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阿音在牧乔的怀里哭到累了, 眼角挂着泪痕,边哭边睡了过去,小手紧紧攥着牧乔的衣袖。
牧乔将她抱进军帐中, 放在她的榻上。
阿音的小手一直攥着胸口。
牧乔发现她的脖子上挂着莫日极的短笛,被她紧紧地握在手里, 一刻也不曾松开。
牧乔轻抿唇, 尝试从她手里拿出短笛,无果,只能由她这么攥着。
阿音即使睡着的时候, 只要陆酩一靠近, 她就睡不安稳,小小的眉头皱成一团。
陆酩只能站在军帐外。
牧乔安顿好阿音,走了出去。
陆酩背对着她。
牧乔觉得他比上一次见时,要清瘦许多。
听见身后帐帘掀开的声音, 陆酩转过身, 看向她。
牧乔朝他走去。
陆酩的目光锁在她的身上, 眉心蹙起:“腿怎么了?”
牧乔此时的腿上绑着兽骨,虽然走路的速度比过去要慢, 但与正常人无异, 看不出区别。
除了顾晚曾想办法替她治疗, 其他人还未曾有谁察觉出她的腿有什么异常。
陆酩却在看她的第一眼就发现了。
牧乔没打算遮掩, 也知道反正隐瞒不了陆酩。
牧乔扯起衣摆, 露出了绑在小腿处的一截森然兽骨。
“腿废了。”她尽量用轻松地语气说。
陆酩的眸色沉得不能再沉, 嗓音低沉:“谁做的?”
牧乔耸耸肩:“莫日极。”
陆酩蹲下来, 单膝跪在地上, 手掌拢上牧乔的小腿,冰冷的兽骨硌着他。
牧乔垂下眼, 看着陆酩跪在她的脚边,过去她从来没有见过他处于这样低于她的位置。
好像他永远高高在上,永远高傲,如今却轻易地蹲在她的脚下。
牧乔没来由地晃了神。
直到陆酩低哑的声音传来:“我后悔让莫日极死得那么轻易。”
牧乔望着他,清澈的眼睛平静极了,没有任何的愤怒与怨恨,甚至唇角带上了一抹讽刺笑意。
“难道你没有做过和他一样的事情吗?”
难道他不会再做了吗?
“……”陆酩沉默不言语。
牧乔瞪着他,想起了她刚才就想对陆酩说的话,她一字一顿地警告道:“不要想把阿音带进宫。”
陆酩垂下眸,和她对视。
今日让他极为疲惫,不想在和牧乔起争执和吵架。
陆酩的语气低缓:“但她是我的女儿。”
牧乔淡淡道:“现在不是了。”
陆酩想起阿音对他的憎恨,心中一阵刺痛,他看见阿音在向牧乔哭诉时,牧乔始终沉默。
陆酩脑中浮现出莫日极与牧乔在马上接吻的那一幕。
“因为我杀了莫日极,你对他有感情了?”
“我只是为了让你救她,所以骗你的,她就不是你的女儿。”
陆酩的眸色暗了下去,声线凉了三度:“你以为我会再信?”
他有眼睛,自己会看。
“如果不是因为这一次,你是不是打算永远不让我知道?”让他永远也不会知道阿音的存在。
陆酩漆黑一团的眸子将牧乔死死地攫住。
牧乔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冷冷地看着他:“所以你一定要把阿音带回宫里?”一定要从她身边把阿音抢走,或者将她一起关进宫里。
她如今废了腿,再没有过去那样的能力,可以从森严的皇宫里逃出了。
也许陆酩心底正是这样想的,她的腿废了,可以更好的囚困住她。
陆酩和她对视,几乎是不容质疑地“嗯”了一声。
牧乔气得抬起手,抓住他的衣襟,咬牙道:“你敢!她恨你!”
陆酩艰难地扯起唇角。
不需要牧乔来提醒,他当然知道阿音现在有多么恨他,恨他这个亲生父亲,杀死了她的假父汗。
陆酩敛下眸,目光极为认真,开口道:“如果我没有阿音,我就会彻底失去你了。”
他只剩下两年的时间,没有办法做到轻易地放手。
陆酩的声线在夜色里变得极为低缓,携着撩人的磁性。
牧乔轻抿唇,忽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但她清楚地知道,绝对不能受陆酩的言语所欺骗和迷惑。
她将永远不属于任何人。
当她属于谁的时候,她就永远不是她自己了-
莫日极死后,殷奴瞬间散成了一盘沙,在草原里东躲西藏。
北征大捷。
殷奴元气大伤,至少在十年之内都不会再有像莫日极在位时那样的实力和野心,能够和霁国抗衡。
牧乔是其中最大的头号功臣。
虽然牧乔对于部分算在她身上的功绩并不认可,但陆酩却只字不提他在其中的作用。
朝中都只知道牧乔在短短两年,南征北伐,以一己之力带兵将霁国转危为安,没有人知道她曾经在殷奴代替乐平,给莫日极当了两年的可敦。
莫日极身亡以后,陆酩以此名义,将乐平重新接回了宫中,继续当她的公主。
而莫日极与长公主所生的殷奴小公主在两国交战时,不幸夭折。
牧乔回到燕北,才知道原来陆酩已经迁都至燕都,甚至皇宫的选址就在牧府的北面。
两年时间,皇宫只建造完成了一部分,包括上朝议政的太极殿,太后的万寿殿,还有皇后居住的未央宫。
现在正在建的是皇帝寝宫,此时已近完工。
在此之前,陆酩日常起居直接住在了牧府。
牧乔才知道自己的家被陆酩鸠占鹊巢了。
陆酩好死不死,住的还是她以前的院子。
牧乔什么也没说,牵着阿音,转头去了牧府后,裴辞的院子。
院落里许久未有人打扫,杂草丛生,竹林长势茂密得几乎没有落脚处。
牧乔刚打算清理这些,在裴辞的院子里住下,陆酩就派沈凌来转告,他的所有东西已经命人搬离她的院子。
牧乔不是牧野,比起和陆酩当面争,这样的方式他能更直接地让步。
牧乔在先生的院中坐了半个时辰,斯人已逝,只留下一个院子,她在这个院子里与裴辞的过往也变得模糊了。
阿音好动,在这样清冷的院子里坐不住,牧乔只能带她回去。
她回到自己的院中时,陆酩的东西还在搬。
他白日有许多政事要处理,匆匆回来嘱咐了两句,便离开去忙了。
牧乔带着阿音直接去了书房。
她记得书房里放着她以前幼时喜欢的许多玩意儿。
书房里陆酩的东西宫人还未来得及收拾,牧乔在书房的桌案上看到一张铺开的图纸。
陆酩请来设计皇宫的建筑工匠,选定了距离帝后两处宫殿距离不远的一处空地,请他重新设计,建造一处新宫殿,未来会是阿音居住的宫殿。
这是工匠给出的第一版图纸。
陆酩在图纸上用朱笔做了细致的修改批注。
牧乔看到图纸右下角写着宫殿的名字,认出了是陆酩的字迹。
陆酩给这一座颇费心思的宫殿取名叫思音殿。
牧乔看着这一张图纸,面无表情,只觉得是陆酩为阿音精心建造的一座华丽雀笼。
阿音好像看得懂图纸,坐在她怀里,小手指着殿里的花园,还有花园里画得精致小巧的朱红色秋千,咯咯笑道:“荡秋千,阿音荡秋千。”
她的语气兴奋,天真无邪,一架秋千就可以把她吸引。
牧乔低下头:“阿音喜欢?”
阿音点点头:“要和父汗一起玩。”
牧乔:“……”
阿音的年纪还太小,还处于混沌之中,不能理解死亡真正的意义,她一边憎恨着陆酩,一边觉得莫日极还活着,有一天会回来带她像过去那样放肆的玩耍。
牧乔将图纸扫到一边,紧紧抱着怀里兴奋地手舞足蹈的阿音。
她绝对不会允许陆酩将阿音抢走。
明日,宫中在太极殿设宴,庆祝北征大捷,陆酩会在宴会上封尚功臣。
牧乔不打算再做任何的逃避了。
她越是逃避,这些人就逼她越紧,她越是忍让,这些人就越得寸进尺,不管她逃到哪里都是一样。
果真只有手握权力,才能够保住她自己,保住阿音。
牧乔知道庆功宴上,陆酩必定会有所安排,她思忖片刻,当机立断,请来燕都最大的酒楼到牧府办席,替阿音做她的周岁宴。
牧府门前张灯结彩,在朝为官的大臣们在当日收到请帖,虽没有见过谁家府邸给儿女办周岁宴,办得那么突然。
尤其是他们从来没有听说牧野原来娶了妻,而且还有了一个女儿,如今牧野却大张旗鼓地办周岁宴。
牧野的正妻之位,不知多少世家贵族当家的主母都在盯着,为自家女儿筹谋,不曾想,竟然早就被人捷足先登了。
大臣们一个个推了原本的安排,都想来凑个热闹,见一见是哪家姑娘那么有福气,竟然嫁给了牧野将军。
办宴的消息传开,全城的百姓都来凑热闹,各家媳妇儿都帮着牧乔来张罗,怕她没有经验,牧府中又没有什么下人,出了差错。
牧乔则抱着阿音,站在牧府门前,接待了一位又一位来赴宴的同僚。
当熟识的大臣问起是哪家小姐,牧乔便不厌其烦地解释一通。
“她不是什么世家小姐,是家师的姊妹,与我年龄相仿,因朝中战事连年,故而不曾张扬,只在两家见证下拜了天地,成了婚。”
“只是去年,她生下女儿,却因难产殁了。”
来赴宴的大臣听了,又瞧着阿音粉雕玉琢的模样,没见过生得这般玲珑可爱的女娃子,皆是摇头惋惜。
不过惋惜里,心中又冒出一丝暗喜,思忖着家中哪一个女儿能够请媒人说媒,攀一攀将军府的高枝。
今时不同往日。
过去承帝忌惮牧野,大臣们都不敢与她走近,但如今的圣上对牧野多加赏识,在霁国如此孱弱之时,还将兵权放心地全交给牧野,不怕她拥兵自重。
能在朝中为官的大臣,一个个都是最会审时度势的,知道牧野日后是要平步青云了,纷纷准备了厚礼来赴宴。
换做以前,牧乔是不会收的,但现在,她将每一件贺礼都收下了,与大臣们之间聊得也热络。
结党嘛。
她虽不喜那些阿谀奉承和虚情假意,不代表不会做。
陆酩得到消息时,他立即猜到了牧乔打的什么主意。
她想要先发制人,让所有人都知道,阿音是牧野的女儿,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等他到了牧府,阿音的周岁宴已经开席。
陆酩一进正厅,刚才还喧嚷的酒桌上,刹那间就安静下来,所有人战战兢兢地从座位上移开,跪了一地,没想到牧乔当真是好大的面子,竟然连皇上都能请来赴宴。
但他们不知,牧乔压根就没请陆酩,是他自己上赶着要来。
正厅里所有人都跪着,陆酩没开口,他们不敢起。
唯有牧乔没有动,坦然地坐在主位。
刚才还踩着牧乔的腿,扒拉着筷子的阿音看见了陆酩,皱起小小的眉头,嘴巴一撇。
阿音伸手一甩,将酒杯朝陆酩扔去。
酒水泼在了陆酩一袭明黄龙袍上。
阿音放声大哭起来:“坏人,讨厌!”
跪在地上的大臣们余光瞥见,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第 102 章
虽然牧乔已经习惯了阿音对陆酩的态度这样恶劣, 但是到底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所有臣子都看着,都不好让陆酩太过没脸。
在阿音骂出更多的话之前, 牧乔赶紧伸手捂住了她的小嘴,连带着鼻子也一起捂住了。
阿音的小脸涨得通红。
陆酩的目光在阿音的脸上停留片刻, 而后缓缓上移, 漆黑眸子对上牧乔的,他率先开口:“将军今日设宴,怎么不请朕来?”
牧乔心想, 她不请, 陆酩也会不请自来,更何况,若是让他早知道了,这周岁宴就办不成了。
牧乔看着陆酩, 不卑不亢地回道:“不过是臣小女儿的周岁宴, 皇上日理万机, 臣怕耽误了皇上的政事。”
朝堂之上,也就只有牧乔敢用这个语气和皇上回话。
牧将军不愧是牧将军, 当真是有底气。
大臣们汗颜, 觉得他们才是越活越回去了, 尤其是那些侍奉了两代君主的大臣, 已经快忘了上一次他们用这样淡定的语气和皇帝对话是什么时候了。
陆酩登基以后, 比他老子的威慑力强了十倍百倍, 即使只是端端坐在那里, 也浑身透着一股逼人的威压, 尤其陆酩的眼睛落在他们的身上时,仿佛任何隐瞒和谎言都不能够欺瞒过他。
宴上为陆酩单独设置了座位, 坐北朝南,高高俯视着众人。
牧乔哄着怀里闹腾的阿音,阿音不停扭过头,凶巴巴地瞪着陆酩,将筷子和碗碟,只要是她手里能够到的东西,都朝陆酩扔去。
但陆酩坐的位置,离他们很远,阿音扔来的东西,全都在中途落下,摔得粉碎。
陆酩望着坐在他之下的臣子,还有牧乔。
夜色沉沉,他忽然觉得浑身冰凉。
他现在当真是站在权利最高地,成了孤、家、寡、人。
阿音实在是不得消停,牧乔抱着她从桌边起身,准备带她回里厅,找人暂且照看。
陆酩随着她的起身也离了席,他走向牧乔。
随着他的靠近,阿音叫得更大声了,眼角挂着泪,眼里既恐惧又憎恨。
陆酩轻抿唇,只能让他尽力去忽视阿音这样看他的眼神。
他的手掌落在牧乔的肩膀上,拢住,眷恋地停留在那里,不动声色,感受着牧乔身体的温度。
陆酩淡淡开口道:“朕还有政务,就不扰你的兴致了。”
牧乔看向他。
阿音趁着牧乔不注意,挣脱出她的束缚,两只小手抓住陆酩的手腕,在他手背上用力地咬了一口。
她像是一只咬住猎物就不松口的小狼。
牧乔的脸色一变,掐着她的小脸,好不容易才把她的嘴从陆酩的手上扯开。
陆酩的手背虎口处多出了一个猩红的牙印。
他垂眸看了一眼,什么没说,将手收进袖中,摆驾离开。
大臣恭送他走时,又是跪了一地,直到那一袭明黄背影消失不见。
陆酩走后,大臣们在酒宴上重新放开了,争前恐后向牧乔敬酒,讨好。
阿音不认生,除了陆酩来时,哭闹得厉害,待看不见陆酩了,躲在牧乔的怀里哼唧了一会儿,自己就好了。
阿音见惯了热闹的场面,也习惯了在殷奴时,爬进不同人的怀里。
很快她就在牧乔的怀里待腻了,扭动小身体,爬上了桌子,爬到了内阁首辅老头的面前,伸手一把揪住了他的胡子。
首辅大人疼得龇牙咧嘴,却还是做出笑眯眯地表情,去逗阿音高兴。
开玩笑。
这么一个半大的奶娃,敢朝九五之尊扔酒杯,弄脏龙袍,也不见圣上恼怒怪罪。
别说是扯他的胡子了,就是想揪耳朵,他也得把耳朵送到阿音手里,让她揪。
牧乔办这一场周岁宴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自陆酩走后,她的兴致便有些恹恹。
阿音玩累了,眼皮眨了眨,终于松开了扯住首辅大臣的胡子,爬回了牧乔怀里,砸吧小嘴,闭上了眼睛。
大臣们识趣,纷纷请辞。
许久不曾这般热闹的牧府很快冷清下来。
牧乔抱着阿音,绕过里厅,沿着回廊,走回她的院中。
回廊里站着一人。
牧乔的脚步放缓。
在月光之下,她的目光和陆酩的对上。
陆酩一身露水气,不知站在这里等了多久。
“睡了?”陆酩的声线低缓,看着她怀里睡得安稳的阿音,稠密的眼睫盖下,好像一把小扇子。
牧乔轻轻“嗯”了一声。
陆酩解开裘衣,披在牧乔的身后。
裘衣宽大,将她和阿音一起包裹了进去。
牧乔闻到空气里淡淡的檀香气,阿音却皱了皱眉头,将手里习惯性握着的竹笛握得更紧了。
“夜色已深,皇上请回罢。”
“牧乔。”陆酩的嗓音低沉,“没有人在时,你也要这样与我说话?”
牧乔沉默不语。
陆酩望着她。
许久。
在死寂的夜色里,他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叹,和牧乔擦肩而过。
翌日的早朝之上,牧乔站在武臣之首。
她开始不再收敛,北征的战事结束,牧乔也未主动提出要将兵权归还朝廷。
若是换做以前,这会儿就该有言官谏言,让她把兵权交还给陆酩了。
朝中的这些言官,牧乔在昨日的周岁宴上都已经打点过,今日不仅没有谏言让牧乔交出兵权,反而极大的赞扬了牧乔的功绩,甚至提议更多的封赏,让牧乔继续坐镇燕北,以威慑殷奴。
陆酩端坐在纯金的龙椅之上,冕冠垂下的垂旒,珠玉岿然不动,将他的脸隐匿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早朝上,从陆酩的语言和表情里,没有表现出他的任何态度。
牧乔以为他会这样就此含糊过去。
果然。
陆酩不想看到她在朝廷之上占据一席之位,还是想要把她拖回后宫里。
直到午后,太监总管祁茫亲自带着圣上诏令到了牧府。
祁茫宣告诏书的声音平稳: “牧乔北征有功,平定四海,封燕王。”
牧乔却怔在那里,若非祁茫提醒,都忘了领旨谢恩。
与诏书一起来的,还有一副陆酩亲笔写的牌匾。
牧府摇身一变,成了燕王府。
牧乔被封王的消息在瞬间就传开了,整个燕都人人皆知,为牧府获得如此滔天的殊荣所震惊。
牧乔是霁朝开国以来,第一位异姓王,而且还是最为尊贵的一字亲王。
当晚在太极殿设下的庆功宴上,牧乔穿着亲王蟒袍,成了除陆酩外,最受瞩目的对象。
牧乔的位次被安排在离陆酩最近的位置,就连内阁首辅大人都居于她的后面。
陆酩抬手拧了拧眉,负手离开了太极殿。
所有的歌舞表演结束,宴会也该散了。
牧乔与内阁首辅并肩,闲聊要走时,陆酩的太监总管祁茫站在宫殿外,叫住牧乔:“皇上请将军至偏殿再叙。”
闻言,牧乔一怔。
首辅大人笑了笑,拱手先行告退。
牧乔随祁茫往侧殿去,却没有进侧殿。
祁茫带她径直进了后宫。
牧乔很快明白过来,陆酩怎么会做亏本的买卖。
陆酩封了她亲王,现在要讨他的报酬了。
牧乔站在陆酩寝殿的门外,祁茫做出一个请的手势,无声地催她进入。
牧乔握紧拳,推门,迈步进去。
她不会让陆酩得到他想要的。
寝殿内,陆酩穿着单薄的明黄寝衣,靠在龙椅里,御案上摆着如山奏折。
听见动静,陆酩看她一眼,修长的食指在御案上轻轻点了点,开口道:“过来。”
牧乔迟疑片刻,走到御案旁。
陆酩将面前摊开的奏折移动,摆到她的眼前。
奏折上写的是弹劾牧野的内容,说牧野居功自傲,不知内敛,言外之意,是在提醒陆酩,不要过度宠信牧野。
“……”
牧乔:“皇上想要问臣的罪?”
陆酩:“早朝上,你让那些言官做的事情,目的表现得太明显了。”
在场的所有大臣都能猜出,哪几个言官倒戈向了她。
“但你通过阿音周岁宴的方式,和大臣们结党,做得很干净。”
很干净不也让他一眼看穿了。
牧乔没想到,陆酩今夜把她叫来,只是为了告诉她这两日做的事,她哪里做的好,哪里做的不好。
他难道看不出来,她是在结党营私?竟然还教她怎么做?
牧乔尚未想明白陆酩这番话的意思,陆酩却继续道:“但是你既然想要权力,就不该让阿音只是一个将军府里的嫡女。”
牧乔明白了,之所以陆酩封她为王,是为了阿音的身份能更高一些?
可陆酩接下来的话,很快推翻了她的想法。
陆酩:“阿音应该当公主,而不是一个臣子的嫡女。”
就算真正的皇子亲王府中的嫡女,在他看来,什么也不是。
牧乔轻扯唇角,原来陆酩还没有打消他要将阿音接进宫的心思。
她讥讽道:“当公主和当嫡女有什么区别?”
当公主,也许还不如一个府中的小姐来得自在。
乐平一辈子就待在宫里,哪里也没有去过,若是战事连绵,还要被当做和亲公主,送到千里之外的异国他乡。
陆酩:“朕的女儿,可以不只是一个公主。”
牧乔一愣,表情不解。
陆酩缓缓道:“你可以成为牧野,走到现在的位置,为什么你的女儿,不可以坐上我的位置?”
牧乔:“……”
她的瞳孔微微放大,以为自己听错了。
陆酩是疯了吗?
牧乔:“你想让她当假皇子?”
陆酩抬起眼,漆黑的眸子深深地凝视她:“我会让她以皇女的身份,堂堂正正地坐上去。”
他不会让他们的女儿像牧乔那样,活得那么辛苦,带着另一个人的影子。
第 103 章
牧乔瞪大眼睛, 不敢相信她听到的。
她第一反应是:这怎么可能?
很快又想:怎么不可能?
她过去也曾有过和陆酩类似的想法。
凭什么她一定要依靠牧野这一层身份,才能够行军打仗,凭什么牧乔就走不通这条路。
牧乔冷静地分析过军中形式, 冷静地得出过结论,女人即使能力再强, 也带不了兵。
男人是一种野蛮的, 不容许女性践踏他们的权力范围的动物,就像雄性狮子会在自己的领地内撒尿,以气味来圈定他的领地。
一个女人当将军, 号令三军, 没有人会信服,甚至会觉得受到侮辱。
这也是她从来没有想过要让牧乔的身份公之于众的原因。
她过去所有的功绩都会以一种畸形的方式,在男权主导的世界里湮灭。
他们不会容许有女人的权力凌驾于他们之上。
她所面临的境况尚且如此。
更何况是陆酩所想的,他竟然想让阿音继承他的皇位?
牧乔不否认, 当陆酩提出他的想法时, 她的确被诱惑了。
这样大的权力, 这样尊贵的位置,谁真的敢说不想要?
但且不说这一条路能否走通, 其中阻碍必定重重, 就算阿音真的坐到他所说的九五之位, 阿音所面对的困境, 比她的要难上更多。
牧乔开口道:“你想得倒好, 可若是阿音不愿意呢?若是她没这个本事呢?”
“她会有这个本事的。”陆酩看着她, “因为她是我们的女儿。”
牧乔:“……”
“至于如果她以后长大了, 懂得道理了, 发现不是她想要的,这个位置, 你还担心没有人来接?”
陆酩继续道:“阿音现在这么小,你如何知道这不是她想要的?但是我们若连谋划都不为她谋划,她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
牧乔动摇了,却仍在犹豫:“你为阿音筹谋,是因为现在只有她一个孩子,若日后宫里再添了皇子,你把阿音放到那个位置,她会受到多少明枪暗箭,我如何能信你?”
陆酩的眸色沉沉,望着她。
许久。
“你不需要信我。”
陆酩已经习惯牧乔从来未曾信任过他了。
“你不是已经明白了吗?只有自己的手里握住权力,才能不被别人掣肘。”
陆酩:“你可以架空我。”
牧乔还是不相信陆酩会那么轻易放开他手里的权力,她皱紧眉,眼神戒备:“你又在耍什么花招?”
“……”陆酩沉默无言,因她彻底的不信任,感到心脏憋闷。
他再说什么也无济于事。
陆酩拖过御案旁摆着的交椅,拍了拍椅垫:“坐下,我教你怎么批奏折。”
牧乔:“……”
她站在原地,久久不动。
陆酩掀起眸子,看向她,手中的朱笔尾短在明黄色的奏折封页上抵了抵。
“你在怕什么?”他拖着尾音悠悠地问。
牧乔心想,她怕什么?
陆酩既然敢给,她难道还不敢接吗?
牧乔不仅要接,还要让陆酩后悔,后悔他今日的决定。
她可太想要把陆酩,她高高在上的、尊贵的皇帝陛下踩在脚下了。
牧乔坐进椅中。
她的椅子和陆酩的御椅紧挨着,衣袖堆叠在一起。
夜深了。
大殿内极为安静。
只有灯烛燃烧的微弱声响。
陆酩看奏折的速度很快,一目十行。
但牧乔却没有他那般快,常常陆酩翻页了,她才只看到一半。
终于,牧乔按住陆酩要翻页的手:“我还没看完。”
陆酩的动作一顿,停在那里,感受着牧乔的指尖微凉,贴着他的手背,但很快,这一份清凉就远离了。
陆酩敛下眸,提醒她:“不用每一个字都看。”
牧乔瞥他一眼,没吭声。
不过经陆酩提醒,很快牧乔发现了奏折上很多内容其实可以跳读过去,有些大臣就是学不会好好说事,一件事情弯弯绕绕,迂回婉转,到最后只有最末一句话是有用的。
很快她看奏折的速度就能跟上陆酩的了。
有时,她看完了,陆酩还停留在原一页。
牧乔轻轻敲桌。
陆酩的目光从奏折上移开,和她对视一眼,知道她是在催促,眼神里还透着不耐烦,跟他较着劲。
“你仔细看。”
“泽州太守上奏,去年全郡产粮共五十一石,原因是干旱导致的产量大幅度下降,与往年泽州的产量少了足足一半。”
“粮食收成不好,百姓过冬会成问题,应当适当减免赋税,向豫州低价买入粮食,提前屯足赈灾粮,以供泽州未来所需?”
牧乔刚才正好看过豫州太守上奏的折子,豫州去年粮食盛产,是个丰收年。
陆酩看着她,漆黑的眸子深不可测。
牧乔忽然有一种过去在学堂里念书时,被教书先生提问时的感觉,但陆酩却远比教书先生给她的压力要大多了。
“还有吗?”陆酩问。
“……”更像了。
牧乔重新又看了一遍奏折,这次看得更为仔细,她抿抿唇:“除了泽州,也许还有其他州出现各种自然灾害,影响粮食收成,应该将这些州郡都列举出来,根据受灾情况,统计全国需要的赈灾粮数量。再从朝廷中挑选数名较为清廉的官员,成立巡查组,确保赈灾的银钱和粮食发放到百姓手里。”
陆酩看她的眼神变了。
牧乔猜到是她说对了,得意地睨了他一眼。
陆酩将她的小表情看在眼里,轻轻勾起唇,唇边有极淡的笑意。
半晌。
他悠悠开口道:“如果泽州当真因干旱导致减收,你考虑的这些都不错。”
闻言,牧乔一愣:“什么意思?”
陆酩从如山的奏折里找出另一本已经批阅过的,牧乔已经看过。
“三年前南方修建完工运河工程,运河的中段经过泽州,修成之后的每一年,驻派各州的工部官吏都会对运河水位情况进行记录。”
陆酩没有直接说完,而是对她道:“你再看看。”
牧乔翻开奏折,将密密麻麻的水位数据一个个看过去。
很快她就发现了问题。
与泽州接壤的两州分别是泽州的上下游,而这两州这一年的运河水位线都高于泽州所上报的水位数据。
牧乔猛地抬起头,和陆酩的眸子对上。
陆酩看见她眼里的光,知道她明白了。
牧乔一向聪明,一点就通。
陆酩解释道:“大臣们奏折里写的东西,不会是真实的情况,所以需要通过多方面的信息,去辨别出哪些是真话,哪些是假话,哪些真假掺半。”
牧乔没想到原来批阅奏折,竟然是需要这样弯弯绕绕,奏折上写的每一个字,都要去斟酌。
“这样好累啊,难道你就没有能完全信任的臣子吗?”
“朝中都知道我信任谁。”陆酩垂下眼,凝着她,许久,缓缓道,“燕王、殿下。”
陆酩的声线低压沉沉,携着撩人的磁性。
牧乔的呼吸一滞,被他的那一声“殿下”,耳膜激起一阵痒麻,一阵蔓延到内里。
陆酩不知何时,离她极近,空气中有淡淡的檀香气息。
牧乔屏住呼吸,让自己保持着冷静,绝对不受陆酩一丝一毫的蛊惑。
她伸手按在奏折上,轻咳一声:“继续吧。”
御案上摆了三叠的奏折,等他们看完,离上朝只剩下不到两个时辰。
这还只是一日的奏折。
牧乔第一次知道,原来批奏折需要花那么久的时间,难怪她记忆里,陆酩好像总是坐在案前,桌上摆着批不完的奏折。
陆酩看一眼窗外天色:“时候不早了,你留下睡吧。”
牧乔拒绝:“不要。”
怕陆酩不肯放,她说:“阿音醒来要喝奶,看不见我,会哭闹。”
闻言,陆酩的视线忽然下移,落在牧乔的胸前,声音晦暗:“阿音还在吃奶?”
“……”牧乔看见他的视线变化,瞪他一眼,转身离开大殿。
牧乔回到府中,还未睡够一个时辰,阿音就醒来了,哭闹着要她。
原本阿音已经一岁,是该断奶了,之前因为莫日极的事情,让阿音受到了不小的冲击,整日哭闹。
牧乔为了哄她,将断奶的事情一直拖延了。
牧乔今日第一次试着不给阿音喝奶,结果小家伙好一番闹腾,让她不仅没得休息,头也被吵得直疼。
就这样一直闹腾到了她要去上早朝,才将阿音安抚好,交给了沈仃。
沈仃现在成了专管阿音的人。
至于其他人,说实话,牧乔也不放心让他们进到内府。
她的秘密,反正陆酩已经知道,他手下的人,至少不用担心泄露出去什么。
她如今才刚刚开始学习培植自己的势力,手里能用的,信得过的人,并没有多少。
因为阿音闹腾,牧乔一夜没有睡好,就连在早朝上也颇为没精神,仗着她站在第一排,对着的人只有陆酩,于是公然闭上了眼睛,
殪崋
打起了瞌睡。
陆酩批了一夜的奏折,白日里的精神倒是如常。
群臣们的议事她一句也没听进去,只感觉声音越来越大,不知在讨论什么,那般激烈。
直到陆酩点了她的名字。
“牧乔!”
陆酩的声音低沉,方才叫了她几声,牧乔一点反应也没有,这才提高了音调。
牧乔终于睁开眼,眼神迷茫。
陆酩看着她,缓缓地问道:“你可有什么意见?”
牧乔压根就没听刚才的讨论,只回道:“臣没有意见。”
陆酩的眸色幽深地看了她一眼,随即向众臣朗声道:“天意所属,燕王牧野之妹,为朕正妃,淑慎持躬。今四海太平,宜正位号,特遣使奉册宝,立牧乔为皇后,母仪天下,统正六宫。”[1]
第 104 章
陆酩的话语落下, 满朝文武陷入肃静,在一瞬息的停滞后,纷纷跪下, 齐声道:“恭贺皇上。”
没有人敢提出任何的质疑。
即使这些大臣们,每一个人都清楚, 牧乔这一位曾经的太子妃, 承帝在位时,早就被废黜。
然而陆酩的口谕里却不曾提到这一件事半点,好像从来没有承认过牧乔早已不是太子妃的事实。
既然当皇帝的揣着明白装糊涂, 他们这些作臣子的, 自然要识趣。
埋头跪着的史官已经在想:待早朝之后,得将这两年的记录都翻一遍,将关于废太子妃的记载给抹去。
唯有牧乔还愣在原地。
陆酩的表情却是沉静,仿佛刚才他口述的诏书和陈词, 早就打过了腹稿, 熟记于心。
他的目光垂下, 与牧乔的眸子对上,他们遥遥相望。
很快, 牧乔从刚才的震惊里缓过神来。
她明白, 这是陆酩开始布他的布局了。
只有牧乔是皇后, 阿音才能坐稳嫡公主的身份, 才能顺理成章的进宫。
但她不打算进宫。
牧乔在和陆酩对视之中, 知道他也清楚这件事。
牧乔当皇后, 就算只是挂名, 也比其他人来当这个皇后, 对阿音要好,虽然她看不上什么掌管后宫的权力, 但即是权力,握在自己手中,总比被旁人分去要强。
她实在没必要为了和陆酩置气或是什么,去做损害自己利益的事情。
牧乔缓缓跪下,在众人瞩目之中,谢主隆恩。
陆酩望着牧乔在他面前跪下,漆黑的眸子幽深,情绪复杂不明。
牧乔接旨后,陆酩随即宣布了他和牧乔有一个皇女,待册封皇后的典仪之后,立为公主。
众臣们心中疑惑,自牧乔被承帝废了太子妃位后,就不曾听说过她的消息,如今才知道皇上竟然与她后来还育有一女,却同样无人敢提出异议。
不过一个公主,倒也无伤大雅。
但皇后之位,属实可惜了,他们还想将府中适龄女子送进宫去。
不过牧野将军如今在朝中的地位,再立其胞妹为皇后,皇上是当真不忌惮牧野啊。
大殿之下,就连陆酩的亲信大臣,表情也露出犹疑之色,对于陆酩的决定,不得不说是震惊。
以陆酩的权谋之术,不该不懂制衡的道理,如今却任由牧野的势力壮大。
皇后册立的事宜敲定了,有大臣站出来,谏言道:“后宫空虚,龙脉单薄,皇上应该尽快扩充后宫,为皇室延绵子嗣。”
自陆酩登基以来,时不时早朝上就有大臣谏言,要他扩充后宫。
陆酩一直以四海未平为理由拒绝,如今却没有这个理由了。
多少大臣家中养着专门为了送进宫去的女子,再待嫁等下去,年纪就要大了。
陆酩面不改色,慢悠悠地道:“霁朝这些年的灾祸,都是因为兄弟阋墙导致,为保朝中稳定,子嗣之事不必着急,待皇后诞下嫡子,再议。”
填充后宫的事宜,就被他三两拨千金的搪塞过去。
牧乔却在听到他最后一句话时,皱了皱眉。
不知他是真有那个意思,还是在敷衍众臣-
封后谕旨下发,礼部紧锣密鼓地忙活了数月,与钦天监选定了吉日,定在了十月初一这一天。
王太后是在陆酩的御召颁布以后,才知道他要册立牧乔为皇后的决定。
王太后从牧乔在东宫当太子妃时,就对她诸多不顺眼,尤其是早就废黜的太子妃,她没想到陆酩竟然与她连商量都没有,就直接在早朝之上,当着众臣的面,将立牧乔为皇后的决议昭告天下。
简直是不把她这个皇太后放在眼里!
王太后派人请陆酩来见她。
陆酩以政务繁忙为由,推了一次又一次。
王太后一开始还有耐心,凤印尚在她手中,陆酩如何都要来求她。
凤印是皇后所掌之印,在此之前,凤印仍在太后处保管。
但她却没想到,陆酩压根就不打算要她手里那一枚凤印。
在正式的册立礼举办之前,陆酩直接命工部重新打造纯金凤印,新凤印的设计和刻纹是他亲自绘制。
王太后手里的凤印,是自太祖帝时期传下来的,经历了数任皇后。
太祖帝的后宫皆极为充盈,光是皇后,就换了两三位。
陆酩觉得这么一枚凤印,经手了太多任皇后,其中不乏下场凄惨,死于非命的,实在不吉利。
他说换就换了。
王太后终于意识到,即使是太祖帝留下的祖制和训诫也压不住陆酩了。
他终是走到了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这至高无上的权力,本该属于她的皇长子。
新凤印制成后,陆酩没有等到册立礼那天才赐给给皇后,而是看过凤印后,就令祁茫将凤印送到牧乔的府上。
牧乔看着摆在铺着红绸的漆盘上的纯金凤印,做工精致,雕刻着栩栩如生的龙凤呈祥纹。
她只粗略一扫,并未多看。
倒是她怀里抱着的阿音被金灿灿的凤印吸引,乌黑的眼睛瞪大,从她的怀里扭着身体,探出身去,小手抓住凤印。
阿音刚刚吃过饭,手上油乎乎的,凤印上被她染上油污。
阿音将凤印握在手里,咯咯地笑,懵懂而天真。
牧乔由她拿着,默许了收下凤印。
本来事情走到这一步,也都是因为阿音。
皇后册立礼当天,王太后抱恙并未出席。
不是王太后自己不想出席,是陆酩不准她出现。
陆酩知道她对牧乔颇有微词,过去他当太子时,就听了她许多埋怨,王太后所有的忍让都给了承帝,对其他人则是刻薄苛刻,牧乔也受了她许多刁难。
册立大礼的日子,陆酩觉得牧乔应当不想看到王太后。
十月初一这一日,红绸从家家户户的屋檐上铺下,站在高处眺望,整座燕都仿佛绵延万里的红海。
牧乔嫁入东宫时,礼是在奉镛成的,在燕北没有办宴,如今燕北好不容易迎来帝后大婚,百姓无不拥挤到接头,篮子里满是盛开的鲜花,迎亲的路上,鲜花铺了两三寸厚。
牧乔坐在极为奢侈华贵的凤辇里,宝盖璀璨,仪仗队照耀如白日。
她的身上穿着沉重华丽的凤服,凤冠叮当,手里是一柄玉如意和一颗苹果,寓意平安吉祥,万事如意。
若是认真算起来,这是她经历的第三次大婚。
第一次是她嫁进东宫,第二次是她和莫日极以殷奴人的婚俗成礼。
第三次便是这一次。
除了比前两次要更加铺张奢靡之外,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牧乔的内心极为平静,激不起任何的波澜。
大概只有第一次大婚的时候,她还有那么一点儿紧张。
牧乔垂下眼,思绪忽然想起她嫁进东宫时,那一个夜晚。
“……”
很快,她便不再想了。
已经过去的事情,再想也没有用。
她和陆酩,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奉迎礼成后,百官在帝后面前跪下,高呼万岁。
牧乔眯了眯眸子,她第一次以这样高高在上的视角,睨着匍匐在她脚下的满朝文武,没有人敢抬头朝他们看。
原来陆酩处心积虑,一直追求握在手里的权力,是这样的。
冰冷极了。
但不知为何,她的心中竟然有一丝兴奋。
权力当真是会让人上瘾,哪怕她只是沾到了一丝陆酩的光罢了。
陆酩侧过脸,看向她,将她眼里的那一丝兴奋捕捉到了。
他今日的心情极好,唇角的笑意明显。
“你喜欢?”
牧乔:“还可以,不用下跪的感觉挺好。”
陆酩知道牧乔不喜欢跪他,她有一身傲骨,谁也不愿意跪,他也不喜欢看见她的傲骨折了。
过去他试过许多次,除了让牧乔离他越来越远,连她一根脊骨也没折断。
陆酩:“以后你再也不用下跪。”
牧乔没有再说话。
她知道陆酩所谓的再也不用下跪,不过是让她待在他的身边,继续当他的附庸,借他的光,狐假虎威罢了。
牧乔现在真正想要的,是握在她自己手里的权力。
礼成之后,在太极殿内设宴摆席。
按照礼制,牧乔不会出席,而是回到未央宫内,等到陆酩与百官同庆结束,摆驾未央宫,再行合卺礼,洞房花烛。
牧乔出嫁,牧野若是全程不出席,难免叫人议论。
牧乔在未央宫里换下了繁琐的凤服,换上了男装,避开耳目,但其实也不需要她避开,在皇宫里,自有陆酩的人替她善后。
很快,牧乔便重新以牧野的身份,坐回了太极殿内,她浑身轻松,比方才自在不少。
陆酩坐在大殿之上,默默地看着她,不发一言。
大臣们一个个来找牧乔敬酒道贺。
牧乔喝了一杯又一杯,喝到她忘了自己喝了多少。
她在宴上一直坐到最后,就那么拖着。
陆酩也一直坐着,不曾离开。
就连大臣们也觉得奇怪,以往的宴会,陆酩总是坐不到一刻钟,就离开了,今夜帝后大婚,反而竟难得留在宴上如此之久。
直到宴罢,大臣们纷纷识相告退,不敢耽误帝后的春宵一刻。
牧乔喝光了杯中最后一滴酒,见殿内不知何时冷清下来,只剩下她和陆酩。
她撑着桌案,起身,身形微晃,朝殿外走去。
忽然,一只冰凉的手,握住她的手腕。
牧乔回过头,对上了一双漆黑幽沉的眸子。
陆酩望着她,缓缓开口:“你走错了。”
牧乔皱起眉:“我要回府,阿音还在等我。”
该行的礼,该做的样子,她已经配合得做完了,难道还有她什么事。
“沈凌把阿音接进宫里,她已经在思音殿睡下了,明日便是立她为公主的典仪,皇后该出席。”
牧乔听出了他的意思。
陆酩从来不做赔本的交易,她想要从陆酩这里得到什么,自然也要还给他一些。
她跟陆酩回了未央宫。
陆酩屏退了所有宫人。
殿内也只留了一对龙凤红烛,安静漠然地烧着。
牧乔对于和陆酩做那一件事,并没什么抗拒。
许是因为她是习武之人,那方面的欲望反而极为旺盛。
尤其是生完阿音,她已经有许久没有解决过了,牧乔无数次在夜里梦见她和陆酩。
床上的事情,既不能当真,但做一次两次也无妨。
牧乔主动褪掉了外衣,往里间走。
陆酩反而却慢了下来,拉住她,“合卺酒还未喝。”
牧乔不知陆酩何时这般讲究仪式了。
当年他们第一次大婚时,她记得陆酩合卺酒一滴也未碰。
不过今日牧乔不介意配合他,他想如何便如何,等到明日阿音的事情落定,便由不得他反悔了。
牧乔走到桌边,倒了两杯酒,一杯递到他面前。
陆酩垂眼,盯着她,半晌,摇摇头:“你把凤袍换回来。”
牧乔:“……有什么区别?”
陆酩:“就是不一样。”
牧乔没想到他那么麻烦,走到里间。
凤袍被宫女整齐地挂在红木衣架上。
牧乔脱掉身上的里衣。
陆酩站在她的身后,就那么默默地看着,瞳仁如稠墨。
因为要穿男装,她还缠着裹胸带,牧乔没有将裹胸带解开,直接套上了凤袍。
凤袍的制式繁复,她扯住一根绸带,摸索许久,没有可以固定住腰间凤裙的办法。
雪白肌肤影影绰绰。
陆酩走上前,手拨开衣裙,摩挲着她素白色的裹胸带,手指挤进柔软地。
牧乔的呼吸一滞。
陆酩的声音喑哑暗沉:“莫日极碰过你这里?”
牧乔的脸色变了:“你别发疯。”
陆酩想到莫日极那一日的话,手里的力道不受控制,忽然握紧。
牧乔疼得抬起腿,朝他下面踢过去。
陆酩不躲,反而用腿缠住她。
牧乔向后倒去,带着陆酩,两个人压在挂衣架上。
挂衣架轰然倒地,他们也摔在地上。
牧乔压在陆酩的身上,他们大红的婚服交叠在一起。
很快又被撕碎。
一切都在瞬间失控。
第 105 章
牧乔每一滴骨血都与陆酩的交融, 热得沸腾。
不知过了多久。
天色泛出浅淡绯色,不及她肌肤染上的艳色一分。
牧乔精疲力竭地躺在榻上,里间到处狼藉。
倒下的挂衣架, 碎裂的铜镜,凌乱的梳妆台。
最后, 合卺酒是陆酩含在嘴里, 亲口喂给她喝进去的。
酒温热而灼烈。
让她本就干渴的嗓子如灼烧一般。
牧乔的双臂缠上陆酩的脖颈,咬开他的唇瓣,从他的口中汲取着津液。
陆酩死死掐住她的腰。
歇息不到一刻钟, 牧乔被他重新拉进急骤的云雨之中, 在九重天里不断攀升和跌落-
早朝之上,望着空荡荡的龙椅,大臣们面面相觑。
直到日上三竿,太监总管祁茫才出现在太极殿, 告知今日罢朝的消息。
这是陆酩登基以来, 第一次罢朝。
大臣们都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 脸上的表情讳莫如深,从太极殿离开时, 还纷纷感慨, 牧将军当真明智, 知道皇上今日怕是上不了朝, 连来都没有来。
陆酩罢朝时, 牧乔还在睡。
阿音早上醒来, 没有找到娘亲, 哭得震天动地, 在思音殿里大搞破坏。
伺候的宫女太监,没有哄得住她。
沈仃被她闹得头疼, 也不知道这小孩像了谁,他瞧着既不像主上,也不像皇后。
牧乔以前在东宫时,可是最为安分的。
沈仃没有办法,把阿音带去了未央宫。
一夜疯狂过后,才渐渐静下来的宫殿,被阿音的哭声搅乱。
牧乔一下就醒了,条件反射地从榻上撑起身。
但她的手臂一软,重新跌回被衾之中,蹭过旁边人的胸膛。
陆酩眉心微蹙,闭着眼睛,伸出胳膊,将她带回怀里。
牧乔在他身上拍了一巴掌:“你没听见阿音在哭?”
陆酩缓缓睁开眼,半晌,才反应过来,眼里逐渐清明。
他的声音嘶哑:“我以为是在梦中。”
阿音一直讨厌他,无论何时,只要他出现,就哭个不停,即使在他的梦里,他也不能和阿音有多一点亲近。
陆酩起身,将牧乔一起拉起。
里间实在太过凌乱。
牧乔换上衣服,去到外间,才让阿音进来。
阿音不肯让任何人抱她,自己要爬过高高的门槛。
绿萝跟在她后面,小心翼翼地看着。
阿音自己爬过门槛,看见了牧乔,哭得更大声了,好像谁欺负了她,委屈得不行。
牧乔弯腰,将阿音抱起来,她浑身酸疼,抱不住她,只能靠进外间的小榻上。
阿音把脸埋进她的脖子里,蹭个不停。
牧乔解开腰带,将阿音拢进她的外衣里。
阿音熟悉地找到她的胸口,埋了进去。
牧乔在给阿音喂奶时,陆酩就在一旁看着,漆黑一团的眸子幽沉极了。
刚才还号啕大哭的阿音在喝上奶以后,立即止住了哭,一边吮吸着,另一只小手从衣袍里伸出,捏着牧乔的耳垂把玩。
牧乔的衣袍松散,露出一截雪白脖颈,其中落了红梅点点。
阿音喝到了奶,很快就犯了困,眼睛眨了两下,眼皮盖下,乌黑的睫毛湿润,缠结在一起,让人没来由的心软疼惜。
牧乔今天的奶少了。
她想换一边,却看到另一边被咬出的一枚齿痕。
牧乔垂下眼,移开了目光,用衣物遮挡住痕迹,感受到陆酩的视线始终落在她的身上,她没有抬头,努力忽略。
阿音的奶没有喝够,眼角挂着泪,睡着了还在咂巴小嘴。
牧乔让绿萝将她抱出去,低声嘱咐:“给她再喂一些米粥。”
绿萝点头,将阿音抱在怀里。
阿音仿佛感受到抱着自己的人换了,小小的眉头皱起,不过很快又松开。
对绿萝的接触并不抗拒。
绿萝带阿音离开了殿内,寝殿重新安静下来。
一夜荒唐收场,她和陆酩好像又没什么可说的了,夜里如火的灼热也渐渐凉去。
牧乔走回里间更衣,换回牧野的装扮,她不打算在宫里久留。
陆酩没有说要留她,只默默地看她更衣。
阿音在牧乔身边,在思音殿,在众人面前的所有表现,陆酩都一清二楚。
阿音的脾气不好,年纪这么小,就那么娇纵肆意,情绪大起大落,有一点不顺她的,就要闹得歇斯底里,通过这样的方式让所有人都让步,满足她的需求。
若是她再大一点还是这样,实在不是一件好事。
牧乔将如墨般的黑发挽起,以前她总是随意用发带一扎,但现在她身居高位,就连穿衣打扮也要更加得体持重,戴的是金玉束发冠。
牧乔总是束不好发冠,乌发从发冠里滑出。
陆酩缓步走到她身后,指尖插进她浓密的黑发之间,轻轻顺了顺,然后拢起,替她束发。
牧乔的后背僵了一瞬,很快又觉得没必要,放松下来,由他动作。
陆酩替她挽发的动作极为缓慢,仿佛故意在拖沓,可又不曾停下动作,让牧乔揪不出他的错处。
陆酩一边替她挽发,一边开口道:“你太宠阿音了,按她这个年纪,早就应当断奶了,或者找乳娘喂养。”
牧乔也觉得阿音现在的脾气越来越坏,但她对阿音的态度却没办法强硬起来,总觉得是她亏欠了阿音,让她在殷奴出生,跟殷奴人亲近,还把莫日极当作父汗。
牧乔敷衍道:“她还小。”
“阿音很聪明,若是现在不纠正,以后再管,”陆酩的语气顿了顿,他缓缓垂下眼,睫似鸦羽,盖住了漆黑瞳孔,声线微喑哑,“就来不及了。”
他要来不及了。
牧乔和陆酩的想法并不一致。
“我不想约束她,管教她,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自由自在得便好了。”
太祖帝倒是管陆酩管得严格,他现在又过得有多快乐无忧吗?
牧乔感觉不到。
不然昨夜他就不会那般不克制,发了疯般对她,好像将长久压抑的情绪,全都发泄出来。
牧乔回过头,目光冰冷而警惕,提醒道:“不要以为你有资格插手管阿音了。”
“……”
陆酩凝着她,许久,抬手将她的发冠束好,不再言语。
牧乔轻抿唇,弯腰捡起地上的玄衣,余光瞥见悬在床榻边的,一截断裂的正红色缎带,绣着精致的龙凤纹。
那一条缎带,绑过她的双手,她也用来勒过陆酩的脖颈……
现在他修长的脖颈上,还有淡粉色的勒痕。
她和陆酩,就连那一件事做的时候,也非得激烈得像是在打架。
谁也不肯落了下风。
但牧乔不愿意承认,她对那样的激烈感受,是极为上瘾的。
除了陆酩,她没有从其他人身上得到过这样的体验。
莫日极的碰触只让她觉得恶心。
而裴辞,她不敢,光是想,就觉得是对先生的亵渎,恨不得一点念头也不进入脑中。
牧乔忽然想,她也许应该再试一试其他男人,可为了解决一些需求,满足一些欲望,挑选来挑选去,还要身体和心思都干净的,又很麻烦,还不如找陆酩方便。
牧乔意识到她想太远了,昨夜一次,够她累得,至少一个月不会再想了。
她系紧腰带,转身离开。
陆酩出声:“你不必去找大夫喝避子汤,我昨日事前已经吃过药,不会……让你怀孕。”
牧乔的脚步顿了顿,没回头,推开了寝殿的门,走出了未央宫-
这一日下午,陆酩在奉天殿,祭祖拜天后,宣告天下,立阿音为宝音公主。
阿音作为公主的名号,陆酩本来想要重新替她取过一个,他对于莫日极为阿音取的殷奴名字多宝音始终介怀。
但牧青山知道了牧乔这一段时日的经历后,沉思许久,拍了板:“既然已经起了名字,就叫宝音罢,宝音是个好名字。”
牧乔原本以为因阿音的名字,她又得跟陆酩吵一架才算完,却不想陆酩听完,什么也没有说,便默许了。
陆酩一向强势,当初她在东宫为太子妃,因她有她的目的,都是她忍让。
后来她离开皇宫,不再忍让,他们只要同出一个屋檐下,轻则吵一个面红耳赤,重则头破血流,没有消停的时候。
但自她从殷奴回来,陆酩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对她妥协退让。
牧乔并未因他的妥协而高兴,反而脑中的弦紧绷起来,担心这不过是陆酩又在耍什么花招,编织的一张怀柔的网。
她一刻不敢掉以轻心。
阿音被封为公主后,陆酩没有将她暴露在太多臣子面前,阿音现在还小,一天一个样,很快就没有人会将她与牧野的嫡女联系在一起。
但阿音也没有住在宫里,还是和牧乔住在宫外的府中。
陆酩没有意见,唯一提出的要求,是让阿音每日进宫学习。
陆酩给阿音找的先生,曾经是太子师,阿音入的也是过去太祖帝设下的太子学堂。
其他皇子都没有资格进入,只有陆酩身为太子,由诸多才高八斗的大臣亲自授课。
陆酩的这一安排,立即在早朝上,得到了众多大臣的谏言,所有大臣都在反对阿音入太子学堂,不合乎礼制。
牧乔站在朝堂之上,听着大臣们你一言我一语,没想到光是让阿音进太子学堂,就已经受到了这样的阻力。
寻常皇子进太子学堂,就已经不合乎规矩,更何况是一个公主,更不能够像皇子那般,受太傅的教导。
听着朝堂之上此起彼伏的反对声,牧乔始终一言未发。
陆酩高高坐在龙椅之上,也是沉默不语。
直到大臣们都说完了,他才悠悠开口:“是有些不合适,宝音的年纪太小,有劳太傅往后费心教导了。”
得。
大臣们面面相觑,他们说了半天,是白费口舌了。
大臣们知道难以再改变圣意,只能放弃劝谏,然而,他们不会想到之后的事情。
阿音在太子学堂念书三个月后,陆酩封了阿音为王,封地是他以前当太子时,太祖帝给他的那一块。
一时之间,整个朝廷都炸开了锅。
反对之声此起彼伏,从未有听过给一个公主封王的,礼部尚书甚至一头撞在了太极殿的柱子上,以死谏让陆酩收回成命。
就连牧乔都觉得,陆酩是不是太着急了。
他为阿音所图谋的东西,明明并不能急于一朝一夕之间。
陆酩这一次的态度比起上一次让阿音入太子学堂,要坚决和强硬得多。
礼部尚书敢死谏,没死成。
陆酩直接反手罢了他的官。
就连过去礼部尚书身后做的那些不大不小的错处,也被揪出来,一番发落。
在陆酩的杀鸡儆猴之后,朝廷之中再也没人敢对他的决策有质疑。
阿音在她不到两岁的时候,成了霁朝有史以来最年少就被封王的皇族血脉,更是霁朝乃至前朝百年以来,都不曾出过的王女。
第 106 章
这一年, 霁朝发生了许多大事。
北伐殷奴大捷,宫中立了皇后,又立了王女。
牧野在朝中的地位一日高过一日, 一人之下,万人之下, 朝中众臣莫敢不敬。
牧乔始终不曾放心过陆酩, 有时在想这会不会是陆酩的捧杀,她如今站得越高,跌下去时, 就摔得越狠。
可既然是捧杀, 陆酩未免将她捧得太高了。
就连阿音,也被他捧得那样高,他自己嘴上说不要太宠阿音,却将世间最好的东西, 全都往思音殿里送, 珠石玉器, 奇珍异宝。
即使阿音现在还根本不懂这些,不知其中价值昂贵, 只拿来当做弹珠, 扔在地里玩。
牧乔见识过承帝对他的那些儿子, 利用更多, 疼爱没有, 就连陆酩对乐平, 也能狠心将她送去殷奴和亲。
牧乔不相信陆酩对阿音会不一样。
帝王家的骨肉亲情, 是最不值钱的。
无数个寂静夜晚, 牧乔坐在窗下,凝着无垠的夜色, 脑中都在筹谋一件事。
只要陆酩活着,她就永远不可能相信他,永远存在变数,永远活在他的阴影里。
唯有他死了——
牧乔的目光微移,落在武器架上,玄铁剑在黑暗中发出寒浸浸的银光-
不知不觉,牧乔回到燕都已经半年,春节将至。
这是霁朝迁都以后的第一个春节,礼部极为重视,整个燕都被热闹的节日气氛笼罩。
除夕夜,按照宫中惯例,要在太极殿内宴请群臣。
牧乔告了假,没有参宴,而是在府中带着阿音与牧青山一同过节。
她记忆里已经许久没有在家中过过一个团圆的除夕了。
好不容易现在安稳下来了,只是没有了先生。
除夕这一日,府中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一位故人。
江神医到了府上,头发花白,寿眉绵长,仿佛从来没有变过样子。
牧青山早在半年前,就给云游的江神医写了信,想请他回来,为牧乔医治她的腿疾。
牧乔的腿疾,顾晚和太医院众太医都束手无策。
陆酩暗中派人在四海寻找良医,各种自称神医的江湖大夫或者道人来了一批又一批。
牧乔的腿却始终没有能被治好。
以至于她后来也烦了,厌烦被一个个大夫提醒她无药可治。
不就是断了两条腿,她依然有办法能够像正常人那样行走,不被看出异常。
唯一麻烦的只是走路多了,腿侧的皮肉会被骨器磨破。
江神医看过她的腿后,微微摇头,对牧青山说他医术不精,治不好牧乔的腿疾,若是裴辞在,也许能有办法。
他的语气淡然,表情脱俗。
牧乔听到他提起裴辞时,垂下了眼。
牧乔能察觉出,江神医对她的不满,眼里透着森然寒意。
江神医的医术不凡,没有他不能治疗的顽疾,裴辞能治的,他也能治。
只是江神医不愿为她治疗罢了。
牧乔没有强求,客气地请神医留下住一晚。
江神医未留,待他离开牧府后,过去裴辞的院中就着了火。
一场大火,将裴辞存在过的痕迹烧成虚无。
牧乔站在大火之前,火光映在她苍白的脸上。
她将一辈子都背负着对先生的愧疚活着。
即使真有良医能治愈她的腿,牧乔也不会再治了。
这一双腿,就当是对她的惩罚,是她活着应该受到的折磨。
除夕夜的饭桌上,只有牧乔、阿音和牧青山三人,显得有些冷清。
过去每一个除夕夜,都像今日这般冷清。
年年如今日,岁岁如今朝。
牧乔早就已经习惯了。
她本就不是喜欢热闹的,牧青山年纪大了,也好清净,这样刚刚好。
阿音也自得其乐,握着从宫里顺出来的一颗夜明珠,玩得咯咯笑。
年夜饭吃到尾声,牧青山休息的早,离了席,回房休息。
剩下阿音和牧乔。
府外传来家家户户的爆竹声。
阿音一点不怕,反而瞪着大眼睛,竖起耳朵,好奇地认真听。
声响巨大的爆竹每炸一下,她乌黑的眼睛就要亮一下。
沈凌趁着夜色而来,带着陆酩的召令,请她进宫。
牧乔料到他会来。
想必陆酩这一日也不想当孤家寡人。
牧乔带着阿音进了宫。
进宫以后,牧乔一路走去陆酩的寝殿。
陆酩为她准备了软轿。
牧乔没有坐。
她从来就没有把她自己当做是宫里的娘娘,更不会去坐那只有后宫妃嫔才能在宫里乘坐的软轿。
阿音没走几步,就不愿意走了,闹着要牧乔抱。
牧乔的腿不方便,走路的时候更不能受太多重,一开始便没有抱。
阿音身体一扭,不肯走了,哇哇开始哭。
阿音太聪明了,知道她只要一哭,就能得到她想要的一切。
沈凌走上前,要抱她,被阿音甩开,她就只要牧乔抱。
牧乔不想除夕这一日让阿音哭闹,将她抱起来。
抱着阿音,她走得很慢,花了比平时更长的时间,才走到了陆酩的寝殿。
牧乔到时,正好撞见王太医从殿里退出来。
牧乔观察细微,发现王太医身上沾染着血腥气,还有他背着的药箱外侧,有溅上的血迹。
她微微蹙眉。
王太医看见她,跪下行礼,行的是下臣对皇后所行之礼。
在这个皇宫里,牧乔的秘密,对于陆酩身边人来说,已经不算秘密。
牧乔没有让他起身,开口问道:“皇上龙体何恙?”
王太医:“回娘娘,皇上龙体无恙,微臣今日只是来请平安脉。”
牧乔盯着王太医,目光透着一股压迫。
王太医将背弯得更深。
牧乔没再继续追问,她从王太医身上是不会得到她想要的答案的。
她自有她的人。
牧乔在太医院里安插了眼线,早在数月之前,揉揉文十八禁纹都在疼训群四尓儿二吴旧意四企她就知道陆酩几乎每日都要请太医,顾晚和王太医两人必须有一个人在宫中轮值,以备陆酩随时召唤。
除了顾晚和王太医,太医院里的其他太医都没有机会与陆酩接触,更不可能看到陆酩的医案。
牧乔只能通过太医院里的药材耗损情况来推测一二,陆酩的用药量极大,而且都是些凶猛的烈性药。
牧乔与裴辞耳濡目染,知道用药越是烈性,病情越是严重,亦或者是中毒要靠以毒攻毒去化解。
陆酩体魄一向强健,就算受伤,也好得比常人要快,牧乔不曾知道他有何隐疾。
难道他是中毒了?
牧乔思忖片刻,直到沈凌出声催促,才回过神。
牧乔进到寝殿。
寝殿里开着窗,陆酩见她来了,手一挥,让宫人关上窗退下。
燕北的冬天极寒,殿内虽烧了火龙,摆了炭盆,方才开窗透风,让室内的温度一下冷了下来。
阿音看到陆酩,还是下意识往牧乔的怀里钻,表情和动作皆是抗拒。
阿音现在提到莫日极的次数越来越少,但是对于陆酩的憎恨却没有减轻。
因开过窗户,牧乔没有在寝殿里闻到血味,也没有找到丝毫血迹,大概已经被宫人处理干净。
“我刚来时,碰见王太医,你身体不适?”
“不过是请平安脉。”陆酩的语气漫不经,似不在意。
他看着牧乔,反问:“你关心我?”
牧乔面无表情地回望他。
她当然关心陆酩的身体,关心他什么时候会死。
但大过节的,牧乔不想说扫兴,说些触霉头不吉利的话,只淡淡道:“你想多了。”
陆酩对上她的眸子,目光停留许久,仿佛能将她心中的想法看穿,他抬起手,手掌蜷成拳,挡在唇边,发出一声压抑地低咳。
“时候不早了,陪我歇息吧。”
“……”
牧乔没想到,陆酩把她召来宫中,就只是歇息。
而她本是可以拒绝的,但今日她想知道陆酩到底怎么了。
牧乔给阿音换了寝衣,躺在御榻里,哄着阿音先睡。
陆酩没有进来。
有他在,阿音就消停不下来。
陆酩只能回避。
阿音的小手捏着牧乔的耳垂,很快就睡着了。
睡着的时候像是粉雕玉琢的瓷娃娃,安静而乖巧,不似醒着的时候,闹腾起来像是小魔王。
陆酩听见里间安静了许久,走了进来。
牧乔抬起眼,和他对视。
陆酩没有出声,轻手轻脚地坐在榻边。
他将阿音从榻上抱起,抱进怀里。
只有阿音睡着时,陆酩才能抱一抱她。
他的动作略显生疏和笨拙,时不时看向牧乔,不知道他抱得对不对。
平日里那般杀伐果决,冷冽凌厉的人,抱着阿音的时候,仿佛所有的锋芒都敛去了。
牧乔盯着陆酩,不知为何,有些恍神。
可是没过多久,阿音就皱起小眉头,一副睡不安稳的模样。
陆酩只能将她重新放回榻上。
牧乔睡在中间,阿音和陆酩睡在她的两边,阿音靠在御榻最里,陆酩睡在最外。
阿音挨着陆酩也不行,连梦里都是一副抗拒模样。
牧乔却睡不着。
这是第一次她和陆酩还有阿音三个人睡在同一张床上。
她觉得有些不习惯,又有一些难以描述的感觉,好像她过去一直躺在云端,整个人轻飘飘的,现在忽然后背抵在了大地上。
陆酩侧过身,手臂环住她的腰,将她拉进他的怀里。
牧乔下意识地抗拒。
“阿音讨厌我,你也讨厌我?”陆酩幽深的瞳孔仿佛无垠夜色,将她攫住。
牧乔不带犹豫地“嗯”了一声。
陆酩将她锢得更紧了,仿佛要深入骨髓。
牧乔浑身发烫起来,耳垂红得滴血。
陆酩不知何时,卸掉了她腿上的骨器,任由他的摆布。
牧乔痛恨她身体的诚实,轻易就败给被陆酩挑起的渴求。
她不敢发出声音,怕将阿音弄醒。
但她越是压抑,陆酩就越是放肆。
陆酩咬住她薄薄的耳垂,齿间厮磨,温热呼吸喷洒在她的颈窝。
牧乔眼前一片白。
耳畔传来陆酩晦涩幽沉的声音:“那你就讨厌着吧。”
第 107 章
许是火龙和炭盆烧得太旺, 又或是他们就算是极为压抑克制的动静,也算闹得太大,升腾的温度搅乱了夜里本该有的平静。
阿音在夜里醒来, 小脸热得通红。
她睁开眼,眨了眨眼睛, 凝着黑暗, 小手往外伸出去,没有探到人,在黑暗里软软地喊了一声:“娘亲——”
牧乔的呼吸瞬间停了, 手撑在陆酩的胸膛, 浑身紧绷。
陆酩从嗓子眼里溢出一道压抑闷哼。
他的反应极快,抓起一旁的锦被,盖在牧乔的背上,将他们一起裹了进去。
阿音揉着眼睛爬起来, 跪坐在御榻上。
她逐渐适应了黑暗的环境, 迎着透过映进琉璃窗的月光, 看见眼前的一幕。
牧乔在锦被的包裹下,匆忙地整理身上的寝衣, 没注意到她整个人还被圈在陆酩的怀里。
阿音的小眉头却皱成一团, 小狼狗一般, 嗖得爬到陆酩的身上, 对着他的下巴就咬了下去。
阿音将陆酩的下巴咬破, 小嘴里都是血, 她瞪着一双气势汹汹的眼睛, 脆生生地说:“走开!”
“娘亲只能跟父汗和阿音睡一起!”
“……”陆酩的下巴还在滴血, 但他却好像浑然味觉,方才还滚烫的身体瞬间冷了下来, 如坠冰窖。
牧乔的心一惊,她不知道阿音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和莫日极明明从来没有同床共枕过。
难道是莫日极教阿音的?
牧乔清楚地看清了陆酩眼底隐隐升起的杀意。
他想要杀谁?
阿音,还是她?
牧乔感受到陆酩身体的温度冰凉,方才激烈的温存消失殆尽。
牧乔的脊背一阵发凉,她掀开锦被,想要和陆酩分开。
陆酩却死死压着她,不肯她与他的身体剥离。
他的另一只手从锦被里伸出,抓住阿音后背的衣服,将她整个小人提起。
阿音悬空起来,手脚在空中挣扎,闹道:“放开我,放开我!”
陆酩的嗓音低沉,渗透着阴森凉意,他一字一句地问:“你娘亲和谁睡一起?”
阿音却不怕他,大声地说:“阿音和父汗还有娘亲,每天都睡在一起!”
牧乔并不知道,莫日极将她和阿音分开的那段时日,每到寂静无人的深夜,就会带着阿音,悄无声息地进入牧乔的帐中,与她共眠。
然后在露水深重的清晨离开。
她越是挣扎,伸手想要去够阿音,却被陆酩的大掌紧紧锁住两条手腕。
阿音见状,腮帮子鼓鼓胀胀,恶狠狠地说:“我不要你和娘亲睡!我要杀你!”
陆酩对阿音终于没了耐心。
他扬声道:“来人!”
绿萝垂着眼,从殿外进来,一眼不往御榻里看。
陆酩将阿音丢给绿萝,沉声道:“带她去偏殿睡。”
闻言,阿音闹得更厉害了,大声哭了起来:“不要!不要!我要娘亲!”
牧乔听见阿音的哭声,心里揪着,却别过了眼,没有出声。
她怕阿音留在寝殿里,再说些什么话,让陆酩当真动了杀心,发起疯来。
更何况,陆酩在锦被之中,已经将她的寝衣扯去,抵在她薄弱处。
陆酩漆黑的目光攫住她:“阿音说得都是真的?”
牧乔平静地望着他:“真的假的很重要吗?”
陆酩:“不管真假,只要你说是假的就够了。”
牧乔轻扯唇角:“你不相信我,我说假的,你就会信了?”
他想要的,不过是牧乔说一句假的,不管是真是假,哪怕她愿意骗他也可以。
牧乔却连这样的欺骗也不肯配合。
她知道怎么样能让他难受,所以故意要往他心脏捅刀,连解释也不解释。
他们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滞,就这样僵持不下。
许久,绿萝在殿外小心翼翼地出声:“皇上,小公主一直哭闹不停……”
“滚!”陆酩发出一声嘶吼。
绿萝浑身一颤,立即噤声退下。
牧乔被陆酩压在床榻上,背对他,她脸蹭着锦枕,一下一下撞进去。
牧乔咬着牙,艰难控制着她的声音,尽量平稳,声线却低哑晦暗。
“你这样,阿音会一直恨你。”
陆酩的手按住牧乔的,十指紧紧相扣,扣得她生疼。
他猩红着眼,死死凝着牧乔如柳枝飘摇的腰身。
“没关系,她恨我,就恨着罢。”
阿音是一头有野性的小狼,她越是恨,越好。
就像他恨太祖帝,恨承帝那般。
最后他可以亲手将承帝的头颅砍下,坐上了九五之位,阿音也可以。
牧乔感觉到心口开始发疼,心悸的旧疾复发。
但她不想出声对陆酩求饶,咬着牙忍着。
时间变得格外漫长,不知过了多久。
她在烈焰和欲海里来回拉扯。
终于,牧乔整个人仿佛从万丈落下,心脏骤紧,呼吸停滞。
她的身体完全软了,脸埋在锦枕里,一动不动。
陆酩见她许久不动,将牧乔的脸翻过来。
牧乔的瞳整个散了,嘴唇干裂而微启,她的手紧紧攥住左胸口,手背青筋凸起,指尖泛白。
陆酩的眸色一沉,急促地拍了拍她的脸。
“牧乔!”他低声喊道。
牧乔的意识已经涣散,听不见他的呼唤。
陆酩翻身下榻,从挂衣架上拿起牧乔的外衣,在其中摸出一瓶药,快速地倒出一粒红色药丸,喂牧乔吃下。
牧乔吃了药丸,心悸的感觉才缓解,眼底渐渐清明。
她看向陆酩,还有他手里拿着的药瓶,嗓子眼里还冒着药丸吞下时的腥味。
牧乔的声音嘶哑,喘着气:“你怎么知道我要吃这个药?”
陆酩躺回床榻,将她捞进怀里,“你的什么事我不知道?”
牧乔:“……”
她实在太累了,一句话都不想再说,疲惫地闭上眼睛,任由自己靠在陆酩身上。
陆酩让宫人送来水。
牧乔一点力气没有,什么也不再管了。
只感受到陆酩将她抱进浴斛,替她清洗。
温水包裹着她,陆酩的手指也比风雨来时要温柔极了。
牧乔不知不觉睡着了-
那一夜之后,牧乔连着几日没有见过陆酩。
但那一夜发生的心悸始终让她难忘。
她的心悸吃药就立即缓解,不吃药就疼得她死去活来。
牧乔觉得这每月一发的心悸实在蹊跷。
她这段时日也看过许多燕都的名医大夫,但他们皆没有看出牧乔的问题,都说她的身体一切正常,也许是心理上的问题。
牧乔治疗心悸的药是顾晚开的,但牧乔知道,顾晚是陆酩的人,若非是不得已,她并不愿与顾晚说破。
但经过昨夜的事情之后,牧乔决定还是拜访一次顾晚,弄清楚她的心悸究竟是因何而起。
牧乔出门时,被阿音看见了,非要闹着跟她一起出门。
牧乔犹豫片刻,将她一起带去了顾府。
阿音回到燕都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不能习惯霁朝的生活,总是哭闹,嘴里念叨着父汗,阿拓勒,还有草原上的牛羊和烈马。
而且阿音还有水土不服的症状,上吐下泻,那段时间,顾晚隔三差五就要到府上来为阿音看诊,调理脾胃。
有一日,顾晚带了顾樱一同前来。
顾樱不知不觉已经五岁了,一开始到牧府时,还躲在顾晚的身后,一副怯怯的模样,等见到了牧乔,眼睛一亮,一下就从阿姐身后蹦了出来,糯声糯气地喊:“小野哥哥!”
小家伙笑起来,眉眼弯得像是月牙,穿着一件粉色袄子,扎两个双丫髻,小肚子挺出来,还是以前那副灵气可爱的模样。
阿音第一次见到顾樱,尤其是见到顾樱对她的娘亲那般亲昵,瞪着一双警惕的乌黑大眼睛,几乎是本能地排斥。
她在牧乔的怀里,扭动身体,探出小手,一把推开顾樱要拉牧乔的手。
顾樱从一开始就悄悄打量着牧乔怀里那个比她小的小家伙,看见阿音推她,还以为阿音是想跟她玩。
顾樱抓住阿音的小手,晃了晃,冲着阿音咯咯地笑。
阿音眨眨眼,懵懂的小脑袋不能理解顾樱为什么跟她笑,她甩开顾樱的手,把脸埋进了牧乔的怀里,仿佛是害羞认生了一般。
阿音虽然还小,但脾气却一直不小,闹腾的时候,牧乔也拿她没有办法。
尤其是顾晚来给她看诊的时候,一点不配合,喝药也最让牧乔头疼。
但那一日顾樱站在顾晚旁边,乖乖地旁观时,阿音却出乎意料地表现得很平静,两个小家伙互相你看我,我看你。
最后竟然玩到了一起去。
顾樱拿出她宝贝似的九连环,给阿音玩。
阿音奶乎乎的小手握住九连环,好像随意地拨弄,两三下,环环相扣的九连环就散了架,一个个解开,在地上滚来滚去。
顾樱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
她解了两年都没有解开全部九连环,眼前这个小不点怎么随便一拨弄,就把她的九连环给解开了。
顾樱疑惑了两秒,觉得一定是凑巧,肯定是因为之前她自己玩的时候,九连环就已经快解开了,所以阿音一拨,就解开了。
顾樱捡起地上的九连环,跳到顾晚跟前,炫耀地说:“阿姐阿姐,我把九连环解开啦!”
顾晚和牧乔正在说事,没有注意到她们,顾晚笑了笑,夸她厉害。
阿音坐在地上,粉雕玉琢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也没有吭声,只是撇了撇嘴,样子好像是在不屑,过了一会儿,看着顾樱兴奋的表情,阿音又自己笑了起来。
阿音现在已经渐渐习惯了燕都的生活,不再像一开始那么多病和不适,顾晚来府上看诊的次数也少了。
阿音很久没有见到顾樱了,时不时会念叨她,牧乔索性带她一起去找顾樱玩。
牧乔到顾晚府上时,正好遇上她不在府中,进宫去了。
牧乔特意选的是顾晚不在宫中值守的日子,顾晚却被召进宫,不知道陆酩找她什么事。
没有等到顾晚,牧乔没有直接离开,而是放下阿音,让她和顾樱再多玩一会儿。
阿音现在已经能够撒欢儿似地跑步,虽然跑起来摇摇晃晃,好像随时要跌倒。
刘妈妈一直在旁边喊着这两个小女仔跑慢点。
牧乔倒是一言不发,笑着看她们你追我赶。
顾樱带阿音玩起了捉迷藏,在屋子里窜来窜去。
顾樱躲,阿音找。
阿音总是一下就能找到顾樱躲在哪里,很快她就觉得没意思了,走到牧乔身边,扯着她的衣摆,咿呀道:“娘亲也来,娘亲找。”
牧乔被她从椅子上扯起来,她配合地说:“好,我闭眼了,你快去躲。”
阿音兴奋起来,哒哒哒地跑远了。
牧乔听见吱呀开门的声音。
她在心里默数到一百,睁开眼,扫视四周。
刘妈妈偷笑,指了指书房。
牧乔走进书房,故意唤道:“阿音——”
阿音捂住嘴,不吭声。
抱着她一起躲在书架下方斗柜里的顾樱却以为牧乔在唤她,大声回道:“哎!”
阿音扭过头,瞪她一眼,心想姐姐好笨。
牧乔轻笑,顺着声音走到书架旁。
两个小家伙听见脚步声,按捺不住,动了起来,将书架上的医书抖落。
顾晚的医书有许多孤本,脆弱易损。
牧乔蹲下来,将散落的医书捡起。
其中一本医书里,夹着一张纸,露了出来。
牧乔翻开医书,想将纸往里放好。
她看见医书里的文字并非霁朝所用文字,而是以一种弯曲缠绕的形式书写的文字样式。
牧乔好奇地多看了两眼,余光瞥见单独的那一张纸,纸上画着和医书那一页相同的图案。
两条细蛇缠绕扭曲在一起。
唯一不同是纸上的字,是用霁朝文字书写,像是医书的翻译版本。
牧乔将纸张展开,看到了关于阴阳蛇蛊的记载。
中蛊之人,每月会发心悸,需以蛇主之血缓解。
牧乔将纸攥紧,眸光闪动,如遭当头一棒,忽然明白了什么。
第 108 章
牧乔将纸上所写关于阴阳蛇蛊的文字仔细地看过一遍。
纸上只翻译了古籍所记载蛇蛊的一部分内容, 她所能得到的信息,只有阴阳蛇蛊成双成对,且蛇蛊受体必须靠蛇主的血喂养。
牧乔将纸里的内容一字不落地记在心里, 然后把纸重新夹回了古籍中,放到书架上, 恢复到了最开始的模样。
既然顾晚早就知道阴阳蛇蛊的事情, 且一直瞒着她,牧乔想从顾晚口里得到实情,怕是没有那么简单。
牧乔回忆起过往种种。
她每月一发的心悸, 顾晚给她喝过的汤药, 后来的药丸……
还有两年前,顾晚借着为她施针为由,每月都会在她闭目受针时,取一次血。
除了她中了蛇蛊, 还有谁, 需要她的血?
牧乔脑中立刻有了猜测的答案……
她袖中的手握紧成拳。
躲在斗柜里的阿音等了许久, 也没有等到娘亲找到她们,没了耐心, 自己推开斗柜的门, 钻了出去。
牧乔还愣在原处。
阿音眨眨眼, 抱住她的腿, 仰起头, 不解地望着她。
牧乔终于回过神来。
“你怎么出来了?”
阿音:“娘亲怎么了?”
牧乔摇摇头, 未答。
她心不在焉地陪阿音和顾晚又玩了一会儿。
阿音仿佛感觉到牧乔有心事, 对捉迷藏也不再那么热衷, 没多久就说要回去了。
牧乔没有等顾晚回来,带着阿音离开了顾府-
顾晚被急召进宫, 是因为陆酩的蛇蛊发作,要替他施针,以缓解蛇蛊带来的疼痛。
陆酩虽然早就服用了还魂丹,已是将死之人,不必每月都要服用牧乔的血,但会一直受到蛇蛊的折磨。
顾晚见过能忍的,却没有见过像陆酩这般能忍的,阴蛇在他的奇经八脉里啃噬,脸上还能不形于色。
若非顾晚把过他的脉,能感受到他脉里的蓬勃纷乱,像是油尽的灯烛,最后热烈的燃烧,最后的回光返照,否则当真要被他表面看似正常的样子骗过去。
顾晚替陆酩施针结束,陆酩靠在御椅里,眉眼间透露出疲惫之色。
他抬手拧了拧眉,开口缓缓问道:“髓血取出以后直接服用,蛇蛊便能解了吗?会有什么不良反应吗?”
顾晚收拾药箱的动作一顿,回答道:“按古籍记载,不会有不良反应。”
“但……”顾晚嗫嚅两下,“若是皇上取了髓血,伤到命门督脉,恐怕会下肢痿痹,不利于行。”
闻言,陆酩不再言语,漆黑一团的眸子若有所思-
牧乔想了一晚上蛇蛊的事情,回忆着每一处有迹可循的细节,越想越觉得心惊肉跳,越想越觉得可怕。
她第一反应就是陆酩给他自己和她分别下了蛇蛊,但又觉得哪里不对。
陆酩若是想用蛇蛊控制她,他身上不该有蛇蛊才对,而应该只是她的蛇主。
让她受尽折磨,为了喝到他的血,像他求饶,被他掌控。
更何况,若陆酩真是她的蛇主,为何她中蛊两年多来,竟然能做到让她无知无觉,他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的血,又当真是控制了陆酩吗?
牧乔有些怀疑了。
陆酩怎么会做这样不利于他的事情。
牧乔思来想去,也想不明白,她决心找一个机会,试一试-
翌日早朝。
牧乔站在太极殿下,浑身还是止不住的发冷,她尽力避免和陆酩的目光对上,不想暴露出她此时的心绪。
直到早朝进行到一半。
内阁首辅忽然站出文官队列,跪在地上,铿锵有力、一字一顿地道:“臣要揭发今年科举考生,会试第一沈微时,实乃已故沈太傅之女沈知薇,假扮男装,参加科举,犯下欺君大罪,其心可诛!”
牧乔抬起头来,被内阁首辅的话震惊。
牧乔对沈微时这个名字有些印象,一个月前,会试放榜,沈微时名列第一,那日早朝上,不少文臣都在议论沈微时写的文章,都在说沈微时的策论写得极好,是难得一见的人才。
文臣里有人提了一句已经有三年不曾见过这样好的文章了,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说完,聚在一起的文臣们似都想起了什么,噤声不再言语,表情里亦是讳莫如深。
牧乔站在一边,听着他们的议论,抿住唇,垂下了眼。
先生的文章自然是无人能及。
沈微时吗,竟然能比先生的文章写得还好?
因此,牧乔记下了沈微时这个名字。
今日,她才知,原来沈微时竟然就是沈知薇。
群臣听完首辅大人的话,顿时炸开了锅,一个个皆震惊无比,随之而来的是强烈的震怒。
好像一个肮脏的存在,玷污和侵犯了他们统治下的领地。
不仅是文臣出列要求皇上对沈微时进行严惩,就连武将也站了出来。
牧乔回过头,对其中一名武将睨去冷眼。
那一名武将对上牧乔的眸子,虽不解其意,却终是压下怒意,站回列去,没有对要严惩沈知薇提出声援。
在大臣们讨伐之声越来越大时,陆酩始终不发一言,漆黑的眸子里看不出情绪,面无表情,未透露出一丝明朗的态度。
朝中不曾发言的大臣才是审时度势的,他们没有忘记,陆酩在还是太子时,受了沈太傅许多教导,与沈知薇更是青梅竹马。
承帝还曾赐婚,要将沈知薇许配给太子为侧妃,只是后来不知为何此事不了了之,现今皇上更是立牧将军的胞妹为皇后,从不提及沈知薇。
但他们不敢妄加揣测,也许皇上对沈知薇还会顾念旧情也未可知。
牧乔也在等陆酩的反应,她仰起头,朝那高高在上的龙椅看去。
陆酩仿佛随时都能察觉到她的视线,目光从那帮跪着的大臣身上移开,看向她。
他们遥遥相望。
牧乔看不懂他眼里的意思。
陆酩还不打算开口。
牧乔皱皱眉,终于按耐不住,站出队列,扬声道:“沈知薇虽为女子,但她的才能通过会试,诸位大臣有目共睹,难道就因她是女子,就要埋没一位未来的良臣吗?”
礼部尚书站出来反驳:“古往今来,没有女人能够为臣为官的,若真如此,天下岂不是大乱了!”
牧乔:“如今霁朝好不容易稳定下来,得以休养生息,正是需要大量人才的时候,王大人出此狂言,是暗含了什么心思?”
牧乔的诘问一出,礼部尚书一惊,抬起头下意识看向陆酩。
陆酩恰好脸色阴沉下来。
礼部尚书吓得后背一凉,连忙不断叩首:“皇上明鉴,臣绝对没有牧将军所言的二心啊!”
牧乔一步步紧逼:“若无二心,为何要对沈知薇严惩,而不是对她加以任用,以助我霁朝发展壮大。”
另一位大臣见牧乔压制着礼部尚书,给他扣下大帽子,礼部尚书额角冒出汗,难以招架,于是他站出来道:“若是对沈知薇一人特例,对其他考生便是为不公平。”
“何为公平?”牧乔一双如炬的眸子紧盯住他,“科举考试只准男子参加,不准女子参加,这就是公平了?”
礼部尚书接话道:“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既要恪守妇道,就不该抛头露面,科举本就是男人参加的事,与女人无干。”
牧乔被他这番话,气得胸口发涨,脸都红了。
什么三从四德,什么恪守妇道。
这些东西,不过是眼前这些道貌岸然的、掌权的男人们,为了将女人们像家畜、牲口那般控制住,不仅操控她们的自由,还要控制她们的思想,让她们从一出生,就变得像牲口一样驯服,不能有一丁点反抗的念头。
牧乔觉得道理是讲不通的,因为根本没有道理可言。
她握紧手,一拳头狠狠地砸在了礼部尚书的脸上。
“狗屁不通!”
礼部尚书的脸瞬间血流四柱。
文官一看礼部尚书被牧乔打了,且牧乔还要继续打他,纷纷过来相拦。
武将们则是憋着笑,把相拦的文官拖走,给牧乔创造足够的打架空间。
一时间,朝堂之上,好像菜市场般热闹。
陆酩单手撑额,盯着牧乔看了一会儿,唇角扬起浅淡的笑意,在牧乔把礼部尚书的脸打烂之前,终于悠悠地开了腔:“胡闹。”
“太极殿也是你们吵闹的地方?”
陆酩的声音不大,低沉缓缓,却透着让人不容抗拒的威压,底下的大臣们在瞬间消停下来,齐刷刷地跪在地上。
唯有牧乔不跪,板着一张脸,嫌弃地将手上沾到的礼部尚书的血,往绯色的官服上擦。
“既然沈知薇参加科举不公平,那便让这件事变得公平。”
陆酩朗声道:“传朕旨意,从今日起,世家出身的未婚女子皆可参加科举,单独设立考试院,另在国子监外开设女子学堂。”
他的话音落下,太极殿内一片寂然,许久,仿佛还有回声在回荡。
牧乔浑身的血,比刚才打礼部尚书时,还要沸腾了。
她抬起头,目光直直地凝着陆酩。
陆酩没有看她,而是扫视着群臣,不轻不重地问:“众卿有何异议?”
大臣们纷纷将余光瞥向牧乔,她站得笔直,好像一座山挺拔巍峨。
就算他们心中有意见,礼部尚书那张血刺呼啦的脸,也让他们不敢提了。
而且陆酩所颁布的召令,倒是给了他们更多的机会。
有的大臣家里,不乏儿子孙子不争气的,乡试就落了榜。
反而家里精心培养的女儿,倒是才情甚佳,原本他们只是想将女儿培养得懂些诗文,附庸风雅,好向上攀附,去讨得夫家的欢心。
可若是家中女儿也能像沈知薇这般,考中会试,若是未来当真在朝中谋上一官半职,也许对家族的贡献会更大。
牧乔清楚这些大臣们不再有异议的缘由。
陆酩的度拿捏得分毫不差。
他这一道圣旨,只允许了世家女子参加科举,在损害了部分人的利益时,又让他们看到有利可图的地方,这样大臣们才会愿意让步。
牧乔的视线落在与她平齐站在左右的内阁首辅身上。
从他检举沈知薇之后,他就始终一言不发,悄然退出了争执的中心。
仿佛他不过是个点火人。
牧乔在这一刻明白了,恐怕今日的一切,都是陆酩刻意安排。
为的就是让沈知薇,堂堂正正,以女子的身份参加科举,而不是披着一层虚假的男子的皮。
女子参加科举,在现在大臣的心中,依然震撼,不敢相信,但事实却是发生了,且推进了下去。
而只有牧乔知道,这并不是陆酩真正在筹谋的。
他现在所做,不过是一步一步将众人的阈值往下拉。
直到王女登基,坐上九五之位,听起来也不那么骇人听闻为止。
第 109 章
陆酩放开世家女子参加科举的诏书下发, 民间亦轰动一时。
所有人议论纷纷,当然还是以反对的声音为主。
尤其是以书生为代表的这一群体,更是群情激愤。
这些书生一边对外质疑女子的才能和远见, 抨击她们的德行,但心中却暗自感到危机, 将她们视作潜在的威胁。
他们并不傻, 光是与同窗之间的竞争就已经够激烈了,若是再让女子参加科举,尤其是世家之中受过良好教育的女子参加科举, 对他们来说, 无异于是增加了更多的对手。
尤其是通过会试,即将参与殿试的那些考生,反对更加激烈,联名上书, 要求朝廷将沈知薇剔出殿试名单。
然而, 更令人震惊的是, 随着诏令下达,通过会试的考生里, 除了沈知薇外, 竟然还有三名考生公开了她们女子身份。
其中一位, 还是当初在朝堂之上, 反对最厉害的礼部尚书家的庶出四小姐。
礼部尚书一直暗中支持书生闹事, 此事一出, 他臊得头都抬不起来了。
但很快, 礼部尚书思及他的府中, 今年两个嫡子都在乡试就落了榜,竟开始将厚望寄托在这一位不受重视的庶女身上。
若是当真府上出了霁朝历史上第一位女官, 那该多么光耀门楣。
礼部尚书对书生们的支持撤走了,转而打压起闹事的书生。
三日后,殿试在众人的瞩目之下开始。
沈知薇与其他三名世家女子好像私下商量好了一般,不再作男装打扮,而是皆穿着裙装,精心打扮,在沉闷的殿试之上,增添了一抹极为耀眼的亮色。
她们的表情沉着,坦然,目不斜视,不管其他考生投在她们身上打量和敌意的目光。
陆酩高高地端坐在龙椅上,表情亦是波澜不惊。
当着他的面,其他书生就算私下再多不满,也不敢在御前放肆。
殿试紧张有序的进行。
翌日。
众所期待的殿试结果放榜。
沈知薇金榜题名,位列一甲第一,高中状元。
其余三名女子虽不如她,却也分别在二甲三甲之中有名次。
落榜的考生找到了可以群起而攻的目标,骂声一片,对沈知薇的敌意达到了最大。
好像都是因为沈知薇,让他们全都落榜。
按照传统,每一届科举状元在高中之后,第一件事便是沐浴更衣,佩戴红花,跨马游街。
与以往的状元游街不同,这一次游街,一路上的骂声不断。
那些平日里斯文有礼的书生,恶语相向、发起疯起来,当真是比泼妇骂街还要上不得台面。
游街到一半,就已经进行不下去。
沈知薇的脸色苍白,握紧缰绳,正准备要放弃游街,回府中躲避。
忽然,从前方出现一列威严军队。
牧乔一身玄色战甲,骑在马上,在队列之前。
她调动了燕北军,以武力镇压闹事的书生和群众。
燕北军为沈知薇开道,闹事的人偃旗息鼓,没人再敢叫骂,只沉默地看着沈知薇游街。
沈知薇仰起脸,走完了每一条街道,每一处巷尾。
她让全燕都的人都看见了。
新科状元是女郎。
道路一旁的酒楼上,从窗边探出两三女子,朝沈知薇扔去牡丹花,她们捂嘴笑着,眉眼飞扬,看新科状元的眼神不再是单一的爱慕,更有艳羡,闪着微光。
那微光里,是她们被勾起的野心,此时只如星火般熹微,但很快,这些星火,将会变成势不可挡的大火-
这一日,朝中还将设立琼林宴,以宴请通过殿试,高中的进士们。
宴会在蓟州的皇家林苑里进行。
承帝在时,耗费巨资在蓟州修建别苑行宫,在他驾崩那年,行宫才正式完工,行宫中还引入蓟州当地的温泉水,可惜他是无福享乐。
但行宫既已经修了,也不能够荒废。
而霁国刚刚迁都不久,燕都皇宫尚没有那么多殿宇能够设宴,索性就将琼林宴设在离燕都不远的蓟州开办。
除了高中的进士之外,陆酩还点了几位随行的大臣,牧乔在其中之一。
牧乔没有拒绝,参了宴。
宴会上,沈知薇自然是最瞩目的焦点。
就连昔日沈知薇和陆酩的往事,也被人想起,众人虽然不敢提及,但心照不宣的,在新科女状元和皇上之间游走,想要窥探出他们一丝半点的旧情。
在场的进士和大臣,怕是有一半的人都认为,沈知薇这个状元,得的并不光明和磊落,背后定是有他们不知道的腌臜事。
即使殿试上,考试的所有答卷都是封上了姓名,即使陆酩这一次并未参与阅卷。
但总是有人指摘沈知薇的状元得来的名不正,言不顺。
牧乔从她的耳目处,已经知道了关于沈知薇和陆酩的传闻,在暗处说得有多暧昧和令人遐想,甚至是恶心。
好像一个女人站在了以往只有男人才能站上的高位,必然不可能堂堂正正站上去的,非得在床上有所付出,付出给更高位的男人。
只有这样,那些男人们心里才过得去,才能接受。
就算沈知薇和陆酩,在琼林宴上一句话也未曾多说,他们脑子里的想象,却已经把沈知薇的每一件衣服都扒了干净。
沈知薇的脸上没有喜色,谁也没看,只垂着眼,双手在袖中握紧,指甲掐着肉。
终有一天。
她要让这些人,都拜倒在她的脚下。
除了……
沈知薇的眼睫轻颤,抬起眸。
她和牧乔的目光不期而遇。
牧乔举起酒杯,眼眸清澈而干净,就那么凝望她。
仿佛清冽的泉水,注入她的心中,洗涤了她的欲念和躁动。
沈知薇和她隔着纷乱的人群,丑陋的嘴脸,遥遥碰杯。
在这腥臭的宦海,她们终将共沉浮-
宴会进行到一半,陆酩就离了席。
牧乔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不多时,她也借故离开。
牧乔往行宫深处走。
行宫里处处遍布明着的御前侍卫,暗处的影卫。
但她却如过无人之境,并未有任何人来阻拦。
祁茫将她接引,带到了一处宫殿,他站在殿外,低垂眼,请牧乔独自进入,甚至没有通报陆酩。
祁茫不必通报,他知道皇上从没有将她拒之门外过,甚至巴不得她来,只是她自己一向无召就不来罢了。
牧乔推开殿门,迈了进去。
祁茫适时的将门关上。
殿内雾气氤氲,湿润而温热。
原来这一处宫殿是建在了温泉上,在殿内做了一处巨大的御池。
牧乔的眼前被雾气遮挡,看不清殿内深处的情况,只看见除了殿前门口的方寸地外,地面下沉,蓄着浅浅的温泉水。
她轻抿唇,犹豫片刻,脱下靴袜,将长袍挽起,别在腰间,赤脚没入温泉池中。
温泉水没过牧乔的脚背,打湿了她脚踝上的金色锁环。
平静的池水泛出涟漪,一圈一圈往外散去。
牧乔往浓雾更深处去。
她听见了淅淅沥沥的水声,细细的水流从鎏金的龙头里吐出。
御池变得很深,积聚的温泉水颜色变成如青空般淡蓝。
陆酩靠在御池的一角,如稠墨般的乌发散开,在池中漂浮。
他不着片缕,池水没过他的腰间,
察觉到动静,陆酩掀起眼皮,鸦羽似的眼睫轻颤,滚落一滴水珠,沿着他的脖颈,划过精致立体的锁骨,肌肉匀称结实的腰腹,氤氲出一道撩人的痕迹。
牧乔和他的目光对上。
湿气浓重的御池边,空气仿佛静滞。
牧乔忽然有一瞬忘了她此行的目的。
陆酩漆黑幽沉的眸子凝住她,许久不言语。
这是牧乔第一次主动找他,他有足够的耐心。
“……”
牧乔被他灼热的目光逼得后退了半步,不知是御池周围的温度太热还是什么原因,她的掌心渗出细密的汗,连呼吸仿佛也变得困难起来。
她甚至能听见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仿佛要跃出身体。
牧乔咽了咽嗓子,
“你在做什么?”
陆酩轻挑眉,似笑非笑地睨着她,好像在嘲弄她的明知故问。
牧乔被他看得面色一滞,不曾想她刚开始就已经落了下风,当真是色令智昏了。
陆酩的声线低缓带磁,夹杂着湿润水气,他拖着长长尾音,悠悠道:“我在想你。”
“……”牧乔一时无言。
没想到陆酩也会说这样调情的话。
他确实是会说的,只不过很少在他们都清醒时说,而在床帏里,她听得不少,却从未当过真。
今日更没这个心情,牧乔迫切地想要知道,她身上的血,究竟在操控着谁,是不是陆酩?
她一步一步走向陆酩,解开身上的外衣。
绯色官服坠落,飘在水面上。
牧乔的白色里衣沾上水气,布料变得透薄,吸附在她的身上,勾勒出起伏纤细的曲线。
陆酩的眸色变得越发暗沉了,赤露的目光将她一寸一寸地掠过。
牧乔的脚踩进飘在水面上的官服。
官服里藏着一枚锋利的十字刀。
她的脚背划过刀刃,割出一条细长的口子。
血在瞬间蔓延开,染红了温泉水,刺眼夺目。
陆酩的眸色在瞬间变了,比刚才要更加幽沉,如黑夜般攫住她。
牧乔清楚地看到了陆酩眼底的变化。
从刚才对她带着理智的赏玩,到现在几乎尽数被欲念占据。
陆酩不再看她的脸和身体,视线紧紧地锁在她的脚背上。
空气里散发出的血味,无时无刻不在挑拨着他的神经。
他已经忍了太久。
像是千年未饮血的嗜血鬼,闻到了血的味道,一经勾引,就变得疯狂起来。
陆酩靠在御池里,双臂张开,搭在岸上,手指紧绷弯曲,抓着玉石铺成的地板,手臂的青筋凸起,血脉喷张。
他仍在用尽全力地克制,克制他的渴望。
牧乔将陆酩此时的表情看尽,猜测证实了。
她轻扯唇角,斜斜地睨着他,忽然变得极为余裕,仿佛她掌握了可以拿捏陆酩的权柄。
牧乔走到了御池边缘,她抬起脚,指尖在脚背上划过,食指和拇指间沾上新鲜浓稠的血液,来回摩挲。
“想我什么?”她轻声问,声线靡靡。
香甜的血味更加浓烈了,蛊惑着陆酩的神智。
体内的阴蛇在不停地折磨他,剥夺了他最后的意识。
陆酩的大掌猛地握住牧乔的脚踝,捧起。
他的掌心滚烫炽热,整个包裹住她雪白的小脚,用力地揉捏,血渗透得更多了。
牧乔浑身一颤,想要挣脱却不能,只能勉强站立。
只见陆酩缓缓垂下头,唇瓣碰上她的脚背,贪婪舔食着她脚背流出的血,血最后凝聚在足尖。
那高高在上的皇帝,矜贵不凡的九五之尊,一身凛然傲气的陆酩,张开嘴,将她的足尖含进口中……
第 110 章
牧乔的目光凝着陆酩此时的样子, 心里不知为何,觉得可笑,又有一股莫名的快感。
但很快, 她就笑不出来了。
陆酩握住她的脚踝,忽然发难, 将她扯进御池。
牧乔摔进池里, 温热的泉水将她包裹住。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陆酩已经摸上了她卡在腰侧用来辅助行走的骨器。
他解开卡扣,绑在腿上的一根根骨节散开, 沉入池底。
牧乔双腿无力, 在水中没有可以支撑的地方,只能双臂环住陆酩的脖子,勉强浮在水面上。
陆酩的手掌托着她的臀腿,脸埋进她的颈窝。
牧乔听见他粗重的呼吸声, 仿佛野兽一般。
陆酩咬上她的肌肤, 牙齿捻磨, 猝不及防间,刺破她的皮肤。
牧乔发出一声闷哼, 奋力挣扎。
陆酩却将她禁锢得更紧, 身体相贴, 连温泉水也渗透不进去。
他近乎疯狂得吮吸着牧乔脖颈上流出的血。
牧乔吓得唇色苍白, 一动也不敢动了, 仿佛被恶狼咬住脖子, 害怕她过度的挣扎, 会让恶狼将她的血管彻底要断。
陆酩的黑发垂下, 盖住了她的眼睛,她睁着眼睛, 凝着眼前朦胧的黑暗。
牧乔感觉到她身体里的血在逐渐流失,浑身变得冰冷麻木。
陆酩的意识彻底被阴蛇占据,不知餍足地汲取着,口腔里的甘甜滋味让他兴奋。
牧乔身上的里衣被撕碎了。
她整个人挂在陆酩肩上,他的身体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滚烫。
牧乔闭上眼,紧紧蹙眉,死死咬着牙,才能让她不发出声音。
她好像一片叶,在狂风骤雨的大海里上下浮沉。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
久到她后悔今日不该来招惹陆酩,久到她第一次在这件事上开口求饶。
她的声音嘶哑,轻得被淹没在了水流声里。
陆酩还是听见了她的声音,他的动作慢了下来,清凉的水珠落在了牧乔的眼皮上。
陆酩垂下眼,混沌的眼底有了一丝清明,他的瞳孔震惊,不敢相信他做了什么。
牧乔被他压在御池边,脖颈上布满了咬痕,每一处都是血肉模糊,她的身上也遍布青色紫色的印记,仿佛支离破碎的白瓷。
“……”
陆酩如遭雷击,瞬间从她身上退开。
牧乔瑟缩一下,蜷起身体。
陆酩将她抱上岸,裹进明黄冕服之中。
他的碰触让牧乔下意识的颤抖。
陆酩的手悬在空中,指尖蜷了蜷。
他张了张口,踟蹰许久,最后却还是选择了沉默。
陆酩不知道该如何向她解释,解释他今日的失态和疯狂。
那是他硬生生压抑了近乎三年的,对她的血的渴望。
陆酩套上外衣,走出殿,取来膏药,回来时,牧乔还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好像浑身的力气都被他抽离。
他握紧手中膏药,情绪复杂,愧疚极了。
陆酩蹲下身,替她上药,从脖子,经过锁骨,胸前,晦暗处,一直到脚背。
牧乔的身体雪白里泛着不正常的红晕,肌肉因过度紧张而不受控制地抖动。
陆酩想帮她放松肌肉,却不敢再碰她。
他为牧乔上完药,余光看见池边的那一枚十字刀暗器。
陆酩拿起暗器,垂下眼,沉思许久-
牧乔闻到空气里忽然变得比刚才更浓重起来的血腥气。
她眉心微蹙,陆酩没有再碰她,不知这血味是从何而来。
但因为她实在太累的缘故,大脑此时运转得很慢,连反应也迟钝了,甚至没有想要睁眼去看。
直到陆酩揽住她的腰,将她抱起,撬开她的唇,往她的嘴里喂了什么。
牧乔尝到了血的滋味,腥甜,带有铁锈气,从她的嗓子眼里滑过,流进五脏。
她的心脏忽然剧烈地跳动了两下,很快又平静下去,无知无觉,心脏处却有一种莫名的松弛,好像长久以来,缠绕在她心口上的什么东西,消失了。
牧乔缓缓睁开眼,眼睫湿漉,眼尾泛红,只能看见陆酩高挺的鼻骨。
她张开嘴,对着陆酩的嘴唇用力咬下去,将他的唇瓣咬破,血湿润了他们的唇齿。
牧乔却没有感觉到丝毫像陆酩刚才那样对她时的疯狂。
她对陆酩的血没有感觉。
那是谁的血,在操控她?
牧乔松开了嘴,她抬起手,打了陆酩一巴掌。
清脆的巴掌声在寂静的大殿里回响。
陆酩抿着唇,静静地看她,他握住牧乔的手腕,拉到他的面前,低声问:“还要打吗?”
牧乔对上他漆黑的眸子,忽然觉得累了,也不想再打他,她重新阖上眼。
像过去每一次结束时那样,把她自己交给陆酩来处理,看不见陆酩背后的脊骨处,如注般流出的鲜血,将御池染红-
自琼林宴后,牧乔告病,在府中修养了一个月。
她告病之初,陆酩也罢了两日的早朝,直到工部加紧打造出新的一对辅助行走的骨器。
顾晚没想到陆酩刚问过她如何取髓血,那么快就把髓血取了,给牧乔喂下。
这也意味着,关在暗牢里的那个男人,终于要解脱了……
陆酩多留了裴辞一个月。
他要确定牧乔是真的不需要裴辞的血了才行。
一个月后,牧乔的心悸未再复发。
陆酩终于下令,杀死裴辞。
这些年来,陆酩最想杀的人,一个是莫日极,另一个便剩下裴辞了。
裴辞早该死了。
若非他用蛇蛊牵制住牧乔,陆酩如何也不会让他喘着气,活到现在。
在杀死裴辞之前,陆酩还是让顾晚去对裴辞进行最后一次取血。
在对于牧乔的事情上,他谨慎得不能再谨慎。
顾晚进到天牢,取血的流程她已经相当熟练。
裴辞也极为配合。
顾晚看着眼前的男人。
三年多来暗无天日的囚禁日子,让他本就冷白的皮肤,变得更加苍白,好像透明的一般,没有血色。
裴辞的左眼睁着,里面是可怖的空洞,只有右眼露出琥珀色的瞳眸,那是一只极为好看的眼睛。
可惜。
只剩下一只。
暗牢湿寒,他的肺部损伤严重,时不时低咳出声。
而裴辞的身上三不五时会有许多行刑留下的伤。
顾晚取血时,看见了他手臂上错综的新旧伤疤。
这两年来,陆酩并不亲自出现,但每当他和牧乔之间有了不快,就会派沈凌来对裴辞用刑,将他的怒意发泄给裴辞。
但裴辞的表情确是淡然,仿佛他不是身处牢狱,而是坐在竹林小院里,煮茶慢饮,一副闲适安然的样子。
顾晚不知为何,忽然心怀不忍,在要离开时,轻声说了一句:“这是最后一次取血,你……保重。”
闻言,裴辞怔在那里,半晌,来回过神来。
他的内心不再平静无澜,他握紧拳,不曾想到,陆酩竟然能做到这个地步?
裴辞自诩没有人能比他更爱牧乔,更愿意为她付出。
裴辞给陆酩下蛇蛊,就是要让陆酩看清楚,他就算对牧乔有多看重,最后也还是会为了让他自己活下去,而牺牲牧乔。
可他却算错了。
他怎么可能算错?!
当顾晚走后,裴辞发出一声嘶吼,掀翻了面前的木桌,油灯瞬间扑灭。
在这狭小的方寸之间,他想要毁灭一切,却只有空洞和寂无。
顾晚离开暗牢时,沈凌就在暗牢之外等着。
见她出来,和她对视一眼,径直走进牢中。
顾晚望着沈凌的背影,陆酩当真是一刻,也不想让裴辞多活-
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牧乔虽然借病在府中修养,却一直派林越监视着顾晚。
林越如今已经从当年那个莽撞冲动的少年,经过南北征伐之后,成为了一名年轻的将领。
朝中武将老臣们都说,看到林越,仿佛看到牧野过去时的少年风采,尤其是在知道林越师承牧野后,更是对林越不敢怠慢。
林越在朝廷也担任了要职,掌管着御林军。
牧乔不知陆酩是怎么想的,竟然把皇宫里最重要的守备军交给林越,而不是跟随他更久的亲信。
但这一任命,却是对她极为有利。
林越与她相识于微末,叫她一声师父,如今为她所用。
林越对顾晚的监视一刻不停。
顾晚每日的行程极为单调,不是进宫值守,就是留在家中,偶尔会到燕都的医馆进行义诊。
牧乔并不着急,她有的是耐心。
终于,在这一日,她找到了突破。
顾晚在宫中的路线有了变动,去了一处极为僻静的殿宇。
燕都的皇宫有大半尚未完工,这一处殿宇,早早就修成了,却没有做任何的用处。
牧乔的直觉告诉她,那里一定藏着什么,藏着陆酩一直瞒着她的秘密。
当天夜里。
牧乔换上一身夜行衣,潜入皇宫。
此时已是午夜,牧乔看见太极殿内宫灯仍旧长明,祁茫守在殿外。
陆酩应是还在里面处理政务。
自从琼林宴之后,牧乔告假,未上过早朝,陆酩也不曾再召她入宫,他们已经有一个月没有见过面。
除了阿音照旧,每日进宫里跟着太傅学习,傍晚被沈仃送回来。
有时陆酩会亲自去考阿音的功课。
阿音已经两岁多,天赋异禀,比同龄的孩子要聪明许多,学东西极快,已经能够出口成章。
牧乔知道这一点上,她大概是像了陆酩。
但陆酩每次考她,阿音从不配合,故意一字不吭,最后被他罚,回来之后,又要找牧乔哭哭啼啼地告状,说尽陆酩的坏话。
牧乔不再去想,躲过太极殿暗藏的影卫,往皇宫深处去。
从林越处得到的消息,那一处偏僻殿宇周围,亦遍布了影卫,时刻严加看守。
但牧乔直到走进殿内,仍未曾发现任何影卫的踪迹,仿佛这一处殿宇被遗弃了。
很快,牧乔就在偏殿里发现了一条暗道,幽深漆黑。
牧乔轻抿唇,犹豫片刻,从腰间抽出火折子,点燃,借着微光,迈步朝暗道里走去。
暗道尽头只有一间方寸大的牢房,牢房外的空旷地方,摆着一副刑架。
木质的刑架,早就被血染红,辨不清木头本来的颜色,血的纹理层层叠叠,不知被架在刑架上的
YH
人,受过多少折磨。
幽暗的牢房里,铁门半开着。
牧乔的眸色沉了沉,推开铁门,走了进去。
铁门发出冰冷的咯吱声。
牢房里空无一人,只有浅淡的血腥味,提醒着牧乔,这里不久前曾经还关押着谁。
牢房里没有窗,极为黑暗。
牧乔找来枯草和干柴,用火折子点燃。
牢房里这才亮了起来。
她看见一张破旧的木床,还有掀翻在地的木桌。
木床的床板上,有用血写下的字迹。
血渍入木三分,字迹隽永。
牧乔的瞳孔倏地收紧。
她认出了那是先生的字!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