭。
陆酩对于牧乔在东宫里的处境从来是袖手旁观,他知道若是他掺和进去,反而会惹得皇后更是为难牧乔,不如再找一个耳聪目明,会左右逢源的进来,帮她分担。
这些事情,陆酩暗自筹谋,并没有告诉牧乔。
只是他没想到,牧乔在得知沈知薇要进东宫的消息后,就已经做了要与他和离的打算。
牧野听着陆酩在为沈知薇说话,夸她温顺不争。
她对沈知薇没有什么意见,只觉得陆酩这套冠冕堂皇的说辞虚伪。
“脏死了。”她一个没忍住,将心中所想吐了出来。
陆酩的眸色沉了下来,嗓音低凉:“你嫌孤脏?”
牧野:“我不嫌,但我替牧乔嫌。”
男人嘛都是一样,想要三妻四妾的时候,多的是理由。
陆酩的眸色越发冷了,“她有什么可嫌的,她在要嫁进东宫时,便应该知道,后宫里不可能只容她一个人。”
后宫里的女人,从来不是只为了君主的享乐,在政治上也有她们存在的作用。
就像是牧乔,一开始进宫时,不也是和皇家做了交换,用兵权换了他的太子妃位,未来的后位。
牧野:“男人三妻四妾对殿下来说是正常,可我们牧家,从来都是一夫一妻。”
牧家的男儿征战四方,过家门而不入,留下妻子独自承担家中一切事物和重担,早就已经亏欠妻儿许多,哪里还敢再抬小妾进门。
不准娶妾养外室,这一条规矩,是被牧青山写在了牧家祖训里的。
陆酩:“那是你们牧家的规矩,进了宫,就得按皇家的规矩来。”
牧野抬起头,不卑不亢:“牧乔姓牧,不姓陆,所以她不是已经选了与殿下和离吗?”
陆酩深深地凝着牧野,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他轻扯唇角,冷笑道:“既然她和你一样,是牧家人,要的是一夫一妻,那当初她选择嫁进东宫,看来是早就做好了要与孤和离的打算?”
不然牧乔怎么提和离的时候,提的那么干脆利落。
陆酩的声音低低沉沉,平静里语气里,含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凉意。
“她当这后宫,是想进就进,想走就走的,当孤是想玩就玩的?”玩了他三年,最后不惜用假死的方法诓骗他。
“牧、野。”陆酩咬着牙,从齿缝里捻磨着她的名字,“你真当孤治不了你们兄妹的罪?”
“……”牧野怔怔地望着陆酩,他的眼睛幽沉如深潭,平静的水面之下,蕴藏着一股令人莫名胆寒的危险气息。
她忽然无言以对,保不准牧乔在嫁进东宫时,还真是那么想的,看上了陆酩这一张脸,想着玩两年是两年……
不过这些事情,牧野已经没有办法再去问牧乔了,她也不知道牧乔云游四海,这会儿云游去了哪里。
因为在这一点上的犹豫不确定,牧野在气势上落了下风,又怕陆酩真的细究起来,更要翻天覆地把牧乔找出来,跟她算账。
“我饿了,快吃饭吧。”牧野呵呵干笑,语气故作轻松,然后抱着钵,落荒而逃,身后好似如芒在背。
她找了个位置落座没多久,耳畔传来缓缓的脚步声,牧野缩着脖子,专注于用饭,陆酩则在她的对面坐下。
牧野把脸埋进钵里更深,感受到了一束逼人的视线,如冰棱般透凉。
陆酩并未再出声,默默地用膳。
他用膳的速度不急不慢,就是吃一碗朴素的斋饭,也被他吃得像是在用山珍海味,举止优雅,动作慢条斯理。
牧野以前在军队里,行军的节奏紧凑,军情变幻莫测,给将士们吃饭的时间很短,久而久之,养成了吃饭很快的习惯,不到半刻钟,就能吃完一顿饭。
不过这段时间,牧野常常跟陆酩一起用膳,稍稍吃快些,喝汤或者咀嚼时发出点声响,陆酩就要用眼睛看她。
牧野我行我素惯了,并不在意他眼神里的不满,既然不满就别跟她一起吃饭啊,照样自顾自地吃她的。
后来陆酩好像也放弃了,不管她吸溜面条发出多大的声音,都面不改色,继续吃他的饭。
今天牧野却难得放慢了吃饭的速度,瞟一眼陆酩钵里的饭菜,见他快吃完了,才扒拉干净自己钵里全部的饭菜。
用膳完毕,使用过的饭钵要拿到井水边,将饭钵清洗干净,放回原处,因为是在佛门净地,一切事情都需要亲力亲为,不得假手于人。
当然这些规矩,对于陆酩那样的身份,是不需要遵守的。
牧野不想回头还让寺里的师父来洗,又或者是替牧乔心虚,她拿过陆酩的钵,放在了自己的钵上垒起,走出斋堂,去了外面的井边,将两个钵都洗干净了。
陆酩就只站在旁边看着,并不言语,那股沉默,让牧野直发毛。
离开斋堂,他们就要离开青山寺,离开时,他们一路无言,虽然来时,牧野和陆酩本来就没什么话可说,但气氛却要更加凝滞。
牧野在心里捉摸不出味儿来,怎么明明是陆酩朝三暮四,有了旧人还要新人,现在反倒成了她和牧乔的不是,好像是他们牧家骗婚似的。
就在她想着要怎么再去反驳刚才陆酩的话时,突然有一道男声从对面传来。
“这不是四弟吗——”
牧野顺着声音抬头看过去,只见在一处清幽的亭台里,站着两个男人,一前一后。
立于前方的男人是说话的那一位,一身绛紫色锦服,头戴金镶玉冠,腰间挂着鱼形玉佩,打扮雍容华贵,下巴削尖。
一双凤眸微微上挑,长相里带着明显的女气,尤其左眼眼尾处的一颗深色的泪痣,更加显得柔媚,眉目里映着桃花色。
牧野认出了眼前的男人,是当今二皇子陆晏。
陆晏乃梅妃所生,梅妃的出身低微,原是经商户之女,被微服私巡的承帝看中,带回了宫。
但因为梅妃的肚子争气,在王皇后和承帝的嫡长子夭折后,第一个诞下了皇子,之后便母凭子贵,晋升为梅妃。
陆酩看见了陆晏,微微蹙了蹙眉,淡淡道:“二皇兄。”
陆晏笑问:“四弟平日政务繁忙,前些日子不是刚刚陪皇后娘娘来过青山寺祈福,今日怎么有空又来一趟?”
“想来便来了。”陆酩的回答很轻慢,想来就来了,他的行程哪里需要跟你陆晏解释。
陆酩对于他这个二皇兄,向来不喜,尤其对他的那些癖好。
他的目光落向陆晏身后,发现站在他后面的竟是江骞行。
江骞行和他的目光对上,行了一个拱手礼,表情清淡,不卑不亢,还带着身为状元郎的傲气,不像其他朝臣,见到陆酩,恨不得立刻双手抱住他的腿来巴结。
陆酩的眸子不易察觉地暗了一瞬,似随意地问道:“朝中好不容易得一天休沐,江编修怎么也和二皇兄来这青山寺了?”
未等江骞行回答,陆晏勾起唇角,笑得颇有深意,率先道:“青山寺里头有个小和尚颇得本王心意,本王听闻江编修惊才绝绝,写得一手好诗词,特意请他来帮本王做诗几首,好讨那小和尚……”陆晏不再说下去,他的嗓音偏阴柔,话里话外引人遐想。
牧野早有耳闻,朝中二皇子放荡不羁,经常在奉镛的秦楼楚馆,勾栏瓦舍,尤其喜欢养小倌,据说在他的府邸,还专门建了一座小凤台,养着许多男宠。
陆晏的那些个放荡事迹,朝中大臣们听了,哪个都得连连摇头。
只不过没人在意一个庶出的皇长子,只当是茶余饭后的笑话谈资。
牧野虽然听说过陆晏的行事浪荡,但没有想到他那么浪荡,竟然连青山寺出家弟子的主意也敢打。
她越过陆晏看向他后头的江骞行。
江骞行静静立着,一袭青色长衫,好似君竹般清雅端正。
江骞行此时也正看着她,四目相对,牧野落进了他的眼睛里,琥珀般的淡色瞳仁,在阳光里显得更加透明,直直地盯住她,仿佛一面镜子,将她映了进去。
牧野微微一愣,望着这一双眸子,又一次想起了裴辞。
先生也是常常穿一身青衣,与他小院里的那片竹林融为一体。
这大概就是裴辞不喜入仕的原因吧,明明能作得一手好文章,却要受这些天生享有更高权力的纨绔制约,写些什么淫词烂曲。
在牧野打量江骞行时,陆晏的目光也落在了她的脸上。
牧野今日没想到会遇见其他人,陆酩也没有让她带面具,顶着一张她本来的脸。
陆晏的眸子挑了挑,肆无忌惮地在她脸上掠过,眼底闪过惊艳之色。
上次围猎,承帝没有指名要陆晏随行,他没有前往,自然也不曾见过牧野的本来面貌,不知她的身份。
可牧乔作为太子妃在宫中时,陆晏不可能没有见过,见到牧野与牧乔如此相像的一张脸,他却一丝奇怪也没有。
江骞行见过牧野未戴青铜獠牙面具的样子,此时却也一言不发。
陆酩将陆晏的表情看在眼里,拧了拧眉,往牧野前面侧了侧身,挡住了他颇为放肆的视线。
“如此二皇兄自便,孤还有事,先回了。”
“今日难得休沐,太子还能有什么事,有事也留到明日再说吧。”陆晏走到亭中的石桌旁坐下,石桌上摆着一张青玉棋盘,“我们好久没有对弈了,不如来下一局。”
陆酩虽然不喜陆晏,却也不好当着臣子的面,拂了他的面子。
他在陆晏对面坐下。
牧野虽然不想在青山寺待下去,但也不能这会儿先走,只能跟在陆酩后面,往亭子里去。
陆晏从棋盒里夹出一枚黑玉子,将落未落之时,动作忽然顿住,他抬起眼,笑起来,像一只筹谋的狡黠狐狸。
“光是下棋多没意思,要不要赌点什么?”
陆酩将手伸进棋盒,修长如玉的手指在其中拨弄,并不言语。
陆晏继续道:“前些日子,我有个朋友从南方回来,带了一张南方倭寇在洇城的布防图。”
闻言,陆酩拨弄白玉棋子的手指停下,掀起眼皮,凝着他。
牧野也跟着看向陆晏,布防图啊,有了布防图,向倭寇拿回丢失的城,便能容易许多,少折损将士。
陆晏见他们两人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笑意更深:“本王也不知这图是真是假,反正是花了重金买了下来。”
陆酩知道他既然说了出来,那布防图必然不假。
他缓缓开腔:“二皇兄想赌什么?”
陆晏:“若是我输了,那布防图便给你了。若是我赢了——”
他拖着长长尾音,顿了顿,目光瞥向站在一边的牧野,“你这小侍卫本王瞧着喜欢,就把她送给我吧。”
第 34 章
听到陆晏的话, 牧野怔了怔,见他的目光似笑非笑睨着她,牧野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他说的小侍卫,原来是指的她。
陆酩眯了眯眸子, 清泠泠的瞳仁无波无澜。
他沉默不语, 许久,开口道:“好。”
闻言,牧野扭过头, 瞪了一眼陆酩。
拿她当赌注, 经过她同意了吗?
陆酩仿佛没有看见似的,执起一枚白子,在指尖摩挲把玩。
陆晏却饶有趣味,将牧野瞪着陆酩的表情看清。
他从陆酩和牧野出现在亭前就已经注意到了牧野。
牧野虽然穿着一身男装, 但除非他陆晏是眼睛瞎了, 不然牧野的那一张脸, 分明是前太子妃。
不然的话,跟在陆酩身边的寻常侍卫, 哪里敢像她这样活现, 胆子大到竟然用眼睛去瞟主子。
陆晏忽然想起前日宫里传来的密报, 说是太子从宫外带了一个小太监进宫, 藏在东宫里, 竟跟小主子似的对待。
今日他见到陆酩身边跟着的牧野, 一下就联想到了那个小太监, 保不准就是密报里说的那位。
陆晏早知道前太子妃与太子和离, 回了燕北,如今再见, 却不知道他们这一对小夫妻在玩的什么把戏。
不过嘛。
陆晏直勾勾地锁在牧野的脸上,脑中闪过某一年宫宴上,太子妃端坐在陆酩身边,金钗步摇轻晃,在宫灯下映出五光十色的华彩,却不及她那一双清澈的眸子迷人,当真是美得不可方物。
陆酩见陆晏一双眼睛还在盯着牧野,眉心微不可见地蹙了蹙,他抿起唇角,骨节轻敲棋盘,不咸不淡道:“老二,该你落子了。”
陆晏终于收回他的目光,眼尾的笑意盈盈,似有深意地回望陆酩,将手里的黑玉棋子落在了棋盘正中央。
冬日的青山寺万物凋敝,在树梢间的枯叶随风落下。
牧野不懂围棋,只知道这局棋下了许久,大半的棋盘里已经被黑白相间的棋子填满。
从陆酩和陆晏两个人的神情上,她也看不出是谁占了优势,谁落了下风。
牧野在一边站久了,有些站不住,加之女儿酥的解药已经逐渐不管用了,她的腿忽然一软,整个人往前栽去,半边胳膊和手撑在了棋盘上,将满盘的棋子打乱,棋子噼里啪啦滚落到了地上。
江骞行和她并排站着在观棋,见到牧野摔倒,眸色一紧,反应很快地伸出手去拉住她的另一边手腕。
牧野懵了一瞬,没想到她这会儿突然没有力气了,双腿发软,倒在棋盘上时,想撑起身,腕处一软,撑不起来。
江骞行似乎察觉到她没办法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拉了起来。
牧野被江骞行扶起时,感受到他扣着她腕子的手,手指指腹温热,微微按压在她手腕内侧。
她觉得窘迫,低声对他道了一句谢。
陆晏挑了挑眉,望着棋盘上一片狼藉,轻笑道:“四弟,你这小侍卫也太弱不禁风了,这才站了多久,就站不住了,还把咱们好端端一局棋给搅浑了。”
牧野抬起头,又瞪了陆晏一下。
陆晏的唇角笑意渐浓,带刺的玩意儿,才有意思不是。
陆酩好似没有听见陆晏的揶揄,视线微垂,落在了江骞行扣住牧野的手腕上,他皱了皱眉。
就连牧野也觉得江骞行握住她手腕的时间有些长了,转动了一下手腕。
江骞行见她站稳,才松开手,眼里闪过复杂神色,转瞬即逝。
陆晏抵着一枚黑玉棋子,在棋盘上敲了敲,发出清脆声响。
陆酩终于从牧野的手腕处移开视线,重新看向陆晏。
陆晏单手撑着下巴,“这下怎么算呢?刚才我明明都要赢了的。”
陆晏这番话,在场的四个人里,也就只有牧野看不懂棋局,听他没脸没皮的胡咧咧。
以方才的局势,陆酩的棋路早已经把他逼到了穷途末路,若不是牧野把棋局毁了,不出三步,陆晏就要输了。
陆酩将棋盘上乱了的棋子拨到两边,重新一颗一颗棋子往棋盘上摆,漫不经心道:“复原便好了。”
陆晏一怔,才想起来,他这一位四皇弟,尊贵的太子殿下,自幼便聪颖异于常人,过目不忘,方才的棋局,他能一子不差的记下。
他伸手重新打乱了陆酩摆到一半的棋局,笑道:“算了算了,不必麻烦了,以我看不如就不论输赢,直接做交换吧。”
牧野一听,心里咯噔一下。
交换他个头!她又不是什么东西!
陆酩看了看牧野脸上不爽到极点的表情,睁着一双清明澄澈的眸子恼怒瞪他。
他的手在棋盒的边缘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好似真的在权衡,是布防图重要,还是牧野重要。
虽然牧野对于陆酩诸多不满,但比起陆晏用他那一双满是邪念的凤眼盯得她毛骨悚然,陆酩还是要正常许多。
加上她现在女儿酥还没有解,若是真到了陆晏手里,她反抗不了,不如杀了她来得痛快。
陆酩终于开口,淡淡道:“罢了,孤的人没有给出去的道理。”
他阖上棋盒,负手站起身,“这棋也下够了,天干物燥,二皇兄还是早些回吧。”
陆酩回头看一眼牧野,对她说:“走了。”
牧野松一口气,紧跟在他身后。
她的脚步虚浮,想走快却无力,又怕再摔了,只能慢吞吞地迈步。
陆酩走了两步后,见她落在后面,停下脚步,等到牧野走近他,直接伸出手,锢住她的腰,将她往自己身上靠住。
牧野愣了愣,下意识挣扎,没有挣脱开,陆酩的步子走得很快,她只能被他带着,往前踉跄。
陆晏望着他们的背影,脸上笑得更欢了,这还是他印象里那个高高在上,凛然端正的太子殿下吗?
这拉拉扯扯的样子,陆晏演戏演多了,自然轻易分得出什么是真,什么是假,眼前陆酩对他怀里的小侍卫,可不像是在做戏给他看。
待陆酩他们穿过拱门,消失在了尽头,古寺亭台重新恢复清幽。
陆晏缓缓收起了脸上玩世不恭的笑意,仿佛换了一个人,上挑的凤眼眯起,里头满是设防和算计。
“方才本王的说辞,太子会信吗?”
今日他与江骞行约在青山寺谋事,不想竟然撞见了太子。
陆晏深知陆酩性子多疑,被他看见自己与朝中臣子,尤其是承帝现在青睐有加的年轻臣子来往,免不了遭到陆酩猜忌,若被他盯上,以后的行动怕是诸多不便了。
因此,陆晏临时找了借口,以他平日里混不吝的形象,蒙混过关。
江骞行望着方才陆酩和牧野离开的地方,脸上面无表情,唯有衣袖里的手攥紧成拳。
许久。
他摇摇头,开口道:“今日将府上的东西清理干净,只留下布防图。”-
回宫的马车里,牧野明显感觉到了陆酩的情绪不佳,沉着一张脸,给她甩起了脸色。
陆酩从袖中取出一块素色帕子,拿起马车里桌上的茶壶,沾湿了帕子,抓起牧野的手腕,将她的衣服撩起,露出一截雪白纤细的腕子。
他用帕子在那截手腕上揉搓擦拭。
牧野想要抽回手,却被他死死攥住,她不解道:“你干什么。”
陆酩低头,擦着她的手腕,像是上面有令人难以忍受的污渍,凉凉道:“江骞行跟陆晏交往,可见多半是一路人,你还让他一直拉着手,不知道躲?”
经过反复地擦拭,直到她的整个手腕都变得透红起来。
终于陆酩放开她的手,又掐着她的下巴抬起,声音低沉不悦:“你这张脸,实在是太招摇,以后出门都给孤戴着面具。”
牧野仰着脸,和他对视,眼神疑惑,她平静地开口问:“殿下在恼什么?”
她实在想不明白。
“就算江骞行真的存了什么心思,冒犯我也好,怎么样也好,那也是我自己的事情,和殿下没有关系吧?”
她继续道:“都是男人,江骞行不过好意拉我一把,怎么就被殿下曲解成这样了,真当谁都跟陆晏似的,有养小哥儿的癖好。”
“再说了,若不是殿下出门前给我少喝了半碗药,我也不会摔了。”
更何况真正冒犯她的人,不是陆晏吗,也不见他和陆晏翻脸啊,这会儿倒是跟她甩起脸子来了,真是莫名其妙。
陆酩盯住她的眼睛,干净到几乎透明的瞳仁里,无波无澜,似完全不能理解他的恼怒,平静到令他心中越发郁结。
牧野感觉到陆酩掐着她下巴的手指用力,一阵压痛。
她蹙眉:“你弄疼我了。”
陆酩并未松手,依然只是凝着她,一言不发,漆黑如墨的眸子仿佛要将她吞食。
半晌,他缓缓开腔,语调冰凉:“趁孤还没有发火,闭上你的嘴。等你这破脑子想起来了,再听听你说的这些话。”
牧野:“……”
陆酩没有和她一起回宫,中途下了马车,牧野掀开车帘,注意到周围的影卫随他走了一半。
回宫以后,牧野也没喝上今日剩下的那半碗药,她也懒得张口去要,早早躺到了榻上睡觉,脑子里想着陆晏提到的布防图。
虽然南方的战事,朝廷自有派兵去剿寇,但牧野还是忍不住去思索,若是她的话,这场仗会怎么打。
牧野越想越亢奋,一直到了夜深,才昏昏睡去,到她入睡前,陆酩仍未归。
熟睡后,她又做了一个梦。
东宫里的皑皑白雪融化了,梧桐发了新芽,一片春意盎然的景象。
牧乔站在一张偌大的檀木桌前,穿着一件藕荷色的宫裙,梳着精致的盘发,凤钗的尾端缀着细细的流苏璎珞,微风顺着窗缝拂来,环佩玎珰。
她紧锁眉头,手里握着一支狼毫,像是不懂写字的稚儿,重重地落笔在素白宣纸上,墨迹瞬间氤氲,摊成一汪,连下面垫着纸也染上墨色。
牧乔有些恼了,将狼毫随意扔回桌上,写坏了的纸团成一团。
这时,书房的门从外面被人打开。
陆酩上朝回来,透过窗户看见牧乔在桌前练字,练了不到一刻钟,就没了耐心。
照她这么个练法,下个月王皇后检查,免不了又是一顿责难。
奉镛的王公贵族们向来喜欢附庸风雅,吟诗作对,就连后院闺阁里的女子们也常常起兴致组什么诗会,在后宫里,每逢佳节,这样的活动也少不了。
牧乔作为太子妃出席,代表是东宫的脸面,太子的脸面,皇后的脸面,自然不能露怯。
诗文上,陆酩还能提前帮她准备一首两首诗应付,但落笔却不能假手于人。
陆酩虽然知道燕北蛮荒,牧家尚武,大概养不出什么才情出众的女儿,但他属实没想到,牧乔是个连字都不会写的。
他走进书房,略显无奈道:“虽然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但身为太子妃,也不能那么文盲吧。”
说她是文盲,牧乔还挺不情愿。
“我怎么文盲了,我不是还认得字吗,不过是写不好罢了。”
牧野睡着的时候,意识到了自己是又在做梦了,她以旁观者的视角看到这一幕,虽然发不出声音,但无比赞同。
陆酩对牧乔的要求不要太高,军营里不知道多少字认不得几个的大老爷们,像牧乔这样的,放在军营里,已经算得上是才华横溢了。
陆酩对于牧乔的狡辩,并不搭理,他屏退了在书房里随侍的绿萝,重新展开一张宣纸,拿起被她扔下的狼毫,递至她面前。
“继续练。”
“……”
牧乔知道陆酩这是怕她丢了东宫的脸面,抿了抿唇,接过狼毫,继续练字。
她微垂头,正要下笔时,陆酩站到了她身后,贴着她极近,大掌拢住她的手,挤进她的手指间,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掰正她执笔的姿势。
感受到男人的体温,牧乔浑身僵硬,一动不敢动,像木偶娃娃般由他摆弄。
陆酩另一只手掌心抵在她的腰上,往前轻推,“站直了。”
牧乔站直了,藏在鬓发里的耳根热得滚烫,握笔的指尖微不可见地颤抖。
陆酩附在她的耳畔,声音幽沉带磁,低喃细语:“再练不对,就要罚了。”
牧乔的手忽然一软,狼毫啪嗒掉在案上,好不容易写好的一张字帖,又被墨迹沾染,毁了。
她抬起眼,和陆酩的目光对上,落进了一双如古井不见底的眸子里。
写坏的宣纸飘然落在地上。
牧乔身上的那一件藕荷色的宫裙也随之盖在了纸上,裙摆上绣着的西府海棠栩栩如生。
她的膝盖弯曲,搭在桌案边缘,深色紫檀木和象牙般雪白的肌肤相映衬,醒目刺眼。
两条匀称纤细的长腿赤露,悬在空中,她的脚背紧绷,如满弓的弦,如贝壳般精致圆润的脚趾渐渐变得绯红……!!!
牧野瞬间从梦里惊醒,浑身大汗淋漓,瞪大了眼睛。
她怎么又他妈梦见了这些玩意儿了!?
第 35 章
牧野醒来时, 天还是阴恻恻的,透过窗户上的明瓦,隐约能看见外头值守宫人点着的灯。
她浑身发热发烫, 从头皮一路麻到了脚底。
脑子里被那些挥之不去的画面填满,她越是努力不去想, 就越是清晰。
牧野从被子里伸出手, 攥成拳头,用力地敲了敲自己的脑门。
她对于床笫之欢并不了解,唯一一次, 还是中了合欢散, 和柳茵茵的那次。
就算是那次,牧野醒来后便什么也不记得了,偏偏怎么梦里一次次出现陆酩和牧乔——
好像她亲眼见过似的……
牧野再也不敢入睡了,睁着眼睛默念佛经, 一刻也不敢停下, 生怕一停下来, 那些缱绻的春色又一股脑地回来。
她念佛经一直念到了天亮,面如死灰。
绿萝估摸着她平时醒来的时辰, 端着早膳和今日女儿酥的解药进来, 她见牧野的脸色苍白, 问道:“将军昨晚没休息好?”
何止没休息好, 牧野简直像是被恶鬼追了一宿。
她甚至觉得, 以后的每一晚, 她都不敢闭眼了。
牧野用了膳, 喝了汤药, 等待身上力气恢复的功夫,余光瞥了眼里间, 陆酩的床榻干净整洁,帷帐未放下,还是昨天的模样。
自她住进了东宫,虽然睡的是陆酩的寝殿,但陆酩在寝殿里睡下的日子很少,不是在书房批阅奏折到天亮,就是外出不知道处理什么公务。
牧野才发现,他这表面风光,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还真不是谁都能当的。
陆酩还没当上皇帝,就要操皇帝的那份心,还得时刻小心他老子的忌惮,兄弟的暗算。
“太子殿下呢?”牧野问。
虽然夜里她梦见了些不干净的东西,实在不想这会儿去找陆酩,但她还是惦记着陆晏手里的布防图,得想办法让陆酩拿到。
“殿下在书房。”绿萝顿了顿,看一眼牧野,多说了两句,“昨夜殿下归得晚了,怕吵着您休息,便没有回寝殿。”
牧野听闻陆酩在书房,起身更衣,光顾着嫌弃那一身太监服了,没注意听绿萝的后半句。
她换了衣服,去了书房找陆酩,正巧撞见陆酩从里面打开门,穿堂风过,带来淡淡的檀木香,沉敛好闻。
牧野怔了怔,明明她做的梦只是梦,她却因着这檀木香气,将梦里的五感补全得更彻底了,他在动情时,随着体温升高,那一股淡淡檀木香愈发清晰,清晰的好像就是昨夜发生的事情。
她像是闻到了什么毒气,立刻屏住了呼吸,不敢再闻。
陆酩此时已经换上了朝服,明黄的衮服,衬得他面如冠玉,器宇轩昂,浑身透着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清泠气度。
然而在牧野的眼前,浮现的又是陆酩另一番模样——
她吓得赶紧甩了甩脑袋。
陆酩见她脸挤成一团,甩着脑袋,一副痛苦的模样,出声问道:“是想起什么了?”
牧野摇摇头:“没有,什么也没想起来。”
不光什么也没想起来,不该想的倒是一只潮虫似的,拼命往她脑袋里钻。
免得那条潮虫又跑出来,她赶紧说正事,“我来找殿下,是想知道二皇子手里的布防图,殿下打算如何处理?”
陆酩抬眸,看了一眼天色,再耽误下去,就要迟了早朝。
“布防图就在书房的桌上,你自己看。”
闻言,牧野一愣,还没反应过来,陆酩已经和她擦肩而过,沿着回廊走远了。
她的目光朝书房里头瞥了瞥,看见了那张紫檀木桌案。
在那张桌案上——
不行不行。
牧野用力眨了两下眼睛,挤走了就要浮现在眼前的景象。
她迈进书房,果然在桌上找到了摊开的布防图。
如此重要的军机密保,就被陆酩这么摊开着,摆在最显眼的位置,好像生怕别人看不见。
牧野在心里默默吐槽他的不谨慎,却忽略了在这东宫之中,除了陆酩,也就只有她能够畅通无阻地进入太子的书房。
这张布防图,昨日陆晏还说在他那里,怎么今日就到了陆酩手里,牧野没去深究,一心扑在布防图上。
她对着布防图看了许久,眉心不自觉地蹙起,陷入思索,经过分析之后,牧野判断这张布防图,大概是真的不虚。
并且若是布防图里的记录属实,南方倭寇在城里驻扎的兵力众多,要想剿灭倭寇,夺回城池,也许并非朝廷想象的那般容易。
牧野紧抿唇,食指抵在桌案上,来回轻敲。
终于,她将布防图里兵马的驻扎位置全部记下,将图卷起,拿在手里,左右看了看,想找一个可以收好布防图的地方。
陆酩的书房陈设简单,除了一张偌大的桌案,两排书架,还有摆了些字画装饰的博古架,便没有其他的陈设了。
牧野看了一圈,一望到底,哪里都不像能安全藏布防图的地方,除了博古架后头一个阖上的箱柜。
她走过去,打开箱柜,箱子里装的是一些衣物。
最面上的一件,是一条藕荷色的宫裙,裙面绣着淡粉色的西府海棠。
牧野盯着这条绣工精致繁复的宫裙,和梦里牧乔身上穿着的那件重叠。
她拿起宫裙,手掌在满开的海棠花上摩挲,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她和陆酩争执,陆酩拿来要她换上的宫裙,正是这一条。
若她梦里梦见的是真实发生的事情,这一条宫裙,真是牧乔的?
陆酩竟然想让她穿牧乔的衣服?!
意识到这一点,牧野突然感到毛骨悚然,她缓缓直起身,博古架上摆了一面六方铜镜,镜子里,她的脸和牧乔的有八九分相似。
……
难道说,陆酩是想把她当成牧乔的替身?
要是换成以前,牧野是想不到这一层的,但是昨日她刚遇见了陆晏,给她上了一课,让她想起,这世上,男人找哥儿,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按照陆酩的说辞,什么等她想起来,她就知道了,可先生明明都说了,她这三年,就是在燕北哪里没去,怎么可能会和陆酩有什么交集。
陆酩根本就是找了一个理由诓骗她,好困住她,把她留在宫里。
牧野早有耳闻,都说那种癖好有遗传,若是陆晏有那方面的癖好,保不准陆酩也有呢,只是他藏得不露声色罢了!
牧野这时回忆起昨日陆酩对她又是抓胳膊,又是掐下巴的,那时没有想太多,现在却是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他自己分明就是在对她动手动脚,还好意思说人家江骞行!
在这东宫里,牧野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决定立即去找陆酩对峙。
她推开书房,往宫外走,刚走没几步,绿萝便跟了上来,忙问道:“将军您要去哪?”
上次牧野离开东宫,在外面受了伤,东宫里的太监宫女全都被冠上了失职的罪名,通通罚了一顿,现在谁也不敢掉以轻心,把牧野再弄丢了。
藏匿在树里的沈仃也精神起来,瞪着眼睛观察牧野的一举一动。
牧野要跟陆酩对峙的事情,她不想让绿萝听见。
尤其她回忆起这段时间绿萝对她的态度,事事细致入微,又想起梦里,绿萝一直守在牧乔的身边,应该以前就是牧乔的婢女。
牧野还在别院里时,绿萝就喊她主子,若不是她听不习惯,纠正了好几遍,绿萝现在还会喊她主子。
绿萝敢这么称呼她,定然是受到了陆酩的默许,且对陆酩的企图心知肚明。
牧野看向绿萝,眼神冷了冷。
“去找陆酩。”
绿萝已经习惯了牧野心情好的时候喊殿下,和太子殿下吵架了就大逆不道地喊他陆酩。
反正太子殿下也从来没拿这件事情计较或怪罪,她也当作没听见牧野直呼殿下名讳,甚至松了一口气。
牧野去找殿下,总比她在宫里四处溜达乱跑,让他们省心。
绿萝抬头看了一眼天色,“这会儿殿下大概下朝了,应该在内阁处理政务,奴婢派人去确认之后,将军再去也不迟。”
牧野等不了,直接道:“不用,我自己去确认,你也不必跟着。”
闻言,绿萝面露难色:“将军……”
绿萝睁着一双楚楚可怜的眼睛。
牧野最经不住她来这一套,别过脸,依然冷着声音,“放心吧,我在东宫外就算出了事,也不会算在你头上。”
陆酩要找也是找影卫。
树上晃下两片干枯的落叶,沈仃无声地表达着他的不满。
绿萝咬了咬嘴唇:“将军,奴婢不是因为怕被责罚……”
以前牧乔还是太子妃的时候,每次出东宫,不是碰见这个娘娘就是那个公主,总有事找上来,以至于到后来,牧乔能不出东宫便不出。
牧野要是出去也遇到麻烦,绿萝想若是她跟着的话,还能替牧野解围。
不过牧野的态度坚决,就是不让绿萝跟着,没有办法,绿萝只能让她戴上面具,不安地看着她离开了东宫。
沈仃隐匿在暗处,跟了上去。
牧野在宫里穿行过几次,她的方向感很好,已经在脑子里构建出了整个皇宫的地图,即使她没去过的地方,也仿佛像来过似的,知道会通往哪里。
她很顺利地离开后宫,到了前朝。
内阁位于太极殿外的东门。
牧野沿着偏道走,前面是两位穿着官服的大人,闲庭信步,讲话的声音传到了后头。
“昨夜燕王府失窃,还起了好大的火,小凤台被烧得一干二净。”
“呵——燕王殿下得多伤心啊,他养在小凤台里的那些哥儿们都还好着吗?”
“有两个哥儿烧坏了脸,被燕王送出了府。”
闻言,大臣唏嘘:“这奉镛城里,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把主意打到燕王头上?”
虽说燕王陆晏在宫里不是最受承帝器重的皇子,但敢动到王府的头上,那打的是皇家的脸面,是和整个皇家作对。
除非——
问出这个问题的大臣反应过来,抬头和同僚对视,瞬间了然,这恐怕又是皇家的家事。
他的同僚开口道:“刑部今日抓到了凶手,说是南方逃窜来的流民。”
牧野听他们的对话,明白了陆酩手里的布防图是从何而来,他倒是简单粗暴,直接明抢了。
虽然她现在恨不得把陆酩撕了,但陆晏手里拿着布防图不交出来,延误军情,本就不该,抢得好。
牧野光顾着听墙根,没注意到她跟着两个大臣走错了路,去了翰林院的方向。
沈仃为了提醒她,朝她丢了一颗小石子儿,打在她的膝盖上,不疼不痒。
牧野抬起头,左右张望,才发现自己走错了路,她转过身,刚要原路返回,忽然发现离她不远的藏书阁里走出一个身形熟悉的男人。
她下意识朝他看过去,目光和他不期而遇。
江骞行微怔,很快脸上的表情恢复如常,视线似不经意的朝一旁的树上瞥了一下,而后对她命令道:“你跟我来,将藏书阁三楼的古籍搬走。”声线低哑徐徐。
看样子江骞行是把她当作了在前朝当值的太监,毕竟今日她戴了面具。
牧野不想多解释惹麻烦,低着头跟在江骞行的后面,进了藏书阁。
沈仃见牧野消失在了藏书阁,一个闪身,跃到了藏书阁的屋檐上,等他揭开瓦,望着一层层盘旋向上的楼梯和一排排书架,一时找不到牧野的人。
牧野随江骞行上了藏书阁二楼,一路走到深处,空气里散发出淡淡的陈腐旧书味,光线也越来越昏暗。
走到尽头,江骞行顿住脚步,回过身盯着牧野,忽然他抬起手,捂住了她的口鼻,将她往两排书架交错的角落里拖。
牧野瞪大眼睛,双手扒住江骞行的手挣扎。
江骞行的手臂死死锢住她的腰,将她压在了书架里,隐藏住踪迹,在她耳畔压低声音道:“嘘,小野——”
闻声,牧野停止了挣扎。
这个世上会这么喊她的人,除了阿翁,就只剩下裴辞了。
她眨了眨眼睛,不可置信,呜咽着:“先生?!”
第 36 章
裴辞扣动书架上的某一处机关, 两旁书架忽然移动,将他们一齐包容进去,开辟出一片闭塞幽暗处, 将两人遮蔽得密不透风。
幽暗的密室里,空气中散发出一股奇异香味。
牧野还未来得及反应, 眼皮忽然变得很沉, 下一息便失去了意识,整个人瘫软下去,身体紧紧贴在了裴辞身上。
见牧野安静下来, 裴辞松开捂住她嘴的手, 掌心里还残留着她的鼻息,温热微湿,他垂下的手虚拢了拢。
裴辞握住牧野的左手,将她的衣袖撩起, 冷白修长的手指搭在她的腕上, 将牧野的手腕衬得纤细极了。
他的脉把了许久, 琥珀色的瞳眸越陷越深,指腹摁进牧野的骨肉里。
果然, 牧野身上中的是女儿酥。
裴辞博览古籍, 精通医理, 对女儿酥的来历再清楚不过。
他每日在上朝时, 看着立在最前方的陆酩, 脑中也一直在想, 牧野在陆酩身边这段时日, 陆酩会对她做些什么。
裴辞的眼底晦暗得如不见天日的黑夜, 他的手移至牧野的衣襟处。
衣襟包裹着她的一截脖颈,深处的雪白肌肤若隐若现。
裴辞缓慢地解开她右侧胸前的盘扣, 露出里面素白里衣。
他的手指拨开里衣,一寸一寸地往下。
忽然,裴辞的目光落在了牧野的肩上。
上次牧野被蓉嫔害得从假山上摔下来,肩背的淤青尚未好,反而随着时间推移,淤青的颜色越来越浓重,看起来醒目刺眼。
裴辞的手指在那淤青处轻轻拂过,指尖冰凉。
牧野沉睡着,无意识地微弱瑟缩了一下。
裴辞的动作顿住。
他凝着牧野的睡颜,掌心抚上她的侧脸,声音低哑徐徐:“我既想你忘记他,又很想你。”
若是牧乔,何至于被欺辱成这样,可若是牧乔……便不能忘了陆酩了。
裴辞将怀里的人锢得更紧了,近乎深入骨髓。
这时,屋檐上传来窸窣脚步声。
裴辞的眼底闪过一瞬的杀意,终于松开了牧野,将她的衣服穿齐,系上盘扣,最后手在她的鼻翼下晃过。
牧野悠悠转醒,她的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并不记得方才自己昏迷过短暂的时间。
但身后先生的体温传来,真实可感。
牧野急切地张口,她有太多的话想要对裴辞说。
“不要说话,不要问,听我说。”裴辞覆在她的耳畔,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侧脸,声线明明温润,却携着令人难以反抗的意味。
裴辞从袖里拿出一个小瓷瓶,掰开牧野的手,指腹蹭着她的手心,将药给她。
“这是你身上……的解药。”
他的薄唇抿了抿,不愿意将女儿酥这三个字讲出口。
裴辞取下发冠里装饰的木簪,乌木色的簪子,雕刻了云纹样式。
他的食指抵在发簪的尖端,用力按了按,一阵刺痛,令他沉下思绪,不去想那女儿酥。
裴辞将木簪一并给了牧野。
“这木簪你知道怎么用的,我教过你,必要的时候,可以用来对付陆酩。”
牧野握着瓷瓶和木簪,震惊地望向裴辞。
裴辞的木簪里暗藏玄机,云纹交错间有一个如发丝般微细的机关,寻常人只凭肉眼是找不出来的,扣下机关,木簪尖端会射出带着剧毒的银针,一旦碰到肌肤,毒便能侵入,在很短的时间内使人毙命,绝无生还的可能。
牧野不确定裴辞知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他这是在帮她谋害储君?
虽然她的确存了要杀陆酩的心,气头上来的时候,怒急攻心,也在陆酩面前放过诸如此类的大不逆言论。
可陆酩到底是太子,是储君,如果她真的杀了陆酩,那便是谋害储君,论罪当诛九族,不仅牵连到阿翁,还会使牧家的代代功勋在瞬间化为乌有,她以后死了,也没脸见列祖列宗。
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情,虽然动动嘴动动脑很痛快,但真要那么做了,牧野却不得不犹豫。
牧野没想到,连她都明白的道理,裴辞应该比她想得更清楚,更冷静才是,以前她做事冲动,先生便总是劝她的那一个。
怎么现在他不出言劝她忍耐,反而却给她递来了一把刀。
裴辞的表情隐匿在阴影里,看不明情绪,唯有一双眸子在阴暗里有如夜晚的湖水般,闪着温和的华光,静静和她对视。
他平静道:“别怕,无论什么后果,我来处理。”
“……”
牧野望着他的眼睛,多年以来对裴辞的信任,让她相信,既然他说能处理,那就一定能。
牧野方才的那些后顾之忧,忽然就消了大半。
杀了陆酩是吗……
牧野陷入思忖,身上因中了女儿酥而软弱无力的感觉时刻提醒着她,这段时日受到的屈辱。
陆酩的确该死!
牧野咬着牙,握紧了手里的乌木簪,对裴辞说:“我知道了。”
他们两三句话的功夫,藏书阁的屋顶传来微弱的砖瓦移动的声音。
沈仃已经找到了他们所在的位置。
牧野和裴辞对视一眼,从暗格里出去。
裴辞向后退步,与她拉远了距离,走出被两排书架遮挡住的视线盲区。
裴辞语气平常道:“你将架子上的诗集搬到西北角,搬的时候小心些,这沟沟坎坎里可藏着老鼠。”
牧野虽然还站在沈仃看不见的地方,但她没有立刻去吃裴辞给的解药。
每隔半月,就会有太医来为她诊脉,开药,算算日子,这两日便又要来了,她现在还不能吃这个解药,至少要等太医诊治之后再吃,不然留给她计划逃跑的时间太紧张了。
牧野将瓷瓶和乌木簪藏进袖中,垂下眼,裴辞让她搬的诗集只有七八册,垒在一起都不过她胸前,以她现在的力气,刚刚好能搬动。
幸好只是诗集,不是什么太沉的史籍。
她按照裴辞的指令,搬完诗籍,便离开了藏书阁,裴辞留在阁内,拿起一本诗集在看,没有管她的来去,态度漫不经心,将她当成宫里随意使唤的小太监,并不放在眼里。
牧野走出藏书阁,手还在微微颤抖,抑制不住内心激动的情绪。
这些时日,她在沙漠踽踽独行,孤立无援,却在出乎意料的时刻,等来了援助她的人。
虽然牧野有许多问题想要问裴辞,为什么他会换了身份、换了模样,成了朝廷里炙手可热的新秀,又为什么会和陆晏来往。
以牧野对裴辞的了解,他进到朝廷之中,肯定不是为了什么功名利禄那么简单。
因为遇到了裴辞的缘故,牧野心绪不宁,就连要去找陆酩对峙的那一股气劲儿也散了大半,忽然就不想跟陆酩吵了。
她不需要去探究陆酩把她困在宫里,究竟是不是为了给牧乔当替身,又或者想要以她来逼牧乔现身。
与其和陆酩大吵一架,让他生起戒备,不如维持现状,等她吃了那破女儿酥的解药,区区一个皇宫,哪里还能困得住她-
沈仃藏在树里,盯着牧野的背影,皱皱眉,觉得有些奇怪。
刚刚牧野还阴沉一张脸,急着要去内阁找殿下呢,怎么这会儿又转道往回走了?
他转过头,又看了眼身后的藏书阁。
牧野从翰林院的方向往回走,走到一半,不曾想迎面和陆酩碰上了。
长长的宫道里,陆酩穿着一身醒目的杏黄朝服,突然一阵风吹过,将他的衣摆掀起,举手投足里,透着与生俱来的威压。
他眯了眯眸子,漆黑幽沉的瞳仁凝住她。
牧野被他的目光攫住时,视线向下一瞥,躲开了他的直视。
然而,很快她反应过来,故作淡定地重新抬起眼,和陆酩对视上。
不过,她没有注意到,陆酩在她的视线偏移的瞬间,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心,将她眼神里的回避看在了眼里。
“这么急找孤什么事?”他淡声问。
牧野出门后,绿萝另外派了人去内阁找陆酩,她派去的人都内阁了,也不见牧野来。
陆酩怕她路上又碰到什么事了,这才出来找她。
牧野抿抿唇,有一息的停顿,而后回答道:“我看了殿下留在书房里的布防图,有一些顾虑想和殿下说。”
闻言,陆酩垂眸,盯着她审视了半晌,开口道:“那走吧,回去说。”
牧野轻轻“嗯”了一声,跟在他后头,一起往东宫回。
陆酩的步子微慢了慢,让她和自己并肩走,他的余光睨了一眼牧野走来的方向。
“怎么你还去了翰林院?”
牧野的脚步一顿,脸色如常,知道她和裴辞的接触,就算她不说,回头沈仃也会报告给陆酩,于是索性自己坦白道:“我走错了路,遇到江骞行,他以为我是藏经阁当值的太监,让我帮忙在藏经阁里搬了会儿书。”
闻言,陆酩停下来,侧眸深深看她,眉眼里升起隐隐的不悦。
牧野没忘记昨日他在马车里阴阳怪气的那些话,抬起头道:“我出门时带面具了。”言下之意是还想要她怎么样。
陆酩盯着她的脸,伸手掐住她的脸颊,扯了扯,语气嫌弃道:“好丑。”
牧野:“……”
她没忍住朝他翻了个白眼,这一整张平凡的脸里,唯有这一双眼睛澄澈无比。
回到东宫,牧野发现院子里站着一个影卫,见到他们,朝陆酩行礼,随后看了牧野一眼,紧闭着嘴,一副有事汇报,但要牧野回避的样子。
陆酩对牧野道:“你先去书房。”
牧野耸耸肩,转身径直进了书房,还顺手把门给关上了。
沈凌见牧野离开,才跪地抱手,向陆酩汇报道:“属下近日盯着江骞行,并未发现异动,除了……”
他顿了顿,继续道:“方才江骞行和牧将军在藏书阁中,属下看见他递给牧将军了一件东西。”
沈凌是影卫之中轻功最好的,雁过无痕,即使如此,他发现江骞行的警惕性很高,所以暗中监视他时,一般离得距离较远。
在沈仃磨磨唧唧翻藏书阁的瓦片时,沈凌已经在藏书阁最高处,虽然因为离得远,他听不见江骞行和牧野的对话,却也看清了他们的一举一动。
沈凌犹豫片刻,最后将他看见的,一五一十地进行了更为详细的汇报:“江骞行搂着牧将军的腰,将她抱住,两个人拉拉扯扯了好一番……”
陆酩的脸色在听见沈仃汇报说江骞行给了牧野一件东西时,就已经沉了下来。
随着沈凌汇报的细节展开,他的脸色已经沉得不能再沉,如密布的阴云,仿佛狂风骤雨随时要爆发。
第 37 章
牧野坐在桌案前, 摊开布防图。
没过多久,陆酩从外面进来,修长的身影挡住了外面的光线, 将他的脸庞隐匿在阴影里。
牧野听见动静,抬头看了他一眼, 没在意, 很快收回视线,继续看布防图。
陆酩走进书房,负手在身后, 向上轻轻抬了抬, 书房外的左右侍卫见状,垂下眼,将书房的门关上后,屏退到了五丈之外。
书房门关闭时, 发出悠长的咯吱声, 随后将书房里和外面隔绝开来, 里面安静无声,如一个未知的无底暗洞。
沈凌望着太子殿下消失在书房里的背影, 想起方才殿下的脸色, 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沈仃猫在树里, 见好久不见的沈凌回来, 等到他和殿下汇报完工作, 朝他挥挥手。
沈凌一跃上树。
沈仃问:“凌哥, 你这段时间出什么任务去啦?好久没见着你了。”
虽然沈仃知道他们影卫之间的任务是互相保密的, 但他和沈凌关系好, 能透露的,沈凌也会告诉他一星半点。
沈凌只“嗯”了一声, 没回答。
沈仃看他一眼,知道是一点儿都不能透露的任务了,识趣地不再问,再问按照影卫的规矩,就该要去领罚了。
“歇够了吗?”沈凌单脚立在一根细细的树枝上,稳稳当当,看着躺在树冠里优哉游哉的沈仃。
沈仃一怔。
沈凌:“歇够了就去领罚。”
“……”沈仃觉得冤,“怎么就要领罚,我不是什么也没问出来吗?”
沈凌:“殿下口令,罚的是你失责,监视目标不力。”
沈仃一脸迷茫,他怎么监视不力了,今天牧野在他眼皮子底下也没出什么幺蛾子啊?
沈凌默默看他,觉得确实是该罚,让牧野在视线里消失了那么久,还无知无觉的。
“藏书阁。”沈凌只提醒到这里。
“……”沈仃眨了眨眼,愣了一瞬后,恍然大悟,沈凌这么说,一定是因为牧野在藏书阁里做了什么事,躲过了他的监视。
他跟在沈凌后面,哭丧着脸,“老大,要不你跟殿下说说,给我换一个任务吧。”这才不到一个月,他就因为牧野,领了两次罚了,体罚事小,反正他皮糙肉厚,再这么下去,他的俸禄都要扣没了。
还不如派他去干些带血的活儿呢,虽然脏了点累了点,但人头拿到手里就完事儿了,哪像跟着牧野,不可控因素也太多了。
原本沈仃还以为监视牧野,跟监视太子妃差不多呢。
比起牧野,牧乔可太给他省事儿了,那三年他不知过得多轻松。不过这兄妹俩,长得也太像了,好几次他都有些恍惚,把牧野错认成了牧乔。
沈凌懒得搭理他,带着沈仃离开院子时,余光最后瞥了一眼紧闭门的书房。
所有的太监宫女和侍卫,都退到了院外,只有绿萝守在离殿最近的位置-
牧野的食指在布防图上来回移动,听见陆酩缓缓走近的脚步声,直到站在她身后。
她手指停在布防图的某一处,回过的头,刚想和他说些什么,陆酩凝着她,冷不丁开腔:“江骞行给你什么东西了?”
闻言,牧野怔在那里,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是一惊,陆酩是怎么知道的?明明她很确定先生给她解药时,沈仃并没有发现。
“什么东西?”她抉择之后,决定先装傻。
显然,陆酩没有什么耐心,声音低低凉凉道:“要么自己拿出来,要么衣服脱了搜身。”
“……”
牧野咯噔一下,明白陆酩这不是在诈她,而是已经知道了她和裴辞在藏书阁里做了什么。
她不得不佩服,陆酩的眼线真是无处不在,竟然能让他们毫无察觉。
陆酩高高站着,睨着她,脸色沉沉,浑身上下散发出逼人的压迫感。
“不动?”他冷声道。
“……”
识时务者为俊杰。
牧野不想跟他硬碰硬,食指轻轻颤了颤,而后从袖子里摸到了装着解药的小瓷瓶,她的指尖在瓷瓶上摩挲一瞬,最后移开,将那一支乌木簪拿了出来。
陆酩的目光落到她掌心里的乌木簪,清泠泠的眸子眯起,回忆起昨日在青山寺时,江骞行头上插着的便是这一根簪。
在死寂的室内,陆酩发出一声冷笑。
“江骞行的口味,可真够特别的,看上你这么一个小太监?是想要以簪定情?恶不恶心。”
“……”
牧野受不了他冷嘲热讽地曲解裴辞,还把她和裴辞的关系说得那么恶心,索性和他撕破了脸。
“你说江骞行恶心,你自己就不恶心了?”
她站起身,推开陆酩,走到博古架边,掀开箱柜,从里面扯出那条藕荷色宫裙,扔到了桌上。
“你先前想让我换的宫裙,是牧乔穿过的吧。”牧野伸手扯下自己脸上的面具,仰起头,“怎么,看着我这张脸,能让你想起牧乔?”
“江骞行碰一下我,送我一根木簪,你就受不了了,你自己是什么心思自己不清楚?是想把我当成牧乔的替身?”
陆酩的目光凝着她,如稠墨的瞳仁幽沉可怕。
许久。
他竟“嗯”了一声,承认得直接彻底,“你当她的替身,让孤满意了,孤便不动江骞行。”
牧野:“……”
陆酩缓缓开腔道:“不然,他今晚就得死。”
牧野瞪大眼睛:“你敢!无故谋害臣子,你也不怕被言官们口诛笔伐!”
陆酩轻扯唇角:“孤连威名赫赫的牧将军都敢圈在宫中,不过一个江骞行,有何不敢?”
“更何况,真的是无故吗?”陆酩幽幽地问。
他掰开牧野的手,夺走木簪,指腹在木簪的云纹出摩挲,很快找到了机关处,按了下去,一根银针从木簪的尖端射了出去,直直地竖着扎进了他们面前的桌案上。
陆酩将木簪扔到桌上,嫌脏地拿出帕子,擦了擦手,然后将帕子也一并丢到了桌旁。
牧野不知道陆酩是怎么那么快找出木簪里的机关的,仿佛对木簪的设计极为熟悉,早就清楚了一般。
陆酩看她的眼神冰冷:“江骞行给你这根木簪,是想用来谋害孤?”
“不过一根银针,又扎不死人。”牧野强撑着嘴硬。
“扎不死人?”陆酩冷哼。
“绿萝!进来。”他扬声道。
绿萝小心翼翼地推开书房门,低垂眉眼问:“殿下有何吩咐?”
陆酩:“把案上的银针拿起来。”
绿萝:“是。”
银针上的毒,叫不知名,因为只要皮肤碰上一丁点儿,就必死无疑,死了也查不出毒的来源,也就没有起名的必要。
牧野拦住绿萝,拿起陆酩丢在桌案上的帕子,包裹住银针,直接扔进了一旁的炭盆里。
炭火立刻缠绕上来,将帕子烧成斑驳块状,银针也成了黑色。
空气里散发出浓烈的异味和烧焦味。
陆酩看向她,眼神讥讽。
牧野抿着唇,一言不发,和他冷冷地对视。
绿萝微愣,不明所以,一时停在原地,陆酩摆手,让她退下。
绿萝虽疑惑,但也感觉到了书房里僵持的气氛,冷得仿佛能凝成冰。
她偷偷地看了一眼牧野,面露出担忧之色,但迟疑一瞬,最终还是默默地退出了书房。
陆酩在太师椅上坐下,手掌按在桌前,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点,缓缓开口道:“你觉得谋害储君的罪名,江骞行背不背得起?”
“……”牧野握紧了拳头,“你想怎么样。”
“孤说过了。”陆酩拖着长长尾音道。
他的视线微垂,落于那件华丽繁复的宫裙上。
陆酩平静道:“你是自己动手换,还是孤来帮你换。”
牧野: “……”
书房内的气氛凝滞。
许久。
牧野抓起那件宫裙,白皙的手背上青筋凸起,天知道她此时有多忍耐。
她拿着宫裙,往博古架后面走。
陆酩眯了眯眼,眸色越发幽深了,她竟然可以为了一个江骞行做到这样的地步。
“上哪儿去。”陆酩沉声道,“就在这里换,当着孤的面换。”
“……”
牧野攥紧了宫裙,咬牙道:“陆酩,你别太过分!”
陆酩静静看她,漆黑一团的眸子深不见底,他的食指骨节轻轻敲了敲桌案,叩击声在死寂的书房里显得急促,表达出了他此时的耐心有限。
牧野的脸涨得通红。
她艰难地抬起手,解开身上的外衣,随着衣服的落地,好像她的尊严也被随之剥离。
宫裙的设计繁复,她转过身,背对着陆酩,穿了许久没有穿上。
陆酩盯着她的背影,目不转睛。
终于,他站起来,走到牧野身后,绕过她,将她合围在身前,伸手替她系上腰间的绸带。
牧野僵在原地,一动不动,望着地上陆酩的影子。
她穿上这身宫裙以后,仿佛连身形也矮了几分,陆酩的阴影将她笼罩,她变得像一只雀儿般渺小,被困在一座雀笼中。
陆酩掰着她的肩膀,让她转过身来。
牧野仰起下巴,瞪着一双微微泛红的眼睛,直直地怒视他。
陆酩将她从上到下,一寸一寸地看过去,最后掐住她的下巴,往下压了压。
牧乔不会用这样的眼神,这样的视角斜睨他。
牧野被他强迫着,低下头,垂着眼,她的牙齿止不住打颤,呼吸又深又长,才能勉强抑制住心底那股恨意。
……-
寝殿漆黑,寂静无声,今夜似乎格外的冷,火盆里的炭发出微弱的橙光,将熄未熄。
牧野躺在榻上,久久没有闭眼,直直盯着里间,陆酩睡在床榻上,没有放下帷帐。
压抑的屈辱在夜色包裹下变得越发清晰,她握紧了拳头,手伸到枕下,摸到了她的匕首。
也不知道陆酩是心大还是知道她身上还有女儿酥的缘故,夜里对她并不设防,由她随身带着匕首和暗器。
匕首发出泠泠的寒光。
她赤着脚踩在地上,地面的凉意从她的脚底浸透进来,一路凉到了头顶心。
牧野一步一步,静悄悄地往里间走。
陆酩躺在床榻上,睡姿端正,眉眼凛然。
牧野爬上榻,跨过陆酩,坐在他的身上,藕荷色的罗裙散开,好似一朵莲花绽开。
她的乌发披散,如绸缎顺滑,发丝垂落在陆酩的手背上。
她的动作很慢,每到夜里,她全身都是发软的,没有力气。
陆酩好像睡得很沉,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牧野双手握住匕首,高高举起,对准陆酩的心口。
“想杀我?”陆酩忽然出声,在寂静的空间里,格外清晰。
他依然阖着目,即使匕首已经抵在了他的胸前,面色却波澜不惊,双手攀在她的腰上,收紧。
牧野的双手颤抖,刀尖刺破了他的里衣,雪白的里衣,氤氲出如梅花般大小的血渍。
陆酩缓缓睁开眼,迎着清冷的月光,露出他那一双比月色还要凉的眸子。
“你杀了我,江骞行也活不成了。”他淡淡道。
牧野握紧了匕首,指尖泛白,恨他恨的牙痒。
陆酩静静看她,不咸不淡道:“你试试。”
牧野的眼眶通红,死死地盯着他,真想就这样一刀扎进陆酩的心口,将她今日所受的屈辱还给他。
但她不能害了先生。
牧野浑身发抖,匕首没有再往下扎,悬在离他的胸口相距毫厘的位置。
陆酩抬起手,轻松地卸掉了她的匕首,大掌抵在她的后背,将她抱进怀里禁锢住。
牧野无力反抗,埋进了他的颈窝,张嘴狠狠咬了下去,口腔里瞬间蔓延出浓重的血腥味。
陆酩不躲不闪,由着她像是愤怒的野兽般撕咬。
牧野听见耳畔传来陆酩低哑沉沉的声音,温热的呼吸潮湿——
“记住,以后你就是牧乔。”
第 38 章
牧野被陆酩抱在怀里, 她的脸贴在男人的胸前,问着空气里淡淡的血腥气,夹杂着檀香沉敛的味道。
牧野死死咬着牙, 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栗,每一次颤栗, 都包含着对陆酩深入骨髓的恨意。
牧野挣扎着想要离开他, 陆酩禁锢着她,不肯放。
牧野睁着眼睛,听见他心脏的跳动, 缓慢的呼吸, 直到夜半她实在撑不住,睡了过去。
翌日,牧野醒来时,陆酩已经不在了, 窗外天色透亮。
她用手腕艰难撑起身体, 哑着嗓子, 出声唤:“绿萝——”
听见她的唤,绿萝很快推门进来, 端着早膳和解药。
牧野盯着红漆盘里的药碗, 冒出热气, 升起一阵厌烦。
这段时间, 喝药喝得她觉得自己成了药罐子, 早上一碗, 晚上一碗。
陆酩用这两碗药, 把她控制得死死的。
绿萝看见她身上穿着的女装, 面色如常,没有透露出一丝惊讶的神色, 柔声细语道:“今日会有太医来复诊,一会将军躺在里间,露出一只手就行。”
牧野轻哼一声,讥讽道:“你还叫我将军,不该叫我娘娘?”
绿萝一愣,望着她,忙低头改口道:“娘娘。”
牧野:“……”
她在心里骂了一句脏话,这一声娘娘,把她头皮都喊麻了。
“别叫我娘娘,谁是你娘娘。”
绿萝迷茫地眨了眨眼睛,自从她的娘娘变成了将军以后,脾性真是越来越难以琢磨了。
她点点头:“是,将军。”
牧野一口将药喝尽。
“更衣吧。”她已经受不了身上这件宫裙了,想要立刻脱下来。
绿萝将漆盘放到一旁的矮桌上,去取衣物,回来时,手里捧着两套裙装。
“将军,你想要换哪一件?”
“……”牧野拧眉,“我自己的衣服呢?”
绿萝垂下眼:“殿下吩咐,以后你就穿以前娘娘穿的衣服……”
牧野经过昨晚,愤怒和屈辱已经发泄够了,现在累了,她平静道:“那我不换了,就这样吧。”
她重新躺回榻里,不准备踏出陆酩的寝殿一步,不想被人看见。
巳时,王太医前来看诊。
绿萝将榻上的帷幔一层层放下来,将牧野挡在里面,只能透出一个模糊的身影。
一切收拾妥当后,才请王太医进入。
牧野伸出手,绿萝在她的手腕上盖了一张帕子,让太医隔着帕子诊脉。
牧野的唇角勾起一抹极尽嘲讽的弧度,陆酩还真是把她当女人了。
藏着掖着,连看诊也要避讳太医的肢体接触。
王太医诊脉完,出声问:“近日头疼还厉害吗?”
“嗯。”牧野淡淡道。
甚至比以往要疼更严重,她偷偷试过夜里不喝缓解头疼的药,结果半个时辰都坚持不住。
王太医沉思片刻,提笔开了新方子,绿萝送他离开。
在东宫看完诊,王太医还要去太子殿下那边复命。
牧野隔着帷帐,听见一沉一轻的两道脚步声离开。
她的眸色微沉,垂下眼,看着摊开的掌心,小瓷瓶被她的手心捂得滚烫。
牧野拨开瓶盖,倾倒,瓷瓶里滚出一颗暗红色药丸。
她捏起药丸,放进嘴里,用牙齿咬碎,生吞了下去。
苦涩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一直苦到了嗓子眼里。
帷帐放下后,床榻里的气息拢聚,那一抹檀香味,不断在牧野的神经上厮磨,她的瞳孔里升起难以掩饰的杀意-
晚膳是牧野一个人吃的,陆酩没有回来,幸好他没有回来,不然牧野怕她一个忍不住,把整桌菜都掀到他脸上去。
饭后,绿萝照例端了药汤上来,牧野闻到一股浓烈的草药味,汤药的颜色也比以往的要更加浓黑,她微微皱眉,“太医换方子了?”
绿萝回道:“嗯,这是新开的方子,多添了几味药。”
牧野端起药碗,饮尽,脸上面无表情。
喝完药,牧野找了一间偏殿待着,手里拿了一本兵书,一直看到天色将黑。
绿萝进来替她点了灯,“殿下今晚在内阁议政,应该不回来了。”
牧野放下兵书,抬手揉了揉额角,今日太医换了的药方,她感觉还不如先前的,头疼得反而愈发厉害起来了。
她的语气烦躁道:“他回不回来,用不着特意告诉我。”
“……”绿萝眼睫颤抖一下,赶紧敛下眸子,当作什么也没有听见。
牧野头疼得再看不进去兵书,索性早早的梳洗睡下,直接睡在了偏殿,没有回陆酩的寝殿。
牧野发现,只要陆酩不在,她的态度稍稍一硬,绿萝便不敢违抗,一切都照着她说的来。
要不是牧野时刻记得她在这个东宫里不过是个囚徒,还真要以为绿萝把她当主子了呢。
夜深人静。
牧野却难以入睡,头疼越来越明显,她的眉心紧皱,额角和鼻尖渗出密密的汗。
绿萝怕她冷,炭盆烧得很旺,偏殿里热得她觉得呼吸都是闷闷的。
就在牧野辗转难眠时,忽然,她听见偏殿的门被打开,一道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在黑暗里响起。
牧野听出了那是陆酩的脚步声,她闭着眼睛,一动不动,感受到脚步声离她越来越近,走到她的床榻边停下。
陆酩从外头回来,身上还带着夜里的凉意,将室内的温度都带低了。
牧野觉得呼吸也轻松了些,但她却不敢多呼气,她不知道陆酩大半夜到偏殿来又想干什么。
很快,她就知道了。
陆酩倾身,将她连人带被子一起抱了起来。
悬空的瞬间,牧野睁开眼,一抬头,正正对上了陆酩的眸子,幽幽沉沉,如古井般深不见底。
“你放开。”她压低声音道。
陆酩没管她的抗议,抱着她往殿外走,“谁让你睡偏殿的?”
虽然牧野身上的女儿酥已经解了,力气在慢慢的恢复,但她不敢使出太多的力气,怕被陆酩察觉,只是手抵在他的胸前虚推了推,反驳道:“我想睡哪儿就睡哪儿。”
陆酩轻嗤,“牧乔该睡哪儿你就睡哪儿。”
牧野已经不想再跟他争辩什么了,他是认真地把她当起了牧乔的替身。
走出殿外,冷风呼啸而来。
牧野把脸和脖子都缩进被子里,由着陆酩抱她回了寝殿,抱上了他的榻。
她躺在靠里的位置,静静地看陆酩更衣,忽然问道:“你有在找牧乔吗?”
陆酩更衣的动作不停,斜斜睨了她一眼,“有你的话,不用费劲去找了。”
“……”
他妈的。
牧野:“你要不还是找一下吧。”
别再搞她了。
陆酩垂下眼,对上她的眸子,“太医给你的药吃了那么久,脑子一点没好吗?”
牧野“嗯”了一声,“我能不喝药了吗?反正这三年应该也没什么重要的记忆。”喝了药害她头还更疼。
陆酩深深地看着她,轻扯唇角,“没什么重要的记忆?”
他换好寝衣,躺了下来,扯走了牧野一半的被子。
牧野不满地啧一声。
灯熄了,帷帐落下,床榻里陷入无垠暗色。
牧野浑身紧绷,怕陆酩像昨天一样抱她睡觉,攥着被子警惕着。
好在今夜陆酩似乎并不打算动她,仰躺着,直接阖目休息。
牧野等了半晌,背部逐渐放松下来,也慢慢闭上眼。
一片安静之中,陆酩忽然开口道:“明日起,我要离开奉镛一段时日。”
闻言,牧野睁开眼。
陆酩继续道:“你老实在宫里待着,别想动什么心思。”
牧野哼道:“你觉得我不动心思可能吗?”
陆酩也缓缓睁开眸子,和她对视,不咸不淡道:“所以我不在的日子,女儿酥的解药就先给你停了。”
“……”真不是人啊。
牧野虽然已经用不着太医开的一日一次的破解药了,但听到还是很气-
晚上,牧野一边头痛,一边又做了一个梦。
等她意识到是梦,睁眼醒来的时候,已经能够波澜不惊,面无表情了。
陆酩难得一次在她醒来时,还睡在床榻上。
他的睡姿端正,阖着目,鸦羽似的眼睫盖下,洒下一片阴翳,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唇,五官精致深邃,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好似天上的月华干净无瑕。
都他妈是假的。
牧野记着梦里他是怎么欺负牧乔的。
不过是一个斯文败类,衣冠禽兽。
她抬起腿,踹了陆酩一脚。
陆酩隔着被子,反应迅速地扣住她的脚踝。
“大清早,这么有力气?”
“……”牧野不知道他是随口的讽刺还是发现了什么,她不敢小瞧陆酩的脑子,立刻卸掉了脚上的力气,由他握着。
“没力气,我要喝解药。”
陆酩松开她的脚踝,松开时的动作流连,掀开被子起身,淡淡道:“从今日起,没有解药了。”
牧野记起夜里他说过,他不在的这段日子,都不给她解药。
“你什么时候回来?”她问。
陆酩解开寝衣,“你想孤什么回来?”
“……”牧野看见眼前出现一片冷白肤色,陆酩当着她的面更衣,露出一整片胸膛,腹部肌肉匀称结实,手臂修长,线条流畅。
她像是被烫了眼,立刻低下头,只盯着自己的手看。
“我管你什么时候回来,死在外面最好。”
反正想害他杀他的人那么多,哪个人真得手就好了。
陆酩换上外衣,长袍掀起一阵风,微凉。
他垂眸,目光静静看着牧野。
牧野没有抬头。
半晌。
陆酩收回视线,什么也没再说。
他换好外服,往外走,殿门打开,院外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雪。
纷纷扬扬,白得苍茫。
陆酩抬起眼,望着满目的雪,一粒雪子落在他的眼睫上。
他回过头,看着被帷帐挡住了脸的牧野,开口道:“除夕会回来。”
直到陆酩离开,身影消失在茫茫大雪里,牧野还是没抬头,也没应声。
她盯着自己的手,张开又握紧成拳,来回了两次,手腕处的淡青色经络在一张一弛。
先生的解药果然好用。
经过一夜,她感觉到身体里的内力重新运转,充满了力量。
寝殿的门重新关上,牧野终于抬起头,隐约捕捉到陆酩说了除夕两个字。
除夕啊。
她在宫里的日子过得不知时间流逝,掐指一算,原来再过月余,就要过春节了。
牧野一开始以为陆酩离宫,不过是离个几日,没想到他这一去,竟然是要去这么久。
谁要在宫里等他到除夕,她还要回去和阿翁过节呢。
至于先生,不管怎么样,陆酩大概都不会放过先生的,不如等她离了皇宫,就去找陆酩,然后神不知鬼不觉的——
依譁
杀了他!
思忖至此,牧野从床榻上一跃而起。
绿萝像往常一样,端了早膳进来,只不过红漆盘里当真没了汤药。
牧野今日吃得特别多,毕竟一会儿可要消耗不少体力。
绿萝将她吃得干干净净的碗碟收走,牧野便又睡下了,她观察过,到了巳时,东宫的侍卫会进行一次轮换,现在还不到时候。
将近巳时,牧野在寝殿内唤道:“绿萝,我头疼,进来帮我按一按。”
王太医开的药,虽然能缓解头疼,但不能完全让痛感消失,牧野常常晚上没睡好,白日里便让绿萝帮她按一按。
绿萝的按摩手法娴熟,力道不轻不重,不急不缓,牧野每每让她边按摩边补眠,倒是能恢复些精气神。
听见牧野喊她,绿萝应了一声,轻轻推开殿门,走了进来,又怕外头宫人打搅,阖上了殿门。
只是她刚刚关上殿门,后腰就被一柄尖锐匕首抵住。
绿萝瞪大眼睛,还没来得及呼叫,就被牧野紧紧地捂住嘴巴,拖进了里间。
“想活命的话就闭嘴,不准喊!”牧野压低声音在她耳边威胁。
第 39 章
绿萝浑身哆嗦一下, 立刻点点头。
牧野盯着她的眼睛,目露凶光,见绿萝被她吓唬到了, 才慢慢松开捂住她嘴的手,命令道:“把你身上衣裳脱了。”
绿萝一愣, 眨了眨眼。
牧野把匕首的刀背往她腰上一顶:“快点儿, 别磨蹭!”
“我不占你便宜。”牧野怕她误会,赶紧补了一句。
“……”绿萝觉得她的小主子就算想占她便宜,大概也没办法。
不过她不敢将心中所想说出来, 只能哆哆嗦嗦地脱下衣服。
牧野也把她身上那件晦气的宫裙脱了下来, 扔在地上,接过绿萝脱下的衣裙,穿在自己身上。
晦气晦气晦气!
她忍着奇耻大辱,把衣裙重新穿好。
不是她不想换一身男装, 是这东宫里, 她能拿到的衣裳, 不是陆酩的,就是以前牧乔留下的衣裳, 穿出去实在太扎眼, 目标太大。
而且自从陆酩逼她给牧乔当替身以后, 别说以前她自己的衣裳, 就连太监的衣裳也不给她留了。
绿萝见牧野宫裙穿得凌乱, 手抬到空中, 犹豫了两下, 帮她理了理, 然后怯怯地小声开口道:“将军,头、头发也得束起来。”
牧野看她一眼。
“不然不像……”绿萝解释道, 没有哪个宫女是披头散发的。
“你来帮我弄。”牧野又凶她,“别耍花招!”
绿萝露出委屈的表情,眼睛红红。
牧野内心的罪恶感升了起来,却还是板着脸瞪她。
她跟陆酩是一伙儿的,才不值得她心软。
陆酩的寝殿角落里,桌案上摆着一套紫檀木妆奁,不染纤尘,八角玲珑镜精致明亮。
牧野即便换上牧乔的衣裙,也从来不让绿萝替她梳妆,只披散着一头乌发。
若非绿萝指引,她甚至都没有注意过这套妆奁。
牧野坐在铜镜前,看着绿萝拆下簪子和头饰,插在了她的头上。
她垂下眼,避免看到铜镜里的自己。
牧野拉开妆奁最下一层抽屉,里面摆满了色彩艳丽的珠宝和首饰。
“这些都是牧乔的?”
“嗯。”绿萝回道。
“哪些是她从牧家带来的?”牧野记得当初为了给牧乔陪嫁,阿翁把牧家的家底儿都陪出去了。
绿萝望向那些钗环,“这些便是。”
牧野挑了挑眉,心想,阿翁是真舍得啊。
她轻啧一声。
怎么让陆酩占了他们牧家的便宜,牧乔也真是,和离的时候怎么也不带走,亏不亏,害她现在还得为了生计去草原打猎。
牧野从妆奁里挑了些方便带的珠宝首饰,装进了袖子里。
绿萝为她梳好头发,牧野草草掠了一眼铜镜,忽然明白,为什么先生反复交代,一定要她戴好面具了。
若是她不摘面具,大概也就不会有这么一遭无妄之灾,被陆酩困在宫里。
铜镜里的人,明眸善睐,顾盼生辉,确实是过于女气了些,一身淡绿的宫女服,也压不住这一张极美的脸庞。
牧野思索半晌,拿出了面具戴上。
面具贴着她的脸型轮廓,变成了一张普通清秀的脸,算不上好看,也算不上难看。
在她戴面具的过程里,绿萝就那么安静地看着,没有叫喊吵闹。
牧野奇怪地看她:“你这么配合,回头陆酩知道了,不会找你麻烦?”
绿萝摇摇头:“将军待在宫里不高兴,若想离开便离开吧。”
以前牧乔待在宫里的时候,虽然她很少表现出来,但绿萝感觉得到,她也总是兴致恹恹,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劲。
过去绿萝不明白是为什么,明明她已经成了全天下女子最羡慕的人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直到她见到牧野才明白了。
荒原里的狼和笼里的金丝雀,如何能相比较,它们要的根本不是一件东西。
牧野凝视绿萝,没想到绿萝竟然想让她走,她的神情复杂,犹豫片刻后,抬手一个手刀过去,将绿萝打晕。
她接住瘫软的绿萝,将她小心放倒在地上,又将床榻上的帷帐扯成布条,将她绑起,嘴里塞了棉布。
若是不这样做,等陆酩回来,绿萝一定会被怪罪。
处理完绿萝,牧野走到窗边,隔着明瓦,看清了外头来往的宫人,还有躲在树上的沈仃。
一天到晚盯着她,比苍蝇还要惹人烦。
窗户开了一道缝,牧野从一旁花架上的盆景里找出两颗石子儿,捏在手里,转了两圈,然后对准沈仃,用力弹了出去。
一颗石子正中他的督脉之上,一颗石子打了他的哑穴。
沈仃瞬间僵在原地,一动不动,被点了穴的他,只有一双眼睛疯狂在左右地转,想要看看是谁突然对他动手。
没了沈仃的监视,牧野走出寝殿,绕过宫人的视野,去了一趟书房。
牧野翻遍了书房,也没有找到那一张布防图,她抿抿唇,猜测也许是被陆酩带走了。
逃跑的时间紧迫,牧野没有办法,只能放弃,好在之前她已经把布防图的大致记在了脑子里。
离开书房时,沈仃终于将目光锁定在了她身上,两只眼睛瞪得恨不得要跳出来。
那一道逼人的光压,令牧野不看他都能感觉到。
牧野纵身一跃,轻功跳上了树,树冠里连一片叶子也没有落下。
沈仃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牧野伸出两根手指,戳到他眼睛前面,压低嗓音恐吓道:“再敢盯着我,就把你眼睛挖出来!”
沈仃吓得紧紧闭上了双眼。
牧野从书房里顺来一支毛笔,在他的两只眼睛上各画了两个圈,人中处写了一个八。
她满意地拍了拍手,留下还不敢睁眼的沈仃,扬长而去,用轻功躲过巡逻的宫人,轻而易举地翻出了东宫。
牧野蹲在宫墙上才发现,外面的守卫才叫多,甚至还增加了不少影卫,戒备森严。
每一个进出东宫的太监宫女都要经过一番盘查与辨认。
不知道是不是陆酩为了防止她逃跑来的,真是够小心谨慎的,重重保障。
她解决一个沈仃容易,但没办法同时解决那么多的影卫。
远处经过一排低眉垂首的宫女,足有七八人,一个跟着一个,步履匆匆。
牧野当机立断,从宫墙上跃下,无声无息地落在地上,正好跟在了最后一位宫女的后面,动静小的连前头的宫女也没有察觉。
她学着那些宫女的样子,低着头,小步小步地走,倒还像那么一回事,顺顺利利地走出了东宫的守卫范围。
经过一处假山时,牧野闪身躲了进去,和那一排宫女分开。
她左右张望,发现四周景物陌生,已经不知道走到了哪里。
牧野在假山后停留片刻,等待着宫女们走远,半刻钟后,她真要离开时,忽然,头顶上方传来一道男声——
“你这小宫女,鬼鬼祟祟在干什么?”
“……”牧野闭了闭眸子,眼珠在眼皮下翻了个白眼。
这么大一个皇宫,怎么什么犄角旮旯都能碰着人。
她抬起头,发现假山上头,探出一张熟悉的脸,是陆昭。
好嘛。
真是冤有头债有主,牧野还没想起来要找陆昭报仇,他自己倒是送上门来了。
陆昭身披雪白的裘衣,那皮毛在日光下,闪烁着银光。
可不就是用从她那里抢走的白虎皮做成的。
牧野眨了眨眼睛,装出一副怯怯的模样,回答道:“奴婢的香囊掉在这里了,正在找。”
“香囊也能丢。”陆昭轻嗤,“莫不是头一天晚上跟哪个侍卫偷好,脱了衣裳,所以弄丢的?”
他的眼睛放肆地睨着牧野,从上到下地打量,言语轻挑:“长得也一般,真是黑灯瞎火才能不挑剔。”
牧野咬了咬后槽牙,从陆昭这张狗嘴里就吐不出什么好东西。
“不过你这一双眼睛,倒是生的漂亮。”陆昭将手里的弓箭负到身后,弯腰蹲下来,盯住牧野的眼睛,透彻澄明,倒是像珠玉一般,让她普普通通的脸,变得有了生色起来。
他三步并作两步,从假山上跨步下来,“正好本王在练射,你来给本王当靶子。”
陆昭说这话时,高高在上,好像给他当靶子,是他赐给她的天大皇恩。
“……”牧野磨着牙,在想该怎么在他喊来侍卫之前,将他收拾一顿。
陆昭往观武殿里走,见那呆头呆脑的小宫女半天不动,回过身催促道:“愣着干嘛,快点跟上,不然本王就揭发你和侍卫私通!”
莫须有的罪名就这么给牧野冠上了。
观武殿是专门供皇子练习骑射的地方。
陆昭今日上午刚被郑国公骂了。
郑国公不光一边骂他,还要一边去夸奖牧野,说牧野像他那么一般大的年纪,已经能够带领一千精兵,潜入敌营,手刃敌军主帅了,而他还在纸上谈兵都谈不对的地步。
要不是皇兄按着他,给郑国公敬过茶,拜了老师,他才不乐意学什么带兵打仗,反正有一个牧野出风头不就够了。
陆昭此时憋了一肚子的气,正没地方发泄呢,这小宫女不长眼,撞了上来,算她活该。
观武殿内此时空无一人。
陆昭早就屏退了值守的侍卫和太监,嫌他们碍眼。
他转了转手里的弓,从靶场边摆了瓜果茶点的桌上拿了一颗苹果,左手将苹果抛在半空又接住,朝牧野晃了晃:“你去靶子前面,顶着这个苹果。”
牧野问:“十六殿下,你射得准吗?”
陆昭横眉一竖:“哪那么多废话,准不准都是你的命。”
“……”狗东西,牧野在心里骂道,真是不把奴才的命当命。
她没去接那颗苹果,“要不殿下你给奴婢做个示范?”
陆昭:“你好大的胆子,敢让本王顶苹果?”
牧野反问:“十六殿下是不敢?”
陆昭垂眸,盯着眼前这个宫女,清澈的眼睛里,看不到丝毫的惧色,跟他讨价还价。
他嗤笑,问:“你是哪个宫里的人?”
牧野回道:“太子殿下宫里的。”
闻言,陆昭挑挑眉,又打量了她一遍,“那本王怎么没见过你。”
“东宫里那么多伺候的人,十六殿下没见过不是正常,而且殿下也说了,奴婢长得一般,也入不了殿下你的眼。”
陆昭轻哼一声,他问一句,这小宫女能回他十句,倒是比那些只知道是啊诺啊的宫女太监活现。
既然是皇兄宫里的人,他也就不故意为难了。
他刚想松口让她滚蛋,牧野却指了指果盘,“十六殿下要是拿苹果先做示范,奴婢可以顶这一颗莺桃。”
陆昭一听,笑了。
还真有找死的。
他抬腕,把手里的弓递到她面前。
牧野伸手去接,握住弓的一瞬,玄铁的弓还挺沉,一般姑娘家的力气,别说射箭了,弓提都提不起来。
她卸了手里大半的力气,玄铁弓的一角抵在地上,装作提不起来的样子。
陆昭一副早就料到的表情,把玩着那颗苹果,走到靶子前面,朝她喊:“大点力气。”
牧野双手拖着玄铁弓,走到射箭的起点,她从箭筒里抽出一根羽箭,拇指在箭矢上缓慢摩挲。
“怎么样啊,弓拉不拉得开啊。”陆昭催促,“本王都准备好了,别磨蹭了。”
牧野抬起头,看见陆昭站在百步之外最远的箭靶处,把苹果放在了头顶,泰然自若的样子。
她眯了眯眸子。
陆昭有一瞬间的恍神,隔着百步之远,以为自己看错了,他竟然从一个小宫女的眼睛里,感受到了凛冽的肃杀之意。
牧野高高举起玄铁弓,箭尾抵在弦上,向后一拉,箭发——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只在瞬息完成。
陆昭甚至没有看清她的动作,瞳孔里映出朝他飞射而来的羽箭,快到模糊成了一个光点。
第 40 章
羽箭刺穿苹果, 继续往前,击碎了陆昭的玉束冠,插进他的束发里, 最后扎在了木靶上。
苹果从中间裂开两半,掉在地上, 空气里溢出清甜的果香。
陆昭的瞳孔放大, 不敢置信,还没来得及恼羞成怒,只见牧野又从箭筒里抽出三支箭, 一齐上弦, 玄铁弓一横,三箭齐发,朝他射来。
“你——”
陆昭只来得及发出一个字的音,那三支箭就已经射中他的两边衣袖, 还有两腿之间。
只差毫厘, 他就要断子绝孙。
陆昭被钉在靶子上, 怒不可遏道:“大胆!”
牧野勾唇笑了笑,走到箭筒边, 漫不经心地抽出下一支箭, 食指和中指将箭转了两圈。
“十六殿下可别乱动, 万一我这箭不长眼, 往上偏了一寸两寸就糟了。”
陆昭长那么大, 还没有受到过如此的羞辱, 登时脸气得如血般红。
偏偏牧野此时又拉一弓, 箭矢对准他, 锐利的银光闪了他的眼,陆昭怕她当真给他断子绝孙了, 一动不敢再动。
牧野没有放箭,而是举着弓,一步一步朝他走来。
缓慢的,沉着的,冷静的,朝他走来。
陆昭的心却一点一点沉了下去,他盯着眼前的宫女,冷风将她的裙角掀起,额角的碎发向后飘扬,露出一双凛冽冰冷的眼睛。
他仿佛被一头荒原里的野狼逼到了角落,被她震慑,连呼吸都忘了。
陆昭瞪着她:“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本王只要一喊人,你就别想活着走出观武殿。”
牧野见他被钉在靶子上,一副狼狈的模样,还敢叫嚣,嘲讽道:“十六殿下若是想让侍卫们看到你现在这窝囊样,尽管喊。”
“……”陆昭面色一滞,气得半死,再也忍不住,挣脱起来,锦衣撕裂,也要摆脱钉着他的箭。
牧野从袖子里摸出一颗石子儿,朝他督脉的静穴打了上去。
陆昭遭点穴,瞬间失去了行动能力,僵在原地。
“你!你!你给老子等着!”他的眼睛冒火,咬牙切齿道,恨不得把眼前的小宫女给撕碎了。
牧野没有点陆昭的哑穴,就是想听他这气急败坏的声音。
真是有趣极了。
她笑了笑,慢悠悠地说:“我等着呢,记得上太子宫里找人。”
牧野瞧着他,身后披着的雪白披风,着实碍眼。
她走近陆昭。
陆昭死死盯着她,脸上虽然做出凶狠的表情,但心里直打鼓,不知道她打得什么主意。
“滚开,离本王远点。”
牧野睨他一眼,伸手把他的裘衣给扯了下来。
白虎的皮毛柔软保暖,有价无市,可遇不可求,她好不容易猎来的,就那么给陆昭糟蹋了。
被他穿过的裘衣,她嫌弃,也拿不出手再送给裴辞。
牧野扬手,将裘衣扔进了一旁的火盆。
陆昭倒吸一口凉气,骂道:“没长眼的小贱人,你知道那件裘衣有多珍贵吗!”
牧野皱皱眉,终于觉得他吵了,“嘴臭得熏到我了。”
她弯腰捡起地上被劈成两半的半颗苹果,用力塞进了陆昭的嘴里,苹果汁顺着他的嘴角流下,实在是没有皇家的体面可言。
陆昭被堵住嘴,不停发出嚎叫,如果用眼神能杀人,他的眼睛恨不得把牧野掰开揉碎,杀她千千万万遍。
牧野静静看着陆昭作困兽之斗,不就羞辱他一二,他就这副样子。
她这些日子受的屈辱,可不止这一二。
这些屈辱,都是因陆昭所起,拜他所赐,她可得好好还给他。
牧野轻扯唇角,走到靶场边缘,在兵器架上挑出一把剑。
剑尖拖着地,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摩擦声。
陆昭的瞳孔里映出恐惧之色,却发不出声音,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此时无比后悔刚才他为什么不喊人。
牧野举起剑,一道道寒光闪过,陆昭绝望地闭上了眼,然而,几息之后,他没有感觉到任何的痛感,只觉得浑身凉飕飕的。
陆昭睁开眼,发现他身上的锦衣化成了碎片,他浑身赤条条,无处遁形。
“教殿下一个道理。”牧野将铁剑扔到他的脚边,一字一顿,“永远不要把手里的兵器交给别人。”
火盆里的裘衣烧起来,冒出烟,升到上空。
牧野当着陆昭的面,堂而皇之地离开了观武殿。
远处侍卫看见殿里升起的浓烟,朝这边跑来,没有发现牧野的踪迹-
好巧不巧,今日早朝之上,为了一件政事争论不休,悬而未决,承帝点了内阁首辅及五位大臣,太子随行,一同前往内阁再议。
路上经过观武殿,听见有侍卫在喊着火,承帝抬头,瞧见观武殿内的浓烟,下令转道过去看看。
这一看不要紧。
陆昭这辈子的脸,都在承帝与众大臣迈进观武殿的时候丢尽了。
此时的他,甚至情愿刚才牧野的剑,割得是他的喉咙,而不是他的衣裳。
众大臣也觉得很倒霉,没想到撞上了眼前这番景象,齐刷刷跪在地上,不敢抬头,恨不得把他们的眼睛抠出去,免得遭一场无妄之灾。
承帝的脸色黑得比火盆里烧焦的裘衣还要黑。
陆酩的反应最快,将自己身上的裘衣解下,手一挥,盖住了陆昭。
点穴的功夫,不是人人都会的,需要极为强劲的内力,前来救火的侍卫没有一个能解了陆昭的穴位。
陆昭被搬到了偏殿,承帝问他怎么回事,陆昭像是哑巴了,一句不吭。
换谁,谁能说得出口。
说他堂堂皇子,却被一个小宫女搞成这副样子,而且她还说是太子宫里的人。
陆昭余光瞥一眼站在承帝后头,一言不发,薄唇轻抿的陆酩,有苦难言,有状迫不及待要告。
眼看着承帝的脸色越来越差,王太医提着药箱,气喘吁吁地赶到了观武殿,拿出银针,一针一针地扎,扎了半天,陆昭的手指动了动,终于解开了穴道。
“究竟是什么人,敢在皇宫里如此放肆!”承帝怒不可遏,负手回头,看着陆酩道,“务必彻查,给朕揪出凶手!”
陆酩垂首,回道:“儿臣遵命。”
承帝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御林军不久前因为蓉嫔的辛秘,才交接给谢治掌管不久,谢治是太子手里的人,如今在皇宫里出了这样的事,分明是对皇权皇威的挑衅和威胁,承帝发怒是自然的,而且一并迁怒了陆酩。
承帝走后,陆酩去到殿外,站在箭靶面前,盯着被羽箭扎出的四个深印,看了许久。
侍卫经过,端来一盆水,将还在燃着火的裘衣熄灭。
空气里有淡淡的烧焦味道。
陆酩的视线落在了火盆上,裘衣烧掉了一半,雪白皮毛上落了星星点点的灰烬,却依然不能掩盖皮毛发亮生辉的成色。
他认出了是先前牧野猎到的那一张白虎皮,蹙了蹙眉。
陆昭换好衣裳,重新人模人样地出来,但他知道,他已经不再是过去的陆昭了,身心受到巨大的打击。
现在看谁都觉得对方在用异样的眼神打量他。
陆昭挪到了陆酩身边,低声愤愤道:“皇兄,你要帮我报仇!”
“害我那么惨的人,是个小宫女,她扬言说是你宫里的人。”陆昭恨得牙痒痒,“刚才父皇在,我不敢直说,怕连累了皇兄。”
陆酩:“什么?”
陆昭连忙解释道:“我当然不相信她说是你宫里的,但皇兄宫里的人,也还是彻查一遍为好。”
“怎么会有宫女,有那么好的身手,没有十年以上练武的底子,箭法不可能那么准,一定是谁想来挑拨你我之间的关系。”
陆酩的眸色渐渐沉了下来,晦暗无比。
忽然,他转身大步离开,朝东宫的方向去-
皇宫的守卫虽然森严,但牧野的轻功,足以让她在皇宫的上方自由来去。
她几乎如过无人之境的,越过重重宫门,从午门出去。
牧野穿着一身宫女服,在人来人往的街道里,稍显突兀。
在她还没来得及想好下一步要怎么做时,一辆低调朴素的马车在她身边停下。
马车帘掀起一条细细的缝,从里面传出一道低缓男声——
“小野。”
牧野一愣,抬起头,看见了车帘之后幽深的阴影。
“上车。”裴辞道。
牧野眼睛亮了亮,果然是先生,她不再犹豫,立即翻身,动作利落地钻进了马车里。
等她一上马车,带着斗笠的车夫扬起马鞭,驾车从午门疾驰离开。
牧野没想到马车冲得那么快,她微微躬着背,没有站稳,整个人往前栽去,撞到了裴辞的身上。
裴辞被她压得靠在马车后面的墙上,他抬起手,下意识要去搂她的腰,又在半空停住,只隔着方寸,虚拢了拢。
牧野稳住重心后,赶紧从裴辞的身上爬起来,“先生,没有弄疼你吧?”
先生那般清瘦,可别被她撞坏了。
“……”裴辞看她一眼,摇了摇头。
牧野在他旁边坐下,掀开车帘的一角朝外看去,认出了马车正在往城门的方向赶。
她轻轻松了一口气,放下车帘,看向裴辞。
裴辞今日没有易容成江骞行的模样,而是他原本的样貌,眉目如远山,清隽温雅,一双琥珀色的瞳眸此时正直直盯着她。
牧野被他盯得怔了怔,反应过来一定是她现在身上穿的这一身宫女服,让先生不解了。
她扯下头发里的钗环,轻咳一声,尴尬地开口:“此事说来话长,我是为了脱困才做这番打扮的。”
裴辞没有出声,只是终于缓缓收回目光。
牧野问:“先生你怎么会在午门?”
裴辞解释道:“我猜你服了解药,应该一刻也等不了要离开皇宫,恰好太子今日要启程北巡,是逃脱的机会,所以我就在这里一直等你。”
牧野笑了笑:“先生果然料事如神。”
裴辞从马车另一边拿出一个行囊,“这里面是我提前准备好的衣物盘缠,还有你一路上要用到的通关文牒。通关文牒夹了一张路线图,不要直接回燕北,按我写的路线,可以避开太子的追捕。阿翁我已派人去接,会带他先离开牧府,之后与你会合。”
牧野一怔:“不至于吧,他还会来抓我?”她跑都跑了,差不得了。
有这功夫,陆酩还不如去找牧乔。
裴辞深深地凝着她,眼里闪过一瞬异色,半晌,轻轻“嗯”了一声。
“对了,先生你给我的木簪,被陆酩发现了,江骞行这个身份已经不安全了,要不你也一起离开奉镛吧。”牧野担忧地说。
“放心吧,他还动不了我。”裴辞的语气里一副很有把握的样子。
牧野疑惑道:“为何?”
裴辞:“他与我一样,都师从鬼谷,立下过誓言,在外不能伤及同门性命。”
闻言,牧野惊讶地看着裴辞。
她是知道裴辞在少年时,曾经有几年的时间在外游学,却不知道原来他拜的是鬼谷门下。
鬼谷一派,擅谋略纵横,兵法大成,以天下为棋局,历史上许多居于高位的谋臣将相,皆是鬼谷门下弟子。
裴辞说他师从鬼谷,牧野惊讶一瞬,很快便了然,毕竟他的谋略,她是领教过的,在战场上,多少次以少胜多,反败为胜,都是多亏了裴辞的计策。
然而,牧野属实没有想到,陆酩竟然也是鬼谷门下。
毕竟并非谁都能够拜入鬼谷门下,据传鬼谷每五年才收一位弟子进山,且对弟子的要求极为严格苛刻。
即使是王公贵族,皇子皇孙,想入鬼谷,也要和其他人一起参加五年一次的考核。
最近的,除了前朝亡国的那位君主,牧野还没听说过本朝有哪个皇子皇孙入了鬼谷的。
而且入了鬼谷,也并不意味着可以一路顺利了。
有的人进了鬼谷,学了十年二十年,才被允许下山入仕,还有的人,在鬼谷待到老,也走不出去。
牧野记得裴辞当时是离开了五年,也不知道陆酩待了几年。
陆酩既然是鬼谷门下,但他似乎从未声张过,至少没有传到过牧野的耳朵里,若是朝中众人知道,那帮武臣老家伙们,大概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对他那么不待见。因为鬼谷门下,所教兵法,皆以出奇制胜,陆酩应当也学了一二。
“先生若是师从鬼谷,为何这些年却始终不入仕途?”原本牧野一直以为他是不喜在污秽的宦海沉浮,但若是如此,裴辞又何必拜入鬼谷,浪费光阴,学那些纵横谋略之术。
裴辞垂下眼,对上牧野的眸子,疏朗如星辰。
许久。
他缓缓道:“初时,我以为权柄不那么重要。”
现在,他却是想要更多的权力,想要世间独一无二的权力。
闻言,牧野似懂非懂,食指抵在下巴上,点了点头,赞同道:“确实。”
她进了一趟奉镛,算是体验到了什么叫一手遮天的权力,皇权之下的普通人,渺小如蝼蚁。
“可是越是靠近权力,越是危险,我怕先生……”牧野担忧地看着裴辞,想起陆酩光是在围猎的途中,就遭到不止一次的陷害,就连她自己也想要杀他。
裴辞轻笑:“小野什么时候这么畏手畏脚了,若是怕这怕那,你我在战场上不知死了多少次。”
牧野想了想,觉得他说的对,越是畏惧的,越是会来。
既然裴辞有把握,她也没什么可劝的,索性转了话茬,伸出手腕:“先生,你帮我诊个脉吧。”
“陆酩这段时间给我吃了不少药,我怕吃坏了。”
裴辞眸色微沉,问道:“他都给你吃什么药了?”
“之前治头疼的药丸吃没了,他找太医开了缓解的药,还让太医治我的失忆。但我感觉太医院的太医不太行,害我头疼得更厉害了。”
裴辞皱起眉:“那你有想起什么吗?”
牧野沉默片刻。
想起什么倒没有,但却会做一些奇怪的、令人难以启齿的梦……
她摇摇头:“没有。”
裴辞将手搭在她的腕子上,轻轻按压诊脉。
牧野抿抿唇,犹豫一瞬,问道:“先生知道牧乔去哪儿了吗?”
她有些事情想问一问牧乔,关于她和陆酩……
裴辞的手悬在牧野的腕处,顿了顿,淡声道:“不知道。”
牧野以为她自己不知道,是因为失忆了,后来也忘了问,但裴辞不知道,她觉得奇怪。
“先生怎么会不知道,你怎么放心她一个人跑出去。”
裴辞反问:“我为何会不放心。”
牧野眨了眨眼,揶揄道:“先生不是喜欢牧乔吗?”
“……”裴辞的手用力下压,压着牧野的手腕,令她感到一阵痛。
他的脸色微变,神情复杂不明地盯着她,“你一直都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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