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1 章
床板上的血字, 写的是一味味的药名。
牧乔不懂医,看不明白,却记得其中几味药的排布, 与之前顾晚给她开的治疗心悸的药,所用的药方重合。
牧乔以为先生已经死了, 被陆酩杀死了。
但她闻着空气里新鲜的血味, 忽然不那么确定了。
为什么陆酩没有杀他?
难道……
牧乔的手指在床板上摩挲,干涸的血块沾上她的指腹。
她将手指放到鼻尖,血味没有激起她的任何感觉, 不像那一夜的陆酩, 好像被野兽附身,近乎疯狂。
也不是裴辞……
那究竟是谁的血,在操控她。
裴辞又去了哪里?
这些年来,陆酩将他囚禁在这阴暗的方寸之地, 陆酩对他都做了些什么?
牧乔连想都不敢想。
她的眼眶猩红-
牧野在朝中的势力越来越强大。
光是陆昭知道的, 朝中许多大臣已经是她麾下的人, 更不论如今朝廷里新起之秀,林越、沈知薇等人。
过去牧野的旧部也重新被她提拔, 在燕北军中担任武职。
朝中反对牧野的, 弹劾牧野的, 最后没有一个落得好下场, 就连陆酩的亲信, 忌惮牧野的权势, 反对给牧野过多的权力的吏部尚书, 不久也告老还乡。
陆昭清楚, 牧野擅权这些事情,陆酩不可能不知道, 若非是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朝中那些反对牧野的大臣,不可能被那么轻易的扳倒。
陆昭也不只一次两次地劝过皇兄,提醒牧野在朝中的势力已经过大,恐怕会危及皇权。
陆酩却始终不置一词。
陆昭不能理解,觉得皇兄是昏了头,被牧家这一对兄妹迷得没了判断能力。
别人不清楚,他陆昭可是清楚!
当年在奉镛时,那一艘游船上,皇兄办了牧野整整一夜……
就连现在早朝之上,陆昭也能看出皇兄每每看向牧野时,那眼神里,掺杂着微不可见的复杂情绪。
陆昭不知道在宫里的那位皇后现在如何,但看陆酩对待宝音公主的态度就能推测出,对牧乔这一位皇后,应当也是独宠的。
难道那一张脸,能够祸国殃民?让皇兄不管是男是女,都要霸占?
陆昭从来没有想过,他的这一位皇兄,竟然会是色令智昏的。
他绝对不能任由牧野的势力扩大下去。
趁着牧野告假,早朝之上,陆昭找出牧野揽权的罪状,大力弹劾。
陆酩当着朝臣的面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陆昭单独留下,终于向除了他和牧乔之外的第三个人透露了他的计划。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他需要帮手。
当他不在时,帮牧乔稳定住局势,这样的人,一定要在皇室之中,才能足够有说服力。
陆昭是最佳的人选,但陆酩知道,他也最难接受。
皇室里的人,守护皇权的本能让他难以接受这样的改变。
陆昭简直不敢相信他的耳朵:“皇兄你是疯了吗!?立一个公主为储君?更何况还是一个不足三岁的幼女!”
陆酩的表情却是平静无澜。
许久。
他淡淡道:“十六,我不是在问你的意见,你帮还是不帮?”
“……”陆昭沉默地望着他。
翌日。
陆昭被调离燕北,他在都城的军队,交给了牧野。
陆酩清楚,若是陆昭不能帮他,那就只能离开,以防日后反而成为牧乔的阻碍。
从此,朝堂之上,再也无人敢谏言。
调令已下,但陆昭一直拖着未走,他想,既然牧家兄妹有本事把皇兄迷得失了智,那自然其他人也可以有这样的本事。
陆昭从奉镛将那一位殷奴公主带来了燕北。
陆昭不能将其他女人名正言顺的带进皇宫,但阿缇不一样。
阿缇进宫时,按莫日极之前的要求,应当立她为皇后。
但陆酩以要为承帝守孝为由,没有举办册立之礼,而莫日极之后也并未与霁国有过多争辩,阿缇就这样无名无份在后宫里住下。
等到北征大胜,莫日极身死,就更没有人想得起她这一位殷奴公主了。
阿缇被送到霁国和亲以来,就一直被陆酩扔在了冷宫,既没有给名分,也没有给宠爱。
莫日极对这一位公主在霁国的境遇,倒似从来也不关心,直到他死了,也不曾派人来问一问。
阿缇就那么在冷宫里,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凄冷的秋冬,宫人们对她肆意拿捏、欺辱。
她都快忘了,她原来是一位公主,尊贵娇纵的公主。
阿缇只见过霁国的皇帝一面。
但只是那一面,就让她这些年来,在脑海中反复回忆。
那就是她要嫁的君。
一身明黄冕服,凌然威严,俊朗不凡,一双清冷的眸子,皎如月华。
陆酩的目光只在她的身上停留了一瞬,目光里没有温度,没有情愫,好像在看牲口。
只有陆酩对她的容貌不为所动。
其他在场的男人,就连太监,也都被她的容貌惊艳,看直了眼。
阿缇对陆酩很满意。
若是他也跟其他男人那般,就好没意思。
她有的是本事和信心,能让霁国的皇帝匍匐在她的裙下。
可阿缇还没有来得及再与陆酩接触,就被带到了冷宫,就连嫔妃的位份也没有。
阿缇不光恨陆酩,更恨牧野。
恨牧野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她想要的一切,成为整个阿托勒最尊贵的女人。
牧野所得到的,都是靠她的和亲换来的,霁国人却不讲信用,没有以皇后之位回敬她。
阿缇觉得不公平极了。
她知道一个霁国所有人都不知道的秘密。
她想要把这个秘密,亲口告诉霁国的皇帝,告诉他,他手下的将军,是如何穿上他们阿托勒的服饰,穿上可敦的嫁衣,在草原和天地之间,与她的兄长成婚的。
阿缇知道莫日极死了。
那一天,是她在冷宫里最高兴的一天。
她笑了整整一天。
她笑她的兄长活该。
莫日极死了,阿托勒也没了,她永远也当不回她的公主了。
但她要活下去,她要靠她自己,重新爬上高位,让那些欺辱过她的人,都死。
陆昭找上她的时候,她知道,她的机会来了。
陆昭观察牧野告假已经一个月了,而陆酩也已经一个月没有召牧野,也没有去过皇后宫中。
陆昭猜测一定是有什么原因让他们吵架了。
在这一夜里,陆昭将阿缇带进了皇宫。
像阿缇这样一位没了母族的公主,最好操控,更何况,她也有足够让男人神魂颠倒的容貌。
陆昭觉得,他的皇兄就是一生过得太过板正,碰过的人太少,才会被牧家兄妹迷惑。
若是多试些人,他就会发现,这些皮肉都是一样的。
皇兄还年轻力壮,很快就会诞下皇子,若是有皇子,哪里还轮得到一个什么公主。
今日是太后的寿诞。
陆酩虽与他的这一位母后关系并不亲近,但寿宴还是办得极为盛大,给足了太后面子,算是补了之前他在立后大殿上,没有让太后出席的事。
宴罢,陆酩回了太极殿,深夜仍在批阅奏折。
陆昭买通了太后身边的太监,太后关心皇上龙体,让宫女往太极殿里送四神汤。
阿缇便改扮成了那一位宫女。
然而,等她到了太极殿,还未见到陆酩,就被陆酩的太监总管祁茫拦了下来。
陆酩的宫里,不入生人。
阿缇不卑不亢道:“太后吩咐,要奴婢看着皇上喝完汤。”
祁茫的眼睛紧紧地盯住阿缇。
阿缇被他看得直发毛。
终于,祁茫悠悠地开口:“你是什么东西,也配看皇上喝汤。”
“拖下去,杖毙。”
阿缇抬起头,脸色唰得一下白了,她没有想到,眼前这个长相清俊,看上去无害的太监,竟然轻飘飘地一句话,就能决定她的生死,她还什么都没有做。
陆昭说到底,还是想得太简单,凭他的那点聪明,怎么可能往陆酩的宫里塞的进去人。
守在殿外两旁的侍卫闻言,一人架住阿缇的一只胳膊。
阿缇挣扎着,打翻了手里的四神汤。
“滚开!别碰我!”
祁茫看了一眼被汤水溅脏的衣摆:“拖远些去,别吵到皇上清净。”
恰巧这时,牧乔朝太极殿走来,听见门口的吵闹声,思绪才断了,回过神来。
阿缇也看见了她,瞪大眼睛,大声喊道:“嫂嫂!嫂嫂!救我——”
牧乔皱起眉,迎着月色,看清了被侍卫架着的女子是谁。
牧乔此时一身男装打扮,阿缇不知收敛地喊她嫂嫂,让她的脸色瞬间一变,弯腰捡起地上的鹅卵石,中指一弹,打在阿缇的哑穴上。
阿缇发不出声,只有咿咿呀呀,朝着牧乔张嘴。
牧乔问:“这是什么情况?”
祁茫垂下眼,回道:“不过是一个不听话的宫女,咱家在教训。”
祁茫管理宫人,一向心狠手辣,所谓教训,就是要命。
更何况,牧乔和他都心知肚明,阿缇并非一般的宫人。
牧乔缓缓开口道:“我看这个宫女长得讨喜,索性我要出宫去,也省得祁总管教训了。”
“这……”祁茫的语气故意顿了顿,“咱家做不了主,还请将军自己去问皇上要人。”
牧乔看向祁茫,他们对视两息。
“看着她。”牧乔留下这一句话,走进了太极殿-
陆酩不喜外面有人走动,太极殿内,安静异常,不见一位值守的宫人。
牧乔会轻功,走路亦是无声,在极静谧里,她听见了从殿里传来压抑的咳嗽声。
一声连着一声,好不密集。
牧乔走到宫殿门口,推开门。
刚才还极为剧烈的咳嗽声在瞬间停了。
陆酩抬起眼,和她的目光撞上。
时隔一个月,牧乔没有见到陆酩,在此时,她的情绪在一瞬间爆发了。
牧乔抽出腰间的匕首,朝陆酩用力地甩了过去。
陆酩的眸色微动,却不躲不闪,依然端坐在御椅上。
匕首擦过他的侧脸,割断了他的碎发,直直地扎进了身后的木屏风上。
牧乔已然到了御案前,单手撑在案上,另一只手拽住陆酩冕服的衣领,咬牙质问道:“裴辞人在哪里?!”
陆酩望着她,他没料到牧乔竟然这个时候发现了裴辞的事情,但已经晚了,他想做的事情都做完了,知道与否,都没有意义。
陆酩轻启唇,吐出两字:“死了。”
牧乔的眼睛红得想杀人:“你还想骗我!”
陆酩平静地说:“之前是骗你,现在是真死了。”
牧乔攥着他的衣领更紧了,似乎恨不得将他掐死。
陆酩语气依然平淡,平淡到近乎残忍。
“你要看他的尸体吗?”
牧乔的手背青筋暴起。
……
第 112 章
陆酩和牧乔走出太极殿时, 牧乔指了指被侍卫压着,跪在地上的阿缇。
“我要她。”
陆酩瞥了阿缇一眼,就收回目光, 转而看向牧乔。
他沉默不语,没有同意, 也没有反对。
阿缇看见陆酩, 挣扎得更厉害了,也不知她从哪里来的一股向上的力气,像是野草能够破开瓦砾, 她挣开压住她的侍卫, 攀爬起来,摔倒在陆酩的脚边,抓住他的御靴。
阿缇的嗓子哑了,只能发出凄厉的哀鸣。
陆酩依然没有去看阿缇, 只是眉心微微蹙起。
在他的眉心蹙得更深之前, 祁茫的反应过来, 一脚踩在阿缇的手背上,让她松开了手。
阿缇头上的珠花散了, 浑身冷汗直流, 碎发贴在侧脸, 狼狈不堪却丝毫没有让她的美貌清减一分, 反而因激动而涨红的脸上多了一抹艳色。
就连立在两旁的侍卫都动容了, 忘了应该上前拉开她。
阿缇不断发出的声音像杜鹃啼血, 多么引人生怜。
终于, 陆酩缓缓低下头, 漫不经心地问:“谁把她弄哑了?”
祁茫垂首退到一边,并不回话。
陆酩见他这般反应, 看向牧乔。
牧乔仰起脸,和他对视,眼底并无惧色,好像无所谓一般。
陆酩抬起手挥了挥。
祁茫了然,让宫人与侍卫皆退到远处。
殿前只剩下牧乔和他,还有趴在地上的阿缇。
陆酩问:“你不想让她说什么?”
牧乔现在不想跟他就阿缇的事情争论,她阴沉着一张脸,握紧拳,一字一顿问:“裴辞在哪?”
陆酩凝着她,眸色暗沉,语气却是不咸不淡道:“急什么,不是正要带你去见。”
牧乔越是这样急切,他越是想要钝刀子磨她。
陆酩取出随身带的御帕,弯下腰,隔着明黄的御帕,掐着阿缇的脸抬起,手掌沿着她雪白的脖颈往下。
即使隔着锦帕,阿缇依然能感受到陆酩的手指冰凉,他的阴影将她整个笼罩住,让她浑身最后一丝热度都消失殆尽。
阿缇对上陆酩的眼睛,漆黑一团,平静幽深,却比所有人带给她的恐惧还要让她胆寒。
她张着嘴,连最后喑哑的嘶鸣也发不出来了。
忽然,阿缇感觉到她的脖颈外侧一阵剧痛,她的声音重新回来了。
阿缇在瞬间看向牧乔,双手朝她伸去,手指一节一节扭曲。
她哭喊道:“嫂嫂,你怎么不管我,兄长不在了,阿缇就只剩下你一个亲人了。”
牧乔:“……”
陆酩手掌掐住阿缇的脸,力道极重,将她的脸摁得凹陷变形。
“你喊她什么?”
阿缇疼得流出一滴泪来。
晶莹的泪从她的眼角滑落,沾湿了御帕,一双湛蓝的眸子,好像无瑕的水晶,当真是我见犹怜。
没有人不会为她的泪动容,阿缇练习过无数次。
她怯怯地开口:“嫂、嫂。”
阿缇看着牧乔,吐字清晰:“她是阿托勒的可敦,我兄长的发妻。”
陆酩觉得阿缇说的每一个字,都让他极为烦躁,今日杀了裴辞的好心情,已经荡然无存了。
关于牧乔在阿拓勒的一切,陆酩不愿去想,但却总有人不识趣,要来提醒他。
陆酩重新点上了阿缇的哑穴,站起身,回望牧乔。
“你还想留她?”
牧乔不知阿缇是什么时候发现她的身份的,在殷奴的时候,她明明已经足够小心了。
但既然阿缇知道了,对牧乔来说,最有利的选择,就是让阿缇永远不能再开口。
牧乔:“嗯。”
牧乔想起第一次初见阿缇时,那个张扬肆意,眼里没有一丝恐惧,无知无畏的殷奴公主,那么鲜丽,那么高傲。
如今像是一块破布一般,烂了地上。
牧乔忽然想起了阿音。
她的阿音。
世间没有永远坚无不摧的城池,没有永远屹立不倒的王朝。
若是有一天,她不在了,护不住阿音了,阿音会不会也像这般,飘摇无依,任人践踏。
陆酩眯了眯眸子,眸光里透着戾气,他逼近牧乔,手摸到她的大腿外侧,贴着她的骨器。
“莫日极这样对你,你对他还有愧?还要替他照顾他的妹妹?”
阿缇不过是今日的一个插曲,牧乔根本就不太关心,救她和不救她,全凭此时的心情。
不过是她想替阿音积德,于是阿缇命大,活了下来罢了,和莫日极没有一点关系。
如果给她机会,她更想要亲手了解莫日极。
但牧乔不想和陆酩解释,她只重复问道:“裴辞在哪里?”
陆酩按住她腿的手收紧,带着一股怨恨。
他扯起唇角,讥讽道:“你牵挂的人倒是多。”
莫日极也好,裴辞也好。
只是牧乔从来不曾牵挂过他-
裴辞的尸体停放在了皇宫午门旁的一处小房里,等第二日天亮就会被带出宫去,埋进燕都郊外的乱葬岗。
陆酩可没打算好好安葬裴辞,没有将他五马分尸,已经是他的仁慈。
昏暗的房间内,散发出一股尸体才有的味道,牧乔却恍然未闻,她缓缓走进房内,动作很轻,好像怕打搅了房里的人清净。
裴辞一向是喜清净的。
月光透过窗户,好像粼粼的波光,洒在裴辞的脸上。
时间在这一瞬似乎停了。
裴辞安静地躺着,躺在一张简陋的草席上,穿着一袭青色长袍,长袍已经很显旧了。
长袍没有遮住的地方,他的手腕和手臂露出错综的鞭伤。
裴辞闭着双目,唇色青紫,应该是被毒死的。
可牧乔竟然觉得在他的脸上,看见了一丝笑意。
裴辞的面容清隽,一如她记忆里的模样。
牧乔好像有许久没有见过他的样子了。
那个只有牧野记忆的她,并不全是她,没有她对裴辞的复杂感情。
牧乔缓缓在裴辞身旁坐下,离他更近,将他的脸看得更清楚。
牧乔忽然发现,裴辞的眼尾有皱纹了。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是她入宫的那三年生出的,还是他被陆酩囚禁折磨的这三年生出的。
牧乔缓缓抬起手,她的指尖止不住地颤抖,指腹极为轻柔地拂过裴辞的眼尾。
她知道死人的身体有多脆弱,一碰,皮肉就要烂了。
裴辞的左眼闭着,凹陷得比右眼要深,极不对称。
那是因为里面没有瞳仁做支撑。
牧乔将裴辞的袖摆挽起,每一处鞭伤她都记下了。
她握住裴辞的手腕,将他的手翻过来。
裴辞的掌心亦是一片惨白,连掌纹也看不清了,好像被抹去了一般,就像他的生命,戛然而止。
牧乔找不到他掌心里的那一枚红痣了。
以前她小时候总爱拉着他的手,掐他的那一枚小痣。
现在就算她掐他的掌心,裴辞也不会给她任何回应了。
牧乔恨极了她自己。
她本可以早点发现的,若是她早些发现,就能将先生救出来,而不是让陆酩再杀死他一次。
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太弱小了。
牧野以为权势不重要,只想在燕北安然度日。
但她错了。
先生争是对的。
他争的是他应该得的。
牧野什么也不知道,只有愚蠢的忠诚。
陆酩站在门边,就那么看着,看她紧握着裴辞的手,指腹在他的掌心里细细的摩挲。
那是她从来没有这般对过他的亲呢动作。
陆酩没有打扰。
他很想知道,若是有一日牧乔知道他死了,会是如何反应,又会是什么样的神情,像现在这样悲伤吗。
陆酩想他大概是不会得到牧乔这样的神情的,也不会被她这般温柔对待。
所以他把牧乔如何对裴辞的样子记在眼里。
等他死时,也能想象着,牧乔会像这样对他。
夜越沉了。
陆酩仰起头,望向无垠夜色里的弦月,他轻呵一声,唇角渗出一抹涩意。
何时他也变得这么可悲了?
牧乔盯着裴辞的掌心看了许久。
许久。
她好像整个人凝固住了。
又是许久之后。
牧乔将裴辞的衣袖拉起,遮住了他身上遍布的伤势,又替他理了理额前凌乱的碎发,让他睡着的姿势更加安详宁静。
牧乔做完这些,忽然觉得很累,她这些年,有太多的疲惫和不堪,想要与人倾诉,却没有一个人可以倾诉。
唯一能听她倾诉的人,她以为早就死了的人,原来一直都还在。
可等她发现时,裴辞又不在了。
牧乔觉得心中多出了一个巨大的空洞。
这个空洞她明明用了许多年才将它填满。
如今又在一瞬间空了。
牧乔缓缓在裴辞身旁躺下。
隔着薄薄的草席,地面冰冷的温度传了上来,浸透她的身体。
先生就是在这样冰冷的地方,躺了一日一夜吗。
她转过身,抱住裴辞。
像过去小时候那样,她做噩梦时,便躲进他的怀里,很快,她就不害怕了。
那时,裴辞的身体是温热的。
不像现在,冷得她的牙齿直打颤。
她越冷,抱着裴辞越紧。
陆酩看着牧乔在裴辞身边和衣而眠,他再也受不了了。
陆酩大步走向牧乔,将她扯起。
牧乔被他蛮狠地从裴辞身上剥离开。
好像她的身体和灵魂也被撕扯着。
牧乔整个人摔进了陆酩的怀里。
陆酩禁锢住她,掰着她的脑袋,吻上了她的唇,好像含住一块冰,寒得刺骨。
他急切地想要通过和她亲密的接吻来证明什么。
却又什么也证明不了。
牧乔咬住他的嘴唇,死死地咬住,仿佛野兽,要将他的皮肉咬下来。
陆酩在被她咬下一块肉之前,掐住牧乔的下巴,将她拉远。
他们的喘息声在寂静的房间内回响,冰冷而没有一丝温度。
牧乔死死地盯着陆酩,声线阴冷森森:“我会杀了你。”
她要替裴辞报仇。
陆酩和她满是恨意的目光对上。
既然没有办法爱他,那就这样一直恨着他吧。
他抬起手,指腹蹭过牧乔唇角沾上的他的血,抹上她的唇瓣,鲜红的血,将她的唇染上诡谲的丽色。
陆酩俯身,在她耳畔嘶哑地低语。
“别着急。”
“想杀我,要杀得干净才行,把我连骨带肉都吃下去。”他的权势,他的一切,都吃干抹净。
他等着。
第 113 章
牧乔将裴辞的尸体带出了宫, 葬在了牧府后,他过去的小院里。
虽然此时,那一处院落已经被不久前的大火烧毁, 只剩下焦褐的废墟。
即使牧乔请工匠恢复了原来的屋舍,但里面属于裴辞的东西, 已经一件不剩了。
小院不再是过去的小院了。
但牧乔照样还是每日上朝前, 会来小院坐一会儿。
看她在院里新种的君子竹又长了一寸。
阿音有时也会跟她一起来,问葬在无字碑后的人是谁。
牧乔也不知道,阿音应该称呼裴辞什么。
若是裴辞还在, 他会想出来的, 无论什么称呼,都可以。
——如果裴辞还活着。
终于,牧乔逐渐接受了裴辞真正离开了这一件事。
但她身上的蛇蛊,却好像一根刺, 一直扎在她的心里。
她为自己那天夜里去闻裴辞的血感到羞愧。
她不该怀疑先生。
裴辞是唯一不会害她的人。
可操控她的, 到底是谁?
牧乔找不到这样一个人。
牧乔如何也想不明白, 最后还是决定再去找一次顾晚。
牧乔带着阿音到顾晚府上时,顾晚正在院中晒药材。
阿音被顾樱牵走, 跑到一边玩去了。
牧乔在顾晚身旁的藤椅上坐下, 似漫不经心地与她闲聊。
“上个月我来你府上拜访过。”
顾晚笑道:“刘妈妈和我说了, 将军若是多坐一会儿, 我就回来了, 可是阿音哪里有不舒服要看?”
牧乔直截了当地说:“阿音她们进书房玩耍的时候, 我看到了一本古籍, 古籍上写了关于蛇蛊的记载。”
闻言, 顾晚的动作一顿,回过头看向她。
牧乔的眼睛直直地盯住, 将她脸上的表情一寸一寸地审视。
顾晚在她逼人的目光下,只慌了一瞬的神。
她在陆酩身边,已经得到了太多这样的审视,如今已能从容应对。
顾晚不动声色,并不应声。
牧乔继续道:“我每个月的心悸,是不是因为中了蛇蛊的关系?”
“……”
顾晚扯起唇角,轻笑,从容地开口道:“将军说笑了,我看的那一本古籍不过是一本逸闻集,当不得真。”
“若不是蛇蛊,为何我的心悸那么巧,也是一月一发?”
“是吗,将军这一个月可发了心悸?”顾晚问。
牧乔沉默。
她这个月的心悸,确实没有发过
顾晚走到一旁放着水盆的木架边,洗干净碰过药材的手,拿帕子擦干水渍,道:“我替将军再把一脉看看。”
牧乔犹豫片刻,伸出手,让她把脉。
顾晚按着她的手腕,垂下眼,把脉把了许久。
“将军的脉象确实比之前要稳定,心悸发得也会更少。”
顾晚笑道:“若是将军又发心悸,再来找我,我看看是不是真的中了蛇蛊。”
她的笑里带着揶揄。
牧乔轻抿唇,被顾晚这样淡定的表现给迷惑了,难道真是她想多了?
怎么可能……
若真是她想多了,为什么陆酩那一夜里,那般疯狂。
还是说,他本来就是疯子?
牧乔离开顾府,决定再观察一个月。
若是她没有中蛇蛊,没有人能操控得了她,当然是一件更好的事。
这一个月里,牧乔依然没有感受到任何像以前那样隐隐的心悸。
牧乔逐渐放下心来,不再去想蛇蛊的事情,相信了顾晚说的,所谓蛇蛊不过是逸闻,并不是真的-
而在这段时间里,陆酩上朝的时间越来越短。
还魂丹维持的生命时间已经走到了最后。
他变得越来越虚弱,靠大把大把的人参补药吊着。
最后他连走也走不动了,只能坐在轮椅上。
他不上早朝的时候越来越多。
牧乔在朝中逐渐把持了话语权。
她对皇权的压制越来越明目张胆。
陆酩却好像恍然未觉。
牧乔自觉她不可能当真瞒过陆酩。
或许陆酩在等她自掘坟墓,又或许他根本就不在乎她的这些把戏。
她弄不明白陆酩到底在想什么,也不想明白,只是更加谨慎地在朝中布局。
直到中秋节前一日的早朝上,陆酩忽然宣布,他要御驾南巡,命牧野监国。
朝堂之上,牧乔和他对望,他漆黑幽沉的眼睛里,看不明任何的情绪。
陆酩南巡的日子在中秋节之后。
中秋节这一日,又是百官同庆。
牧乔照例推掉了在太极殿的设宴。
她这些年的生活过得太动荡,不知何时又会不安定起来,所以对这样阖家团聚的日子,格外珍惜。
阿音又长大了许多,讲话比以前要更通顺,吐字也更清晰,哭闹的次数少了很多。
她已经知道怎么样不通过哭,使用更轻易的方法得到她想要的。
尤其是沈仃,被她折腾得团团转。
有些时候,牧乔觉得在这一点上,她实在是太像陆酩,好像天生不用教,就工于心计。
原本牧乔以为她在宫里跟太傅学习会不适应,但结果却出乎牧乔的意料。
阿音现在认得字多了,常常自己抱着书读。
书里多是记载权谋制衡之术。
太傅教她的只是基础的学识,但真正的帝王术,只有陆酩能教。
那些书都是陆酩给她挑的,有些是他亲自写的,借太傅之手转给阿音。
阿音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推移,就忘了她的父汗,就对陆酩有什么好脸色。
若是陆酩给她书,只会被她扔进灶炉里烧掉。
牧青山有些担心,阿音过于早慧,不像是寻常孩子,怕她会早早夭折。
于是中秋这天,牧青山带着牧乔和阿音,去了郊外的寺庙,在庙里斋戒一日。
想要让禅堂里的沉静之气,压一压阿音身上早早就冒出来的锐气。
牧青山与寺中住持是故交,晚上那一顿斋饭之后,就去了住持寺后的院中叙旧。
牧乔带着阿音在禅堂静坐。
忽然,寺中的小沙弥来敲门,请她们出去,说是有贵人来相见。
牧乔不用猜,就知道贵人会是谁。
钦天监算的吉时,明日陆酩要及早就启程。
牧乔自然不会去送。
陆酩也明知他来,会招她们母女的嫌,却还是来了。
阿音被牧乔牵着走出禅堂,原本她还笑嘻嘻的,一蹦一跳地跃过门槛,但在看见禅堂外站着的身影时,小脸一下板正起来。
阿音对陆酩做出恶狠狠的鬼脸。
陆酩没有管她,目光和牧乔的对上。
他们沉默许久。
终于,陆酩缓缓开口,声线低哑:“明日我就要走了。”
牧乔一声不吭,他走不走,和她没有关系,她也不关心。
阿音却接话,奶声奶气又凶巴巴地说:“快走!”
陆酩垂下眼,看向阿音。
阿音今日穿着一身禾绿的短衫,同色的裙子,扎着两个丸子头,别着毛茸茸的两团毛球头饰,可爱极了。
只是看着他时,小小的眉头紧紧皱着,嘴唇抿着,一脸不高兴的模样。
牧乔低头也看了阿音一眼,她这样子,反而越想陆酩了。
陆酩在阿音的脸上停留,将她此时的样子印在脑中,然后他不舍地收回目光,复看向牧乔。
“你——”
陆酩的话还未说出,牧乔便打断道:“既然明日就要启程,皇上请回罢。”
“……”陆酩想说的话,就这样被她堵在了嘴边。
他什么也不再说了。
陆酩走时,月色清冷,笼罩在他的身上。
牧乔牵着阿音,就只是默默地看着他。
阿音蹲下,捡起地上的石子,朝他的背上扔去。
山里傍晚时下过雨,石子沾了泥泞。
陆酩明黄的锦袍上,印出了一块黑色痕迹。
“……”他的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继续往寺外走。
牧乔将阿音抱进怀里,用帕子擦干净她抓石子弄脏的手,转身回了禅堂。
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远,隔着沉寂无垠的夜色-
陆酩南巡,牧乔代理国政的这段日子,她第一次亲身经历了陆酩每日要处理的政事,要批的奏折。
她做完所有的一切,每每便至深夜。
有时阿音也会陪她,蜷成小小一团,坐在她的怀里。
阿音小手托着腮,乌黑明亮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牧乔为了照顾她识字的速度,故意放慢了翻页。
阿音看完了,手指戳在奏折上,脆生生地说:“他在骗人。”
牧乔的脸上露出讶异的表情。
这小家伙真是个人精。
她什么都没教,什么也没说,阿音小小年纪就知道分辨奏折里的真假好坏了。
如何分辨这些,牧乔还是靠陆酩教她才懂的。
这时牧乔想到牧青山的担忧,她也有些忧虑了,害怕阿音当真过智而近妖,总归是不正常。
忽然,牧乔很想把这件事告诉陆酩,不知道他会是什么反应。
但要是他知道,大概不会这么担忧,反而觉得这才是正常。
陆酩幼时,就常常被冠以神童的名号,否则也不会得到太祖帝那般的偏爱。
很快,牧乔回过神来,抬手拧了拧眉心。
她一定是批这些鬼话连篇的奏折,批得太累了,怎么会去想陆酩。
她该想的是怎么杀了陆酩,而不是要跟他诉说她的女儿最近的变化。
但陆酩这一次离开的时间,确实够久了。
南巡的时间比牧乔想象得要长。
久到阿音比他离开时,要更长高了许多。
秋至时,陆酩在宫里命人为她新做的袄子,阿音现在穿,已经露出了一截肉乎乎的手腕,祁茫只能让绣坊重新再做。
久到就连阿音也觉得奇怪,有一天忽然问牧乔,陆酩去了哪里。
阿音只问过这一次,之后再也没问过了。
但牧乔知道,她心里是在悄悄嘀咕的,好像没有了陆酩让她发泄她的憎恨,在宫里待着都没有意思了。
陆酩走了足足三个月。
三个月的时间,足够她在朝中进行许多的动作了。
她布局好了一切,就等陆酩回来,入她的帝网重重。
牧乔不打算让陆酩立即死。
她要像他如何折磨裴辞那样,好好折磨他,将他的傲气一点一点磨灭。
牧乔甚至在她的府中修建了一处暗牢。
然而,牧乔没有等到陆酩回来,却在燕都下了今年冬天第一场雪时,等到了陆酩的死讯。
第 114 章
沈凌跪在地上, 双手捧着一卷明黄圣旨,“这是皇上的遗诏,请将军尽快稳住朝中局势, 辅佐宝音殿下登基。”
牧乔盯着面前的圣旨,明黄的颜色, 晃了她的眼睛。
她怔在原地, 愣了许久。
牧乔不相信此时的一切是真实的。
明明她还什么都没有做,她磨好的刀剑还未出鞘,陆酩怎么就死了?
他怎么会死?
牧乔没有去接遗诏, 尽管那一封遗诏, 如今成了不知多少人想要争抢的东西。
牧乔张了张嘴,缓缓问:“他怎么死的。”声线哑得好像不是她了。
沈凌:“皇上在南巡途中,遇到山洪,被冲走了, 等找到时, 尸体已经泡烂了。”
牧乔的眼睫轻颤。
就这样?
她觉得可笑极了。
陆酩一生经历过多少生死关头, 多少暗杀行刺,他都没有死成。
如今不过一个小小的山洪, 就让他没命了?
牧乔不相信陆酩会死得这样轻易:“尸体都泡烂了, 如何证明是他?”
沈凌并不解释:“将军若是怀疑, 可亲自去看。”
他从腰间取出一枚令牌。
“这是可以调遣影卫的影令, 皇上遗诏, 暂由将军保管, 待少帝及笄, 再传给她。”
“……”牧乔盯着那一枚银色的令牌。
陆酩竟然连影卫都交给她了。
牧乔站在原地, 仍不去接影令和遗诏。
沈凌催促道:“皇上身死的消息压不了太久,请将军立即携遗诏, 扶少帝登基。”
牧乔不知为何,明明她所图谋的东西就要唾手可得,她却没有立即去拿,而是开口说:“我要先看到他的尸体。”
沈凌面露急色:“皇上的尸体还在运回燕都的路上,将军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该做!”
闻言,牧乔立即转身,什么也不管,朝府后的马厩大步迈去。
“等我见到他的尸体再说。”
万一,这是陆酩给她设的圈套呢,她才不要那么急切地往里钻。
牧乔这么告诉自己。
牧乔骑上马,命沈凌带路。
沈凌又急又无可奈何,只能带她南下,与灵柩会合。
但沈凌没有想到,牧乔会胆子大到直接开棺!
他想拦,牧乔却拿出影令,挡在他面前。
沈凌握紧拳,只能退让。
沉重的梓宫打开,空气里立刻被一股极为浓重的腐烂臭味给污染。
阴暗幽深的棺椁里,光线好像被吞噬了,灰尘在光影里沉浮。
牧乔缓缓走到棺椁旁,朝里看去。
陆酩身上明黄冕服皱皱巴巴,沾着泥土。
他一向喜洁净,死时却是这般狼狈不堪。
牧乔的手撑在棺椁边沿,用力一跃,跃进了棺椁之中。
陆酩的身体被水泡得发白,原来深邃立体的五官也变得模糊了。
牧乔只看了他一眼,就从棺椁里翻出来,落在地上,她看着沈凌,极为确定地说:“这不是陆酩。”
沈凌一怔。
牧乔继续问:“他人在哪里?”
“将军!”沈凌横眉一竖,终于动怒了,“眼前棺椁里的人,是不是皇上重要吗?”
“皇上当真遇难了,尸体不知被卷到何处去了,若是影卫能找到皇上,何须用一个假货隐瞒?”
“如今将军最该做的,应当是回到朝中,稳住局势,免得旁人有可趁之机,让皇上为少帝所做的筹划付之东流!”
“陆昭那边,很快就会瞒不住了,不日他就会进京,到时宝音公主能不能登基,就难说了。”
沈凌冷着一张脸,奇怪道:“将军难道不是最希望皇上死的吗?怎么现在又不愿意接受了?”
牧乔第一次听见沈凌说这么多的话。
她沉默许久,只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想从他的眼睛里看出真假。
但牧乔失败了。
她没有陆酩那般的本事,能够轻易分辨出一个人是否在说谎。
但她也知道,如今局势,不能再耽搁了。
牧乔的脸色阴沉,吐出两字:“回宫。”
他们南下又北上,快马加鞭,也耽误了三日。
进宫时,牧乔看见了许多大臣们的马车,停在宫门口。
内阁首辅从马车下来,正好撞上牧乔,惊异道:“牧将军今日怎么朝服未穿?”
牧乔皱起眉问:“为何穿朝服?”
她监国的这段时日,政事都是在内阁里议的,大臣们也不会穿朝服。
朝服只有在上朝,觐见皇上时会穿。
“今日要早朝啊。”内阁首辅自然而然地说,“昨日你没来上朝,皇上还问起你呢。”
闻言,牧乔愣住了。
沈凌也懵了。
他们互相对视。
牧乔看清了沈凌眼里的迷茫,这让她更迷茫了。
离早朝还有一些时间,牧府离皇宫很近,牧乔的身上还沾着尸臭,她转身回去换了一套干净的朝服。
牧乔在换朝服时,不断地进行深呼吸,让她平静下来。
此时她的内心只有极度的愤怒。
陆酩耍她很好玩吗?
牧乔恨不得在早朝之上,就揪住他的衣襟,将他扯下龙椅。
牧乔换好朝服,进宫上朝。
牧乔望着高坐在龙椅上的陆酩。
陆酩身着明黄龙袍,冕冠前的珠帘一晃不晃,五官深邃,下颚线条明细深刻,眸色一如既往地深不可测。
不知为何,突然觉得他很陌生。
他的样貌还和过去一样,但好像就是哪里不一样了。
整个早朝过程里,牧乔一句话也未说。
陆酩也不曾问她,就连看也没有多看她一眼。
直到早朝结束,大臣们陆续退出太极殿。
牧乔仍旧站在原地,岿然不动。
太极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陆酩也就那么看着她,不言语。
牧乔眯了眯眸子,隔着金碧的御阶,沉声问:“你是谁?”
龙椅上的陆酩垂下眼,和她遥遥对望。
许久。
他缓缓开腔:“小野。”声线清雅温和。
牧乔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望着他。
会用这样的声线,这样的语气,这样唤她的人,除了先生,就没有别人了。
“你能认出我不是陆酩,却认不出我是谁了?”裴辞道。
牧乔如何也想不到,坐在龙椅上的人,会是先生?
“怎、怎么……”
牧乔对上那一张陆酩的脸,唯独眼睛,没有一点陆酩的冷冽的气息。
反而那般清润,好像暖阳,包裹她的心脏。
牧乔鼻尖忽然一酸,竟直接跑上御阶,整个人扑进了他的怀里,将他紧紧抱住。
牧乔抱着裴辞抱了许久。
裴辞将她环住,掌心抵着她的后背,一下一下地轻拍。
终于,牧乔感受到了裴辞真实的体温和身体,她对裴辞的想念,在这一次拥抱里已经发泄够了。
她缓缓从裴辞的身上撤离,站起身。
裴辞的指尖颤了颤,在她的腰上流连,却无奈,只能收回手。
自牧乔及笄以后,她对他,一向是敬多过爱,不曾有过任何逾矩的行为,也不再似她幼时与他那般亲昵。
“先生为何会出现在此?”牧乔有一肚子的疑惑要问。
她抿了抿唇:“难道说,南巡的意外,是先生你做的?陆……陆酩,真的已经死了?”
裴辞静静地看着她,脸上的表情讳莫如深。
“你若信我,就不要管,我不会再让他害你。”
“……”牧乔对上裴辞的眸子,裴辞过去如琥珀般清澈的眸子如今为了易容成陆酩,瞳仁也变得漆黑,让她看不透。
牧乔嗫嚅两下,轻轻开口:“……我自然是信先生。”-
陆酩这三个月来,对朝中的动向了如指掌,知道牧乔将每一件政事都处理的井井有条,并不比他在时差。
没有他,牧乔也有能力处理一切。
陆酩其实还有最后半年的时间,但他做事从来谨慎,他需要活着看到牧乔辅佐阿音真正坐上他处心积虑,为她们图谋的位置。
看到牧乔稳住了朝廷,成为真正万人之上的掌权者,他才能放心。
而这些,是他活着,就不可以做的事情,他只有死了,这些筹谋,才能推进下去。
只有这些尘埃落定,陆酩才可以真正放心地死去。
只是陆酩唯一没有算到的是,裴辞竟然没死。
这一变数,让他所有的布局都打乱了。
裴辞假扮成他的模样,回到宫中。
陆酩知道牧乔在宫里布下了罗网,给他准备了一条死路。
但这一条路,在面对假扮他的裴辞时,忽然就不通了。
牧乔可以狠心那样对他,却不能那样对裴辞。
这是陆酩想到的牧乔没有动手的唯一理由。
如果这是牧乔想要的……
“咳、咳——”
陆酩的胸口突然涌起一股浊气,剧烈的咳嗽声在寂静的山谷里,显得格外突兀。
白鹤受到惊扰,从松柏林里飞出,远离了清静台。
“你的心念太乱。”一道悠长缥缈的声音在空谷里回荡。
陆酩睁开眼。
他坐在清净台中,面向万丈深的空谷。
鬼师与他相对而坐。
鬼师乃鬼谷的掌门人,鹤发须眉,没有人知道他具体多少岁了,活了多久,只是自鬼谷一派诞生以来,鬼师就守在鬼谷,立于世外,看着王朝更迭,世事兴衰。
“你既已重入鬼谷,谷外的事情,就不用再想。”鬼师抓起清净台上的流沙,“就像我手里的这一把砂砾,握得越紧,反而流出的越多。”
陆酩看着从鬼师干枯的手里流出的灰白色细沙。
好像他这一生的写照。
所有他曾经握住的沙,都在一点点的流走。
他的权势,他想要掌控一切的欲望,最后是牧乔。
如今所有的一切,他都放开了。
唯独牧乔。
鬼师浑浊的眼睛看向他,好像一滩死水。
陆酩在倒影里看见了牧乔的脸。
许久。
他缓缓阖上眼。
到此为止罢。
如果那是牧乔想要的,如果她想让裴辞在她身边,那就如她所愿……
第 115 章
裴辞对于牧乔这些年的动向一清二楚, 但他一句也不问。
就像牧乔也不问他。
他们彼此缄默。
直到裴辞率先开口:“我看看你的腿。”
牧乔和裴辞去了宫里的一处偏殿。
牧乔看见殿内摆着一张桌案,案上的纸笔与砚台,是裴辞习惯用的那几样。
裴辞并不住在陆酩过去的寝宫, 也不曾踏足过未央宫。
牧乔坐在榻上,垂下腿。
裴辞的手指在她的腿间来回轻按, 随后, 取出一副银针。
“……”牧乔局促地看着他,“要不找宫里的女医来……”
“你放心,我不会看。”裴辞替她施针时, 用一条青色的绸带覆住了双目。
牧乔轻抿唇, 缓缓解开外衣,将亵裤撩起,露出一双纤细雪白的腿。
寂静的里间,只有衣物摩擦发出的窸窣声。
裴辞的呼吸放缓了, 安静地听着, 直到那引人遐思的声音停止。
“好了吗?”他问。
牧乔攥紧撂到腰间的衣物, 躺在榻上,低声说:“……好了。”
裴辞缓缓走近, 左手捏着银针, 先用未拿针的手在她的腿上找穴位。
他的指腹微凉, 碰到牧乔的肌肤, 让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牧乔仰起头, 盯着房顶, 尽力地放空自己, 不去感受, 不去想。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施针结束。
先生不愧是先生, 光是一次施针,牧乔的腿已经有了很微弱的酸麻感。
她将衣袍阖上,遮住了腿,双手撑在榻上,裴辞扶着她坐起身。
随着动作,他面上的绸带不知什么时候滑下来,露出裴辞的半只左眼。
裴辞却恍然未觉。
牧乔知道,裴辞的这一只眼睛已经盲了,现在装的是义眼。
隔着衣袖,她按住裴辞的手,将他拉近。
牧乔伸出手,将他眼前的绸带完全扯下。
裴辞下意识要别过脸去。
牧乔的手掌捂住裴辞的右眼,视线直直地凝着他的左眼。
裴辞的左眼瞳仁好似玻璃般透明,瞳孔的颜色漆黑,仔细看,能够看出其中的颜色不及真眼那般自然。
牧乔盯着他的左眼看时,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和波动。
她缓缓抬手,指尖微颤,想要碰触裴辞的左眼。
裴辞握住她的手腕,阻止了她进一步的动作。
“别看,会吓到你。”
“先生……对不起。”牧乔愧疚极了,“是我害了你。”
那时的她,只有牧野的记忆,什么也不知道,只有满腹愚忠,害了先生的大计。
裴辞轻轻笑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了。”
他的指腹摩挲着牧乔的手腕,没人知道,他如何压抑着他此时内心的渴望。
这一处皇宫让他厌恶,他要将陆酩存在过的痕迹,一点一点地抹去,很快,他会和牧乔重新开始-
裴辞易容成陆酩的样子,坐上九五之位,这件事情,牧乔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沈凌。
但沈凌却极为敏锐地察觉出了异样。
陆酩本身就有养替身的习惯,沈凌自有他区分真假的本事,更何况,主上与他交代的任务,并没有这一环,而且宫里的这一位皇帝,更是连召都不曾召他。
沈凌立即派影卫调查。
牧乔故意不干涉他的动向,想要看看沈凌调查出真相后,是不是会急着回去找他的主子。
她想要顺着沈凌,查清楚陆酩的下落。
可沈凌调查清楚之后,却并无行动,只日日在她身边护着。
甚至将他调查得来的情报,原封不动地呈给了牧乔,好像他效忠的主子,已经彻底变成了牧乔。
牧乔从一开始坚信陆酩还活着,到现在终于开始动摇了。
她从沈凌得来的情报里才知道,原来裴辞在陆酩对朝廷进行大动作的改革时,不知不觉,将他的势力也渗透了进来。
这些时日,早朝上的风向,的确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牧乔提出的许多政见,不再那么容易得到支持了,她在朝中的势力,他们手中的权力,正一点点过度到裴辞的人手中。
而这些日子,宫外的谣言甚嚣尘上,传的是二十多年前的前尘旧事。
二十多年前,当今太后的嫡长子早夭,之后三年无子,为了巩固她的妃位,依靠假怀孕抱养了一个男婴。
这个男婴正是现在的皇帝,鸠占鹊巢,而真正的嫡长子并未夭折,而是被人陷害,流落民间。
关于这一段辛秘,燕都城里众说纷纭,没有人能断出真假。
牧乔却是深知,其中句句属实,并未有假。
陆酩所拥有的一切,原本就该属于裴辞。
早在许多年前,她就知道了。
那是她与裴辞结束了多年征战,班师回朝的时候,她还只是牧野,不曾以牧乔的身份,嫁进东宫。
他们的军队回朝之时,途径豫州,在豫州暂歇。
牧乔记得豫州是裴辞的故里,特意停了一日的练兵,去他的住处,邀他在城中游玩。
不想先生的院中竟有客人,原来是云游十年而归的神医。
牧乔感觉得出神医并不喜她,于是没有出现打扰,靠在墙外,安静地等他们聊完。
也正是在那时,牧乔知道了裴辞的身世,也知道了神医云游十年,实则是在为裴辞谋事。
他们所谋不是别的,正是那龙庭之中的九五之位。
神医请裴辞入仕以破局。
裴辞却三缄其口,不曾应允。
神医最后大怒。
“公子以为你若不争,便能安之?朝中太子没有一日不在追查当年之事,若是他查明真相,难道会给你活路!”
裴辞终于开腔:“知道当年真相的,除了你我,其余的人都已经死了,他如何能查明。更何况,没有证据,师出无名,谁能信服?”
神医:“皇后手里定留有当年的证据,只是后宫森严,还需另想办法,待公子到了奉镛,可再图之。”
裴辞似乎并未听进去,他垂眸,目光凝着眼前棋局,“小野此番去奉镛,不过是复命,我与她还要再回燕北。”
他的唇角含着笑意,声线温雅:“小野性子急,我要看着她。”
向来神闲气定的神医当场掀翻棋局,摔掉杯盏。
后来他们说了什么,牧乔没有再听了。
牧乔一直知道裴辞并非池中物,却也以为他是本性不愿争,所以隐于燕北。
今日她才知,他是为何留在燕北。
裴辞正在布他的局。
他要让陆酩在位时所拥有的一切都失去,就连尊贵不可一世的皇家身份,皇室血脉也要剥夺。
然后,再由裴辞名正言顺的继位。
但如果是这样的话,阿音的存在就会变得极为尴尬……
她是陆酩的女儿,如果陆酩粉身碎骨,落入尘埃,那阿音也不再是尊贵的公主,第一位入太子学堂的皇女。
对于朝廷朝夕变幻的局势,沈凌只问了她一句:“将军要让主上费心为您图谋的一切付诸东流吗?”
牧乔沉默地无言以对。
她不是不清楚裴辞想要什么。
他所图谋的,与她为阿音所图,是一件东西。
牧乔没有忘记,她当初嫁给陆酩,就是为了帮先生图谋这一个皇位。
因为她自觉这是她欠裴辞的。
她手里还握着当年确凿的证据。
可当这一切,和阿音的利益产生了冲突……
牧乔的内心也跟着动摇了。
没有人能比阿音更重要,即使是先生……
裴辞并没有想到陆酩会大胆和疯狂到,要立阿音为女帝的程度。
所以他考虑到了对阿音的处理,但不是全部。
裴辞夜召牧乔进宫,为她继续施针,在治疗腿疾结束后,与她保证。
“阿音可以继续是你的女儿,牧野的女儿,自由自在。”
“至于皇宫里的宝音公主,随时可以夭折。”
闻言,牧乔抬起眼,和裴辞的眸子对上。
她的手握紧了榻上的锦被,许久,轻抿唇:“但公主,比将军的女儿,要尊贵许多。”
裴辞望着她看了许久,而后轻轻笑道:“小野什么时候也在乎这些了?你所向往的,不是自由洒脱的人生吗,为何要让阿音受到束缚。”
牧乔的确向往自由。
只是她现在发现,自由的多少,和手中权力的高低是成正比的。
不然裴辞为何也想要握紧手中的权力了?而不是像过去那样,与修竹小院为伴。
牧乔缓缓开口:“我需要时间再想想。”-
牧乔并未下定决心要让阿音丢掉皇女的身份,所以这段时日,阿音还是像过去一样,每日进宫,与太子师学习。
但今日牧乔接阿音回来时,阿音睁着乌黑的眼睛,左右张望,像一只警戒的小狼,她趁没人的时候,抱住牧乔的脖子,抿着小嘴,小声对她说:“娘亲,能不能让太傅到家里来授课,我不想进宫了。”
牧乔一怔:“为什么呢?”
阿音撇撇嘴,咬了一口手里的糖糕,脆声说:“姓陆的想杀我。”
今天她不敢碰宫里的吃食,一出宫,就让牧乔给她买零嘴吃。
过去陆酩曾授意宫里的药师,教阿音学习药理,分辨毒药,莫日极在草原上时,也让她闻过有毒的植物散发出来的味道。
阿音都还记得。
阿音扬起脖子,眼底显露出小小的得意:“他以为我是笨蛋,发现不了。”
阿音一贯喜欢在陆酩面前装愚笨,她知道陆酩对她寄予厚望,偏偏故意让他不如意。
就连裴辞,也被她骗过去了。
牧乔将阿音紧紧抱在怀里,阿音小小一团的身体软软热热的,她却觉得浑身发寒,如坠冰窖。
她忽然想起数日之前,裴辞与她的对话。
——“至于皇宫里的宝音公主,随时可以夭折。”
牧乔不曾想过,裴辞说出这一句话时,竟然是真的想让阿音夭折。
他难道不清楚,阿音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阿音吃完了糖糕,从荷粉色的袄子里抽出一条帕子,慢慢地擦了擦手,反复擦了好久,爱干净极了。
虽然阿音跟娘亲告状的时候,语气轻松,但她其实心里还是有些难过的。
以前不管阿音怎么讨厌陆酩,陆酩表面跟她也是很冷淡的,但阿音知道陆酩在背后对她一直很好,给她写书,有时她不喜欢太傅的教学方式,比如打她手心,他也会在之后训斥太傅。
阿音不想她自己是个小没良心的,转头就把父汗忘记了,她才不会走到姓陆的那一边去。
但阿音没想到,陆酩突然想杀她了。
以前无论她怎么讨厌陆酩,怎么和他作对,她都没有感觉到陆酩对她有一丝一毫的厌。
但阿音现在却从最近的陆酩身上感觉到了。
虽然陆酩看她时是笑着的,但眼底藏着厌。
他以为她发现不了。
阿音决定她要更讨厌陆酩了,她要把娘亲拉到自己这一边。
回府的一路上,阿音说尽了陆酩的坏话。
“他今天还说我蠢笨,说娘亲怎么会生出我来。”
其实裴辞根本不会当着一个无知幼童说这些话,这些都是阿音编造的,但阿音从裴辞眼睛里读到了他未曾说出的嫌弃。
以前就算阿音再装傻,陆酩也不会嫌弃她。
阿音又不是不知道,她是姓陆的生的,就算嫌弃她笨,那也是受他影响。
牧乔一言不发,却将她越抱越紧,都弄疼她了。
阿音想,娘亲应该是害怕了,她忍着疼,没有出声,继续添油加醋,说姓陆的坏话。
许久,牧乔抚摸着她的额头,哑声开口道:“我们明日不进宫了。”
翌日。
牧乔借口阿音生病,让人往宫里传了消息,她自己也没有去上早朝。
牧乔忽然不知该如何面对裴辞了。
然而,她避着裴辞,裴辞却在下早朝后,亲自来找她。
第 116 章
“阿音生什么病了?”
裴辞的声音温和低缓, 眉心微蹙,眼里透着关切的神情。
牧乔却不敢信他此时是当真在关心阿音了。
她轻抿唇,语气淡淡道:“只是夜里受寒, 没什么大碍,有劳先生挂心了。”
裴辞:“小儿受寒不是小事, 阿音在哪儿, 我去给她看看。”
牧乔推诿:“已经请过大夫了。”
“先生可是想杀阿音?”牧乔连遮掩也不曾,开门见山。
“……”裴辞沉默地看着她。
牧乔:“先生从不骗我。”
裴辞却轻轻笑了:“小野,你怎么会这样想。”
他徐徐解释:“阿音是你的孩子, 我又怎么会想害她。”
牧乔并不言语, 唇角抿成一条线,只静静地盯住他,想要辨明他话里的真假。
不知是她对裴辞的心境变了,还是受了陆酩的耳濡目染, 她知道裴辞现在对她并不是全然的坦诚。
裴辞问:“你是听了谁的挑拨, 陆酩的那个影卫?”
牧乔依然不答。
裴辞凝着她, 朝她走进了一步,阴影将她笼罩住。
“嗯?”
“……”牧乔忽然觉得眼前的裴辞陌生极了, 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裴辞的眸色越发幽深了。
“小野。”他的声线低哑, “你怕我了。”
牧乔摇摇头。
“那为什么躲我了?”裴辞又朝她向前一大步。
牧乔仍想后退, 却被裴辞的手掌抵住后腰, 按住不能再退。
裴辞的双掌拢上她的腰, 轻轻一握。
牧乔却好像被一条冰凉的蛇缠上, 一动不能动了。
她抬起眼, 视线和裴辞的汇合。
裴辞的目光从她的眼睛缓缓下移, 落在她紧抿的唇畔。
他俯下身,想要吻上那固执而倔强的唇瓣。
牧乔的眼睫一颤, 倏地别过脸,躲得果决。
裴辞的动作停在半空。
牧乔想要挣脱开他的束缚。
裴辞却将她锢得更紧。
安静的院落里,气氛僵持。
裴辞:“小野难道喜欢上陆酩了?”
“那为什么你和陆酩能做的事情,就不能和我做呢?”光是一个吻,就让她那么抗拒。
牧乔深呼吸一口,开口道:“我视先生如兄如父。”
裴辞抬手,将她额角的碎发拂过,别至耳后,他幽幽地说:“可我从来没有想要当你的父兄。”
牧乔:“……”
裴辞:“小野不是为了帮我才进宫的吗?现在我们想要的都要实现了,难道不好吗?”
“很快我们会有自己的孩子。”比阿音更完美的孩子。
牧乔冷冷问:“所以先生想要杀了阿音?”
裴辞凝着她,脸上的表情逐渐阴恻起来。
他的确想要杀死阿音。
阿音那一张脸像极了陆酩。
时时刻刻都在提醒他,牧乔和陆酩之间发生过什么。
那一天在天牢里,陆酩让他亲眼看着,牧乔扑在他的身上,和他吻得那般热烈。
没人知道他有多痛苦,多恶心。
唯一能让他聊以慰藉的,是他知道,那是陆酩逼她的。
牧乔是为了他,才屈服于陆酩。
裴辞勾起唇角,用他一贯无害温和的笑意遮掩他内心的一切。
“怎么会呢。”
“我会将阿音视如己出。”
牧乔:“不必视如己出,先生可以当她的舅舅,待一切安定下来,先生早日给她找一位舅母才是。”
裴辞唇角的笑意停在那里,许久不变。
“别多想了,你只是现在还不习惯。”
裴辞抱住她,在她的额角轻轻吻了一下。
牧乔浑身都僵住了。
裴辞感受到了她的僵硬,终于不舍地松开她,他垂下眸。
牧乔始终躲避他的视线。
裴辞知道要让牧乔适应他,需要循序渐进,这么多年都等过来了,他有的是耐心。
裴辞不再久留,他离开时,牧乔望着他的背影,在院中站了许久。
她与裴辞告别过许多次,这一次,是最后一次。
牧乔如何也没有想到,他们之间会如此收尾。
她可以对裴辞所有的行为都不置一词,但唯独,他不该动阿音的。
“沈凌。”牧乔突然开口。
树影窸窣,沈凌从树上落下,悄无声息。
牧乔问:“陆酩的遗诏呢。”
沈凌抬起眼,眸光闪动,看向她-
第二日,牧乔依然没有去上朝,但却进了皇宫。
她去了未央宫。
皇后的寝宫。
除了封后典仪那一日,牧乔踏足过这一处外,之后她再也没有来过未央宫。
若非留在牧府书房里的那一枚凤印就摆在她的兵符一旁,牧乔时常会忘了,原来她还有这一重身份。
陆酩的皇后。
绿萝一直守在未央宫。
见到牧乔出现,惊讶地站在原地,愣了好久。
牧乔换上了皇后的服制,绿萝为她梳妆。
绿萝一向手巧,将她装扮得华贵美丽。
牧乔凝着镜中的自己,陌生而熟悉,是她再也不想变成的样子,被繁复的衣裙,沉重的珠宝裹挟。
她淡淡开口:“去请皇上来一趟。”-
裴辞望着坐在亭中的牧乔,愣神许久。
牧乔抬起眼,朝他笑起来,就连明媚的阳光此时也暗淡了。
“先生来得正好,我煮了你爱喝的茶。”
终于,裴辞回过神来,但目光却依然凝着牧乔,仿佛将她深深的攫住。
他走进亭中,在她对面坐下。
牧乔从茶炉上提起白玉茶壶,倒出一杯清茗。
“先生尝尝我煮的如何。”
裴辞并没有立刻去动那一杯茶。
牧乔看着裴辞,轻笑道:“先生不信我了?”
她倾身,将裴辞面前的茶盏拿起,抿了一口,目光坦然。
裴辞对上她的眸子,“小野,是你认为我不信你了。”
他抬起手,越过茶炉,将她的手和茶盏,一起包裹进去。
牧乔握紧茶盏,没有挣脱。
裴辞的指尖勾进她的指缝中,最后将茶盏握住,拿回,将牧乔喝剩下的茶水一饮而尽。
牧乔将被裴辞握过的手收回袖中,缓缓道:“先生昨日说的话,我仔细想过了,也许你是对的。”
“这些年我很累,时常想起先生,想念我们以前的生活。”
裴辞起身,坐到了牧乔身旁,揽着她的腰,将她靠在自己的肩上。
“很快我们就能回到过去了。”
牧乔的手抵住他的胸膛,和他维持着最后的一寸距离。
“先生过去不会对我这样。”
过去他们心照不宣,发乎情止于礼,从不会像这样过于亲近。
现在裴辞穿上了帝王的冕服,就打破了他们之间的平衡,对她的举止也不再克制和掩饰了。
难怪裴辞想要这权力。
好像有了权力,任何人都会变了样子,变得随心所欲,任由欲望吞噬他的心脏。
裴辞问:“你不喜欢这样?”
“……”牧乔缓缓放下手,“只是有些不适应。”
“明日在奉先殿的祭天仪式,我能以牧乔的身份出现吗?”牧乔仰起头,对上裴辞的眸子,“我想站在先生身边。”
“当然。”裴辞的十指插进她的乌发里,温柔轻顺,“你是我的皇后。”只属于他的皇后-
祭天仪式是皇家每年最重要的祭祀仪式,在立春那一天举行,九五之尊亲自祭拜日月和天地,以彰显天子之威,受天地日月的支持。
祭天仪式时,帝后将受百官朝拜。
过去,牧乔从来不以皇后的身份,与陆酩一同出席皇家仪式,今日是第一次,但站在她身边的,已经不再是陆酩。
帝后同台的场景,大臣们也难得一见,只以为是陆酩极为慎重对待这一次祭天仪式。
毕竟民间的传闻,甚嚣尘上,对他很不利,亟需祭天仪式来证明他的龙威。
忽然,一阵大风刮过,将祭祀的烛火全部熄灭。
阴云笼罩祭坛。
如此不祥之象,让底下的大臣们面露异色。
裴辞的表情却淡定极了,这一次祭天仪式,他就是要让它不那么顺利,这样,民间的传闻才会更加坐实。
蜡烛重新点燃,被吹到的霁旗重新竖起。
风扬起裴辞的黑发和冕服。
牧乔立在一旁,像一个完美的花瓶、瓷器,静静地看他。
稻谷焚烧,牲畜被宰杀,巫师将血溅在谷灰上,泼洒卜文,传达着上天的旨意。
待巫师看清卜文,他猛地跪在地上。
裴辞问:“卜文写了什么?”
巫师将头埋得更低了,但他的声音却是铿锵有力,响彻整座奉天殿。
“卜文上写,以桃代李,天将诛之。”
话音落下,奉天殿陷入长久寂静。
裴辞淡定开口:“许是卜文错了,再卜一次。”
就在这时,牧乔忽然拔出发间的凤簪,将裴辞的手反剪在他身后,凤簪抵住他的脖颈,将裴辞束缚在她的身前。
不及众人反应,牧乔当着众臣的面,一把扯掉了裴辞脸上的面具。
望着站在高台之上的帝王,露出的却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在场所有大臣皆瞪大了眼睛。
牧乔的手微微颤抖,尖锐的簪子将他的肌肤戳破,殷红的血珠流了出来。
牧乔高声道:“卜文没错,真正的皇上在南巡时就已经被奸人所害遇难,这才让贼人有可乘之机!”
裴辞被她牵制,一动不动,用只有他和牧乔能够听见的声音说:“这是你想要的?”
他发出一声无奈的轻叹。
“小野。”裴辞的声线始终温柔,不惊不怒,“你若想要,可以直接告诉我,不必用这样的方式。”
牧乔不会再受裴辞言语的影响,她命令道:“来人,将反贼压下去。”
面对突然的巨变,大臣们惊恐万分,面面相觑。
御林军的动作最快,将奉先殿内外团团围住。
此时,牧乔高举起手中明黄的遗诏,扬声说:“此乃皇上遗诏,立宝音太女登基!胆敢有异者,杀!”
第 117 章
御林军和皇城军内外呼应, 以极快的速度控制了燕都。
城中戒严,不准出入,皇宫内更是严防死守。
陆昭的兵还未从封地出发, 牧乔就已经牵着少帝的手,一步一步走上了奉天殿的御阶。
阿音穿着改小了的明黄冕服, 带着冕冠, 珠帘在她的眼前轻晃。
小家伙虽然知道现在是庄重的场合,却没有显露出丝毫的怯懦。
唯有被牧乔抱上高高的龙椅坐稳时,悄悄晃了晃脑袋, 盯着眼前晃起来发出清脆声响的珠帘, 忍着笑。
在牧乔把持朝政,控制军队,绝对的权力面前,满朝文武无人敢言。
他们向一个年仅三岁的女帝跪下, 齐声高喊:“吾皇万岁万岁, 万万岁。”
阿音尚且年幼, 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她端坐直了, 不再玩弄额前的珠帘, 轻轻抿嘴, 表情变得认真, 透着稚嫩的严肃。
她从小就知道权力是怎么一回事。
莫日极也好, 陆酩也罢, 他们都曾站在他们所属的集群的权力最高峰。
在他们身上, 牧乔学到了最重要的道理。
权力就是, 你弱了,别人就强, 压制和欺辱就来了。
你强了,别人就弱,自由不用争取,就拥有了。
牧乔站在阿音的身后,望着朝她们跪下的众臣,远处的蓝天如洗,阳光刺眼。
忽然,阿音回过头,朝她伸出小手。
牧乔抬起手。
阿音拉住她的一根手指。
阿音重新看向跪了一地的满朝文武,脆生生地道:“平身。”
关于这一点,阿音懂得比她早。
在少帝完成登极以后,当天夜里,宫里传出了丧报,皇后为先帝殉亡。
牧乔以皇后的身份陪阿音完成登极以后,后宫里牧乔就没有用了。
她既不能在前朝干政,也不能离开皇宫,不过是一件永远蒙灰的瓷器罢了。
所以牧乔让她死了。
以牧野的身份行事,要方便许多。
陆酩南巡以前,就让牧野监国,现在他驾崩了,少帝又还年幼,牧野就成了朝廷里拍板的人。
当然,也有大臣反对,怒斥她是挟天子以令诸侯,包藏取缔天家的祸心。
大多数是暗中支持裴辞的人。
不仅是裴辞,陆昭也并不给牧乔省心,在他的封地召集军队,扬言要拨乱反正,清君侧。
阿音成了霁国历史上第一位女帝,陆酩在时,陆昭强烈反对,但陆酩不在了,他反而让步了。
陆昭承认了阿音少帝的身份,但不代表他允许牧乔,一介外姓臣摄政朝廷。
皇兄死了,他还没死呢,这个皇室还是姓陆的。
牧乔站在了权力的高峰,才发现想要将她拉下去的人们,像雨后春笋般一波一波的冒出来。
她背上了过去从来没有过的许多骂名。
牧乔不在乎。
又有多少人是一边骂她,一边眼红她的呢。
但这些声音,不过是大海里的一粒溅出的水珠,很快就被牧乔处理了。
民间的那些传言,也销声匿迹了。
牧乔将裴辞关在了皇宫里,陆酩为他准备的那一处暗牢,同一处暗牢。
宫外裴辞的势力还在,神医还没有放弃将裴辞救出去,只有皇宫的戒备森严,能够应付一波一波的死士。
牧乔没有想好要怎么处理裴辞。
只有阿音问过她一次,问她陆酩死了吗。
牧乔没有回答。
这一段时间里,朝中变动巨大,陆酩的消息却没有一点。
连她也有些不确定了。
陆酩真的还活着吗?
阿音极为懂事,见她不回答,便没有再问过了。
她从顾樱那里要走了陆酩送的九连环。
顾樱早就玩腻了,阿音拿走之前,和其他玩具一起,被放在木匣子里积灰。
牧乔让自己一直处于忙碌的状态,处理朝前和后宫的事情。
王太后像疯了一样找她要裴辞,甚至想要挟持阿音作威胁。
牧乔将她也囚禁在她自己的宫中。
牧乔忙到最后,无事可忙。
所有反对她的人,都被她打败了。
她不得不面对裴辞了。
在去暗牢之前,牧乔去了一趟裴辞在宫里住过的寝殿。
裴辞选的这一处宫殿偏僻寂静,新种了君子竹。
陆酩在时,不让皇宫里出现任何品种的竹。
新移植的君子竹没有了宫人打理,叶子枯黄,一副衰败之景。
牧乔走进裴辞的房间。
房间里的摆设一看就是按照裴辞的喜好来的,书架上满是古籍,桌案上铺满了字画,空气里散发出一股淡淡墨香。
牧乔走到案前,拿起笔,又放下,碰了碰砚台。
忽然,她被一个银色的金属匣子所吸引。
在极为安静的房内,匣子里发出微弱的嘶嘶声,好像有什么活物在其中。
牧乔犹豫片刻,手指抵住匣子外的锁扣,轻轻抬起。
咔哒一声,锁开了,匣子露出一条极细的缝。
牧乔收回手。
一只细细的银蛇沿着缝隙爬了出来。
牧乔从未见过如此细小的幼蛇。
银蛇的瞳仁是赤红色的,看见了她,吐出粉色的信子。
随着银蛇爬出匣子,牧乔才发现,它的尾部缠绕着另一条玄蛇,很快,顺着银蛇的身体,盘绕上来,一双金色瞳眸看上去诡异而阴恻。
它们缠绕的样子,让牧乔想起了她在顾晚那里看到的关于阴阳蛇蛊的记载……
古籍里所画的双生蛇的样子,就和眼前的这一对缠绕的细蛇一模一样。
牧乔不知为何,看着这一对蛇,觉得极为不祥。
她拿起桌旁的毛笔,按住两条蛇,将它们挑回了匣子,重新锁了起来。
牧乔将银匣收起,不再拖延,径直去了暗牢。
暗牢周围有重重御林军把守。
沈凌守着暗牢的门。
牧乔经过这段时间和沈凌的相处,发现他做事情,极为靠谱,交代他做的每一件事,没有一件是失败的。
难怪陆酩喜欢用他。
沈凌是陆酩最得力的手下。
牧乔很多次试探沈凌。
但沈凌给她的回应只有一种。
就像今日,牧乔又一次对沈凌说:“这里已经不需要你了,你怎么还不去向你的主子复命?”
沈凌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将军现在就是我的主子。”
若不是陆酩真的死了,牧乔很难想象,沈凌会这么久得待在她身边。
牧乔对他的回答很失望,冷冷命道:“开门。”
暗牢的门徐徐打开。
牧乔走进暗牢深处,隔着一道牢门,昏暗的光线,裴辞的脸隐在阴影里,模糊不清。
暗牢里,谁也没有说话,只有微弱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
“小野如今的行事倒是和陆酩越来越像了。”裴辞的声线低哑微凉。
牧乔听出了他是在讽刺她像陆酩那般,也将他囚禁起来。
“陆酩是杀不了我,小野呢。”裴辞抬起眼,“是舍不得杀我?”
“……”牧乔的确是舍不得,她下不了这个狠心。
牧乔永远记得,他们的军队被围困在蓟州山谷时,在那个风雪交加的寒夜里,裴辞如何用他的血肉喂养她。
她永远不会杀裴辞。
但牧乔此时更加好奇裴辞刚才说的另一句话。
“为什么陆酩杀不了你?”她问。
裴辞轻轻“哦”了一声:“我忘了,小野是还不知道。”
陆酩瞒着牧乔关于蛇蛊的真相,不想让她与裴辞有一丝一毫的瓜葛,即使是蛇蛊的羁绊,即使是牧乔每月要喝一次裴辞的血,就已经让他不能忍受。
每当牧乔要喝血的时候,就是对裴辞用刑的日子。
牧乔只用喝裴辞很少的血,但陆酩却要让人折磨裴辞到血流干,流尽。
然后再命人为他疗伤,养上一个月。
循环往复。
牧乔眉心微蹙:“不知道什么?”
裴辞却只是看着她,并不再言语。
牧乔追问:“先生为何不说话了?”
裴辞避而不谈,反问道:“小野何时再来看我?”
牧乔知道,她不可能从裴辞这里得到她想要的答案了。
她也没有回答裴辞的问题,转身离开。
裴辞凝着她的背影,看了许久,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不见,依然坐在那里-
牧乔离开暗牢,召了顾晚进宫。
当她获得了无上的权势以后,她不自觉就习惯了对其他人命令式的召见,而不再像以前那样,亲自上顾晚府中去见。
她让顾晚带顾樱一同进宫。
阿音年纪还太小,经历了登基、祭天等许多典仪之后,整个人恹恹的,情绪低落,话也不似平时那般多了。
最常做的事情,就是捧着一本书,自己在那里安静地看。
牧乔想着,顾樱的性子活泼,也许能带着阿音也活泼些,不要那么安静。
等她望着得了命令、出宫传话的内监的背影,牧乔才恍然发觉她的变化。
权势当真是有吞噬一个人的本事。
顾晚进宫后,内监将她领到思音殿。
如今的思音殿成了皇帝寝宫,虽然内外陈设什么也没动,但御用的各式物件添上以后,随处可以见的明黄色,让思音殿仿佛也变得越来越冰冷和疏离。
这是顾樱跟着阿姐第一次进宫,她好奇地左顾右盼。
顾晚捏了捏她的小手。
顾樱眨眨眼,想起了阿姐进宫前对她的叮嘱,不乱看不乱说话,她收回目光,只盯着自己的脚。
内监领着她们到了思音殿。
牧乔和阿音在东暖阁召见的她们。
牧乔抱着阿音靠在暖榻上。
阿音穿着明黄的冕服,身前还绣着张牙舞抓、神态威严的龙纹。
顾樱盯着阿音,歪着脑袋,怔在那里,原本想要喊阿音妹妹的话突然滞在口中,她踟蹰不前了。
顾晚拉着顾樱跪下。
顾樱虽然不解,却还是乖乖地跟着阿姐跪下,把小脸埋到膝盖上。
牧乔轻抿唇,想要开口让她们不必拘泥于礼仪。
阿音却扯了扯她的衣角,朝她摇了摇头。
牧乔瞬间明白了。
礼仪的存在,也是权力的一种象征。
若是对谁都要免礼,特殊对待,那臣服于她的人们,也会仗着这些下放的特权,变得仗势,变得不再臣服。
她不就是例子?
阿音在宫里的这些日子,当真是和陆酩学了许多帝王术。
牧乔沉默地看着顾晚和顾樱行完了对她和阿音的礼。
顾樱站起来以后,躲到了阿姐身后,只探出一个脑袋,睁着圆溜溜的眼睛。
顾樱年纪尚小,却也在无形之中,懂得了权力的距离。
她和阿音变得不一样了。
阿音从牧乔的怀里出来,爬下暖阁,主动拉起顾樱的手:“我们出去玩捉迷藏吧。”
顾樱刚才还严肃的小脸一下放松了,笑起来。
“好呀。”
两个小家伙离开以后,暖阁里安静下来。
顾晚知道牧乔找她来,一定是有事要问。
牧乔让顾晚在暖榻上和她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张梨花木矮桌。
牧乔将银匣放到桌上,推至顾晚的面前。
顾晚一愣:“这是何物?”
牧乔不言语,指尖轻搭银匣的锁扣,打开匣盖。
两条缠绕的蛇探出头,吐出信子,发出嘶嘶声。
顾晚发出一声惊叫。
在蛇爬出来之前,牧乔啪嗒关上了银匣。
牧乔将她的惊惶失色看在眼里,轻笑道:“顾大人想不想知道,这一对蛇蛊,我打算用来控制谁?”
牧乔的目光忽然移动,透过暖阁的窗户,看向在院中玩耍的顾樱。
顾晚手忙脚乱地离开暖榻,跪在了牧乔的面前。
“将军恕罪。”
牧乔见她这般反应,心中已然知晓。
裴辞养的这两条小蛇,就是那一本古籍里记载的阴阳蛇蛊,并非顾晚之前所说的轶闻。
她缓缓开口:“陆酩身上的蛇蛊是裴辞给他下的,陆酩是受了他的血控制,所以陆酩才必须要留下裴辞的性命。”
闻言,顾晚抬起头,眼神疑惑而迷茫。
牧乔:“我说的不对?”
牧乔知道她的推测是不合理的,若裴辞的血操控着陆酩,陆酩不该之后又下定决心要杀他,除非他的蛇蛊已经解了?
但她故意这么说,不过是为了测顾晚,让她开口。
顾晚将脸重新埋的更深。
牧乔眯了眯眸子,提醒道:“顾大人,你现在是为谁做事?陆酩不会再保你。”
顾晚印象里的牧乔,还是牧野的性子,行事随意,温良恭顺。
顾晚却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会被牧乔这样威胁,不咸不淡的话语里,透着森森冷意。
顾晚不敢再有任何的隐瞒,将蛇蛊的事情,一五一十交代了干净。
牧乔的食指搭在银匣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轻敲。
她每敲一下,顾晚都觉得心脏被击中一次,她的后背流下一滴汗。
“你的意思是陆酩身上的蛇蛊,受我的血控制,而裴辞的血,控制着我身上的蛇蛊。”
牧乔理清了其中关系,没想到她原来中了三年蛇蛊,而陆酩竟然能让她一直不曾发现。
她沉思许久,继续问道:“我的蛇蛊已经解了?”
所以陆酩才会动手杀了裴辞。
顾晚低下头:“是。”
牧乔:“怎么解的?”
顾晚:“找到了药引,自然便解了。”
牧乔:“陆酩的蛇蛊也解了?”
顾晚摇摇头。
牧乔:“为何?”
顾晚:“阴蛇蛊和阳蛇蛊所需的药引不同。”
牧乔对另一件事的关心,超过了对药引是什么。
“他这三个月,没有喝到血,会怎么样?”她问。
顾晚:“将军为何这样问,皇上不是已经驾崩了吗?”
牧乔凝视她:“你也觉得他死了?”
顾晚忽然有些讨厌起了牧乔,因为她得到了一切,却什么也不曾背负,因为她变成了牧乔,不再是牧野,因为她用顾樱来威胁她,不管她是真心还是只是威胁。
顾晚不知为何,对于陆酩居高临下的压制,她恐惧而顺从,但是当这样的压制,换成了牧乔,换成了一个女人,她就变得不那么依顺和服从了。
“就算活着,皇上也活不了多久了。”
顾晚到现在依然称呼皇上为陆酩,她向牧乔和阿音跪下,心里却还只承认陆酩。
她和那些反对牧乔的人一样,只是她的反对,藏在内心深处。
牧乔的眸色沉了:“你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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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晚抬起头,和牧乔直视:“将军现在才问皇上这三个月没有喝血,不觉得太晚了吗。”
“将军以为,你在殷奴的那两年里,皇上是怎么过的。”
牧乔看着顾晚。
顾晚竟然在为陆酩说话。
“他怎么过的?”牧乔问。
这是她第一次去过问陆酩的事情,她倒要听听,陆酩是怎么过的。
她在殷奴的日子,受尽莫日极的挟制,而陆酩坐着他的皇位,万人之上,手握权柄,如何能过得比她艰难?
顾晚:“蛇蛊每月发作,若是没有蛇主的血解,不出一日,就会被体内的蛇蛊折磨至死。”
牧乔沉默不语。
顾晚:“皇上为了不受蛇蛊控制,服用了还魂丹,还魂丹本一旦服下,与死人无疑,不过留住一息气,维持五年寿命,时间一到,华佗再世也救不了。”
牧乔:“听顾大人的语气,似乎是在怪我?”
陆酩吃他的还魂丹,和她有何关系。
他身上的蛇蛊,既不是她下的,她被困殷奴,更非她所愿。
顾晚的话里话外,却好像把这一件事,算到了她的头上,好像陆酩是为了她,才吃的还魂丹。
顾晚没想到牧乔的语气这般平淡,继续道:“将军认为还魂丹与您没有关系,又可知解将军蛇蛊的药引是何?”
顾晚将阴阳蛇蛊该如何化解,又如何是一场死局,一股脑全部说了出来。
牧乔静静的听着,她将银匣包裹进掌心,紧紧握住,银匣的边角嵌入她的肉里。
她忽然想起,那一天的琼林宴,她用她的血去引诱陆酩。
后来她精疲力竭时,陆酩喂了她一口血。
那一口血的味道混合着陆酩的气息,烫的灼人,伴随着空气里的血腥气浓重。
大概就是顾晚所说的髓血吧。
牧乔想了许久,脑中想着那日在御池里、御池边的疯狂。
当着顾晚的面,想着陆酩是如何将她翻来覆去。
终于,她觉得再想下去,实在不合时宜。
她缓缓道:“陆酩本就已经是将死之人了,倒是做了一件善事。”语气听上去不咸不淡。
顾晚的眼睛红了,瞪着牧乔,不敢置信她在知道陆酩所做一切后,还能这般无动于衷。
“将军何时这般硬心肠了?”
牧乔觉得顾晚的指责很莫名其妙。
她一直就是这样硬心肠。
不然她四处征战,手下亡魂不计其数,心肠若是软的,早就被生吞活剥了。
顾晚走后,牧乔感觉到暖阁里变冷了。
今年燕北的雪下个不停。
好像自她得到陆酩的死讯开始,雪就没有停过。
大雪将整座燕都覆盖,燕都仿佛成了一处巨大的墓陵,将她也掩埋进去。
牧乔走出暖阁。
寒风扑面,雪花落在她的眼睫,冰冷刺骨。
她的体温也是冷的,消融不了雪花。
顾晚带着顾樱离开,阿音一直留在院外自己跟自己玩。
阿音看见牧乔走出来,笑着扑向她,拉着牧乔的衣襟,将她带到了花坛边。
花坛的白玉石台上立着两个小雪人,只有巴掌那么大。
更小的雪人脑袋上用细细的树枝拼成了一个皇冠,另一个雪人腰间搭着树枝做成的宝剑。
“这是我,这是娘亲。”阿音兴冲冲地说。
牧乔盯着面前的两个小雪人。
阿音的捏过雪的小手冰冰凉的,摸着她的手上,也是一阵冰凉。
就这样吗。
牧乔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有一股莫大的虚无将她裹挟。
牧乔抓起一捧雪,压紧,揉成团。
一团大的,一团小的,叠在一起,做成了另一只雪人。
牧乔将新做的雪人,放在了她的雪人旁边,最后用一片银杏叶做它的披风。
阿音指着雪人,脆生生地问:“这是谁?”
牧乔盯着面前的雪人。
“不知道。”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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