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半个时辰之后, 牧野已经接受了她目前的现状,她盘坐在床榻之上,脚踝上的金环触碰她的肌肤, 冰凉刺骨,令她的大脑逐渐清醒。
牧野冷静地观察房间。
房间里的空间极为狭小, 陈设简单, 除了一张床塌和一副桌椅外,没有任何其他物件。陈设越少,她在其中想要找出有用的工具和武器就越难。
她闭上目, 屏吸凝神, 听见房间外微弱的声音。
两名侍卫就守在门口,十米外有四名侍卫在巡逻。走廊应当较窄,只能过一人,四名侍卫没有并排走, 一个接一个, 脚步声由近至远。
牧野的专注力并未持续太久, 唇上肿胀的感觉好像蚂蚁在啃食,一路啃食到心脏, 令她的思绪很快就乱了。
牧野睁开眼, 用袖子擦了擦嘴唇, 却如何也擦不掉被陆酩吻过的触感, 就连这张榻, 也还残存着他的气息。
她咬了咬牙, 尽力忽略掉陆酩带给她异样。
顾樱被沈凌带进房间, 一进来, 就扑到了牧野的腿上,哇哇大哭起来。
牧野把她抱起来, 替她擦掉眼泪,皱眉看向沈凌。
沈凌解释道:“殿下吩咐以后让顾樱和将军住在一起。”
牧野觉得沈凌说的真是客气,什么住在一起,不过是要把顾樱也关起来罢了。
她低头问顾樱:“你是怎么惹到他了?”
顾樱眨巴眨巴水润润的眼睛,摇了摇头,又气呼呼道:“那个哥哥是坏蛋!他不让阿樱跟阿姐待在一起,呜呜呜。”
“臭哥哥!坏哥哥!小野哥哥你打死他吧!”
牧野屡次三番的以下犯上,太子殿下能够容忍,顾樱童言无忌,殿下兴许也能不计较。
可沈凌每天都要向殿下汇报牧野的情况,事无巨细,连她说的每一句话都不能落下。
这一段对话,沈凌觉得没一句是他能转述的,他不敢再听下去,赶紧告退离开。
就算顾樱说得模棱两可,牧野也知道她骂的是陆酩。
牧野伸手捂住她的小嘴:“不准再骂了,你骂的那个人,会给你阿姐惹麻烦的。”
牧野敢和陆酩对着干,是因为她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顾忌的了。但顾樱这样骂,陆酩喜怒无常,迟早会牵连到顾晚。
顾樱被捂住嘴,听到牧野说会害了阿姐,似懂非懂,立即收了声。
牧野放开她。
顾樱窝在她的怀里,委屈兮兮地撇撇嘴,吸了吸鼻子,眼角红红的,还挂着一滴泪-
牧野靠着房间里一扇小窗的光线明暗来判断一天的开始和结束,有时会弄混黎明和黄昏。
除此之外,沈凌每天雷打不动在固定的时辰会送来三餐饭。
牧野每一顿饭都认真地吃完,用绝食抗拒这种以卵击石的事,压根就没有进过她的脑子。
用完饭,休息半刻,牧野还会攀住房梁,做一些力量训练,不让她的身体和肌肉在圈养里变得懈怠。
顾晚会在午时来为她施针。
施针的过程极为痛苦,每次她都会出一身盗汗。
但施针后,牧野发现她头疼的症状的确缓解了。
而陆酩自那一次以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本来牧野就不想见他,他不出现正合她意。
但出乎牧野意外的是,陆酩并没有限制顾樱的自由,大概他并不认为一个三四岁的小孩能够起到帮她逃脱的作用。
牧野对着金环上的锁仔细研究,把坐在桌上晃着腿,玩九连环的顾樱叫到身边。
九连环是顾樱一次在甲板上晃悠,不小心撞见了陆酩,陆酩扔给她的。
顾樱一边鼓起腮帮子瞪他,一边跑走了,等到甲板上没了陆酩的身影,她才左顾右盼,跑回原处,发现九连环还在地上躺着。
顾樱偷偷捡了起来,只在牧野的房间里玩。
“你出去找找有没有这么细的铁丝。”牧野从顾樱的双丫髻里扯出一缕柔软的头发,“像这缕头发丝这么细,知道了吗?”
顾樱攥住自己的那一缕细细的头发,不松手了,认真地点点头。
她推开房门,蹦跶出去,左右看了看守住房间的两名穿盔甲的高大侍卫,叫了一声:“哥哥们好!我出去玩一玩。”
顾樱早就习惯了门前的侍卫,虽然一副不苟言笑的威严模样,但她却一点不怵。
从泯城牧野住在小院里时,门口就一直守着侍卫,而且常常是她刚记下他们的面孔,就换来新的侍卫,顾樱想跟他们套近乎都不行。
但商船上可调度的侍卫并没有那么多,守在牧野门前的侍卫一直是没有变。
顾樱每次进出房间都要笑嘻嘻地跟他们打招呼。
两个侍卫对着顾樱始终面无表情,但等到顾樱走远了,两个人对视一眼,无声地笑笑。
商船共有三层,牧野的房间在第三层的尽头,顾樱从尽头跑到楼梯处,会经过另一个房间。
她知道坏哥哥就常常坐在这个房间里,身边围着其他的人,议论着她听不懂的事情。
议事厅离牧野的房间隔了数十米远,中间还有许多房间挡着,牧野并不知道她和陆酩在空间距离上其实挨得很近。
起初,来议事的那些大人们,看见顾樱站在门口冒出脑袋,皆惊讶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再发言议论。
但他们看太子殿下并没有避讳这个小丫头的意思,也就继续议事,当她不存在了。
顾樱在船上其他地方找了一圈,都没有找到合适小野哥哥想要的铁丝,最后又爬回了三层,趴在议事厅的门口,往里面张望。
陆酩瞧见顾樱比平时往他这里偷看的次数要多,抬手止住了其他人的话,看向门口,问她:“你要干什么?”
顾樱犹豫片刻,想起小野哥哥交代的,不准跟这个坏哥哥起冲突,又记起他给自己的九连环,双手背在身后,最终不情不愿地说:“我想要铁丝。”
她揪起手上一直拿着的那一缕头发,“要这么细的。”
陆酩看着她的头发,修长食指在桌案上漫不经心地轻敲了向下。
“给她找一根。”他对沈凌道,“要生铁。”
沈凌一愣,低头应道:“是。”
顾樱攥着到手的铁丝,一蹦一跳高高兴兴地跑回了房间。
牧野没想到顾樱还真给她找到了,拿起铁丝,往金环的锁孔里插。
她刚一用力,啪嗒一声脆响,铁丝就断在了锁孔里。
牧野皱皱眉,用手里的铁丝拨弄,卡在锁孔里的铁丝和锁孔完美的契合在了一起,想拿都拿不出来,就算现在给她钥匙,她也解不开锁了。
牧野指尖揉着铁丝,发现了不对劲,她手里的这一根铁丝似乎是生铁,生铁质脆,不及熟铁那般有柔韧性。
“你这铁丝是哪里找来的?”
顾樱眨眨眼,表情天真,脆生生道:“坏哥哥给我的。”
牧野:“……”
啪嗒一声。
她气得把手里剩下的半根铁丝掰断了。
商船从怀河入海,沿海行了半月。
牧野知道他们到了海上,是发现船舱里越来越晃荡,沈凌送来的饭里,海鱼变多,新鲜的蔬菜变少了。
只有偶然靠岸时,才会补给果蔬。
牧野感受着从小窗里吹来的海风,和果蔬里带有的地域特产,心中对船行进的路线猜出了一二。
回奉镛,走内陆的运河是最快的,但陆酩却在不停迂回,牧野猜测,恐怕皇城之内,已经不由他说了算了,皇宫里现在掌权的人,更不希望他活着回去。
这一日,船又靠了岸。
牧野听见外面的侍卫走动频繁,布防也出现了调动,牧野不再让顾樱出去玩。
午时,顾晚替她施针结束后,牧野提醒道:“近日尽量不要外出,锁好房门。”
顾晚看见牧野严肃的神色,点点头。
果然,牧野的猜测在当天夜里就得到了映证。
兵刃相接的声音令空气振动。
牧野在黑暗里睁开眼。
她坐起身,将熟睡的顾樱单手抱住,左手握成拳,警惕地凝着黑暗。
在杂乱无章的声音里,牧野分辨出刀剑刺入骨肉的闷声,血溅在门窗上的淅沥声。
顾樱小小的眉头忽然皱起,发出一声轻喃,睡得不安稳。
牧野用手捂住了她的耳朵。
战斗持续了半个时辰。
牧野并不慌张,她知道既然陆酩在白日里有动作,一定是提前就得到了消息,这一场夜袭,应当在他的把握之内。
混战后,船上陷入了极度的安静。
尸体被拖在地上发出沙沙声。
血腥味弥漫开来。
牧野知道一切结束了。
即使在那么激烈的战斗里,守在她门口的两名侍卫从头到尾都没有离开。
牧野失望地躺回榻上,缓缓闭上眼。
商船重新在大海里航行,这一次航行的时间格外久,一直没有靠岸。
海里的景况不佳,连日来波涛汹涌。
牧野开始晕船,吃了就吐,五天下来,胃里什么也没有留下,吐出来的也只剩下酸水。
施针本就耗气血,顾晚怕她的身体太虚,便停了施针,开了治晕船的药剂。
牧野几副汤药喝下去仍并不见好转。
第六日,牧野恹恹地躺在床上时,陆酩终于再次出现。
牧野更恨他了,觉得他是故意要挑她狼狈的时候,来看她的笑话。
顾樱被沈凌带了出去。
离开时,顾樱十分不配合,对着沈凌拳打脚踢,把他黑色衣摆踢出一个个灰色的小脚印。
“我不走!我不走!”顾樱哭喊着,像是一只极为难缠且有韧性的小猫,猫爪子甚至伸到了陆酩身上,抓住他的衣摆不放。
沈凌吓了一跳,赶紧一根一根掰开顾樱的手指头。
陆酩全程没有去看顾樱一眼,漆黑幽沉的眸子只落在牧野的身上。
终于,沈凌艰难地把顾樱带出了房间。
顾樱走后,房间里一片死寂。
牧野这一个月来,被困得磨平了些心性,在明知暂无反击办法的情况下,不愿再和陆酩起冲突,白白消耗她自己的心力。
牧野问:“怎么样殿下才能放了臣?”
因为晕船吐多了的关系,她的嗓音喑哑,透着些病气,显得她在向陆酩示弱。
牧野的确是在示弱,以退为进,找到能够回旋的余地。
以陆酩现在的情况,困住她绝对不是一件对他有利的事情。
朝廷局势不稳,他必须尽快回到奉镛,让天下人知道他这个太子还活着,绝了二皇子想要取缔他的心。
攘外必先安内,朝廷如此混乱时候,南方的战况必定不容乐观。
如今对于陆酩来说最好的一条路,便是等他坐镇奉镛后,让她领兵南下,尽快平乱。
牧野想得到的,陆酩不可能想不到。
明明她是陆酩可以好好争取到手里的一柄剑,一枚棋子,偏偏他要把剑折断了,把棋子紧紧攥在手里,不肯放。
牧野想不明白,唯一想到的理由,让她始终不愿意相信,即使事实摆在她面前,即使她亲身经历了。
陆酩看向她,牧野有一个多月没有见过阳光,让她的脸色显得极为苍白,也瘦了一些,她以君臣相称,是在提醒他,不该做僭越他们之间君臣关系的事情。
她的言语退让了,但眉眼里的傲气仍存在,苍鸟的羽毛没有折断一根,到现在了,还想着要往外飞。
陆酩淡淡道:“等到你心甘情愿待在孤的身边。”
牧野的心往下沉了沉,回道:“臣自然是站在殿下这一边的。”
陆酩凝着她的眼睛,半晌,开口道:“牧野,你又失忆了吗,忘了那天我是怎么提醒你的了,是还想再来一次?”
他要的可不是什么友爱的君臣关系。
闻言,牧野的脸色唰得白了。
第 62 章
很快, 牧野的脸又涨得通红起来。
她刻意回避那天,只当陆酩那天是发了疯,把她误认成是牧乔, 就当是被狗咬了。
结果却被陆酩毫不避讳地说了出来,还直接叫出她的名字。
牧野张了张嘴, 艰难道:“殿下要将牧乔置于何处?”
陆酩冷呵:“她不是与孤早就和离了, 她不是说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将军不是让孤再也不要去烦她,现在知道提她了?”
牧野现在宁愿他把她当成是牧乔的替身,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疯得彻底。
“殿下若是有那样的喜好, 宫中太监弄臣多的是人选可供殿下赏玩,恕臣不能相陪。”
陆酩看着她,轻扯唇角:“你现在没得选。”
“……”
牧野和他阴沉沉的眸子对上,她忽然第一次感觉到了恐惧, 好像被无尽的黑暗攫住了, 她正被拖往地下。
许久的沉默后, 牧野打破了僵局,她哑声道:“我想出去透透气。”
陆酩同意了她的要求, 解开了床榻上的金环, 却扣在了他自己的手上。
牧野看着他腕上的金环, 锁链连着她脚踝处的金环。
陆酩真是知道如何让她感到屈辱。
牧野改了主意:“我不出去了。”
她不想像是陆酩的奴隶一样, 被他拴在链子上牵出去, 被船上的所有人围观。
陆酩知道她在介意什么, 解开自己身上的玄色裘衣, 披在了牧野身上。
他的裘衣宽大, 罩在牧野身上,长出许多, 拖到了地上,遮住了她脚上的金环,连带那一条锁链也隐在了裘衣里。
陆酩戴着金环的手也探进裘衣,抓住牧野的手,不顾她的挣扎,十指交错紧扣。
“这样就没人看得见了。”
牧野狠狠瞪他,手上用力,挤压他的手指。
陆酩面不改色地看她。
他的手上骨节分明,硌人得很,最后反而是牧野疼得不行,松开手。
就这样,她被陆酩牵着,第一次走出房间,走出了船舱。
牧野不动声色地张望着这一艘船,将看见的每一条路都记在脑子里,很快构建出了船内的结构。
走到甲板上,牧野深深吸了一口气,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夹杂着海水的湿气,好像她污浊的五脏六腑都干净了。
只可惜今日的天色不好,阴沉得很,没有阳光,就连海都呈现出一种诡谲的暗色。
“洇城现在如何了?”牧野问。
“南陵王领兵在战。”
闻言,牧野稍放下心来,转而问道:“那皇宫里呢?”
陆酩的眸色忽然沉了,凝视她许久,知道她表面在问皇宫,实则是在关心裴辞的境况。
他冷声道:“宫里的事,还不用你操心。”
牧野觉得跟陆酩讲话,真是要小心翼翼,她不过想借机关心一下他的境况,还没问出口,就得了他一张冷脸。
牧野也不再跟他说话了,只往前走,一直走到船头,海翻涌上来,打湿了她的衣摆。
陆酩拉她往后。
牧野没动。
她转过头,看着陆酩,把一直压着的憋屈发泄出来,狠狠地道:“我真想把你推下去。”
比起方才牧野跟他假意逢迎,她这样实话实说,反倒让陆酩笑了。
他提醒道:“别忘了把链条砍断。”
陆酩眺望远方,大海无垠,衬得他们极为渺小。
“听闻海的尽头有一座蓬莱仙岛,要不便让船一直朝东去吧。”
牧野冷漠道:“你自己去吧,我要回燕北。”
陆酩:“你觉得如果是牧乔,她会愿意跟我走吗?”
“不会。”牧野想也不想地否认,“就算她脑子坏了要去,我也不让她去。”
陆酩唇角的笑意压了下去,不再言语。
牧野感觉到陆酩扣住她的手越来越凉,比落在她脸上的海水还要彻骨。
隔着厚重的裘衣,他身体的寒意浸透进来。
牧野和他再没有什么要说的了。
牧野回到房间,陆酩正在解锁他腕上的金环,要将她锁回床榻上。
牧野等的便是这个机会。
她从被衾里摸出一弯锋利的鸡蹬子,朝着陆酩的腹部快速扎去。
陆酩察觉到了,却没有挡住她的动作。
牧野发现陆酩的反应变慢了。
半个鸡蹬子直直扎进他的腹部。
牧野看见被衾上滴落的血,血是深深的黑色,好像墨迹。
她感到一阵痛快。
即使被陆酩困住,她也不想要陆酩太好过。
要是他以为她能被驯服,那他就错了。
牧野感觉到掌心里也浸满粘稠的血,她握紧剩下的半个鸡蹬子,要往里深扎下去。
陆酩发出一声极低的闷哼。
下一瞬,沈凌冲进了房间,看见里面的一幕,跃身掐住牧野的脖子,用力往墙上按去,震得牧野后背传来剧痛。
“沈凌!”陆酩沉声道。
沈凌迟疑片刻,松开了手。
牧野的脊骨好像要被撞断了,五脏六腑跟着碎裂,她直不起身,沿着墙壁滑下,坐在榻上,脖子已经印出一圈红色。
牧野终于意识到影卫的真正实力。
陆酩看着她,拧了拧眉,一只手按在伤处止血,另一只手将解开的金环重新扣回床上。
陆酩没有去管自己身上的伤,抬起牧野的脸,目光在她脖颈间的掌印上停留,而后缓缓上移,对上牧野一双不肯服输的眸子,在昏暗的环境里闪出无法磨灭的光。
牧野仰着头,无所畏惧地和他对视,她尽力忍着,但还是闷咳了起来,嘴角流出猩红的血。
陆酩凝着那一抹蜿蜒的血线,眸色幽沉下来。
“出去。”他道。
沈凌垂首,无声地倒退出房间。
侍卫一左一右将房门紧闭。
牧野的神经立即紧绷起来,不知为何,便猜他想要干什么,她别过脸抗拒,却被他紧紧压住下巴。
陆酩缓缓倾身,阴影笼罩住她。
第一次被陆酩吻的记忆还残存在于她的脑中。
在这件事上,她越是抗拒,越吃苦头。
牧野学乖了,她像是被上了封印一般,一动不动。
谁说她没有被驯服。
陆酩的薄唇冰凉,碰上她的。
牧野的身体微不可见地颤栗。
陆酩将她唇角的血舔舐干净。
清甜的血,散发出一股幽香,另在他体内不断蚕食的东西安定下来。
它安定下来了,却激发出更强烈的欲念,对血的渴望。
陆酩在她的齿缝间试探。
牧野惊恐地发现,她竟然主动张开了嘴,不受控制地下意识回应。
好像这件事情,她和陆酩已经做过了无数次,连身体都记住了,主动配合他。
这样的反应,让她痛苦而绝望。
陆酩吮吸完她口中每一滴血,终于放开了她,拉扯出一丝淡粉色的唾液,留在她的唇角。
牧野靠在墙上,后背冰凉,胸口却滚烫,呼吸起伏,心脏跳动得剧烈,好像要跳离她的胸腔。
她发出的喘息声,心脏的过分跳动,发软的身体,让牧野陷入极度的自我厌恶,几乎想杀死自己。
她抬起手,手腕用力地擦了擦嘴唇。
陆酩将她表情和动作里的厌恶看在眼里,每一次他的吻都让她那么恶心吗。
他的心凉了下去,腹部的疼痛和满手的血提醒他,当然了,她现在是牧野,不是牧乔,不是那个会为他挡剑的牧乔。
陆酩不想再去看她那一双眼睛里的厌恶。
离开房间,陆酩负手站立,没有看沈凌,淡声道:“去领罚吧。”
沈凌跪在地上,应了一声:“是。”-
翌日。
牧野发现来送饭的影卫换成了沈仃。
沈仃比起沈凌来说,话要多些,尤其跟顾樱关系好,牧野吃饭的时候,顾樱都要爬他脖子上去了。
“小沈哥哥,大沈哥哥怎么不来啦?”顾樱好奇地问。
沈仃抓住她的荷粉袄子,如她所愿,把她放到了自己脖子上骑,回答说:“他有别的事去了。”
虽然他嘴上这么说,但脸上却露出愁容。
沈凌怕是十天半个月都下不了床了,沈仃去看望他才知道,原来昨日太子殿下在船里遇袭,沈凌护主不利,才遭了罚。
沈仃带人连夜将船里船外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袭击的刺客。
且不说沈凌的武功高出他不知几筹,殿下自己的武功更是高深莫测,除非像上次洇城那样,出动了数千名死士,专攻殿下一人,恐怕这天底下没有几个人能伤得了他。
牧野打量着沈仃的表情,猜测陆酩并没有把昨天在她房间里发生的事情告诉旁人,否则以沈仃藏不住心事的脾气,早就对她吹胡子瞪眼了。
不过牧野的饭食里,再也没有任何含有骨头的食物,就连鱼刺,也一根一根提前剔出去。
今日海上风平浪静,牧野晕船好了许多,也吃下不少饭食。
用完午饭后不久,顾晚便来了,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
牧野喝了汤药,坐在榻上,闭目,让她施针-
陆酩的房内,王太医正为他腹部的伤口刮下腐肉,换上新药,重新包扎,换下来的旧纱布被黑血染透了。
陆酩的腹部原本就有伤在,好不容易快愈合了,又添了新伤。
王太医捻起一块刮下的腐肉,眯了眯苍老的眼睛,神情严肃。
“伤了殿下的暗器可是抹了毒?”
按理用了他的药,伤口不应该愈合得那么慢,一日过去,竟连血都还未止住,甚至还生了腐。
陆酩未答,靠在榻上,他翻过左手手掌,看见中指指尖浮现出一条极细的淡粉色血线,蜿蜒如蛇。
血蛇一直延续到第二个骨节的位置,比最开始他发现时,长了一寸。
陆酩的脸隐匿在阴影里,幽沉眸子地凝着那一条如蛇般的血线,神情晦暗不明。
第 63 章
夜里。
一艘战船缓缓靠近商船。
战船巍峨壮观, 将商船衬得好像一只竹筏小舟。
牧野这几日睡得都很安稳,战船的声音也没有惊动她。
直到天色泛起鱼肚白,她恍惚间听见一声微弱而压抑的轻咳。
牧野睁开眼, 阴暗的房间里空荡无人,只有还未隐透的残月悬在窗边。
大概是她听错了。
牧野刚想重新闭上眼, 忽然抿到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她舔了舔嘴唇,发现嘴唇又肿了,裂了一道口子。
大概是她睡着了无意识里, 自己咬破了。
牧野知道陆酩已经从这条船上离开, 是第二天顾樱兴冲冲跑回来告诉她的。
小家伙每天跟她一起吃完早饭,等午饭的间隙,就会在船里到处溜达。
顾樱已经习惯了经过议事厅时,朝里面探一个脑袋, 对着陆酩做鬼脸, 等他看见她的鬼脸, 就立刻咋咋呼呼地跑走。
但今天顾樱像往常一样去到议事厅时,却发现里面一个人也没有了, 长桌上摆着的沙盘和布防图也不见了。
顾樱觉得奇怪, 以前议事厅里总是挤满了大人, 而且每个人都是一脸严肃的样子。
她以为是换地方了, 把船舱里找了个遍, 就连陆酩的房间也去看了, 门锁着, 她进不去, 但里面也没有人。
顾樱这才确认了,讨人厌的坏哥哥不见了, 她赶紧回了房间,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给了小野哥哥。
牧野知道以后,抿了抿唇,虽然顾樱说陆酩不在船上了,但她并没有发现船里日常巡逻的侍卫有减少的迹象,就连沈仃也没有离开。
她不知道陆酩在这艘船上还有什么布局,也不关心,不过陆酩走了,也许她找机会逃脱会变得更容易。
虽然坏哥哥走了,顾樱高兴了一阵,忽然又有些不安了,她抱住牧野,仰起头问:“小野哥哥,会不会再有人来劫船啊?”
坏哥哥虽然讨厌,欺负她和小野哥哥,但是顾樱也知道,在这艘船里,他是说了算的人,好像是定海神针,能稳住一切的人。
牧野沉思片刻,顾樱担心的事情,她还真说不准,不确定陆酩是不是想要拿这艘船当靶子,好让他金蝉脱壳,顺利回到奉镛。
牧野想了想,给小家伙安排了一个新活,让她出去找到船上停放逃生小船的地方。
见牧野没有给她否定的回答,顾樱惴惴不安起来,就连在船舱里晃悠,也不如平时那般觉得自在了,悬着一颗心,找到了停小船的地方,就立刻往回跑。
跑过长长的走廊,顾樱竟然有些想那个坏哥哥了,要是坏哥哥在,他就能把劫船的人打跑了。
顾樱光顾着跑,没注意到沈仃从房间里走出来,结结实实撞在了沈仃的腿上。
“哎呀!”她一屁股往后坐。
沈仃眼疾手快,把她提溜了起来。
“跑什么呢,后面有鬼在追你呀?”
顾樱看见沈仃,赶紧问道:“小沈哥哥,今天会有人来劫船吗?”
沈仃提着她,往房间里带,回答道:“不会。”
顾樱眨眨眼:“为什么不会?”
牧野靠在榻上,翻着兵书打发时间,见顾樱跟沈凌一起进来,放下书,听他们在说什么。
沈仃道:“那些劫船的人都是为了杀殿下而来,殿下不在,这条船才安全。”
顾樱已经踢掉鞋,爬上床,趴在牧野的肩头,以为沈仃听不见,跟牧野咬耳朵。
“坏哥哥那么坏,还欺负小野哥哥,活该人人都想杀他。”
沈仃听见,用力瞪着顾樱。
“你再乱说话,我让大沈哥哥回来打你的嘴!”
顾樱吓得脸立刻白了,捂住嘴,往牧野怀里钻。
顾樱一开始最怕陆酩,但陆酩会时不时扔她一些小玩意儿,跟她说话,顾樱从怕变成只是讨厌,而她第一怕的,还是沈凌。
顾樱虽然只有三岁,但人小鬼大,嘴又甜,能把每一个大人都哄得疼她宠她偏向她,唯独大沈哥哥,永远都是冷冷的,好像一把寒浸浸的刀。
沈仃说让他打嘴,顾樱知道他是会真打的。
沈仃又瞪了顾樱一眼,他气得要死,虽然是一个小丫头,不该跟她一般见识,但他还是决定再不理她了。
太子殿下这段时日,为了南方战乱和朝中之事,操劳得连日未阖眼。身上的伤也一直没好,昨夜殿下换船时,他还看见殿下咳了血。
奉镛现在坐王庭的二皇子诚心礼佛,如今正在朝堂上主张向夏国议和,割让包括洇城在内的十座城,当真是人见人说的善人好人。
沈仃也想跟殿下一起走,偏偏却被留下来,守着牧野。
虽然沈仃不情愿,但他已经习惯了,以前他守的是太子妃,现在守太子妃她哥。
沈仃看向牧野,望着这一张跟太子妃长得极相像的脸,有时候连他也会恍惚。
沈仃猜测,殿下囚禁牧野,是为了找到太子妃。
说来也怪,影卫的势力遍布天下,要想找到一个人,本不是难事,可太子妃却一点踪迹也没有,好像人间蒸发了。
沈仃没完成任务,原以为会领罚,没成想殿下并未追究,只是给他安排了新的任务,从那以后,他就围着牧野转了。
沈仃坐在房间角落的小板凳里,心中叹了一口气。
虽然他的能力不及沈凌,但好歹也是影卫里排在前头的,做了三年闲差,属实把他憋坏了。
而且看着是闲差,但牧野不比太子妃,在深宫里安分守己,反而成天想着逃跑,给他惹事,这短短数月,他领的罚,比他过去所有的罚加起来还要多。
商船在一处港口停下,一连数日,没有再往其他地方去的打算。
除了牧野,其他人都相对自由。
因为要采购合适的药材,顾晚还能够在侍卫的陪同下,离开船到外面去。
除了药材,顾晚也会买一些哄小孩的玩意儿给顾樱。
牧野是这艘船里唯一的犯人。
所有外面带来的东西都不准带进她的房间。
除了陆酩给的九连环,因为那是陆酩给的,没人敢从顾樱手里扣走。
至于其他的,顾樱只能蹲在房间外,玩阿姐给她买的小玩意儿。
顾樱最喜欢的是一只粉色的风车,她常常握着风车在走廊里疯跑,看风车呼呼地转起来。
船里被她咯咯的笑声环绕,除了顾晚,没有大人会制止她,都想让小家伙的笑声,扫去船里的沉闷。
傍晚,顾樱在外面玩到舍不得回去,直到侍卫拿起门锁催她。
船自码头靠岸后,牧野的房间便多了一道锁,晚上睡觉前锁上,到白天解开。
顾樱跑得小脸红扑扑,抱着风车,水汪汪的眼睛殷切切地望着侍卫,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看得侍卫都心生愧疚了。
顾樱笨拙地把风车藏进了袄子里,眼珠子左右瞟了瞟,一举一动完全没有躲过侍卫的眼睛。
侍卫板着脸,抿住嘴,艰难忍着笑,从她袄子里抽出风车,拿在手里仔细检查了一番,将风车叶和竹竿一一拆开,没发现异常后又装了回去,不过是小孩的玩意儿。
侍卫将风车还给顾樱,把她推进房间。
顾樱哭丧的脸瞬间放晴,刚想开口叫喊谢谢哥哥,就被侍卫一个眼神止住,只歪着脑袋咯咯笑了笑。
顾樱对风车爱不释手,就连晚上睡觉时,也要抱着风车。
她躲在被子里,不知道在鼓捣什么,发出窸窣声,像是偷油的小老鼠扭动身体,过了一会儿,小家伙悄悄扯了扯牧野,让她也钻进被子里。
顾樱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小野哥哥,给你。”
她找到牧野的手,抓住,往里塞了一样东西。
牧野一愣,摸到她给自己的东西,是一根细细弯弯的铁线。
“你是不是要找这个?”顾樱的眼睛发出亮晶晶的光,脸上透出的得意洋洋连夜色都遮不住,顾晚给她买的那么多小玩意儿里,找到一根铁丝并不难,她把铁丝插进里竹竿里头,躲过了侍卫的检查。
牧野顿时惊喜地看着她,把这个机灵的小家伙狠狠抱进怀里,揉了又揉。
顾樱忍不住发出笑声,很快被牧野捂住了嘴。
牧野在黑暗里找到扣在床栏上的金环,拇指摩挲,找到锁孔,几次尝试之后,竟真让她顺利地解开了锁。
这一项撬锁的本事,还是牧野在泯城养伤时,林越教她的,林越的父亲是一名锁匠,他耳濡目染学了许多。
牧野思索半晌,将金环扣了回去。
这一道锁解了,还有门外的锁,无论如何她也没有办法,夜里逃跑是不可能的,只能等到白天。
虽然白日的巡逻队走动频繁,沈仃也会来看着她,但没了这一把锁的束缚,对她来说处理起来轻而易举。
早晨,沈仃解开锁,来送饭,走进房间,看见床榻上空了,只有顾樱晃着腿冲他眨眼睛。
沈仃顿时警铃大响,然而,还没等他下一步动作,脑袋上就是当头一棒。
他木然地回过头,看见了牧野的脸,她双手抱臂,表情余裕。
昏过去前,沈仃在心里恨极了自己,怎么就、不长记性!
解决完沈仃,牧野一并处理了门口的两名侍卫。
顾樱有些愧疚,从阿姐给她买的玩意儿里挑出两件自己最喜欢的,放在了他们的胸口上,希望他们醒来不要生她的气。
顾樱只把九连环揣进了袄子里带走,她才不是多稀罕坏哥哥给的东西,只是因为她还没有把九连环解开呢。
牧野抽出侍卫腰间的刀,砍断了两个金环之间的链条,她脚上的金环因为锁孔堵住了,解不开,只能先戴着。
牧野换上了侍卫的衣服,低下头,看着已经收拾好她的小包袱的顾樱。
顾樱兴冲冲地问:“我们现在去找阿姐吗?”
牧野弯下腰,把她夹在自己的臂弯里固定住。
顾樱腾空起来,好像变成了一只鸟,她兴奋地吃吃笑起来,又很快意识到不能出声,小手捂住了嘴。
牧野躲过了船上的布防,在巡逻队发现倒在门前的侍卫和沈仃时,她带着顾樱从三层船舱尽头翻窗跃下。
刺眼的光让牧野眯了眯眼睛,她照到了两个月来第一缕阳光。
牧野抬头往回望,咬了咬后槽牙,今日之辱,他日必定要陆酩加倍偿还。
顾晚这个时辰,还在船外采买物品。
当牧野从房檐跳下,一个手刀利落地劈晕了跟在顾晚身后的侍卫,顾晚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不敢置信地盯着牧野和朝她笑嘻嘻打招呼的顾樱。
顾晚:“这、这是怎么回事?”
牧野把背上的顾樱放下来。
顾樱挺起胸,得意洋洋地说:“是我把小野哥哥救出来的!”
她拉起顾晚的手,迫不及待地晃了晃,“阿姐,我们也快回家去吧。”
闻言,顾晚表情复杂地看了一眼顾樱,她摇摇头:“将军的头疾还未痊愈,施针不能中断,否则功亏一篑。”
牧野思忖片刻,南方如今不太平,她也不放心让顾晚带着一个孩子回去,一路上不知会有多少凶险。
而且顾樱帮她出逃,若是陆酩追究起来,也会连累到她们姐妹俩。
牧野开口道:“若是顾大夫不嫌弃,可与我一同回燕北,在燕北,陆酩的手还伸不过来。”
听了她的话,顾晚下意识心口一跳,也就只有牧野敢对太子殿下直呼其名了。
虽然牧野脱逃在顾晚的意料之外,但与牧野随行,继续完成施针,也算不负殿下嘱托。
顾晚拂身行礼道:“给将军添麻烦了。”
牧野不敢承她的礼,颇为愧疚道:“是我拖累了你们,顾大夫放心,等南方安定了,我再送你们回家。”
顾晚苦笑:“我们姐妹孤苦伶仃,哪有什么家,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顾樱看见阿姐面露愁色,瓮声瓮气地说:“只要我和阿姐在一起,不管到了哪里,家就在哪里。”
顾晚垂下眼,望着不及她腰高的顾樱,乌黑明亮的眼睛里满是天真单纯,她刚才在心里有怪阿樱,可现在却什么也不想了,她蹲下身,将阿樱抱进怀里。
“嗯,阿樱说得对。”
即做了决定,牧野没有任何停留,带着顾晚姐妹俩,去了驿站换马。
驿站老板四五十岁的年纪,身宽体胖,一听见她说要去燕北,惊恐地瞪大眼,连连摆手:“这时候去不是送死吗?”
牧野一怔:“为何如此说?”
“少公子还不知道?”驿站老板面色凝重,“燕北起战事啦!”
闻言,牧野眉头一拧,沉声道:“你说什么?!”
驿站老板忧愁而愤恨地骂道:“殷奴人这帮狗娘养的,见太子殿下生死未卜,南方战事焦灼,趁火打劫来了!整个燕北都已经被占领了。他们的首领莫日极还放言,砍下牧野将军的人头者,赏千金。”
说着,驿站老板忽然红了眼睛:“不知道牧将军可还活着,若他还活着,手里还有兵权,我霁朝何至于被人羞辱至此!”-
燕都。
空气中弥漫着血和硝烟的味道,太阳尚未升起,整座城被灰白色的雾气笼罩。
曾经最热闹的西市死一般寂静,只有时不时奔驰而过的马蹄声和殷奴人放肆的笑声刺破这寂静,他们的马上载着抢来的财物,掳来的女人,迫不及待地撕扯她们的衣服。
殷奴人像驱赶牲畜一样,将城里的百姓赶到了一起。
西市露天的戏台上,正中央摆了一张太师椅,椅上铺了狼皮,莫日极懒洋洋地坐在椅子上,他仰起头,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脚,火光映在他的脸上,勾勒出他精致立体的侧脸。
那海两条腿大开站立,一只手插在腰间,另一只手搭在胯刀之上,他在戏台前来回走了两圈。
“早有听闻牧野自卸甲归田,在牧府闭门不出,可这城都破了,牧府也被翻了个底朝天,怎么却连个人影都没有啊?”那海粗着嗓子道,“难不成是见我们来了,撒丫子跑啦!”
殷奴人一阵哄笑。
医馆的刘大夫愤恨地大喊道:“狗屁!牧将军调遣军队,正在赶来救我们的路上。你们这群人面兽心的豺狼,等死吧!”
莫日极放下架起的腿,从太师椅上坐起身,鹰隼般锐利的眸子眯了眯,从一开始便一言不发的他终于开了腔。
“把他带上来。”
莫日极的语调平易,却好似比凶恶的那海听上去还要威严,不容抗拒。
那海得令,走下高台,揪住刘大夫的衣领,把他从人群里拽出来。
刘大夫的两名学徒试图阻拦,也被他一脚踢开,摔在地上,撞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无谓地哭喊。
那海像是提着一捧干枯细瘦的柴,踩折了刘大夫的腿,令他跪在莫日极面前。
“我从一数到十,看看你的牧将军会不会出现,赶来救你。”莫日极缓缓说,他一边数数,一边走向刘大夫,皮靴踩在木板上,发出瘆人的声响。
“一。”莫日极一步步地逼近,高大的身躯投射下的阴影压住刘大夫。
“十。”随着最后一个数字落地。
莫日极走到了刘大夫跟前,他抽出腰间长刀,猛地砍下了刘大夫的脑袋。
手起刀落,血在瞬间飞溅数尺。
人头咕噜咕噜滚落到台下,刘大夫的眼睛还是大睁着的。
台下的民众一片寒噤,满脸都是恐惧。
莫日极讥嘲地笑道:“这就是你们人人敬仰的牧大将军,怎么看像是个孬种,躲在暗处不肯出来。”
他将沾血的长刀插进木板里:“从现在开始,每隔一个时辰杀十人。”
莫日极的眼睛扫过底下,漫不经心道:“从老人小孩开始。”
第 64 章
千里之外的奉镛, 朝堂之上的气氛凝重。
承帝高坐在龙椅上,一目十行,看完了燕北的战报, 最后用力阖上,将战报狠狠摔到了地上, 依然难掩气愤, 发出连连咳嗽。
龙颜大怒,朝堂之下,噤声一片。
直到承帝平复了咳嗽, 沉沉道:“诸位有何办法?”
二皇子陆晏出列道:“燕北本就是苦寒之地, 连年征收不足,若是灾年,还要朝廷赈灾济贫,与其耗费大量兵力财力拿回来, 不如让出去, 让殷奴人安分下来。”
郑国公立即大声反驳:“燕北守着阴山要塞, 不能让啊!”
“莫日极狼子野心,若是不满足于燕北, 迟早会往南继续攻打, 到时没了阴山阻拦, 我军恐怕难以抵挡殷奴铁骑。”
陆晏并不认为空有蛮力的殷奴人有何可惧, 自信道:“郑国公年老了, 竟将殷奴人想得如此可怕, 不过是一群零散的游牧之兵, 待南方战乱平息, 自然会对他们秋后算帐。”
郑国公气得吹胡子瞪眼,跳脚骂道:“黄口小儿, 你懂个屁!”
要不是他的年纪大了,身子骨脆得连马都骑不上去,他就是死在边关,也不能叫殷奴人欺辱至此!
陆晏的脸黑了下来,若非看在郑国公是开国元勋的份上,他早就该死了。
郑国公颤颤巍巍跪到地上:“皇上,燕北不能丢啊,若是让牧野出征,必定能将殷奴人赶出燕北。”
站在文臣之首的裴辞缓缓抬起眼皮,看了一眼郑国公。
承帝咳嗽一声。
“来人!”陆晏最快反应过来,挥袖负手道,“郑国公累了,扶下去休息。”
郑国公被左右侍卫拖着,他不肯罢休,指着陆晏的鼻子喊道:“若非太子殿下生死未卜,这朝堂之上,哪里都会是这些贪生怕死之徒,又哪里轮得到你这么一个跳梁小丑说话!”
郑国公的声音越来越小,承帝的唇角拉成一条线,沉默不语,脸色极为难堪。
他自是不愿意用牧野,已经弃用的刀,再拿起来,总归怕伤了手。
但承帝忌惮牧野,却更忌惮他自己这个太子。
陆酩出生时,有一只白鹤停在屋檐。
先帝以此为吉祥之象,自陆酩出生,便对他的这个皇孙格外关注。
陆酩自小就聪颖异常,在众多皇子皇孙里脱颖而出,先帝更喜,亲自带在身边教导,还曾说陆酩最像他年轻时候的样子。
就连承帝这个皇位,先帝传给他时,曾考虑过让陆酩直接取而代之,若不是当时陆酩的年纪尚小,恐不足以让朝臣信服,他这个皇帝的位置才勉强坐住了。
就连原本专属于皇帝调遣的影令,先帝也传给了陆酩。
他是一个靠儿子坐上皇位的皇帝,这是承帝深藏心中的耻辱和痛恨。
陆晏在南方做的手脚,承帝并非不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于他的太子,对于曾经威胁到他皇位的太子,未见得有多爱护。
先帝长寿,当了四十年的皇帝,轮到承帝登基时,他已经五十多了。
承帝老了,不想再折腾,只想做一个守成之君po文海,棠废文更新都在南极生物群四贰二贰捂旧义死泣,无功无过,到了地下,不至于被列祖列宗笑话。
谁成想那些对霁朝称臣的附属国,竟然都反了,如今连殷奴人也要趁乱来分一杯羹。
好像从陆酩不坐镇朝廷之后,一切都乱了套。
意识到这一点,让承帝更加不能忍受。
他看向站在最前的臣子,不卑不亢,处变不惊地立在那里。
没了陆酩,他自有可以倚重的人。
承帝开口问:“骞行,你有何见?”-
牧野为顾晚姐妹找了一处安全的住所,安置好她们以后,在驿站换来马,快马加鞭,往奉镛赶去。
虽然她无比担心燕北的情况,但如今她单枪匹马,即使回了燕北也无济于事。
只有去到奉镛,找承帝要到兵权,才能救下燕北。
牧野跑死了两匹马,夜以继日,一刻不敢耽误,花了三日,终于赶到奉镛。
然而,此时的奉镛城门紧锁,城外拥挤着许多商贩和流民,城内的守卫严阵以待,不放任何一个人进城。
牧野沿着城墙走,找到一处守备松懈的地方,轻功翻过城墙,进了城。
城里却比城外还要死寂。
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往日热闹的商铺也紧闭门扉。
牧野知道奉镛一定是出什么事了,百姓的反应是最敏锐的,好像地震前的蛇虫鼠蚁,纷纷出逃,可百姓们没有办法逃离,只能躲进更深处。
牧野不知朝中情况,决定先去拜访郑国公。
大路上到处是皇城军在巡逻,牧野不想多添麻烦,绕进了小巷。
巷子里幽深宁静,牧野对奉镛并不熟悉,在弯弯绕绕的小巷里失了方向。
忽然,她听见身后有人喊她。
“牧将军?”
牧野一愣,回过头,看见一位挎着竹篮的妇人从一扇小门里走出来,微倾身子,表情不太确定地望着她。
牧野疑惑问:“您认识我?”
妇人连忙走下门前的台阶:“将军不记得了?老奴姓张。”
张妈妈小声地说:“去年冬天在青州时,我家小姐曾带你回宅子里疗过伤。”
经她提醒,牧野想起来了,眼前的张妈妈是沈家的奴仆。她抬起眼,看向经过的这栋府宅,原来竟是沈宅。
牧野正愁找不到人能问一问城里的情况,忙问道:“城中发生什么事了,怎么路上不见一个人?”
张妈妈面露犹豫之色,谨慎地左右张望,确认没有人,从小门将牧野带进了府。
自青州之后,沈知薇就将张妈妈接回了奉镛。
沈家本就人丁稀薄,沈太傅去了以后,多少旁枝亲戚虎视眈眈,若不是太子殿下保着,沈知薇一介孤女,无论如何是守不住这偌大的府宅的,就连下人奴仆也起了歪心思,偷盗主人的钱财器物。
多亏了张妈妈精明能干,回来后管束着这些下人,不然沈府剩下的那点家产都要被掏空了不可。
张妈妈领着牧野往府内走,很快到了一处僻静的院落。
院子里种了许多兰花和青竹。
沈知薇站在桌案边,低垂头,盈盈的眸子凝着桌上一副丹青。
墨色勾勒出一个挺拔瘦削的身影。
沈知薇只能不断去回忆,可是连记忆也快要变冷了。
张妈妈轻轻推开门。
听见声响,沈知薇眼睫颤抖,将画藏起。
张妈妈余光瞥见了她的小动作,无奈摇摇头。
她自青州的时候,知道了小姐的心思,为此常常唉声叹气,忍不住忧愁。
原本不出意外,小姐日后是要嫁进东宫的,这种会要人命的念头,早早该断掉才是。
但张妈妈没有想到,短短数月,奉镛城里就变了天。
如今二皇子把持朝政,就连皇城军和御林军都听由二皇子调遣。
太子党散的散,被灭的灭,倒戈的倒戈,即使太子回到朝中,手中已经没有实权。
张妈妈不得不为她的小姐另做打算。若是太子殿下当真失势,二皇子坐上了那个位置,沈知薇必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张妈妈下了决心,将牧野请进来。
沈知薇惊讶地望着牧野,站起身,又侧过脸,慌忙地捋了捋鬓边的头发,才走向牧野,出声道:“牧将军?”她的语调一如既往温和柔软,却难掩喜色。
牧野倒是没想到张妈妈竟直接将她带来见了沈知薇。
她往后退了一步,保持合适的距离,不过再退,再远的距离,她贸然进入女子闺阁,实在算不上得体。
沈知薇自然看出了她想要避嫌的动作,苦涩地笑了笑。
“将军从燕北赶来,一路辛苦了吧,张妈妈,快去备一些饭食。”
牧野对此并未多做解释,她一身风尘仆仆,的确像是从燕北赶回奉镛,请求救兵。
很快,张妈妈端来饭食。
牧野已经三日未曾进食,但想到燕北的境况,却没有一点胃口,只干嚼白饭充饥。
沈知薇和她讲述了这段时间里朝中的变故,大抵都是牧野猜测到的。
唯一令牧野感到意外的是,裴辞在这短短数月间,从新晋的状元郎竟直接平步青云,一路升到了内阁首辅的位置,成了朝中最炙手可热的权臣。
裴辞深受承帝的信任,甚至比对陆晏还要亲近三分,承帝亲自下令为裴辞建相府,常常夜里还要召他进宫,彻谈一宿。
相府门前宾客盈门,却没有人提一句太子。
沈知薇说罢,冷冷地感叹:“我算是看清了,什么叫树倒猢狲散。”
牧野问:“太子仍未回朝?”
沈知薇摇摇头,面露愁色。
牧野想起她进城时的情况,皇城军戒备森严,来回巡防,如今的奉镛,恐怕比城外还要危险,陆晏是不可能让陆酩活着出现在奉镛的。
短暂沉默后,牧野放下碗筷。
“沈姑娘,今日多有叨扰,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将军……”沈知薇喊住她,嗫嚅两下,幽幽道,“务必一切小心。”
牧野和她对视,心中一暖,点了点头。
牧野离开沈宅,抬头望向渐晚的天色,犹豫一瞬,转身往裴辞的相府去-
下朝之后,裴辞身边如往常一样拥了许多大臣。
虽然如今名义上是二皇子接手了过去太子殿下管理的政务,但看承帝的态度,真正手里握了权柄的,还是裴辞。
这些大臣们在朝中混了多年,自然看得清,太子党的清除,若非有承帝在背后示意,哪里会有这么雷厉风行的速度。
有了前车之鉴,大臣们自不敢在朝中局势如此不明朗的情况下随意站队,生怕因此而受到牵连。
承帝对储君的态度不明朗,但对裴辞却是极为赏识,跟准眼前这位如日中天的内阁首辅,才是正确的选择。
除了陆酩,承帝的其他皇子并没有能够脱颖而出,鹤立鸡群的,但陆酩不在了,笼罩在皇子们身上的阴云也消失了。
原本他们从来不敢深想的念头,纷纷冒了出来,也一个个都在试图笼络裴辞。
裴辞在众人的簇拥里,始终唇角微微含笑,一双波澜不惊的眸子里让人看不出其中深意。
陆晏冷眼看着,直到出了皇宫,才叫住他。
“你现在竟是比本王还要风光了,别忘了你为谁做事。”
陆晏知道他不该忌惮一个臣子的,但他越来越觉得看似清风徐来的江骞行,更像是一条隐藏在暗处的毒蛇,突然什么时候,就会反咬他一口。
裴辞淡淡扫他一眼。
起初他选择陆晏,是看中他的隐忍,在隐忍里生长出的野心能够成事。
但他没想到陆晏的野心见了光,他谋划的事刚完成一半,陆晏就已经按耐不住了,方才在朝堂之上,简直蠢得可笑。
裴辞提醒道:“殿下不要得意忘形了,你真正的威胁还没有来。”
陆晏对他的提醒并不放在心上,他的胜局如此明显,任凭陆酩怎么样也翻不出他的掌心。
他轻哼:“别说陆酩现在回不来奉镛,就算他回来,凭我们手里的把柄,也有办法让他立刻死。”
裴辞见陆晏没听进去,不再看他,上了马车,回府。
马车里,桌上的青铜莲花炉里燃着香,袅袅上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淡的香。
裴辞靠在车里,从他的官服里发出微弱的嘶嘶声,一条如手指般长的细细黑蛇沿他的锁骨钻了出来,躁动地吐出蛇信子。
裴辞伸出手。
黑蛇缠绕上他的手指,尖利的牙齿刺破他的指腹,血珠冒了出来,黑蛇贪婪地吸着血,直到将裴辞的手指吸得没有一滴血色才作罢。
黑蛇喝饱了血,沿着裴辞的手背游走,爬进他的袖中,不久,咬着条细带,扯出一件藕荷色的小衣。
黑蛇紧紧缠绕住小衣,越绕越紧,蛇尾剧烈颤抖。
裴辞盯着黑蛇金色的竖瞳,幽幽地说:“你也想她了?”
第 65 章
马车在府前停下。
裴辞走进府, 过了二道门,所有的侍从皆在门外伺候,不许再往里去。
裴辞沿着长廊走过庭院。
四周安静, 唯独树影晃了晃,发出沙沙声。
裴辞止住脚步, 缓缓抬起眼, 看见了站在树里的牧野。
“回来了。”他开口道。
裴辞走到廊边的亭子里,亭中央摆了一张茶桌,他在桌前坐下。
“小野。”他轻轻唤道, “过来。”
牧野站在树上不动, 就那么看他。
裴辞将茶壶提到炉上,“你不是来找我的吗,站那么远,我怎么和你说话。”
“……”牧野抿了抿唇, 一跃下树, 坐到了他的对面。
裴辞泡茶的动作慢条斯理, 将泡出的第一杯茶推到牧野面前。
“尝尝,是你喜欢的口味, 不苦。”
牧野并不碰那杯茶。
裴辞无奈地苦笑:“现在你已经不信任我了吗?”
牧野对上他的眸子, 看上去一如既往的温和无害, 好像她的戒备和抗拒才是伤害他的。
牧野在心中长长叹出一口气, 放弃了和他对抗。
“先生, 我不明白。”
她抬起头, 环顾四周, 承帝为裴辞新修的偌大府邸, 气派却空荡荡,不及裴辞在燕北的小院, 每一株兰草和修竹都被他精心照顾。
牧野从前最喜欢下雨时在他的屋里小憩,听着窗外雨打芭蕉声,让她可以忘记浮世里的一切。
牧野不明白,明明在燕北的时候,他们过得那么自由,为何裴辞要舍下那些,往奉镛这座肮脏腥臭的地方来,而且竟也染上了腥臭。
洇城的事情,牧野永远也不能释怀,也再不能和裴辞像过去那样,无所顾忌地相处了。
“你不明白为什么。”裴辞凝着她,倾身靠近,抬起手,食指碰上她唇角的裂口,“这段时间,苦头还没吃够吗?”
牧野被他忽然的触碰吓了一跳,浑身一颤,连忙往后躲开。
裴辞的手停在空中,半晌,才缓缓收回。
他垂下眸,盯着碰过牧野的食指,拇指在上面轻柔地摩挲:“我做这些,是为了牧乔,也为了你。”
“若是让陆酩手里掌权,坐到那个位置上,日后我就再也不能护住你了。”
牧野冷冷道:“先生少拿我作借口,你若是真为了我,便不会拿洇城的安危作局。”
裴辞饮一口茶:“若要成事,必然有所牺牲。”
牧野不敢相信裴辞能轻描淡写说出这样的话,皱起眉道:“先生何时这般铁石心肠了?”
裴辞看着她:“小野,我一向如此。”
唯有对她不这样,所以她不知道罢了。
牧野忍住了心中不满,权势确实是好东西,如今是她有求于裴辞。
她开口问道:“朝中何时派兵去往燕北,我能不能领兵?”
裴辞端起她面前的茶盏,将已经凉了的茶水倒进他的杯中,又重新为她倒了一杯热茶。
牧野等得焦急,提高音调:“先生!”
裴辞依旧不紧不慢,“喝茶,看看你嘴唇都干了。”
牧野在桌下握了握拳,终于拿起茶盏,一饮而尽。
裴辞:“如何?这茶水用的是去年的雪水,一直想等你回来一起喝。”
牧野心绪不宁,自然也尝不出茶里的滋味。
“不好喝。”她并不卖裴辞好脸色。
裴辞淡笑:“陈年的雪水许是变了味,等今年落了新雪,再与你尝尝。”
茶也喝了,牧野再没有耐心同他迂回,继续问:“南方的情况怎么样了,朝中能分出多少兵力给燕北?”
裴辞道:“待朝中局势稳定了,我和你一起回去救燕北。”
牧野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怎么也没想到朝廷竟然不打算出兵,她一时气急,把手中的茶盏捏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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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辞蹙起眉,抓起她手腕,仔细检查她的手,一片片拿嵌在她手心里的瓷片,直到确认没有被瓷片划伤才放下心。
“你这性子,急起来总是伤着自己。”
牧野转了转腕子,从他手里挣脱,冷脸道:“对付陆酩对你们来说就那么重要?”
裴辞反问:“你不是也想要他死吗,怎么现在是舍不得了?”
“这明明是两件事!”牧野恼起来。
裴辞将她脸上的恼意看在眼里,半晌,开腔道:“对我来说便是一件事。”
忽然,院子外飞来一只苍鹰,盘旋了两圈后,朝亭子里飞来,落在了裴辞身后的阑干之上。
裴辞取下鹰爪上的信,展开略读,随即扔进了煮茶的炉中,火星三两溅出。
牧野见他烧信的动作,不知为何,感到一阵悲哀。
过去他们是那么的信任彼此,不曾有丝毫隐瞒,不曾想竟有一天会生分成了这样。
牧野轻嘲道:“先生如今倒是什么事都要瞒着我了。”
裴辞听她讽刺,反而笑了笑:“小野,是你没有问我,怎么怪起我来了。”
牧野问他:“那信上写了什么?”
裴辞不紧不慢道:“信上写,太子回朝,黎贵妃以慢性毒谋害皇上的事发,牵连太子,太子暂囚于东宫,以谋反被问罪。”
闻言,牧野轻扯唇角:“争储之事你们倒是安排的紧锣密鼓,太子刚回京,栽赃陷害就准备好了。”
若是朝中对燕北的处理有这样的速度,此时大军应已到燕北了。
裴辞:“黎贵妃进宫五年,从公主伴读到被承帝看上,从美人一路升到贵妃,这期间,承帝已经吃了五年的毒药了,若是栽赃陷害,怎么可能将手伸得那么远。”
“你说我铁石心肠,陆酩为了早坐上那个位置,能弑父夺位,他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呢。”
陆酩做出这样的事情,牧野不觉惊讶,面无表情道:“皇家哪里有什么骨肉亲情可言。”
裴辞深深地看着她:“小野,你现在开始帮他说话了。”
“我没有。”牧野否认。
她知道在裴辞这里不可能得到帮助了,站起身要走。
裴辞却以为她是被他说中了心事,恼羞成怒。
“你要去找陆酩?你觉得他现在会帮你吗?还是又想被他囚禁起来?”
牧野的脚步顿了顿,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你都知道?”
裴辞:“你会怪我没有去救你吗?”
他以为让她长些教训是好事。
“不会。”牧野已经看淡了,只觉得心底发凉,“先生有先生的大业要成。”
裴辞却皱起了眉,宁愿她生气,朝他使性子发脾气,也不是像现在这样平淡的反应。
“小野……”他无奈,“你不用这样刺我。”
“先生不要再叫我小野,我与先生非亲非故,往后便各走各的路。”说完,牧野掀起衣摆,撕扯下一块碎布,裂帛的声音清脆而决绝。
裴辞的脸色变得极为难堪。
“你不觉得对我很不公平?”
“陆酩那样伤你害你,你还愿意为他说话,我不过是想护住你,你就要和我割袍断义。”
牧野沉默以对。
许久。
裴辞发出一声轻叹,手里多出了一枚碧玉虎符。
“这是可以调遣十万皇城军的兵符,你拿去吧。”
牧野一怔,没想到裴辞对她竟然让了步。
她大步走过去,从他手里抢过虎符。
就在这时,牧野忽然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她警觉地屏住呼吸,却已经晚了,眼前开始变得模糊。
她睁大眼睛,抬手攥住裴辞的衣摆,很快她的手越来越没力气,倒进了他的怀里。
裴辞轻抚她的额头,修长手指插进她的乌发,喃喃道:“今日便在这里歇下吧,明日就会有结果了。”
裴辞揽过牧野的腰,手臂收紧,环了一圈,比上一次见她时,要更瘦了。
黑蛇从他的衣领里探出头来,钻到牧野的脖子上,吐出的信子在她雪白的肌肤上舔了舔,尖齿对准青紫的血管就要咬下去。
裴辞捏住小黑蛇的的尾巴扯起来,“急什么,还没轮到你。”
裴辞将牧野抱回房,替她褪去外衣和鞋袜。
忽然一阵叮当响,裴辞垂首,看见了牧野的脚腕上圈着的金环。
裴辞的眸色沉了下来,握着她的脚踝,将金环一同包裹进掌心,用力一锢,好像要将金环连同她的踝骨一起碾碎。
裴辞在最后一瞬收了力,手背青筋抽搐,缓缓松开了手。
裴辞走后,牧野眼睫颤了颤,睁开眼。
她的掌心里藏着一块瓷片,割碎了肉,凭着那一股痛意,让她勉强清醒。
但裴辞的迷药药性并非一点痛楚就能对抗的,牧野的眼皮沉重,意识在模糊和清醒间游走,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艰难地撑起身,榻上印出她血红掌印。
牧野离开裴辞的府中时,天色已经黑了。
她跳上院墙,隐匿在黑暗中,只见路上不断有皇城军策马而过,马蹄振得大地在颤动。
牧野顺着皇城军的方向看去,只见皇宫里火光冲天,将黑沉沉的夜都映亮了。
牧野皱了皱眉,心知宫里一定发生了大事,她没有犹豫,径直往皇宫去。
牧野翻上宫墙,看见宫里兵刃相接,御林军和一支不知名的银甲军打了起来。
牧野一看便知,这一支银甲军训练有素,各个武功高强,并非普通的军队,就连最为精锐的御林军也显出了弱势。
宫外皇城军集结,陆续往宫里支援,最终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巍峨的太极殿外,血溅在龙汉白玉石阶上,血河像瀑布往下流,将精雕细琢的御龙染红。
牧野仰起头,越过宫墙,望向遥远的北方。
燕北太远,她看不见,不知那里的情景,比皇宫里有好多少。
只有一轮圆月清泠泠地挂着。
她讽刺地笑了笑。
牧野从一旁死去的尸体上拿起弓,拉满,她将箭对准了太极殿。
箭矢在暗夜里发出银光。
忽然,仿佛感觉到了什么,陆酩抬起眼,于乱军之中,和她对上了目光。
第 66 章
四目相对之间, 一切的纷乱仿佛在瞬间静止。
御林军将士的血溅在了陆酩的眼角,他的眼不眨一下,面色平静无澜, 从容地望着牧野。
牧野如星如炬的眸子仿佛要将这黑沉沉的夜给烧干净了。
她不带任何犹豫的,放了箭。
利箭嗖得一声, 划破空气, 朝太极殿射去,刺穿了二皇子陆晏的喉咙。
暗箭来得太过突然,陆晏瞪大了眼睛, 尚未明白发生了什么, 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只有类似动物的悲鸣,汩汩鲜血从口中和脖子上的洞里冒出。
裴辞站在陆晏身后,顺着箭的方向看去。
牧野从箭囊里抽出箭, 上弦, 朝裴辞放箭, 射中了他的右肩。
裴辞身形晃动了一下,抬手捂住中箭的肩膀, 与牧野对视。
牧野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裴辞却觉得浑身浸在寒夜里。
这就是她的选择吗。
裴辞闻着空气里的血腥味, 扯起唇角。
他到底还是下了一局死棋。
牧野始终是那一个忠君报国的牧野, 身上没有一丝一毫属于牧乔的气息。
他将牧乔的记忆从她身上剥离, 让她不再记得陆酩, 却也剥离了她对他复杂的情感关系。
但裴辞不敢确信, 若眼前的人还是牧乔, 她会如何选择, 是始终如一地站在他这一边,还是背叛他, 走向陆酩。
就像牧野现在这样。
裴辞忽然觉得很疲惫。
他垂下眼,望着从袖中不断流出的血,缓缓松开了手中的剑-
二皇子被一支冷箭射死了,裴辞受伤,皇城军慌了阵脚。
而同时,太子失踪后最先倒戈向二皇子的御林军统帅谢治举起一面黑金大旗,御林军于瞬间将刀剑刺向了方才还在并肩作战的皇城军。
陆酩站在染血的白玉石阶上,脚下是堆积如山的皇城军尸体。
胜局好像已定了。
他傲然的立着。
牧野看得极为刺眼,她抽出第三支箭,将弓狠狠地拉满,指尖泛白,用力过度到微微颤抖。
陆酩将她的三支箭看在眼里,直到最后一支箭对准他时,漆黑一团的眸子就那么凝着她,不躲不闪,唯有左手微抬了一下。
牧野眼里的冰冷融了,这一支箭,饱含了她愤怒的情绪。
箭离弦——
叮得一声脆响,打碎了陆酩的金玉束发冠。
陆酩的乌发披散开来,不惊不怒,反而唇角勾起了笑意,绝美的容貌更显出妖异之色。
牧野成心折辱陆酩,却没有如她所愿看到他的狼狈,牧野失望地扔了手里的弓。
藏在暗处的影军连弩手也随之放下了连弩。
牧野不知道,在她的箭对准陆酩的时候,无数的连弩已经对准了她。
若不是太子殿下的手势让他们不准妄动,牧野大概会被万箭穿心。
角楼之上的影军面面相觑。
唯有沈凌抬手捏了捏眉心。
在御林军和影军的夹击下,皇城军很快皆被伏诛。
牧野坐在琉璃瓦铺成的大殿顶上,静静看着底下的戏开始收场。
陆酩走到陆晏的尸体旁,陆晏还死死睁着眼睛,不曾瞑目。
陆酩抬起手中的剑,砍下他的头颅提起:“二皇子今夜携皇城军闯入宫中,意图谋逆,已被伏诛。”
陆酩捧着二皇子的人头,走进了承帝的寝宫。
随着他的进入,大殿的门紧闭上。
承帝无力地靠在龙椅里,颓丧而虚弱,当他看见陆酩手中的人头,一双苍老的眼睛狠狠瞪着,发出急促的喘息声。
“你、你好——”
陆酩垂眸,看见了桌案上那一张降书,割让燕北三州。
他轻呵一声,低低凉凉道:“儿臣正欲死战,父皇何故先降?”
承帝喷出一口血,粘稠的血模糊了降书上的字迹。
……
陆酩从大殿里出来,四周鸦雀无声,他沉声而有力道:“皇上驾崩——”
除了牧野,偌大的皇宫里,反对陆酩的人全都死了,所有活着人,皆朝他跪拜了下去。
陆酩谁也没有看,仰起头,望向高悬夜空的那一轮圆月。
寒风起。
有些冷了,也有些寂寥。
陆酩收回目光,转向了那高高的殿顶,坐着一个人影。
牧野蜷了蜷手,只希望她这一晚上的选择没有错。
在裴辞和陆酩之间,她终究还是站在了陆酩那一边-
翌日。
陆酩在承帝的灵位前完成了即位仪式,正式的登极大典定在了十日之后。
奉镛城一片哗然,满城风雨,都在议论昨夜的宫变,谁都没想到,一向安分守己的二皇子竟然包藏祸心,谋害先帝,所幸太子殿下及时赶到,将反贼诛杀,替先帝报了仇。
牧野在馄饨摊里要了一碗馄饨,听完了众人议论和唏嘘。
成王败寇。
历史一直是胜利者书写的,至于真相如何,并不重要。
陆酩知道她在哪里,却并不像之前那样,将她困住囚住。
甚至连沈仃也没有跟在她身边监视了。
牧野不会天真的以为陆酩是把她忘了。
陆酩是在等她主动去找他。
现在她才是有求于他的那一个。
牧野吃完了馄饨,动身去了郑国公府。
郑国公一见她,老人家的眼睛立刻就红了,强忍着泪水,和她大倒苦水,破口大骂已经死透了的二皇子。
骂二皇子狼心狗肺,大逆不道,应当天诛地灭。
牧野沉默不语,觉得骂二皇子的那些词用在陆酩身上倒是更合适的。
她没有告诉郑国公昨夜的真相,这件事情,应当烂在肚子里,说出去对谁都没有好处,反而会连累旁人。
骂完了二皇子,郑国公又感恩起太子殿下的杀伐果决,雷厉风行,拨乱反正。
现在已经不能再称陆酩为太子了,郑国公说到一半想起来,改口尊他为圣上。
牧野听着郑国公一口一个圣上,才终于有了实感。
陆酩他已经坐在了那金碧辉煌的、威严的龙椅上。
她从此以后只能心甘情愿地对他俯首称臣,不能违背牧家世代忠君的祖训。
牧野永远也不能再杀他了。
她的心脏发沉,第一次感到了恐惧-
陆酩当上皇帝以后,下的第一道圣旨就让众人出乎意料。
圣旨送到了郑国公府上,陆酩的新任内监总管祁茫亲自送旨,命牧野出仕,任天下兵马大元帅。
自古以来,天下兵马大元帅就是朝中最高的军职,但霁国建朝以来,大元帅的职位便一直空置着。
太祖皇帝征战四方,手下有才干的武将辈出,太祖帝将天下兵马大元帅一职空置,是因为选不出谁来当,谁当好像都可以,谁当都有人不服,索性便不立这一军职,谁也不得罪。
到了承帝时期,老一辈的武将年老的年老,战死的战死,被杀的被杀,唯有牧野在年轻的少将里出类拔萃,但承帝忌惮牧野,如此军机要职,更不可能交给一个外姓臣子。
而皇子、亲王之中多不成器,直接任命大元帅,又恐难以服众,故也一直空置了。
牧野辞官回乡已经三年有余,若不是战事起得急,众人怕是不会想起她来。
但他们没有想到,新皇刚刚继位,就给了牧野如此重大的军职。
牧野也没想到,她跪在地上,双手接过明黄的圣旨,愣神了许久。
原以为陆酩要等到她去求他,高高在上地再羞辱她一番才有可能给她兵马,让她去救燕北,却没想到他竟然主动将兵权送到了她的手里。
牧野还没回过味来,不明白陆酩此举何意,郑国公却喜极了,抓住她的手,连连道:“好啊,好啊,圣上慧眼识珠,终于不再埋没了你。”
和官职一起下来的,还有牧野在京中的府邸,竟然是陆酩当太子时在宫外置办的宅院。
牧野得到如此待遇,朝中大臣嗅到了风向,知道她这是要得圣宠,鸡犬升天了啊。
唯独牧野笑不出来。
她没有忘记自己曾经在陆酩的别院里受囚的日子。
如今纵使她万般不想,也要亲自走进陆酩为她准备好的牢笼。
牧野告别郑国公,回了陆酩赐下的将军府。
就连府里的下人侍女,陆酩也替她配上了。
虽然伺候的人不多,但一看就是伶俐的,牧野在其中还见到了熟悉的面孔。
绿箩朝她行礼。
牧野别过眼,心里仿佛压了一块沉重的石头。
牧野没有睡在府中正院。
正院的卧房和书房里,还放着陆酩的许多东西。
牧野想让人搬走,或者送回宫,但陆酩没有开口,谁也不敢动他的物件。
绿箩请她明日早朝后可以问一问皇上的意思,他们做下人的才好办事。
牧野已做好打算,除了燕北的事,一件闲话也不跟陆酩多说,索性眼不见为净,住在了东屋。
夜里。
牧野难眠,闭着眼,忽然有一个念头钻进她的脑子里。
她在想,陆酩今夜会不会来。
就像在泯城的那个夜里,他突然出现,为她换了一次药。
“……”
牧野摇摇头。
他要是来了,也是吵架。
就这么想着想着,牧野睡着了,一夜无事发生。
绿箩奉上清茶。
牧野喝了一口,抿到嘴唇有一股湿润的铁锈味,她抬起手,看见指尖上沾着淡淡血迹。
牧野以为是夜里太干了,导致嘴唇裂开,又喝了一大口茶-
第二日还未到上朝的时辰,将军府就已是门庭若市,停满了达官贵人的马车。
牧野体验过官场上的冷和暖,早已经习惯了和同僚们逢场作戏,进宫前,她扯出笑容,受着一位接一位大臣前来的贺喜与恭维。
森严的太极殿内,陆酩身着明黄十二章纹衮服,龙冠垂下的珠帘遮住了他的眼睛,只露出坚毅如刀削般的下巴,将他俊朗的面庞衬得愈发冷了,遥遥不可近瞻。
大殿之下,臣子们低着头,莫敢直视。
唯有牧野不肯低头,直直地盯着他。
陆酩的目光亦落在她的身上。
牧野穿一袭绯色官袍,袍上绣着的狮纹张狂恣意,玉冠束发,好一位意气风发的少年大将军。
陆酩上朝的第一天,南方传来的凶报。
南陵王在洇城打了败仗,以夏国为首的七个诸侯国联合起来,对大霁宣战,南方战乱四起,各州郡无力招架,接连向朝廷求援。
但凡有些远见的臣子都能看出来,霁朝当真是在生死存亡之际,就连奉镛城内的百姓也是人心惶惶,纷纷变卖家产,预备随时的动乱,城中的米价也是一日高过一日。
牧野这三年深居牧府,不知道承帝在位时,大力削减军中支出,遣散军队,加之懈怠练兵,当年的百万兵马,如今只剩下五十万懒兵怠将,朝中真正能出战的,只有郑国公手里不曾停止操练的二十万精兵。
陆酩令十六皇子陆昭为主将,郑国公监军,领二十万精兵前往南方平叛。
陆昭曾跟着陆酩直取夏国都城,若不是陆酩在偷袭洇城的路上遭到二皇子陷害,南方的战乱应当早就平息了才是,哪里会到现在这样难以收拾的局面。
陆昭经历过战事,见识了战场上的尸山血海,好像一夜间从那个不经事的纨绔变得成熟起来,能够担当起包围家国的责任。
郑国公老泪纵横,颤颤巍巍跪在地上:“老臣定不辱使命!”
牧野望着郑国公干枯瘦薄的后背,握紧拳,一言不发。
她很清楚,南北战事都极为焦灼,以目前朝中的兵力,顾得了一头,顾不了另一头。
朝堂之上,陆酩绝口不提燕北,就算是有人提起,也被他岔开。
议政时,陆酩一句也没问过牧野,也不看她,好像故意在冷着她。
大臣们也不解圣意,却识趣不敢再提。
该议的事都议完了。
“退朝。”陆酩淡淡道。
众人跪拜退下。
牧野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盯着陆酩。
终于,陆酩抬眸睨她一眼,缓缓开口:“牧野,你留下。”
第 67 章
安静的大殿里, 连脚步声也是那么得微弱,那么得静默。
唯有大臣们脚步里的略微迟滞暴露了他们对于大殿内的好奇,也打消了他们对于圣意的疑虑。
大臣们一个个都心道, 牧野来自燕北,最为熟悉燕北的情况, 皇上在早朝却时没有询问她的意思, 原来是要留她私下商议。
陆酩登基后的第一日早朝极为重要。
陆酩将哪些大臣单独留下,则代表了他的态度,偏向谁, 信任谁。
过去的太子党纷纷官复原职, 但也都没有得到如此殊荣,在皇上早朝的第一日被留下,单独议事。
众大臣们朝牧野投去了艳羡的目光,心思活动起来。
有的在想是不是该与牧野多走动走动了。
有的在想家中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礼能送出去, 不知道牧将军喜好是什么。
有的甚至开始盘算家里有哪个女儿到了待嫁之年……
待到大臣们尽数离开, 陆酩又抬了抬食指, 屏退左右,侍卫和内监皆退了出去。
太极殿内更空旷了, 仿佛在一瞬间冷清下来, 只剩下牧野和陆酩两人。
他们谁也没有开口。
殿内静得似乎能够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缠绕胶着在了一起。
最后是牧野先失了耐心, 开口问道:“皇上打算如何应对燕北的战事?”
陆酩的心情似乎不错, 勾起唇角, 悠悠道:“怎么不叫我名字了。”
牧野一愣, 忽然意识到, 陆酩跟她说话,平常时候的自称一直用的是“我”, 当太子时,只有惹恼到他了,自称就用回了“孤”。
等他当皇上了,自称本该用“朕”,方才早朝时,陆酩对其他臣子便都是如此自称的,可现在只有他们两个时,陆酩对她却还用的“我”。
牧野不想揣测他在自称上的变化是什么意思,只当他是忘了。
她低下头:“臣不敢。”
陆酩不喜欢她这般装作诚惶诚恐的态度,微蹙了蹙眉,语气淡了下来:“你现在怕朕了。”
他的声线不仅淡,而且好威严。
牧野沉默以对。
陆酩凝视她,半晌,讽刺地扯起唇角。
他坐的这个位置,可真是高处不胜寒啊,连牧野也不像从前那般对他放肆了。
陆酩不再想,他以后多的是机会,让牧野对他放松戒备,转了话锋问道:“燕北这场仗,给你多少兵马,能有十成的把握打赢?”
牧野没有任何犹豫地回道:“五万。”
“给我五万,我能拿回燕北。”
牧野早就算过了,有多少兵,这场仗能拿下。
陆酩看见她抬起头来,一双清明的眼睛里闪着近乎疯狂的光亮。
唯有在议论战事时,牧野不再是他谦逊的臣子,方才的怕没了,只剩下一身的张狂和果敢。
陆酩:“朕给你十万玄甲军,再加一万影军。”
闻言,牧野一怔。
玄甲军是陆酩手里的亲军,在他当太子时的封地上驻扎,共二十万,之前在洇城损失了十万,如今剩下十万。
论理,只有被封王的皇子会有封地,外放就藩,而太子居东宫,是没有封地一说的。
但太祖皇帝过分疼爱他这个皇孙,陆酩三岁时便被封了王,七岁被立为太子时,太祖皇帝留下过遗言,不准收回陆酩的封地。
因此,陆酩成了自古以来第一位作主东宫,又有储君封地的太子。
陆酩即使政务再忙,每个月都要去一次封地,对玄甲兵的操练一日不曾懈怠。
玄甲兵中有五万铁骑,就是专门为了应对殷奴人而组建的。
牧野知道玄甲军的存在,但想到陆酩刚刚坐上皇位,二皇子虽伏诛,可其他王爷皇子的动作未见得会消停,他的这个位置还尚未坐稳,必定需要可调配的军队驻守奉镛。
所以牧野即使知道这一支军队的存在,也没想过陆酩会准许她用。
她更没有想到,曾经隶属于太祖皇帝的秘密军队,影军,竟然真的在陆酩的手里。
宫变那夜,牧野看见了那一支身穿银甲的军队,起初她以为那是陆酩的玄甲军,但她从郑国公口中曾得知,陆酩在封地的玄甲军早已被二皇子控制。
如今陆酩亲口说出,想必宫变时,受他调配的那支银甲军,便是影军了。
牧野很早以前,就听阿翁说起过,太祖帝亲自训练了一支影卫,太祖帝薨逝时,将影令传给了陆酩。
影卫各个武功高强,来无影去无踪,负责收集情报,处理见不得光的任务。
然而世人只知影卫,却不知道影卫背后,还有一支力量更强大的影军。
影军分散在大霁乃至外海各个角落。
牧野忽然心中燃起了热血,眼神炯炯发亮地望着陆酩。
有了这些兵马,燕北就有救了!
陆酩望着她的眼睛,将她眼里的热切看尽,随后,不紧不慢继续道:“但朕有一个条件。”
“立后大典将定在你出征归来的日子,朕要你代牧乔行册封皇后之礼。”
“……”
牧野的血凉了下来,脸色一沉:“牧乔早就皇上被休弃,皇上何意如此?”
陆酩:“未经过朕的准许,便没有休弃一说,牧乔以前是朕的太子妃,那么现在就仍是朕的皇后。”
牧野:“皇上若是想立牧乔为后,何不等到牧乔回来,让她自己行册立之礼?”
让她代牧乔行立后之礼,穿凤服戴凤冠,牧野只觉得是陆酩的另一种折辱她的方式。
陆酩凝着她,语气意味深长: “牧乔回不回来,结果都一样。”
“……”
牧野对上他的眸子,漆黑幽沉,好像一张无形而压迫的网,将她攫住。
“若是臣不答应,皇上这兵权便不给臣了?”她问。
陆酩:“是。”
牧野:“……”
牧野的双手在官袍里攥成了拳,指甲嵌入肉里。
许久。
她的脊骨终于是被折断了。
“好。”她说。
陆酩取出兵符,修长食指点了点:“上来拿。”
牧野一步步走上御阶,从他的手里拿过兵符。
她的指尖碰到陆酩的指腹,冰凉刺骨。
牧野讥讽道:“我以为你和他们不一样。”
装模作样了许久的君臣之礼,终于她不装了。
陆酩原来也是一样,将本该只为百姓谋利的皇权,用作凌驾和胁迫他人,为他谋取私利的手段。
“让你失望了?这可是你自己选的。”陆酩低低凉凉的轻呵,“没关系,你还会更失望。”
牧野很快明白了他这一句话的意思。
早朝结束,陆酩带她去了刑部天牢。
阴暗的天牢里,透着森森寒意,隔着官服,寒意浸透进她的皮肤,耳畔传来滴答滴答的水流声,好像落在了她紧绷的神经上,来回震荡。
天牢里过道狭窄,蜿蜒曲折,直到尽头,有一扇冰冷的铁门。
侍卫将铁门打开后便退至一旁。
陆酩走了进去。
铁门幽深得好像黑洞,牧野犹豫一瞬,跟在他的后面。
牧野一下看见了被囚在刑架上的裴辞。
裴辞穿着白色粗布囚衣,黑发披散,双手双脚打开,拇指一般粗的铜钉穿过他的掌心,踝骨,钉在他身后的刑架上。
血曾经从那四个窟窿里流出来,将地面湿了一片,汇聚成一片小泊,此时已经凝结,裂出一道道干涸的土地才会有的纹路。
四个窟窿的血亦已流干,皮肉将铜钉包裹进去。
裴辞垂着头,散乱的乌发将他的脸隐匿在暗处,只露出一截瘦削的下巴。
牧野为眼前的这一幕所震惊,失声道:“先生……”
听到她的声音,裴辞终于有了反应,缓慢而迟滞地将头埋得更低,整张脸藏进了暗处,他摊开的手掌微微蜷起,指腹苍白如纸,此时他最不想见的人便是牧野,不想被她看见他如此狼狈的一面。
拴在裴辞脖子上的锁链发出清脆的声响,好像拴住一头困兽。
在陆酩的耳朵里听起来却甚是愉悦。
两名侍卫替陆酩端来一把太师椅。
陆酩坐在椅子上,慵懒而散漫,看着裴辞,好像在欣赏一曲戏般余裕。
他把玩着手里的玉扳指,缓缓道:“你想让他活,还是死?”
牧野并不看他,目光始终直直地盯着刑架上的裴辞,眼眶竟红了起来。
她看见裴辞左肩上还插着那一直羽箭,她射的箭……
狱卒给他换上囚衣时,没有取出箭,只将箭柄折断了,血染红了他整个肩头,白色的囚衣,只有零星斑驳的几块显出它本来的白色,其余尽是血红。
陆酩见她许久未吭声,抬起眼,视线落在牧野的脸上。
陆酩很不喜她此时的表情,尤其眼底和眼尾的泛红更令他觉得刺眼。
好像她和裴辞是一对被他拆散的苦命鸳鸯。
陆酩忽然想,若是宫变那夜是他败了,他可能得到牧野这样的表情?
他的眸色沉了下来,唇角抿成一条线,没了刚才的好心情。
牧野虽然对裴辞在朝中的所作所为不认可,但如今看到他在天牢里受尽折磨,念起了过去的情谊。
她瞪着陆酩:“你想怎么样?”
牧野看裴辞时,眼睛里满是心疼和柔情,轮到看他时,倒像是在看仇人。
陆酩的心情更不悦了。
“小野……”裴辞的嗓音极为沙哑,好似野兽嘶鸣。
“别管我。”他艰难出声。
牧野的眼睛更红了,不敢在去看裴辞,只盯着陆酩不放。
陆酩靠进太师椅里,两条胳膊搭在扶手上,静静和她对视。
半晌。
他抬起右手,食指在薄唇上摩挲了两下,“上次被你咬的地方,半个月了还没有好。”
牧野没想到他竟会当着裴辞的面提起这一件事,又惊又恼地瞪他。
陆酩往太师椅里靠得更深,一字一顿道:“过来,再好好亲朕一次。”
牧野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以为她听错了。
背后传来锁链振动的声音,像是困兽被激怒了。
第 68 章
牧野站着不动。
陆酩并不急。
他的食指轻点了点太师椅的扶手, 在死寂的牢房里,发出沉闷的声响。
一旁始终静默垂眼的沈凌立刻会意,走到长桌前。
木质的长桌因常年摆在潮湿阴暗的环境里, 已经腐败发霉,桌上是令人汗毛倒竖的刑具。
陆酩命令道:“左眼。”
沈凌拿起桌上手指粗细的弯刀, 不及牧野反应, 弯刀扎进了裴辞的左眼。
牧野震惊,头皮发麻,想要阻止, 却被侍卫拦住。
眼前的一幕血腥而残忍, 牧野眼睫颤了颤,不敢回头去看裴辞,只听见血一滴一滴掉落在地上,那声音好像锯齿, 不断折磨着她的神经。
沈凌将剜下来的眼珠子放到托盘里, 用布擦拭去弯刀上的血。
陆酩凝着她, 唇角勾出残忍的弧度,“你还有一次机会。”
下一次, 就是裴辞的另一只眼睛。
牧野对上他的眸子, 如月色般清泠泠, 没有一丝情感, 她感觉浑身仿佛浸在了冰里。
伴随着血滴声, 她一步一步走向陆酩。
身后铁链声瑟瑟作响。
“小野!”
方才剜他眼睛的时候, 裴辞一声也没有吭, 连一个闷哼也没有, 现在却嘶吼起来。
“咳咳咳——”裴辞气急攻心,剧烈咳嗽起来, 他颓丧得挂在刑架上,艰难出声,“你走……”
陆酩蹙了蹙眉:“太吵了,把他舌头——”
牧野扑上去,整个人都在压在了陆酩的身上,用嘴唇堵住了他后面要说的话。
陆酩果然收了声,一动不动了。
……
短暂的静滞后,牧野的手撑在椅背,想要和他拉开距离,只有一双唇瓣贴在他干燥冰凉的薄唇上。
陆酩漆黑的眼睛冷静地凝视她,透露出的信息在说——
不够。
这样不能令他满意。
牧野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样。
他之前对她做过……
陆酩见她像是木头一样,没了耐心,向后退去。
牧野咬了咬牙,张开了嘴,伸出舌头,往他的唇齿间顶。
她用了蛮力,像当时陆酩对她用的力气那么大,但她没想到一下就顶开了,唇齿相依,她的嘴唇挤着陆酩的,牙龈被撞破了,一股血腥味在她和陆酩的口腔里蔓延。
陆酩的眸色沉了,大掌箍上她的腰,忽地收紧。
牧野撑在椅背上的手滑开,胳膊搭上了他的肩膀。
陆酩嘴唇的温度由凉变热,不再由她横冲直撞,胡乱的啃咬,抬起手按住她的后脑勺。
他将牧野压了回去,由被动接受她的亲吻变成了主动侵入,用力吮吸,将她口腔里每一滴血都吞下。
牧野发出一声呜咽,随即被他的气息裹挟,沉敛的檀木香钻进她的五脏六腑,她的眼前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白蒙蒙一片。
沈凌和侍卫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昏暗的牢房里,粘稠的水渍声既隐约又清晰。
裴辞的眼底猩红,手掌蜷缩起来,掌心上的两个窟窿裂开,血沿着铜钉流出。
绵长的吻结束。
牧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在了陆酩的腿上,她的手撑着陆酩的胸口,感受到他心脏跳动的速度,每一次都撞击在她的掌心里。
牧野即使没有回头看,也感知到了裴辞的目光死死钉在她的背上。
她从未觉得如此难堪。
“不要再折磨他了,给他一个痛快吧。”牧野低声求陆酩,嗓音里还携着方才交融之后的湿度。
牧野没有天真到以为陆酩会放过裴辞。
裴辞既落在了陆酩的手里,便只剩下了一条死路,是她亲自为他送上了这条路。
牧野早该意识到这一点的。
在她一箭射死二皇子时,就该想到的,可她非但没有替裴辞考虑,反而为了泄愤,又朝他补了一箭。
陆酩递给她一把匕首。
“你来动手。”
牧野接过匕首,手微微颤抖。
她来也好。
怎么样能让人死得最干净利落,她再清楚不过。
牧野一步一步走向裴辞。
裴辞听见她的脚步声,缓慢地抬起头来。
他额前的发丝被血沾湿,凝结,贴在侧脸,这些脏污却丝毫没有令他的容颜逊色,反而透出破碎的美感来,只是这美感亦令人毛骨悚然,尤其他的左眼成了一池深不见底的血色潭水。
裴辞睁着他的右眼,琥珀色的瞳仁映出牧野的样子。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唇上,被吻得鲜红的唇,沾着湿润水渍。
裴辞被钉在刑架上的右手蜷了蜷,多想伸手替她擦掉那恶心的水渍。
牧野望着他,脑海里闪过昔日他们在大漠朝夕相处的时光,一股深切的悲凉从心中涌起。
她嗫嚅两下,从嗓子眼里溢出一句:“先生……先生若有什么遗言,可与我说。”
裴辞艰难地扯起唇角,竟笑了起来。
“小野你不生我气了?”
牧野抿着唇不语。
裴辞徐徐地说:“看来是还在气,你的气性一向大。”
他说话时的神态和语气,不像是要临死的囚徒,而像过去一样,是她的挚友良师,他们同坐在他院中的竹林里,饮茶闲谈。
牧野鼻子里涌上酸意,差点握不住她手中的匕首。
说完这两句话,裴辞的呼吸喘了起来,似乎快要将他所剩不多的气力耗费完了。
“帮我带一句话给牧乔。”他极为缓慢的说,声音越来越低,低到牧野已经听不清了。
牧野走近他,将耳朵贴近他的嘴边。
裴辞带着血腥气的呼吸喷洒在她的侧脸,“可惜她那一坛女儿红,不知何时能喝上了……”
说话的时候,裴辞的囚衣里悄无声息地出一条黑蛇。
黑蛇看见面前的牧野,竖瞳越发明亮了,好像一轮金色的血月,像是盯住猎物一般盯住了牧野,它伸出蛇信子,发出微弱的嘶嘶声。
牧野尚未弄明白眼前的黑蛇是为何出现,黑蛇便振动它的蛇尾,跃到了她的肩上,以极快的速度滑进了她的衣领里,在脖颈间掠过。
冰凉滑腻的触感好像一只手指划过她的肌肤,黑蛇咬住她纤细雪白的脖颈。
一阵刺痛,牧野的匕首掉到了地上,发出清脆声响,她皱皱眉,低下头,扯着官服的衣领和袖袍,想要将那只黑蛇给抖出来。
陆酩凝着她,也看见了那一条忽闪而过的黑蛇,他的眸色倏地一紧,大步朝牧野走去。
牧野的双手在官服上摸索,方才在她身上游走的黑蛇像是突然消失了,如何也找不到它的踪迹。
陆酩已然走到她的跟前,握住她的手腕,拉到他的眼前,只见牧野的无名指上出现了一道隐约到几乎看不见的细细血线。
他手上的力道猛地收紧,几乎要把牧野的骨头捏碎。
牧野忍着没有哼声。
陆酩沉声道:“你先出去。”
牧野不知道陆酩突然是怎么了,但她清晰地看清了陆酩眼底可怖的杀意。
她不肯走,坚持道:“你答应让我来的。”
陆酩的眼底怒意更浓,冷冷道:“我改主意了。”
牧野想要捡起掉在地上的匕首,陆酩知道她想做什么,一脚踢开了匕首,匕首滑走,撞在桌角停下。
“来人!带出去!”陆酩扬声道。
牧野被侍卫带了下去,走到门边,她不甘地往里望去。
裴辞的身影已经看不见,被无尽的暗色吞没,唯有陆酩一袭明黄龙袍醒目-
地牢里只剩下陆酩和裴辞。
陆酩的脸色却极为难看,阴沉得不能再沉,漆黑一团的眸子好像藏着一把把利刃,恨不得将裴辞切碎了。
裴辞的头靠在刑架上,下巴仰起,喉结上下滚了滚,唇角的笑意突兀,仿佛他不是被折磨的那一个。
“你在鬼谷就学了这些下三滥的本事?”陆酩讽刺道,“解药交出来。”
裴辞笑了笑,嘴角干裂出血,好像裂口的妖,他道:“鬼师教的课,难道你忘了?阴阳蛇蛊的解法就只有一种。”
陆酩握住他肩膀上的那半截羽箭,往里扎得更深,又拧了两圈,发出血肉搅和的声音。
陆酩越是如此,裴辞的笑意便越深,浑然不顾箭窟窿里流出的血。
裴辞不紧不慢地提醒道:“我的血流干了,她也活不了了。”
阴阳蛇蛊分为阴蛇与阳蛇,阴蛇以女子的血为食,阳蛇以男子的血为食,一旦以血喂养,便只认其为主。
那一条黑蛇是以裴辞的血喂养的阳蛇,方才已经入了牧野的身体,蛊已落下。
此后牧野每隔一月必须要喝他的血,以压制阳蛇蛊,否则便会有锥心刺骨的疼痛和折磨,挨不过一日,蛇蛊就会钻透全身,令宿体七窍流血而亡。
终于,陆酩松开手,嫌恶地望着手上沾到的血,用帕子擦了又擦。
阴阳蛇蛊来自南疆,是南疆人用来操控从南疆沼泽外骗回的生人,当作他们的奴隶,以血令奴隶上瘾,即使再不情愿,瘾发作时,也要匍匐在他们脚边。
陆酩懂那上瘾的滋味是如何。
牢房外,牧野握起拳头,用力地敲着铁门,发出震耳欲聋的动静,急切而慌乱。
然而,很快沈凌上前,将她拖走,越离越远,闹腾的声音越来越小。
牢房里重新安静下来。
陆酩冷呵:“你也配让她如此。”
裴辞用仅剩的那一只琥珀眼静静看他,瞳孔澄澈,好像清明地预知了未来。
他道:“你日后又会好到哪里去?”
阳蛇喜热,盘踞在宿体的心脏处,守着心脏一滴血。
阳蛇宿体的心尖血,是克制阴蛇蛊的解药。
阴蛇喜寒,缠绕在宿体的脊骨上,守着督脉命门。
阴蛇宿体的脊骨髓,是克制阳蛇蛊的解药。
阴阳蛇蛊的解法只有一种,此消彼长,一命换一命罢了。
陆酩知道裴辞话里的意思。
他日后会为了求生,挖出牧野的心脏,喝她的心尖血。
陆酩不再和裴辞言语,转身走出牢房。
“给他治伤,让他活。”
陆酩给狱卒留下这一句话后,拂袖而去。
第 69 章
牧野守在天牢外, 望着陆酩走出来。
她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
“裴辞呢?”
陆酩面无表情。
“死了。”
一阵微风拂过,将牧野绯色的官袍掀起。
她怔怔立在原地,恍神了许久, 好像整个人都随着这一缕微风离开了,一直向北。
微风卷着她, 将她带到了裴辞的小院里。
君子竹长势挺拔, 竹叶翠绿。
那一坛被她从树下挖出来的女儿红,摆在石桌上,深褐色的坛子上还沾着新鲜湿润的泥土。
牧野嘴里叼着一根草, 翘着二郎腿, 胳膊肘撑在石桌上,肘间忽然一滑,打乱了裴辞和她对弈下到一半的棋局。
裴辞从他的书房走出来,含着笑意地数落她。
可很快, 这一缕风便散了, 风这样的存在, 化为无形便是它的命运。
过去的一切轻易就烟消云散了。
陆酩的脸色阴沉,凝视着牧野, 她睁着眼睛, 明明望着的是他, 但陆酩清楚, 她已经看不见他了。
忽然, 从牧野的眼里掉下一颗泪来。
晶莹剔透的泪滴, 掉得那么干脆, 那么利落, 啪嗒砸在地上,溅出四射的光芒。
陆酩从来没有看过牧野哭。
当她是牧乔的时候, 没有哭过,就连要走,也是走得决绝,不曾掉一滴泪。
当她是牧野的时候,被他欺辱囚困,再难的境遇里也不曾向他屈服,坚韧得好像谁也不能将她折断,不能看到她示弱的一面。
现在他说裴辞死了,她哭了。
陆酩掐住了牧野的脖子,将她按住。
牧野被迫仰起头,阳光映在她的脸上,令她眼尾的泛红更加清晰。
陆酩咬牙,恨道:“你竟敢为他哭。”
牧野的眼底不再有悲色,只静静和他对视。
她不想在陆酩面前表现出她的伤心,她和裴辞十年的感情,和陆酩没有关系。
“皇上在恼什么?”她语气平静地问,“你不是已经得到所有想要的了吗?”
陆酩将她脸上情绪的变化看在眼里。
对着裴辞时,她那么温柔,那么鲜活。
对着他时,就像是跟裴辞一起死了一样。
陆酩掐住她脖子,那么纤细,那么不堪一握,他可真想掐死她。
他的手渐渐收紧。
牧野感受到她的呼吸逐渐困难,她张开嘴,目光却依然是冷的。
冷冷地看着他。
陆酩的心口涌上一股腥甜。
终于,他松开手,将牧野推开,转过身背对牧野,闷咳一声。
沈凌隐在暗处,看见了陆酩唇角溢出的黑血,但很快被陆酩拭去。
他敛下眸子,有些失望。
方才情景,他真的希望主子就那么把牧野掐死。
若是牧野死了,主子身上的阴蛇蛊自然也就能解了。
沈凌握了握拳头,目光凝着牧野的背影……-
陆酩回宫后,第一时间召了太医,来的太医是顾晚。
那日顾晚和牧野分别,留在镇上一户人家暂居,不久,陆酩的手下就找到了她,将她和顾樱带回了奉镛。
顾晚成了太医院里第一位女医。
一时间,太医院和宫里的流言四起,都暗自猜度起来,一场美救英雄的戏码逐渐流传开。
众人都知道,皇上不久前曾经遭二皇子暗杀,在洇城九死一生,而顾晚就是在那时,将皇上救下,因而受到了皇上的青睐。
顾晚初到太医院,太医们皆把她当未来的要进后宫的妃嫔看待,这些比顾晚年长好几辈的老太医,对顾晚尊着敬着,什么活儿也不敢交给她做。
只有陆酩宣太医时,顾晚才有活儿做。
而就是这样的活儿,在老太医们的眼里,也带上了几分不可言说的意味。
顾晚知道她如何解释也没有用,也故意没有去解释。
若是旁人以为她和陆酩有关系,那她在宫里,就多了一个最有用的庇佑,这样日后她以女医的身份进出后宫,调查父亲的死因,也就方便得多。
顾晚的父亲曾经也是太医院的太医,只是两年前,不知因何缘故,他突然暴毙宫中。
顾晚就连父亲的尸首也没有见到,只有一位小太监捎来了一句话,仅道顾大人死了。
小太监的态度冷漠,即使她跪下来求他,太监也没有多说一个字。
顾晚的母亲刚生下顾樱,身上尚未恢复,闻此噩耗,竟跟着父亲一起去了。
顾晚不服,穿着素服在宫门前跪着闹着,没跪了两日,家中便遭了盗,夜里更是遇到了歹人,想要暗杀她们姐妹。
若不是顾晚机敏,带着顾樱逃了,恐怕两年前她们就和爹娘一起死了。
奉镛城内待不下去了,顾晚没有办法,只能带着顾樱流落在外。
顾晚站在大殿之外,望向巍峨的大殿,红砖金瓦,她深吸一口气。
如今,她回来了。
父亲死亡的真相,她要亲自调查出来,找到凶手,替父亲报仇。
顾晚进殿,为陆酩看诊。
“皇上中了阴蛇蛊,导致伤势难愈,此时又气急攻心,如此下去,即使用再多的药也难以康复。”
陆酩靠在龙椅上,抬手拧了拧眉,不耐烦道:“朕召你来,不是让你说这些的。”
说完,他拢起拳头,凑到唇边,又闷闷咳嗽了一声。
顾晚现在没有以前那样怕陆酩了,因着陆酩身上中的阴蛇蛊,整个太医院里,也只有她了解,有办法压制。
顾晚的母亲是南疆人,家中有一本古籍,用的南疆文字写成,母亲教过她识南疆字,她从古籍里得知了阴阳蛇蛊。
顾晚直言道:“若是皇上想好得快些,不如多喝一些蛇主的血,一升血下去,伤自然就好了。”
中了阴阳蛇蛊的人,若是蛇主的血没有喝够,身体机能会有明显下降。
尤其陆酩此前腹部受过两次伤,一次是被暗杀他的死士所伤,一次是被牧野在船上所伤。
而阴蛇寄生在体内,本就会产生毒素,导致伤口溃烂,自然是每况愈下。
顾晚不知道是谁给陆酩下的蛊,也不知道蛇主是何人,但距离陆酩中蛊已经过去月余,想必蛇主一定在他的手里,让陆酩能够喝到血,否则他不会还活到现在。
而以陆酩的本事,顾晚也不相信他是被牵制的一方,蛇主的日子必定不好过,可既然他已经控制了蛇主,取一升血来,应当轻而易举。
不过一升血,并要不了命,再开些补血的药材,很快就能养回来了。
顾晚不明白为何他宁愿伤口恢复得那么慢,也不愿意用更有效的办法。
陆酩并未接顾晚的话,他沉沉呼出一口气,忍住了咳嗽。
他忽然心想,还补什么血,干脆让牧野气死算了。
顾晚替他号完脉,开了药,收拾药箱,要走时,陆酩冷不丁出声道:“出去以后,让沈凌带你去一趟天牢。”
顾晚一愣,不解其意。
陆酩淡淡道:“牧野身上也中了蛇蛊,蛇主在牢里关着,你去取血。”
闻言,顾晚的脸上露出惊讶之色。
陆酩继续说:“她过两日就要出征,想办法看看能不能将血制成丸剂,让她带去,但不要告诉她吃的是什么。”
他顿了顿:“最好多备些,省得她万一受伤没血用。”
“至于取多少血,你看着办,别把人弄死了就行。”陆酩说这一句话时,语气里的温度比方才要冷了许多。
顾晚听完,微蹙眉,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问出了口:“牧将军的蛇蛊,和皇上的可是一对?”
陆酩沉默不语,半晌,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见顾晚知道的都差不多了,陆酩索性一起告诉了她。
他轻扯唇角,漫不经心地说:“朕身上的蛇蛊要靠她养着。”
顾晚大为震惊,一时忘了反应,呆了许久才回过神来,眼睫颤了颤,不敢再往细去想其中弯绕的原委。
但她记下了另一件事。
陆酩虽然只同她交代了要为牧野制解药,但他的药,也该一同制备。
顾晚临走时,陆酩又补了一句:“牧野出征,你跟着她,交给你做的事情,做好了。”
顾晚的脚步一顿,低下头,规规矩矩地应了一声。
这几日她未给牧野施针,头疾治疗的进度慢了下来。
离开皇宫后,顾晚在天牢里见到了裴辞,他身上的血窟窿让她这种见过许多伤患的大夫都有些难以目视。
以裴辞现在的伤势,别说是陆酩让她来取血了,光留着一口气已经是难事。
顾晚无奈,挽起衣袖,打开药箱,替裴辞处理伤势,顺便取了从伤口中流出的血。
裴辞的伤势过重,他整个人已经陷入昏迷,发起高烧,额角渗出密密的汗。
顾晚用汗巾替他擦汗,免得进了风寒,伸手撩开他额前的碎发,露出一张清俊的脸。
顾晚看得愣了一瞬。
仿佛感知到有人在触碰他,裴辞喃喃出声:“小野……”
顾晚回过神,听出了他唤的是谁,忙垂下眼,当作什么也没有听见-
顾晚忙完一切,回到家中,已经是黄昏了,天色被染成橙黄色。
顾樱坐在院外的石凳子里,晃着细细的两条腿,刘妈妈在一旁喂她饭。
刘妈妈以前就是在顾府里伺候的,后来遭逢变故,府里的下人们也都四散了。
只有刘妈妈每隔一段时日就要回来看一看,怕有地痞流氓或者乞丐把府里给弄毁了。
如今顾晚带着妹妹回来,刘妈妈喜得情不自禁,辞掉了现在的活计,继续照顾她们。
小家伙吃得不乖,一口饭要嚼个七八十下,故意吃得慢腾腾。
她东张西望,直到看见顾晚回来,眼睛一亮:“阿姐!你今天回来好晚,我说要等你,刘妈妈还不让。”
刘妈妈伸出手指在她的小脑袋点了一下:“小没良心,我还不是怕你这小肚子饿坏了。”
顾晚走到顾樱身边,揉了揉她的头发,笑着解释说:“今日有事耽误了,以后要是晚了,也不用等我。”
用过晚饭,顾晚去了她的药庐,用裴辞的血研制药丸,几次都没有制成。
顾晚面露愁容,看来唯一的办法,只能每月送一次血,只是不知燕北的战事会耽搁多久,途中难免会生出变故。
思及变故……
顾晚忽然想起什么,忙走到书架旁,从中取出那一本古籍,快速翻阅,找到了其中一页关于阴阳蛇蛊的记载。
古籍上写,夏春之交乃阴阳蛇的发情期,蛇蛊宿体亦受影响,表现躁动不安,需以交合缓解。
顾晚的脸微红,阖上古籍,此事令她有些难以启齿,不知如何禀报。
她算了算,现在离五月还尚早,也许牧将军到时就凯旋归来了,等到了那时再说吧……
第 70 章
牧野出征的日子定在了三月初六。
出征前的两日, 牧野收到了牧青山写给她的家书。
去年冬天时,承帝围猎途中遭到行刺,牧野被冤枉入狱, 又被陆酩囚禁,好不容易逃跑后, 怕连累阿翁, 所以让阿翁离开燕北,躲到了别处避风头。
牧青山一直没有牧野的消息,这一避就是小半年过去, 直到听闻燕北起战事, 才离开隐居的山林,想要回燕北。
他前脚踏出山林,后脚陆酩的手下就到了。
原来陆酩早就知道牧青山避世在何处,派了人一直驻守在山下。
牧青山得知牧野现在被封了天大兵马大元帅, 不日就要征战燕北, 讨伐殷奴人, 借了纸笔,为牧野写了封信, 交给陆酩的手下, 便负手回了山中。
牧青山是个武人, 信里没有写一句牵挂, 只对牧野说, 要她承蒙圣恩, 让她要对得起皇上的赏识和信任, 让她勿忘牧氏祖训, 忠君报国,虽死犹生。
牧野让阿翁去避难时, 只说是因为她被冤枉入狱的事情,并未言及她和陆酩之间的恩怨。
她看到阿翁写的信,心情复杂,难以言喻。
牧野读完信,被郑国公拿去又看了一遍。
今日她在郑国公府上,喝出征酒。
郑国公出征南方的日子与牧野是同一天,钦天监算的好日子,称这一日出征,必能凯旋。
牧野不信这些,打算八月初五军队整装完毕,就立即出发。
郑国公对他这个老伙计写的家书颇为不满:“这老头儿,从年轻的时候就是这样,老了还是这样,说话做事一板一眼,就知道说教,重要的事一件不知道写。”
牧野笑笑:“能有什么重要的事啊。”
郑国公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咂了咂嘴。
“你这年轻小子,啥也不懂啊?”
郑国公打了一个酒嗝,酒气扑到了牧野的脸上。
他语重心长地说:“早之前我就想跟老牧提了,要不是看你那会儿到处征战,实在没个定,才没好说。现在你也快到弱冠之年了,房里该添一两个人了。寻常人家的少爷,早的十四五岁就娶妻了,你这都耽误多少年了。”
“你我都是刀山火海下来的人,我也不怕跟你忌讳,这万一你回不来了,总得给牧家留个后吧。”
郑国公是把牧野当成他的亲孙儿那般看待,掏心窝子跟她说了这番话。
牧野摩挲着桌上酒杯。
郑国公此番话自有他的道理,但牧野确实从来没有想过此事。
一是牧野知道她这条命是朝不保夕的,不知何时便死在了战场上。
若是娶妻生子,她对不起妻子,年纪轻轻就要替她守活寡,也对不起孩子,在他成长的过程里没有陪伴。
牧野就是这样苦过来的,既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她懂得其中酸楚,不愿意他人也经历这样的苦。
另外一方面,牧野对于感情这方面确实比较木讷,也不怎么好女色。
以前在军营里的时候,将士们各个如狼似虎,聊的事情除了打仗,就是女人。打赢了仗,就拿着到手的军饷,往花枝柳巷去了,转头就把军饷全数交给了女人们。
牧野从来不参与他们的讨论,也没往那花柳巷子里钻过。
只除了那一次……
牧野忽然想起,那一日她遭十六皇子陆昭的陷害,中了合欢散,虽然过程发生了什么她全然不记得了,但是一夜的欢海沉浮,在她脑中留下了印记。
牧野体会过后,心道难怪会让将士们流连忘返……
那一夜,牧野知道是柳茵茵帮了她。
这段时日发生了太多事情,分了她的心,此时听到郑国公提起娶妻生子,牧野惦记起了柳茵茵。
虽然柳茵茵是沦落的风尘女子,但哪个风尘女子在一开始入风尘时是自愿的呢。牧野虽没有问过,但已经对柳茵茵充满同情,也不忍去问。
她替柳茵茵赎了身,送她去了燕北,只是不知柳茵茵的近况如何,阿翁写的信里丝毫没有提及。
牧野决定回去写一封信问问阿翁。
若是阿翁不介意柳茵茵的过去,等她打仗回来,就成亲了吧。
既下了决定,牧野并不打算藏着掖着,告诉了郑国公:“实不相瞒,家中已有一位姑娘等着我回去相娶。”
闻言,郑国公来了兴致:“哦?是哪一家的小姐,人品样貌如何?”
牧野自然不会将柳茵茵的真实来历告诉郑国公,但笑不语。
郑国公以为她是提及钟情的姑娘害羞了,捋了捋胡子,哈哈笑道:“少年人脸皮薄,好好好,我不问就是了。”
他端起酒杯:“喝!”
牧野和郑国公又饮了一杯酒。
郑国公被辣得眯了眯眼睛,头一歪,缓了半晌,继续说:“明媒正娶咱们这时间是不允许了,但那事儿还是得办啊,走之前留个种,我也算是能跟你阿翁交代了。”
说着,郑国公像是早有准备,拍了拍手,门外走进来三位年轻女子,后头还跟了一个老妈子。
“这些都是我府上干净的丫头,做事都是极为细心机灵的,你挑一个带回去,若是都没有看着碍眼的,最好都带回去!三个肚子,总有一个争气的!”
“要是你不懂,再让赵妈妈教一教你。”难为郑国公一个大男人,倒是把这些事情都考虑的周全了。
牧野理解郑国公的良苦用心。
奉镛人被太平享乐的日子给养废了,不知道大厦将倾,就在一瞬一息之间。
他们要打的这一场仗,比以往任何一场仗都要凶险。那些披着温驯羊皮的诸侯国,如今一个个化作豺狼虎豹。
若败了,离国破就不远了。
而霁国的朝廷里,如今养得都是一群猪,一群吸血蚂蟥,能用的人寥寥可数,就连郑国公这样年近古稀的老将,也要再次入战场。
承帝执政的这些年,外戚专权,宦官干政,朝廷里乌烟瘴气。
直到陆酩弱冠后,逐渐接手了朝中政务,朝中气象才有了变化,但到底承帝还在世,他倚重的那些蛀虫,陆酩亦不好大刀阔斧地收拾。
陆酩只能一边制衡,一边削弱他们手里的权势。
蛀虫们大概也知晓,若是日后让陆酩坐上皇位,他们的下场必定会很惨,于是更是想方设法地对付陆酩,让二皇子之流上位。
二皇子在朝廷里把持朝纲期间,又将陆酩过往提拔的许多官员谋害了。
跟随陆酩的人,骨头都一个比一个硬,不肯向二皇子屈服,就算屈服者,也多存了异心,暗中助力陆酩。
而那些丢了性命的官员,多是出身寒门的子弟,没有家族荫蔽,但却因为来自寒门,所以更能体察百姓疾苦。
可惜还没等到他们在政治上发挥更多的作用,就不幸沦为了上位者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方才他们谈及国事的时候,郑国公酒意上头,甚至说出了一句极为大逆不道的话。
“若是承帝早些走就好啦,若是让太子早些坐上皇帝的位置,朝廷如今也不会走到这样腐木中空的局面。”
“皇太祖实在是有远见啊。”提及太祖皇帝时,郑国公的眼眶红了。
他与太祖皇帝相识于微时,从任人践踏的奴隶走到如今,其中经历过的种种,不是小辈所能理解。
太祖皇帝在考虑立储之时,曾把郑国公召进宫里,说他担心承帝做不好一个守成之君。
太祖皇帝虽然子孙众多,但皆不成器,唯一满意的,只有他的皇孙陆酩。
现在看来,的确如此。
酒桌上只有郑国公和牧野,牧野听罢,垂下眼,虽并未接话,心中却也认可了他。
陆酩接手朝政后,军中军饷便再无克扣的情况。
牧野并非不清楚。
只是等她真正和陆酩接触以后,结下了许多新仇旧怨,她数也数不清了。
思及此,牧野不愿再往下想,喝了一口酒。
烈酒入喉,将她对陆酩所起的复杂情绪,全都冲散了。
牧野带走了其中一个丫头,好让郑国公宽心。
郑国公说她眼力好,这一个是府里最乖顺老实的,以前是跟在老太太身边伺候的。
郑国公对这个丫头叮嘱道:“好好伺候将军,肚子争口气,就是立了大功了,国公府日后定不会亏待你。”
筵罢。
郑国公与牧野最后对饮一杯酒。
郑国公笑道:“今日尚不尽兴,来年我们再喝!”
……
牧野望着眼前头发花白的老人,饮尽杯中酒,保重的话都在不言中-
夜深了。
陆酩还在太极殿内批阅奏折,忽然,他不知想到什么,停下笔。
“几更了?”陆酩问。
“回皇上,二更了。”太监总管祁茫道。
陆酩:“叫沈凌进来。”
祁茫:“是。”
祁茫退出殿内,去请沈凌。
不多时,沈凌进殿。
陆酩问:“今日的陈报怎么还没有。”
沈凌道:“牧将军尚未归府,沈仃还在跟,故而耽搁了。”
闻言,陆酩皱起眉:“她去干什么了,这么晚不回府。”
沈凌解释:“后日军队便要出征,郑国公邀将军在府中喝出征酒,许是聊得起兴,所以晚了。”
沈凌已经习惯了主子对于监视牧野的事无巨细,幸好沈仃中途让影鸽送了信回来,不然主子问起,他都不知如何回答。
陆酩的眉心蹙得更深,他思索片刻,搁下笔,命道:“摆驾出宫。”
待陆酩骑马到郑国公府时,正好他们的宴会散了。
郑国公喝得颤颤巍巍,被牧野扶着走到门前。
郑国公推开她,挥挥手,让她回去。
“趁着这两个晚上,好好办事!来年啊,让老牧抱上大胖重孙。”
国公府的下人牵来牧野的马。
郑国公看见,笑道:“也别骑马了,天凉了,跟姑娘们一起坐马车。”
牧野无奈,只得先顺着他的意思。
陆酩没有再上前,只远远望见牧野上了马车,另有一位女子跟在她的身后,上了同一辆马车。
他拧了拧眉问:“那是怎么回事?”
沈凌把在附近蛰伏的沈仃找来,让沈仃自己说。
沈仃一五一十地回禀:“郑国公送了牧将军一位女子,让他出征前给牧家留个后。”
沈凌使的眼色都不及沈仃的嘴快。
果不其然,沈仃的话一落地,陆酩的脸立即沉了下来。
“等牧野到将军府了,立即召她进宫。”说完,陆酩扯住缰绳,策马往回去。
沈仃摸摸脑袋,悄悄跟沈凌咬耳朵:“主子怎么这么不解风情,有什么事不能明天再召牧将军,非得耽误人家春宵一刻。”
而且沈仃已经调查过了,郑国公送的这位丫头,确实是干干净净的,没存什么其他心思,他对自己的办事效率还挺满意的,可惜主子都没问。
沈凌看着沈仃一脸木讷,冷冷骂了一句:“蠢驴。”
沈仃被骂得很是无辜,开口正要理论,沈凌却已经不管他,跟在了陆酩后面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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