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陆酩走后, 牧野不知道是因为头疾不适还是因为酒意上头,一宿没睡好。
她回想起自己最后和陆酩说的话,觉得一定是白日的酒喝多了, 才会表露出担心他的意思。
翌日。
牧野起床,眼下青紫。
顾晚做好早饭, 端到院外的石桌上, 看见她,“将军昨夜没休息好?”
牧野单手蜷成拳,放在唇畔, 打了个哈欠, 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
“对了,”她想起什么,从袖口里取出一张对折的药方,“我平日吃的药剂吃完了, 顾大夫你能帮我再配制吗?”
顾晚接过药方, 展开。
白色素纸上, 写方的人字迹清隽工整,极为好看, 似有书法大家的神韵。
不过在看清了其中的用药时, 顾晚蹙起眉, 抬起头问:“这方子开起来是治疗什么的?”
牧野解释说:“以前头受过伤, 落下的后遗症, 记不得一些事情, 偶尔会头疼。”
“将军记不得一些事情的情况可否详述?具体哪些事情记不得了?”
“也没什么, 就是最近三年发生的事情都不记得了。”
顾晚复看了看药方, 紧抿唇。
先前她为牧野把脉的时候,也感觉到了她百汇周围有气血淤结, 但因为牧野外伤严重,她没有急着处理。
可是眼前这药方……
顾晚继续问:“这药方是谁为你开的?”
“一位朋友。”牧野奇怪地看她,“有什么问题吗?”
顾晚犹豫片刻,张了张口:“将军的失忆,恐怕就是因为一直吃这个药,才会好不了。”
“可是不吃会头疼。”
“只要这方子里的几味止疼药就足以缓解头疼,而其他的药是不必要的,若是一直吃,反而头疾会持续不断。”
牧野的表情凝重,陷入沉思。
许久,她开口道:“有劳顾大夫,就按方子上写的配药吧。”
顾晚一怔,不解地望她,明知药方有问题,怎么还要继续服用。
牧野的眼神清朗,脸色坦然。
既然药方是裴辞开的,让她这么吃,就一定有他的用意。
至少先生,从来不会害她。
如果是先生不愿让她想起来的记忆,那她就不想了-
牧野用过早饭,想要骑上疾风出一趟门时,发现偏院旁的马厩里,已经没有了疾风的身影。
沈仃从树上冒出头来:“殿下说将军的伤未痊愈,不能骑马,命人把疾风养到了别处,等将军的伤好了,自然会再送回来。”
牧野:“……”
牧野走到院门口,发现看守她的玄甲卫重新换了一波,面色更加肃杀,高大威猛。
啧。
她在心里狠狠骂了陆酩一句脏话。
绝对是因为昨天她跑出去的事情,被陆酩知道了。
牧野仰起头,瞪了一眼沈仃:“你告的状?舌头不想要了?”
沈仃忙捂住嘴,缩进了树里,不敢再出来。
本来牧野这个门,可出可不出,但陆酩加强了院外防守,一下将她的反骨给激了出来。
一个皇宫都困不住她,更何况是一个小小的偏院。
牧野佯装放弃出门的样子,背着手回了屋。
她从屋子后面的窗户翻出,双脚无声地落地。
忽然,一道清脆的声音从下面传来。
“小野哥哥!”
牧野吓了一跳,才看见蹲在角落里玩泥巴的小顾樱。
她忙将小家伙抱起,捂住她的嘴,“嘘。”
顾樱眨了眨大大的眼睛,用力点头,甚至连呼吸都屏住了,腮帮子鼓鼓的。
牧野觉得好笑,捏了捏她的鼻子,小声说:“可以呼吸。”
憋了许久的小家伙这才呼出一口软软的气。
顾樱把脸埋进她的脖子里,轻轻问:“小野哥哥你在干嘛?”
“带你出去玩啊?”
顾樱叫起来:“好啊!”随即反应过来不能吵,立马又缩起脑袋,自觉地把小手指挡在嘴巴前。
“要悄悄的,不能被别人发现。”
“嗯!”
牧野不想给自己惹麻烦,打算带着顾樱去东市溜达一圈就回去,不然陆酩又加强一次守卫,或者想别的办法对付她,也够让她烦的。
虽然他现在应该忙着打洇城,应该顾不了她。
她这段时间除了早晚出去用饭,便是一直待在屋子里养伤,不过出去一趟,沈仃这帮人也发现不了。
牧野带顾樱出去,怕顾晚担心,她写了一张字条放在了小厨房的灶下。
她的屋子,大概是陆酩的命令,只有顾晚可以进来,其他人都不准往里迈一步。
牧野提溜着顾樱,轻功飞上了天。
小家伙睁大眼睛,望着地下的风景,比昨日骑大马还要兴奋刺激。
牧野一路畅通无阻地出了太守府,牵着顾樱的手,大摇大摆地在东市里闲逛。
平日里,顾晚在医馆的工作很忙,极少带顾樱出来玩,小家伙跟着牧野,撒了欢儿似的,东溜西蹿。
牧野也不拘束她,由她跟小泥鳅一样到处玩,只是紧紧跟在后头,要付钱的时候,当一个称职的银袋子。
不知不觉,她们就逛到了快中午。
顾樱的小鼻子冻得红红,肚子咕咕叫起来。
牧野带她随便找了一家酒楼吃午饭。
她自己习惯了一天吃两顿,但小孩子可禁不起饿。
牧野给顾樱点了两个菜,看她吃。
忽然,有人从背后唤她,声音清雅低缓。
“小野。”
牧野一愣,回过头,看见了裴辞一身青衣,站在她面前,含笑望她。
她以为自己看错了,眨眨眼,而后惊讶地问:“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
小顾樱停住了啃鸡腿,眨巴眨巴眼睛,好奇地看向眼前这个不认识的大哥哥。
裴辞在牧野身旁坐下,让小二上了壶龙井,为他和牧野各倒了一杯,这才开口道:“我来找你。”
一副料想她不会按照他给的路线图行进的模样。
牧野心虚地笑了笑:“先生,让你担心了。”
裴辞无奈叹息:“你什么时候听话过。”一向是哪里越乱往哪里蹿,像是飞蛾,明知不该扑进去的地方,也要扑,他从来劝不住。
牧野问:“对了先生,我从奉镛离开后,你在朝中可有被为难?”
虽然她前脚刚走,陆酩后脚就南下了,但保不准他的手伸得长,对裴辞做些什么。
裴辞的眼里似有深意,看着她。
“放心吧,太子如今自顾不暇,很快你便不必受他掣肘。”
牧野不解,皱了皱眉:“先生这是何意?”
裴辞轻抿一口茶水,放下茶盏,这才慢条斯理道:“太子北巡遇刺身亡,朝廷大乱。”
听到这个消息,牧野震惊,随即她反应过来。
难怪陆酩昨夜来去匆匆,明明马上就要拿下夏国了,却又折回去取洇城,原来是他的时间不多了……
南方的战役必须速战速决。
“不过……”牧野顿了顿,“太子是否真的死了,还未可知吧?”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并没有直接告诉裴辞,北巡的太子是替身的消息,只是试探性地问。
裴辞凝着
弋㦊
她,琥珀色的瞳孔深不见底,“太子死或没死,已经不重要了。”
“朝中大臣已经纷纷上书,请承帝立新的储君。”
牧野拧眉,喝光了茶盏里的水,“那承帝是什么态度?”
“作壁上观。”
“……”
牧野无言以对,朝廷里的纷争,她永远看不懂。
“如今朝中是哪几位皇子在争?”
裴辞并不答,反而问她:“若是二皇子当上太子,小野觉得如何?”
牧野脸上表情抽搐,嫌弃道:“那个死断袖?”
裴辞:“……”
他静默一息,解释说:“二皇子的心机与城府不比太子浅,只是在敛其锋芒,免得被太子加害,至于那方面的癖好,也是为了掩人耳目。”
牧野依然不屑:“就算如此,他能伪装龙阳之癖数年,也怪恶心的,行事不够正派。”一个人得有多么大的欲望,才能掩藏本性,做不愿意的事情。
她想起离开奉镛前,裴辞以江骞行的身份与二皇子相交往,难道说那时候起,裴辞就在帮二皇子了吗。
牧野的声音轻了,劝道:“先生,王储之争,参与进去恐怕不是好事。”
“等南方的战事平息,我们就回燕北去吧。”
比起让什么二皇子当储君,牧野觉得陆酩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她在宫里的时候,见过陆酩日日批奏折,批到深夜,兴水利,减免赋税。
南方战事起,朝廷大臣一个个都想的是怎么推卸责任,只有陆酩不声不响秘密出征。
虽然牧野和陆酩的私人仇怨很深,但储君关乎国之根本,在她眼里,陆酩还算是一个合格的储君人选,也没有换的必要。
牧野犹豫片刻:“先生,朝廷中难道没有人知情吗?太子他其实并未北巡,而是带兵南下。”
陆酩带着十万玄甲兵,不可能真的做到一点动静也没有。
裴辞轻扯唇角:“你以为承帝不知情?”
牧野一怔。
裴辞悠悠地说:“承帝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只要不威胁到他的地位,谁当太子,对他来说并不重要。”
相反,若是陆酩在南方立下赫赫军功,承帝会像过去忌惮牧野一样,忌惮他。
说不定承帝此时的内心,也并不希望陆酩回去,承帝近年疯了一般地求长生,他还想在皇位上,坐上十年,二十年,百年。
牧野知道皇家无情,但却没想到能无情到如此地步,她不愿相信,依然在想办法。
“若是太子拿下洇城,再赶在重立储君之前回去,朝廷的混乱是不是就解决了?”
裴辞的目光深深地望着她,沉默许久。
“已经来不及了。”他说。
牧野握紧茶盏:“什么意思?”
裴辞的声音幽沉:“陆酩大概已经死在了去洇城的路上。”
“啪”得一声,牧野手里的茶盏被她捏碎了,瓷片扎进她的掌心,殷红的血像是赤蛇蜿蜒。
她瞪着裴辞,有太多问题想问,可是眼皮忽然变得沉重。
忽然,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第 52 章
马蹄声阵阵。
裴辞凝着沉睡的牧野, 许久,他从袖中取出一副银质的棋盒,棋盒做工精致, 雕刻的繁复的环形纹。
他打开棋盒,狭小的棋盒里, 盘旋缠绕着两条细蛇, 一条银蛇一条黑蛇。
裴辞将银蛇拉扯出来,黑蛇不舍,发出嘶嘶声。
裴辞盖上棋盒, 将银蛇拢在掌心, 而后靠近牧野,拿起她的手,掌心处是被茶盏割裂的伤口,血渗透出来, 散发着淡淡血腥气。
银蛇闻到这个味道, 蛇身紧绷起来, 仿佛迫不及待,它张开嘴, 露出尖尖的牙齿, 细长的信子, 贪婪地舔舐着牧野掌心里的血。
待银蛇喝足了, 裴辞将银蛇装进了另一副棋盒中, 掀开车帘, 递出。
马车外有一名黑衣人在骑马随行, 接过了棋盒, 掉头离开-
牧野醒来时,发现自己位于一辆马车内, 掌心被瓷片划破的伤口已经包扎过,而她整个人,正靠在裴辞的怀里。
裴辞的双臂搂住她的腰,在她的身前合拢,将她的胳膊也圈在其中。
牧野的后背紧紧贴着他的前胸,感受到他身体的温度滚烫。
马车里的空气仿佛也变得灼热和稀薄起来,让人觉得呼吸困难。
牧野的内心闪过一瞬说不上来的异样感觉。
裴辞和她从来没有以这样的姿势相处过,透着一股诡异。
牧野动了动双臂,挣脱出了他的怀抱,和他分开,坐到了马车另一边。
裴辞垂眸,凝着怀里空了的那块地方,不动声色。
“醒了?”
“……”牧野沉着脸,不吭声。
她盯住裴辞,不解问:“先生为何要往我的茶里下药?”
“为了带你回燕北。”裴辞静静看她,目光坦然,“小野不是一直就想要回燕北吗?”
“我是要回,但不是现在。”南方的战事还未平息,让她如何放得下心走。
裴辞微微颔首,“所以我要对你下药。”因为知道她不会乖乖配合。
牧野皱起眉,有些恼了:“先生!”
裴辞的表情无波无澜,并不受她的情绪所影响,用平稳的语气说:“小野,南方的战事可以先放一放,等朝中局势稳定,册封新太子的礼成,朝廷随时可以出兵平乱。”
牧野不敢相信这些话会是从裴辞口中说出来的。
一句轻描淡写的放一放,放下了多少百姓,会有多少人在战乱中牺牲,牧野不敢想。
她深呼一口气,尽量保持冷静:“你们对太子做了什么?”
裴辞蹙了蹙眉,对于牧野的这一句话,听着觉得刺耳。
什么时候她和他不再是一边的了。
他不咸不淡说:“不过是坐实了朝中太子遇刺身亡的传言。”
“……”牧野的双手握紧成拳,包扎好的伤口再次裂开,血氤氲了白色纱布。
她胸口涌起一股气,怒道:“陆酩原本能拿回洇城的。”如果不是被自己人陷害的话。
裴辞:“没有他,我也能够拿回洇城。”
牧野冷哼一声:“你所谓的拿回洇城,排在了权谋斗争之后,黎明百姓之后。”
“先生当真觉得二皇子未来会是一个合格的君主吗,一个为了坐上太子之位,拿国家领土为儿戏,谋害弟兄的人,何以为君?”
裴辞驳道:“你以为陆酩以前就没做过谋害弟兄的事情吗?他做的可比陆晏狠多了。”
牧野不明白为什么裴辞在顾左右而言他,提高了音调:“我不管陆酩以前做过什么,我只管现在我看到的!”
记忆里,这是她第一次对裴辞用这样重的语气说话。
忽然,马车里陷入一瞬静滞。
裴辞凝着她,许久,开口道:“小野,什么时候你开始帮着陆酩说话了?他对你做的那些事情,你都忘了吗?你不是也很想他死吗?”
“……”
“我以为先生和我一样,将私人恩怨放在了家国之后。”
裴辞发出一声低低凉凉的呵笑。
“那是你的恩怨还不够深。”
牧野疑惑地看着他:“先生与陆酩有何恩怨?”
裴辞抬起眼,深深地凝望她。
陆酩所拥有的一切,本该属于他。
包括牧乔。
牧野不会想知道他未来要做的事情,会让他们之间的决裂更深。
牧野身上受到的规训太多了,只知道忠于她的君和民。
裴辞一言不发。
许久,牧野开口说:“牧乔知道了,不会高兴的。”
裴辞“嗯”了一声,淡淡道:“她不会。”
他比了解牧野,更了解牧乔,牧乔没有牧野身上的那些规训。
若要成大事,必须要有牺牲,更何况南方战事,并非一朝一夕能平息的,若是朝堂之中不能快速的稳定,便始终是后患。
牧野忽然意识到,她和裴辞之间出现了一道巨大的隔阂,无论如何,她都没有办法与他说通。
“先前跟我在一起的孩子呢?”她问。
裴辞开口:“我命人将她送回去了。”
闻言,牧野稍稍放心下来。
此后一路上,马车里,牧野与裴辞相顾无言-
到了傍晚,马车在一间客栈前停下,他们已经远离泯城。
牧野没有胃口,不肯吃饭。
裴辞知道她的性子,不受拘束,越是逼她,越是逆反,索性也不管她。
牧野回了房,关上门,却始终坐立不安。
她想起昨夜里陆酩的样子,怎么也不愿意相信,那竟是她和陆酩见的最后一面。
牧野的右手按在心口处,不知道为什么,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让她闷得喘不过气来。
忽然,她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
她不相信陆酩这样聪明的人,会那么容易就死了。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不。
陆酩绝对不能死。
牧野狠狠咬牙,眼睛红得吓人。
她此生最不能容忍的,就是为将者没有死在战场,而是死在了阴谋场。
像是重莲被泼了粪一样让人恶心。
牧野当即拍桌而起,掀开窗户的一条缝隙。
客栈里有不少侍卫把守,不知裴辞防的是她逃走,还是在防陆酩的影卫。
牧野从衣袖里摸出一张面具,还是陆酩给她的那一张,她为了以防万一有需,一直带在身上。
她戴上面具,出众的长相立即变得泯然众人。
牧野翻窗离开客栈,路过马厩时,听到一声熟悉的叫唤。
疾风蹬着前蹄,发出动静引起她的注意。
裴辞做事一向考虑周到,大概是在送顾樱回去时,顺便连疾风也一起带走了。
疾风那么大一个目标,裴辞带走它时,玄甲军和沈仃不可能没有察觉。
裴辞的人能够全身而退,恰恰说明玄甲军和影卫没有余力再管,而陆酩那边是真的出了事……
牧野解开了拴住疾风的绳,跨上马,急促地发出一声:“驾。”
疾风察觉到了主人的紧绷情绪,很快跃出马厩,疾驰起来。
耳畔的风呼啸而过,像是刀锋刮过她的侧脸。
牧野一刻未敢停歇,往洇城的方向去。
新月如钩,染上血红色。
在无垠的夜里,显得阴森。
随着她不断往南,空气里夹杂着的血腥味道,由淡渐浓。
最后马蹄发出踩在浅水上的声音。
水是粘稠的血,好像马蹄随时要陷进去。
牧野长吁一声,叫停了疾风。
她不愿意疾风踏过这片尸山血河。
寒风过,吹散了天空里的云雾,月光浸透,映亮了苍茫的平原。
平原之上,玄甲军的尸首遍野,触目惊心。
牧野的手握紧缰绳,指尖泛白。
她翻身下马,在尸堆里找人。
云雾重新聚拢,遮蔽住了月光。
牧野看不清他们的脸,只能用手去摸。
可就算摸了,她也辨认不出陆酩来。
牧野发现这些死去的玄甲军,血未凉透。
地面传来极为微弱的震动。
她屏息凝神,侧脸贴在地上,辨认出了一道道马蹄声,正朝东边的方向去。
牧野追着那一队人马,往东去,保持着不被对方发现的距离。
直到天色泛起鱼肚白,那一队人马进了山。
南方的山脉连绵,树木丛生,是很好的躲藏之所。
搜山的黑衣人数量庞大,仿佛倾巢出动。
牧野不想打草惊蛇,只远远地跟着。
一位山民背着空竹篓,进山砍柴。
为首的黑衣人蒙着面,眼神冷峻,一句不问,在和山民打上照面之时,剑已经刺穿了山民的腹部。
山民瞪大双眼,瞳孔里惊惧而迷茫。
山林之间,传来女人刺耳的尖叫声。
跟在山民后面的,大概是他的妻子,看见被剑穿透的丈夫,想也不想冲了出来,抓住黑衣人的衣襟往下扯。
黑衣人抽出剑,反手就抹了女人的脖子。
牧野的呼吸一停,她没有想到这些人搜山搜得竟然如此残暴,甚至她都没有反应过来,也没有来得及出手相救。
很快,她认出了这些搜山的人脖子后面都印有死士的标记。
牧野记得,当初来陆酩的别院救她的那一拨黑衣人,在和沈仃打斗的过程里,脖子上也曾露出过这样的印记。
这些人是听命于裴辞的……
牧野发现,她好像不认识裴辞了。
难道说宦海浮沉真的会改变一个人吗。
亦或者他对陆酩的仇怨,竟然那么深,深到能够去伤害无辜的人吗。
牧野更加确定这些死士在找的就是陆酩。
不然不会如此宁可杀错不可错杀。
牧野的脸色沉下来,她脚步顿住,决定不能再跟着这些死士了,她必须在他们之前找到陆酩。
山里的路错综复杂。
牧野扫视一圈后,抿了抿唇,凭着感觉,选中了一条路,躲过黑衣人的视野,往密林深处去。
远离黑衣人的地方,山林里宁静极了,只有山本身的声音,水声滴答滴答,鸟鸣清丽。
牧野却没有心情欣赏山中的景致。
她左右不断的搜寻,发现了几处泥土的异常,像是被用剑搅乱过,泥土之下,是掩埋的血渍。
牧野下意识顺着泥土异常的方向去,忽然,她停下,沉思片刻后,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跑。
许久之后,她发现了一处山洞,被树丛遮挡住,并不显眼。
牧野犹豫一瞬,倾身走了进去。
山洞里的光线昏暗,越往里走,越是幽暗。
牧野缓缓地行进,走着走着,走到了尽头,面前是一条死路。
她皱皱眉,难道不是这里?
牧野脚跟向后,正要转身离开时,突然有人扼住她的脖子,将她往岩壁上用力一撞。
她发出一声闷哼。
在山洞里回响。
因着这一声闷哼,狠狠掐住她脖子的那只大手瞬间卸了力。
随着这一份力的消失,仿佛他整个人的力量都失去了,黑影倒了下来,将牧野压在了岩壁上。
牧野感受到肩膀一沉,对方的下巴抵住她的肩膀,温热略带急促的呼吸喷洒在她颈肩。
她凝着眼前黑暗,眨了眨眼,轻轻开口问:“陆酩?”
半晌,耳畔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在漆黑一团暗色里,显得格外嘶哑。
“你伤好了?就到处乱跑。”
“……”牧野无言,现在是问她伤好没好的时候吗,她确定了压在她身上的人是陆酩。
她从衣袖里摸出火折子,点了火。
借着微弱的火光,牧野看清了陆酩的状况。
比起她身上恢复得差不多的伤,陆酩的伤才叫做让人心惊。
一身月华白衣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被血染得鲜红,衬得陆酩的脸分外妖异,竟透出一股诡谲的美感。
牧野面无表情道:“看你快死了,赶着来补刀。”
陆酩轻扯唇角,缓缓闭上目,将身体的重量全部压在了牧野身上。
他深吸一口气,闻到除了血味之外的一股隐约淡香,夹杂着极淡的草药味。
“也好。”
第 53 章
牧野觉得好在她的力气大, 不然实在难以扛着一个陆酩,还能躲开那帮死士的搜捕。
失去意识的陆酩沉得像是巨石,大冬天里, 牧野的后背都湿了,分不清是汗, 还是陆酩身上的血。
所幸他们的运气还算好, 在山林里找到了一间无人的屋舍。
死士在屋舍里的搜寻过,到处乱糟糟的,天翻地覆。
牧野将陆酩放在院子外乘凉的竹架上, 弯腰捡起滚落在地的竹篓。
她认出了竹篓编制的花纹, 和不久前被死士杀死的那位山民身上背的竹篓一致。
牧野敛眸,猜测出这屋舍的主人正是那一对亡命的夫妻。
她握紧拳,满腔的愤怒无处发泄。
南方的湿气重,木屋是两层楼的结构, 一楼并不住人, 是厨房和吃饭的地方。
沿着楼梯往上, 二楼是一间不算宽敞的卧房。
卧房里也被翻得乱七八糟,竹柜里的衣服零落。
牧野将陆酩艰难地背上了二楼, 把他放在床榻上。
木屋的后面就有一条小河。
牧野从河里打来干净的水, 为陆酩擦身。
陆酩紧闭着双眸, 唇色苍白, 浑身衣物没有一处干净的, 全是血。
所以牧野不喜除了玄衣以外的颜色, 尤其是白衣, 被血染上以后, 实在太过刺眼。
牧野解开陆酩的腰带,开始脱他的衣裳, 从上至下。
上衣褪至腰间时,露出了他胸膛,肌肉匀称精致,腹部有一道小手臂那么长的刀疤,血肉模糊,肋骨依稀可见。
牧野没想到他的伤重到这样的程度,眼睫颤了颤,连忙将草药一把一把往嘴里塞,咀嚼捣烂,最后吐出来糊在他的伤口上。
这一路上,她沿途采了许多草药,全是用于止血治伤的。
辨认这些草药的方法,还是以前裴辞教她的。
战场上的条件艰苦,裴辞怕她万一出了什么意外,而他不在,也能想办法自救,一次次带她进山,教她急救之法。
只不过牧野也没有把握,就她这样只学了半吊子的急救能力,能不能救回陆酩。
处理完他的伤后,牧野额角已经全是汗,手上沾满了血迹和浓稠的绿色药汁。
她盯着安安静静躺在榻上,好像死了一样的陆酩,小声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努努力,活下来啊。”
陆酩的眼皮微不可见地跳了一下。
虽说南方不像燕北那般极寒,但阴冷的天气也足够刺骨,尤其是山里。
牧野不敢让陆酩就那样赤露的身体,怕他染上风寒,更不利恢复。
她从翻乱的竹柜里找出屋舍男主人的衣物,替陆酩更换。
牧野将他的外衣和里衣尽数脱下,最后扯裤子时,她的动作顿了顿,盯着某处愣了愣。
半晌。
她才移开视线,继续为陆酩穿上干净的衣物。
为他换好衣服后,牧野又给他盖上被子,这才出了屋,关上门。
她下楼后,坐在竹架上,出神了许久。
脸上的表情困惑而不解,还带着复杂的同情,掺杂一丝嫌弃-
牧野料理完陆酩以后,并没有闲着,在屋舍周围不断巡查,确保死士没有再折返的迹象。
直到夜幕降临,山林里恢复了宁静,死士没有搜寻到想要的人,离开了山林,受惊的倦鸟归巢。
牧野稍稍松了一口气。
她没有直接回去,而是找到了被死士杀害的那对夫妻,寻了一处僻静的位置,将他们埋在一起,好好地葬了。
牧野站在冢前,表情肃穆,郑重地拱手作揖。
虽不能当面道谢,但她还是在心底表达了感激之情,感谢这对夫妻为他们提供了临时的庇护所。
回到屋舍后,牧野不敢点灯,摸黑上了木屋二楼。
屋舍的主人大概过得清贫,牧野找遍了屋子,也没有找到多余的被褥,唯一的被子,现在盖在陆酩身上。
好在她是习武之人,倒没有那么不抗冻,随便找了一张草席垫子,放在床边的地上,席地而睡。
许是夜晚的湿气太重,牧野头疾又犯了,疼痛初起时,如蚂蚁啃食般令人难耐,到最后,就是锯子拉木头般折磨。
牧野紧闭着眼,双臂环抱住自己,没有去拿止疼的药剂。
她决定不再去吃裴辞的药了。
牧野在想,难道是她失去记忆的这三年,让裴辞变成了她不认识的模样?
顾晚说过,只要不吃这个药,她的记忆就能慢慢恢复。
她想要一探究竟,这三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错过了什么。
三天过去,陆酩一直处于昏睡的状态,偶尔发烧。
牧野替他擦身换药,见他始终未醒,焦灼的情绪越来越强烈。
在这三天里,死士又多次进山搜索。
牧野将屋舍外保持着被翻乱的样子,躲过了几次经过屋舍的死士。
每日夜里,牧野的头疼都要发作,格外难捱。
好在她还记得顾晚与她说过,有哪几味药是起止疼效果的。
牧野外出替陆酩采药时,顺手也采了能止疼的草药,一半她自己用了,另一半嚼碎了给陆酩敷在伤口上。
夜里,牧野的头疼没有前几夜那么难捱,伴随着隐约的头疼,她渐渐睡去。
牧野又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回到了醉生梦死的奉镛城。
金碧辉煌的大殿之内,歌舞升平,王公贵族们纵情于酒色之中。
陆酩一身锦衣华服,高高端坐在主位之上,在他身侧的,是同样穿着华丽宫裙的牧乔,妆容明媚,唇角勾出一抹得体的笑容。
从宴会开始,这一抹笑意就停留在那里,像是泥塑石雕,摆出来做给别人看。
陆酩的表情淡漠,一只手搭在桌案上,把玩着白玉酒杯,对于周遭的觥筹交错,并不在意。
直到一队妖娆舞姬扭动身姿,在大殿的中央起舞,他才缓缓抬起眼皮。
为首的舞姬美艳异常。
陆酩的目光盯在她的身上没有挪开。
牧野在梦里作为旁观者,意识还是自由的,她忍不住暗地里骂陆酩,竟然当着牧乔的面,盯着舞姬看个不停。
伴乐越来越快,舞姬们的舞蹈动作也越来越快,柔软的绸带纷飞,迷离了看官们的眼。
就在这时,为首的舞姬忽然朝陆酩的方向飞去,手中的绸带里一柄匕首反射出微弱的寒光。
陆酩依然端坐,波澜不惊。
只是转瞬之间,另一道身影挡在他面前,舞姬的匕首扎进了牧乔的身体。
一滴血溅在陆酩的手背上,他平静的眼底终于有了一丝碎裂-
梦中的场景跳跃。
牧野甚至来不及凑近去看牧乔的伤势,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另一处地方。
巍峨肃穆的太极殿内,承帝高高坐在龙椅之上,陆酩立于殿下。
承帝沉着脸:“朕既已经处置了秦王,将他软禁在封地,况且他又未曾伤到你,你何必对他私下用刑?”
陆酩敛眸:“儿臣自是信服父皇的处置,没有丝毫不偏不倚,又何故对兄弟用私刑?”
他话里的意思顺从,语气却是不卑不亢。
承帝心里清楚的很,除了陆酩,谁还能有这样的本事,让一个皇子消失得无声无息。
他深吸一口气,问道:“秦王现在人在哪里?”
陆酩淡淡道:“儿臣不知。”
承帝暴怒,将御案上的砚台狠狠砸到他的脚边,砚台碎裂,发出刺耳声响。
“你以为朕不敢废了你?!”
牧野看得心惊,倒是没想到,承帝在这个时候,就已经透露出对陆酩不满的意思了。
陆酩那么聪明,应该知道隐藏锋芒,不该让承帝对他忌惮。
牧野转头想要去看陆酩是什么反应,眼前却再次模糊,她到了一处极为熟悉并厌恶的地方。
东宫。
寝殿里,牧乔昏睡在榻上,乌黑的头发披散,脸色苍白。
陆酩站在一旁,看宫女喂药给她。
宫女喂到她嘴边的药,全部悉数流了出来。
陆酩没了耐心,让宫女退下。
寝殿内空了下来。
陆酩端起药碗,含了一口药汁,紧接着,他俯身凑近牧乔,撬开她的唇齿,将药一点一点渡了过去……
牧乔发出一声微弱的呢喃。
在幽静的环境里,这一声呢喃,显得极为粘稠。
牧野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脸颊滚烫,浑身发麻,她的内心情绪复杂,难以言状。
这一段梦实在诡异。
牧野摇摇头,不再去想-
到了第四天,死士没有再进山。
牧野不确定他们是不是放弃了对这片山林的搜索,依然不敢在木屋外过多走动。
这四日,她只能依靠采集野果度日。
她自己还好说,随便怎么凑活都行,但陆酩伤病在身,本就体弱,饮食再不跟上,牧野真怕他危在旦夕。
傍晚时,牧野确信死士不会再进山,她下了楼,在小厨房里生起火,用厨房里找到的稻米熬出稀粥。
她怕灶火冒出的烟升起,目标太大,只能小火慢慢熬,紧闭着厨房的门。
一碗粥熬了许久,烟熏黑了她的脸,嗓子眼里也像是火烧般透着热气。
牧野端着熬好的稀粥回了二楼房间。
无论她怎么样去喂,陆酩就是喝不进粥。
乳白色的粥水从他唇角流出。
牧野用袖子擦了擦他的下巴,汤勺扔回碗里,叹出一口气。
她盯着陆酩的脸。
这几日,陆酩滴米未进,要是再这么耗下去,她这段几日的努力全都白费了,只能带个尸体回去。
忽然,牧野想到了昨晚的梦。
梦里,陆酩是那样给牧乔喂药的……
牧野在内心挣扎了许久,最后决定一咬牙,含了一口米汤在嘴里。
反正都是男人,对个嘴也没关系。
而且陆酩人还昏着,只要她自己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就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
虽然牧野是这么想的,也做足了心理建设,但真到要做的时候,却很难。
她凝着距离她极近的陆酩,鼻梁高挺,鸦羽似的眼睫盖下,投射出一片阴翳,薄薄的唇失了血色,透出平日里她见不到的虚弱感。
空气里那一股沉沉的檀香味变得格外清晰。
牧野的心神一阵恍惚,她屏住了呼吸,悬着身体,许久的僵持之后,闭上眼睛,覆盖上了陆酩的唇瓣。
触感柔软微凉。
光覆盖上去,米汤也还是流不进他紧闭的唇里。
牧野顿了顿,犹豫片刻,伸出舌头,往前顶了顶,顶开他的嘴唇和牙齿。
终于在唇齿之间开出了一条间隙,米汤顺着这间隙一点点度进了陆酩的口中。
牧野擦掉她自己唇边溢出的米汤,不知是不是米汤含在嘴里太久,口腔里全是淡淡的甜味。
陆酩的唇上也沾了润泽的水渍,分不清是米汤还是牧野的口津……
但倒是比方才多了三分血色。
这种事情,做了一次,再做第二次的时候,牧野内心已经强大起来,面无表情,只把陆酩当作是她昔日战友,不分彼此和你我。
毕竟真到了弹尽粮绝的时候,只要能活下去,尿都得喝,谁还顾得上这些。
牧野又含了一口米汤,这次她更加熟练,很快就喂了进去。
就这样一口接一口,她将碗里的米汤悉数让陆酩喝下。
唯有耳根泛起的红,如炭火在烧,暴露了她故作淡定的外表下隐藏的情绪。
牧野看见碗里只剩下最后一口米汤时,长舒一气,总算快喂完了,她感觉嘴唇现在都是发麻发胀的。
她喝尽了米汤,俯身下去,贴紧了陆酩的唇。
忽然,陆酩的唇微启,发出一声轻哼,主动地侵入了牧野的领域。
“……”牧野的呼吸一滞,米汤呛进了她的嗓子眼里,激起剧烈的咳嗽。
陆酩闭着目,感受到唇边的温热濡湿远离了,眉心蹙起,低喃道:“牧乔……”
第 54 章
牧野咳嗽得更厉害了, 她吓得立刻远离了陆酩,捂住嘴,免得米汤喷得到处都是。
粘稠的白色液体顺着她手指的缝隙流出来, 一滴落在了陆酩的眼皮上。
陆酩的眼皮颤了两下,缓缓睁开眼, 看见牧野坐在榻边, 不住都咳嗽,咳得撕心裂肺,他的眉心蹙得更深, 下意识想要撑起身, 伸手替她拍一拍背。
怕他牵扯到好不容易愈合了一些的伤口,牧野一边咳嗽,一边按着他的肩膀,把他按回了榻上。
陆酩怔了怔, 才感知到腹部撕扯般的疼痛。
他不再动弹, 由着牧乔一只手按在他的肩膀上, 只是静静盯着她。
等到牧野终于缓过来,眼睛里都是红色, 瞪着陆酩质问:“你刚叫我什么?”
陆酩张了张嘴, 声音嘶哑迟缓:“我叫你什么了?”
“……”牧野对于在东宫里被陆酩当作牧乔替身的那段日子, 始终有阴影, 以至于听到陆酩喊她牧乔, 脑子里的弦一下就绷紧了。
她对上陆酩的眸子, 漆黑一团, 露出淡淡疑惑, 好像是真的不记得刚才他无意识里唤出了牧乔的名字。
牧野抿抿唇,有股气, 撒也不是,不撒也不是。
她一字一顿问陆酩:“我是谁?”
“……”陆酩看着她。
本就幽沉的瞳仁更加幽沉。
许久的沉默。
就在牧野要愤然而起时,他终于开口,轻轻唤她——
“小野。”
大概因着受伤的缘故,声音显得温柔而缱绻,直叫人的耳朵眼都是酥麻的,一直酥到了心脏,酥到浑身发痒。
“……”
牧野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比起叫她牧乔,牧野觉得陆酩这么喊她,更让她难受。
她气呼呼地呛道:“小野也是你叫的?”
陆酩轻扯唇角,反问:“孤不能叫,那谁能这么叫你?孤将他们都杀了。”
“……”牧野在陆酩醒来的这一瞬间,已经开始后悔救他了。
“殿下怕是还没搞清楚状况,现在谁杀谁还不一定。”
牧野余光一瞥,注意到他腹部的伤口因为刚才的动作,又裂开了些,渗出血珠,染红了包扎好的布条。
她轻啧一声,解开布条,重新替他上了药,又从柜子里拿出一件已经撕得破烂的衣裳,从下摆扯出一条长布,为陆酩重新包扎。
打结的时候,她用了猛力。
陆酩发出一声闷哼。
牧野虽然绷着一张脸,但之后的动作到底是轻了些。
她处理完陆酩的伤势以后,端起空了的汤碗,头也不回地逃出了屋。
陆酩躺在屋里,见她许久不回来,缓慢地抬起手,推开榻边的窗。
“小野。”
牧野蹲在院子外面,洗嘴漱口的动作一顿。
“干什么?”她不情愿地回。
“我昏了多久?”陆酩问她。
“这是第四日了。”牧野答道。
陆酩沉默。
牧野擦了擦脸,仰起头,盯着那一扇窗户,主动问:“接下来要怎么办?”
陆酩慢悠悠的声音从窗户里传来——
“我饿了。”
他舔了舔唇,尝到一丝残留的清甜,浑噩的大脑逐渐清明。
“刚才没吃饱。”
“……”牧野摔碎了手里的碗。
过了许久。
牧野才端上来一碗新米汤,表情复杂地看了一眼陆酩。
陆酩似笑非笑与她对视。
“你闭嘴。”牧野咬牙切齿。
陆酩一脸无辜,带着病气的淡笑道:“我什么也没说。”
牧野恶狠狠地威胁:“你敢往外说一个字,我杀了你。”
陆酩望着她,如墨的眸子里意味不明,他唇角的笑意逐渐敛去,语气极为认真地开口问:“为什么不杀。”
牧野:“……”
“你现在就可以杀了我。”陆酩淡淡道。
“你有很多机会可以杀我。”
“为什么不动手?”
牧野记得裴辞也问过她类似的问题。
“我想你拿回洇城。”她回答。
“没有我,也会有其他人能拿下洇城。”陆酩看着她,“你自己就可以。”
牧野当然知道,裴辞也说过类似的话。
这不构成她不杀陆酩的理由。
甚至牧野不仅没有杀他,甚至为此和裴辞反目,连夜赶去救他。
牧野再次回答:“奉镛内乱,需要你去平定。”
“你久居燕北,奉镛乱成什么样也跟你无关。”
“况且,谁当这个太子、这个储君,都比我当对你要更有利。”陆酩一次一次否决她的理由。
牧野沉默地看他。
陆酩的眸色锐利,攫住她,毫不遮掩地说:“如果我还坐在那个位置上,不管是你,还是牧乔,都不会过得很轻松。”
至少她想要的什么自由,是不可能有的了。
“……”要不是屋里就剩下牧野手里这一个碗了,她也想给砸了,往陆酩的脸上扔。
“你非要这样?”牧野反问。
重伤躺在床上了还不忘嘴欠,仿佛在逼她动手。
陆酩将她的恼怒看在眼里,以一种审视的目光望着她,无波无澜。
许久。
他平静地说:“看来你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呢。”
为什么救他。
“谁说我不清楚?”
牧野不服气地冷哼,她恶狠狠地说:“你以为我是救你?”
“你瞧瞧你现在的废物样子,光杀了你多没意思。”
牧野从上至下,一寸一寸,眼神放肆地打量他,拿腔拿调故意说:“臣可是要好好折磨我的太子殿下。”
陆酩忍着笑意。
“好啊。”
“你来吧。”
陆酩的眼神坦然,问她说:“那你现在想要怎么折磨我?”
牧野:“……”
她陷入沉思,属实没见过陆酩这样受人威胁还那么云淡风轻的。
见她许久不吭声。
“没想好?”
陆酩余光撇见床榻上撕成长条的衣裳,提醒道:“你撕了那么多布条,不是想把我绑起来的?”
“……”
牧野点点头:“对。”
她说干就干,拿起本来是用来给陆酩包扎伤口用的布条,展开扯了扯,布条拉伸发出沉闷声响。
陆酩配合地伸出手给她。
牧野:“……”
陆酩脸上的怡然自得实在令人不爽。
牧野将他的手腕缠上布条,绑在了床柱上。
另外一只手绑到另一边。
陆酩全程毫无抗拒,只静静看她动作。
牧野绑完他,双手抱臂,板着脸,居高临下睨着他。
陆酩问:“米汤还给不给我喝了?”
牧野想了想,凶巴巴地说:“不给,饿着吧你!”
陆酩一本正经:“可是我饿死了,你就少了折磨我的乐趣。”
“……”
牧野本来也没想折磨他,要怪就怪陆酩嘴欠,上赶着犯贱。
她轻哼,拿起碗,凑到陆酩唇边,没好气地说:“快喝!”
陆酩紧抿唇,偏开了头,不肯配合了。
“你这样喂我会呛到。”
牧野脸色一变,羞恼地跳脚:“你想都不要再想!”
陆酩一脸奇怪地看她:“我的意思是用勺。”
牧野:“……”
牧野觉得她一开始挺有耐心的。
但耐心在陆酩醒来之后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杀他而后快的想法重新占据上风。
当晚,牧野气得抱着席子,要去楼下的凉架里睡。
陆酩望着她的背影,又开口道:“你去哪里,晚上不看着我吗?”
“我会跑的。”
牧野回过头,看他一眼。
虽然用了两碗米汤,但陆酩的脸色依然满是病气,中衣上沾有腹部伤口渗出的血,斑驳陆离。
他的两只手还被布条捆缚着,冷白皮肤勒出了淡粉色的痕迹。
她想了想,放下席子,拿起布条,把陆酩的两只脚也分别绑在床上。
“看你怎么跑!”
牧野头也不回离了卧房,开门一股冷风涌进室内。
她缩了缩脖子,赶紧关上门。
屋舍的凉架四面漏风。
牧野躺在上面的一瞬间就后悔了。
这还不如留在上面呢,大不了再用布条堵上陆酩的嘴。
牧野将身子蜷缩起来,闭上了眼,靠毅力对抗严寒。
山间夜里的温度极低。
牧野躺了没多久,浑身就像是冰似的,更别说是入睡了。
“小野——”楼上传来陆酩的声音。
牧野听见了,没吭声,不想搭理。
“小野——”陆酩又唤一声。
低低沉沉的嗓音,在夜色里极有磁性,穿透了牧野的耳膜,一阵震颤。
牧野不耐烦道:“干什么?”
陆酩:“我想更衣。”
牧野皱眉:“大晚上的更什么衣?”
“……”陆酩停顿片刻,换了一个他从来不会用的粗俗说法,“我想如厕。”
牧野睁开眼,轻啧,起身用力踩着楼梯上楼。
她推开门,一边嘟囔,一边给陆酩解开布条。
“事儿真多。”
布条被系得很紧,牧野解开的时候费了老半天的劲,解开时,看见陆酩的手脚上留有一圈红印。
陆酩动了动手腕,撑起身体,缓慢地坐起,随即发出一声极微弱的闷哼。
光是坐起来,他好不容易稍微恢复一些的伤口又裂开了。
里衣上斑驳的血色范围扩大。
屋舍没有专门如厕的地方,牧野解决的地点就是屋子后头的小树林。
但这楼下楼上免不了要许多动作,陆酩现在看起来不像是能撑住这一段来回的样子。
牧野想了想,拿起窗台上的一盆枯萎的花,搁在地上,“你就往这里头上吧。”
“……”陆酩没动。
牧野催促:“你以为这里还是你的东宫?没得你挑剔,赶紧的。”
陆酩无奈妥协,不再言语,半晌,见牧野还站在对面,看她一眼,“你不出去?”
牧野双手抱臂,知道他一身矜贵傲气,故意折辱他,“我得看着你,万一你跑了怎么办?”
“……”
陆酩的脸上僵硬一瞬后,很快表情恢复淡然,当着牧野的面,缓慢解开腰间系带。
牧野忽然觉得烫眼,轻咳一声,问道:“你为什么要拿着那个。”
明明是她想要折辱陆酩,而他此时却云淡风轻,举止优雅地不像是在做腌臜事。
“不然会弄脏衣裳。”
牧野尽力避免自己露出嫌恶的表情,越发觉得陆酩平时那么疯,多半是因为有这么一个不能言说的隐疾。
她眼睛不眨地盯着陆酩看,“你这里的畸形,还有其他人知晓吗?”
闻言,陆酩抬起眼,盯着她,眸色里透着复杂的审视。
半晌,他反问:“你怎么判断我这里是畸形,你见过其他人这里什么样吗?”
牧野被他问住了,她还真没有。
她只是知道男人的身体里都有一个叫势的部位,太监跟他们不一样,娘里娘气,就是因为没了那东西。
“所以,”陆酩拖着长长语调,推测道,“你跟我的不一样。”
牧野:“……”
陆酩的目光在她身上打量,最后下移。
“你是什么样?”他悠悠问。
第 55 章
牧野瞪他一眼, “我为什么要给你看?”
陆酩:“你不是看过我的了吗。”
牧野竖起眉头:“不过是个丑东西,你以为我想看?”
“……”陆酩沉默半晌,开口道, “那能不能请你先出去?”
被她这么看着,实在是没办法继续。
牧野本来也不想再看他那玩意儿, 别过脸, 出了屋子。
夜晚的山里寂静无声,屋里传来的水流声清晰流畅。
牧野的手搭在屋外的围栏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
水流声停下后, 等了一会儿, 她才听见陆酩在里面说:“我好了。”
牧野进去时,摆在地上的花盆已经回了原处,放在窗外,被窗户掩盖住。
陆酩坐在床榻上, 伸出双手给她。
牧野:“……”
真没见过求绑那么自觉的, 难道他喜欢被绑?
不过她懒得再给陆酩绑起来, 他要走就走,如果嫌命长的话。
牧野将席子从楼下抱了上来, 铺在床边的地上, 假模假式威胁道:“我就在房里盯着你, 看你敢不敢跑!”
她实在是受不了外头的冻了, 比起冻得睡不着觉, 一个受了重伤, 半死不活的陆酩, 她还能够忍受。
陆酩不置可否, 缓缓躺回了榻上,睡姿端正。
牧野熄了灯。
屋里瞬间被黑暗淹没, 一丁点儿动静都清晰可闻。
牧野在外头冻了太久,虽然室内没有外面寒风吹得那样凛冽,但山里条件艰苦,生不起炭,冷还是一样的阴冷。
地板的凉意浸透入骨。
她蜷缩一团,再蜷缩。
许是因为受凉,头疼也跟着发作了,变得分外难熬。
“榻里位置还有多余,够睡两个人,你要不要也睡上来。”陆酩忽然开口。
牧野不想再跟自己过不去,不声不响地上了榻。
陆酩往里移了移,给她空出地方。
牧野躺在了刚才陆酩躺过的地方,一股明显的暖意从后背传来。
她浑身的寒气与这一股热流中和,牧野无声地长舒一口气。
第二天,牧野醒来的时候,陆酩还在沉睡,不过看脸色,倒是比前几日好了许多。
一连吃了四日的果子,牧野想着今日要开开荤。
她从林里找来断裂的竹子,制成简易的弓箭与矛,进山打猎去了。
牧野不放心陆酩一个人,没有走出距离屋舍太远的距离。
只是靠近人烟的地方,猎物就少,她找了一圈下来,只猎到了一只山鸡。
回去的路上,她又遇到一只野兔。
野兔是一只笨兔子,没废她的箭,自己东奔西顾,撞到了她的脚边。
牧野抓起兔子,丢进了背上的竹篓里。
等她回到屋舍,看见陆酩不知什么时候从楼上下来,斜斜靠在凉架边,无声地望着她。
一夜过去,他的气色恢复得竟很快,脸上不再那么苍白。
牧野懒得跟他搭话,关上栅栏,把鸡和兔子放了出来。
灰色的兔子受到惊吓,四处乱窜,母鸡咯咯哒地乱叫,飞上了凉架。
安静的屋舍瞬间吵闹起来,多了些活物的气息。
牧野双手抱臂,打量着院子里的鸡和兔,一时没想好,随口问陆酩:“先吃哪个?”
兔子像是听懂了牧野的话,后退一蹦,跃到了陆酩怀里,蜷成一团,发出可怜的嘤嘤声。
陆酩抬手,慢慢地顺着它的绒毛,一副护着兔子的模样。
小畜生倒是知道仰仗靠山。
只不过现在这个靠山没什么用处。
牧野轻哼,偏跟陆酩逆着来,从他怀里抓起兔子的两只耳朵,走进小厨房。
兔子杀了,望着砧板上血淋淋的一堆肉,牧野一股脑扔进锅里。
她虽然常年在外征战,风餐露宿,但厨房进的次数却少之又少,把食物做熟容易,但做的好吃就别想了。
牧野端着白水煮出来的兔子肉,摆到陆酩面前。
陆酩吃惯了山珍海味,珍馐佳肴,就算征战再艰苦的条件下,私厨也会将他的饮食备好,他盯着盘里还带着血丝的兔子肉,拿起筷子,几经犹豫,又放下。
牧野瞪他一眼,有肉吃就不错了,还敢跟她挑三拣四。
“爱吃不吃!”
牧野拨出一半兔肉留给他,自己抱着碗,坐在凉架里吃起来。
兔肉的腥气冲人。
牧野硬吞了下去,半天吃不下第二口。
陆酩拿起自己的那份兔肉,步履缓慢地走到厨房。
他扫视厨房,拿起灶台上的一个个罐子,凑到鼻尖处闻了闻。
又翻出姜蒜等作料,切碎备用,因为腹部还有伤,他的动作稍显缓慢,加上他与生俱来的矜贵气质,与烟火气的厨房格格不入。
牧野余光不停瞥向厨房,想看看从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陆酩能折腾出什么来。
待一切准备妥当,陆酩就着还在烧的锅,热油,下入一半的葱姜蒜爆香,最后将兔肉倒进去。
香气从厨房飘散出来。
牧野咽了咽嗓子,碗里的白水煮出来的兔肉更腥了。
她站起身,凑到厨房外,难得没给陆酩脸色,语气也很平和:“你也帮我的炒一炒吧。”
陆酩淡淡瞥她,伸手接过她的碗,将剩下的兔肉一并倒进锅。
油迸溅出来。
陆酩蹙了蹙眉,嫌油渍脏污,往后退了两步。
他命令牧野,“你来翻锅,再炒半刻钟。”说着,便自顾自走出了厨房。
“……”牧野撇撇嘴,进了厨房,拿起锅铲,为了吃一顿好的,听话地翻炒起来。
半刻钟到,陆酩出现在厨房外,“往里加一把盐,两勺酱油。”
牧野找出盐罐,抓起一大把盐就要往下洒。
陆酩出声:“不用那么多。”
牧野让盐从指缝里溜出,“这么多?”
陆酩看见她抓盐的手上还沾着杀兔子留下的血,抿了抿唇,忍下了。
“可以了。”
牧野加了调味料,炒出来的兔肉味道更香了。
陆酩道:“起锅吧。”
牧野早就忍不住了,端出一盘热气腾腾,爆炒过的兔子肉出来,摆在凉架旁的简易竹桌上。
她吃第一口,就被惊艳到了。
唇齿留香,半点没有兔子肉本身的腥气,只有咸鲜的回味。
但牧野控制着脸上的表情,没有露出一丝一毫被惊艳的痕迹。
只不过一筷子接一筷子的往嘴里送肉,像有谁跟她抢似的。
陆酩倒是吃得不紧不慢,就连吐骨头这样不算雅的动作,也做的慢条斯理。
“你以前还做过饭?”牧野边吃边问。
“第一次做。”
“那你是学过?”
“没有。”
“没有怎么就会了?”
陆酩抬起眼,放下筷子,“小野,食不言寝不语。”
“……”
牧野无语。
她闭上嘴继续吃兔肉,吃着吃着,才觉得不对劲。
明明现在这个地盘是她说了算,凭什么陆酩说食不言寝不语,她就不说话了?
不过牧野现在没了跟他讲话的心情,兔肉咬的咯吱咯吱响。
一盘兔肉,他们两个人吃,牧野觉得也就是塞了一个牙缝,她砸吧砸吧嘴,意犹未尽。
陆酩看着牧野捧着肚子,懒洋洋躺进了凉架里,舔着唇角沾上的酱汁,心满意足地闭目养神。
他忽然思绪飘远,远到了千里外的奉镛宫城。
牧乔在皇宫里的时候,虽然与教习姑姑学礼仪学得也很是吃力,却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肆意散漫,像是沐浴在阳光与自由里的苍鸟。
陆酩有些分不清,他一直想要囚困牧野,是想要牧乔回来,还是更想要那一只自由的苍鸟。
可苍鸟进了笼子,便不再是苍鸟。
陆酩的眸色渐深,在阴影里的神情晦暗不明。
山里的日子漫长而闲散。
牧野昨晚睡的不算好,闭目养神时,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院外的树影晃动。
陆酩将目光从她的脸上收回,安静无声地走出屋舍之外。
茂密的树林之中,像影子般落下一人。
沈凌跪在地上,垂首道:“启禀殿下,二皇子下令一个时辰后再次进山搜捕,此地不可久留。”
闻言,陆酩的表情未起波澜,负手在后,仅淡淡“嗯”了一声。
“你退下吧,退到五里外,没事不要再出现。”
牧野眼睛尖得很,纵使沈凌身手再好,一不小心还是要被她发现。
沈凌心中不解,明明昨夜影卫就寻着殿下留的痕迹找到了他。
奉镛城里乱作一团,殿下却一点不着急似的,只服了王太医给的丹药,就让影卫离开,不准现身。
沈凌虽然满是疑惑,却没胆子质疑殿下,按下心中不解,应了一声,下一瞬就消失在了密林之中。
只有徐徐落下的一片枯叶残存。
牧野睡得正香时,被陆酩推醒。
他望向远处,“我们该动身了。”
牧野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山林里升起的青烟,万鸟争前恐后地飞出。
她的眸色一紧,意识到青烟冒出的并不简单,怕是有人在烧山。
看来那些死士并没有放过这片山林。
牧野立马从凉架上跃起,“那走吧。”
陆酩镇静道:“我们不能就那么走,容易引起注意,要乔装改扮。”
牧野看向陆酩那张帅的惨绝人寰的脸,觉得很有道理。
他这一张脸,这一身气度,放在人群里,实在是目标太过明显。
牧野想道:“找点锅灰抹脸上,我们扮成从洇城逃难出来的俩兄弟?”
陆酩拒绝:“脏。”
牧野嫌弃地翻了个白眼,都这时候了,还端着他高高在上的太子架子。
“那你说扮什么?”
陆酩微顿,看着她,悠悠地说:“夫妻。”
牧野:“……”
她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看看陆酩,又低头看看自己。
半晌。
她仰起头:“除非你扮妻。”
陆酩:“……”
牧野双手环抱胸前,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拿捏他。
“殿下应该也清楚,我其实可以不用管你的。”
“要不是你的人来得太慢,我就走了。”
陆酩凝着她,看清了她清澈眼睛里的捉弄,比今日的暖阳还要明媚。
“可以。”他说。
陆酩做出了从未有过的让步。
为了苍鸟还是那一只自由的苍鸟。
第 56 章
牧野没想到陆酩竟然会做这样大的让步, 怕他反悔,确认都不再跟他确认,接话道:“那我上去给你找件衣裳。”
说完, 她三步并两步迈上了楼。
牧野打开衣柜,挑出原屋舍女主人的衣裳, 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 她穿都显短的袄裙,陆酩要穿,估计小腿都遮不住。
她逐渐意识到这个方案的不可行, 南方百姓本就身形相对娇小, 一个比丈夫还要高的女人,扎在人群里,不是更加显眼。
这时,陆酩也慢慢走上楼来, 虽说他吃了王太医的药, 伤势缓解了一些, 但到底不能那么快就行动恢复如常。
牧野终于翻找出一件最长的衣裙,裙子是崭新的, 没有浆洗过的痕迹, 大概是裁缝学徒做出来的衣裳, 尺寸皆大出的一倍。
她决定忽略掉方才想到的事实, 转过头, 展开衣裙, 伸到陆酩面前, 眼里有藏不住的笑意。
“殿下觉得这件如何?”
陆酩的脸色如常, 没有特别难看,也没有很好看, 坐至榻上。
“你挑就行。”
牧野又找了一条同色系的腰带,“殿下可需要我帮你更衣?”
她一口一个殿下,听着更像是故意讽刺。
讽刺高高在上的太子啊,有一天也会受她胁迫,穿女人的衣裳。
牧野一点不心疼他,只想报当初在东宫,被他逼着穿宫裙的仇。
当时她有多屈辱,就希望陆酩现在有多屈辱。
不过陆酩这副配合的模样,属实让她的乐趣少了许多。
陆酩垂眸,凝着那条衣裙,“不用,你出去。”
牧野耸耸肩,走出房。
她站在廊下,望着远处的浓烟,等了一刻钟,房里始终很安静。
牧野等不住了,敲敲门,“你好了没?”
陆酩淡声道:“进来。”
牧野一把推门而入,放肆地往里打量,入目看见了坐在梳妆镜前的陆酩。
陆酩的长相本就精致好看,如今穿上女子的衣裙,非但不显得突兀,反而透出别样的美感,如月神般清泠泠,可远观不可亵玩。
他正对镜梳发,梳着女子的盘发,手法并不见生疏。
牧野好奇问:“殿下怎么还会女子盘发?”难不成是他本来就有这样的癖好,难怪答应扮妻子时那样爽快。
陆酩回答:“以前看过宫女给牧乔盘发。”
牧野坐在榻上,手肘撑着梳妆台,盯着陆酩的修长十指绕过如墨如绸的长发,慢条斯理,不疾不徐。
“那你给牧乔盘过吗?”她问。
陆酩的动作微顿。
“没有。”
牧野想想也知道会是如此,陆酩这样的人,一身傲气,怎么可能会放下身段,为牧乔梳妆盘发。
“难怪牧乔不跟你过了。”
陆酩侧过脸,凝着她看了许久,半晌,只“嗯”了一声。
“是我不够好。”
牧野对上他的眸子,漆黑而认真,反而令她一瞬间失了语。
她的眼睫颤了颤,不知道为何,下意识避开了他的目光。
“你有这个觉悟还是不错的。”牧野恢复淡定,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也不用再想了,殿下以后对沈姑娘可以体贴一些。”
毕竟牧乔跟陆酩都已经和离了,再说这些也于事无补。
如果不是牧野提起,陆酩都想不起沈知薇,他皱起眉。
“和她有什么关系?”
“殿下不是来年春天要迎娶她为妃。”
“不过是个侧妃。”
名头听着好听,但放在寻常人家,与妾侍本质没有分别。
牧野理解为何陆酩现在只立侧妃,大概是皇家刚废了牧乔太子妃位不久,若是不过一年就册立新妃,担心民众替牧家打抱不平,说皇家忘恩负义。
她不置可否:“侧妃以后也能扶正。”
陆酩一字一顿:“我一日未曾答应和离,牧乔一日就还是太子妃。”
牧野就怕他说这话,她无奈道:“牧乔是不可能会回头的。”
陆酩直直凝着她。
“为何。”
“牧氏祖训,除非死别,否则不许夫妻之间休弃或和离。”
“所以牧乔不是当她死了,就是当你死了,也一定不想你去烦扰她。”
陆酩沉默许久,最后狠盯着牧野,冷冷道:“她休想。”
“……”牧野觉得她话已经说得够明白了,陆酩听不进去她也没办法,转了话题:“赶紧走罢。”
他们走出房,远处的树影摇曳。
沈凌不放心太子殿下,虽说让他退至五里之外,但磨蹭了一会儿,想要盯一盯牧野。
毕竟牧野和殿下之间的关系,实在是让人难以捉摸,他怕牧野忽然发疯,加害殿下。
殿下现在真要打起来,可应付不了牧野。
只是沈凌望着从房里出来的两人,牧野一身玄衣利落,而站在其身侧的殿下,一袭素白衣裙,挽着妇人的发饰。
沈凌的呼吸瞬间停了,差点没站稳,翻下树。
陆酩眼眸轻抬,隔着树影重重,眼里的寒光如刀剜过。
沈凌后背直发凉,无比后悔为什么没有老老实实退到五里外。
他抬手捂住眼睛,觉得回到奉镛以后,殿下极有可能会抠了他的眼。
牧野吹了一声悠长口哨。
放生在山林间撒野的疾风很快飞奔而来。
陆酩让她:“你先上。”
牧野看他一眼:“没有让妻子坐后面的,你先坐前面。”
陆酩:“……”
等他们坐上马,陆酩在前,牧野在后,她圈着陆酩,两只手绕到前面,拽住缰绳。
陆酩的身形修长,时不时挡住她的视线。
牧野一边御马,一边嫌弃道:“长那么高干什么。”
“……”
陆酩一声不吭,默默偏了偏头。
“往哪走?”牧野问。
此地靠近洇城,但洇城是肯定去不了的,离洇城最近的,便是泯城。
只是泯城的情况未可知,二皇子尚且连一座山都不肯放过,泯城之内,必定也到处是他的眼线。
陆酩沉思片刻:“先去梧镇。”
梧镇位于东南方,距离泯城和洇城的距离相当,但离奉镛的距离却更远了。
牧野疑惑:“你不是要赶回奉镛?”
她听裴辞的意思,奉镛里应该已经乱了套,二皇子就是不想他回去,等着取而代之。
陆酩垂下眼,凝着面前牧野抓住缰绳的手,后背时不时贴上她的胸前,若即若离的温软相碰。
他缓缓道:“不急。”
奉镛城乱上一阵也无妨。
为了照顾陆酩的伤,牧野没有骑得很快,在傍晚时分,到了梧镇。
不过出乎牧野意料的是,一个只有千户人口的小镇,镇口竟然也有士兵把守,对出入梧镇的百姓一一盘查。
牧野握紧缰绳,犹豫一瞬。
前面传来陆酩镇静的声音:“进吧。”
闻言,牧野松开缰绳,夹了夹疾风的马腹,示意它继续往前。
经过镇口,果然士兵将他们拦下,盘问道:“进镇里干什么去的?”
牧野摆出笑脸:“大哥,我们夫妻俩要去泯城走亲戚,路上走错了路,看天色已晚,想到镇上歇个脚。”
士兵在他们身上打量,尤其是在陆酩的脸上看了许久,他生在梧镇,长在梧镇,没见过这样谪仙似的美人,赤果果的目光垂涎欲滴。
陆酩微微蹙眉,别过脸。
娇羞的模样,更勾人了。
士兵追着他的脸看过去。
牧野伸出手掌,挡在陆酩面前,声音沉了沉:“大哥,可否放行了?”
士兵看向牧野,见她脸色阴沉,才反应过来,那么盯着有主的妇人看,不算有礼。
他轻咳一声,挥挥手:“走吧走吧。”
梧镇沿梧河而起,丈宽的河道里木船来回荡漾。
牧野和陆酩骑马而过,两个人都是放到人群里鹤立鸡群的,时不时惹来注目。
尤其是陆酩,原本他的长相就够好看的了,做成女子打扮后,更加近乎妖色。
要不是看他身后还坐着一个牧野,黑着一张脸,凶神恶煞,不像是好招惹的样子,这帮男人们怕是恨不得立刻扑上来。
牧野在陆酩的耳边不满嘟囔:“我就说用锅灰抹脸吧,就你要招摇过市。”
陆酩却是一脸淡然。
反而在想还好没让牧野穿女装,这帮男人色眯眯的眼神可真够恶心,要是落在她身上,保不准他一个没忍住,让影卫一双双眼睛剜了去。
镇中是唯一歇脚的客栈,小厮牵走疾风,安置在马厩。
他们进了客栈,牧野张口就来:“两间房。”
陆酩立刻给了她一个眼神。
牧野这才反应过来,看向店掌柜,笑笑:“说错了,我们夫妻二人,一间房就够了。”
回到房间,牧野叫小二送来饭菜,他们这一天,除了中午吃了半只兔子,就什么也没进食。
客栈的饭食口味一般,还不如在陆酩指导下,牧野炒的那盘兔子肉。
用过饭,陆酩说要出去一趟,打探周边城池的消息。
牧野皱皱眉:“算了吧,你穿成这样出去,消息没打探到,说不定还惹麻烦。”
她起身:“我去,你留在房里。”
不过许是因为梧镇人烟少,消息闭塞,牧野什么有用的消息也没打探到,天色已沉,只能先回客栈。
但她回到客栈,发现陆酩并不在房里,不知去了哪里,只在桌上留了一张字条告知她。
牧野轻啧一声,不耐烦地坐在八仙桌上,等着陆酩回来数落他。
伤还没好就到处跑,净给她添乱。
客栈的房间隔音不好,隔壁传来动静,像是男人的低吟,痛苦而压抑。
牧野警惕起来,莫不是隔壁有谁在对人用私刑?
以防打草惊蛇,她轻手轻脚从房里的窗户翻出,一跃而起,落在了屋顶上,揭开隔壁房间的瓦片。
透过瓦片的一隅视角,牧野看清了房内的景象。
瓦片正对床榻。
床榻之上,叠着两具白花花的身子。
牧野愣在那,仿佛受了极大的冲击,许久都忘了如何反应,只知道瞪着眼睛不住地看。
发出叫声的男人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仿佛极为享受其中,而另一个男人嘴里污言秽语和上下的动作不停。
直到一刻钟之后,他们偃旗息鼓,躺在榻上不再动弹,牧野才眨了眨眼睛。
她好像懂了什么,默默将瓦片重新盖上,重新回了自己的房间。
牧野从窗户跳进去时,陆酩正站在房里,大概是方才的画面给她的冲击还未散去,她被陆酩吓了一跳,眼神飘忽躲闪两下,嗔怒道:“不声不响的干什么。”
陆酩被她说的莫名其妙,问道:“正门不走,怎么翻起窗户了?”
“你管我。”牧野坐到桌上,拿起茶壶,倒了一杯水,猛喝一大口,才压住了一股随时要涌上来的作呕之感。
牧野搁下杯子,抹了抹嘴角:“我明天要去看个大夫。”
陆酩拧眉:“怎么了,你哪不舒服?”
牧野抿抿唇,挣扎许久,觉得现在也就只有陆酩能和她聊聊这件事了。
她嗫嚅两下,艰难地开口:“我看到别人的那个东西了。”
陆酩一怔。
牧野抬起头望着他,眼神里备受打击,小声地说:“可能真是我有问题……”
怎么他们都有那个丑东西,就她没有。
陆酩:“……”
第 57 章
房间内瞬间变得很安静, 就连空气也陷入静滞。
陆酩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咬着牙道:“谁让你到处乱看的,眼睛脏不脏。”
脏啊, 怎么不脏。
牧野脑子里浮现出两具白花花的肉,干呕的感觉再次涌了上来, 她又倒一杯水, 猛地给自己灌下,压下了那一股不适的感觉。
陆酩看她这副表情,就知道她是在回想了, 大步走到她跟前, 手掌捂住她的眼睛。
“不许想了。”
“给我忘掉!”
牧野的眼睫眨了眨,蹭过他的掌心,陆酩的掌心滚烫,很快她的眼周就变得湿热起来。
牧野闭上眼, 尝试不去想, 却失败了, 不光脑子里想到了他们的,还想到了陆酩的……
她摇摇头:“忘不掉……”
牧野伸手扒拉陆酩的手, 露出一双圆圆的眼睛, 丧着一张脸看向他。
“他们的比你的还丑!”
“……”陆酩觉得他一口气差点没接上来。
“他、们?”
她是看了几个人的?
牧野点点头:“但是好在比你的尺寸要小一些, 不然成天多个东西在那儿晃悠, 骑个马都不舒服吧?”她关心地问陆酩。
“……”
陆酩的表情已经像吃了屎一般难堪了。
忽然不想再搭理她。
他转身出了房, 唤客栈小二备水沐浴。
客栈里条件从简, 沐浴就是在房里, 竖起一道屏风。
浴桶里热水冒出白气, 氤氲了整个房间,空气也变得潮湿。
陆酩命令道:“赶紧去洗洗, 尤其眼睛。”
牧野还沉浸在自己怎么和其他人不一样的焦虑不安里,难得老实地“哦”了一声,走到屏风另一边,脱衣裳沐浴。
屏风是薄纱的材质,映出牧野的倒影,影影绰绰,腰身细得不堪一握。
陆酩凝着那一处倒影,眸色深沉。
别说是那一处了,她被衣裳包裹之下的肌肤与形骸,哪一处都和男人没有关系。
影子低着头,站在原地久久不动。
陆酩抬手拧了拧眉,无奈道:“别看了,快点。”
牧野打了个激灵,扭过头,才发现这屏风映出了她的影子,忙挡住自己下面,羞恼道:“你别看过来!”
陆酩的眸子落在屏风上画着的起伏有致的山峦阴影,山峦之间,野山莓精致小巧,映着淡淡朱红色,长势喜人。
“……”
陆酩觉得牧野实在是挡错了地方。
半晌。
他别过眼,凸起的喉结上下滚了滚。
“没看了,你洗你的。”
牧野沐浴完,换上干净的中衣,腰带系得紧紧,把自己裹得严实,这才慢慢吞吞出了屏风。
陆酩见她出来,脸上写着心事,一双眸子被热气蒸得红红,眼睫湿润,缠结在一起,仿佛经过水的浸润,整个人也柔软起来,不再像白日里那般坚硬。
牧野察觉到陆酩的视线,漆黑一团的眼睛里有不明的情绪。
经过之前的冲击,她变得敏感起来,将陆酩眼里的情绪读成了嘲笑。
她怒目圆睁,像一只炸毛的刺猬:“让你别看我!”
牧野跳上床,躲进了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
陆酩无奈,不再管她,绕过屏风。
牧野盯着屏风,见他缓缓解开腰带,将衣物搭在屏风上。
“你不叫人来换水?”她问。
陆酩答:“时辰不早了。”
牧野眨眨眼,没听懂。
是时辰不早了想早点睡,所以懒得让人换水?
可换水又不要花多久的时间。
陆酩这人不是洁癖得很,不嫌她脏啊?
牧野想着想着,目光一直盯着屏风,不小心又看见了她没有的东西,光是一团影子就让她的心情很复杂。
她闭上眼,眼不见为净,暗想明天一大早就得去医馆,找个嘴严实的大夫看看。
陆酩沐浴完,见外头半天没有动静,怕牧野又在他没看见的时候整了幺蛾子,他随手套上中衣,便往屏风外走。
牧野听见脚步声,睁开眼,目之所及,是一片冷白。
陆酩的中衣半敞着,如墨的乌发还在滴水,一滴一滴,落在他的脖颈上,然后划过他的胸膛,肌肉紧致结实。
牧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半晌,她从榻上坐起来,被子从肩膀滑落。
她直直看向陆酩的胸,表情疑惑不解,双手按在自己的胸前,捏了捏。
“我怎么觉得这里好像也有些不一样。”
“……”
陆酩觉得以牧野现在的精神状态,他拿不准如果直接告诉她,她就是牧乔,她会是什么反应。
且不说以牧野会不会信,就算信了,她大概也会直接甩下他自己走了。
陆酩忖度片刻,开口道:“别想了,穿上衣服又看不出来。”
他躺到床榻上,牧野被挤到了里面。
牧野哪里睡得着,她侧过脸:“真的不一样,要不你摸摸我的。”
“……”
陆酩对上她一双单纯清澈的眸子,今日第不知道多少次哑口无言。
他犹豫了不到一息,伸出了手。
君子不乘人之危这句古话在他脑子里闪过一息,就被压了下去。
开什么玩笑。
他可不是什么君子。
再说了,早就摸过的,再摸摸怎么了。
牧野感受到陆酩的手拨开她的中衣。
他的指腹滚烫。
攀缘,流连,摘取。
牧野的呼吸乱了。
她忽然觉得浑身发麻,至上麻到头顶,至下麻到脚趾。
牧野不明所以,脸颊涨得通红,最后受不了,按住陆酩的手。
“够了吧。”她的嗓子发哑,透出一股艰涩。
懵懂无知得像是一颗翡翠色的青梅。
陆酩心间涌起躁意,一时失控。
牧野胸口传来一阵刺痛,没忍住发出一声低嘶。
这一声压抑的轻嘶,不光刺激了陆酩的神经,就连牧野也愣了。
她不敢相信那样的声音是从她的嘴里发出的。
房里陷入许久的死寂。
陆酩掀开被子,从榻上起身,重新走进屏风。
牧野听见他入水的声音。
“你怎么又洗,水都冷了吧?”
陆酩低着嗓音说:“别管。”
牧野:“……”
趁着陆酩又去沐浴,牧野觉得亵裤里湿的难受,她裹住被子,不自在地翻滚许久,却不得其解。
……
陆酩冷水沐浴后,被牧野搞得混乱的大脑冷静下来,觉出了不对劲。
他走出屏风。
牧野背对着他,被子拉到头顶,不知道为什么,她现在有些不想面对陆酩。
陆酩凝着她的背影,知道她是在装睡,他坐到榻边,扯开她的被子。
牧野皱皱眉,含糊说:“干嘛呢,睡了。”
“你还记得在燕北围猎那一晚吗?”
闻言,牧野一愣,怔怔地看他。
陆酩继续帮她回忆:“那夜我中了合欢散,你是潜进我的寝殿。”
当时他以为是自己意识恍惚,所以看见了牧乔。
如今思来想去,恐怕不是他的错觉,而是牧野来过。
时间间隔越长,那一夜的记忆反而越清晰。
牧野经过他的提醒,想起来了,脸色变得很难看,突然明白了,那一晚陆酩让她碰的东西。
不知为何,她的耳根也变得通红起来,一直红到了脖子。
“不是我。”她否认。
陆酩讳莫如深地望着她,她不肯承认,他也记得。
他用她的手做了什么。
“那时候你就没发现异常吗?我跟你不一样。”
牧野抿唇,沉默不语。
那天晚上黑灯瞎火,她就只记得陆酩一副发情的样子,抱着她不停地动手动脚,最后她沾了一手的湿。
她对于男女之事并不清楚,只是模模糊糊觉得陆酩把她误认成牧乔,又中了合欢散,做的大概就是那方面的事。
也许就像隔壁那两个男人一样……
难道女人也有那个东西?
牧野更加疑惑了。
许久。
牧野开口:“说了不是我。”
她咬定了就是不承认。
陆酩凝视她,幽幽问:“不是你,那难道是牧乔?”
牧野被他的目光逼视,内心挣扎片刻,决定对不起一次牧乔。
“对,就是她。”牧野承认了。
为了坐实是牧乔,牧野作出嫌弃的表情:“她脑子被驴踢了,知道你中了合欢散,非求我带她去帮你。”
“……”陆酩的表情复杂,看着她。
“好。”
牧野瞥他一眼,见他没再追问,松一口气,将被子盖住脑袋。
“睡觉了,别吵我。”
夜里,牧野睡得并不踏实,每晚头疼总是发作,她的意识在半清醒半模糊之间。
忽然,她感觉到有谁的手指在她的额角处停留,来回轻按,那人的指腹清凉,带走了她的浑噩。
只有裴辞会在她头疼得受不了的夜里出现,为她按摩。
牧野呢喃出声:“先生……”
那一对手指顿住了。
牧野在梦里,忘记了她和裴辞吵过架,长久的相伴让她形成了在无人时便依赖他的习惯。
这段时日的奔波,让她只觉得疲累。
她抬起腕子,搭在额上,指尖勾了勾,轻轻碰上那人的手指。
“我们回燕北好不好?”
那一双手收了回去。
牧野耳畔传来一道低低沉沉,沁着如寒冰般的凉意的声音——
“不好。”
“你这辈子也回不去了。”
苍鸟的自由是有限的自由。
若不受控制,那就折了翅膀,重新关进笼里。
第 58 章
牧野做了一晚的噩梦。
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鸟, 横冲直撞,不管飞到哪里,哪里都是金丝鸟笼。
醒来时, 她的眼下一片青色。
床榻另一边是空的,陆酩坐在桌边, 不声不响地看着她, 目光阴郁冷峻。
牧野被他吓了一跳,觉得阴气森森的,嘟囔道:“起那么早干嘛。”
她掀开被子, 也跟着下了床。
“今日往哪个方向走?”牧野一边问, 一边利落地套上玄色外衣,披散的黑发用束带随意扎起。
陆酩盯着她束发的动作,视线落在那轻飘的发尾,半晌, 淡淡道:“先不走。”
牧野放下手, 疑惑看他。
“镇上码头明日有一艘去奉镛的商船, 我和船家说好了,可以载上我们。”
闻言, 牧野犹豫道:“去奉镛的商船?会不会太明显了?”
陆酩:“越是明显, 才越容易忽略。”
见陆酩这么说, 牧野耸耸肩, 不再发表更多意见。
反正她对陆酩帮到现在这个地步, 已经算是仁至义尽。
“疾风怎么办?它走不了水路。”牧野忽然想起问。
陆酩:“可以差人送它回去。”
牧野:“这边没有熟人, 我不放心。”
“既然殿下你现在伤势渐愈, 应该也能有办法联系到影卫, 我护送殿下至明日上船,便与殿下就此别过了。”
牧野不打算跟陆酩回奉镛, 南方的战事还未平息,虽然她手里没有一兵一卒,也不清楚朝廷是否有派兵南下,但照之前裴辞的意思,奉镛城里,怕是正忙着争这个太子之位,无瑕顾及南方的战乱。
尤其是陆酩先前已经攻打到了夏国都城,如今算是撕破了脸,夏国必然不会满足于只占一座洇城,而其他诸侯国也会伺机行动。
陆酩凝着她,脸色阴沉沉的,意识到他在牧野心中的分量,不仅比不上裴辞,甚至是连一匹马都不如。
许久。
他未接牧野的这句话,转而道:“去镇上走走吧。”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和陆酩憋在房间里,牧野感觉怪怪的,不置可否。
跟他出门时,牧野才注意到陆酩今日并未再穿女装,而是换回了一身男装,大概是趁她睡着时在镇上布衣行买的。
月白色的素衣,明明不是什么锦衣华服,穿在他身上却显得贵气起来。
牧野挑挑眉,本想揶揄陆酩一两句,但余光瞥见他的脸色沉沉,想了想,还是不招惹他了-
牧野和陆酩并肩走在回廊,隔壁房间的住客正好打开门,与他们撞上。
门里站着两个男人,一前一后。
立于前方的男人一袭墨蓝锦衣,剑眉星目,五官如刀削,周身气度一看就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公子。
而被他挡在身后的男人,身形则要瘦削纤细许多,穿着一件青色长衫,眉间有一点红,容貌颇显得女气,眉眼里亦是柔弱之色。
牧野昨日就记得是两条白花花的肉,没怎么看他们的长相。
现在白花花的肉用衣裳遮住了,只露出脸,倒是人模人样起来。
不过毕竟是偷看了人行苟且,她有些不好意思,也莫名心虚,默默躲在了陆酩身侧,让他挡住自己。
陆酩察觉出了她细微的动作变化,不明所以地睨她一眼。
就在牧野以为跟他们不过是擦肩而过,不会再有别的交集时,青衣男子那一双柔中带媚的丹凤眼一扫,落在牧野身上,眼波微动。
“公子你们也是来梧镇游玩的?”他出声问,嗓音格外干净好听。
陆酩的脚步一顿,牧野扯扯唇角,没想到被对方搭话,只能跟着停下来,看向他们。
站在青衣男子前头的男人皱了皱眉,似乎是不满他与牧野搭话,眼神颇为不善地看过来。
陆酩虽然站住了,但并不吭声。
回廊里的气氛有一瞬间的静滞。
牧野不好让人的话掉地上,不冷不热地回答道:“是啊。”
“这么巧,我们也是来梧镇游玩,今日天气晴朗,想要去河边游船,两位公子可要一同前往?”
墨蓝锦衣的男子低声道:“阿情。”
那位叫阿情的青衣男子看向他,语气娇嗔道:“怎么啦,只和你一起游船,怪没劲的。”
陆酩见人识人多,光是青衣男子的言谈举止之间,就推断出他大概是被风月馆里养出来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在勾男人。
而那位墨蓝衣的男子,多半是青衣男子的恩客。
他蹙起眉,刚想叫牧野走,耳畔却听见牧野应了一声:“好啊。”
陆酩掀起眼皮,不悦地看她。
牧野和他对视一瞬,使了个眼色,很快视线移开,落到了那位墨蓝色锦衣的男子腰间的一枚玉佩之上。
陆酩顺着她的视线,目光微垂,也看见了那枚玉佩,认出了玉佩上的图腾,是南陵王室的族徽。
牧野听闻南陵王膝下只有一子,与眼前的男子年纪相仿,她度其衣着与气度又并非常人,心中猜测得八九不离十。
南陵王的手里,可是有精兵二十万。
牧野本就想与陆酩分开以后,走一趟南陵,这不巧了,南陵世子就送到她身边了。
陆酩收回目光,默许了这一场同游。
路上,青衣男子道明他们的身份。
青衣男子名叫阿情,墨蓝衣的男子名叫程聿。
牧野听到程这个姓,更加笃定了。南陵王室的姓乃辰,南陵世子在外以程这个化音为姓,倒也合理。
她笑笑,礼尚往来,介绍了自己。
“我叫牧野。”
她没有对自己的身份藏着掖着,既然她的目的是借兵,自然要打明牌。
程聿闻言,原本并不满意这次同游,一直皱着的眉终于抬起,不动声色地看了牧野一眼。
牧野的名字响彻九州,百姓敬若神明,更不会去犯神明的名讳,与其重名。
“牧野?”阿情眼睛睁大了,“莫非公子你便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牧野将军?”
他上下重新打量着牧野,觉得眼前这位面容隽秀清朗的少年,浑身一点戾气也没有,谦和有礼,让人亲近,怎么样也不像是传闻里的那位煞神。
阿情义正言辞:“我瞧着公子年纪轻轻,实在不像,可莫要为了打趣阿情,冒犯了人人敬重的牧大将军。”
牧野并未在意他的不相信,却也没有再做解释,只是笑了笑:“可是我真的就叫这个名字呀。”
阿情望着她含笑的眼睛,倒是没有揶揄之色,想了想,许是牧野的父母给她起名时,牧将军也还是个半大孩子,尚未发迹,这才凑巧冲了名。
阿情对牧野的好感因着她的名字多了一分,笑道:“那牧公子当真有个好名字啊。”
“好吗?”牧野不甚在意,“也就那样吧。”
她倒是觉得自己这个名字,不算是吉利,好像时时刻刻都在提醒她,迟早有一天,她会变成孤魂野鬼流浪在荒地。
陆酩余光睨了睨她。
阿情习惯了不让任何人在交往场合里受到冷落,看向站在牧野身边,始终一言不发的陆酩。
“那这位公子怎么称呼?”
牧野料想以陆酩的性子,是不会与回应阿情的话的,正想着要编个什么名字应付过去,不曾想陆酩开口淡淡道:“顾舟横。”
闻言,阿情一愣,忽然想起世子教他的一首诗——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本来他还对牧野的名字半信半疑,直到听见陆酩自报的名讳,心中自诩了然,猜想眼前这两位公子怕是并不想让他们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所以都报的假名。
阿情嗤嗤地轻笑起来,并未戳穿,反而看了一眼身旁的程聿。
这事辰律每每带他外出游玩时,也会这么做,化名程聿。
毕竟以辰律那样的出身,别说和他这样的人交往,就是和他共同呼吸一个室内的空气,都是他的冒犯和玷污,有辱南陵王室的脸面。
一番简单寒暄,四个人彼此心照不宣,互道完假身份后,便前往湖边游船。
虽然正直寒冬,但今日阳光正好,暖阳驱走了寒意,湖光粼粼。
刚好坐得下四人的游船划至湖中心,便顺水自在。
牧野食指指尖在白玉茶盏边摩挲,勾起唇:“离此地不到百里的洇城陷落,我们倒是好雅致,还有闲情在此喝茶。”她的话里话外带着讽刺。
程聿饮茶的动作微顿。
“公子何苦如此说,”阿情打着圆场,“你我只是普通百姓,拿不起刀剑去拼杀,再忧再愁,也解决不了那么大的问题,唯一能做的,不过是过好自己的日子,及时行乐罢了。”
牧野反驳:“若是百姓尚可及时行乐,那掌权者却也跟着及时行乐,无动于衷,又要怎么办?”
阿情被他问住,又见她的目光正看着程聿,心中似明了几分,正想替他说话。
辰律不再遮掩,悠悠开口:“牧将军与其在这里埋怨,不如回奉镛问问朝廷的意思。”
阿情怔了怔,瞪大眼睛看着牧野。
辰律余光瞥见他盯着牧野过于炽热的视线,皱皱眉,掐着阿情的下巴,掰过他的脸对着自己。
牧野见辰律打开天窗说亮话,索性也敞开了聊。
“战局变化在瞬息之间,等朝廷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了。世子能否帮忙从中周旋,请南陵王借我几万人马?”
辰律沉默半晌:“未有朝廷的准许,南陵的兵力也不能擅自行动。”
“国难当前
弋㦊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若不是顾忌陆酩在场,牧野就差补一句朝廷算个屁了。
辰律摇摇头:“已经晚了,南陵的军队收到调令,往奉镛去了。”
闻言,牧野握紧茶盏,若不是这么些年她在战场上把原本性子里的冲动磨去了许多,早就控制不住要破口大骂。
朝廷这帮蠢货,罔顾外患,只知道忙着内斗,争夺眼前利益。
牧野心里憋着一股火,当着辰律的面不好发,转头看向陆酩,瞪他一眼。
虽然她这一眼瞪的陆酩实在无辜,奉镛如今的局面,和他并无多少关系。
陆酩垂着眼,没注意到她的视线,鸦羽似的眼睫盖住了瞳孔里的情绪。
从刚才开始他便始终一言不发,即使听见南陵王手里的兵马往奉镛去的消息,依然不动声色,修长手指在桌案上漫不经心地轻点。
话已至此,牧野知道从南陵王那边借兵这条路是走不通了,饮尽了盏中的茶。
茶水凉透了,回味涩口。
阿情听不懂他们的话,也不想懂,见游船里的气氛变得凝重,清脆地说:“阿情唱一首小曲吧。”
辰律放下茶盏,手撑着侧脸,表情变得慵懒恣意,落在阿情的脸上。
他身为南陵世子,被加诸于许多责任与重担,此时只想享受这稍纵即逝的放纵。
阿情的嗓音很柔,音色不似男子般粗犷,反而如女子那般细腻婉转,好听极了。
牧野虽然心中焦虑,但她所忧虑的事情,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解决的,更是她急也急不来的。
甚至她现在脑子里曾经有一瞬很违逆的想法。
若不是为了百姓安康,能够都像阿情这般无忧,这样的大霁,不如覆灭了算了。
牧野靠在阑干上,静静地听阿情唱曲。
天色渐晚,游船归来。
辰律扶着阿情下船。
阿情身体软软地靠在他的臂膀里,“晚上牧将军和顾公子要不要跟我们一起。”
牧野一愣:“一起做什么?”
阿情笑起来,纤长眉眼里透着一股媚,“昨日将军不是在屋顶上偷看了好久吗?”
牧野:“……”
陆酩瞬间明白了他说的意思,脸色一黑,目光阴沉看向牧野。
第 59 章
阿情的话落下, 不光陆酩脸黑了,辰律的脸也黑得不像话。
阿情眨眨眼,一副似懂非懂的表情, 让人不知道他是故意的,还是本来从风月馆里出来的小倌, 就是那么开放。
牧野拉着阿情走到另一边, 背对着陆酩和辰律,压低声音说:“昨天的事情,不许往外说了, 我也不是故意看的!”
阿情勾出揶揄的笑意, 点点头:“好。”
不是故意看的,看了一刻钟。
牧野继续道:“还有啊,我们跟你们不一样,不是那种关系。”
阿情说话没遮没拦, 得罪她倒是没什么, 要是得罪了陆酩, 保准小命就要丢了,没看见他脸黑得跟锅底似的。
阿情疑惑:“啊?不是吗?”
他们做这一行的, 最擅长察言观色, 尤其对于感情的捕捉最为细致入微, 一般来说, 不怎么会看错。
只不过阿情实在好奇, 他们在做那些事的时候, 到底谁在上头, 所以才提出了邀请, 更何况有这方面癖好的,一向放浪形骸, 四人游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阿情问:“难道是我感觉错了?我觉得顾公子应该是喜欢你的呀。”
闻言,牧野瞪大眼睛,连忙捂住阿情的嘴,光是听到阿情说出的这种不着边际的猜想,就觉得如遭雷击:“你疯了吧?!”
饭可以乱吃,话可不敢乱说啊。
阿情没料到牧野反应那么大,竟是浑然不知。
“将军你一点察觉也没有吗?”
牧野猛烈地摇头。
别说是察觉了,光是阿情这么说,陆酩喜欢她这个想法钻进她的脑子,就让她不寒而栗。
“你别再胡说八道了,你的感觉都是错的!”
阿情见牧野的表情难堪,像是吃了苍蝇一般,抿了抿唇,想来牧野是无意于此。
“好吧。”他识趣地不再掺和其中。
牧野和阿情嘀嘀咕咕说完小话,转过身看向对面站着的两个男人,脸色一个比一个更黑了。
“阿情,走了。”辰律唤他,“你不是还想看元宵灯会吗?晚了就看不到了。”
“是哦,差点就忘了。”阿情重新走回辰律身边,“牧将军你们要一起吗?”
牧野扯了扯嘴角,瞥一眼陆酩,在对上他冷沉的眸子的一瞬间视线立刻移走,摆摆手拒绝,“不了不了,我们先回客栈休息了。”
辰律本来也没想跟他们一起,扫兴了一个白天还不够,留下一句:“告辞。”便扯着阿情的手走了。
待走远之后,辰律食指抵在阿情的额角,用力一戳,数落道:“成天到晚脑子里想的都是些什么乌七八糟的。”
阿情委屈地揉了揉有些发疼的额角,仰起头温声反驳:“我成天就只会这些乌七八糟的,您不就是因为这些乌七八糟的,才带阿情出来的吗。”
辰律睨了睨他,街市两边点起了灯,交相辉印的烛光下,阿情的肌肤白得如雪,唇瓣如一点红梅,眼尾处的泪痣透出勾人的媚气。
辰律不说话了。
牧野望着他们离开的背影,若非辰律提起,她都忘了原来今日是元宵节。
往年的元宵节,她都是和裴辞一起在军中过的。
这几日她一直刻意避免自己去想裴辞。
牧野很生他的气,气到没办法跟他和解,可又放不下与裴辞那么多年的情谊。
她到现在依然不相信裴辞的所作所为,置国家大局为不顾,她想要知道让他这么做的苦衷,他的不可为而为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回去的路上,他们路过灯市的入口,长长的街市,热热闹闹,好似整个镇的人都来了,灯火通明。
陆酩的脚步微顿,望着那绵延的灯市,问道:“你想进去逛逛吗?”
牧野心里装着事情,兴致缺缺,摇了摇头。
她余光瞥见路边有一位穿布衣的中年男子支着一个小摊,摆一张四方小桌,桌上有笔墨纸砚,桌上垂下一张宣纸,写着四个大字“代写家书”。
牧野轻抿唇,对陆酩说:“你等我一下。”
她走到摊子边,“老板,写一封信。”
中年男子铺开信纸,拿起毛笔,问道:“公子要写什么?”
牧野:“就写:先生亲启,元宵喜乐。”
中年男子在她的口述下,洋洋洒洒写下八字,毛笔在砚台里沾了沾墨。
“然后呢?”
“……”
牧野想了许久,想不出要说的话,最后轻吐出一口气。
“算了,不写了。”
她付了一封代写书信的钱,拿走了那张写不出来的信,随手一折,放进袖中。
见她回来,陆酩问:“给谁写信?”
牧野知道陆酩若真的回到奉镛,与裴辞必定势同水火,她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
“给阿翁的。”
原本牧野还想在街市里找一家医馆,看看也许是她的隐疾……
但考虑到她在梧镇人生地不熟,医馆的大夫也不能全然信任,若是真有隐疾什么的,嘴不严实,给她说出去,那她这大将军的脸还要不要了。
牧野最终决定等回到燕北再找大夫看。
回到客栈,牧野想要直接上床睡觉,却被陆酩赶下了床,嫌她没沐浴脏。
牧野撇撇嘴,想到明天就能把他送走了,忍了忍,叫来客栈小二,送进热水。
她洗完澡,穿着单薄里衣走出屏风,跳到榻上,将自己裹进了被子里。
夜里偏凉,白日又在湖上飘了一天,多少禁了些寒,热水一泡,倒是浑身舒坦。
见她沐浴完,陆酩走进屏风。
牧野盯着屏风里那道修长影子,觉得陆酩这个人真是奇怪。
嫌她不沐浴上榻不干净,却愿意用她洗剩下的水。
“……”
牧野忽然想起阿情在她耳边嘟囔的那句胡言乱语。
她打了个哆嗦,用力甩甩脑袋,闭上眼,赶紧睡觉。
陆酩脱下外衣,搭在屏风上。
牧野的外衣也随意地挂在屏风上,堆叠在一起。
陆酩伸手帮她的外衣理了理,省得皱皱巴巴。
从她的外衣里忽然掉出一折信笺。
信笺掉到地上,沾了些水,墨迹氤氲开来。
陆酩弯腰捡起,展开信笺免得墨迹蔓延。
他的目光落在信笺上,看清了纸上的字,随即拧了拧眉。
许久,陆酩将信笺慢条斯理地折起,手一松,信笺轻飘飘落回地上。
很快,薄薄的纸被水浸透,墨渍扩散,将纸染成墨色,原本写下的“喜乐”二字消失匿迹。
翌日。
整个梧桐镇在破晓时分,被南陵王的军队驻入。
南陵王做事雷厉风行,抓了据说离家出走的世子,又把蛊惑世子的小倌丢去了军营。
为了处理家事,耽误了北上奉镛的召命。
朝阳从湖面处升起,如明镜中衔着的一枚血玉。
一艘商船在码头停靠,码头之上重兵把守。
陆酩负手站在甲板处,清冷目光凝着远处。
南陵王上了船,皮靴将甲板踩得实,发出声响。
陆酩闻声,回过身。
南陵王见他,正要跪下行礼,被陆酩抬手止住,“不必多礼。”
南陵王站直,禀告道:“殿下,梧桐镇内已经布防已经完成,其余十万军驻扎在镇外待命。”
陆酩颔首:“有劳南陵王相助,这一路可辛苦?”
南陵王不敢当:“何谈辛苦,不及殿下近日奔波。”
“殿下可是就要出发回奉镛了?”
陆酩“嗯”了声:“南方就交给你了。”
南陵王犹豫片刻,开口道:“其实二皇子命我带兵去奉镛,对殿下来说并非坏事。”
“如今朝中皇上不问政事,二皇子代为理政,更有江骞行助纣为虐,以雷霆的手段清除殿下您在朝中的势力。”
“二皇子并不知你我的关系,若南陵军协助,殿下您要做的事……”南陵王顿了顿,“会更顺利。”
陆酩微微摇头:“陆晏现在满脑子就是怎么赶紧坐上孤的位置,舍不得分出余力应对南方战事,甚至打算直接与夏国议和,让出洇泯两城。”
南陵王不敢置信地看着陆酩:“他怎么敢!?”
陆酩淡淡道:“皇帝默许了。”
南陵王默了,紧紧握住双拳。
苍茫天空里,飞过一只海东青。
陆酩凝着那只海东青,由远及近,最后又张开遮天的羽翼,飞远,他眯了眯眸子。
“奉镛那帮蠢货,在安乐乡里待得太久,不知道国之倾覆,只在一瞬一息。尤其大霁建朝不过数十载,根基不稳,若南方不安定,北方也会有变动,莫日极不是什么安分的人。”
南陵王双手拱起,低下头:“殿下若有什么需要臣的,臣一定全力相助。”
“洇城和夏国,就交给你了。”陆酩沉沉开口,“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尽管放手去打,奉镛那边,孤会处理。”
南陵王这一辈子服的人很少。
太祖皇帝是一个,现在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他看不上,主动离了奉镛,守着东南一角。
太子殿下是第二个让他服的,他身上的气度,有太祖遗姿,以天下大局为重,不似奉镛那帮鼠辈。
南陵王单膝跪地,铿锵应了一句:“是!”
商船离了岸,朝血色朝阳的方向行驶,直到看不见梧桐镇。
牧野这一觉睡的时间分外长,感觉自己整个人身处摇篮之中,不断轻晃,混混沌沌,越睡越昏。
终于,她的拧了拧眉,伸手按住额头,意识缓缓清醒,睁开眼。
入目是房间里的屋顶,一阵风吹过,将月白色的帷帐拂起,晃了她的眼。
牧野微怔,发现此时的景物,与客栈里的不同,她瞬间清醒,从床榻上弹起来。
随着她的动作,安静的房间内,有清脆的金属磕碰声。
牧野顺着声音发出的方位,低下头,看见她的脚踝处,扣了一圈金色脚环,锁链连着床。
……
第 60 章
牧野坐在床榻之上, 乌发披散,身上只穿了一件白色中衣,赤着双脚, 右脚上金色脚环,细细雕琢着精致的凤纹, 脚踝内侧有一个细小的锁孔, 需要钥匙才能打开。
锁链的长度极短,牵扯住她,连床榻都下不去。
牧野即使在军中最落魄的时候, 也没有被人用这样的方式锁过, 一股强烈的屈辱感从她的脊椎骨蔓延向上,随之而来的愤怒充斥她的大脑。
牧野双手扣住脚环,用力地往外掰,掰得掌心勒出一条深深的红印, 却是徒劳。
她猩红着眼, 死死咬住后槽牙。
门外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陆酩开门走进。
牧野浑身一个激灵,立刻将脚藏进了被衾里, 即使知道将她锁住、给她这一份屈辱的人就是陆酩, 她也不想将这一份屈辱暴露在他的面前。
牧野极力掩藏, 但随着她的动作, 锁链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挑衅着她的神经。
陆酩看见了她方才对脚环生掰硬拽, 目光落在牧野的手上, 她扯时用的蛮力, 掌心被脚环上雕琢的纹饰划出伤痕,渗出血来。
陆酩沉了沉眸子:“看来光锁你一只脚不够, 要把两只手都锁上。”
牧野像是一只被激怒的野狼,恶狠狠地瞪着陆酩,眼里的光仿佛要将陆酩碎尸万段。
她从齿缝里一字一顿地挤出声音道:“我真后悔没在那个山洞杀了你!”
陆酩凝着她,轻扯唇角,凉凉道:“现在后悔也没用了,孤给过你机会。”
“你到底想做什么?!”牧野实在不能理解陆酩为何几次三番要这样困着她。
陆酩并不回答,只静静地看她,好像她知道答案一样。
牧野被他幽深的眸子盯着,好像被清泠的夜色攫住,竟然没来由地心慌了起来。
她忽然想起阿情曾说过的话,双手攥紧了被衾,指尖发麻,一路沿着手臂麻到了全身。
“你他妈看清楚,我不是牧乔,要发疯也别认错了人。”
“就算是牧乔,你别忘了,牧乔已经不是什么太子妃了,跟你再没有关系!”
陆酩长眸眯起,大步走到床榻边,掐住牧野的下巴,将她的脸仰起。
牧野不甘示弱,五指并拢,手刀凌厉,朝他的脖子劈去。
陆酩比她更快,紧紧扣住她的手腕。
牧野另一只手又朝他劈去。
陆酩将她两只手都攥在大掌里,死锢住,令她挣扎不得。
“别碰我!”牧野喊道。
陆酩将她脸上的厌恶看在眼里,忽然,他倾身朝牧野压下去,吻上了她的唇瓣。
牧野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更加奋力地挣扎,可她越是挣扎,陆酩的压迫得便越重。
她往后退,退至无可退,倒进了床榻被衾间。
牧野的双手被束缚,只能用脚踢他,但很快,她的两条腿也被陆酩用腿压住,动弹不能。
脚链发出急促的声响。
牧野的唇齿被他蛮横地撬开,她越是抗拒,却和他纠缠得更深,即使她咬破了他的唇舌,也分毫不退让。
像是为了让她屈服,牧野越是抗拒,陆酩便越狠,将她的唇舌也咬破。
最后是牧野输了,像是被抽去筋骨,狠狠鞭笞过的狼,失去了战斗性。
她一动不动。
锁链碰撞的声响越来越小,越来越绵长,好似寒浸浸的灰白长夜。
陆酩终于放开了她,嘴唇染着血,透出妖异诡谲之色,他的呼吸微喘,沉声道:“我清楚得很。”她到底是谁。
陆酩吻的力道极重,如巨兽吞食,牧野的嘴唇又麻又胀,她从嘴里吐出一口他的血,吐在了他的锦服之上。
牧野趴在床边,止不住的干呕,她的胃里没有东西,只是干呕,却好像五脏六腑都要被她呕出来。
“陆酩,你真恶心。”
陆酩的口腔里满是血腥味,明明是一个他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吻,牧野眼里的嫌恶却深深刺痛了他。
很快,他不再看向牧野,拂袖离去。
陆酩走后,商船也离了岸,水浪翻涌,令船舱里也不安稳。
牧野不知道她所处的位置在船内的何处,只有床榻正对着的一扇小窗能看见河水一隅,微弱的光从窗户缝隙透进来,照不亮昏暗的室内,压抑而憋闷。
不久,房间外的走廊里传来两道脚步声。
一道轻缓,一道欢促。
小顾樱蹦蹦跳跳跑在最前面,不等顾晚,自己撑着小手,用身体推开了房门。
“小野哥哥!”小家伙跳进房间,咋咋唬唬地大喊道,打破了房间里死寂的气氛。
牧野颓丧地靠在床里的墙上,回过神来,瞧见了小脸红通通,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盯住她的小家伙。
终于,她强扯出今日的第一抹笑意,伸出手,指尖朝她勾了勾。
顾樱懂她的意思,自己哼哧哼哧爬上榻,蹬掉了粉白相间的小绣鞋,扑到了牧野的身上。
小家伙打了一个哆嗦,咯咯笑道:“小野哥哥,你身上好冷啊。”她一边说,一边还要往牧野怀里钻。
小孩身体本来就比大人热,顾樱天生火就比别人还旺些,跟个小火炉似的。
牧野浑身的寒意稍稍散去了一些。
顾晚跟在顾樱的后面,见她莽莽撞撞,说道:“阿樱,谁让你往床上去了,没有规矩。”
顾樱躲在牧野的怀里,朝姐姐吐了吐舌头:“小野哥哥才不在乎什么规矩。”
不像刚刚把姐姐叫去的那个哥哥,阴沉着一张脸,浑身上下透着一股逼人的威压。
顾樱跟在姐姐后面,姐姐拉着她毕恭毕敬的下跪,吓得她连大气都不敢喘。
牧野问顾晚:“你们怎么也上船了?”
顾晚放下药箱,取出纱布和金创药,轻抿唇:“太子殿下命我当随行的女医。”
牧野垂下眼,双手蜷起,掌心撕裂的伤口作痛。
顾晚将妹妹从牧野的怀里提溜出去,为她处理了掌心里的伤。
顾晚发现牧野的唇瓣红肿着,方才她去见太子时,注意到他的唇角亦有裂口,看上去像是咬伤。
她思及其中联系,眼睫颤了颤,连忙移开视线,不敢再看牧野的脸。
顾晚的指尖微微发抖,解开了牧野的中衣。
中衣落下,露出整个背部。
牧野的旧伤本就没有好全,为了救陆酩,又在山野间奔波,没有好好休息,本来已经结痂的地方重新裂开,旧伤变成新伤,血流出又干涸,旧纱布连着皮肉长到一起,难以撕扯下来。
顾晚细致地替她处理伤口,问道:“将军这些伤是怎么弄的?怎么裂得那么厉害。”
她并不知道这一系列事情的始末,只知道牧野突然离开了城中。
牧野扯了扯唇角:“救了条毒蛇,被咬了。”
“……”顾晚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却也知道不该再问,只默默地替她包扎。
包扎完了,顾晚提醒:“往后可要小心保养,否则来来回回总也好不了,怕是要留疤了。”
牧野拢上中衣,不甚在意道:“留疤便留疤吧。”
顾晚又从药箱里取出银针。
“这是做什么?”牧野问。
顾晚回道:“将军不是总犯头疼,以施针之法或许能根治。”
闻言,牧野配合地让顾晚施针,自她不再吃裴辞的药后,头疾确实发作越加频繁,若是顾晚能根治,那再好不过。
在榻上施针不算方便,顾晚问道:“将军要换到桌上去吗?”
“……”牧野摇摇头,“就这样吧。”
闻言,顾晚没有在意,站在床榻边,为她施针。
顾晚的针扎得都是头上的大穴。
施针到一半,牧野已经浑身是汗,中衣湿了大片,眉心拧起。
顾晚知道牧野一贯能忍疼,就算刮骨疗伤,她也不会喊一声疼。
她轻转了转手里的银针,犹豫片刻,撤了针。
在顾晚给牧野治疗时,顾樱很乖,盘着小短腿坐在角落里,晃着脑袋,自己跟自己玩,并不打扰。
等到顾晚施针结束,顾樱才开始在床上滚来滚去地玩,手脚时不时故意碰到牧野。
顾樱很喜欢牧野,尤其喜欢她每次调皮捣蛋的时候,牧野卡着她的胳膊把她抱起来,往空中抛,又把她稳稳地接进怀里。
阿姐和其他人都不会那么逗她。
可今天的牧野却比以往要沉默很多,不管顾樱怎么试探,她都只静坐在榻上,一动不动。
顾樱在床榻上做着凫水的动作,一边悄悄打量牧野,一边滑进了被子里,想要吓她一跳。
顾樱在被子里忽然碰到一个冰凉的东西,比牧野身上还要凉,她钻出被子,发现手里攥着的一根锁链。
锁链被她提起,顾樱顺着锁链,看见了扣在牧野脚踝上的金环。
“小野哥哥,你为什么要戴这个?”
牧野望着顾樱纯真无邪的眼睛,沉默不语。
顾晚看见了那锁链,脸上闪过讶异之色,又很快移开目光,她将顾樱抱下床,提着药箱,便告退了,一眼不敢再多看。
顾樱不舍地扭过头,朝房间里看,只看见牧野的侧脸,乌发垂落,被阴影笼罩,看不清楚表情。
顾樱想起了她和阿姐以前住的小院,旁边住的是猎户大叔,他养了一只黑漆漆的猎犬,就是被一把链条锁在了一根木桩上,不管怎么挣扎,也跑不出锁链给它圈定的范围。
顾樱觉得那一只猎犬很可怜,常常把自己的饭菜省下来,偷偷拿去喂它。
她知道现在小野哥哥也跟那只猎犬一样了。
顾晚提着药箱,带着顾樱走出房间,守在门外的侍卫领她去向陆酩复命。
陆酩站在甲板上,凝着远处。
天气阴沉,山河都沉没在了浓重的雾气里。
“如何?”他问。
顾晚站在他身后,回道:“禀殿下,以施针法的确可以疏解牧将军脑中的淤血,但淤血凝滞过久,牧将军之前吃的药丸,药力极强,若是再吃数月,恐怕施针也不能疏解淤血,故而如今要想疏解并非一时之事。”
陆酩眯了眯眸子,袖中的手握紧成拳,裴辞倒是想让她忘个干净。
“要多久?”
顾晚顿了半晌:“至少要连续施针一年。”
顾晚说了谎,虽然施针困难,但循序渐进,以她的估计,大概半年就能够疏解淤血。
顾晚深知她现在对于陆酩的利用价值在于能够治疗牧野的头疾,若是治好了,她不确定自己怀揣着这么一个秘密,陆酩会不会放过她。
陆酩转过身,凌厉的目光盯住顾晚,好像任何的隐瞒都躲不过他的眼睛。
顾晚的心头一紧,却仍强装镇定道:“到了都城,殿下自可请太医进行诊断。”
顾晚对自己医术有信心,太医院里的太医必定不如她,否则陆酩也不会留她到现在。
陆酩淡淡道:“你只有半年。这段时间,你妹妹就交给沈凌照顾。”
站在一旁的沈凌愣了愣,看向躲在顾晚后面,小心翼翼探出脑袋的顾樱,他可不会带孩子啊。
“……”顾晚忍不住怀疑,陆酩是不是真的能看透人心,听得见别人的心声,她的这点小伎俩,不仅没有逃过他的眼睛,甚至还反被他拿阿樱来威胁。
她再也不敢多言,低下头,应了声:“是。”
顾晚犹豫片刻,继续道:“另外,将军的体质过寒,过往是否服用过避子汤一类的药剂?”
陆酩一怔,问道:“现在有什么问题?”
“正常人若是少量服用并无大碍,只是将军长年四处征战,多伤病,又少有时间好好调理修养,身体已有亏空的迹象,但避子汤一般都是大寒的药物,对将军的影响会很大。”
“据我观察,将军的月事应已停了数月,若是一直这样下去,不仅日后会有难孕的问题,恐怕也会落下阴症病根,是否也要一起调理?”
“……”陆酩听着顾晚陈述,沉默许久,缓缓道:“仔细替她调理,若缺了什么药,直接找沈凌。”
“你父亲的案子,等回了奉镛,孤会命人彻查。”陆酩突然道。
闻言,顾晚震惊地抬起头。
陆酩漆黑的眸子好似无垠的夜,静静看她。
顾晚扑通跪在地上,声音颤抖:“多谢殿下。”-
顾晚回去时,顾樱已经不能跟她待在一起了,沈凌上前,要牵走顾樱。
顾樱直接赖在了地上,叫喊道:“走开,走开,我要我阿姐。”
“你是坏人,我让小野哥哥打你!”顾樱用脚拼命地踢沈凌。
沈凌望着衣摆上密密麻麻的小脚印,一脸无奈。
“殿下,这……”沈凌求助般地望向陆酩,请陆酩重新考虑一下他的决定,他实在应付不了小孩。
陆酩看向顾樱,开口道:“你叫她小野哥哥?”
顾樱再也不怕陆酩了,像一只凶巴巴,却没有威慑力的小奶猫,呲牙咧嘴,瞪着他,脆生生地质问:“是不是你把小野哥哥锁起来的?!”
“嗯,因为她不听话。”
陆酩抓住顾樱的衣领子,把她提起来,小家伙腾空,两条腿还在拼命蹬。
“你不听话,也把你锁起来。”
顾樱被他吓哭了,眼泪啪嗒啪嗒往下落,她抽噎着,嘴里不忘说:“我要叫小野哥哥打死你!”
顾樱拿牧野出来吓唬人时,通常只说打,对着陆酩,第一次说要打死谁。
顾晚脸色惨白,跪在地上磕头道:“殿下赎罪,我妹妹年纪小不懂事,只是胡言乱语。”
陆酩盯着眼前的顾樱,倒是跟牧野一个样,都想要他死。
他弯腰把顾樱放回地上,交待道:“把她拿给牧野。”
回奉镛的路途漫长,留个闹腾的小玩意儿给她解闷也好。
看看这一大一小两个人,能谋划出什么杀了他的办法。
沈凌带着顾樱走远,闹腾的声音也小了。
陆酩重新望向远处,抬起手,食指向后点了两下,左右皆垂首退下。
口腔里的血腥味还残留着,分不清是他的,还是牧野的。
他仍在想着方才顾晚的话。
牧乔在宫中三年,他竟然从来没有关心过她的身体如何。
忽然,陆酩感到心口有一股滚烫的热气向上涌,咳出一口黑血。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