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
乐平记得嫂嫂刚嫁进皇宫的第一年, 皇后就对嫂嫂诸多不满,明里暗里地挑刺。
皇兄总是默不作声地听着,不置可否。
乐平察觉得出皇兄与母后不似她和母后那般亲近, 甚至不如她的姨母淑妃所出的七皇兄。
七皇兄平日里那般与皇兄针锋相对,野心勃勃。
乐平都拎得清的事情, 平时从不与七皇兄来往, 母后却仿佛不知似的,还总让皇兄对七皇兄多照拂。
皇兄不曾驳辩过,对母后向来是敬是孝的, 让人挑不出错处, 但他和母后说话时的态度却始终是清淡疏离的。
乐平以为是皇兄本来的性子就是如此,母后说他是被太祖帝养坏了,养得没有人味。
乐平心想可能是这样的吧,要坐到那个位置上的人, 是没有人味的。
要想在皇家生存, 什么事情都是说不准的, 不管是谁,全都要仰仗宫里最贵的贵人。
贵人一句话, 就可以定所有人的生死。
太祖帝还在世时, 曾经对王皇后也是诸多不满。
在皇后第一胎的嫡皇子夭折后, 又连续三年肚子不见动静, 太祖帝便动了要废她的想法。
若不是王皇后在被废之前, 突然怀孕, 生下了陆酩, 才重新坐稳了当时王妃的位置。
乐平听母后私下与她抱怨过, 在太祖帝要废后时,父皇一句话也没有为她说过情, 甚至已经开始物色他的下一位王妃人选,日日流连在侧妃和妾侍处,她们接连诞下儿女。
母后还没有被废,那些狐媚子各个使出浑身解数,想要坐上她的位置。
乐平觉得,母后大概是忘记了自己当年那般受惊的苦楚,又或者是实在太难忘,所以想要将这一份苦楚转嫁出去。
终于,母后在一次皇兄来请安时,提出了废太子妃。
那天,乐平是第一次见到皇兄与母后起冲突,说出那般不敬的话。
皇兄直言让母后管好她自己,手不要伸到东宫来,他的太子妃就只有牧乔当得。
皇兄虽然对嫂嫂总是不咸不淡的,可除了嫂嫂,却也不见他有多看过谁一眼。
乐平感受的出来,皇兄分明是心悦嫂嫂的。
废太子妃的诏书颁布时,所有人都说是因为皇兄不喜,所以把嫂嫂休弃,只有乐平知道一定是嫂嫂自己不想跟皇兄过了,不然皇兄是绝对不会休了嫂嫂的。
乐平想起过去的事情,仰起头,望着牧乔的眼睛,许久,轻轻摇了摇头。
她其实很聪明的。
她的皇兄那么聪明,她是皇兄的妹妹,怎么会是蠢的,什么也发现不了。
乐平知道现在她说什么,嫂嫂也不会再回头了,不如不告诉她这些的好。
牧乔对上乐平乌黑明亮的眼睛,见她话说了一半又不说了,轻抿唇,也没有在深究。
不管她和陆酩过去如何,过去就过去了,不必翻出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在影响到她。
牧乔从乐平手中拿走金创药:“公主回罢,这药我会替你转交。”
乐平点点头,不再坚持了。
就连她皇兄和嫂嫂这样,最后不也走到了形同陌路的地步。
乐平什么都看在眼里,那天在豫州送她离开时,皇兄和嫂嫂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了-
阿缇跪在帐中,和莫日极哭饶许久。
莫日极始终一言不发。眼底不耐烦地情绪越来越明显。
阿缇的面色苍白憔悴,楚楚可怜道:“哥哥为何宁愿信一个阿拓勒的仇人,也不肯信我?”
“难道你忘了牧野是怎么杀死老父汗,怎么将他的尸首悬在燕都城门上?”
用不着阿缇来提醒,莫日极比她清楚老父汗的尸首在城门上挂着的样子。
如今老父汗的尸首已经被莫日极带回,安葬在草原。
莫日极眉心之间升起阴森森的戾气,他闭目养神,压抑着胸中怒意,不轻不重道:“滚出去。”
莫日极说这一句话时,正巧牧乔拿着金创药,进入主帐。
牧乔皱皱眉,也不多说,当即转身就走。
莫日极余光瞥见牧乔,刚进来就掀帘子往外去,提高音调道:“回来!没跟你说。”
闻言,牧乔这才止住脚步,她回过头,方看见跪在帐里的阿缇。
牧乔差点没有认出她来。
不过短短五日未见,阿缇竟比她刚到阿拓勒时看着要瘦了一圈,脸色苍白毫无血色,头发也没了光泽,好似干枯的稻草,身上不见一件珠石点缀,穿的也是最底层殷奴人穿的褐色毡袍。
牧乔不知道阿缇是怎么了,竟浑然没有公主的样子,她漠然不语,当作没有看见,并没有丝毫的关心。
殷奴自己的家事和她没有关系。
阿缇没想到牧野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哥哥的帐中,还将她此时的不堪尽数看去。
不知为何,牧乔一来,莫日极胸中的那一股火忽然就消了,将他和牧乔之间的世仇抛到脑后。
已经死了的老家伙们,灰都扬干净了,哪里还管得了他想做什么。
莫日极不再管阿缇,看见牧乔手里的金创药,轻挑眉,往椅中靠得更深,语气懒懒洋洋:“亏你还有些良心,知道带药来见我。”
牧乔面无表情和他对视,将金创药朝莫日极的脸上扔去。
莫日极抬起手,利落地接住药瓶,动作间牵扯到了腹部的伤口,他闷哼一声,却并不动怒,反而唇角的笑意越深,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牧乔看。
牧乔太清楚他眼底藏着的情绪代表了什么意思,拧了拧眉,开口道:“这是长公主记挂可汗,托我送药。”
莫日极闻言,并不接话,只是沉默而带着笑意地看着牧乔,好像生怕牧乔感知不到他眼里的含义。
真像一条发情的野狗。
比陆酩还要狗。
牧乔在心里想。
但她还没有想和莫日极撕破脸,暂且故作不知,语气平淡道:“可汗让我来,是要商量什么大婚事宜?”
莫日极还是不接她的话,他松开一直搭在胸前的手臂,从他的胳膊里钻出一个火红的兔子小脑袋,转着红得像宝石一般的眼睛。
莫日极漫不经心地说:“前日在草原捉来一只火兔,将军在霁国应当是没见过,这一只火兔将军拿去玩吧。”
阿缇跪在地上,听到莫日极的话,一怔,抬起头来,失声道:“哥哥,那是我的兔子!”
明明哥哥去年冬天答应过她,到了春天,就给她抓一只火兔。
这一只火兔,本该就是她的。
阿缇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哥哥竟然会把她的火兔送给牧野。
莫日极终于对一直跪着的阿缇瞥了一眼。
那一眼冷得让阿缇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莫日极对帐外喊道:“那海,把阿缇带出去!”
那海闻声进入帐中,扯住阿缇的胳膊,阿缇不愿当着牧野的面丢了尊严,默默地站起来,跟着那海离开。
莫日极修长的手指顺了顺火兔的皮毛,开口道:“还不过来拿。”
牧乔一动不动,表情漠然,提醒道:“可汗怕是弄错了对象,这一只火兔应当送给长公主,可汗不要忘了,长公主才是未来的可敦。”
莫日极单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在火兔的脑袋上轻拍。
他单薄的眼皮微垂,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盯着牧乔。
半晌。
莫日极拖着长长的尾音,悠悠地开口:“谁说本王要让长公主当可敦了?”
闻言,牧乔眸色一变:“可汗这是何意?”
莫日极道:“阏氏足以。”
一位可汗只允许有一位可敦,但阏氏却可以有许多。
殷奴人眼里的阏氏相当于是他们的妾。
牧乔当即冷下脸来:“你敢如此不敬霁国。”
莫日极不知为何,特别喜欢看牧乔的冷脸,好像泠泠的冰雪,更加纯粹干净了。
他勾唇笑道:“你们霁国的皇帝在和亲文书上,也没有答应要给阿缇皇后的位份,本王为何要让乐平当妻?”
牧乔放言道:“既然如此,这大婚不办也罢,明日我便带长公主回霁国。”
牧乔太清楚妻和妾之间地位的悬殊与区别了,让乐平当莫日极的阏氏,实在是欺人太甚,霁国的脸面将荡然无存。
莫日极并不言语,唇角的笑意渐渐淡去,与牧乔长久对视。
主帐内的气氛变得凝滞。
就在这时,那海的声音于帐外传进来。
“大婚的婚服已经制成,可汗是否需要过目?”
莫日极:“送进来。”
两名殷奴人掀开左右帐帘,四位殷奴女人两两各抬一架红木衣架进入。
另有一名女子跟在其后,手中捧着一个漆盘。
莫日极从椅上站起来,走到衣架前,暗红色的婚服,绣着阿拓勒的狼图腾,他伸手抚摸过女式的婚服裙摆,摩挲着裙裳的绣纹。
许久,他收回目光,看向后头,问道:“后面是什么?”
站在最后的女子走上前,低着头,恭敬道:“回可汗,这些是可敦佩带的头饰和耳饰。”
莫日极凝着那成套的头饰和耳饰,贝玉呈现淡淡的粉白色,周围镶嵌着黄金,素雅大方,是那一位小小年纪的霁国公主如何也衬不起来的。
莫日极忽然很想看到牧乔若是散发编辫,戴上首饰,穿上婚服,会是什么模样。
莫日极转头看向牧乔,问道:“牧将军可还满意?”
牧乔一言不发,并不去看那华丽的婚服和首饰一眼。
莫日极的手搭在了牧乔的肩膀上,轻拍了两
殪崋
下,然后掌心整个包裹住她的肩。
真是瘦削啊。
以前他怎么能没发现呢。
莫日极缓缓道:“方才本王不过是玩笑话,这可敦的婚服都准备好了,如何能不大婚。”
牧乔用力推开他的手,眼神冰冷,一字一顿:“最好如此。”
莫日极耸耸肩,靠回椅上,继续不说话了,修长的腿架在椅前的桌上,抱着火兔。
火兔在他的腹前钻,被莫日极一掌按住,拢在手心,骨节分明而细长的手指插进火兔柔顺的毛发里,缓慢地轻顺。
牧乔不想和莫日极待在一起,莫日极整个人都散发出阴暗的气息,好像一条盘踞在枯草里的恶狼,不声不响,蛰伏在暗处,发亮的眼睛直直地盯着猎物,随时准备猛地咬她一口,将尖锐的牙齿扎进她的骨肉,将她撕扯开来。
牧乔问:“可汗还有别的事吗?”
莫日极看着她,缓声道:“过来把这只火兔拿走。”
牧乔站着不动,甚至一眼没瞧那一只火兔,“既然是阿缇的小宠物,可汗还是还给她的好。”说完,她便转身离开了主帐。
一阵风从帐帘穿过,带来丝丝凉意。
莫日极眯了眯狭长的眸子,凝着那垂下的帐帘,脸色阴沉下来。
他这是第一次拿什么东西去讨好一个人,却没想到牧乔竟那么不识趣。
莫日极的脸色阴沉着阴沉的,忽然勾唇又笑了起来,笑得诡异。
若是牧乔当真那么容易讨好,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火兔被禁锢在莫日极的手掌里,感受到他压迫的力量越来越强,火兔从他虎口处钻出脑袋,纵身一跃,跳到地上,蜷成一团,往外滚去
但它的动作却不及莫日极的快,只见莫日极抬脚,沉重的玄色猎靴将火兔踩下。
噗呲一声,浓稠的血从靴底溅射出来。
火兔被压成一片圆圆的血饼。
莫日极望着那一摊血肉模糊,皱了皱眉,嫌恶地发出一声轻啧-
大婚推迟一个月的消息,礼官差遣信使快马加鞭,赶回奉镛,启奏圣上。
乐平身边的影卫也暗中放了影鸽,让消息传出草原。
若是不出意外,影鸽来回五六日,就该有回信了,只是五六日过去,始终不见影鸽飞回。
草原上遍布着阿拓勒养的海东青,无时无刻不在草原上空盘旋,影鸽想要飞出海东青的捕猎范围,难上加难。
和亲队伍来到草原的第十五日,信使带回了御信。
牧乔是和亲队伍里的领头,礼官得了御信,看毕,转交给牧乔过目。
牧乔接过礼官手里的信,缓缓展开。
雪白绢纸上,只写了极为简短的两个字——
“已知。”
字迹潦草,最后一笔还氤氲了一团墨渍。
牧乔凝着这两个字,忽然皱了皱眉。
她太清楚陆酩的字是如何的了。
这简短的两个字,虽然有在刻意模仿陆酩字迹里的龙飞凤舞,却少了其中的刚劲锋利,每一个笔锋都处理的心有余而力不足。
礼官不知牧乔心中所想,凑近看信后,松一口气,笑道:“幸好皇上并未动怒,长公主大婚可以按既定的日期进行了。”
牧乔将信折起,不动声色,只淡淡“嗯”了一声,唯有眸中在沉思。
第 92 章
奉镛城里发生了什么, 又是何种状况,牧乔就算想知道,也鞭长莫及, 更何况,陆酩的事情, 也不必她去关心, 他自己就能处理。
大婚虽然推迟了一个月,但这一个月,说长不长, 说慢不慢。
草原上的日子自由闲适, 草场广袤无垠,春光和煦,牧乔每日最常做的事情,便是找一处空旷无人的原野, 躺在地上, 望着无垠的天空发呆。
偶尔有风吹来, 碧绿的草拂过她的脸颊。
牧乔听着自然絮絮低语,思绪飘得很远。
莫日极站在她的身后, 冷不丁出声:“在想什么?”
牧乔未睁眼, 听出了是莫日极的声音, 漫不经心地开口:“我在想, 什么时候这一片土地, 能够归于霁国。”
莫日极盯着她, 不怒反笑, 勾起唇道:“何必那么麻烦, 你若留在阿拓勒,这一片草原就已经是你的了。”
牧乔缓缓睁开眼, 眼眸清明,映出无尽苍穹。
“今日可汗大婚,还有时间闲晃?不要耽误了吉时。”
“将军可没有资格说本王,若非礼官到处找你,找不到人,本王这才来寻你。”
如今乐平虽然已经身在阿拓勒,但在出嫁之前,所有的礼制都按照霁国的来。
乐平出公主帐,进到花轿里,要一路由她的兄长背着,陆酩不在,但授命了牧乔背乐平出嫁。
莫日极悠悠道:“霁国的皇帝倒是看重你,竟然命你代他行兄礼。”
代行兄礼,谁都可以,唯独陆酩的兄礼,不是谁都敢代的,那代的可是九五之尊,那相当于将牧乔放到了和皇帝平齐的位置。
牧乔并不接莫日极的这一句话,从草地上坐起身,站了起来,拍了拍手臂上沾到的草屑。
莫日极望着她,抬起手,伸向她的头顶。
牧乔眸色一紧,立即握住他的胳膊。
莫日极唇角的笑意越深,声线幽沉道:“那么怕我?”
他抬起另一只手,指尖夹走了牧乔发间的一根枯草,在她的眼前轻晃而过,很快枯草随风飘落走了。
牧乔沉默地看着他,甩开莫日极的手臂,径直离开-
牧乔回到公主帐前,帐前张灯结彩,帐帘也换成了绣有龙凤呈祥图案的红帘,帘下坠着玛瑙珠串。
牧乔掀开红帘,进到帐内。
乐平正坐在镜前,明洱刚刚题她梳妆完毕,一旁的侍女手中捧着红色漆盘,盘上铺着红盖头。
牧乔注意到,乐平身上穿的嫁衣,还是霁国的服制,并未穿上那天在莫日极帐中她所见到的殷奴人的婚服,头饰也戴的是霁国皇室传统的凤冠,张扬华丽。
听见帐帘的珠串叮当,乐平回眸,和牧乔的目光对上。
牧乔走到梳妆台前,拿起桌上的木梳,替乐平梳发。
乐平敛下眸,由她梳发。
直到礼官进来,提醒道:“长公主,吉时已到,该出发了。”
乐平望向铜镜,牧乔与她在铜镜里的视线汇上,谁也没有开口。
若是乐平在宫里出嫁,不会如此冷清,奉镛城内一定是连日庆贺,让全城的人都知道,长公主风光大嫁。
明洱上前,将红盖头盖在了乐平的头上,遮住了她雪白稚嫩的小脸,还有那一双染上愁绪的眼睛,不再像过去那般明亮。
牧乔垂下眼,在袖中蜷了蜷手。
牧乔在乐平身前蹲下,乐平在明洱的搀扶下,趴到了牧乔的背上,手臂环住她的脖子。
牧乔将她背起来。
隔着红盖头,乐平在牧乔耳边小声问:“我会沉吗?”
牧乔笑道:“不沉,很轻。”
牧乔背着乐平,出了红帐,走到花轿前,最后将她送进花轿。
牧乔替她理平了压乱的婚服衣襟,要走时,乐平从宽大的袖摆里伸出手,扯住了牧乔的衣袖。
牧乔看向她,轻声开口道:“公主若是不愿意,现在还能换人。”
替嫁的女子一直都在帐中准备着。
闻言,乐平缓缓松开了牧乔的衣摆,将手收回,端重地坐在轿中。
“……”
牧乔发现,在某些方面,乐平和陆酩当真是很像,一旦做出了决定,无论如何也不会改变-
在悠长的礼乐声里,花轿启程。
因为大婚的日子推迟了一个月,礼官考虑这段时日一直住在莫日极的部落于礼不合,于是在部落十里外的位置安营,今日由莫日极来接亲,最后在阿拓勒礼成。
那海骑马在队伍最前,莫日极以他的腹伤未好全,不适宜骑马未由,连亲也不接。
礼官见莫日极未至,才知道此事,颇为不满,但吉时已到,不能耽误,加上如今的殷奴兵强马壮,霁国却还受战事缠绵,羸弱不堪,已没有了昔日让殷奴称臣的底气,只能由那海接亲。
陆酩让乐平带来的嫁妆,却是足够气派,连绵数里,乐平的花轿走到阿拓勒,大半的嫁妆还没有从霁国的营中走出。
牧乔骑上马,等着嫁妆全部抬出营中,跟在最后。
嫁妆出营的速度有条不紊,然而半个时辰后,忽然就慢了下来,嫁妆堵在了门口。
前方的队伍绵延数里,牧乔高坐马上,眯了眯眸子,朝远处眺望,已然看不清远处的花轿。
抬嫁妆的宫人窃窃私语,表情疑惑。
牧乔皱皱眉,策马往队伍的前方去。
一阵风吹来,牧乔闻到了空气里的青草气息,夹杂着极淡的血腥味。
她的眸色一紧,双腿夹住马肚,喝令疾风快跑。
越往前,血味越加浓烈。
队伍最前方,到处都是七零八落的宫人尸体。
礼官的胸口中箭,倒在花轿前,一动不动,已然没了气息。
牧乔脸色阴沉,翻身下马,快步走到花轿前,一把掀开轿帘,里面空空如也。
乐平已不知去向。
牧乔攥紧了轿帘,很快又甩开,走出花轿,兵器相接的清脆声响从前方传来。
她向前望去,只见那海骑在马上,右手握着流星锤,正在与一队人马激战。
突袭者所骑的马后接插着蓝色旌旗,旗帜上绘有沙狐的图腾。
牧乔虽不识得这一个图腾,但也猜到了来者一定属于草原的某一个其他部落。
突袭者有一百余人,身材魁梧,赤露着上半身,赤色的大块肌肉醒目,男人们的脸上涂了不知名的黑色液体,看起来仿佛地狱的使者般可怖。
为首的突袭者与那海对打,手里带刺的骨鞭勾掉了那海的流星锤,而后发出诡异的叫声。
突袭者们皆往北撤去。
牧乔看见奔驰的马匹中,有一抹明亮的红。
乐平被人打晕,横放在马前掳走了。
牧乔当即朝他们追去,经过那海时,她伸手,从那海的马上抢过箭袋和弓。
疾风快速地奔跑,风在牧乔的耳边呼啸而过,两侧的景物模糊。
她从箭袋里抽出一支羽箭,利落地上弦,用力拉满弓。
嗖得一声,羽箭向前飞射出去,下一瞬,便直直扎进了敌人的心脏。
骑马带着乐平的男人浑身一僵,瞪大了眼睛,尚未来得及恐惧,便如一座山般,轰然倒塌,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突袭者的首领回过头,见状,立即扬起骨鞭,缠绕住乐平的细腰,用力一甩,将她带到了自己的马上。
首领发出一道哨声。
数十名手下调转马头,朝牧乔杀去。
今日是乐平的大喜日子,礼官说不能见刀刃,牧乔此时并未配有一刀一剑。
她只能放慢马速,和他们拉远距离。
牧乔连抽三支箭矢,搭上弦,将弓一横,三支箭齐齐向外射去,一次连中三名敌人。
牧乔从敌人身上夺过弯刀,连砍数人。
剩下的敌人没想到半路杀出来的这一个霁国人竟然如此勇猛,放弃了和牧乔对战,朝他们的大部队赶去。
牧乔朝他们追赶,在人群里找到乐平扬起的红色婚服。
箭囊里只剩下最后一支箭。
牧乔的动作一顿,抽出箭,对准了乐平所在的马。
箭飞出,穿过人群,射在了马臀上。
马发出嘶鸣,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很快,牧乔追了上去。
对方的首领回过头,扬起手中的骨鞭,朝牧乔甩去。
牧乔被他的骨鞭抽中腰间,外衣被划破,血立刻渗透出来。
她咬了咬牙,一刻不曾放慢马速。
首领继续抽来下一鞭,这一次抽在了疾风的马腿上。
疾风绊倒,牧乔也从马上摔下,连滚了数圈,等她爬起来时,已经不见了敌人的踪影。
“妈的!”牧乔愤怒地将手里的弓砸到地上。
那海骑着马,跟了上来,他跳下马,走到牧乔跟前。
牧乔剧烈地喘气,质问道:“他们是谁?”
那海也是一肚子的火,怒道:“屠戈部落的,他们好大的胆子,可汗的婚也敢来抢!”
草原上的人丁稀缺,男人们崇尚力量,女人成了物品,抢婚是草原上的传统,把其他部落出嫁的女人抢回自己的部落,让她生儿育女。
牧乔听到抢婚二字,捂住腰间,要翻身上马,继续去追。
那海将她拉住:“我们现在的人手不足,难以和屠戈较量,不如赶紧回阿拓勒,禀告可汗再出兵。”
牧乔的眼眶猩红,恶狠狠道:“你他妈废话那么多?跟过来干什么,还不滚回去禀告!”
那海被她突然一吼,怔住了,他是阿拓勒的左大将,除了可汗,整个阿拓勒也没人敢那么吼他。
牧乔骑上马,往阿拓勒狂奔,那海跟在她后面,竟然没有跟上。
接亲的队伍在路上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情,莫日极连他的主帐都未曾出。
牧乔不管帐外侍卫的阻拦,掀开帐帘,闯了进去。
莫日极正在换婚服,慢条斯理地系上领间最后一枚扣子。
牧乔走上前,一把抓住他的领子,“是不是你搞的鬼?”
莫日极垂眸,对上她一双猩红眸子,随后目光往下移,注意到她的手上沾满鲜血。
莫日极皱起眉,握住牧乔的手腕,将她的手掰开,帐内的地上落了血滴。
终于,他找到了牧乔腰间的伤口,眼眸深了下去。
“发生什么了?”莫日极问。
牧乔咬牙道:“公主在阿拓勒的领地里被劫持,你不知道?”
“现在本王知道了,这样让阿拓勒没脸的事情,你觉得会是本王做的?”莫日极看着她,“将军是想把莫须有的罪冠在本王头上,还是想要本王救人?”
牧乔瞪着他:“救人!”
莫日极缓缓道:“救人可以,但本王大婚的吉时已经到了,一辈子就这么一次,就算天塌了也不能耽误。”
牧乔:“你想怎么样?”
莫日极垂下眼,阴鸷的眸子将她攫住,好像抓住了猎物软肋的草原狼。
他拖着长长的尾音,一字一顿地说:“本王想要将军替公主,与本王成婚。”
“……”
莫日极悠悠道:“将军放心,只要礼成了,本王便会立即出兵,救回公主。”
牧乔始终沉默不语,袖中的双手紧紧蜷起。
若非霁国带来的大半侍卫在迎亲途中皆已被屠戈杀尽,她何至于会求到莫日极头上。
莫日极:“将军还要考虑的时间吗?屠戈部落得了公主,可不像本王这般耐得住性子,还要等礼成才做些什么。”
牧乔面无表情,开口问道:“礼官已经死了,婚要怎么成。”
莫日极勾唇笑了,“阿拓勒自然有阿拓勒的规矩。”
“来人!”他对帐外喊道。
很快,一位侍女低垂眉眼,捧着可敦的婚服和金镶贝玉的首饰进帐。
莫日极走近牧乔,在她耳畔低语:“将军放心,她是个哑女,不会泄露你的秘密。”
说完,他朝帐外走去,留下牧乔在帐里换婚服。
第 93 章
牧乔不等哑女伺候, 直接从漆盘上拿起婚服,扔在椅上,同时解开腰间系带, 将身上的外衣脱去。
方才离开的莫日极这时却折返回来,掀起帐帘。
牧乔警惕地回过头, 望向他。
莫日极见她此时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素白里衣, 乌发也已经披散下来,衣襟松散,露出雪白肌肤。
他挑了挑眉, 目不斜视地盯着那一片若隐若现的地方。
牧乔停下换衣的动作, 吐出一字:“滚。”
莫日极抬起手,晃了晃手里的金疮药和绷带,搁在了哑女托着的红漆盘上。
他用殷奴语对哑女交代了什么,识相地不再讨牧乔的厌, 随即走出了帐。
哑女将漆盘放到桌上, 拿起纱布和金疮药, 走近牧乔。
她的嘴巴里发出咿呀的声音,手里比划着动作。
牧乔看了一眼帐帘, 厚重的帐帘垂下。
她轻抿唇, 掀起了衣摆, 露出腹部。
哑女望着牧乔腰间的伤, 微怔, 很快解开纱布, 小心翼翼地替她包扎伤口, 纱布在她腰间绕了一圈又一圈。
哑女的手指微微颤抖, 她敛着眉目,不敢去看牧乔的眼睛, 视线一直落在她的腰上,一寸也不曾偏移。
她没有想到眼前这一位霁国将军,原来藏在衣服之下的身形,是如此纤瘦,腰身细得只有他们殷奴男人的巴掌那么宽。
包扎好伤口,牧乔在哑女的帮助下,换上了婚服。
深红色的长袍,穿在她的身上,将她的容貌映得明媚美丽。
哑女觉得没有谁能比她穿这一身婚服,穿得还要好看。
哑女比划着,让牧乔在椅子上坐下,为她编发,左右各编了两条,绕过耳后,用贝玉金饰卡住,显得温柔而不失庄重。
牧乔没什么耐心,食指在椅背上轻敲催促。
哑女利索地将发饰替她戴好,结束了梳妆,最后从漆盘上拿起遮面的珠帘,挡在牧乔的脸前。
牧乔走出帐时,莫日极已经站在帐外等候多时。
莫日极眯了眯眸子,目光在她的身上停留许久。
珠帘似流苏般轻晃,闪烁出五彩华光,牧乔的脸隐在其后,看不清面庞。
他缓缓走近,抬起手,想要穿过珠帘。
牧乔扣住他的手,用力一拧,一字一顿道:“快、成、礼。”
莫日极扯起唇角,悠悠地笑道:“我的可敦着急了。”
殷奴人的婚礼比起牧乔当年嫁给陆酩时,经历的一系列仪式相比,要简单得多。
牧乔并非不能和莫日极硬碰硬,但她清楚莫日极是一个吃软不吃硬的人,殷奴人都这样,一身硬骨头,要么你比他还硬,将他们的骨头踩碎了。
可她怕乐平等不了。
权衡再三,牧乔觉得最快的就是让莫日极把他要的婚给成了。
不过一场婚,她成过一次,如今更是不稀罕了,更不觉得其中有什么值得计较的特殊意义。
在一望无际的绿野,湛蓝如洗的苍穹的见证下,牧乔和莫日极并排站着。
拜天。
拜地。
再拜阿拓勒的狼图腾。
礼成了。
殷奴人摔了杯中的酒,勾肩搭背,高声叫着,让可敦摘了珠帘,给大家看一看。
莫日极没理他们,瞥了手下们一眼,“轮得到你们看?”
莫日极在众人的起哄声里,唇角的笑意越来越深。
今日的大婚,他很满意。
莫日极带着阿拓勒最精锐的队伍离开部落。
待他走后,牧乔脱下了身上的婚服,取了头饰,解开编发,换回了自己原来的衣服。
一番动作,腰间的伤口又裂开,血浸满了绷带。
她顾不得这么多,掀开帐帘,大步走了出去。
疾风被骨鞭打伤,不能在跑,牧乔去了部落的马场,翻身跃上一匹野马,几下就将马驯服,朝着北方疾驰而去。
莫日极来到屠戈,
屠戈的首领没有任何的抵抗,反而单手置于胸前,跪在地上,向莫日极行草原的大礼。
乐平仍旧昏迷,安然无恙地躺在一张羊皮垫上,身上的嫁衣火红,凤冠霞帔耀眼夺目。
莫日极忽然想,这霁国的婚服当真艳丽,竟比草原传统的婚服要更好看。
要不是现在把乐平的衣服扒了,带回去没法给牧乔交代,他现在就想把这一套婚服给抢了。
“人都是好的,没碰。”屠戈的首领跪在地上,谄媚地笑道。
他继续说:“就是霁国的那个将军太能打,害我损失了不少人马,酬金上能不能再——”
不及他将话说完,莫日极的眉心微不可见地蹙起,忽然抽出腰间的弯刀,手起刀落,屠戈首领已经头身分离,人头掉在地上,滚了两圈。
屠戈部众瞬间陷入惊慌。
莫日极淡淡下令道:“都杀了。”-
牧乔不知屠戈部落具体的位置,只能寻着新鲜的马蹄印找过去。
远处传来一阵浩荡马蹄声。
莫日极骑马而来,乐平打横趴在那海的马前。
莫日极最先看见牧乔,扬鞭加快了速度,骑到了牧乔面前。
“这么信不过我?”
牧乔没搭理他,策马到那海处,“把公主给我。”
那海本来就不想带乐平,毕竟乐平名义上还是莫日极的女人,他碰也不是,赶紧交了出去。
牧乔让乐平坐在她身前。
乐平的脑袋点啊点,慢慢醒了过来。
她迷茫地眨了眨眼睛,回忆起花轿被袭,眼底升起恐惧,大叫出声,手扬起来,打在了牧乔的下巴上。
牧乔发出一声轻唔,将她的手抓住,固定在前面。
“乐平,是我,没事了。”
乐平一怔,回过头,对上牧乔的目光,她整个人瞬间泄了力,躲进她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她哭的不只是这一次绑架。
哭的是她这段时日的委屈,还有未来每时每刻在草原上担惊受怕的日子。
牧乔将她拢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
莫日极觉得这一幕佳人与英雄的戏码格外刺眼,他骑马靠近,开口道:“回去以后,我会派人送和亲队伍里剩下的人回霁国。”
牧乔拒绝:“不劳可汗费心,我已命人回燕北调兵,护送的事情交给霁国自己来就好。”
莫日极看着她,“大婚已经礼成,阿拓勒不再留霁国人。”
牧乔:“……”
乐平闻言,手紧紧攥住了牧乔的衣服。
牧乔感受到乐平在瑟瑟发抖。
莫日极瞥了乐平一眼,“阿缇和她一起走。”
牧乔拧眉:“你什么意思?”
莫日极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将军不是最清楚吗,我娶的可敦是谁?”
“……”牧乔并不言语,只沉默地看着他。
莫日极漫不经心道:“礼既已经成了,她又算是什么?若是将军大度,愿意将她留下来当阏氏,我倒也不介意。”
牧乔从莫日极提出要她代替成礼时,已经有了些许猜测,料想到他打的是什么主意。
她并非完全不经情事的牧野,莫日极的这些想法若是看不出来,在宫里的三年,也白和陆酩朝夕相处了。
莫日极提出要送乐平回霁国时,不得不承认,牧乔心中是松了一口气的。
护着乐平的一队影卫在方才已经被屠戈部落杀尽了,而经过乐平被掳走一事,她更不放心让乐平留在殷奴。
可牧乔也没打算留在殷奴。
莫日极知道她始终不语,是正在筹谋。
他并不着急,要想让牧乔留在阿拓勒,可是费了他不少心思。
“将军也知道,我们殷奴人是最不讲信誉的吧。”莫日极缓缓开口道。
他顿了顿:“若是将军不认了,这两国议和之事我也是可以反悔的。”
“现在我心情好,还愿意送阿拓勒的公主一起回霁国,可若将军反悔了,所有人都别想活着走出这草原。”莫日极笑着,说的却是狠话。
牧乔握紧了缰绳,抬起眼,冷冷地和他对视。
她薄唇轻启,终于开腔道:“你要保证所有人安全到达燕北,否则的话,之前我能留你一命,就能再杀你一次。”
莫日极勾起唇角,不知道为什么,牧乔的威胁一点不让他恼怒,反而让他越发兴奋,盯着她的目光也越发亮了。
“没问题。”
莫日极指了指乐平:“她这一身婚服,我喜欢,走之前让她留下来。”说完,便大笑着策马离开。
乐平听他们的对话,听得云里雾里,直到莫日极走远,才小心翼翼地问:“是那个替身和他成亲了吗?”
“……”牧乔垂眸,对上乐平湿润的清澈眸子,轻抿唇,什么也没说-
莫日极当真说到做到,一刻时间也不给和亲队伍。
在夜色里,就催着赶着让所有霁人收拾行李上路。
乐平换回了公主的常服,坐进了马车。
当她看见所有人整装待发,唯独牧乔的营帐未收,忽然就明白了。
牧乔走到马车边,和乐平最后告别。
乐平双手攀在窗边,眼睛红通通的。
她小声地唤道:“嫂嫂……对不起。”
原来她一点也不勇敢,如果不是她逞能,也不会连累了嫂嫂。
牧乔一怔。
没想到原来乐平已经发现了。
随即,牧乔笑了笑,不再避讳,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间。
“和你没关系。”
牧乔望着乐平,缓缓开口:“你回去以后,帮我带一句话给陆酩。”-
牧乔送走了乐平,点着火把的和亲队伍在无垠的黑夜里,好像一条火龙,离她越来越远,直到淹没在沉沉的夜色里,再也看不见。
牧乔转身,在营帐里拿上配剑与暗器,去了莫日极的主帐。
主帐四周挂满了红绸,牧乔一眼未看,径直掀开帐帘,走了进去。
莫日极靠在椅中,知道她今夜回来,极为耐心地等她等了许久。
牧乔开门见山地问:“你答应过的停战五年,还做不做数?”
既然莫日极可以把反悔议和挂在嘴边,那日在呼伦湖边他的话,也不尽能信。
莫日极放下架起的腿,站起身,踱步走向她。
他的手掌贴向牧乔的后腰,摸出一枚暗器,动作快到牧乔尚未反应过来。
莫日极的指腹摩挲着暗器,弯下腰,覆在牧乔耳畔,轻笑低语:“如果你听话,就算数。”
牧乔轻扯唇角,手里多出一柄匕首,抵住莫日极的腹部,嘲弄道:“你喜欢听话的?”
莫日极感受到匕首顶着他,笑得更浓了,他的手包裹住牧乔的匕首。
他拖着长长的尾音,声线低哑带磁:“这里不能再刺了,晚上我还要和将军共赴巫山——”
下一瞬。
牧乔将莫日极推到鹿角椅上,匕首在他身下不到半寸的位置刺去,直直地刺穿了椅子。
她的声音低冷:“不想要那玩意儿,我可以帮你切了。”
莫日极没料到她这般举动,整个人僵在那里,倒吸一口凉气,瞬间兴致被吓走了一半。
莫日极往后移了移,离让他断子绝孙的匕首远了些。
脑子里冷静下来后,莫日极回过味来,问道:“你怎么会懂这些?”
虽说阿拓勒的民风奔放,但待嫁的女子也会被族人保护起来,不让她们接触那些事情。
更何况是霁国那样更加民风保守的地方,女子在出嫁之前,完全不会有机会通晓房中事。
哪里会像牧乔这般,坦然得不正常,就连脸颊也不带一点红的。
这些事情,牧乔和陆酩做多了。
但牧乔不打算将这些告诉莫日极,给她自己找事。
牧乔反问道:“你以为军中是什么地方?”
莫日极再清楚不过。
军营里的男人,脏的臭的,杀红了眼,下了战场,还没泄完的精力,全都撒在女人身上。
要是女人找不到,母马母狗到他们面前,也逃不掉。
莫日极的脸瞬间阴沉下来,他知道要是他维持今夜还算愉悦的心情,就不该再问下去,但他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口:“你和军中的男人做过?”
阿拓勒的男人好战,不光打霁国,部落与部落之间也有无休止的战争。
父死娶母,兄死娶嫂,女人们一生经常要跟不同的男人。
草原上的人是稀缺品,只要女人的肚子能生下他们的崽儿就够了,贞洁与否,并不重要。
可莫日极不知道为何,心里涌出一股无名火,他咬牙威胁道:“你现在是本王的可敦,过去你如何我不管,若是让我发现你跟其他阿拓勒的男人搞在一起——”
莫日极的脑子里已经浮现出了她被男人压在身下,清冷的眸子里染上了朦胧的欲色,眼尾映桃花,两颊泛着绯红。
莫日极越想越气,狠狠盯着牧乔,咬牙切齿道:“我就杀了你。”
牧乔仰起头,表情平静无澜,语气依然淡淡:“你这样说,觉得我就会怕了?”
莫日极望进了牧乔的眼睛里,就是这样一双眼睛,干净的没有一丝一毫的纤尘。
牧乔不怕死,他在战场上已经领教过。
他在牧乔的眼睛里,找不到任何的欲念和贪求,自然也没有让她害怕的东西。
莫日极忽然愤怒极了,好像他今日做的所有事情,在牧乔的眼中都不值一提。
他一拳砸在牧乔身后的柱上,发出像狼一般的嘶吼。
过去三年,牧乔在宫中,别的没有学到,倒是跟陆酩学到了他身上那一股清泠泠的气质。
不管她如何恼怒,他始终岿然不动,如死水深潭,激不起一丝情绪的起伏。
现在拿陆酩那一套,用来对付莫日极,还真是好用。
等到莫日极吼够了,声音低下来,喘着气。
牧乔开口道:“我不想待在阿拓勒。”
莫日极的气还没消,“你没得选!”
“我想在离部落远一些的地方扎营住下,不然顶着我这一张脸,谁都知道我是霁国的将军,如今成了你的可敦,我嫌没脸。”牧乔的语气稍微和缓了些。
牧乔虽如此说,但她真实想法是想要给自己留下后路。
待乐平回到燕北,她自然有办法要回去。
若是她的真实身份在殷奴传开,对她来说只有诸多麻烦,以后带兵打仗,既要受殷奴人腌臜语,就连霁国的将士,也难免对她不那么信服。
男人嘛,都是不愿意居于女人之后,却不知道自己是多么劣等的动物,只知道用蛮力征服敌人,用下半身让女人听话。
莫日极对她的说辞很受用,霁国的将军成了他的可敦,说得多好听啊,故事也没这么好听的。
他一悦,便同意了。
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情绪在牧乔的三言两语里,忽高忽低,忽怒忽喜-
莫日极选定了离阿拓勒部落五里远的地方,圈定了一块平旷的地,派了哑女跟随伺候,又在离此地每隔一里的位置,设置了巡逻的骑兵。
没有殷奴人的打扰,牧乔住着还算清静,只是莫日极隔三差五就要来她帐中讨嫌,他的耐心越来越少。
牧乔已经不再想和他周旋。
她算了算时日,距离乐平离开已有小半月,估计已经到了燕北边境。
牧乔开始计划走时要带的东西,为了方便离开,必须精简。
她收拾东西时,发现了顾晚给她的药瓶。
这一个多月来,牧乔再也没有犯过心悸的毛病,也就没想起来吃药。
不过她近日的确有些不适,食不下咽,尤其不喜肉腥气。
牧乔以为是她这一年里,乱七八糟的药吃得太多,伤了元气,每日在帐里打坐,可丹田之中的气息如何也稳不下来,后来便放弃了,想着等回到燕北,找信得过的大夫看一看。
莫日极的腰伤又养了半月,再也闲不住,这一日天气晴朗,带了一批人马进到草原深处打猎。
他猎到一只母鹿,直接带回了牧乔的住处,命人架火烤肉。
牧乔听见外头磨刀的声音,将药瓶放进衣中收好,她走出帐中,血腥味扑面而来,她捂住嘴,没忍住一阵干呕,转身回了帐中。
莫日极瞧见她的脸色苍白,问哑女:“怎么回事?”
哑女来回比划,见讲不清楚,捡起地上的枯枝,在沙地里写了一行字。
莫日极才知道牧乔今日吐了一天,滴水未进。
他拧了拧眉,亲自骑马,去请巫师。
牧乔站在帐里,隔着帐帘,伸出一只手。
巫师在帐外,嗅了嗅她的手腕,他的神情一变,跪在莫日极面前,称贺道:“恭喜可汗,可敦这是有身孕了!”
第 94 章
牧乔隔着帐帘, 听到了帐外巫师的话,一怔。
她缓缓收回手腕,另一只手包裹住腕处。
莫日极的脸色则是瞬间一沉, “你说什么?”
草原上对于女子怀孕常常视作极大的喜事,尤其是诞下可汗的孩子。
巫师满脸堆笑, 重复道:“恭喜可汗, 可敦已有身孕了。”
莫日极对上巫师的眼睛,握紧拳,“那海!送巫师回阿拓勒。”
说完, 他一把掀开帐帘, 大步迈进帐内。
牧乔还在愣神,迎面拂来一阵阴气十足的风。
她下意识地抬起头,眼神迷茫。
帐帘落下,莫日极立在她的面前, 庞大的身躯, 阴影压住她。
他眯了眯阴鸷的眸子, 一字一顿问:“谁的?”
牧乔回过神来,皱了皱眉:“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莫日极沉沉道:“因为我要杀了他。”
牧乔反问:“若他在奉镛, 你也要杀到奉镛?”
“……”莫日极握紧拳, 目光下移, 落在了她的腹部。
他冷声开口:“打掉。”
牧乔后退一步, 她自己还没想到这一步, 关于这个孩子是去是留, 更轮不到莫日极来插手。
她的脸色僵硬:“和你没关系, 你别管。”
莫日极大步上前, 一把握住她的手腕,“你现在是我的可敦, 肚子里只能怀我的孩子!”
牧乔沉默地看着他,心中已经在盘算。
莫日极一定要她打掉孩子的时候,她的第一反应,却是想要护住它。
“你确定巫师说的准确吗?”牧乔冷静地问。
明明她已经喝过了避子汤,先生也曾说过,她现在的身体并不容易有孕,怎么可能还会怀孕。
巫师不过在她的手腕处嗅了嗅,甚至连脉也没有搭,如何就能断言她怀孕了,莫不是误诊,或是受什么人指示,存了什么别的心思。
莫日极笃定:“巫师的诊断从来没有错过。”
怀孕的女人身上散发出的气味,和正常的女人身上的味道是不一样的。
在他们草原上,便是用这种原始的办法来判断女人是否怀孕,比搭脉看诊来得快。
牧乔并不相信:“你找一位正经的胡医来,不要巫师。”
莫日极见她如此坚持,竟然也面露怀疑,他的确也想要的是另一个结果。
“等着!”他说完,掀开帐帘离开。
半个时辰后,莫日极从不知哪一个部落虏来了一位胡医。
胡医学的是中原医术,依靠把脉和经方治病,在草原里四处游医。
牧乔将手放在桌上,莫日极阴沉着一张脸。
胡医在莫日极凌厉的光压下,战战兢兢地替她诊脉。
“如何。”莫日极问。
胡医收回手,小心翼翼道:“确实是孕脉,应当是有近两个月了。”
不光莫日极的脸沉了。
牧乔的脸色也未见多好看。
胡医走南闯北,行医十几年,还是头一次见把出喜脉,一对夫妻,两人都不高兴的。
他嗫嚅两下,继续道:“不过看脉象,胎儿有些不稳,胎气较弱,需要好生保养才行,不然有落红流产的可能。”
“我先开一张安胎的药方,夫人先喝着……”
胡医的话尚未说完,莫日极便径直打断道:“你直接开一副打胎药。”
牧乔狠狠踹了莫日极一脚,冷冷地看着他。
“你闭嘴。”
莫日极的目光死死盯着牧乔,她就算如今身困此处,对他也从来不曾有过屈服,就算现在了,也是这副样子,还敢叫他闭嘴?
她知不知道,敢叫他闭嘴的人都死了?
胡医踌躇,不知所措,问道:“是保胎还是打胎?”
莫日极:“打胎!”
牧乔:“保胎。”
他们的话在同一时间响起和落地。
牧乔的语气淡淡,却好像已经下了决心。
莫日极瞪着牧乔。
牧乔问:“你不想当它的爹?”
“……”莫日极一怔,“你说什么?”
莫日极不知是该愤怒还是该高兴。
愤怒牧乔好大的胆子,竟然想让他给一个不是他血脉的野种当爹。
但当牧乔问出这个问题时,他又有些高兴。
虽然他们已经在草原和天地的见证下,举行了成婚礼。
莫日极却觉得,这一场婚礼,是他用计谋得逞的,牧乔未必会认下,安分地留在草原。
可牧乔却让他当她腹中孩儿的爹,好像他们之间的关系,因为这一个孩子,有了更真实和确定的羁绊。
莫日极同意了。
“可以。”他说。
“但是,”莫日极指了指牧乔的肚子,“等这个生出来,你要跟我再生一个。”
为了让她养胎的这段时间,莫日极不发疯,哪天给她真的下一碗打胎药,牧乔开口道:“看你的表现。”
“如果你能当一个好父亲。”
牧乔上不懂事的时候,父亲就战死了,不知道什么样的父亲是好的。
大概像先生那样的吧。
若是先生还活着……
她做的所有事情和决策,也能有一个商量的人,先生也一定会义无反顾地帮她。
牧乔的手抚上她的小腹。
不知为什么,明明在想先生,思绪突然中断,想到了陆酩。
如果这个孩子被陆酩知道,一定会被他蛮横地抢走。
如果是个女孩,不过是被困守在宫中,像乐平那般不谙世事。
如果是个男孩,就像过去太祖帝驯化他那样,将他养成一个没有感情的帝王。
哪一个都不是牧乔想要这个孩子经历的。
就连她怀孕期间,怕是也要被困在宫里,哪里也不许去。
若是她在草原里把孩子生下来,再回燕北,她能够做到让陆酩永远也不会知道孩子的存在。
莫日极送胡医出帐,出去后,立即问了他一个问题。
胡医早就习惯,几乎每一个丈夫在女人怀孕后,都要找机会悄悄问一嘴。
“正常三月之后是能够行房事的,但是夫人的胎不稳,整个孕程都很危险,最好还是不要……”胡医说着说着,抬眸看向莫日极。
莫日极的脸黑得不成样子。
胡医识趣地闭了嘴,留下一张安胎的药方-
奉镛城中,这两个月,大臣们的日子比过去好过了许多。
陆酩刚即位的时候,在朝中进行了一波彻底的清算。
除了太子党和中立的大臣外,其余各皇子的亲信和势力皆被翦除。
不仅如此,过去在这些错综复杂的势力庇佑,在承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下,仗着官位和权势,鱼肉百姓,贪赃枉法的官员也一一被清算。
以至于很多大臣们上朝之前,都将自己的后事和棺材板准备好了,就怕被皇上某一日清算。
朝中这样人心惶惶的日子持续了数月。
等到清算那一波完事了,他们也不曾轻松过。
若是所写的奏折里有丝毫的瞒报,都能被皇上火眼金睛地揪出来。
年纪轻一点的,早朝之后,就是午门前的一顿板子。
年纪大一点的,不经打,就当着众大臣的面,摔下奏折来,一顿阴阳冷嘲,让德高望重的老臣没了脸面。
虽说陆酩采取的高压政权手段让在朝为官变得步履维艰,可朝中确是呈现出了数多年未见的清明政局。
由二皇子引起的一系列内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被平息,朝廷空前齐心,在应对外患之上,亦是临危不惧。
当朝中日益稳定之时,南方捷报频传,大臣们发现皇上也不再对他们那般苛刻了。
尤其是这一两个月,皇上在早朝上也不骂人了,他们屁股上戴的软垫已经许久没有用武之地。
然而在朝中的大臣之中,只有陆酩最为信任的几名亲近知道,如今坐守龙庭的,并非真正的皇上,而是陆酩养的替身。
真正的陆酩,此时正在南方御驾亲征。
郑国公在战场上牺牲之后,以陆昭的能力,虽然带兵打仗尚可,但在谋略上,难以应对变化莫测的南方局势。
南方诸国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他们都想要打下霁国,却也不想为他人做嫁衣。
陆酩必须要在诸侯国想清楚之间,一一攻破。
正好顾晚找到了将血制成丸剂的办法,陆酩短期内不用受到阴阳蛇蛊的限制,于是秘密前往南方,亲自主持战局。
陆酩秘密到军中时,只有陆昭知道,暗中派人接应。
来接应的是一位极为年轻的将领,林越。
林越带着一支精锐队伍在接应地点等候,远远看见为首的人,骑在一匹雪白的高马之上。
林越的眼睛一亮,当即策马迎了上去。
“师——”他的话尚未说完,待清了马上陆酩的脸时,将那一句未喊出的“师父”当即又收了回去。
林越从陆昭那里接了任务,只知道是护送一位从奉镛来军中的重要人物,陆昭千叮咛万嘱咐,命他挑信得过的部从,不要走漏风声。
林越不知是何人,问陆昭,他也三缄其口,林越想能让陆昭如此慎重对待的,又是来军中支援的,只能是师父了。
他这一路上正沉浸在要见到师父,想向牧乔夸耀他这段时间功绩的喜悦里,却不想来的人是陆酩,顿时浇了一身冷水。
陆酩认得他。
过去总是缠在牧乔身边,喊她师父的小崽子。
他倒是从牧乔身上学了些本事。
陆酩看过之前的战报,林越年纪轻轻,但带兵沉稳老练,若非有他的帮助,郑国公薨逝的那段时间,军心大乱,凭借陆昭一人,实难稳住。
林越因着牧乔的缘故,一直就不喜陆酩,也像牧乔一样,不给他好脸。
即使他知道陆酩已经是至尊至贵之人,也不愿下马对他行礼。
陆酩并没有在意他的无礼。
林越调转马身,带陆酩等人前往军营。
陆酩余光撇见他的腰间。
林越的腰间本该悬玉佩的地方,用红绳挂了一副铜制面具,青面獠牙。
陆酩盯着那一副面具,眉心蹙起。
忽然,一阵寒光闪过。
陆酩拔剑,割断了挂住面具的红绳,面具从林越的腰间掉落,被陆酩垂手接住。
林越反应过来时,手压上腰间,却只按住了一截断掉的红绳。
他仰起头,怒视着陆酩:“还我!这是师父送我的!”
陆酩慢条斯理地将面具戴至脸上,淡淡道:“现在它归我了。”
陆酩戴着牧乔的面具,骑马进入军营。
他的身形挺拔,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凌然的威严,戴上青面獠牙的面具之后,更显得森然,光是遥遥望着,便让人生畏。
牧野在军中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到了敌国军营。
敌国自然听过牧乔的威名,不敢掉以轻心,纷纷议论着应对之法。
陆酩到军中的当晚,一连数计,火攻敌船,路中设伏兵,多路夹击,将为首的夏国打得措手不及。
短短数日,便重挫夏国,拿回了泯洇两城。
这一仗打完,其他诸侯国望而却步,陷入犹豫,不敢再战。
陆酩知道留下这些已有不臣之心的附属国必是祸患,不给他们犹豫的时间,各个击之。
而霁国外强中干,战事绝对经不起拖,短短两月,便以雷霆之势,将南方战乱平定,吞并夏国和其他附属国。
南方尸殍遍野,血流成河,
一时之间,牧野的威名再次大振。
陆酩这两月披星戴月,带兵辗转多城,激战许久。
北方传来的密保追不上他的行军速度。
直到战事将息时,陆酩终于收到了密保。
此时正是深夜。
陆酩乘于战船上,更深露重,为了战事殚精竭虑,连夜未眠。
他摘下脸上面具,放在桌上,拇指摩挲面具的边缘,另一手拿起密信,在微弱的烛光下展开。
待看清信中所写,他的手猛地收紧,气急攻心,发出一道压抑的咳嗽。
雪白信纸上,溅上如盛开红梅般的血迹。
第 95 章
草原上空, 海东青无时无刻不在盘旋着。
阿拓勒训练的海东青,凶猛硕大,灰白的毛发顺亮, 羽翅张开,比成年男人的手臂还要长。
牧乔算不清海东青的数量究竟有多少。
这些海东青似乎都听命于一只鹰王。
那一只鹰王浑身的羽毛白如雪, 一双深蓝色的眼睛, 锐利凶狠,谁也不能将它驯服。
鹰王唯一跟随的人,只有莫日极, 莫日极的胸前挂了一只短笛, 一吹,鹰王就飞来了。
只有莫日极知道如何驾驭鹰王,以短笛的声音来和鹰王交流,对它下令。
这一支短笛是历届可汗才能拥有之物, 在阿拓勒代代可汗之间继承。
短笛也成了一种象征, 谁能得到短笛, 便是阿拓勒的可汗,抢也可以。
莫日极的短笛就是从他的父汗身上抢来的。
为了权利, 子杀父, 父杀子, 在殷奴的部落里, 并不罕见。
每天傍晚, 海东青陆续飞回, 扔下一只只被咬死的灰色鸽子, 扔在牧乔的面前。
莫日极让人拔了鸽子的毛, 做成烤鸽吃了。
牧乔没有吃。
营地里除了牧乔之外,只剩哑女和被莫日极扣留下来的胡医, 数百只的鸽子吃不了,便送到主营里,分给其他人。
莫日极吃了一口,鸽子的肉瘦而柴,就扔回了火堆里。
牧乔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莫日极感受到她的目光,和她的视线对上,咧开嘴一笑。
“霁国的皇帝当真是器重将军,知道将军被困在草原,明知影鸽飞不过海东青,竟然还派出那么多影鸽来寻你。”
“若是他知道将军是女人,将军回到霁国,会不会被治欺君之罪?”
莫日极的语气里颇有些幸灾乐祸,仿佛是拿捏到了牧乔的软肋,以此为要挟,想让牧乔求他。
牧乔靠近椅中,凝着篝火,灼灼的火光映在她的脸上,将她脸部的轮廓勾勒,平添了三分柔和。
欺君之罪。
她无声地默念这一词,她的确是在犯欺君之罪,只是莫日极不知道他搞错了重点。
牧乔轻扯唇角:“他爱怎么治罪怎么治。”
夜色深了,温度也渐渐寒凉。
哑女怕她沾了寒气,拿来一条羊毛毯。
牧乔将羊毛毯盖在了腹部,恹恹地垂下眼,打了一个浅浅的哈欠。
莫日极转过头,目光黏在她的身上,炽热得比一旁的篝火还要盛,直白而不知遮掩。
若不是牧乔如今怀有身孕,莫日极恨不得立刻将她拉进帐里,一整晚都不出来。
牧乔虽低着头,却能感受到莫日极如野兽般原始的视线。
她这段时间已经习惯,不搭理莫日极是最好的。
不然,越是骂他,他越是兴奋。
贱得慌-
莫日极对于牧乔先前说要看他表现,当一个好父亲这件事情,倒是有些上心。
牧乔怀孕五个月时,肚子已经很显怀了。
她穿着平日里的装束,男子打扮,则显得尤为奇怪,腰带也勒得难受,于是换上了殷奴女人怀孕时常穿的棉袍,宽松方便。
莫日极傍晚来到营地时,牧乔正要回帐中休息。
胡医怕她的胎留不住,让她白日可以在帐外多晒太阳,日落了,就尽量在帐中躺着,少走动。
熟悉的马蹄声响起,牧乔走回帐中的脚步稍顿,回过头。
莫日极翻身下马,胳膊肘里夹着一只漆黑的小狗崽子,他望向牧乔,忽然一怔,站在原地。
牧乔此时没有束发,绸缎般的乌发散开,草原的风大,将她的乌发吹起,好似朦胧的轻纱,穿着印了藤蔓图案的长袍,好像完全地融入了草原。
牧乔本来不想理他,但看到他胳膊肘里的小狗,出声问道:“哪里来的狗?”
莫日极回过神,弯腰把小狗崽儿放到地上,小狗崽发出微弱但有力的两声叫,分不清东南西北的转了两圈后,竟然直接朝牧乔跑来,在她的脚边嗅了嗅,便一直围着她转。
一边转,一边叫唤。
“部落里生的猎狗,不到两个月,等它长大了,兔崽子也出生了,正好可以让它陪着玩,守着小兔崽子。”
莫日极对牧乔肚子里怀着的孩子,一直就喊小兔崽子,觉得霁国男人的种,生不出狼。
牧乔低下头,正好对上了小狗乌黑的眼睛,仰着头,朝她殷勤地摇尾巴。
她轻轻笑了笑。
莫日极走近,一脚踢开了狗崽子。
狗崽子还没有他的靴子大,一个没站稳,后脚坐到地上,倒地挣扎了好久,才踉踉跄跄地站起来。
牧乔皱起眉:“你干什么?”
莫日极也很不满:“这狗崽子刚来,你就冲它笑,怎么不见你对我多笑一笑?”
牧乔翻了一个白眼给他,“你别找事。”
“我就找事怎么了。”
莫日极起了劲,故意道:“我今日要住下。”
胡医不让做那事,莫日极这段时间从来不留宿,也不和牧乔同眠,省得他自己难受,有女人在旁边,还得要用手,实在是憋屈。
但今日,莫日极问过胡医了,牧乔的胎到现在,已经稳定下来。
牧乔给了胡医一些金银,让他守住嘴。
但她不知道,莫日极哦有的是办法,撬开胡医的嘴。
牧乔知道他住下来想做什么,沉下脸,冷声道:“这里不欢迎你住下。”
莫日极也眯了眯眸子:“你就天天这么跟你男人说话?”
在他的地盘里,跟他说不欢迎他住下?
整个阿拓勒也没有人敢给他那么甩脸子,偏偏他还上赶子,被牧乔这么甩了五个月。
他怎么着也得收一些报酬了吧。
牧乔沉默地看着他,缓缓握紧了拳,袖中的匕首已经滑到手腕处,贴着她的肌肤,一阵冰凉。
莫日极走近她,带着十足的压迫,眼里的欲望呼之欲出。
就连小狗崽子也感受到莫日极身上阴鸷的气息,叫了起来,咬着他的衣摆,往后扯,不让他靠近牧乔。
但它的力气实在太小,反而被莫日极拖着往前。
莫日极走到离牧乔极近的地方,贴着她的足尖。
牧乔闻到了他身上浓烈的酒气。
难怪今日发起疯来。
莫日极的眸色暗沉下来,他俯下身,粗粝的手指掐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
目光落在她的唇上,拇指在她的唇瓣摩挲,探入其中,蹭过唇内,感受着其中的娇嫩触感,微湿。
牧乔向后仰去,下意识抿唇,想要将他拒绝在外,却不想将他的手指包含进更深。
莫日极凝着她的唇,声线低哑幽沉:“你不想做,就用它来帮我。”
牧乔将匕首抵住他的心脏,威胁道:“想死就直接说。”
莫日极靠近她的动作一顿,感受到匕首尖端在心口处抵着,他勾唇笑了起来,语气调侃:“这么小气啊。”
莫日极故意往她身上倾倒得更近。
匕首划过他的衣服。
“……”
莫日极的手指有混合了泥土和青草的味道,还有极淡的血腥气。
牧乔不想杀他,给自己平添麻烦,但他要是非找死——
就在他们僵持之间,忽然,有一道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可汗!”那海骑马疾驰而来,喊道,“部落里出事了!”
闻言,莫日极瞬间直起身,脸上没了和牧乔调情时的挑眉逗弄,恢复严肃,他还拎得清什么是正事,什么是消遣。
他翻身上马,走时,还忘对牧乔道:“乖乖等你男人回来。”
牧乔:“……”
莫日极匆忙走后,牧乔没有回帐,而是坐在营地的篝火旁取暖。
她的目光望着阿拓勒主部落的方向。
这是那海第一次如此慌张地来营地找莫日极,牧乔不知阿拓勒出了何事,但今夜必定不太平。
夜风微凉,吹来时,将牧乔散开的头发拂起,篝火冒出的火星子时不时燎到她的发尾。
牧乔不在意,烧着了就用手拍一拍。
倒是哑女在她身边半跪着,十指插进她浓密的绸发里,拢了拢,轻顺两下,开始帮她编起头发。
左右各编了一股,在背后中间绕起来,其余的头发也就不再随风飘起。
牧乔注意到,被拴在营地围栏边的疾风今夜格外焦躁,不断踏着蹄子,扯着拴住它的绳子,最后竟然将绳子挣脱了,朝牧乔发出阵阵嘶鸣。
牧乔意识到疾风一定是感知到了什么,否则不会如此反应。
她皱起眉,起身,大步朝疾风走去。
哑女紧跟上来。
牧乔踩住脚蹬,像以往一样想要翻身上马,却没有上去,隆起的腹部影响了她的动作。
这段时日,若不是哑女时常提醒,让她注意,牧乔真是常常忘记她现在怀了孕,做什么事都不能像以前那般随意。
牧乔重新调整了姿势,在哑女咿呀的劝阻声里,坐到了马背上。
疾风也知道它的主人现在怀了孕,不像往常那般撒丫子就跑吃肉文黄纹都在腾讯君 羊 丝儿尓儿无九宜四期,而是等了两息,才由慢到快地加了速,朝阿拓勒的主部落奔去。
部落里灯火通明,刀剑相碰的声音此起彼伏。
殷奴人与影卫正激烈的厮杀。
火光之中,有一名影卫的身手最为利落,近乎疯狂地砍杀着殷奴人。
牧乔认出了来者是沈凌。
但几乎在下一瞬,牧乔就反应过来。
不。
不是沈凌。
沈凌没有这样一双清泠泠的眸子,如凉月寒潭。
牧乔怔在原地。
任由疾风带她继续往前。
疾风对着踏月发出嘶鸣。
踏月闻声,载着坐在它背上的男人,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
喧嚷的环境在这一瞬仿佛静滞。
牧乔和陆酩在夜色和长风里,遥遥相望。
踏月和疾风越靠越近。
莫日极知道这一队影卫潜入草原,趁夜色而来是为了什么。
霁国的皇帝,自然是舍不得他手里那么能带兵的将军。
他扬起马鞭,打在了踏月和疾风之间,打灭了地上燃烧的火把。
莫日极策马到牧乔的身前,挡在了她和影卫之间,以黑暗做掩护,挡住了牧乔的脸,好让影卫认不出她来。
他斥道:“你来干什么,还敢骑马,胡医说你的胎稳了,就乱来了?”
随着莫日极而来的,是他左右的殷奴战士,朝陆酩杀去。
莫日极的话传到了陆酩的耳中,他当即怔在那里。
莫日极抓住牧乔的胳膊。
牧乔光顾着看陆酩,没有躲开,被莫日极扯到他的马上,禁锢在他的身前。
马上的空间狭小,莫日极挤着牧乔,她身上的宽袍也紧了起来,贴着身体,隆起的小腹显露出。
陆酩的瞳眸放大,整个人好像丢了魂般一动不动,目光紧紧地锁着牧乔,如万物寂灭,要将她攫进去。
就连殷奴人的刀砍在他的肩上,也忘了避开。
剧烈的疼痛让他终于回神,挥剑将眼前的敌人拦腰斩断。
真正的沈凌易容成了沈仃的模样,见陆酩受伤,忙上前护驾。
沈凌浑身也已是血,语调急切道:“主上,未在营中找到将军,影卫损伤大半,该撤退了!”
因着牧乔此时的打扮,与殷奴人无异,光线又昏暗,沈凌在他们十步之外,并未发现坐在莫日极怀中的女子便是牧乔。
陆酩不言语,只死死地盯着她,穿着殷奴女人的服饰,编着殷奴女人的发式,微微隆起的腹部,怀中已有月余身孕。
他的眼眶里尽是血红。
莫日极覆在她的耳畔,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恶狠狠道:“这么急着赶来,你以为他们能救你出去?做梦!”
“呼延厉马上就带兵来了,你觉得他们逃的出去?”莫日极笑得血腥残忍,“烤人肉会不会比烤鸽更好吃一些,你想不想尝尝?”
牧乔:“……”
牧乔不知道乐平到底有没有将她的话转告给陆酩。
若是转告了,他不应当这个时候来的。
“放他们走。”牧乔咬牙道。
牧乔此时满肚子的气。
气陆酩太蠢了!什么时候他这么蠢过!谁让他来草原送死的!
她还不想让莫日极将霁国吞并。
莫日极对于抓一只两只鸽子,没什么兴趣,对于影卫是死还是活,全凭他的心意。
“你拿什么来求我?”
牧乔:“你想怎么样。”
莫日极笑得更欢了,压低嗓子说:“你不是知道吗?我刚才想做什么。”
“……”
“好。”
闻言,反倒是莫日极愣了,没想到她竟然同意了。
他幽幽地讽刺道:“将军当真是爱这些霁国人啊。”
“让他们走。”牧乔一字一顿。
“先付个定金。”
莫日极掰过牧乔的脑袋,在她的嘴上咬了下去。
陆酩在影卫的掩护下撤离,他回过头,将这一幕看在眼底。
牧乔和莫日极窃窃细语,最后吻在一起。
全程,牧乔没有向他看来一眼。
火光映在陆酩的瞳孔里,好似人间炼狱。
第 96 章
莫日极虽然答应了牧乔放过这一队影卫, 但他在向牧乔要他的定金时,余光一瞥,在夜色之中, 和其中一名影卫的目光对上。
影卫的目光死死的锁着他们,不只是他, 更是用他极为不悦的目光, 紧紧凝着牧乔。
莫日极没有忘记,刚在牧乔的视线,在这一名影卫身上, 停留了许久。
莫日极今日从胡医处得知牧乔的胎终于稳定了, 向部落公开宣布了可敦怀有身孕的消息,甚至还在部落里办了酒宴,众人从早上就开始喝酒,一直喝到了傍晚, 莫日极才离开部落, 去了牧乔那里。
影卫倒是会挑时候, 赶上了部落里防备最松懈的一日,不知他们在草原潜伏了几日, 他们竟全然没有发觉。
思及此处, 莫日极垂下的手掌向后, 朝那海不声不响地做出一个手势。
那海当即了然, 调转马头, 在一片混乱的掩盖想, 离开部落, 通知还未赶来的呼延厉, 继续追杀撤退的影卫。
牧乔感受到莫日极的鼻息,夹杂着浓烈的酒味, 她抬起手,狠狠打了莫日极一个巴掌。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
方才还喧嚷的部落仿佛在刹那间安静了下来。
牧乔的匕首贴上莫日极的腹部,不留情地往他身上捅去。
莫日极眼疾手快,握住了匕首,才免于一伤,他得了便宜,不怒反笑道:“天天就想着往我身上戳窟窿?我可是兔崽子的爹。”
牧乔肚子里的胎儿忽然动了一下。
不知道它是赞同还是反对莫日极的话,还是因为方才陆酩的出现,血脉之间有了反应。
牧乔没想到她的孩子尚未生下来,陆酩就已经知道了它的存在。
她袖中的手蜷了蜷。
莫日极咬上她的时候,牧乔没有躲开,也没有挣扎,任由莫日极的所作所为。
她知道陆酩在看。
牧乔让他好好看着,看清楚了。
不要再蠢得来草原找她,不要以为她怀着的孩子和他有什么关系-
王太医是太祖帝在时,受太祖帝之命,在陆酩身边侍奉的御医。
如今见到陆酩浑身是血的回到军中,身边的影卫只剩下沈凌,王太医的心跳都停了,脸色吓得煞白,差点没有昏过去。
他再也顾不上皇权之威,声嘶力竭地道:“皇上何曾是有勇无谋之人,竟为了乐平公主,不顾龙体安危!”
“若皇上当真舍不得公主,便让牧将军去,也未尝不可啊,何必以身犯险!”
乐平被送回霁国的消息,除了陆酩和他身边少数亲信知道,并未对外声张,所有人都以为嫁到殷奴的仍是乐平长公主。
而与此同时,牧野在南方则屡屡创下奇功,不日班师回朝。众人都在等着奉镛城里端坐龙庭的圣上,会如何嘉奖这一位他亲自提拔的天下兵马大元帅。
陆酩靠在榻上,血立即将榻染红,一滴一滴流下来。
他艰难扯起唇角,声线低缓微弱:“王太医可是要继续谏言?”
陆酩一身玄衣并不显眼,如今坐上榻,素色的被衾映出血色,王太医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噤了声,命令侍者打水来。
陆酩身上的刀伤箭伤,大大小小数十处。
殷奴人的骨箭上装了倒刺,取箭时,非得生生撕扯下一块肉来。
不仅如此,骨箭还经过有毒的草药汁浸泡,流出的血成了脓黑色。
沈凌的身上伤也不少,顾晚此时也被召来,为沈凌治伤。
同样的伤,在沈凌身上,血很快便止住了,殷奴人的毒也并不难解,解毒的汤药喝下去,沈凌的唇色已经由青转白。
但陆酩的伤却止不住血。
王太医见如何也不能让伤口止住血,陆酩眼里的光越来越涣散,他在宫中行医多年,什么大场面未见过,此时却慌了神,急得跳脚。
顾晚见状,抿唇沉思片刻,从陆酩腰间翻出他一直随身携带的药瓶。
她打开药瓶,将里面的丸剂尽数倒出,总共剩下七枚红色药丸。
王太医刚又补开的止血汤药熬好,侍从着急忙慌地端进来。
顾晚拦住侍从,要将手中的药丸全部放进去。
沈凌捂着手上的腰,站起来,一把按住她的手。
“你干什么?”
“阴蛇蛊在皇上的体内,会影响到伤口恢复和解毒,需要更多蛇主的血让蛇蛊镇定下来。”
沈凌表情严肃:“现在就把药都吃了,之后怎么办?我们找不到牧将军,殷奴人又有了警惕,能不能再进草原还两说。”
顾晚余光瞥见陆酩,他的眼皮沉重,已经阖上了目,意识涣散,他们争论的话,一句也听不见了。
顾晚急道:“现在不吃,皇上连今日都活不过去!”
她甩掉沈凌拦住她的手,将药丸融进汤剂里。
沈凌握紧拳,拖着伤体,走出房,想办法派人再次深入草原,一定要找到牧乔。
陆酩服下汤药,身上的伤口才慢慢止了血。
但人也昏迷了三日。
陆酩醒来第一件事,便召来顾晚。
“她怀孕了。”
陆酩的话令顾晚一惊,她下意识道:“不可能!”
陆酩缓缓掀起眼皮,一双漆黑深邃的眸子盯着她,竟让顾晚觉得头皮发麻。
“为何不可能?”他淡淡问,“凭你给她开的避子汤?”
闻言,顾晚的仿佛被冰水浇下,浑身透凉,她猛地跪在地上。
“皇上赎罪。”
“朕也没说要治你的罪。”
顾晚以为她的那点小聪明,能够瞒过陆酩的眼线。
她在为牧乔熬药时,陆酩就已经知道了,只是未曾插手罢了。
陆酩不死心地问:“避子汤难道没有失效的可能?”
顾晚抿着唇,犹豫一瞬,开口道:“也许……”
“也许。”陆酩轻呵一声,“你倒是现在懂得糊弄了。”
“过往医案可有先例?”他问。
“……”顾晚沉默许久,“未曾。”
避子汤的效果极强,况且她还是亲眼看着牧乔喝下的,一滴未剩。
若真如陆酩所言,也不该是那一日怀上的……
“她的肚子,大概隆起了这么多。”
陆酩艰难地抬起手,缓慢地在身前划过一道弧线。
“依你看,这是怀孕几月了?”
牧乔的胎儿极为不稳,在母体中生长得极慢,足五月的胎,像是三四个月大小的。
顾晚不敢回答,将头埋得更深,身体止不住颤抖。
陆酩闷咳一声,咳出一口血,他拿起御帕,拭去唇边溢出的血,将御帕扔回桌上,声音嘶哑道:“你退下罢,叫王太医来。”
顾晚知道太多的详情,不敢回答,王太医不明就里,陆酩手上一比划,他便回道:“如此大小,应当是怀胎三月,最多四月,孕肚刚刚显怀。”
陆酩最后一点希冀破灭了。
南方的战事一休,他便马不停蹄地从南至北,跨越千里万里,披星戴月,淌过江河湖海,翻过重山峻岭。
陆酩想过她会不会是被强迫的,可想完,又害怕她是被强迫的。
可若是她不愿意,凭她的本事,一定能想办法逃脱,怎么会一直留在殷奴。
陆酩垂下眼,忽然觉得极为疲惫,许是身上的伤实在太重了,重得他第一次想要长眠不起。
他的皇位,他的权势,他的国家,他的臣民,好像都不重要了。
所有的一切都化为寂灭。
“为何不让我见皇兄?!我有话要对他说!”隔着门窗,乐平脆生生的声音响起。
乐平随和亲队伍回到燕北之后,便就此停下,没有直接回宫。
连同殷奴的公主阿缇,也在燕北停留,住在一处别院,出行皆被控制。
陆酩的伤势严重,需要静养,侍卫守着门口,非他召见,谁也不放行。
就连乐平,也碰了多日的壁,今天终于忍不住,对侍卫发了脾气。
屋外的吵闹声让陆酩蹙起眉。
陆酩听出了外面吵闹的人是乐平,叹出一口气,开口道:“让乐平进来。”
乐平进到房里,立即闻到了淡淡的草药味道。
她并不知道皇兄曾去过草原,只知道三日前,皇兄亲自到了燕北。
陆酩坐在御案后,桌前摆着成山的奏折,今日他一副奏折也未批,一字也看不进去。
陆酩问:“何事?”
乐平看见皇兄,听见他的声音,眼眶立即红了。
她嗫嚅两下,“嫂嫂留在草原时,她让我给皇兄带一句话。”
陆酩缓缓掀起眼皮,开腔问:“她说了什么。”
乐平止住了抽噎,学着嫂嫂的语气,转述牧乔的话。
牧乔说——
“守住霁国,养精蓄锐,殷奴可灭。”
“……”
陆酩在椅中坐了许久,坐到华灯初上,坐到夜色沉沉。
侍从进来点了灯,又退了出去。
灯烛寂静地燃着,忽明忽灭。
陆酩终于动了动早已僵硬麻木的身体,他伸手,拿起朱笔,翻开奏折,开始批阅。
翌日一早,顾晚受召,重回到陆酩的院中,叩门。
屋里微弱而压抑的咳嗽声停了,陆酩淡淡道了一句:“进。”
顾晚推门进去。
见顾晚进来,陆酩批完手里的奏折,终于搁下朱笔,他抬手拧了拧眉,眼花了一瞬。
顾晚看见桌案上被揉成一团的御帕,帕里深色浅色的血渍。
陆酩径直问:“牧乔身上还剩下七颗药,但她不知道蛇蛊的情况,不记得吃药,或者乱吃药,该怎么办?”
当时他同意让牧乔送乐平去殷奴,想的是来回路程应当要不了一个月,等她回来,加之路上也有影卫同行,应当不会出事,却不想,生出这样的变动……
陆酩一直自诩他可以将一切控制在手中,没有任何事情能够离开他的掌控。
可是只要是和牧乔有关的事情,却一件一件的,不受控制了。
好像手中沙,又像是流过指尖的风。
顾晚也愣了瞬,印象里,这是陆酩第一次问她,该怎么办。
像他这样的人,竟然也有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
顾晚垂下头,恭敬地回道:“古籍上写,女性蛇蛊宿体若是有孕,为了保护胎儿,蛇蛊会进入冬眠状态,孕期也不需要宿主的血供养。”
闻言,陆酩松了一口气。
如此,他便还有时间。
虽然不能像这次一样,直接袭击阿拓勒,但也足够他的势力渗透进草原。
顾晚觉得,陆酩此时与其担忧牧乔,更该为他自己筹谋。
陆酩既然问出这个问题,就说明他已经没有把握,能够在一个月内找到牧乔。
牧乔身上的蛇蛊并不紧急,真正紧急的是他身上的蛇蛊。
现下已经无血可解。
顾晚正犹豫,要不要提醒他,但又觉得陆酩心中当比她还要清楚才是。
终于,陆酩问完牧乔的事情,问起她:“有什么办法能让蛇蛊晚两年发作?”
顾晚轻抿唇。
陆酩问她之前,她已经想过了,这三日,她查遍古籍,找到了一种药,也许可行。
“古籍里写到有一种丹药,叫还魂丹,将死之人吃了,可以续命,短则三年,最长不过五年,五年之后,再无药石可医。”
还魂丹的配制极为繁琐,而且需要很多珍奇的药材,若非太医院里数年积累,搜集了许多稀有药材,她就算想制,也制不成。
三年啊……
陆酩沉默半晌:“够了。”
“你着手去制药罢。”说完,他拿起桌上未看完的奏折,打开,继续埋首。
奏折堆积如山,将他淹没进去。
陆酩写下的每一个朱字,皆力透纸背,每一字,皆藏着灭殷奴的杀心。
守着牧乔让他守的国-
沈凌带着人马再次进入草原,无果。
阿拓勒的部落已经不知所踪。
殷奴人习惯了游牧的生活,一夜之间,就能举族搬迁,换到更安全的地方。
莫日极考虑到牧乔有孕在身,虽然胡医说胎稳了,却也不放心她骑马,于是将她安置在了马车里。
马车是乐平和亲时乘的其中一辆,算在她的嫁妆里。
莫日极把乐平送回了霁国,倒是有脸把她的嫁妆都扣留了,美其名曰对牧乔说:“你嫁给我当可敦,这些就是霁国皇帝为你准备的嫁妆。”
夜里,莫日极和牧乔乘的一辆马车。
次日清晨。
他们停下修整,准备早饭。
哑女站在马车边,扶着牧乔下车,在一旁临时垒出的草垛旁坐下。
她端来一碗羊奶,还有一块煮过的牛肉,殷奴人早饭吃得就是硬菜。
牧乔闻到热羊奶散发出的腥味,捂住嘴,止不住地干呕,脸色逐渐变得苍白。
她摆手,示意哑女将早饭端走。
哑女还是第一次见牧乔孕吐的反应这般强烈。
牧乔怀孕期间,其实并不怎么有孕反,正常孕期前三个月是孕反最严重的时候,她也没有像现在这般,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正巧莫日极巡防归来,看见牧乔在不停地呕吐,但因胃里没有食物,吐出来的只有酸水。
从昨天晚上开始,她就一直这样。
莫日极扭头,语气阴沉道:“把胡医找来给她看看。”
牧乔没有吃早饭,很快队伍重新启程,她坐回马车里。
牧乔掀开车帘,望着绵延的草原,忽然在想,她是否真的要继续留在草原。
起初她知道自己怀孕,许是过于突然,让她第一时间想到的是逃避,她实在受够了陆酩的控制。
但殷奴也并非可久留之地。
后来又因为胡医说胎儿不稳,不能颠簸,需要在床上静养,牧乔只能留在阿拓勒,一留就是三月。
昨夜她不过骑了那么一小段距离的马,今日她就见了些红。
胡医早晨来替她看诊,脸色严肃,让她生产之前再不可骑马,任何剧烈的活动也一并禁止。
现在她即便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牧乔攥紧了车帘,另一只手覆在隆起的小腹上。
先生不在了,这世上只剩下她和这个小东西了。
牧乔并不觉得它是拖累,反而下定决心,一定要护住它。
莫日极不知从何方策马而过,高大威猛,眸光一瞥,看向牧乔。
牧乔凝着远处,不知在想些什么,眼里失了聚焦,连他经过,也没有发现。
莫日极扯起唇角,出声讥讽道:“看得那么出神,觉得可惜了?昨夜没有与他们一起走成?”
狗皇帝的影卫当真是有点本事,竟能从他们天罗地网般的追捕里逃脱。
牧乔垂下眼,并不看他,反而将车帘放下。
莫日极碰了壁,越发恼怒,扬起马鞭,打在了车舆上,架马离去。
一旁的那海见了,跟了上去,好奇道:“可汗,你跟可敦吵架啦?”
莫日极沉默不语。
“女人嘛。”那海一副过来人的样子,颇有经验,“哄一哄就好了。”
莫日极冷哼:“她怎么不来哄哄本王。”
跟她在奉镛的老相好连兔崽子都有了,跟他就是那副样子,生怕他不知道她的孕吐是因为恶心他,就连碰都不让碰。
那海嘿嘿笑道:“要想女人乖,就得放下架子,舔着脸,上赶着去,时间长了,再冷的女人也能热乎起来。”
莫日极缓缓停下马,侧过头,睨了他一眼,抬手在他脸上结结实实拍了两下。
“他妈的,用你教!”
他这段时间舔着脸的次数还不够多吗。
莫日极最擅长驯马,再烈的马他都能驯服,可一旦驯服了,莫日极又觉得没什么意思,厌烦了,甚至会亲手杀掉已经对他极为温顺的野马。
对于牧乔,他以为也像是驯马一样。
只不过莫日极既想驯服她,又不想她驯服。
若她有一日驯服了,便与其他的野马没什么区别了。
想到这里,莫日极又打了那海一个巴掌。
那海捂住脸:“为何又打我。”
莫日极啐了一口,骂道:“贱的!”他骂那海,也骂他自己。
那海:“……”
阿拓勒在新的地方驻扎下来,牧乔的营地依然是在离主营地五里外的地方,只不过来回巡逻的骑兵更多了。
牧乔的孕吐,胡医始终治不好,也不知是什么原由。
牧乔虽然控制不住想吐,但也知道这样下去,对胎儿不利。
每次都是强撑着自己吃下去,吃了吐,吐了就继续吃,如此往复,整个人因此消瘦许多。
唯一让她轻松些的,是莫日极不再每日都来营地晃眼,每次就算来,也只是放下东西就走。
莫日极看她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阴沉,但往营地送来的吃食和衣物,从来不缺,甚至连给孩子玩的木马都有。
牧乔不愿让胡医为她接生,也不信任阿拓勒的那些女人,一定要找一名稳婆。
为了这个稳婆,牧乔主动和莫日极说话。
莫日极听完,板着一张脸,看她一眼,转头就走了。
营地里的狗崽子往他脚边凑,被他一脚踢开,对着它骂骂咧咧地走了。
狗崽子耷拉下耳朵,跑回了牧乔身边,发出一声可怜兮兮的嘤。
哑女也不知为何可汗与可敦就这样吵架了,她不会说话,即使想要从中缓和他们的关系,也无能为力,只是将可汗送来的那些华丽衣物和珠玉首饰,献宝似的拿到她的面前。
牧乔一眼也不会看那些衣服饰品。
“收起来罢,不用拿给我看,这些东西,都是抢来的,我不会穿戴。”
哑女手里的托着衣饰的托盘砸在地上,望着牧乔身后。
莫日极不知何时站在牧乔之后,将她的话听了去。
牧乔回过头,对上他的目光。
莫日极讥讽道:“你霁国的东西,就不是从前朝抢来的?”
霁国的历史不过五十余年,谁还不是掠夺者。
等殷奴的铁骑踏破霁国山河,历史便是他想如何写就如何写的。
当天夜里,莫日极难得又来了,只是这一次,身边带了一个女人。
女人不是阿拓勒部落的,她来自外邦,长相妩媚妖娆,腰肢细得像是水蛇。
莫日极将牧乔不要的衣饰扔在女人身上,让她换上。
女人也不避讳,甚至故意挑衅地瞥了眼牧乔,就在营地中央,换起了衣服。
牧乔捧着手里的热茶,喝了一口,气定神闲地看着。
见她如此泰然处之,反倒外邦女人拘束起来,频频去瞄莫日极。
莫日极不等她换完衣服,就扯着她,进了帐中。
不一会儿,牧乔听见她睡的帐里传出女人放肆而缠绵的叫声,对哑女道:“我出去走走。”
牧乔还未走出营帐,只见远远走来两人,朝营地而来。
胡医提着药箱,身后跟了一位女人,应是她的稳婆,穿着霁国的传统衣裙。
牧乔有许久未见过霁国的服饰了。
直到他们走近,牧乔看清了女人的长相。
顾晚也看见了她,对视之间,一切不言自明。
牧乔感觉到大腿有滑腻的液体流下。
她很淡地笑了笑,开口道:“来得正好。”
她要生了。
第 97 章
莫日极占着牧乔的帐, 哑女想要进帐禀告,牧乔摆摆手,让她别打扰, 就算他们让出了帐,她也不想在在莫日极和女人滚过的床上生产。
牧乔借用了哑女的营帐, 生产时, 帐内只有顾晚和哑女两人陪着。
但已经足够了。
顾晚的到来,让牧乔松了一口气。
莫日极靠在牧乔的床上,盯着厚重的帐帘, 黑着一张脸, 阴鸷的目光好像要把帐帘烧穿。
女人站在帐中,掐着嗓子已经叫了许久,叫得嗓子的枯干了,莫日极不准她停下, 她不敢违抗, 只能继续叫。
莫日极知道他不会等到牧乔掀开帐帘进来了。
他做什么, 跟谁上床,牧乔一点也不会在意。
莫日极余光发现牧乔遗落在床上的小衣, 卷在被衾之间, 露出一角和细细的带子, 缠绕住他的手指。
他将小衣揉进他的掌心。
小衣的布料柔软丝滑, 好像牧乔的肌肤应当也是如此。
莫日极的掌心渗出细密的汗, 他将手抬起, 鼻尖埋进那一片柔软, 闭上眼睛, 深深吸了一口气。
很快,耳畔女人的叫声让他抽离。
终于, 莫日极开腔,吐出两字:“出去。”
女人一怔,收了声。
她犹豫一瞬,谁不知道眼前的男人是草原里的王,若是得了莫日极的宠幸,日后她便衣食无忧了。
她扑到莫日极的身上,抓住他起了反应的地方。
莫日极一把将女人从他的身上扔了出去。
女人狠狠地摔在地上,还未来得及反应,莫日极就已经抓着她的头发,像是拖牲畜那般,往帐外去。
莫日极不想让牧乔撞见,绕过营帐,将那海喊来。
他将女人往前一甩,声音冰冷:“她的声音太难听了,拖下去割了舌头。”
女人的头皮被莫日极扯下来一块,但她顾不上疼,眼底只剩下恐惧。
她挣扎着爬向莫日极。
那海已经抓住她的背,带离了营地-
莫日极回到营中,才发现空地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胡医搓着手,坐在篝火旁,时不时不安地往回看。
胡医看见莫日极的身影,忙站起来道:“夫人在生了!”
闻言,莫日极眉心一拧:“她人呢?”
胡医指了指哑女的帐,回答道:“在里头呢。”
莫日极当即大步往帐前去,伸手就要掀开帐帘,却被胡医拦下,“不可不可,女子生产污秽,男子不可进入。”
莫日极管不得胡医,恼怒道:“滚开!”
牧乔听见外面的吵闹声,她一点不想让莫日极进来,看到她生产时的样子。
她一边忍着疼,额角全是汗,咬了咬牙,隔着帐帘艰难开口:“你继续办你的事,别来烦我。”
莫日极听到牧乔的这一句话,直接推开胡医,掀开了帐帘。
冷风灌进帐中。
顾晚连忙放下了盖在牧乔身上的被单。
她直起身,回头看向进来的男人。
莫日极的长相又妖又邪,此时的神色阴恻恻,好像一条毒蛇,审视的目光一下攫住了帐里出现的生人。
顾晚被他盯着心中发慌,但很快镇定,她跟在陆酩手下做事,已经锻炼出了强大的心脏。
她大声呵斥到道:“你是何人?产房岂是男子能进?”
“我是她男人,为何不能进?”莫日极略过顾晚,看向躺在毡垫里的牧乔。
哑女的帐里陈设简陋,并没有床,休息的地方,就在地上,垫着一张毡垫。
牧乔的脸色苍白,浑身被汗浸透,脸上因为用力过度而冒出血点。
牧乔现在没工夫搭理他,别过脸,紧皱着眉,嘴唇都被自己咬破了。
身下的痛苦实在太剧烈,她没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吟。
顾晚将手伸进被子里,再抽出时,手掌里全是粘稠的血。
莫日极看见她手上的血,脸色瞬间大变。
顾晚看他一眼,厉声道:“你若是帮不了忙,就出去不要来添乱!”
莫日极还站在原地,始终盯着牧乔。
顾晚看向一旁的哑女,命令道
YH
:“请他出去。”
哑女犹豫一瞬,怯怯地走上前,未等她靠近,莫日极回过神来,他一把扯住顾晚的衣领,将她拽得离了地。
莫日极恶狠狠地威胁道:“要是她有事,拿你去喂狗!”
顾晚面无表情,眼底毫无惧色地和他对视,冷静道:“你再在这里碍事,她就会有事。”
莫日极的脸色极为难看,甩开她,大步离开帐中。
篝火因为没人照顾,已经渐渐熄了,草原的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气温寒冷。
胡医左右张望,找到堆放木柴的地方,抱来一捆柴,往篝火里添。
篝火重新燃烧得旺了起来,胡医搓了搓手,在篝火旁的木头墩上坐下,身体蜷缩成一团。
女人生孩子的场面,他见得多了。
他看向莫日极,谄媚笑道:“可汗,来烤烤火吧,看现在的样子,估计又得是一宿呢。”
莫日极的表情阴沉,我走到篝火旁,一脚踢开了胡医刚往篝火里添的柴。
柴噼里啪啦滚了一地。
篝火很快湮灭了。
胡医瑟瑟发抖,却噤声不敢再言语。
营帐内始终安静,没有声音。
除了哑女一盆盆地往外端血水。
胡医没有见过这般能忍着不叫喊的,在心中啧啧称奇。
直到破晓时分,一道婴儿有力的啼哭撕裂了夜色,也解脱了牧乔。
顾晚抱着浑身沾血的小婴儿,用温热的手巾将她身上擦干,抱到牧乔面前:“将军,生了,是一个女孩。”
牧乔疲惫地睁开眼,目光落在小家伙皱巴巴,红通通的小脸上。
小家伙还没有睁眼,只有小嘴巴吧唧吧唧在吞吐空气。
她轻扯唇角,想笑却没有力气,只哑声轻轻虚弱地说:“好丑。”
仿佛是听懂了牧乔嫌她丑,小家伙立马哇得哭出声来。
莫日极听见营帐里传出的婴儿啼哭,立马站起来,走进帐中。
顾晚抱着幼儿,在哑女的帮助下,清理着她身上的污垢。
莫日极的一根手指掀开裹住幼儿的巾布:“男崽子还是女崽子?”
哑女道:“回可汗,是小公主。”
闻言,莫日极松了手,放下心来。
是个女兔崽子就好。
若牧乔生下的是男崽子,莫日极保不准以后,会不会为了他自己的孩子,对这小兔崽子下手。
莫日极不再去管幼儿,摆摆手,让哑女和顾晚都出去。
顾晚抱着孩子,离开帐时,余光瞥一眼牧乔,露出担忧神色,却也没有办法。
她能借此机会,进到草原,中间已是经历过许多波折。
牧乔生产时她尚且敢和莫日极叫板,但当一切安定下来后,她便不能那么冒失。
很快,营帐里就只剩下莫日极和牧乔。
莫日极走到她身前,缓缓蹲了下来。
牧乔看了一眼出生的孩子以后,实在太累了,此时正闭目养神。
莫日极不知原来生孩子那么消耗人的气力,他第一次见牧乔如此虚弱的样子,好像整个人都变得透明,下一瞬就要消失。
他伸出手,碰上她的侧脸,将她额前的湿发捋了捋。
牧乔感受到他的触碰,眉心微微蹙起,缓缓地半撑开眼。
她的意识已经游离,眼前只有一个模糊的人影,和她梦里的看见的那一张脸重合。
大概她还是在梦中。
牧乔抬起手,用她仅剩下的力气,一巴掌打在了莫日极的脸上。
“都是你害的,那天我就不该管你。”
莫日极抓住她的手腕,问:“哪一天?”
牧乔冷呵:“你倒敢不认了,是不是你在避子汤里做了手脚?”
“……”莫日极的眸色沉了,他握紧牧乔,“你说清楚,谁给你的避子汤做了手脚?”
这两句话说完,牧乔的眼皮越来越重,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很快便沉沉睡去。
莫日极狠狠地盯着她,牧乔的手腕也被他掐红了一圈。
他很想知道,那个男人是谁!-
正午的时候,顾晚端来熬好的补气血的瘦肉汤,将牧乔唤醒。
牧乔喝了汤,将孩子抱进怀里,在顾晚的指导下,给她喂奶。
过程不算顺利,但最后好歹是让她喝上了奶水。
小家伙大概饿坏了,没轻没重,牧乔轻嘶一声,手指戳了戳她的小脸。
顾晚笑道:“这孩子虽然早产,但看起来倒是健康,白白胖胖的。”
牧乔的眼睫轻颤,听顾晚的意思,知道她应该是以为这个孩子是她和莫日极的了。
牧乔轻抿唇,没有解释。
顾晚并不完全是她这一边的,到底信不住,尤其那一碗避子汤,让牧乔对顾晚有了芥蒂-
莫日极在牧乔醒来之前就离开了营地,他让那海去调查,牧乔怀孕的那段时间,都在哪里,和谁在接触。
这些信息对于那海来说,并不难获取。虽然殷奴和霁国的战事休止了,但他们并没有放松对霁国情报的获取,尤其是牧乔的行踪,也是重点要盯住的。
莫日极沉默地听完那海的禀告,幽幽道:“你是说,那一个月,她一直在和亲队伍之中?”
那海回道:“牧乔在豫州和霁国皇帝做了交接,之后便是一路送公主来草原。”
和亲队伍里的侍卫在大婚那日的劫亲上,都已经死绝了,剩下的,都是太监,不可能与牧乔有关联。
莫日极眯了眯眸子:“去查与霁国皇帝随行的官员里都有谁。”
若是找不出来是谁,他就一个一个全都杀掉-
三月的燕北,雪还未化,寒意料峭。
更深露重时。
沈凌推开御殿的门。
陆酩与众大臣正在殿内商议国事,气氛凝重。
皇上不休息,众大臣也跟着一起熬,这大半年来,他们已经习惯。
去年秋天时,陆酩下令,秘密迁都至燕都,天子守燕关国门,日日操练军队,不曾有一刻懈怠。
见沈凌进入殿内,陆酩当即抬起手,示意正在发言的大臣停下。
沈凌离开燕北已经数月,出的什么任务,除了陆酩,没有人知道,想必是极为重要的事情。
大臣们自觉地保持安静,就那么看着陆酩从沈凌的手中接过一封密信。
没人注意到陆酩的指尖有微不可见的颤抖。
这是沈凌从草原里带回来的第一封信。
整整半年。
陆酩已经有这么久,没有牧乔的消息了。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的,撕开了密信外层的封纸,展开信。
密信为了防止中途被截断,内容极短,只有寥寥数字,写道——
“母女平安。”
短短四字。
陆酩却看了许久,许久,案前的灯烛留下一滴红泪。
终于,他将密信一丝不苟地对折,再对折,放进衣服靠近胸口的位置收起。
“继续罢。”陆酩的声线低缓,有一丝喑哑。
他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去做,连整理他此时情绪的时间也没有。
底下大臣们重新议论起来。
陆酩感觉心中有一股气不受控制地在肺腑里横冲直撞,他闷咳一声,将涌上口腔的腥甜重新咽了回去-
牧乔生产以后,身体受损,又正值草原的冬天,最是寒冷难熬,所以月子期间,一直在帐中修养,不曾出去过半步。
牧乔要求将顾晚留在营中,照顾她的起居,理由是比起哑女,顾晚要更加专业和细致。
莫日极派那海将顾晚的来历好一番调查,未见异常,又抓了她在蓟州的父母扣下,才放心让她留在阿拓勒。
快出月子的时候,牧乔犯了一次心悸。
牧乔第一次觉得原来有一种疼,能比她过去头疾犯病,比她生产还要痛苦。
像是有一双手捏住她的心脏,掰开了揉碎了,捻成肉泥。
牧乔不知为何,过去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仿佛在地狱里走过一遭。
直到顾晚给她吃了药才所有缓解。
顾晚替她把脉,沉思许久,最后给出的解释,是因为她生产大量消耗了气血和心力,所以有了心悸的后遗症。
顾晚为她配了药,让她每隔一月吃一颗以治疗和预防,或者心悸发时,一定要记得及时吃。
牧乔不想再经历一次那样痛苦而折磨人的心悸,牢牢记在心中。
但同时,她内心的疑虑也越来越重,可她现在身边除了顾晚,没有其他能信得过且医术精湛的医者能够替她再做诊断。
若是先生在就好了。
牧乔又一次想起裴辞。
真想让他抱一抱小阿音。
自从牧乔生产后,莫日极比之前来得更要频繁,一天至少要来三次。
每次来,常常碰上小家伙饿了,要奶吃。
莫日极也不避讳,就在帐里看着。
牧乔说了两次,见没有用,现在她也没有力气跟他打,也就不说了,只是不给他什么好脸色,用薄毯包裹在身前,将小家伙一起笼罩进去,小家伙就躲在薄毯下,闭着眼睛,安安静静地嘬。
小家伙现在已经脱去了刚出生时的丑样子,越来越圆润,很少哭闹,一双眼睛乌黑明亮,总是滴溜溜地转着,好奇地到处看。
就连莫日极一开始不喜欢她,被她的眼睛盯着看了不到半刻钟,就投降了。
他伸出一根手指,下一瞬,就被小家伙的小手握住。
莫日极彻底没了坚持,走哪都要抱着她玩。
小家伙满月时,阿拓勒整个部落庆祝了三日,喝了三日的酒。
牧乔没有给小女儿起名,想要等到回霁国时,请阿翁替她取名,老人起的名字,才能压的住。
她只取了一个小名,叫阿音。
莫日极倒是给小兔崽子起了一个阿拓勒的名字,顺着牧乔给她起的小名,叫多宝音,在殷奴语里,寓意是太阳。
他在满月宴上封了阿音公主,而这个名字,足以让阿拓勒人知道他对阿音有多重视。
但牧乔不喜欢莫日极取的名字,或者说,不管莫日极取什么名字,牧乔都不会喜欢。
因为那是殷奴人的名字。
她的阿音,不能顶着一个殷奴人的名字长大。
牧乔出了月子以后,决定带着阿音离开。
在出逃前,她让顾晚先走。
如果顾晚还留在部落,会让她分心。
莫日极早就想让顾晚走了,顾晚留在阿拓勒,就会让牧乔时不时想到霁国,让她的心永远没有办法安定下来。
顾晚走之前,牧乔将一张极薄的羊皮信找了一个机会,悄悄塞给了顾晚。
那是她在阿拓勒时,每天傍晚借口散步时,探查到的关于阿拓勒布防的信息。
牧乔选定要走的日子,是阿音满月宴的第三日夜里。
那时整个阿拓勒都已经陷入癫狂的酒醉状态。
莫日极也醉得彻底,不让哑女将阿音抱回牧乔住的营地,亲自将阿音抱着,在部落里到处炫耀。
小阿音也很亲近他,不哭不闹。
牧乔在营地里等了许久,没有等到哑女将阿音送回来,思忖片刻,骑马去了主营地。
这是牧乔和莫日极大婚之后,第一次踏足主营地。
莫日极的酒意上头,竟觉得分外高兴,揽住她的腰,俯身在她耳畔揶揄:“现在不怕被人看见没脸了?”
莫日极喷出酒气,牧乔皱起眉,推开他,轻轻吐出一字:“滚。”
“把阿音给我,你自己通宵达旦,带着她晚上不睡觉,闹一宿,回头病了。”
“草原上的奶娃子哪里有那么娇弱的。”
莫日极没有告诉牧乔,她没来之前,他用手指沾了酒,让阿音尝了一口。
小家伙笑得可高兴咧。
牧乔白了他一眼。
莫日极的唇角勾起,左耳悬着的血色玛瑙坠子轻晃,在夜色里闪出微光。
“哄她早点睡。”他将阿音抱给牧乔,压低声线喑哑轻喃,“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吧。”
生完这一个,要跟他再生一个。
牧乔对上莫日极的眸子,里面的欲念毫不遮掩。
“喝了这么多,你还行?”
莫日极笑得更欢了,伸手在她的唇畔蹭了蹭。
“不可以质疑男人行不行,你等着,够你受的了。”
“……”牧乔忍住了想捅他一刀的冲动,至少今夜不可以。
她来接阿音的时候,虽天色已暗,但还是傍晚,以莫日极的习惯,至少要喝到深夜,这一场狂欢才会散场。
牧乔有两个时辰。
这两个时辰足够她离开阿拓勒的草原范围。
大概是过往牧乔虽然和莫日极有诸多摩擦,但从来没有表露过要离开草原的念头,莫日极并没有对她有严格的行动限制,她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若是牧乔一个人,她骑上疾风,一日一夜便可以离开草原,但小阿音在夜里发起了烧。
马上颠簸,寒风凌冽,即使牧乔已经带足了防寒的毯子,风还是会钻进襁褓中。
牧乔初为人母,顾晚走后,没有人帮她,尤其是现在的情况,令她不知所措,以为是寒风吹的缘故,却不知道阿音是因为被莫日极喂了一手指的酒。
牧乔的身体极寒,就连幼儿出生,也带了寒,寒性的酒下肚,更是受不住。
小阿音发烧以后,哭个不停,牧乔只能停下马,在一处背风的山坡下过一夜。
小阿音喝了奶,挂着眼泪,睡了过去,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竹笛。
和莫日极脖子上挂着的,从不离身的短笛很像,是莫日极亲自做的短笛,拿来哄小阿音玩的。
小阿音永远攥着竹笛,从她手上拿走,就要哭闹。
翌日。
牧乔一宿没睡,天蒙蒙亮时,小阿音的烧终于退下了,牧乔给她喂完最后一次奶,将她捆在背上,包裹严实,骑上疾风,继续往草原外走。
因为夜里耽误了时间,牧乔没有选择最快能离开草原的那一条路。
此时恐怕莫日极已经发现她和阿音不见了,那一条路上必有追兵。
牧乔绕了路,马不停蹄。
小阿音已经恢复过来,她躲在牧乔的后背,风被牧乔挡去,眼前只有模糊的草原景象。
小家伙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从毯子里冒出头来,咯咯地笑。
她将竹笛吃进嘴里。
竹笛时不时发出或长或短的笛音。
牧乔骑着骑着,发现空中出现了盘旋的海东青,很快海东青越来越多,发出尖厉的叫声。
她皱起眉,加快了马速。
然而,一只通体雪白的海东青猛地扎了下来,鹰喙生啄伤了疾风的两只眼睛。
疾风发出痛苦地嘶鸣,前脚马蹄向上扬起。
牧乔眸色一紧,当即松开缰绳,一只手按住身后的阿音,旋身跃下马。
疾风瞎了眼,不知方向,在剧痛的刺激下,横冲直撞,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牧乔等了许久,没有等到疾风回来,却等到了阵阵马蹄声。
小阿音好像能听出莫日极的马蹄声,咿咿呀呀叫地更大声了。
牧乔知道今日她是走不出草原了,她将阿音抱进怀里,捏着她的鼻子,轻声骂道:“是不是你,小叛徒?”
小阿音握着竹笛,眨了眨眼睛,一脸天真懵懂。
牧乔一开始以为阿音的竹笛,不过是殷奴小孩都有的玩具,却不想这竹笛竟然能召来鹰王。
很快,一道阴影将她们笼罩住。
莫日极骑在马上,脸色阴沉的难看,一双阴鸷的眸子,此时正死死地攫住牧乔。
四目相对,有一瞬间的静滞。
“上来。”莫日极先开了腔,拍着他的马前,“别逼我当着部下的面动手。”
第 98 章
牧乔生产完, 元气大伤,虽然出了月子,但她也不能保证现在打得过莫日极和他身后数百名手下。
牧乔踩着莫日极给她让出的马镫, 上了马。
小阿音看见莫日极,咧开嘴笑得甜滋滋, 浑然不觉周遭的气氛诡异, 她伸出小手,想要和莫日极玩。
莫日极没有看她,只盯着牧乔。
牧乔上马时, 想要背对他, 坐在马前,却被莫日极掐着腰,整个提起,坐在他身前, 与他面对着面。
“你知道我最恨什么吗?”莫日极的声线低沉, 透着冰冷的凉意, “为什么要说话不算数?”
牧乔沉默地看着他。
莫日极恨她恨得咬牙,双手按在了她的腿根上, 阴恻恻地开口道:“这一双腿, 留着不安分, 就废了罢。”
巫师麻掉了牧乔的腿。
莫日极将阿音从她的身边带走。
牧乔觉得自从她怀孕以后, 有了阿音, 一切都变得失控了。
牧乔并不觉得阿音是拖累, 害她一次一次地没有离开草原, 只是觉得被深深的无力感裹挟。
若只有她一个人时, 天大地大,任她行。
可有了阿音以后, 牧乔发现凭借她一人之力,既护不住阿音,也难护住她自己了。
莫日极将阿音带到主部落里,交给了部落的奶婆子喂养。
但阿音怎么都不肯吃婆子的奶,她还没碰上,光是靠近婆子的胸前,就小嘴一撇,一个劲儿地哭。
莫日极换了四五个奶婆子,没有一个能让阿音喝上奶的。
莫日极没有办法,只能叫来哑女,让她一天数次来回。
莫日极只让牧乔喂奶,喂完奶,就立即将阿音抱走,不给她和阿音接触的机会。
牧乔知道他想通过这样的方式让她屈服,让她开口求他。
不管是给她造成身体上的伤害,还是将阿音与她分离。
但她永远不可能屈服。
阿拓勒近来的气氛凝重,莫日极整天板着一张脸,比以往更嗜杀了,剿灭了周边数十个小部落。
部下们一个个战战兢兢。
与此同时,部落里的人都知道,可汗与可敦吵架了。
莫日极不再一天三趟地往可敦的营地里去,就连小公主,也被他从可敦身边带走,留在营地里,交给奶婆子们照料。
这样的日子,一直到阿音一岁该断奶了才结束。
牧乔等了一天,也没有等到莫日极将阿音送来。
小阿音也等了一天,要去见娘亲。
小家伙虽然只有一岁,却聪明得惊人,她知道部落里的奶婆子没有一个是能作主的。
莫日极白天在外,小阿音不哭不闹。
一直到夜里莫日极回来,她才大哭大闹起来,哭得差点呼吸不过来,小脸憋得通红,纤长浓密的眼睫毛被泪水打湿,沾在一起。
“要娘亲,要娘亲。”小阿音一边抽搐,一边吐字。
莫日极又气又舍不得朝她发脾火,将她提溜起来,扔上马,送到了牧乔那里。
莫日极很少再踏足牧乔的营地。
此时正值深夜,哑女已经睡下了,牧乔一日未见阿音,睡不着,独自一人坐在篝火边。
在寂静的夜里,忽然,牧乔听见了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莫日极乘着夜色而来,宽大厚重的衣袍里,小阿音躲在里面,只露出一个脑袋,乌黑明亮的眼睛好像夜色里的两颗星子。
小阿音一下就看见牧乔,脆生生地大喊道:“娘亲——”
莫日极始终面无表情,将阿音从他怀里捞出。
小阿音立马跑了起来,扑进了牧乔的怀里。
牧乔将她抱住,没有去问为什么今日阿音没有被送来。
“怎么这么晚还不睡?”她揉了揉阿音柔软的脑袋问。
“阿音想娘亲啦。”小阿音笑嘻嘻地说。
她扒拉着牧乔,探着头,看向站在马边,不曾走近的莫日极。
小家伙凑到牧乔耳边,故意大声地说:“父汗也想娘亲。”
小阿音不知道像了谁,比起寻常一岁的孩子,尚只能咿呀胡言乱语,凑不出完整的句子,她现在讲话,虽然会的词不多,也不能说长句,但已经极为有条理了。
牧乔没有接阿音的这一句话,弯腰将她放回地上,双手撑着木墩,要将身体抬起,挪到一旁的轮椅上。
牧乔已经习惯了双腿不能正常行走的生活,也不怎么需要人帮助。
莫日极等了一年,也没有等来她的屈服。
待牧乔坐上轮椅,阿音熟门熟路地爬到她的腿上。
牧乔带着她,回了帐中。
小阿音抱着牧乔的脖子,看向莫日极,抿了抿小嘴,眼睛里透着不解-
莫日极将阿音送来后,整整半个月没有出现过,没有他的交代,也没有人敢从牧乔身边把阿音带走。
比起部落里的奶婆子,阿音也更喜欢和娘亲待在一起,只是又很亲近莫日极,总是缠着牧乔问父汗。
牧乔的神色越来越复杂,意识到阿音现在已经对莫日极越来越依赖,真的将他当作父汗,将草原当成了她的家。
莫日极离开的这半个月,一直在带兵与霁国交战。
牧乔在草原里,并不知道霁国在短短两年的时间里,西通丝路,南通海上贸易,经济实力大涨,又大力发展金属冶炼和火药技术,军事实力突飞猛进。
终于,在这一个月,霁国向殷奴发起了讨伐之战。
牧野将军亲征,军中士气极盛,每一名将士都抱着剿灭殷奴的决心。
莫日极这两年也没有闲着,手里吞并的部落令他的实力大涨。
若非如此,他手里的军队,当真撑不过如此雄师。
莫日极没有想到,被过去战事连累,孱弱不堪,甚至要靠与殷奴议和才能苟存的霁国,如何在短短两年不到的时间里,就变得如此强大。
强大到莫日极不得不重新审视他的对手。
尤其他以为霁国军中的主将不过是打着牧野的旗号在虚张声势罢了。
真正的牧乔在哪里,没有人比他清楚。
直到莫日极中了伏击,差点没有死在战场上。
他浑身是伤,在仅剩不足一千的部下护送下,逃回了部落。
那海抓来一名从霁国叛逃的官员,名叫刘西,据他自述,是因霁国皇帝在治军过于严苛,他因犯了军纪,贪了些军饷,要被问斩,故而为求存投敌。
刘西将他所知关于霁国军中的消息尽数告知。
莫日极起初并不信他。
直到刘西透露,以牧野的身份来出征的,实则是他们的皇上,在御驾亲征。
莫日极重新回想起来,多年前的那场围猎宴会上,还是霁国太子的陆酩,所有人都沉醉在靡靡之音中时,唯有他的眸色冷峻。
莫日极的眼底闪过杀意,浑身兴奋。
刘西见状,趁机提议:“可汗何不以乐平长公主为质,要挟霁国退兵?”
闻言,莫日极抬起眼,阴鸷的眸子掠过他。
刘西的呼吸一滞,觉得后背发凉。
莫日极带刘西去了牧乔的营地。
因霁国对殷奴的侵犯,他的受挫,连带着对牧乔添了恨意。
他想要让刘西的眼睛,狠狠折辱一遍牧乔。
他们要营地时,小阿音正躺在牧乔的腿上午睡。
阳光照在她的脸上,雪白得近乎透明。
随着小阿音越长越大,她的五官越来越精致漂亮,但没有丝毫殷奴人长相的特点也越来越明显。
牧乔今日没有束发,乌发披散,穿着一件女式长袍。
她从霁国穿来的衣物,已经破旧得不能再穿。
一阵风吹过,将她的头发扬起,露出脸来。
刘西看清了牧乔的样貌,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可汗竟然将前太子妃抓了来?”
莫日极眯了眯眸子:“你说她是谁?”
“小人曾经在宫宴上亲眼所见,正是前太子妃,不会有错!”
莫日极盯着牧乔看了许久。
他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陆酩还在做太子时,娶的那一位太子妃,不就是牧野的妹妹牧乔。
而陆酩与牧乔成婚的那三年,牧野在燕北,当真是一点消息也打探不到。
莫日极缓缓将视线移到了阿音的脸上,那一张雪白的脸蛋,眉眼间,倒真是像极了那一位太子,如今的霁国皇帝。
莫日极让手下带走了刘西。
他独自走进营中。
“阿音。”莫日极用殷奴语唤道。
小阿音瞬间睁开眼睛,从牧乔的腿上笨拙地爬来,动作急促,然后踉踉跄跄跑到莫日极身前,咯咯笑道:“父汗!父汗!”
阿音的殷奴语说得比霁国语要好,她只和牧乔说霁国语。
莫日极问:“那海叔叔给你抓了一只火兔,想不想看看?”
小阿音眼睛一亮,点点头。
那海将她牵走。
哑女也识趣地退回自己的帐中。
营地外只剩下莫日极和牧乔两人。
莫日极走到她的面前,高高地俯视着她。
“阿音是霁国皇帝的种?”他问,声线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牧乔不清楚他如何知道的,坦然地承认:“嗯。”
闻言,莫日极扯起唇角,冷呵道:“你倒是骗都不想骗我。”
从莫日极带着刘西出现在营地外,牧乔就已经察觉到了,她闻到莫日极身上散发着一股血腥气,虽然换了一身衣服,但伤渗出来的血味难逃她的嗅觉。
即使牧乔在营地里,哪也去不了,却隐约觉出一二。
也许是殷奴和霁国之间,有了摩擦。
距离两国议和已经过去快两年,平静无争的日子太久了,不可能始终和平。
牧乔怕莫日极对阿音做什么,开口道:“但现在她把你当父汗。”
莫日极愤怒得想撕烂她,他伸手掐住牧乔的脖子,将她提起,咬牙道:“你以为我会这么蠢,让敌国皇帝的女儿继续当阿拓勒的公主?”
见莫日极如此反应,牧乔的视线已经不再看着他,而是艰难转动,在寻找阿音。
阿音手里抱着火兔,坐在那海的马上,那海带她骑马走远了,也毫无察觉。
牧乔的脸色瞬间变了,她用尽力气,挣脱开莫日极的束缚,却摔在地上,她的双腿麻木,只能用手往前爬,手指缝满是泥土和血。
“阿音——”牧乔大喊。
她的声音淹没在了呼啸的风声里。
牧乔没有见到阿音的最后一面-
“父汗,我们去哪里?”
阿音抱着新得的火兔,像往常一样,缩在莫日极的长袍里,歪着脑袋问。
莫日极低下头,看她一眼。
“有坏人来侵犯我们的草原,阿音和父汗把他们打出去。”
“哦!”阿音攥紧拳头,气鼓鼓地附和,“打死他们!”
莫日极带着阿音,走到军阵最前,对着远处霁国的军队高声道:“叫你们的将军出来,本王有一件大礼要送给他!”
莫日极用木棉捂住阿音的耳朵,两掌架在她的胳膊肘下,将她提到军阵的最前。
小阿音腾空起来,以为父汗再跟她玩,对着远处遥遥的霁国军队做出她以为的凶狠表情。
很快,霁国的军阵调整,一匹通体雪白的宝马从军阵中走出,马上端坐一位身姿挺拔的将军,脸上带着牧野的獠牙面具。
莫日极清楚面具之下的人是陆酩。
“将军可要好好看清楚了,这是谁的孩子。”
他厉声道:“若是再敢进犯草原,她就得死。”
闻言,霁国军队里发出哄笑。
没有人相信莫日极拿出来威胁他们的会是牧野将军的孩子,谁不知道,牧野如今连娶妻都未曾娶,更何况是生子了。
陆昭轻嗤:“殷奴人当真是没招了,竟然编出这等假话,企图乱我军心。”
唯有陆酩藏在面具之下的神情隐忍。
这是陆酩第一次看见那个孩子。
被莫日极提在手里,脸上没有丝毫的惧色,一双乌黑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不谙世事,清澈得好像世间最干净的湖水。
与牧乔的眼睛别无二致。
第 99 章
陆酩没有任何怀疑, 眼前的孩子就是牧乔的。
他只看得见孩子脸上牧乔的痕迹,尽力不去想这个孩子和莫日极的关系。
陆酩过于专注地凝着阿音,就连周遭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更没有在意莫日极从极远的地方传来的喊声。
他是在挑衅,还是在炫耀?
莫日极当真是被他打疯了, 竟然把一个孩子也带上战场。
陆酩举起手中的玄铁弓, 抽出一支羽箭。
上弦。
对准阿音。
银色的箭矢在阳光下闪烁出寒浸浸地光芒。
陆酩的眼底只有全然的冷意。
他没有任何情感地凝着远处的孩子。
贝壳一般的雪白牙齿露出来,笑得那么天真,软软的胎发被细心地编成一股一股, 穿着殷奴的短袄和马裤, 棕色的小皮靴精致可爱,缀着彩色的珠石。
也许在莫日极将她带来的上一瞬,她还趴在牧乔的身上放肆地玩闹,身上还沾染着牧乔身上的气息。
陆酩的手指抵在弦上, 极细极韧的弓弦割裂了他的手指, 血将弦染红。
那是牧乔的孩子。
如果她死了。
牧乔该会有多伤心。
如果他真的这样做了, 牧乔又该会多恨他。
陆酩正要放下弓箭,忽然, 另一只羽箭从他身侧飞出, 直直地朝阿音射去。
林越不容许殷奴人给牧野冠以污名。
一个打扮成殷奴人的女孩, 是对牧野的污蔑。
他的师父, 绝对不会与殷奴女人苟合, 更不会生下一个流着脏血的孩子。
陆酩眸色猛地收紧, 伸出手, 想要去抓住那一支羽箭。
但羽箭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前飞射。
因为两军之间相隔甚远, 莫日极没有看清楚羽箭是从军阵的后方射出,以为是陆酩射出的箭。
他的脸色一沉, 迅速将阿音搂回怀中,侧身去挡。
羽箭射中了他的肩膀。
一切发生的太快,阿音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发什么了,她窝在莫日极的怀里,眨了眨眼睛,只听见耳边瞬间激起的喧嚣吵嚷声。
这一场仗,阿拓勒被打得节节败退。
就连阿拓勒的部落也必须立即撤离,往草原更深的腹地里去。
草原的腹地是越加苦寒和贫瘠之地。
过去阿拓勒的祖先曾被霁国打到腹地里,度过了漫长岁月。
部落里人人恐慌,手忙脚乱地收拾行李,周遭频繁的马蹄声阵阵,牧乔远离部落中心,也感知到了定有大乱发生。
牧乔知道,阿拓勒越乱,霁国想必越是占据了上峰。
然而她此时却没有心思去想这些。
莫日极已经将阿音带走了半日,她不知道阿音究竟是死是活。
若是阿音死了,她非要亲手杀了莫日极!
这半日,牧乔没有让哑女进到她的帐中。
哑女见到了莫日极从她身边抢走阿音,见过了牧乔狼狈在地上爬行,怜悯牧乔,自觉不进帐中打扰。
牧乔坐在床榻上,从羊皮毡里抽出一根一根的兽骨。
这些兽骨,是她这一年来陆续收集的,不动声色,躲开了哑女的视线。
她将兽骨关节处打磨,变得可以一根卡住另一根,交界处用油脂润滑。
牧乔将兽骨用皮革紧紧绑在腿的外侧,从脚踝一直延伸到大腿外侧。
这一套骨器,牧乔花了一年的时间暗自研究,终于在今天让她能够站起来。
牧乔将衣裤放下,挡住了兽骨,从外看,看不出任何的异常。
她往前走了两步,身形摇晃,虽然驾驭尚不熟练,走得缓慢而迟滞,但比起被这一年被困在轮椅上,要强上许多。
这一套骨器,牧乔还需要更多的时间去与之磨合,但阿音等不及了。
牧乔正要走出去,却听见帐外传来阿音熟悉的哭声,清脆有力。
牧乔迫不及待要走出去,却在跨出一步后,沉下心来,坐回了轮椅上。
她坐在轮椅上,滑出营帐,一眼看见了站在营地中央的阿音,她小小矮矮,完好无损,被来回走动的殷奴人罩住,泪眼朦胧地仰头盯着莫日极。
莫日极坐在木墩上,外袍推到腰间,露出半个肩膀。
巫医正在为他取射进肩膀的羽箭。
阿音见到莫日极身上流出的血,吓得止不住哭。
牧乔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下来。
“阿音!”牧乔喊道。
阿音听见了牧乔的声音,抬起头,看向她,很快哭得更大声了,扑进牧乔的怀里。
阿音哭喊道:“坏人!坏人!”
牧乔抱着阿音,她的身体柔软,鲜活。
牧乔止不住地颤抖。
从始至终,没有再看莫日极一眼。
莫日极扯起唇角,讥讽道:“庆幸她还活着?”
“你知道我这一支箭是怎么来的?若不是我,陆酩射的就是阿音。”
闻言,牧乔的眼睫颤了颤。
她一言不发,将阿音搂得更紧,浑身发冷。
莫日极的伤处理过后,带着整个阿拓勒撤离。
即使牧乔的双腿残废了,莫日极也不放心她,将她抱上马,和她共乘一匹马,又将阿音交给了那海。
阿音在那海的马上坐不安分,闹着要跟他们骑一匹。
莫日极这次没有理会她的吵闹,扬鞭,加快了马速,带着牧乔走到了队伍最前,将整个阿拓勒甩在身后。
凛冽的风刮过牧乔的侧脸,一阵生疼。
“你们要输了?”牧乔问。
莫日极掐着她的腰,用力一握,好似发泄。
“闭嘴。”
牧乔却笑了起来,继续道:“可惜这一场仗不是我来打。”
她连逃跑的机会也不会给莫日极。
莫日极被她彻底地激怒了,松开缰绳,伸手要去堵上她的嘴。
牧乔眸光一闪,等待的就是这个机会。
她用腰间的力量控制着兽骨,带动双腿发力,用力夹住马腹。
烈马受惊,往前疾跑。
莫日极尚未来得及反应,牧乔的双手已经反剪到身后,勒出他的脖子,使出浑身的力气,将他往前摔下马去。
莫日极在地上连滚了数圈,肩膀处的箭伤重新裂开,血渗透了衣袍。
牧乔拿起马上的弓箭,对准他,不带任何犹豫地射出一箭。
莫日极眸色一沉,颇为狼狈地将将躲开。
他从衣襟里掏出短笛,咬在嘴里,吹出急促的笛声。
海东青从四面八方飞来。
海东青围绕在莫日极身边,她的每射出一箭,就有海东青以身替莫日极挡下。
牧乔一箭又一箭,将盘旋的海东青射下,很快箭囊就要空了。
她没办法应付那么多的海东青。
眼下还有阿音要顾。
莫日极的马不听话,牧乔抽出马上的匕首,狠狠扎了下去。
马嘶吼一声,朝前狂奔。
牧乔适时扯住缰绳,令它转头,往阿拓勒队伍的方向去。
莫日极捂着肩膀,望着她决绝地背影,目眦尽裂,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
牧乔折返回去时,发现阿拓勒队伍陷入混乱,正在与一队人马交战。
为首的男人骑着一头高大白马,戴着她的獠牙鬼面,玄色披风猎猎作响,仿佛地狱来的煞神,将每一个殷奴人不留情地斩杀。
鲜血呈现溅射状,喷在白马的身上。
牧乔怔在那里,没想到陆酩竟然如此大胆,莫日极的军队尚且还在草原腹地之外防守,他却敢带着只有一千余人的队伍,到草原深处突袭。
在激烈的交战里,陆酩仿佛感受到她的目光,他抽出从插进殷奴人胸膛的剑,回过身来,越过重重人群,与她的目光汇上。
时隔两年。
仿佛隔世。
牧乔恍神之际,她身下的马发起狂,不再受她控制,她回过神来,弃马落在地上。
双腿绑住的兽骨受到剧烈的震动,在这一番过于暴力的使用后,终于散了架,不再能支撑住她。
就在她要跌到地上时,陆酩骑着马至,马鞭绕上她的腰,将牧乔卷到他的马上。
牧乔的呼吸一滞,后背抵在他的身前。
陆酩下一瞬砍掉了扑上来的殷奴人。
他们的人手不够,殷奴人源源不断地涌上来。
陆酩已经得到了他要的,他一只手锢着牧乔,另一只手举起剑,扬声下令道:“撤!”
牧乔在人群里快速地扫视,却没有找到阿音,刚才她明明看见了,却在落马的时候丢了目标。
地上全是殷奴人的尸体,一个盖着一个。
牧乔害怕阿音被埋在了其中。
牧乔转过身,攥住陆酩的衣领,质问道:“我女儿呢?我女儿呢!”
陆酩在往玄甲军开出的一条血路策马。
耳畔的风声将牧乔的声音衬得越发嘶声力竭。
“莫日极的部下带她从另一边逃了。”
陆酩深入草原的腹地,不是为了那个孩子,即使看见了那海衣袍下躲着的那一团东西,也没有去管。
牧乔不敢想象留阿音面对现在的莫日极,他会做出些什么。
牧乔攥紧了陆酩的衣领,死死勒住:“去救她!”
“莫日极舍不得拿她怎么样。”陆酩没忘记莫日极宁愿自己挨箭,将那个孩子护在怀里的样子。
换了谁能舍得。
那是牧乔的孩子,更何况,是牧乔为了他生下来的。
陆酩想到这里,眼底透出森然的杀意。
牧乔的眼底猩红,瞪着他,狠狠地甩了陆酩一巴掌,将他脸上的面具一齐打下。
“她是你的女儿!”
第 100 章
四周刀剑相碰的声音仿佛在瞬间销声匿迹了。
时间在这一刻静止。
溅开的血珠在空气中悬浮。
陆酩张了张口, 忽然发现他说不出话来了,他的大脑在瞬间停止了思考。
牧乔见他一副出窍的模样,抬起手, 又打了他一个巴掌。
陆酩俊朗的脸上印出两个明晃晃的淡粉色红印。
他终于回过神来,松开了手中握着的剑。
长剑倏地坠地, 竖着扎进土壤。
陆酩双手按住牧乔的肩膀, 忘了控制力道,掐得她生疼,仿佛要将她的骨头都摁碎了。
“你说什么?”
他的声线嘶哑极了。
牧乔没想到他竟然连手中的剑都丢了, 微微侧身, 将插在地上的剑拔起,扬手一挥,挡掉了朝他们砍来的殷奴人。
“我说!她是你女儿!莫日极会杀了她的!”
陆酩的双手剧烈地颤抖。
“主上!”沈凌在远处喊道。
他们的这一场突袭,在开始时还占据上风, 但时间拖得越久, 队伍后方的殷奴人反应过来后, 开始源源不断地支援。
那海带着阿音在殷奴人的掩护下,已经不知所踪。
再不撤离, 别说去救阿音, 连他们也会死在这里。
陆酩再次下令:“撤!”
牧乔睁大眼睛, 狠狠地瞪着陆酩, 心脏仿佛被冰凝固住了。
她没想到陆酩竟然会不为所动, 将阿音毫不犹豫地抛下。
牧乔要自己去救, 即使爬也要爬去。
她挣扎着要从陆酩的怀里脱身, 眼看要摔下马去。
陆酩从牧乔的手里夺回剑, 一边应付前仆后继的殷奴人,一边用胳膊环住她的腰和双臂, 死死禁锢住。
“现在去救她,我们都会死!”
牧乔此时的理智已经丧失,她已经承受过一次莫日极将阿音抢走的恐惧和痛苦,表现得足够隐忍和坚强,但这一次,她再也受不住了。
“那就一起死!”她嘶吼道。
陆酩:“……”
一起死啊。
当真是极有诱惑。
反正他早晚是要死的,而且很快。
但他舍不得牧乔死。
牧乔在他的臂弯里,鲜活而滚烫。
他已经有两年的时间不曾感受到这一份鲜活了。
好像他已经死了两年。
陆酩的眸色幽沉,仿佛无垠的夜色,深深地攫住了她,仿佛要将她的样子刻在眼底。
忽然,陆酩抬起手,一记手刀打在牧乔的脖颈处。
牧乔瞬间昏了过去,瘫软在他的身上。
陆酩将牧乔绑在马上,踏月有分寸,不会将她甩下去,随后他轻功跃至另一匹无人的马上,扬声道:“沈凌!带她走!”
陆酩快速地点了一队人马,带着不足百人的队伍,扎进了茫茫草原。
牧乔醒来时,他们已经逃出了草原。
沈凌道:“主上已经去救了,主上命属下转告,请将军放心,他一定会把小主子带回来。”
牧乔骑在踏雪之上,握进缰绳,指甲掐进肉里,掐出一道道月牙印记。
终于,她尽力将心中近乎让她发疯的不安克制住。
如果是陆酩。
她最后一次相信陆酩。
若他敢没有将阿音活着带回来,牧乔要他一辈子后悔!
军中一日不可无主帅。
陆酩北征时,皆以牧野的名字出战,现在他人不在了,牧乔自然而然地接手了军队,她戴上青铜鬼面具,身骑踏月,出现在万人军阵中,周身散发出凌冽肃杀的气质,即使牧乔与陆酩的身形存在差距,竟无人敢怀疑。
但牧乔的腿废了是事实。
此次出征,陆酩命顾晚随行,顾晚为她看诊后,也一筹莫展,尚且找不到为她治疗的办法。
所幸牧乔本就不指望在一朝一夕间能将她的腿治好,她让沈凌收集兽骨,改进了兽骨的衔接方式,以这样的方式让她不必像真正的残疾者那般坐在轮椅上。
那样的屈辱她已经忍受了一年,现在,该要还给莫日极了。
她近乎疯狂地带兵领军,不断将军队往草原深处压进。
但牧乔从来没有和莫日极对上阵。
殷奴的败势越来越明显。
莫日极清楚牧乔想要什么,却故意不现身,只有盘旋空中的海东青知道他的行踪。
草原广袤没有边际,牧乔不知陆酩何时能够找到莫日极,更不知道他能不能活着出来。
牧乔不关心,她只关心她的阿音。
即使牧乔带着军队踏平了阿拓勒,也没有找到莫日极的踪迹,陆酩的也没有。
沈凌开始焦虑起来,他担心逃跑的那些殷奴人像穷寇一般发了疯,如果在草原里和主上遇见,会像是穷途末路的野兽。
牧乔不再等了,带着足够的人马,在草原里进行全力的搜捕。
陆酩数日未曾合眼,马累死一匹就换一匹,身边的影卫越来越少,他已经记不得究竟杀了多少殷奴人,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
终于,他在呼伦湖旁找到了坐在岸边的莫日极。
莫日极亦是孤身一人。
他的部下都为了他死了,他的身边再也没有其他人,除了阿音。
阿音窝在他的腿上,乌黑明亮的眼睛里没有一点烦恼,比呼伦湖的水还要干净澄澈,即使她随莫日极一路过来,见到许多不该让她这个年纪的孩子看到的血腥场面。
莫日极低着头,就那么盯着阿音,看她抓着湖边的青草,自顾自地玩耍,偶尔抬起眼,对着他咯咯地笑。
眼里的湖水漾起波纹。
在一片安静祥和之中,莫日极听见阵阵马蹄声,他发出一声轻啧。
阿音抬起头,不解地看着他。
莫日极的食指在阿音的下巴上蹭了蹭,漫不经心道:“讨厌的人来了。”
闻言,阿音的小手握住莫日极腰间的匕首柄,动作熟练地要拔出来,但她的力气不够,匕首拔到一半就卡住了。
莫日极伸手帮她抽出匕首。
阿音嘟起嘴,不高兴地说:“我要自己来!”
莫日极捏了捏她的脸,笑道:“脾气不小,帮你还帮错了。”
他们说话之间,陆酩已经骑马至他们的跟前。
阿音的注意力被马蹄声吸引,握住镶嵌着红宝石的匕首,侧过头朝声音的方向看去。
她仰起头,望着不远处的男人。
陆酩从翻身下马,朝他们一步一步地走来,草原上的风将他的玄色披风扬起。
阿音看呆了。
她歪着脑袋,表情疑惑,有点不敢相信,长得这样好看的男人会是父汗口里的坏人。
陆酩垂下眼,目光直直地凝在莫日极怀里的那小小一团。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清楚阿音的样貌。
眉眼像牧乔。
鼻子和嘴唇像他。
仿佛精雕细琢出来的,最完美的一件珍宝。
是他和牧乔共同创造的珍宝,将他们真正的骨血融合。
陆酩忍不住想,他怎么会那么蠢,竟然在莫日极第一次将阿音带到他面前的时候,他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不仅如此,甚至还拿出弓箭,想要杀死他自己的小女儿。
莫日极见阿音一直盯着陆酩,圆溜溜的眼珠子都要掉出去了。
他的大掌按在阿音的脑袋上,将她的脸掰回来。
莫日极将阿音从自己的腿上抱下去,拍了拍她的后背,问:“你的兔子呢?”
阿音左顾右盼,没有看见她的火兔。
“还不快去找,我看它往那边跑了。”莫日极提醒,朝他身后指了指。
莫日极的身后是一个草坡。
阿音抱着匕首往草坡跑,跑到一半,脚步顿了顿,回过头,朝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盯着她看的陆酩吐出舌头,做了一个鬼脸,然后才坐在草坡里,顺着草滑了下去,发出清脆笑声。
没有了阿音,呼伦湖畔瞬间变得死寂。
陆酩抽出他的剑,剑刃划过剑鞘发出清泠泠的声响。
莫日极望着他,扯起唇角笑起来,笑得阴恻恻。
“这么着急?不想和本王叙叙旧?”
“这一片呼伦湖,本王与将军曾经在里面一番纠缠。”
莫日极抬起他的右手,映着阳光,眯了眯眸子,“还是用这一只手,扯开了她的裹胸带。”
陆酩的眸色沉得不能再沉,他一剑刺向莫日极。
莫日极弹起身,向后闪开,从身侧拔出弯刀。
陆酩的第二剑砍下。
莫日极抬起弯刀,将将接住,手掌被震得发麻。
他笑得更厉害了,继续道:“她还答应了,要跟我再生一个。”
只是她说话不算话,骗了他,不仅骗了他,还将他的阿拓勒侵略。
如果再有重来的机会,莫日极心想,他应该早早就杀了牧乔。
可他又觉得自己还是会舍不得。
陆酩的眼底尽是血红,一句也听不下去,剑快得像是北风掠过。
莫日极还在想着其他的事情,嘴角的笑容滞住,瞳孔散开。
陆酩的剑贯穿了他的心脏。
……
“啊——”阿音不知何时跑了回来,看见了这一幕,发出尖叫。
莫日极的目光和她对上,唇角轻轻扯起,而后,他张开双臂,整个人向后仰去,倒进了一碧如洗的呼伦湖里。
莫日极缓缓地闭上眼,冰凉的湖水包裹住他,他仿佛闻到了牧乔身上的浅浅淡香,永远用她平静地目光将他包裹。
他死在了牧乔的眼睛里-
阿音边哭边朝莫日极奋力地跑去,小小的她四肢不协调,跑到一半,整个人摔进了草地里。
陆酩弯腰,将她捞起来,抱在怀中。
阿音的眼睛通红,好像一只愤怒的小狼,她对着陆酩的脖子张嘴咬了下去,死死不松口。
陆酩抱紧她。
这是他第一次抱住阿音。
是他从来没有体会过的感觉,那么柔软,那么小,还携带着一股淡淡的奶香,柔软的头发蹭过他的下巴,好像羽毛般轻盈。
阿音咬下了陆酩的一块肉,又吐了出来,满脸是血,和眼泪混在一起。
她的小手一下一下打在陆酩的身上。
“坏人!坏人!”
阿音的身子扭动,转身看向倒在呼伦湖里的莫日极,哭得撕心裂肺:“父汗!父汗!”
阿音用的是殷奴语,陆酩虽然会一些殷奴语,也听懂了,但还是想要确认一遍,希望是他听错了。
陆酩拉过阿音,力道不自觉地放轻,连声音也变缓了。
“你叫他什么?”
“坏人!”阿音声嘶力竭,“杀你!杀!”
阿音高高举起匕首,刺进陆酩的肩膀。
她恶狠狠地瞪着陆酩,眼里的恨意竟然让他浑身寒得彻骨。
阿音的力气小,匕首只扎进了他皮肤浅浅的一层,但却像是戳穿了他的心脏,来回地捅。
陆酩将阿音带离了呼伦湖。
阿音一直努力回头,想要莫日极,却一眼也没有再看成。
很快,沈凌带着影卫来接应。
阿音只要是和陆酩在一起,就不停地哭,哭得差点断了呼吸。
陆酩只能将她交给其他人带,沈仃倒是会哄孩子,阿音跟他骑在一匹马上,没有那么抗拒,但还是呜呜地哭,嘴里不停念叨着“父汗”。
陆酩的脸色阴沉,一直未曾开口。
沈凌犹豫片刻,出声劝慰道:“小主子还小,不记事,过个一年半载就会忘记在殷奴的日子了。”
陆酩望着远处坐在沈仃怀里的阿音,看了许久,沉默不语。
他们在夜里回到了军中。
牧乔在看到阿音那一刻,终于松了一口气。
阿音的情绪也在看见牧乔的瞬间崩溃了,还在沈仃胳膊上,就已经大哭起来,探出身子,伸出两只小手,呜咽道:“娘亲!娘亲!”
牧乔连忙将阿音接过来,抱进自己怀中。
阿音躲在牧乔的怀里,不停地发抖,哭成了泪人。
“父汗,父汗没了。”
牧乔皱起眉,正要问。
阿音忽然看见朝她们走来的陆酩,瞪着眼睛:“他!坏人!杀了父汗!”
“走开!”她大喊,“离娘亲远点。”
“……”牧乔抱着阿音,回过头,与陆酩漆黑的眸子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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