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8 章
牧乔没有再看石阶上的那三只雪人, 转身回了她自己的寝殿。
她命任何人不要来打扰。
牧乔睡了不知道多久,醒来时,浑身的骨肉好像枯萎了, 她睁开眼睛,迷茫地环顾四周。
许久。
她才缓过神来, 想起她现在身处何地。
牧乔拧了拧睡得发疼的额角, 步伐迟缓地走出寝殿。
此时天色昏沉。
雪依然在下,好像永远下不够似的。
她不清楚这是她睡着之前的同一天,还是这一天已经过去了。
太监宫女在殿外沉默地站立着, 一张张脸, 没有表情,没有区别。
牧乔抬起头,望着头顶的琉璃瓦,忽然发出恍然顿悟的一声轻“啊”。
怎么她一心想要脱离的地方, 现在她成了这个地方实际的控制者。
牧乔忽然想, 这算不算也是变相的一种囚困?
与陆酩对她的囚困不同, 这一次,是她自己主动走进来的。
难道陆酩处心积虑, 就是想让她明白这个道理?
他自己死了, 倒是轻松了。
牧乔想了一会儿, 垂下眸子, 转身重新回了寝殿, 继续睡下。
牧乔好像失去了所有的干劲。
她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睡觉, 饿的胃疼了, 才会吃一些食物。
牧乔也再不上朝了。
和朝堂之上那些蠢货、假面虚与委蛇, 让她觉得每一刻都是折磨。
过去她觉得朝堂、政事有意思,是因为她要和陆酩斗, 可现在她觉得周围的一切都了无生趣。
战事休止,朝堂稳定。
在乱世之时,陆酩能够以一己之力,团结和整合一切力量,应对外敌,处理内患。
但当霁国稳定之后,它就像是一台巨大的机器,可以自己运转。
但偶尔运转会出问题。
沈知薇带着一摊子无法决策的政事,进宫求见。
沈知薇如今已经进入内阁。
当然她进入内阁,并不只是依靠她自己的力量,要想破立,光靠内部的力量是无法实现的。
陆酩为她铺设了一段路,牧乔以牧野的身份,同样作为外部的力量,为她打破了最后的壁垒。
沈知薇成为第一位走进朝廷权力中心的女臣子。
她进宫求见的是少帝,但朝庭里的人都心知肚明,一个三岁的少帝,不过是牧乔操控皇权的傀儡。
牧乔已然入主皇宫,在朝中做主拍板的人是她。
然而,沈知薇却没有见到牧乔。
牧乔谁也不见,就连阿音,她也好几日不管了。
阿音虽然只有三岁,日常起居还要照顾,但却聪慧异常,察觉出娘亲的不寻常之处,懂事的没有打扰。
她走到思音殿堆积如山的奏折前,一本本打开,握住朱笔,动作笨拙地批阅。
沈知薇进到殿内时,见到的就是这一副场景。
阿音放下朱笔,看向她:“你有什么事?”她的声音软软糯糯。
沈知薇并不想和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少帝说她的问题,但还是将她遇到的问题里,最简单的一个讲出来以敷衍。
阿音听完,很快给了她的解决办法。
沈知薇望着眼前的少帝,穿着明黄冕服,脸上的婴儿肥还未消,两颊粉嫩,刚刚吃饱了饭,还挺着圆滚滚的小肚子,让她身前的龙纹都憨态可掬了起来。
她的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没想到阿音小小年纪,竟然对朝廷里的臣子都很了解,且真的能给出解决的办法,就连让谁来做都安排了。
阿音看过每一个臣子写的奏折,能够从奏折里看出他们的脾性。
阿音谁也没有告诉过。
她在宫里以宝音公主的身份入太子学堂的那段时间里,陆酩就已经让她看奏折了。
每一天他批完的奏折,都要让她看一遍,也不管她看不看得懂。
其实阿音比所有人认为她的聪明,还要更聪明。
后来,陆酩把所谓太子学堂,直接搬到了太极殿的里间。
陆酩在外面接受臣子觐见,决策政事,阿音就在里头听着。
现在阿音坐在了陆酩坐过的那一把龙椅上,她知道陆酩不在了,这些事轮到她做了。
她学着陆酩的样子。
“还有别的问题吗?”阿音脆生生地问。
沈知薇轻抿唇,继续说了几件事情。
阿音听完,皱了皱小小的眉头:“这些你都解决不了吗?如果你只有这点能力,怎么在内阁待下去。”
沈知薇怔住了,有一瞬间反应不过来,她是被一个三岁幼儿训斥了吗?
但因着阿音身上的明黄龙袍,沈知薇忙跪下请罪,并且陈述了她早想好的解决办法。
阿音听完,一本正经地点点头:“你其实已经有办法了,只是需要朕的一句话,你去做吧。”
沈知薇离开思音殿,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从此之后,她再也不敢把阿音当做一个受操控的傀儡少帝。
她在阿音的身上,看到了一个庞大的、智慧的、杀伐果决的影子,陆酩的影子。
阿音处理完这几日的奏折,小手上沾满了朱红色的墨迹。
绿萝端来水盆,替她净手。
阿音洗干净手,走出了大殿。
雪还在下。
阿音扑进雪地里,打起了滚,玩乐的时候,就像个纯粹天真的孩子。
绿萝怕她染上风寒,忙将小披风裹在她的身上。
阿音穿上披风,越过绿萝,看见了石阶上的三个雪人。
她盯着牧乔捏出的那一个披着黄色银杏叶的雪人,忽然陷入沉思。
“娘亲还没醒吗?”阿音问。
绿萝摇摇头,面露愁色。
阿音想了想,走进了牧乔的寝殿。
牧乔并未睡沉,听见阿音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缓缓睁开眼。
阿音扑进她的怀里,和她盖着同一张被衾。
阿音覆在牧乔的耳边,小声地说:“娘亲,我知道雪人没死。”
牧乔一愣,将阿音抱起,和她对视:“你说什么?”
阿音抿抿嘴:“我有一次偷听到他和沈凌讲话,说要去鬼谷……”-
鬼谷为了防止外人打扰,机关重重。
但牧乔没有耐心去解开重重机关,她有一支三十万人的军队,足以开山填海。
她迫切想要找到她想要的答案。
牧乔在这个破山谷里找了十日,用尽各种的办法,也没有找到鬼谷的入口。
谷外不太平,鸟兽忙着逃命,谷内的鬼师也稳不住了,找到了罪魁祸首。
鬼师对陆酩道:“你再不去见她,鬼谷百年积累就要被她毁于一旦。”
陆酩望着谷外飞出的惊鸟,眸色沉沉。
在牧乔炸了烧了山谷之前,鬼师派弟子接引她进入鬼谷。
牧乔在清净台见到了陆酩。
清净台正对鬼谷的无底深渊,今日起了大雾,好似被云海笼罩。
陆酩置身于台中,仿佛不是尘世的人。
牧乔走进清净台,她看见陆酩坐在一辆机关舆上,轻描淡写问:“残废了?”
陆酩看一眼他的双腿,不咸不淡道:“差不多。”
牧乔笑起来:“活该。”
陆酩并不回应她这一句,很快,他重新看向牧乔,问:“你的腿好了?”
他的观察仔细,注意到她的腿上没有佩戴义肢。
牧乔淡淡“嗯”了一声,没有说是裴辞给她治好的。
“我在这里你为什么不惊讶?”她反问。
陆酩:“我知道你来了。”
闻言,牧乔抿起唇:“宫里发生了什么你也都知道?”
“嗯。”陆酩的目光始终凝着她,发觉她好像并不欢喜,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确实够累人的,但牧乔已经得到了所有她想要的,不该高兴才是。
牧乔:“谁告诉你的?”
陆酩:“沈凌。”
牧乔皱起眉,颇为恼道:“我就知道是他!他装得真像!”
差点她就要被沈凌骗过去了,以为陆酩真的死了。
陆酩轻笑:“沈凌做事不会有纰漏。”
牧乔盯着他,一字一顿的质问:“为什么一直不出现?”
陆酩:“那不是你想要的吗。”
牧乔一向厌他,更从来不曾放心过他,只要他在,她就一直悬着心,忌惮他、戒备他,想着如何扳倒他、杀死他。
很快他就会如牧乔所愿,真的死了。
他出现与否,没有任何意义。
牧乔轻扯唇角,冷哼一声,语气里带着讽刺:“你以为我想要的。”
她自己都没有弄明白她想要什么。
陆酩的眉心微蹙,漆黑深邃的眸子透露出疑惑。
“那你想要什么?”
他以为他这般处心积虑,已经是为她做了最好的安排。
牧乔直直地盯着他。
陆酩瘦了许多,五官变得更加深邃立体,唇色苍白,却丝毫不掩他俊朗的面庞,反而让他身上清泠泠的气质变得更纯粹了,如月华般冷然,捉摸不定。
牧乔想了许久。
终于。
她缓缓开口:“要你。”
陆酩有一瞬间以为他听错了。
他的身体状况越来越不好了,竟然都出现幻听了。
但他却还是忍不住去回应。
“我快死了。”陆酩说。
他已经快死了,应当平静的离开,她若是想要再折磨他,他也没有力气挣扎得让她满意了。
牧乔:“有关系吗?你现在不是还活着。”
她不管陆酩什么时候死,她现在就想要他。
陆酩沉默地望着她,眸子逐渐幽沉,仿佛无垠的夜色,好像随时要将她攫取进去。
他们之间仿佛永远在争吵和撕扯,然后再欢好和纠缠,继续争吵和撕扯,再欢好和纠缠。
拥有一切的日子,让牧乔觉得寡淡,好像她虽然活着,但已经死了。
得到一切时,一切即是虚无。
唯有一样东西,永远炽热,在和陆酩的撕扯和纠缠里,她感受着蓬勃生机。
牧乔:“你的腿还能走吗?”
陆酩:“只能走一会儿。”
牧乔看着他,薄唇轻启,吐出一句:“过来抱我。”
陆酩缓缓站起身,迟疑一瞬,随即朝牧乔大步迈去。
他的双手搂上牧乔的腰,俯身吻上她的唇瓣,几乎生吞般,将她裹挟。
牧乔抬起手,勾上他的脖颈,咬住他的唇舌。
血味在口腔里蔓延,混合着彼此的气息。
清净台不再清净了,旁边静立的仙鹤倏地飞远。
她和陆酩在永远不曾平缓的撕裂里,感受着对方强烈而不容忽视的存在。
他们都沉溺其中,永远纠缠不清。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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