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马车一路疾驰, 不出半个时辰就到了城门口。
这一路上,裴辞自从问了那一句“你一直都清楚?”后,便一言不发, 再不搭理牧野了。
牧野以为他是不经说,被她戳穿藏了多年的心思, 所以恼羞成怒了。
她宽慰道:“哎, 先生,这有什么的嘛,要不是牧乔当年瞎了眼, 哪有陆酩什么事儿。”
“好在现在也不晚, 你看,牧乔现在跟陆酩也一拍两散了,你的机会不就来了吗。”
裴辞抬起眼,目光逐渐幽沉, 瞳仁透着她看不明白的意味。
“你真这么觉得?”
牧野真诚地看着他, 点点头, 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先生你努努力, 未来我就是你大舅子了呢!”
裴辞:“……”
“闭上你的嘴吧。”他轻叹一声, 重重地阖上眼皮, 搭理现在的牧野, 是他的错误。
牧野见得了他一个冷眼, 耸耸肩, 识趣地闭上嘴, 不再提当他大舅子这件事, 只安安静静坐在马车里。
虽然她真的很想听先生喊她一声大舅子呢。
马车在远离城门的路口悠悠停下。
车夫在外道了一句:“公子,城出不去了。”
闻言, 裴辞微微蹙眉,睁开眼,他掀开车帘,透过车帘的缝隙向外看。
偌大的城门紧闭,设置了重重木桩和路障,皇城军对靠近城门的百姓都一一排查。
车夫跳下马车,往人群里去,过了一会儿走回来,隔着车帘道:“皇城军在抓捕朝廷重犯,城门关闭,只进不出。”
牧野从车帘往外看,看见了城门口的告示牌上,贴了她戴着面具时的画像。
她没想到陆酩的反应速度那么快,她前脚出宫,后脚他就封锁了城门。
皇城根下,每隔十步,便有一个皇城军把守,牧野就算轻功再好,也难以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翻出城去。
“现在怎么办?”牧野放下车帘,转头问裴辞。
裴辞似乎并不意外,他拿起矮桌上的毛笔,洋洋洒洒写了张方子,又慢条斯理地折好,递给牧野。
“我先走了,你在马车里等着,会有人来助你出城。出城以后,找郎中按这个方子抓药,头疼了就吃。”
他顿了顿,缓缓道:“照顾好自己。”
牧野回望裴辞,明白他在这里要和她别过了。
她笑笑,说道:“以前总是四处征战,除夕从来没有过过,这三年我又不记得了,今年我与先生一同回燕北,好好守一次岁吧。”
裴辞凝着她,目光在她脸上停留许久,落进那一对如星子般皎洁明亮的眸子里。
许久。
“好。”他说-
裴辞离开后,牧野想起自己脸上还贴着的面具,一会儿万一撞上皇城军,就麻烦了,伸手将面具撕了下来。
之后等了不到一刻钟,她听见有人踩着杌凳一步步走上马车,脚步声轻柔,她抬眼看去。
只见一位披着白狐裘衣,戴着红帽兜的女子倾身进来,看不清脸。
牧野愣了愣,直到女子将帽兜摘下,才认出来的人竟是沈知薇。
沈知薇看到坐在马车里的牧野时,也是一怔,惊讶地道:“牧姐姐?”
“……”
牧野反应过来,她现在还穿着宫女的衣裳,又没戴着面具,想来因此被沈知薇误认成了牧乔。
她艰难地扯了扯唇角,讲实话,不是很想解释说她认错了人。
毕竟她好歹也是个大将军,穿着女装被沈知薇看见,让她的脸往哪里搁。
牧野挣扎片刻,朝沈知薇淡淡点了一个头,认下了牧乔这个身份。
沈知薇感觉到了她态度里的冷淡,抿了抿唇,垂下眼。
马车重新起步,到了城门口,被皇城军拦下。
谢治骑在高头大马上,扬声道:“站住,今日任何人不得出城,马车里的人都下来,接受搜查。”
牧野的双手握紧。
沈知薇看着她,低声道:“放心,交给我。”
沈知薇挑开车帘,轻唤:“谢将军。”
谢治听见她的声音,视线落在那微微掀起的车帘上,两根如葱白般纤细的手指。
他有一瞬恍神,而后慌忙移开视线,惊讶道:“沈姑娘?”
沈知薇解释说:“今日是先父的百日,知薇想要出城祭拜,能否请将军通融?”
闻言,谢治表情为难,难以决断:“这……”
沈知薇不疾不徐,继续道:“若非太子殿下不便,他也会一同前往祭拜先师。”
轻飘飘的两句话,其中的分量和压迫却让谢治不敢怠慢。
谢治骑着马,让出了道路,挥手,命人打开城门,抱手对着马车道:“沈姑娘请节哀。”
沈知薇温声细语地回道:“将军辛苦。”
牧野坐在马车里,听着外头谢治和沈知薇讲话样子,一个大老爷们,话都不敢大声讲了,比之前在牧府对她讲话的语气好了不知道多少。
虽然谢治放行,对牧野来说是好事,但她还是忍不住嫌他作为一个守关的将领,这点活儿都干不好。
若是换成她手底下的兵,军法能打到他一个月下不了地。
所以说这种巡防把关口的工作,就不能交给这些男人来。
随随便便就拜倒在了石榴裙底下。
真是废物。
牧野骂完,想起她这么一骂,不是把她自己也骂进去了吗,想到这里,她在心里补了一句除她以外。
马车在皇城军的注目下,旁若无人地离开了奉镛城,走出十里地后,才停下。
牧野看见了树林里栓了一匹黑马,应是裴辞为她准备的。
她没等车夫搬来杌凳,翻身跳下马车。
沈知薇在她后面,看见她利落的动作,毫无女儿家的扭捏作态。
透过她,沈知薇想起了那个玄衣猎猎,骑着马飒沓如流星的将军。
她垂下眼,踩着杌凳下了马车。
牧野走到黑马面前,抬手顺了顺它的鬃毛,黑马从鼻子里喷出气,却并不躲开。
牧野常年和马为伴,一摸就知道这是一匹性子温顺的,比起疾风那火爆脾气,好了不知道多少。
除了她以外的其他人,谁要是想摸一摸疾风,都得被它踹一蹶子。
疾风现在被陆酩养在他宫外的别院里,如今牧野自顾不暇,没有办法把疾风带出来,只能等以后有机会再说了。
不过疾风在别院里,被好吃好喝得喂养,估计还不肯跟她出来风餐露宿了呢。
牧野将行囊放到马上,回头对沈知薇道谢,她怕被沈知薇听出声音,只很低很轻地说了一句:“多谢沈姑娘。”
沈知薇摇摇头,“姐姐不必客气,我受过牧将军的恩情,应该做的。”
江骞行请她帮忙带一人出城,她虽然并不了解事情的始末,但也猜到牧乔在躲的人是谁,却识趣地不去多问,即使来年春天她就要入主东宫,仍不掺和到牧乔和太子的事情里去。
牧野不由感慨,沈知薇当真是有未来一国之母的气度,估计她去青山寺找释镜师父,也能算出后命来。
不过这种气度,也够委屈人的。
牧野在宫里待了那么久,陆酩成天除了忙政务就是批奏折,好不容易得闲了,就来她那里给她找不痛快,也没见他想起过沈知薇,整个东宫连个暖床的宫女都没有。
唯一就是在梦里,他和牧乔……
牧野赶紧打住,不敢再想了。
她骑上马,要走时,沈知薇忽然叫住她,从袖中拿出一副青面獠牙的面具。
牧野认出了是她的面具。
沈知薇指尖按在面具上,微微泛白,语气里含了微不可见的涩意:“这是牧将军的面具,请姐姐转交给他。”
她大概一辈子也离不开奉镛,没办法像牧乔这样洒脱,不该想的,也就不想了。
牧野已经忘了这个面具,也忘了是怎么到沈知薇手里的。
她没有在意,接过面具,点了点头-
陆酩回到东宫,只看到了寝殿内被打晕了的绿萝,还有榻上散开的宫裙。
他走到榻边,手掌在裙边摩挲,仿佛还带着牧野的体温。
陆酩的脸色平静无澜,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变化。
底下跪着的沈凌却是为沈仃捏一把汗。
太子殿下越是如此,实则越是可怕。
沈凌微微偏头,余光瞥了一眼沈仃。
正好沈仃也看向他,眼里充满了恐惧。
然而,沈仃眼眶外两个毛笔画成的大大黑圈,嘴唇上两撇正八字,让沈凌差点没绷住,在极为低气压的殿内笑声来。
沈凌为了让自己保持严肃,恶狠狠地瞪回他。
沈仃委屈巴巴地低下头。
这时,谢治一身御林军装扮,从殿外迈步进来,禀报道:“宫门已经封锁,严格排查进出人员。”
陆酩盯着宫裙上绣着的西府海棠,“拿孤的印去,让影卫通知皇城军,立即封锁城门。”
以牧野的本事,这个时间,她大概早就出了宫,封宫门已经晚了。
陆酩轻扯的唇角,勾出一抹凉意。
她倒是好本事。
他这还没有离开奉镛,她就迫不及待地逃了。
末了,陆酩补充道:“抓到人,暗中带回来,不要闹出大动静,承帝那边,找个死囚犯。”
闻言,谢治愣了愣,抬头望向太子,揣度出了他的言下之意。
人抓是要抓,但罪也要找人顶。
谢治心中疑惑,不明白太子殿下为何对谋害十六皇子的刺客,竟然还要想办法包庇。
牧野在宫里的这段时间,所有的事情都是手底下的人,包括沈仃和绿萝,直接汇报给陆酩。
就连谢治作为御林军统领,陆酩的心腹之一,也尚不知道牧野的存在,以为这次任务只是抓刺客。
他从沈凌那里拿到的嫌犯画像,同样的一张脸,竟然画了两份肖像,一份是做男子打扮,一份是做女子的打扮。
还没等谢治发问,沈凌又从肖像底下翻出另一张牧野的画像。
看到画像上的人,谢治一愣。
沈凌道:“如果查到牧野将军,也把她带回来。”
谢治对上沈凌的眸子,他的眼底讳莫如深。
影卫的嘴比什么都要严,他自然是不指望能从沈凌嘴里撬出什么来。
皇宫里在他的管辖范围内,出了十六皇子的事,还连累太子殿下受圣上责备,谢治惭愧,拿起那三张画像,当即去办,希望将功补过。
谢治离开后,沈凌向殿外看了看天色,犹豫片刻,走到陆酩身边,低声提醒:“殿下,替身已经随北巡的队伍出发,殿下要何时启程……”
陆酩攥紧了手里的宫裙,攥出层层叠叠的褶皱。
半晌,他垂下眼,将宫裙缓缓松开,站起身,望着殿外,淡声道:“即刻出发,北巡途中一路搜捕牧野。”
陆酩紧紧地蜷起手,冷白手背上的青色经脉凸起。
鸟雀若总是想飞,不如便折了羽翼,让她再也飞不起来。
第 42 章
牧野按照裴辞给她的路线图, 没有直接回燕北,而是先朝东走。
她身上穿的宫装太过惹眼,途中穿越树林时, 经过一处废弃无人的猎屋,换上了裴辞为她准备的衣裳。
裴辞知道她只穿玄衣, 除了里衣, 准备的都是玄色的。
绿萝为她盘的发髻繁琐,牧野扯了半天的钗环,最后把头发绞断了一截, 才解开头发。
她长长呼出一口气, 看着被扔在破旧木床上的宫裙,如释重负。
在远离了皇宫和奉镛城的地方,仿佛陆酩也随之远去了,那一股令她难受的压抑感也渐渐消失。
奉镛之外, 天宽地大, 牧野有把握让陆酩再也找不到她, 就像他找不到牧乔那样。
牧野唯一牵挂的,就只有先生, 但既先生说了他无事, 牧野便相信先生能做到全身而退。
傍晚时分, 牧野在东南方的一座城池歇脚。
客栈的小二帮忙把马牵进马厩, 牧野步行在城中闲逛, 她这段时间被拘束够了, 好不容易自由, 觉得外头的空气都比宫里的要舒畅。
牧野在市集里走着, 感受人来人往的行人,耳畔是商贩叫卖的声音, 那人间的烟火气,真实得让她觉得之前在宫里的日子不过是一场寂灭的幻觉。
走着走着,牧野忽然被人从后面撞了一下。
她侧头去看,只见一个瘦小的影子蹿了过去。
牧野觉出不对劲,摸了摸腰间,果然挂着的银袋子不见了。
她踩着路过的一辆平板车,轻轻一踮脚,跃到了屋顶上,左右扫视一番,很快找到了将银袋子牢牢捧在怀里,跌跌撞撞在跑的少年,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
在大冬天里,他的衣着单薄,只有一件破旧脏污的单衣,没有鞋穿,脸上还戴着一个青铜面具,样式和牧野常年戴着的面具一模一样。
民间一直就有小贩仿制牧野的面具贩卖,家家户户都买来挂在家门前,当作震慑鬼怪的辟邪物。
少年像是泥鳅一样,钻进了小巷子里。
牧野没有急着去抓他,而是慢悠悠地轻功跟在他后面,想看看他偷了钱,要去做些什么。
买吃的买穿的就算了,当她是积德了,要是不学好进什么赌场,就把银袋子拿回来,顺便把这小毛贼揍一顿。
瘦弱少年喘着粗气,跑过一条条巷子,不断频繁地回头,确认有没有人跟上他,直到绕着巷子转了好几圈,才放慢步子,最后又重新回到刚才的市集。
牧野看见他握着银袋子,站在一家包子铺面前,咽了咽口水,转身又离开,走进了一家棺材铺。
等他再出来的时候,手里已经没了银袋子,身后跟着棺材铺的伙计,抬着两具棺木。
少年带着伙计走了很远,走到城郊的一座破庙。
牧野沉默地一路跟着,蹲在破庙的屋顶上,透过天井,看见干草堆里,躺着一个中年女人,还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
女人拉着小女孩的手,闭着眼睛,表情祥和,小女孩也睡得安静。
棺材铺的伙计把她们放进棺材,少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们,下巴绷得静静,直到棺材板合上,才抬手抹了抹眼睛。
少年没有其他的去处,两具棺材也是,守灵的地方就在这个破庙里。
伙计在棺材前点上香和白色的蜡烛,便离开了,第二日他们会再来,抬走棺材下葬。
牧野看着少年单薄的背影,现在倒是希望他偷钱,是为了去玩去赌。
她转身离开,回了一趟客栈,从行囊里拿出多余的银钱,在集市里买了热气腾腾的包子,又在布衣铺挑了一件厚实的成衣。
牧野走进破庙时,少年躺在两具棺材的中央,他的脸上沾满污渍,嘴唇惨白,身上盖满了干草,蜷缩成一团,怀里捧着鬼面具。
牧野弯腰捡起一根枯木枝,戳了戳他乌漆嘛黑的脚丫子,“死了?”
少年脚往回一缩,清醒过来,察觉到破庙里来了生人,打了个激灵从地上爬起来。
他睁着漆黑似炭的眼睛,戒备地看着牧野,认出了牧野,他行窃的对象。
“你怎么找到我的?”
牧野轻嗤:“跑那么慢,找你还不容易。”
少年沉默一瞬,忽然扑通一下,跪在牧野的面前,“公子能不能等我一天,过了明天我自己去向官府认罪。”
牧野掐着少年的胳膊,拎小鸡仔儿似的把他拎起来。
“男儿跪天跪地,跪君跪父母,其他人跪个什么劲。”
“我不拉你去见官。”
闻言,少年一怔,楞楞地看着牧野。
牧野从袖子里拿出油纸包的包子,扔给少年。
少年下意识接住包子,隔着油纸,包子还是滚烫的,捂热了他冰凉的掌心。
牧野把买来的衣裳放到那堆干草上,“这些,还有你偷走的银子,都算是你欠我的,以后等你赚到钱了,再还我。”
她补了一句,“不能再是偷来的钱。”
少年傻傻地站着,还没反应过来。
牧野从破庙周围捡来更多的枯枝,堆成小山,升了篝火,她回过头,看见少年还呆在那里,“赶紧吃啊,里头没毒,衣裳也换上,冻死了我找谁要钱去。”
少年回过神来,两口一个包子,两口一个包子,把牧野买来的包子全都吃了,嘴巴塞得鼓鼓囊囊,又把手上沾的油往干草上蹭了蹭,才小心翼翼去拿新衣裳,穿上。
牧野坐在篝火边,漫不经心地挑着火。
少年蹭到了她身旁,蹲下,像是一只可怜兮兮的流浪狗。
牧野给了他一丁点儿的好处,就巴巴地凑上来了。
“叫什么名字?”牧野问他。
“林越。”
“多大了?”
“十四。”
“家是哪儿的?”
林越沉默片刻,才道:“我家在洇城,爹让妈带着我和妹妹逃出来了,他自己留在城里打倭寇。”
“可今年冬天太冷了,妈和妹妹都没能扛过去。”
牧野抿唇,问:“洇城里头现在是什么情况?”
林越的眼泪唰一下流了出来。
“都死啦!”
倭寇占领洇城后,将城内的百姓屠杀殆尽,不论男女老幼。
“……”
牧野不太会安慰人,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些她在燕北见过太多,殷奴人的手段,一点不比倭寇的仁慈。
她拍了拍林越的背,就当做是安慰了。
“接下来你打算去哪儿,还有没有什么亲戚可投奔?”
林越抬起袖子,想要擦眼泪,想起衣裳是牧野新买的,把衣袖掀起来,用里面的旧衣服擦干了眼泪鼻涕。
他一字一顿地说:“我要去从军!”
牧野一巴掌拍在了他的脑门上,“你才多大,剑都提不起来,从什么军。”
林越双手捂住脑袋,不服气道:“为什么我不行?牧将军也是十四岁就上了战场的!”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牧野望着林越那一张青涩稚嫩的脸。
她上战场,是因为不想再有和她一样年纪的孩子,失去父母,无家可归。
“既然有牧将军在,就不需要你们。”
林越闷闷地说:“可他不在。”
牧野:“……”
林越继续说:“要是他在就好了,我爹我娘还有妹妹,就不会死了,死的该是那些倭寇!”
若不是遇到林越,牧野也不会想到,南方的战事原来那么严重,区区倭寇竟然敢屠城。
而传到朝廷的战报,却只字未提。
牧野紧拧眉,用枯枝在地上拨弄了两下,拨出一片干净的土地,凭借记忆,画出了倭寇在洇城的布防图,洇城是南方的军事要塞,易守难攻。
倭寇占领洇城,属实没有道理,他们在海上生存,后方没有足够的补给支持,过去主要以抢夺物资为主,而不会去占据对他们来说没有用处的城池。
牧野沉思许久,除非,是有别国在背后做推手……
她攥紧了手里的枯枝,啪得一声,枯枝截断。
牧野涂掉了地上画出来的布防图,然后拿出自己的鬼面具,递给林越,“你带着这个面具,去奉镛城找郑国公,他会好好安置你的。”
林越接过鬼面具,沉重的质感和他的完全不一样,他翻过面具背面,看见了背面印着的一个“牧”字
他瞪大了眼睛,望着牧野,惊讶地合不拢嘴。
牧野站起身,走出破庙,夜晚的寒风凛冽,吹起她玄衣的下摆。
林越捧着鬼面具,盯住她的背影,耳畔随风传来牧野的一句话——
“他在。”-
牧野从客栈牵了马,拿上行李,连夜出发,赶去泯城。
泯城是距离洇城最近的一座城,泯城太守和牧野的父亲是旧交。
虽然牧野手里现在没有一兵一卒可以供她调遣,没有兵的将帅,什么也不是,但她还是想要去一趟泯城,不然始终觉得内心有些惶惶不安。
牧野夜以继日,军情变幻莫测,她一刻也不敢耽误,马一天换了一匹,这时候牧野才想起疾风的好处,虽然脾气大,但是耐跑。
牧野换了三匹马,三日加起来,阖眼的时间不超过两个时辰,终于在第三日的傍晚,赶到了泯城。
她站在城门脚下,望着城门口有序进出的百姓,不知道为何,莫名松了一口气。
牧野进了城,直接去了太守府找柳渊,柳叔伯。
因为这会儿正赶上了用晚饭的时间,太守府的门倌不愿意进去通报,让牧野明日赶早再来。
牧野有急事,哪里还等得到明日,自报姓名道:“劳烦你就通报一声,就说是牧野来拜见。”
门倌瞧一眼牧野,表情平淡,轻哼道:“这一年到头,不知道多少个戴鬼面具的假冒是牧野将军,你连面具都不戴,装也装得不用心。”
门倌见她讲话客气,衣着也得体,只摆摆手:“快走吧,有什么冤情难处,明日再来,让我们老爷安生用个膳,休息休息。”
柳渊曾经在朝廷里身居要职,后来因为上谏,说了些承帝不爱听的话,加上本身太过于刚正不阿,在官场上无形里得罪了许多势力,最后被贬谪到了泯城。
他在泯城的声望很高,做了很多为民利民的政绩。
太守府外,还摆了一个鸣冤鼓,凡是有人击鼓的,柳渊都会亲自接见,听百姓诉苦鸣冤。
只不过后来柳夫人嫌柳渊被叫出去太多次,有时候光吃饭的功夫,就要停下来三四次,于是规定了时间,每过傍晚便撤走鸣冤鼓,第二日再搬出来。
尤其是近来因为洇城的事情,柳大人在苦想营救的法子,听里面伺候的人说,好几日没合眼了。
因为是拜访柳叔伯,牧野还是懂得一些规矩的,不然她哪里还找什么门倌通报,直接翻墙就进去了,谁还拦得住她。
“如何你才能相信我是牧野。”她无奈问门倌。
门倌上下打量她,“如何也不能,牧野将军百步穿杨,力能扛鼎,不是我小瞧公子,公子这样瘦削的身板儿,还不如东市卖肉的屠夫像呢。”
“……”牧野左右看了看,正在想要不要把太守府门前的石狮子扛起来给门倌看时,府里走出一人,双手负在后背,身型干瘪瘦高,皮肤黢黑,两鬓斑白,衣着朴素。
牧野挑挑眉,高声唤道:“柳叔伯!”
柳渊听见牧野的声音,一愣,朝她看去,盯着她的脸,打量了许久,然后面露惊喜之色,“小野?!”
牧野笑了笑,点点头。
柳渊张开双臂,抱住她,猛拍两下。
“你来可太好了,正解我的燃眉之急!”
他拉着牧野往府里走,又忽然想起什么,吩咐门倌道:“夫人想吃东市的枣糕,我去不了了,你替我买回来。”
门倌双手接过老爷递来的银子,眼睛还直愣愣地盯着牧野看。
他刚刚都说了什么来着,他竟然敢说大霁的战神身板瘦削,比不上东市的屠夫?
门倌咬了咬自己的舌头,不停呸呸呸,把他有眼不识泰山说的屁话呸了出去-
柳渊领牧野进了府,直接要往书房里去,被柳夫人看见了,掐了柳渊的胳膊一下,骂道:“你自己废寝忘食就罢了,牧将军千里迢迢到泯城,饭还没吃,你就知道拉着聊公务!”
柳渊轻叹道:“洇城的百姓如今忍饥挨饿,我又怎么吃得下去。”
柳夫人长久无言,不再坚持要他们用饭,“我让下人把饭送到书房。”
一进书房,关上门,柳渊开口便问:“可是朝廷派你来增援的?你带了多少兵?现在安置在何处?”
“……”牧野对上柳渊殷切的眼睛,抿了抿唇,缓缓摇了摇头,“柳叔伯,你知道的,朝廷现在不敢用我。”
经过围猎行刺案后,牧野看清楚了,承帝是当真不放心她,也不派她带兵,即使她从未想过要僭越皇权,取而代之。
更何况牧野一直觉得皇家对她的忌惮很没有道理,牧家血脉单薄,到她这一辈,就只剩下她一个人,能支撑起她什么野心。
一个人坐上那高高的位置,住在寂寥的宫里,该多冷啊。
听到牧野说她没有带兵,柳渊的眼里黯淡了一瞬,又很快恢复如常,他思索片刻,道:“没事,我现在手里守城的兵有五千,你带的话,能不能将洇城夺回来?”
牧野的表情严肃,望着他:“柳叔伯,如今的问题,不在于洇城,而是泯城。”
柳渊微愣,不明白她的意思。
牧野走到桌案边,铺开一张宣纸,拿起毛笔,画起了洇城倭寇的布防图。
柳渊站在她的对面,看她每画出一个关口,标出其中倭寇的兵力,脸色便沉一分。
洇城周围每一个关口驻扎的兵力,都不是区区五千守城兵能够应对的。
牧野的手指按在布防图之外的一个某个点上,看向柳渊。
柳渊盯着她的手指点在的位置,是倭寇所有兵力最终汇合的方向,正是泯城!
他的脸色瞬间大变。
倭寇的野心竟不止一个洇城。
牧野见他的脸色凝重,知道是明白过来了,问道:“目前可有其他援军的消息?”
柳渊微微摇头:“十日前我把洇城的情况上奏给朝廷,昨日刚收到朝廷的回复,说是会派兵来支援。”所以他在看到牧野之时,还以为是援军就到了。
他顿了顿,看着牧野,“五千守城兵,能守多久?”
牧野:“能守多久,取决于倭寇什么时候攻打泯城。”给他们多少准备的时间。
柳渊:“……”
从书房出来,柳渊直接去了府衙,连夜加强城内的布防。
牧野将消息传达到了,暂时无别的事情做,才觉得腹饥和疲惫,三下两下扒完了柳夫人准备的饭食,在柳夫人的安排下,在府内休息下来。
牧野睡到一半,忽然听见屋外嘈杂喧嚷的声音,伴随匆匆脚步声。
她立即翻身下榻,推开房门出去,伸手拦截住一个正在疾跑的下人,“出什么事了?”
下人的脸在火光里满是恐惧,“倭寇打来了!别拉着我,都快跑吧!”
他说着,挣脱开牧野,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牧野的眸色一泠,没想到倭寇来得那么快,让他们连准备的时间也没有,她从马厩骑上马,往城门的方向赶去。
城里的百姓不知该往哪里逃,像是没头苍蝇四处乱窜,一片混乱。
牧野骑着马,寸步难行,最后只能弃了马,用轻功在人群里穿梭。
百姓们都在朝远离城门的方向跑,牧野在人潮里,忽然看见了一抹瘦削身影,高高举着一根木棍,正往城门的方向去,她定睛一看,认出了是林越。
牧野皱起眉,跃至空中,抓住林越的细胳膊,将他拽出了人群。
“你怎么在这儿,不是让你去奉镛吗?”她提高声音,才能不被周围的慌乱叫声给淹没。
林越也喊道:“我一路跟来的!将军,我要跟你一起去杀敌!”
要不是牧野扯着他的衣领,这小子就要冲出去了。
“杀个屁敌!”牧野嫌他添乱,抢过他手里的木棍,手一拧,和林越小手臂一般粗的木棍折成了两截,“你这身板儿,上了战场,就是这个下场。”
她推了推林越的后背,没好气地说:“快滚去太守府。”
牧野从太守府离开时,柳夫人已经止住了府内的混乱,组织百姓们,以太守府为中心,带着女人孩子们躲藏,男人们找来锄头菜刀自卫。得了消息的百姓们,现在都在往太守府跑。
林越不肯动,眼睛里藏着执拗的恨意,想要手刃害他家破人亡的倭寇。
牧野没了耐心,一个手刀落在他的脖颈间,林越瞬间昏倒软下去,牧野扛着他,放到了马背上,拍了拍马屁股。
马也知道危险,长长的一声嘶鸣过后,往人群里扎了进去,逃离城门口。
牧野要走时,低头看见了从林越身上掉出来的鬼面具,她捡起面具,逆着人群,继续朝城门口去。
越靠近城门,天越亮,火光冲天如白日。
数不清的将士尸首挂在城墙上,胸膛插过羽箭,在夜色里红得发黑的血将箭头燃着的火浸湿。
茫茫夜色里,守城军找不到城外躲藏在黑暗处的敌军,只能看见一道道火箭射上城墙。
在箭阵压制下,敌军像是蛇一般步步逼近,不断有倭寇翻上城墙,手拿刺刀,将守城军开膛破肚。
城外,倭寇整齐划一地喊道:“降者不杀,降者不杀。”
柳渊站在城门之下,旁边是他的幕僚何连,一身青灰长衫,鹰钩鼻,蓄着两撇八字胡,干干瘦瘦,在柳渊耳边焦急劝道:“外面的人太多了,这要怎么守啊,要不打开城门投降,还能保全将士们的性命!”
柳渊仰头望着城墙上拼死守城的将士,握紧拳,犹豫不决。
“柳叔伯难道以为投降,就能活命吗?”牧野走近,沉声反问。
柳渊和何连转头看向她。
牧野:“城里的将士,城里的百姓,对于倭寇来说,活着就是在消耗粮食,只有死了才最省事。”
这时,守城军的尸体被倭寇扔下,重重得砸在他们脚边,脑袋摔成了肉泥。
何连离那具尸体只一步之遥,吓得双腿直哆嗦,急道:“不投降,那能怎么办?泯城不过五千将士,如何守?”
牧野闻到空气里飘散着浓重的血腥味,熟悉的死亡气息。
她蹲下身,凝着死去将士凸出冒血的眼睛,最后伸手阖上了他的眼皮。
牧野站起身,缓缓戴上了鬼面具,露出的一双眼睛冰冷肃杀,仿佛瞬间变了一个人。
不,不再是人,而是地狱的厉鬼,阎王。
何连面露惊恐地看着她。
牧野抽出插在将士胸口的铁剑,鲜血顺着剑尖滴落在地,一滴一滴。
她一字一顿。
“死守。”
第 43 章
牧野站在城墙上, 玄色衣袍在硝烟和火光里翻飞。
守城军认出了她标志性的鬼面具,暗淡绝望的眼睛亮了亮,朝左右高喊道:“是牧野将军!牧将军!”
牧野高高举起她的剑, 声嘶力竭道:“将士们!看看身后,守住我们的城, 我们的妻儿老小, 撑到天亮,援军马上就到!”
她的声音传遍了城墙各个角落,原本精疲力竭的守城军们, 因为牧野的出现, 重新振作士气,更加用力地拉弓,朝无垠的夜色里射去。
藏匿在夜色之中的倭寇,在看见城墙上那一抹玄色身影, 还有那冰冷可怖的鬼面具时, 皆大惊失色, 甚至还有人下意识往撤退,在大霁赫赫有名的战神面前, 胆怯得如负鼠。
倭寇首领的身形魁梧, 足有两个成年男子般壮硕, 手里的流星锤直接抡在了撤退的倭寇身上, 倭寇被他抡得飞出了数丈之外。
“谁敢后退!泯城内只有五千守军, 就算现在多了一个牧野, 老子不信牧野有通天的本事, 守得住这座城。”
“可是有援军啊!”
“哪来什么援军!吓唬我们, 骗他们自己呢!”倭寇首领冷笑,他得到的情报, 泯城方圆百里的城镇,都自顾不暇,生怕他们找上来,怎么还敢出兵。
说话间,牧野已经锁定了他们的位置,拿过守城军将士递来的弓箭,拉满弓,用力一放。
羽箭刺破黑暗,朝倭寇首领射去。
倭寇首领伸手拽过一个倭寇兵,倭寇发出怪异地惨叫,伴随咕嘟咕嘟血涌出来的声响,羽箭刺穿了倭寇兵的喉咙。
倭寇首领将倭寇兵扔到一边,撤到了土堆起的掩体之后,他的表情恨恨,盯着城墙上的黑影,扬声道:“大家听着,拿下牧野人头者,赏金一千!”
刚刚还害怕的倭寇们,在听到赏金一千时,纷纷露出贪婪的眼神,鸟为食死,人为财亡。他们举起刺刀,前仆后继地朝城墙冲去。
牧野转头对守城的将士们道:“传令,熄了所有火光,不要用油桶,改成投石。”
倭寇射来的火箭和守城军点燃的油桶,让城墙亮得像白日,反而成了明晃晃的靶子。
即使牧野从名义上来说,并不是守城军的主帅,但守城军毫不犹豫地就按她说的做,熄了火光,城墙隐藏进黑暗之中,令倭寇一时找不到方向。
火箭发射的愈加频繁密集。
但凡对面射出一箭火光,牧野就对着火光的方向射回去,一射一个准。
其他守城将士也学着她,很快根据火箭的指引,找到了暗处的倭寇,化被动为主动。
柳渊虽然带兵打仗方面远不及牧野,但军需补给方面,想方设法地跟上。
投石不够了,就拆房屋,用一砖一瓦,抵抗不断想要爬上城墙的倭寇。
慌乱之中逃走的百姓们,此时许多又跑了回来,帮着守城军,一砖接一砖地送上城墙。
牧野心里默数着这一场仗杀了几个人。
分不清是敌是我的鲜血不断溅洒在她的衣袍上,如被大雨浸湿。
好在她穿的是一身玄衣,看不见血色鲜红。
守城将士的尸首在城墙上七零八落,几乎没有能落脚的地方。
血腥味浓重得令人作呕。
终于,天色破晓,残阳凄艳。
倭寇撤了。
牧野的手握着长剑,浓稠的血将她的手和剑柄熔铸在一起,剑尖微微颤抖。
她的整条手臂都是麻木的,无知无觉。
守城将士望着倭寇撤退,紧绷一夜的神经终于断了,纷纷跌坐下来,靠在活人或是死人的身上。
牧野凝着城外,却不敢放松下来。
她抬头看一眼天,心里清楚,白日还会有一场硬仗。
倭寇选在了昨夜偷袭,是想要出其不意,快攻下泯城。
夜袭没有攻下来,倭寇不可能会给他们喘息的时间,这次撤退,不过是为了休整,准备下一次对泯城的猛攻。
牧野命守城军清点伤亡人数。
城墙下,柳夫人带领百姓准备了吃食,分给将士们。
林越也在其中,来回跑腿得最积极。
倭寇撤退的消息传到太守府,他便跟着柳夫人一行来了城下。
当他看见血染的城墙,数不清的将士的尸体,肠子脑浆都流了出来,没忍住,扶着墙根吐了好久。
林越在真正见识到死去的将士,双腿直发抖,脸色惨白,终于明白为什么牧野不让他上战场,一味的孤勇只会白白送命。
他看见牧野从城墙上一步步走下来,鬼面具在阳光的反射下,发出没有丝毫暖意的寒光,风已经吹不起她的长袍,里面浸透了太多的血。
林越端着热气腾腾的粳米粥,小跑过去,到她面前时,又怯怯地却步了。
牧野抬眸,看他一眼,伸出手,要他手里的粥。
林越松一口气,殷勤地把粥递过去。
牧野将粥一饮而尽,明明是滚烫的粥,进到她的胃里,却在瞬间凉了下来,温不热她的血。
她喝完粥,转头去找柳渊。
一路上,不管是守城的将士,还是泯城百姓,全都将目光放在她的身上,她走到哪里,路就让到哪里,他们想靠近又不敢。
有母亲拉着孩子,给牧野跪下的,一个跪下,紧跟着就跪了一片。
惧她如厉鬼,敬她如神明。
牧野受不起。
守城军经过一夜战役,只剩下不到一半的兵,纵使她有通天的本事,也抵不过对面的千军万马。
城里回荡着死去将士们的妻儿的哭声。
也许很快,连这些哭声也要听不到了。
泯城将会像洇城那样,成为一座死城。
牧野找到柳渊时,何连正在他的耳边窃窃私语,见她走来,眼睛飘忽一瞬,闭了嘴。
“有什么话,不能当着我的面说。”牧野冷冷看着何连。
何连隔着鬼面具,只能对上牧野一双似沁了冰的眸子,没来由地一颤,轻扯了扯他的八字胡。
柳渊并不避开牧野,直接对何连说:“何先生不必劝我了,降是绝不可能降的,洇城的下场难道你看不见吗?”
“洇城就是因为抵死不肯投降,所以才被屠了城啊。”何连突然提高音调,凄厉发问,“柳大人难道是怕背上投降的骂名,所以才要连累泯城百姓吗?!”
他的声音响彻在城下,引起了周围百姓的骚动,不断有窃窃私语。
柳渊被他忽然的诘问,问得一时哑口无言。
牧野见不光百姓,就连守城的将士,眼神里也出现了犹豫之色。
她盯着何连,冷哼一声,提起带血的长剑,直指他的喉咙。
何连吓得伸长了脖子,一动不敢动。
“将军这是何意?!”
牧野拖着调子,幽幽道:“城内出了奸细,po文海棠废文吃肉文都在q群寺二贰儿吴九乙似柒何先生又三番五次的劝降,实在叫人怀疑。”
她的语出,四下惊起,炸开了锅。
柳渊也震惊地望着她。
何连一顿:“奸、奸细?将军没有证据,凭什么怀疑何某!”
“方才倭寇在城下喊话,说城内守军五千,守军数量多少乃是军中机密,若不是你泄露,倭寇是如何得知?”
牧野将剑往前抵了抵,刺破了何连的皮肤,鲜血顺着他的脖子蜿蜒流下,像是一条赤蛇。
更何况,柳渊前脚刚要加强城内布防,倭寇后脚就来了,牧野不相信这是凑巧。
何连作为谋士,明知现在的局势,民心军心的稳定有多重要,却在大庭广众之下,话里话外藏着抹黑柳渊的意思,居心叵测。
“知道守军数量的又不是止我一个,将军怎么就咬定是我了,竟然要如此滥杀无辜!”何连咬死不肯承认。
正在僵持之中。
“对了!”林越似想起什么,大声道,“我昨日是赶着宵禁之前进的城,正好瞧见何先生行路匆忙,往城外去,定是出城给倭寇通风报信了!”
闻言,柳渊脸色一沉,质问道:“本官命你监督布防,为何你却出了城?”
何连立即辩驳:“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我看得清清楚楚,就是你,还鬼鬼祟祟地左瞟右瞟,做贼心虚!”
周围百姓一片哗然,随即有人高喊:“狗奸细!杀了他!”
“胡说!”何连慌乱起来,“我分明是宵禁后才出的城,你如何会见到我——”
话一出,何连想要收回,已经来不及了。
林越拍着手跳起来:“你承认了吧,宵禁过后出城,不是通风报信是什么!”
何连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狭长的眼眸一动,竟然双手握住牧野的剑尖,想要自戕。
牧野瞬间收走剑,抓住他两只手拧断。
何连痛得发出惨叫,倒在地上。
牧野脚踩在他的脸上,让他闭上嘴,冷声道:“绑起来,押进地牢。”
何连被押走后,柳渊显得很是颓唐,坐在路边的石墩上,陷入了自责羞愧的情绪里,认为是他识人不清,才害得泯城落到如今局面。
柳夫人冲上前,揪着他的耳朵骂道:“现在这么忙的时候,你好意思坐着休息!还不快想想接下来要怎么办!”
柳渊终于回过劲来,看向牧野。
牧野不过刚到泯城,此时却俨然成了城里的主心骨,就连一郡太守柳渊也要听她的行事。
当着众人的面,牧野不好直说,和柳渊去了城墙上。
日光刺眼,牧野眯了眯眸子,她舔了舔干涩开裂的嘴唇,一股血味。
“离泯城最近的援军有多远?”
柳渊回道:“在一百里地外的茫城,倭寇夜袭时,我已经派了人去求援,可是援军最快也要两日之后才至。这两日,靠两千名将士,该怎么撑过去?”
牧野摇头,直截了当,“撑不过去。”
听到牧野这么说,柳渊的眼里透出强烈的绝望,“连你也没有办法了吗……”
他回过头,望着满城受惊恐惧的百姓,忽然觉得浑身没有力气,跌坐在地上。
牧野蹲下来,语调坚定:“柳叔伯,不到最后一刻,不到你我断气,不能放弃。”
柳渊抬起头,仿佛顿悟,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不住颤抖,“你说的对!就算是城灭,贼人也要踩着我的身体过去。”
牧野拿起带血的匕首,在地上刻出地图,“我推测倭寇驻扎的营地极有可能在这一处,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我想前去偷袭。”
柳渊眼睛一亮:“好主意!他们偷袭,我们也偷袭,打一个出其不意!”
牧野提出了战术,却沉默许久,表情严肃。
“你要多少兵?”柳渊问。
“现在就一个。”
柳渊一愣。
牧野抬头看他,轻扯唇角,笑了笑,干裂的唇角又渗出血。
“我一个。”她说。
柳渊:“……”
牧野缓缓道:“这些兵去了,必定回不来,如果城灭是早晚的事,就让他们自己选罢。”
是要留在城中,陪着妻儿老母。
还是随她出征。
第 44 章
一身硬骨头的柳渊, 在此时老泪纵横,“我对不起你父亲啊。”
牧野语气故作轻松,玩笑道:“柳叔伯, 你这么说得好像我马上就要下去见他了。”
“呸呸呸!”柳渊急切地把她说的晦气话给呸走。
可除此之外,他说不出其他话, 就连让牧野完好无损地回来, 这种他们都知道是假话的话,说了又有何意义。
牧野却是看得开,她找百姓借了纸笔, 写了两封遗书, 一封给阿翁,一封给裴辞。
同样的遗书,她写过四五回,写起来很是熟练, 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写完了, 准备要收笔时, 牧野不知道为何,忽然想到了陆酩。
他在北巡的路上, 一定是吃香的喝辣的, 无数当地官员对他狗腿殷勤。
牧野冷哼, 南方战事如此紧张, 他倒是有心情往北跑, 朝廷也是吃干饭的, 三年无战事, 一帮文臣武将, 全都成了废物。
想到这里,她又抽出一张纸, 写了一封专门给陆酩的信。
柳渊来问她何时出发,余光瞥见了牧野写给当今太子的信件内容,吓得登时冒出冷汗。
但他想到不光是牧野,他与夫人、孩子,还有城里所有的百姓,也许都难逃此劫,柳渊闭上眼,全当作没看见,没看见牧野字字句句都是大逆不道的话-
牧野没有将遗书带在身上,怕她到时候会身首异处,遗书也被血浸透,看不出来字了。
她将遗书藏在了太守府的屋顶瓦片下,只是不知道城破以后,这两封遗书还能不能让阿翁和裴辞看见了。
陆酩看不看得见她不关心,她写来本就是为了发泄用的,想是他也不会看到。
时候一刻不等人,做完这些,牧野穿上战甲,要出发时,发现城门下,站着排列整齐的军队。
两千一百一十七个守城军,一个不缺,昂首挺胸,目露凶光。
全都抱着赴死的决心,要与倭寇拼死而战,以血肉之躯,护下身后的城,身后的家人,哪怕只是多护一瞬一息。
牧野默默注视着这些将士,记住了他们的样子,然后策马,带头冲出了城。
倭寇的营地驻扎在十里地外的矮坡上,此时他们正在生火做饭,似乎压根不打算藏匿行踪,任由炊烟升起。
牧野很容易就找到了他们,和她预料的驻扎地点一致。
马蹄声会惊动倭寇,她命令将士们都下马,在荒草里潜伏,不声不响里转移到了高处,等到倭寇们酒足饭饱,三三两两恹恹地躺在地上小憩时,她抬起手,有力地打出进攻的手势。
冷箭飕飕,朝倭寇们放去,中箭的倭寇发出凄厉的叫声,很快惊动了周围人。
倭寇们打着激灵,从地上爬起来,慌乱地左右张望。
山丘之上,到处是射来的冷箭,竟叫他们辨不明方向,不知如何是好。
倭寇首领听见动静,掀开营帐,大步迈出来,见到四处逃窜,躲避冷箭的倭寇,脸上升起恼怒,喊道:“都慌什么!给老子往前冲!”
他啐了一口唾沫;“妈的,区区千把的残军就把你们吓成这样?废物!”
“弓箭手,列阵,点火箭,朝山丘上面射!”
此时正值冬天,草木干枯,火箭一旦点燃了草木,他们的位置暴露无遗,还会被火困住。
牧野咬了咬牙:“上!”
她的令下,所有将士们从荒草里爬起来,举起刀剑,毫不犹豫地往前冲去。
牧野的目光紧紧锁定在倭寇首领身上。
而其他的倭寇,亦将目光紧盯着她,眼神怯怯又难掩贪婪,仿佛她不是一个人,而是千金的封赏。
不光是封赏,杀了牧野,杀了大霁的战神,更将是无上的荣光。
往牧野身上射来的箭,刺来的刀,不曾间断,银色盔甲染成血红,分不清是倭寇的,还是她的。
脚下的尸首堆成了山,血流成河,蔓延了数里。
身边的泯城军越来越少,倭寇却像是野草一样,割了一波,又疯长出一波。
她不停地挥剑,斩杀不断涌上来的倭寇,一步一步,步伐坚定地朝倭寇首领的方向去。
倭寇首领见如此多的倭寇也挡不住她,双手攥成拳头,运转内里,将身上的衣裳震开,坦胸露乳,面起凶相,像是一头虎豹,抓住他的流星锤,朝牧野奋力甩去。
牧野微微偏头,流星锤擦着她的侧脸飞出去。
倭寇首领将流星锤往回扯,向她脑后砸去,同时,牧野跟前杀来一个倭寇,刺刀朝她胸前穿去。
牧野抬脚踹飞倭寇,右肩被流星锤狠狠砸过,响起骨肉碎开的闷声。
她不带一瞬的停顿,仿佛感知不到疼痛,扬起剑,朝倭寇首领刺去。
倭寇首领像死猪肉的身体抖落两下,流星锤缠上她的剑,他用力一拽,剑朝他刺来的方向不变,速度不减。
他想要向后撤,却已经来不及了,牧野下一息已经闪到了他的身侧,青面獠牙的鬼面具透着阴恻恻的压迫感。
牧野看他的眼神冰冷,像是看一个死人。
忽然,倭寇首领瞪大了眼,眼珠子爆了出来,布满血丝,他缓缓低头,长剑已经穿透他的腹部。
他直直地跪了下来,巨大的身躯轰然倒地。
牧野的手上沾满了倭寇首领的血,空气里飘散出一股腥臭味,令人作呕。
她轻啧一声,抽出长剑,手起刀落,砍断了倭寇首领的脑袋。
倭寇的脸煞白,与他脸上沾得血形成惨烈的对比。
牧野提着倭寇首领的脑袋,站在尸山之上,风将她的披挂扬起。
她的眼眸冰冷,凛凛地高喊道:“降者不杀!”
“……”
远处的山丘高处——
“皇兄,你说他像话吗?”陆昭勒停了疾驰的马,俯瞰远处的乱战,扭头对身旁的陆酩说。
如果他没看错的话,这茫茫的战场之中,泯城军几乎已经全部覆没,只剩下牧野一人,对着数以万计的倭寇说,降者不杀?
问题是这帮倭寇,像是蠢的,竟然真的踟躇不前了。
倭寇的副将最先反应过来,“大家冲啊,杀了牧野,分千金!”
其他脑子灵光些的倭寇也回过神来,大喊道:“冲啊!!!”
牧野是人,不是神,也会累。
她的右肩被流星锤打伤的地方,此时越来越痛,血流过手臂,顺着她的指尖蜿蜒流下,已经没有办法用右手握剑。
即使身体已经到了极限,即使死亡的命运就在眼前,牧野依然没有停止她的反抗,一剑一剑,杀死一个算一个。
……
陆酩一声不响地坐在马上,背着光,侧脸隐匿在阴影里,漆黑的瞳眸幽沉,深不见底,直直地凝着远处那个浴血杀敌的身影。
他沉声令下:“弓兵准备,骑兵速去支援。”
说完,陆酩扯紧了缰绳,身下的踏月嘶鸣一声,矫健地跃下山丘,朝前奔去。
陆昭只看见眼前陆酩的衣袍扬起,转眼便消失不见。
他大惊,没想到陆酩这个时候会亲自上战,“皇兄!”
陆昭一边策马追过去,一边转头对身后的副将命令道:“快跟上!”
牧野杀得已经麻木,靠着肌肉记忆和本能的反应在战,眼前只剩下满目的血红。
恍惚间,她听到了远处传来马蹄声踏踏,仿佛地动山摇。
牧野眯了眯眸子,抬起眼,而后轻扯唇角,她怎么是已经累到出现幻觉了吗?竟然看见了大霁的军队,浩浩荡荡。
她这一恍神,被迎面而来的刀光闪了眼。
牧野盯着近在咫尺的刀,左手再也没有一丝力气,抬不起剑去抵挡。
她脸上的表情平静,眼睛里透着看破生死的淡然,好像早就做好了准备,早就知道自己会有这样一天。
为将者,死在战场,大概已经是最好的归途。
牧野将剑插入尸山,撑着身体,半蹲在地。
终于,她精疲力竭,闭上了眼。
忽然,金属相碰的清澈声音传入耳畔,没有预料中的疼痛。
牧野重新睁开眼。
寒风凛冽,吹拂起她的黑发,模糊了视线,视线里映出一道月白身影,长身玉立,在尸山血河的炼狱里,干净得不像话。
陆酩的手掌扣上了她的鬼面具,缓缓摘下。
牧野怔怔地仰头望着他,仿佛落进了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中。
周遭的一切厮杀和混乱,在此刻停滞,飞溅的血珠悬在半空。
许久。
牧野以为自己还在幻觉里,眨了眨眼,眼角流下一滴血。
陆酩伸手,拇指指腹蹭去了那一滴血,白皙的指尖染上殷红,如白雪里的一点梅。
感受到他指腹的温热触感,牧野的眼睫轻颤,忘了躲,也忘了呼吸。
陆酩注意到她的战甲之下,玄衣湿透,颜色深得不正常,看得见的,看不见的地方,遍体鳞伤。
他的眸色沉得不能再沉,“怎么跑出去几天,就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牧野脑子麻木,最先想到的是陆酩是为了抓她,竟追到了这里。
她颤颤巍巍,艰难地抬起手,想要给他一巴掌,然而她浑身脱力,巴掌只是轻轻挨到了陆酩的侧脸。
牧野的手上满是鲜血,将陆酩那一张极为好看的脸,蹭上血红。
最后,她的意识渐渐涣散,手沿着他的侧脸往下滑,整个人昏了过去。
陆酩按住了她的手,紧紧贴着他的脸,不在乎被她手里的血弄脏,漆黑瞳仁里,升起弑杀的红。
他将牧野抱进怀里,手掌抵住她的脑袋,让她的脸埋进自己的胸膛。
大霁铁骑踏过的地方,倭寇纷纷求降。
陆酩冷眼看着跪地的倭寇,轻吐两字。
“杀尽。”
第 45 章
柳渊站在城楼之上, 仿佛一座雕塑,久久不动。
远处,乌泱泱的铁骑如黑云压来。
柳渊的脸上惨白, 他缓缓抬起一只脚,踩在城墙之上, 表情视死如归, 下一瞬就要以身殉城。
柳夫人不放心柳渊,让林越到城楼上来看看,林越刚爬上来, 就看见这一幕, 赶忙跑过去,双手紧紧环住柳渊的腰。
“柳大人!你这是在做什么!”
柳渊奋力挣脱,恨不得一头往城下扎去,“别拦着我, 我柳渊绝不死在倭寇刀下!”
林越探着头, 往外望去, 瞧见了远处身着玄甲的将士,队列整齐, 正朝着泯城行进, 马蹄声阵阵, 如地动山摇。
他露出狂喜:“柳大人, 你是花了眼啊!那不是倭寇, 是大霁的军队!”
闻言, 柳渊扭头朝外看去。
随着玄甲军越来越近, 柳渊看见了赤色的旌旗飘扬, 写着明晃晃的“霁”字。
林越松开抱住柳渊的腰,蹦蹦跳跳, “泯城有救啦!泯城有救啦!”
柳渊没想到林越猝不及防地松手
殪崋
,没有他拉着,整个人往外栽,半个身子掉了出去,两只手死死扒着城墙,呼救道:“小子!快来拉我一把!”-
陆酩和牧野共乘一匹马,牧野还昏迷着,坐在陆酩身前,后背靠着他的胸膛,紧闭着目,浓密纤长的眼睫上还沾着血珠,唇色苍白如雪。
陆酩的锦衣不断氤氲出血色,蔓延开来,全是牧野身上流出来的。
他想要提速,赶到泯城,可稍一颠簸,牧野的伤口就裂得更开,昏睡时眉心也是紧紧蹙着。
陆酩的脸色阴沉至极,勒紧缰绳的指尖泛白,周遭的凉意如凝霜。
陆昭骑着马,跟在陆酩的后头,望着陆酩和牧野前胸贴后背的身影,面露复杂之色。
明明随行的军医能够处理牧野身上的伤,陆酩却不肯军医处理,抱着牧野不撒手,一路护着,到了泯城。
陆昭不敢问,更不敢多想,就像他从来不去过问,在奉镛游船里的那一夜,皇兄和牧野之间发生了什么……
泯城的城门大开,柳渊和百姓们站在城门口殷切地迎接。
陆酩轻抿唇,沉思片刻,在逐渐靠近城门时,将牧野的鬼面具戴在了他自己的脸上,手掌则按在牧野的后脑勺处,将她的脸藏在衣袍之中。
牧野如今在民众眼里,已经成了一个象征,一个只许胜不能败的存在。
他们不会想看到一个浑身浴血,昏迷不醒的战神。
陆酩的军队进城时,爬在树上的孩子们伸长了脖子,最先看到坐于通体雪白的高头大马之上的陆酩,气宇轩昂,散发出的光华如月清泠泠,威严不可侵犯。
尤其是他脸上的鬼面具,更添了肃杀之气。
“是牧将军!”孩子瞪大眼睛,用清脆的声音欢乐地叫道。
“牧将军把倭寇打跑啦!”
城口的百姓一个接一个欢呼起来,一遍又一遍喊着——
“牧将军!牧将军!”
他们只记得牧野的鬼面具,甚至忘了牧野出城时,穿的是玄衣银甲。
唯有柳渊的眼里升起疑惑。
他站在百姓之前,迎接军队,仰起头,和陆酩的眸子对视。
陆酩将食指轻抬,悬停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他微微侧身,让柳渊看到在他怀里的牧野。
柳渊顿时大惊,领着他们回太守府。
到了太守府门前,柳渊忙吩咐门倌,“快去请大夫!”
陆酩沉声道:“要女医。”
门倌愣了一瞬,望着眼前戴着鬼面具的男人,被他气场震慑,一时忘了呼吸。
柳渊附和道:“对、对对!医馆的小晚大夫医术高超,请她来!”
门倌点点头,赶忙往医馆的方向跑去。
太守府的偏院。
门口站着表情肃穆的玄甲卫,拦住了一概人等,就连柳渊想进去也不能。
他担心牧野的伤势,急得跺脚,正好这时,门倌领着女医步履匆匆地来了。
柳渊想要随女医一同进去,左右玄甲军的两柄长剑交叉,将他拦住道:“主上吩咐,只准女医进入。”
柳渊指着玄甲军的鼻子跳起来怒道:“你们主上是谁!叫他出来!这是本官的府邸,怎么我想进也不行!”
陆昭要安置玄甲军,耽误了些时候,现在才到太守府,他在柳渊后头,叹了一口气,“柳大人。”
闻言,柳渊一怔,回过头,看见了朝他走来的陆昭,一身锦衣华服,天生的贵气难掩。
柳渊曾是翰林学士,承帝也曾欣赏他的才气,命他教导皇子念书,虽然时间不长,但也认得宫里的那些个皇子公主。
“十六殿下?”柳渊吃惊道,没想到会在泯城见到陆昭。
陆昭朝他颔首,他的目光越过柳渊,看向别院内,女医消失在院子里。
他的眸光忽闪,脑子有一种极为离谱的想法转瞬即逝。
“柳大人放心吧,里头有皇兄在,不会拿牧将军怎么样的。”
嗯大概吧。
陆昭说的笃定,心里倒不是那么确定,他从来就没摸准过陆酩。
柳渊听陆昭口里说的“皇兄”,又想起方才陆酩周身凛冽的气度,虽没有看见脸,却也立即猜到了陆酩的身份,他的神色一变,压低声音问道:“里面的莫不是……”
陆昭并不回答,微微眯了眯眸子,摇着头,示意柳渊此事不宜声张-
顾晚背着药箱,绕过影壁,独自进入别院。
沈凌站在影壁旁,看见进来的顾晚,戴着素色薄纱遮面,露出一双杏眼,清澈娟秀。
她的头发很随意地由一支木簪挽起,碎发落了几缕,随意却不显凌乱,白绫细折裙的裙摆处蹭了血迹。
城里伤兵众多,顾晚从昨夜一直忙到现在,若非来请她的门倌是柳太守府里的,柳太守曾经对她有恩,顾晚也不会放下伤兵,跑这么一趟。
顾晚仰着头,和沈凌对视,只觉得眼前男人的眼睛很锐利,比她看过的所有士兵的眼睛都要锐利,像是刀剑在她身上打量,用剑尖挑开她的面纱,她的衣裙。
但他的审视里,不带任何情感和欲望,更像是排除她身上可能存在的危险。
终于,沈凌结束了他的审视,没说话,转身带路。
顾晚无声地松了一口气,她跟在沈凌后面,穿过别院,注意到偌大的院子里,除了沈凌,没有其他服侍的下人,周遭安静的诡异,她蹙了蹙眉,越走越迟疑。
最后,顾晚缓缓停下脚步,攥着药箱带子。
“我不看诊了,你请别人来吧,城里还有许多伤兵,要等我回去处理。”
沈凌回过头,“玄甲军中的军医,现在应已在帮忙处理伤兵了,至于顾大夫,有更重要的人需要你治疗。”
顾晚记得方才她没有介绍自己,沈凌也没问,他却已经知道了她的姓氏。
顾晚在医馆行医,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她的姓氏,来医馆看诊的病人,也都是喊她小晚大夫,没人知道她姓什么。
在顾晚到太守府之前,影卫就已经把她的身份调查得彻底。
顾晚咬了咬唇,不敢和他硬碰硬,继续跟在沈凌后头,进了别院深处。
沈凌在一间房前停下,轻叩门。
门里传来一道冷沉的男声——
“进。”
那声音冷的,好像从顾晚的耳朵眼,一直冻到她的心脏。
沈凌打开门,让顾晚进去。
顾晚看了他一眼,忽然觉得比起进这个屋子,沈凌给她的感觉要更安全些。
沈凌察觉到她的恐惧,小声提醒道:“请顾大夫一定尽心尽力,要是治不好……”他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顾晚:“……”
她更不想进去了。
顾晚进到屋子里,最先闻到的是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她朝内看,看见了床榻边背对她站着的一个身影,挺拔修长,光一个背影,就透出不凡气度。
床榻上躺着一个身影,乌黑长发散开,遮住了面庞,白色里衣被血染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榻边的桌案上垂着脱下来的玄色外衣,外衣上放着一张青铜鬼面具。
顾晚见到鬼面具时,眼里闪过异色。
听见门口的动静,陆酩将目光从牧野的脸上收回,转过身,看向顾晚,“有劳了。”
“……”
顾晚和他对视一眼,随即敛下眸子,别院外的玄甲军已经说明了眼前男人的身份。
顾晚背着药箱,碎步快走到床榻边,凑近后,她终于看清了躺在榻上的牧野。
双眸紧闭,墨发如瀑般散开,被汗沾湿。
即使闭着目,依然能够看出其五官生的非常精致,眉似远山,鼻尖挺翘,两颊泛着因病色而起的不正常红晕。
容貌里带着女气,却美而不艳不娇,即使身负重伤,也不见露出一丝娇柔之感。
顾晚恍惚了一瞬,很快凝神,弯腰去解牧野的里衣。
牧野的右肩膀处伤势最重,虽然陆酩用止血药处理过,但流出来的血,浸透了半边里衣,甚至能拧出血水来。
顾晚将她的里衣褪至肩膀处时,大概是牵扯到了伤口,牧野发出一声轻唔,压抑而生涩,听得顾晚的动作放轻柔了,比起对待其他伤兵,要更加轻柔。
顾晚继续褪着里衣,褪到锁骨以下的位置时,余光瞥见那影影绰绰的一隅时,忽然顿住,眼里升起讶色。
后背陆酩的视线紧锁在牧野的身上,没有移开过,顾晚指尖轻颤,犹豫思索片刻,将牧野的里衣重新合上,转头问:“牧将军和这位姑娘是什么关系?”
“……”陆酩微愣,不知是因为顾晚称他是牧将军,还是因为顾晚问他和牧野是什么关系。
顾晚见他沉默,鼓起勇气,语气强硬道:“若没有关系,还请你先出去。”
不然哪有未出阁的姑娘,未着片褛,被他看的。
就算是威名赫赫的牧将军,也不行。
陆酩垂眸,凝着躺在榻上失去意识的人。
半晌的沉默。
他缓缓开口道:“是夫妻。”
结发夫妻。
第 46 章
顾晚当着陆酩的面, 替牧野包扎伤口,顶着陆酩泠泠的光压,几次包不下去, 欲言又止,最后终于处理完牧野的伤, 背上浮出薄薄的冷汗。
她收拾好药箱, 背上,退到门边。
沈凌为她开门,等她出来后, 又轻轻关上了门, 一眼不曾往里看。
顾晚将写好的药方递给沈凌,“抓这些药回来,一日煎服两次,三日后我再来复诊。”
沈凌接过药方, 折了两折, 收进袖中, 看着顾晚道:“药材我会去抓,至于复诊, 还请顾大夫在院内小住几日, 免得来回劳累。”
“……”顾晚无言, 他的语气客气有礼, 但话里话外, 都是要扣留她的意思。
她抿着唇, 表情挣扎, 明显的不愿意。
沈凌继续道:“顾大夫放心, 你家中的小妹,柳夫人会替你照看。”
顾晚的杏眸睁圆, 瞪着他,一时分不清,他这是在威胁,还是真好心。
如果换做其他人照看顾樱,她肯定不会答应,但偏偏沈凌说顾樱交给的是柳夫人,五年前,顾晚和妹妹初进城时,受了柳夫人许多帮助,顾樱还和柳夫人的幼子吃过同一位乳娘的奶。
顾晚很快接受了现实,没好气地对沈凌发起了命令,“我知道了,你还在这干什么?快去抓药!”
她发号施令的语调瓮声瓮气的,反倒让沈凌怔了怔,除了太子殿下之外,还从没人对着他颐指气使过。
不过沈凌不跟顾晚计较,转身离开。
顾晚眨眼的刹那,眼前就没了沈凌的人影,她左右张望,除了微晃的树影,院子里空无一人。
“……”
顾晚不管他,去了院子里的小厨房,准备煎药,顺便看看有没有做点心的材料。
阿樱要是知道她这些日子都不回去,虽然小家伙懂事,不会闹,但到了晚上肯定会偷偷哭。
顾晚想做一些她爱吃的点心,让人送去,好哄一哄她。
沈凌光是买药材,就跑了四五趟。
不是顾晚嫌这一味药材质量不够好,就是那一味药材的年份不够陈,而且偏偏一次性不说完。
沈凌也是好脾气,当做不知道她这是藏了蓄意报复的心思,一趟趟地往市集跑,反正对他来说不过是半刻钟的事情。
终于,药煎好了。
沈凌当着顾晚的面,拿出一根银针,试毒。
顾晚转过身,懒得看他,卷起衣袖,揉她用来做点心的面团。
“牧将军什么时候成的亲,娶得是谁家女子,为何伤的那样重?”她故作不经意地随口一问。
银针触碰褐色汤药,荡起一圈圈的涟漪。
沈凌一愣,下意识反问:“牧将军成亲了?”
“你的主子,成亲没成亲你不知道?方才他自己说的。”
“……”
沈凌意识到顾晚的话里,藏着太多含义,他立即打住念头,不去想,同时冷脸对着顾晚道:“顾大夫,想活着走出这个院子,不该你深究的,别过问。”
之前沈凌对她的态度尚且算是温和,头一次听他冷言冷语威胁,顾晚揉面图的动作微顿,垂下眼,一声不再吭。
沈凌把药送进房,很快退了出来,像影子一样,无声无息,不该看的不看,不该说的不说,不该想的不想-
房内寂静,空气里散发出浓浓草药的味道。
牧野换下来的血衣被顾晚拿了出去,给她上完药,陆酩找了一件他自己的里衣给牧野穿上,他的里衣长出一截,穿在牧野身上,遮住了她的手脚,将她衬得愈发纤瘦削弱。
陆酩坐在榻边,等到汤药凉到合适的温度,拿起汤匙,舀了一勺,凑到牧野唇边。
大概陆酩在此之前,没做过喂人吃药的事情,不知道这样汤药根本喂不进去,汤药顺着牧野的唇角流了出来。
陆酩轻皱了皱眉,一时拿不出帕子,直接用衣袖替她擦去流出的汤药。
虽然汤药大部分都没有喂进去,但牧野还是尝到了苦味,苦得她眉头拧在了一起,撑着眼皮,睁开了眼。
正好陆酩又舀了一勺汤药,抵在她唇边,
牧野没料到她一睁眼,就又看见了陆酩,倒吸一口气,结果被汤药呛到,从鼻腔一直到嗓子眼里一阵火辣。
她一边忍不住地咳嗽,一边浑身伤口都牵扯着疼。
陆酩将她从榻上扶起来,在她的后背轻拍,帮她顺气。
牧野忙着咳嗽,还要忍着疼,龇牙咧嘴,等好不容易顺过气来,额角起了一层薄汗,没有力气,整个人不知不觉靠在了陆酩身上,不停地喘息。
“好了?”陆酩出声道,“好了就把药喝了。”
“……”牧野的记忆还停留在她和倭寇的厮杀,还有最后失去意识前,那一瞥里,看见的陆酩。
当时她以为是幻觉,如今身上的痛感清晰,提醒着她,她活下来了。
牧野别过脸,抿着唇:“我不吃你的药。”
陆酩无奈,端着药碗凑到她嘴边。
牧野的耳畔传来一道温声细语——
“乖,喝药。”
陆酩的声音低哑和缓,钻进她的耳朵眼里,激起一阵酥痒。
牧野的头皮瞬间发麻,什么时候听过陆酩用这样的语气跟她讲话,那一声“乖”,像极了是在哄孩子,哄妻妾。
陆酩把她当什么?还在当牧乔的替身?
她从心底升起一股抗拒,用力推开药碗。
幸亏陆酩的反应快,手腕翻转间,稳住了药碗,里面的汤药一滴不撒。
牧野不再跟陆酩虚与委蛇,艰难提着气,骂道:“滚!”
陆酩沉下脸来。
他生来尊贵,这世上还没有哪个人敢对他说一个滚字,他已经给了牧野太多的忍让。
终于,陆酩失了耐心,伸手掐着她的脸,掰开她的嘴,一点一点把剩下的药灌进她的口中。
牧野被硬灌下药,苦涩的味道在口腔和胃里泛开。
顾晚开的方子里加了安眠的药材,加上牧野方才情绪起伏激烈,消耗了本就不剩下多少的体力,她凶狠地瞪着陆酩,瞪着瞪着,眼皮越来越沉,最后眨了两下眼,昏睡过去。
在她彻底睡过去之前,还不忘大放厥词:“等我伤好了,第一个杀你……”只是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弱。
陆酩凝着她的睡颜,食指指腹抵在她的唇畔,擦掉了流出来的一滴汤药,低缓凉凉道:“孤等着。”
夜色沉沉。
太守府的偏院里一片寂静。
牧野夜里被肩膀处的伤疼醒了,醒来时,眼前漆黑,耳边有一道起伏均匀的呼吸声。
她转过头,在习惯了黑夜后,看清了躺在她旁边的人。
陆酩的睡姿端正,阖着目,五官精致深邃,即使睡着,周身的贵气也未曾减了一分。
牧野看着来气,抬起手,想给他一巴掌。
然而,没等她的巴掌打下去,陆酩的手扣住了她的腕子,悬在空中。
“现在就等不及要杀孤了?”也不知道他闭着眼睛,是怎么察觉出她的动静的。
牧野挣扎要挣脱开他的手。
陆酩怕她扯到伤口,没有和她对着使力,松了手。
牧野恼道:“殿下没地方去吗?怎么到哪儿都要跟我睡一起。”
她几次睁眼闭眼看到的都是陆酩,真是晦气!
陆酩面不改色,淡淡“嗯”了一声,“柳太守为官清贫,太守府里只有这一间多余的房。”
牧野信他个鬼。
“殿下贵为太子,柳叔伯纵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让你屈尊降贵,和人挤一间屋子。”
陆酩继续道:“此番南下乃秘密行动,柳渊并不知晓孤的身份。”
闻言,牧野终于想起更为重要的事情,对啊,陆酩怎么会出现在泯城。
她问出口道:“殿下不会真的是为了来抓我的吧?
“嗯。”陆酩重新阖目,慢慢悠悠地说着威胁人的话,“所以劝你以后老老实实,不管天涯海角,逃到哪里,孤都有本事把你揪出来。”
“……”
牧野听完,气得差点没背过去,她用力地翻了一个白眼,讥讽道:“既然殿下有只手遮天的本事,怎么还找不出牧乔。”
陆酩沉默不语。
许久。
他忽然问:“以你之见,觉得会是哪国在暗中支持倭寇?”
牧野一愣,没想到他突然转了话题,聊得还是极为严肃的正事。
她随即正色,直言道:“夏国。”
与泯城接壤最近的便是夏国,很难不怀疑夏国是不是在其中掺了一脚。
“又或者,”陆酩缓缓道,“不止一个夏国。”
牧野盯着陆酩,脸色凝重起来。
凭借一个夏国,确实没这个胆子和实力与大霁抗衡。
可若是周边的诸国皆参与其中,那大霁便是被狼虎合围,连弱犬都想来分食一块肥肉。
话到这里,牧野明白了,先前陆酩说来抓她是吓唬人的,太子北巡也不过是个幌子,他这分明是要暗中南下亲征。
牧野顾不上右边肩膀的疼,侧身问:“你带了多少兵来?”
她记得在和倭寇作战的时候,眼前掠过黑压压的玄甲军,万马千军。
陆酩依然闭着目,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明日孤会去地牢审问何连。”
“我也去。”牧野说。
陆酩驳回:“你好好养伤,凑什么热闹。”
牧野的语气不甚在意:“以前打仗,比这更重的伤都受过,第二天还不是得提剑御敌。”
“……”陆酩睁开眼,瞳孔幽沉晦暗,意味不明。
“当时你在战场上受了伤,是谁给你治疗?”他问。
是谁替她一件件脱下冰冷的战甲,染血的外衣,浸湿的里衣,露出最后一件光是让人看见,都显得暧昧不清的小衣。
是谁替她包扎伤口,碰触她裹藏在一件件衣裳下,雪白细腻的肌肤。
第 47 章
以往为牧野治疗的都是裴辞, 但她不想暴露先生的消息,含糊道:“不过是军中的大夫。”
“军中随行的大夫那么多,每一个都替你治过伤?”陆酩问, 嗓音在夜色里变得极为低沉,透着莫名的凉意。
“嗯, 哪个大夫有空就是哪个了。”
陆酩开口说:“你可想好了。”
“凡是在你军中行过医, 给你治过伤的,孤都要杀掉。”
“……”牧野不知道陆酩哪根筋又搭错了,直接骂道:“你又发什么疯?”
“孤记得当年牧氏军征战四方时, 有三百余名大夫自愿随军。”
她说哪个大夫有空, 哪个就看了,怎么可能。
牧乔会是那么蠢的?
“孤说的话从来算数。”陆酩看向牧野,语调缓缓,“过了今日, 你就没有改口的机会了, 你想清楚。”
“……”牧野对上他的眸子, 被他瞳孔里冷意所慑,呼吸滞住。
她忽然意识到, 陆酩是认真的, 他真的会杀了那些军医。
牧野抿了抿唇, 坦白道:“我有单独的大夫诊治, 你不要牵连无辜。”
陆酩的眸色越发幽深了, 他沉声道:“单独的大夫是谁?”
牧野不再回答了。
陆酩:“不说就全都杀了。”
牧野:“……”
她恼怒地瞪着陆酩, 觉得不可理喻:“我说了你就要去杀他?就因为他给我治过伤?”
陆酩:“嗯。”
牧野:“那今日为我治伤的大夫呢, 你也杀了?”
“等你伤好全了, 她也会被处理掉。”
从顾晚踏进这个院子里时,陆酩就没打算让她活着出去, 牧野这层身份下藏着的秘密,关乎她的性命,不能有一点疏漏。
不光承帝,朝中那帮老臣,都是些顽固不化的,若是知道真相,必然会以欺君之罪治她。
在霁国的朝廷里,女人不能活。
陆酩不紧不慢道:“子时马上过了。”
“过了子时,死的就是所有大夫。”陆酩睨她一眼,“若是欺骗孤,随意编造一个人名,也一样。”
“……”牧野刚起的心思就被他掐灭。
牧野咬了咬牙,终于吐出了先生的名字。
“裴辞。”
她知道先生如今隐姓埋名,化作江骞行,就算她说出一个裴辞,陆酩也找不到这个人。
闻言,陆酩的表情如方才一样阴沉,冷冷道:“果然是他。”
牧野听他一副意料之中的语气,一怔:“你怎么会知道?”
陆酩看着她,轻扯唇角,“孤比你想象中要知道的更多。”
“江骞行也好,裴辞也罢,就是你口中的先生?”
牧野没想到他竟然全都知道,索性也不怕他了,“是又怎么样,殿下和先生都是鬼谷门下,同门不准相杀,殿下又奈何不了他。”
陆酩发出一声很轻很轻的嗤笑,牧野却听不出一丝的笑意,反而透着森森的肃杀之气。
“区区一个鬼谷,孤都不曾放在眼里,更何况是什么同门不相杀的规矩。”
“殿下若是敢动他,我会让殿下永远坐不安稳现在和以后的位置。”不管是太子之位,还是将来的皇位。
牧野这话说得极认真,不是嘴上图痛快,说要了陆酩的命。
这是她第一次,当着陆酩的面,透露出她的心思。
谋逆的心思。
为了先生。
牧野知道承帝和陆酩对她的忌惮不是一天两天了,她在这一方面,一向谨小慎微,从来不曾表露出一丝一毫想要挑战皇权,取而代之的意思。
她当然知道这样的话说出口,会给自己带来多大的麻烦。
但陆酩实在欺人太甚,她终是没忍住。
漆黑的屋内,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陆酩忽然觉得很没意思,牧野为了裴辞,当真是什么也不顾忌。
他深深呼出一口气,闭上眼,淡淡道:“睡吧。”
语气里没有一丝情绪的波澜,如死水一般静默。
牧野仿佛一记重拳却打在了棉花上,她怔怔地凝着眼前黑暗,耳畔传来陆酩均匀起伏的呼吸声,而她自己却一时难以入睡-
翌日。
牧野大概是因为身上的伤在恢复,一直睡到晌午。
醒来后,陆酩不在。
她硬撑着从榻上坐起来,肩膀处传来的疼痛令她倒吸一口凉气。
这时,房门被人从外面打开。
顾晚端着药进来。
牧野抬起眼,和她的目光对上。
顾晚望进了一双异常干净疏朗的眼睛里,好似辰星,她微微愣了愣,随即垂下眼。
她将药碗放至榻旁的桌上,转身就离开。
牧野想要问清楚喝的是什么药,出声道:“等一下——”
在顾晚送药进来之前,沈凌警告过她,不许和牧野说话,送完药就出来。
她没忘记昨天沈凌的威胁,让她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
顾晚还想活命,即使身后牧野叫住她,她也一刻不停,出了屋子,躲回了小厨房。
沈凌站在门边,恭敬地问:“将军有何吩咐?”
牧野对于陆酩身边的手下都没什么好脸色,板着脸问:“这是什么药?”
沈凌回答:“是有助于将军伤口愈合的药。”
牧野:“……”
沈凌:“将军还有别的事吗?”
“他人呢?”牧野现在烦陆酩,已经烦到不称呼他太子、殿下、陆酩,直接一个他字带过。
沈凌:“殿下与柳大人在商议要事,午膳时会归。”
牧野才不管他什么时候归,不耐烦地摆摆手。
沈凌识趣地将房门关上。
牧野望着空无一人的屋子,忽然觉得她好像又回到了宫里。
她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双手攥紧了被衾,指尖发白。
许久之后。
牧野松开了攥住被衾的手,端起药碗,汤药的不热不冷,温度正正好。
她将汤药一饮而尽。
牧野不会跟她自己身体过不去,只有她的伤快点恢复,方能和陆酩抗衡。
陆酩回来的时候,牧野已经用完了饭。
顾晚为她做的青菜瘦肉粥,还有一碟开胃的小菜。
粥虽然清淡,但味道却很鲜,牧野甚至觉得比宫里御厨做的还要好,粥喝得一滴不剩,小菜也吃得干干净净。
陆酩回来,什么也没做,就是看了她一眼,话也没说,转身就又要走。
牧野出声问:“殿下可是要去审问何连?”她和陆酩吵归吵,但不能耽误正事。
陆酩沉默一瞬,仿佛不想理她,最后又还是开了腔:“嗯。”
牧野从榻上起身:“我一同去。”
她拿起桌上的外衣,衣裳是柳夫人送来的,比起陆酩的衣裳,更合她的身。
牧野右边肩膀伤重,行动不便,只能用左手穿衣,动作迟缓,一件衣裳穿了许久还没穿好。
陆酩一声不吭,静静看着,直到牧野第三次系腰带失败,才走近,从她手里扯出腰带,帮她系上,又很快往后撤了一步,和她拉远了距离。
牧野狐疑地打量他,陆酩并不看她,脸上的表情淡淡,死水幽潭一般,石子儿落下去都掀不起波澜。
见她穿好外衣,陆酩不和她说话,径直往屋外走。
牧野抿抿唇,跟了上去。
何连被押在衙门地牢里,和太守府有一段距离,牧野身上有伤,禁不起马上颠簸,乘的是马车。
陆酩没有和她共乘,而是骑的马,他和踏月出现在街市里,即使衣饰低调,也敛不去周身贵气,吸引了路人频频注目。
进地牢前,陆酩步子顿了顿,解下披着的裘衣,扔给一旁的沈凌。
“拿去给她。”
沈凌接过他扔来的裘衣,怔了怔,回过头,和牧野四目相对。
牧野:“……”
沈凌垂下眼,展开裘衣,披到了牧野身上。
地牢里阴暗潮湿,不知从哪里传来水滴落下的声音,比在外面的温度要冷上许多。
牧野伤重体弱,即使多披了一件裘衣,也还是觉得有阵阵的寒意,透过皮肤,刺进了骨髓里。
何连被玄甲军带了出来,双手双脚分开,用铁链绑在了柱子上,烛火的光映着他的脸,红白相间,透出一股诡谲。
他闭着眼睛,面无表情,似乎打定了主意,不管接受如何的拷问,都不吐出一个字。
陆酩端坐在太师椅上,抬了抬手,玄甲军拿起刑架上带钩的鞭子,朝何连身上抽去。
鞭子落在肉上,发出皮开肉绽的闷响,最后又打在地面,发出清脆刺耳的声音,在阴暗的地牢里回响,光听着就让人胆颤。
何连只穿了一件单衣,单衣上显现出血色鞭痕。
玄甲军打了十几鞭下去,何连的脸色已经惨白,却还是咬紧牙关。
牧野靠在另一张椅子上,怕冷地裹紧裘衣,没了耐心,开口道:“他嘴这么硬,要不先扒了他的皮吧,隔着皮打,看来也不怎么疼。”
陆酩搭在扶手上的食指轻点了两下,漫不经心地补充:“手筋脚筋也挑了。”
一直紧闭双眼的何连,额角的汗流下来,渗进眼睛,眼皮跟着跳了一下。
牧野见他不是没反应,继续道:“给我狠狠捏他两腿中间。”
牧野记得她这么对陆酩干过一次,那是她第一次见陆酩痛得失态。
陆酩扭头瞪她,忽然沉了音调,咬牙叫她的名字。
“牧野!”
牧野迷茫地看着他,不知道又哪里惹到这位主子了,难不成他是记起来那天的事了?
陆酩紧皱眉头,“你怎么能讲话那么粗俗。”
牧野浑然不觉有什么,一脸的坦然:“那玩意儿怎么就粗俗了?”
她记得先生告诉过她,两腿中间的地方叫势。
她想了想,“哦”了一声:“太子殿下高贵,跟其他人不一样,得叫龙势?”
“……”
沈凌和玄甲军全都垂下眼,当作自己聋了瞎了。
陆酩听她张口闭口不带臊的,脸黑得不行,太阳穴一抽一抽,在她说出“龙势”两个字以后,终于听不下去,把她的椅子拖到自己身旁,伸手直接捂住了她的嘴。
他的手掌很大,盖住了牧野的半张脸,连鼻子也捂得紧紧。
牧野呼吸不畅,抬起左手去扒拉。
陆酩沉声命令她:“不许再说了,听见没有?”
牧野扒拉不开他的手,五官都被他压得变了形,被迫点了点头。
陆酩看了她一眼,松了手。
他的手一松开,牧野又开始了,故意继续道:“龙势而已,有何不能说,难道殿下的龙势与别人的不一样?”
这不就跟心脏和脑袋是一样的器官吗,有什么要避讳的。
陆酩不让她说,她偏要说。
“……”陆酩重新捂上她的嘴,另一手环住她的腰,将她两条胳膊一起禁锢住。
“沈凌,拿麻核过来!”
麻核是一种刑具,麻核树结出的深褐色硬果,塞进人的嘴里,能够麻痹唇舌,说不出话来。
牧野一听,瞪大眼睛,狠狠地看着陆酩,从嗓子眼里发出呜咽声:“唔你、敢!”
第 48 章
沈凌从刑具架上捧来一个黑色盒子, 解开锁扣,里面放着一颗鹅卵石大小的圆形麻核,质地光滑。
牧野知道麻核是什么, 以前在军营里,受了重伤的士兵若是挨不住疼, 叫得太大声, 大夫也会给他们用麻核。
麻核含在嘴里,含一刻钟,便能让舌头麻上一整天,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伤兵用麻核, 是因为身体上的疼痛早就盖过了口腔里的麻木感,但牧野现在还算是个正常人,身上也没那么疼了,用麻核, 无异于是上刑。
牧野挣扎得更厉害了, 张开嘴要咬陆酩, 牙齿只能蹭过他的掌心,随着她的呼吸喷出, 掌心潮湿闷热。
陆酩终于松开她的嘴。
牧野在呼吸到第一口新鲜空气时破口大骂:“陆酩!我他妈要你——”
她一句话还没有说完, 陆酩已经捏着那颗麻核, 手指顶开她的唇齿, 将麻核塞进她口中。
麻核触碰到舌尖的瞬间, 牧野就感受到一阵涩麻。
她用舌头将麻核往外顶, 陆酩的手指推阻, 压住她。
牧野气得索性上下牙齿咬住他还在她口腔里的半根食指。
陆酩被她咬了也不往外抽手, 由着她咬,咬到食指渗出血, 将牧野的唇染红。
逐渐牧野的舌头没了知觉,也没有力气再咬住陆酩,甚至感知不到那一颗在她舌头上的麻核。
陆酩还算有那么一点点良心,没有等到一刻钟,半刻钟的时候,动了动手指,将麻核从她嘴里拿了出来,牵扯出了一丝透明的津液。
刚刚闪到一边成为隐形人的沈凌走到陆酩身侧,打开手里的黑色盒子,等着收起麻核。
陆酩没有将麻核放回去,而是拿出随身的锦帕,将麻核裹进锦帕,收进袖中。
沈凌心中讶异,他知道殿下一向有很严重的洁癖,平日就连一丁点污渍沾到衣裳,也要蹙一蹙眉。
更何况是口津……
沈凌低下头,关上空的黑盒,重新退至角落。
牧野现在说不出话来,身上又都是伤,两条胳膊还被陆酩圈着,她只能用眼神狠狠地刀他。
如果眼神能杀一个人,牧野不知道杀了陆酩多少遍了。
在刚才牧野和陆酩折腾的过程里,何连听见了她喊陆酩的名字,心里咯噔,浑身直发冷汗。
陆酩没再管旁边牧野杀人的眼神,抬眸看向何连。
何连和他清泠泠的眸子对上,寒意从后背一直传到脚后跟。
陆酩慢悠悠地对玄甲军说:“还愣着干嘛,行刑。”
何连这个人,看起来骨头硬,几句威胁的话下去,割皮的匕首尖还没有刺破他的皮肤,就忙不迭地交代了一个彻底。
陆酩的推测果然没错。
何连将泯城内的消息传给的不是倭寇,而是夏国。
夏国与倭寇勾结,那些来犯泯城的倭寇,也并非真的倭寇,而是假扮成倭寇的夏国军队。
倭寇的作战一向没有严格的组织和纪律,的确不像先前那一波敌军。
何连磕磕绊绊招了全部,哀嚎苦求道:“小人也是一时被鬼迷了心窍,该招的小人也都招了,泯城如今也安然无恙,求太子殿下饶命啊!”
他说得轻巧。
泯城五千守城军马革裹尸,五千个家庭支离破碎,算什么安然无恙?
牧野气得发抖。
若非她现在是受了伤,要是她没受伤,非得亲自对何连行刑,扒皮抽筋,折磨到他生不如死,后悔来人世走这一遭。
陆酩仿佛感知到她情绪的波动起伏,忽然手掌抵在她发抖的后背,轻轻拍了两下,动作的幅度极小,掌心和指尖的温度隔着裘衣透了进来。
“方才说的刑罚,一样不许少,行完了再送他上路。”陆酩的语气淡淡,其中的寒意却比这地牢里的阴冷还要森然。
玄甲军拱手应了一声:“是。”
何连哀嚎的更大声了。
陆酩微蹙眉,起身离开前,轻飘飘地补了一句:“舌头也切了。”
何连瞪大了充血的双眼,惊恐地盯着陆酩,好像看见了活阎王。
牧野坐在椅子上,没有动,虽不能亲自动手,她想要看着玄甲军行刑。
玄甲军用匕首划碎何连的血衣——
忽然,牧野的眼前黑了下来。
陆酩从后面用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耳畔传来他低低沉沉的声音,在黑暗里携着磁性,“少看这些血腥的东西。”
牧野并不觉得有什么。
这些血腥的东西难道她还看得少吗,她从十三四岁起,就已经看得麻木了。
她抬起左手,指尖扣进他的掌心边缘,想要掰开他的手,陆酩握住她的腕子,拿开了她的手。
牧野现在没有精力和多余的心情和陆酩打闹。
陆酩不让她说话,也不让她看,她只能用耳朵去听。
听着匕首划破皮肤,搅烂血肉的声音,听着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到后来落下的声音,像雨点一般密集。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牧野适应了黑暗,久到空气里的血腥味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陆酩身上浅浅淡淡的檀木香气,沉敛好闻。
终于,陆酩松开了遮住她眼睛的手,地牢里明灭的烛光晃了她的眼,她的眼前有一瞬发白,而后缓缓恢复视觉。
面前的刑架上已经没有了何连的身影,所有的血迹都已清理干净,仿佛方才什么也没有发生,没有谁经历过一场惨绝人寰的受刑。
牧野仰起头,对上陆酩幽沉眼眸。
她张了张嘴,有话要问,却发不出声音,想起了自己还说不出话。
“死了。”陆酩道。
闻言,牧野放心了。
他们走出地牢时,阳光和煦,刺得牧野眯了眯眼睛。
柳渊站在地牢外等着,见他们出来,忙走了过来,对陆酩行了个礼,问道:“审得如何?”
陆酩:“如先前预料的一致。”
柳渊握紧拳,在掌心里砸了一下,叹出一口浊气,“好一个夏国!蛰伏这些年,竟让人看不出有这样的狼子野心!”
柳渊骂归骂,心里惦记着另一件事,立刻又追问:“既然调查清楚了,下一步是不是能去解救洇城了?”
陆酩没有吭声,似在思索。
牧野也在等他的回答,是去救洇城,还是……
她抬起头,恰逢此时,陆酩垂下眸子,和她的目光对上。
就在这四目相对的一瞬间,牧野莫名就懂了他心里所想,和她想的一样——
担心不止一个夏国。
以夏国的实力,与大霁为敌,无异于是以卵击石。若他敢行动,背后一定还有其他势力的支持。
南方周边的诸侯国,有多少参与进来的,还未可知。
敌在暗,如果他们贸然行动,营救洇城,也许是正中对方的套。
陆酩接下来的话,应证了他们的想法一致。
“攻夏。”他说这话时,看着牧野。
牧野望着他,眼睛里微光闪动了一下。
如草原里的孤狼正在预谋着一场狩猎。
洇城如今就像龙潭虎穴,不知有多少陷阱就等着他们往里跳。
不如索性釜底抽薪,直取夏国,让那些参与进来的,没有参与进来的诸侯国,都长长记性,让他们知道,大霁好招惹的。
牧野着急发问,抓过陆酩的手,在他的掌心里写字。
“何时?”
陆酩摊开手掌,一动不动,感受着掌心里牧野的食指划过,痒痒麻麻。
柳渊看着牧野用手写书,疑惑问:“小野,你怎么了?”
陆酩听见柳渊的话时,抬眸睨了他一眼,半晌,才悠悠地说:“嘴欠,说了不该说的话。被孤罚了。”
牧野瞪他一眼。
闻言,柳渊赶忙弯腰弓背,作揖行礼:“殿下,牧野年纪轻,不懂事,若是有言语上冲撞了殿下,也一定是无心的言,还请殿下宽容大量。”
陆酩轻哼,“柳大人替她说情,怕是不知道她说了些什么。”
柳渊脸色一变,战战兢兢问:“牧野都说了些什么?”
陆酩刚要张口,牧野的脸色一变,赶紧伸手去捂住他的嘴,睁着眼睛怒视他,无声地警告他不准说。
牧野在陆酩面前敢胡说八道,但柳渊对她来说算是和她爹一辈的长辈,不想被他知道她在太子面前口无遮拦,不然免不了又是一顿说,却不知道她此时举动,才更加逾越。
陆酩微微挑眉。
柳渊没想到牧野那么不知轻重,竟然胆子大到敢去捂太子的嘴。
“牧野!”他紧张得脸色一白,赶紧训斥道,“你放肆!还不快松手!”
被柳渊这么一喊,牧野这才悻悻地放下手。
陆酩瞥了她一眼,好在他没有再提起她之前说了什么,反而替她跟柳渊解释:“柳大人不必担心,小野和孤不过是闹着玩。”
“……”
牧野头一次听见陆酩喊她“小野”,以为她听错了,不敢置信地看向陆酩。
和她同样表情的,还有柳渊。
柳渊的神情复杂,在牧野和太子之间徘徊许久,最后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点点头:“殿下海涵。”
柳渊还有其他事务要处理,聊完正事便向陆酩告退,走之前,他递给了牧野一个眼神,让她多少有点分寸,不要仗着过去的军功,太子的赏识,就不知礼数的越矩。
牧野显然没有把柳渊的那一眼放在心上,柳渊前脚刚走,她抬起左手,一巴掌打在了陆酩的胳膊上。
她发出一阵嗯啊声质问。
陆酩:“听不懂。”
牧野想起那一声“小野”头皮依然发麻,张开嘴,一边对着口型,一边重复又嗯啊了一遍,问他刚才叫她什么。
忽然,陆酩抬手,拇指抵在她唇边,蹭了蹭。
他的指腹上有薄茧,温热,牧野打了一个激灵,往后撤了一大步。
直到她看见陆酩指尖沾着的晶莹,面色一滞。
牧野的舌头和口腔发麻,口津流出来了都没知觉。
陆酩负手至身后,“行了,要说什么等你好了孤再听。”
牧野脸上被阳光照得发烫,又剜了他一眼,害她流口水那么丢脸的罪魁祸首就是陆酩。
回太守府的路上,陆酩看上去心情似乎不错,没有像来时那样骑马,而是和牧野一起坐进了马车。
牧野的心情则变得不是那么晴朗,觉得本来挺宽敞的马车,现在拥挤异常。
不过她没忘记正事,马车驶出后,她食指沾了茶盏里的水,在桌案上写字。
“何时?”
方才她问陆酩时,被柳渊岔开了话题,陆酩还没有回答她。
陆酩靠在马车里,垂眸漫不经心地扫向那两个字,回道:“明日一早。”
牧野想了想,虽然她现在右手还动不了,但不妨碍带兵打仗,明日出征,正合她意,要打就打夏国一个出其不意。
她继续写字问:“多少兵?”
“五万。”
牧野轻抿唇,她能想到陆酩给她的兵力有限,但没想到那么少。
“不能多?”
陆酩:“剩下五万要留在泯城。”
夏国这次没有拿下泯城,保不准会有下一次进攻,不能掉以轻心。
陆酩此次南下,先行的玄甲军不过十万,陆昭在到了泯城,还没落脚,就被陆酩派去其他地方调兵,与他打配合,夏国和洇城,他一个都没打算放下。
“五万,我没把握。”牧野坦诚地写给他看,虽说行军打仗,兵多兵少,并不是决胜的关键,但五万和她想出的奇袭战术,还有兵力调动缺口。
若是再多给她一万,她能有把握拿下夏国。
区区一个夏国,弹丸之地,她还不放在眼里。
牧野刚要在桌上写下她想再要一万的兵,陆酩开口道:“你留在泯城养伤。”
闻言,牧野一愣,皱起眉,写字的速度更快了,问:“那谁带兵?”
陆酩:“孤。”
牧野露出怀疑地眼神看着他,写道:“你能行?”
陆酩扫了眼她的字,字里行间透着对他的质疑,陆酩阖上眼,闭目养神,不再搭理她了。
牧野见他摆出一副安然的模样,话又说不出来,急得上火,行军打仗可不是陆酩这样的王公贵族想当然,闹着玩的。
送牧野回了太守府,陆酩骑上马,去了驻扎在城外的军营。
牧野受伤后身弱,在地牢里受了冻,也可能是在里头沾了些不干净的邪气,午膳过后突然发起烧来,她喝了顾晚的药,昏昏沉沉睡到了傍晚。
陆酩直到傍晚才归,归来时,正好牧野转醒,听见屋外陆酩和沈凌的声音。
“吃药了吗?”
“午时三刻吃的药,睡了两个时辰。”
“还在睡?”
“嗯,里头一直没动静,殿下可要我让顾大夫进去看看?”
陆酩沉默一瞬:“算了,让她睡吧。”
他转而嘱咐沈凌:“孤今夜要启程,你在这里等到沈仃来了,再赶上队伍。”
听到这里,牧野终于躺不住了,撑着身体从榻上爬起来,怕陆酩下一刻就出征了,鞋都来不及穿,踉踉跄跄地冲到屋前,打开门。
沈凌察觉到屋子里头的动静,垂下眼,以很快的速度消失在了屋子附近。
牧野打开门,正好对上了陆酩的目光,清泠泠的。
陆酩见她穿一件单衣,披散着头发,还赤着脚,皱了皱眉,迈步进屋,关上了门,挡住了外头的寒意。
麻核的效果散了,牧野此时终于能够说话了,张口便问:“你今夜就要动身?”
“嗯。”陆酩扣住她的手腕,拉着她走回榻边,让她老老实实躺回床上。
牧野着急劝道:“殿下你安居奉镛,没有过战场的残酷历练,如何能够带好兵,五万士兵的性命,全在将帅的一念之间,殿下交给臣去就行了。”
陆酩站在榻边,静静凝着她,一声不吭。
许久。
他缓缓开腔,“若是裴辞带兵,你可会信任他?”
牧野不假思索道:“先生师从鬼谷,擅长兵法奇谋,若有他在,我自然信任。”
“……”陆酩的脸色阴沉下来。
“你知道裴辞在鬼谷待了几年?”
“五年。”牧野记得裴辞游学离开了那么久。
陆酩轻嗤:“鬼谷里教的那么些玩意儿,他也要学五年。”
对人人神往的鬼谷派,他的语气里却透着不屑。
牧野才想起来,陆酩也是鬼谷出来的,不满道:“你厉害,那你学了几年?”
陆酩听不得她话里话外夹着讽刺,未答。
牧野见他不说,也不太关心,继续道:“虽然你们都师出鬼谷,但先生不一样,他与我在战场上同生共死,经验丰富。”
陆酩冷冷地扯起唇角,轻呵一声。
他垂眼,看见了牧野放在榻边的鬼面具,拿起,将之戴在脸上,遮住了那一张极为好看的清俊脸庞。
青面獠牙的面具,将他衬得浑身透出冷意,仿佛九天之上的杀神。
“你放心,若是孤死了,你也得跟孤陪葬。”陆酩一字一顿,“同生共死。”
“……”牧野怔怔地凝着他,对上他如无垠夜色般幽沉的眸子,忽然说不出话来。
第 49 章
陆酩走后, 偏院安静下来,牧野起身,拿起榻边的裘衣想要披上出门。
她的动作顿了顿, 发现这件裘衣还是陆酩的,她从地牢一直披了回来。
牧野犹豫一瞬, 披上了裘衣, 走到院外。
太阳落山后,寒意渐起,裘衣温暖御寒。
偏院外守着一队玄甲军, 牧野往外走出半步, 两根长矛便交叉,拦住她的去路。
牧野长长叹出一口气,看来她这是又被陆酩控制了。
真要置气,牧野怕她气不过来, 现在她有伤在身, 也没必要硬撑着离开, 她转身回了房,休息养伤, 一切待她伤愈再说。
夜深。
屋内的炭盆烧得很旺。
牧野的意识清醒, 睡不着, 心火蔓延, 焦躁不安。
她推开榻边的窗, 夜里南方的湿气钻进屋内。
沈凌双臂抱着剑, 倚在悬梁上, 闭着目, 听见开窗的动静,随即睁开眼。
牧野开口问:“沈凌, 太子他出发了吗?”
沈凌“嗯”了一声,“殿下他已经离开泯城。”
“……”
牧野仰起头,望着无垠夜色里的钩月出神,钩月像是一弯镰刀,散发出森森阴气。
她无意识地又叹出一口气。
沈凌侧眸,看向站在窗边的牧野。
牧野没有束发,乌黑如瀑的头发披散开来,脸色因伤势而显得苍白,平添了三分的柔与弱。
不像那日,他跟在太子殿下身侧,看见的牧野,玄色长袍染血,只身一人抵挡千军万马而毫无惧色,眉眼英气桀骜。
此时的牧野,戾气和肃杀之意敛去后,绝美的容貌令人难以忽视,仿佛易碎的瓷,珍贵的宝器,像极了曾经被豢养在皇宫里的那一位太子妃……
沈凌抱紧了怀中的剑,他敛下眸,不敢再看牧野。
“将军可是担心殿下?”他出声问。
牧野轻哼:“我担心他做什么,我是怕他好大喜功,自以为是,害得将士们白白送命。”
沈凌斩钉截铁:“牧将军大可放心,殿下并非常人,行军打仗的本事,并不输给将军。”
牧野瞥他一眼,神情里透着不屑:“先前我可从未听闻太子带过兵、打过仗,你倒是对自己的主子有信心。”
沈凌:“殿下曾经拜入鬼谷,在鬼谷中待了不到一年就学成出山。”
闻言,牧野微微惊讶,她还从未听说有谁入鬼谷,竟用了如此短的时间便学有所成。
饶是如此,她依然不服,轻嗤:“鬼谷里教的都是纸上谈兵,若没有实战,不过是绣花枕头。”
牧野浑然没有发觉,她此时双标的厉害。
明明先前当着陆酩的面,对裴辞师承鬼谷,六年学成的能力颇为信任,换成了陆酩,就是不过如此,难堪重任。
沈凌这时也自觉他和牧野说的话多了,殿下大概不愿他将这些事情告诉牧野,于是转过身,背对她,不再言语。
牧野望着窗外的弦月,内心却慢慢平静下来,一刻钟后,她关上窗,躺回榻上。
裘衣染上她的体温,温暖得像是动物柔软的腹部,将她包裹其中。
她舍不得其中温度,没有脱下,合衣睡去。
幽暗的室内,淡淡的檀香气息隐约可闻。
陆酩就算走了,好像又无时无刻不存在-
翌日,牧野醒来时,发现悬梁上的沈凌不见了,树上趴着另一个人,沈仃的脸色萎靡不振。
沈仃自接到沈凌的消息,就没日没夜地快马加鞭,赶到了泯城。
他前脚刚到,沈凌交代完一些事情,后脚就追太子殿下去了。
沈仃见牧野从房里出来,刚想朝她挥挥手,又瑟缩一下,想起当初牧野从皇宫逃走时,让他吃了好一顿苦头。
“牧将军,求求你别逃了。”沈仃哭丧着脸,“你看看我这胳膊被抽的。”
他掀起袖子。
沈仃皮糙肉厚,伤也恢复的快,原本被罚得血乎刺啦,皮开肉绽的胳膊这会儿已经好得看不出来了,属实没什么卖惨的说服力,他只能悻悻地拉上袖子。
“我要是再把将军您弄丢了,下次就要被主子打死啦!”他哀道。
牧野现在一身的伤,还没要逃的打算,悠悠道:“放心吧,你死不了。”
暂时的。
顾晚从小厨房里端出早饭。
此时外头天气正好,冬日的暖阳和煦,室外比室内还温暖些。
牧野没有回房,而是坐在在院子树下的石桌上用饭。
饭吃到一半,院外传来孩子的哭闹声,脆生生地喊道:“我都闻见阿姐做饭的味道啦,阿姐肯定就在这里!”
“你们是坏人!不让阿樱进去!呜呜呜!”小顾樱见不到阿姐,大哭起来。
小厨房里,顾晚打碎了瓷盘,快步往外跑,跑到一半,却又忽然顿住,咬着唇,看一眼靠在树上的沈仃。
顾晚知道沈凌不在了,沈仃是接管他的人,虽然看上去面相比沈凌和善许多,但她依然不敢擅自行动。
害怕丢了性命,更怕害了阿樱。
顾晚的一双杏眸望过来,清透潋滟。
沈仃想起沈凌离开时,交代他的任务,等牧野的伤好得差不多了,让他处理干净这位顾大夫。
影卫杀人不眨眼。
沈仃叹一口气。
他早上不该嘴馋,吃了顾晚一块枣花酥。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沈仃想到以后再也吃不上这样好吃的枣花酥,难过极了。
他觉得沈凌的心真是石头做的,不然怎么能那么硬,对顾晚这样一个娇弱的小娘子,他也下得去手。
在小顾樱的哭声里,林越伸长脖子,跳了起来,想要跳过高高的院墙,往里看去。
“牧将军!牧将军!你在里面吗!”他喊道。
牧野本来只想清清静静吃个早饭,被吵得脑壳疼,抬手拧了拧眉,放下银箸,往院子外面走去。
顾晚的视线紧紧跟着她。
昨夜,顾晚睡不着,听见了沈凌和牧野的对话,她听见沈凌称呼牧野为“牧将军”。
顾晚一下明白了,原来那个凛然威严的男人,并不是真正的牧野将军,而是当今太子。
真正的牧野将军,竟然是……
顾晚藏在衣袖中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她越发不敢确定,知道这个秘密的自己,究竟能不能活着走出这个院子。
牧野没有注意到顾晚的脸色发白,神情有异,她绕过影壁,看见了被玄甲军拦在外头的两个孩子。
林越牵着阿樱的手,小顾樱穿得粉粉嫩嫩,像是个桃粉团子,哭得伤心,眼泪跟断了线的珍珠似的,啪嗒啪嗒往下掉。
见到如此情景,玄甲军依然面无表情,冰冷的长矛架出十字,拦住他们。
牧野皱皱眉,出声道:“放他们进来。”
林越的眼睛亮起:“牧将军!”
院外两个玄甲军互相对视一眼,犹犹豫豫。
牧野不耐烦地呵斥:“怎么了,是还要去问问你们主子?他既然没有交代不准放人进来,就别拦着!”
“……”
玄甲军移走拦路的长矛。
林越仰起脖子,趾高气扬地往里走,颇有狐假虎威的意思。
小顾樱迈着小短腿,哼哧哼哧爬过对她来说高高的门槛,一溜烟跑进了院子里。
她一眼就看见了顾晚,张开小手臂,朝她扑过去,瓮声瓮气地喊:“阿姐!”
顾晚蹲下来,把妹妹紧紧抱在怀里,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阿姐,我好想你啊,你为什么这些天都不在,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家啊?”小顾樱睁着圆溜溜的天真眼睛,仰起头问她。
顾晚的神色复杂,揉了揉阿樱的额头,“我在这里有病人要照顾,走不开,等过段时间才能回去。”
“阿樱有没有乖乖的,有没有给柳夫人添麻烦?”
小顾樱嘟起嘴:“很乖的,才没有添麻烦。”
牧野走在最后,听见了这一对姐妹俩的对话,“顾大夫若是想回去,便回去吧,这里也不需要你一直守着。”
沈仃跳下树,“不可,主子吩咐过,顾大夫要一直留在院子里。”
牧野轻啧一声,一大早她的耳根子就不清净,陆酩都走了,还那么惹人厌。
她恶狠狠威胁道:“再跟我张口闭口主子主子,把你舌头扯断。”
沈仃缩了缩脖子,哭丧起脸。
他一个人实在是应付不来牧野啊,殿下和沈凌什么时候回来救救他。
顾晚看着牧野,她依然是男装打扮,一身玄衣利落,乌发随意地用一根墨蓝色发带扎起,伤势恢复得很快,眉眼里柔弱之气敛去后,多了三分的英气,说话做事没有一丁点女儿家的娇怯。
顾晚抿了抿唇,就算她如今离开别院,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太子是不会放过她的。
眼前唯一能救她的,也许只有牧野了。
她温声细语地婉拒了牧野的好意,“你的伤未痊愈,我留在院中照料更加妥当。”
小顾樱抱住顾晚的腰,“那阿樱晚上能不能也留在这里啊,阿姐不在我害怕。”
她说得委屈巴巴,小嘴撇起。
顾晚没有吭声,她没有资格做决定。
牧野看出来了她的拘束,开口道:“这院子那么大,多个小家伙也热闹,就住下来吧。”
林越一听,赶忙说:“那我能不能也住在这里?”
“你往这儿凑干嘛?”牧野问。
林越站得笔直,昂首挺胸,认认真真地说:“我想跟牧将军你学武,学打仗。”
将来给他爹,他娘,还有他妹妹报仇。
杀光那些贼人!
牧野看见他眼睛里坚毅的光,灼热的恨意,仿佛过去的她。
她沉思片刻:“教你不是不可以,但你可想好了,这条路,有去无回。”
为将者,少有善终,最后的归途,皆是马革裹尸收场。
林越喜上眉梢,扑通一下跪在地上,给牧野狠狠磕了三个响头,磕得脑袋都破了。
“师父,请受徒儿一拜!”
听见林越喊她师父,牧野一愣,随即轻嗤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林越还要继续磕头。
牧野打断他:“行了,有这力气给我找个墙根扎马步去。”
“好的师父!”林越一骨碌爬起来,走到墙根底下,扎起了马步。
牧野随手捡来一根树枝,对着林越瘦薄的身板戳了戳。
“背挺直。”
“马步蹲低,再低,低。”
“不准抖。”
林越此前没有习过武,基本功差,被牧野用树枝调教两下,额角已经冒出汗来,他咬着牙,目视前方,靠毅力坚持。
牧野看他扎得还算凑合,扔下树枝,拍了拍手上的灰,坐回石桌上,继续用她的早饭。
小顾樱踮起脚,在石桌上露出半个脑袋,眼睛滴溜溜地看着牧野。
牧野端起碗喝着粥,瞅了她一眼,没说话。
小顾樱眨眨眼,伸出胖乎乎的小爪子,想从瓷盘里拿一块枣花酥。
顾晚忙抓住她的小手:“阿樱,不能吃。”
小顾樱不解,歪着脑袋:“为什么不能吃,这不是阿姐做的吗?”
牧野正好也喝完了粥,她本身就不爱吃甜食,将瓷盘往小家伙面前推了推。
“没事,让她吃吧。”
小顾樱双手捧着枣花酥,咬一口,朝牧野咯咯笑起来,露出米粒般雪白的贝齿。
牧野的眉眼也跟着柔软下来,朝她也笑了一下。
用过饭,她起身回房,继续休息。
多年受伤的经验让她知道怎么样才能让伤势最快恢复。
“师父……”林越小声喊她。
牧野看他一眼:“你继续扎,每扎半个时辰,休息半刻。”
林越抿住嘴,往下蹲了蹲-
在别院的日子,竟然出乎意外的悠闲。
牧野每天就是教教林越习武,她不方便做示范动作的时候,就踢一踢树,让沈仃下来教。
小顾樱喜欢牧野,但又有些怕她,不敢跟她亲近,又总是拿眼睛好奇地偷看她。
牧野不太会跟小孩子相处,发现她在偷看,也只是朝她笑笑,不会主动去逗她玩。
但小家伙聪明,一下就看出来了在这个院子里,谁是说话的人。
她晃悠来晃悠去,发现牧野并没有管她的打算,逐渐胆子大了起来。
不是抱住比她人还粗壮两三倍的树,仰起头去找躲在里面的沈仃,就是去打扰林越练武。
林越扎着马步,她肆无忌惮地往他腿上爬,给林越增加额外的负重。
牧野大多时候都在睡觉,一天只吃早晚两顿。
这天一大早,她被一阵马啼声吵醒。
院子外头传来小顾樱奶声奶气地说:“嘘!大马你别吵呀,哥哥还在睡觉呢!”
疾风嘶鸣的更厉害了。
小顾樱气得跺脚:“哎呀,大笨马!”
“顾樱,你也很吵。”顾晚弯腰捂住她喋喋不休的小嘴。
牧野既醒了,不打算再躺,起身换衣,走出了房。
院子里多了一匹高大威猛的黑色骏马。
疾风见到了许久未见的主子,前后马蹄激动地上下抬起。
牧野眼睛一亮。
“疾风?”
她有许久没见到疾风,大步走到它身边,抬起手。
刚才还叫唤个不停的疾风安静下来,乖顺地低下头,让她抚摸。
“谁送你来的?”牧野笑问。
疾风不会说话,牧野仰起头,去找树里的沈仃。
沈仃冒出个头,回答道:“主子命人送它来的。”
闻言,牧野不吭声了。
她翻身上马。
小顾樱瞪大眼睛,拍起了手:“骑大马!骑大马!”
牧野望着小家伙,“你也想骑吗?”
小顾樱像小鸡崽儿似的频频点头。
牧野踩着脚蹬,弯腰将小家伙提溜上马,坐进她的怀里。
“将军,你的伤……”顾晚出声劝阻。
“不妨事。”牧野并不在意,这些时日修养,除了肩膀上的伤还未愈合,其他伤处已经不影响她的活动了。
牧野天性喜动,老老实实了一段时间,疾风一来,就憋不住了。
她的双腿夹紧马腹部,轻呵一声。
疾风立即跑了起来,冲出院子。
玄甲军甚至没来得及反应,就看见眼前掠过一道高高的黑影。
沈仃潜伏在树里,顿时打了个激灵,吓得差点没掉下树,忙不迭轻功跟上。
小顾樱兴奋地大笑大叫。
牧野余光瞥向后头的沈仃还有骑上马的玄甲军。
她凑到小顾樱的耳边:“还要不要再快一点?”
“要!”小顾樱的小手攥成拳,往前伸,“快一点,再快一点!”
牧野笑起来,扯住缰绳:“驾!”
疾风朝前奔得更快了,快得残影模糊。
只有小顾樱的笑声留在半空。
“阿樱飞起来啦!”
沈仃的轻功再快,也跑不过四条腿的疾风。
眨眼工夫,他把牧野跟丢了。
沈仃浑身一阵发凉,面如死灰。
牧野带着阿樱甩掉了沈仃和玄甲军,去了东市。
她们出现在市集里,一路上频频引人注目,不知道是哪一家的少年郎君带着妹妹出来打马闲逛。
牧野给阿樱扫空了市集里卖的小玩意儿。
小家伙抱了满怀,嘴角咧着的笑意就没有下来过。
她们玩到日暮才归。
牧野带着顾樱不可能真就一走了之,更何况夏国和倭寇的动向不明,她还要留在泯城,以防有不测风云。
在回太守府的路上,牧野碰见了柳渊。
柳渊骑着一匹毛驴,用柳条不住地抽着驴屁股,他急得不行,毛驴却是慢慢悠悠。
“柳叔伯。”牧野追上他问,“什么事儿这么着急。”
柳渊见了她,拍了拍大腿。
“哎呀,我正要去找你呢。”
“大捷!大捷!”柳渊气喘吁吁,只能念叨出这两个字,脸上的笑意却收都收不住。
闻言,牧野一怔:“何处大捷?”
柳渊警惕地看向左右,拉着牧野去了僻静处。
小顾樱眨眨眼,不明所以。
柳渊终于缓过劲儿来,兴奋地说:“玄甲军一路猛进,连破夏国五座城池,若是顺利的话,这会儿就要打到夏国都城了!”
第 50 章
泯城接到战报的时间有延误, 柳渊拿到的最新战报,至少也是五日之前的。
牧野知道攻打夏国,打的就是速战速决, 出其不意,但她没有想到陆酩的速度那么快。
如果换做她, 牧野在想她会怎么打……
柳渊脸上的笑意就没消失过, 不住地说:“真是太好了啊,太好了。”
牧野没有吭声,敛眸沉思, 忽然, 她抬起眼:“柳叔伯,城内的兵现在能否调动?”
“夏国有难,洇城的兵马很有可能会去支援夏国,我们必须要断其后路。”
柳渊捋了捋胡子:“你说的不错, 殿下在走之前已经预料到了, 派了十六皇子带兵拦截想要救夏的军队。”
牧野皱皱眉:“陆昭?他能行吗。”
一个混不吝的纨绔, 陆酩也敢把后背交给他。
柳渊轻叹一口气:“我也有这个担忧,所以先前就提议让你去, 不过殿下只说让你安心养伤, 不用管这些战事。”
闻言, 牧野沉默。
“小野, 这话也就我们私下说, 先前你的兵权被拿走, 我还替你抱不平, 觉得官家是卸磨杀驴, 可我看太子对你倒是相当看重。”
“一朝天子一朝臣,你要是成了太子的亲信, 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啊。”
“……”牧野的思绪复杂,她和陆酩之间的事情,有太多不能跟柳渊道出口,至于柳渊说的当太子亲信,以他们现在的关系,是绝对不可能的。
柳渊还有公务在身,他们又聊了几句后,便分开了-
牧野骑在马上,出了神。
坐在马前的小顾樱喊了她两声,也不见反应,提高声音:“小野哥哥!”
在院子里的时候,没有人敢直呼牧野的姓名,小顾樱也不知道牧野叫什么,只是哥哥,哥哥的叫。
方才和柳渊分别时,她听见柳渊喊牧野“小野”,这会儿就也跟着唤起了牧野“小野哥哥”。
牧野眼睫轻颤,终于回过神来。
她低下头:“怎么了?”
“我们还回市集吗?”小顾樱指了指前方。
牧野才发现她刚光顾着想事情,走错了方向都没注意,她扯过缰绳,掉转方向,往回走。
她们回到偏院时,沈仃正坐在院子里,石桌上摆着三尺白绫,一瓶毒药,一把匕首,思考着怎么死会不那么痛苦。
顾晚提着药箱,静静看他,等着急救。
见牧野回来,沈仃仿佛看见了再生父母,差点没哭出来。
“将军,你怎么没跑啊?”
牧野睨他一眼:“你管我跑不跑。”
站在墙根扎马步的林越伸长了脖子问:“师父!你一大早去哪里了啊?”
小顾樱抱着牧野给她买的玩意儿,蹦蹦跳跳,跑到林越面前,“小野哥哥带我骑了大马,还去了市集玩。”
林越一听,脸上露出羡慕的表情:“啊,我也想去,怎么不叫我?”
小顾樱歪着脑袋:“哎呀,忘记了,下次再带你一起!”
她从小玩意儿里挑出一个自己喜欢的兔子木雕,“林越哥哥,这个送给你。”
牧野没管两个小孩,转头问顾晚:“有饭吗?”
在外头晃了半天,肚子有点饿了。
顾晚点点头,放下药箱,进了院里的小厨房,没一会儿端出菜饭,还是热气腾腾的。
沈仃默默捡起石桌上的白绫、毒药和他的匕首,塞回衣服里,将石桌清出位置。
牧野今日的心情不错,不想一个人吃饭,看着他们说:“一起吃吧。”
小顾樱现在一点也不怕牧野,反而可喜欢小野哥哥,带她骑马,又给她买了许多小玩意儿。
她拍拍手:“好呀!”
林越站直起来。
牧野轻嗤:“你着什么急,功练完了才能吃饭。”
闻言,林越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又重新扎上了马步。
顾晚和沈仃互看一眼,也不扭捏,坐到了石凳上。
牧野冷不丁问:“有酒吗?”
顾晚:“将军你的伤势未愈,不能喝酒。”
牧野不是谁劝就管用的性子。
“沈仃,买酒去。”她命令道。
沈仃眨眨眼。
牧野:“不买我明天就跑了。”
沈仃蹭一下从石凳上跳起来,瞬间消失不见,一刻钟的功夫,就抱了两坛酒回来。
顾晚无奈,“将军,真不能喝。”
小顾樱左右看了看阿姐,又看看牧野,晃着腿,帮阿姐附和说:“小野哥哥不乖。”
牧野捏捏她的小鼻子,“你还管起我来了。”
牧野开了一坛酒,仰起头,喝了一大口。
江南的酒,烈度虽不如燕北的,但味道却是回味十足,清甜甘醇。
她砸吧两下,露出享受的表情。
顾樱盯着她,好奇地问:“好喝吗?”
牧野用筷子沾了些酒:“你尝尝。”
顾樱舔了舔,小脸迅速拧成一团,吐出粉嫩的舌头:“好辣!”
牧野被她逗得大笑。
一顿饭结束,牧野将两坛酒都喝光了,微微上了脸,两颊泛起浅红。
顾晚瞪了沈仃好几眼,嫌他蠢,就算是买酒,买一坛回来就好了,还买了两坛那么多。
她经过这段时间相处,发现牧野是个没节制的,给她做的饭,不管做的有多大量,她都能吃完。
酒也不例外,到了她眼皮子底下,就剩不下来。
用过饭,歇息半个时辰后,顾晚端来了汤药。
牧野喝了药,继续回房休息。
顾晚的药里放了安神的草药,让她睡得很沉,一直睡到傍晚。
牧野头疼,疼醒了,她从枕头下面摸出瓷瓶,打开盖子,往掌心里倒了倒,倒出瓷瓶里最后一颗药丸。
在来泯城之前,她拿着裴辞治疗头疾的药方,找了一家医馆配了丸剂。
她的头疼自从离开奉镛,便发作的没有那么频繁,只需要隔三差五吃一次,配的丸剂吃到现在才吃完。
大概是中午喝了酒的缘故,今天头疼得格外厉害。
牧野将药丸扔进嘴里,吞了下去。
顾晚估摸到她醒来的时辰,走到门边,轻叩问:“将军可要用晚饭?”
牧野头疼不舒服,没有胃口,回道:“不用了。”
“好。”顾晚静静退远,不打扰她休息。
牧野继续躺回榻上,闭着目,等待药生效。
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顾晚带着妹妹回了侧房,熄了灯,院子里一片夜深人静。
牧野头疼的感觉才终于有所缓解。
她发出一声长长叹息,抬起胳膊,盖住眼睛。
忽然肩膀传来一阵刺痛,她轻嘶。
牧野不想管,放下胳膊,闭眼准备入睡。
就在这时,她听见了屋外传来微弱的动静。
有人悄无声息地翻窗进来,微弱的气流变化令她睁开眼,警惕地凝着面前黑暗。
“谁。”
黑暗里的影子顿了顿。
“吵醒你了?”
陆酩的声音低低沉沉,在无垠的夜色里,清泠如月华。
牧野听出了他的声音,一怔。
“你怎么在这里?”
他不该在军中吗。
陆酩走近她,慢条斯理找到桌上的火折子,点起灯。
“回来看看你有没有老实待着,免得你不安分。”
牧野翻了个白眼,从陆酩嘴里就吐不出什么好话来。
随着灯烛被点燃,室内亮起昏黄灯光。
牧野眯了眯眸子,适应光线后,抬起头,朝陆酩看去。
陆酩身上的战甲未卸,玄色战甲在烛光下闪烁出寒光,周身也携着夜里的湿气寒意。
陆酩也在看她,目光在她的脸上停留一瞬后,往下偏移,随即蹙起眉,问道:“肩膀怎么了?”
闻言,牧野偏头,朝肩膀看了一眼,白色的里衣上氤出一片血红。
她漫不经心地“哦”一声:“可能早上骑马,扯到伤口了。”
陆酩在她的榻边坐下,拿起桌上的金创药,伸手去解她的里衣。
牧野捂住衣襟:“你干什么。”
陆酩对上她充满戒备的眸子:“给你上药。”
“你以为我要干什么?”他轻嗤。
牧野无言以对,她也不知道怎么下意识就做出这幅举动。
好像陆酩要对她怎么样……似的。
陆酩凝着她,漆黑瞳孔里的情绪讳莫如深:“你怕什么?怎么以前裴辞能给你上药,孤就不行了?”
牧野也觉得不对劲,不过是上个药,有什么可扭扭捏捏的。
她犹豫一瞬后,缓缓松开攥住衣襟的手。
里衣松散,露出一截雪白纤细的脖颈。
陆酩的目光沉了沉。
“侧过身去。”他说。
牧野翻了个身,背对他,受伤的肩膀朝上。
陆酩解开她半边里衣,褪至腰间。
肌肤感受到他的指尖碰触,微凉,激起一瞬痒麻。
牧野抿了抿唇,把脸埋进了软枕里。
“说真的,你为什么回来?”她问,想要通过对话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陆酩说是回来看她,说什么她也不会相信,虽然陆酩常常跟她发疯,但是在正事上从来不会儿戏,更何况是南方现在如此焦灼的局势之下。
陆酩打开金创药,思考一瞬,将自己的手凑近床榻边的火盆,烤了烤,等到没有那么冰凉之后,才用指腹沾取药膏,替她上药。
他的眼眸认真,动作里小心仔细,半晌,才道:“去拿回洇城。”
闻言,牧野打了个激灵,想要坐起来追问。
陆酩按住她的腰。
“别动。”
牧野的腰间一阵敏感,老老实实侧躺在榻上,一动不敢再动,她攥紧被衾,努力克制自己身体上的其余反应。
“夏国不管了?”她问。
陆酩:“夏王死了,里头有一阵乱的,沈凌在就够了。”
牧野问:“你不怕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陆酩反问:“你认为哪一个才是芝麻?”
牧野:“……”
她敛眸,很快明白过来。
洇城是大霁与诸侯国之间的关口,扼住了洇城,便扼住了大霁在南方的颈动脉。
而夏国被大霁和东海合围,随时可取,并不急于一时。
牧野思索的时间里,陆酩已经替她上好药,将她的里衣重新拢起。
“走了。”他起身,吹熄了灯烛,屋内重新归于黑暗。
牧野听见他离去的脚步声。
来去匆匆。
“喂——”牧野撑起身,朝着黑暗里喊。
陆酩顿住。
牧野轻抿唇,语气硬邦邦地说:“你别死了。”
她顿了顿,补了一句:“我还要亲手杀你的。”
黑夜里,有短暂的静默。
陆酩发出一声轻笑。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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