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年前的枫丹廷还没有建成水道,要想到欧庇克莱去,只能坐船。
贵族们还好,有自己的私人船只,普通人就只能等候二十分钟一班的游轮。
可即便如此,一大早的码头上也依然人头攒动,因为今天歌剧院有一场那维莱特亲自主持的公开审判。
枫丹每天大大小小的案件很多,但绝大部分是不需要那维莱特亲自审理的,诸如杰克偷了玛丽的狗、安妮摘了约翰的花——那维莱特是最高审判官,又不是居委会。
而真正需要他亲自主理的案件,要么涉及凶杀,要么涉及外交,又或者与枫丹的贵族们有关。
抵达歌剧院时,观众席上已经坐满了人。
许是因为这次的审判涉及安切特伯爵,旁听审判的有不少都是同为贵族的观众。
以中场为界,衣冠楚楚的小姐先生们坐在更靠前的位置,而平民就只能退到后排角落。
按照那维莱特的吩咐,凌鸢在歌剧院的固定席位是第一排最中间的位置。
刚一入场,坐在身边的几位贵族就纷纷向他打招呼:
“早上好啊,凌鸢先生。”
“今天天气可真不错呢。”
“我说什么来着,顾问先生还真是不缺席那维莱特大人的每一场审判。”
“毕竟这也是我工作的重要一环。”凌鸢点头回应着,在位置上坐下。
正中央的舞台上,谕示裁定枢机流转着蓝色的能量。
原告与被告分列两侧,那维莱特则端坐于正上方的审判席,低头翻阅案件卷宗。
灯光从头顶洒下,光与影交错,勾勒出他修长峻拔的腰背线条。
凌鸢忍不住感叹,漂亮的人往哪儿一坐都是道风景。
四周逐渐安静下来,那维莱特抬起头,就看到凌鸢正坐在第一排的位置望着他,眉梢眼角都缀着笑意。
那维莱特的呼吸顿了顿,而后迅速敛回心神。
“可以开始了吗,审判官阁下?”原告席上的男人显然没什么耐心,耐着性子催促。
他是安切特家族的管家,代替安切特伯爵对莉莉安提出指控,因为伯爵先生不屑于与一个平民女孩对簿公堂。
“当然。”
那维莱特的声音里不掺杂丝毫情绪。
他点了一下头,剧院上方的镁光灯骤然打亮,被告席上的女孩被吓得一个哆嗦。
管家对那维莱特俯了俯身,抬手指向对面:
“我指控莉莉安·埃斯梅拉,就是她,昨天杀了安切特家族的大少爷!”
这应该是莉莉安第一次上法庭,坐在椅子上紧张地浑身发抖。
“是、是我杀的,可我是正当防卫……”
“正当防卫?”管家不耐烦地打断了她,“你防哪门子的卫?我家少爷打你了么?”
“他没有打我!但是……”
莉莉安手里紧攥着灰突突的裙摆,忽然鼓足了勇气,挺直了瘦弱的腰杆。
“管家,安切特少爷做过的事您难道不清楚吗?他不止一次跟踪我妹妹回家,还会对她说一些……一些下流的话!就在昨天,我亲眼看到他把我妹妹拉进沫芒宫后巷——审判官大人,我妹妹她才十二岁!”
那维莱特看向她,眸色沉静:“有人能为你证明吗?”
“有!有的!我家附近的邻居们都看到了!”
莉莉安紧咬着嘴唇,求助的目光望下来,后半场的观众席上立刻站起来几个人。
其中一个年轻男子大声道:“我们都能做证,审判官先生!我当时就在巷子口修管道,莉莉安她真的是无辜的!”
“无辜的?难道安切特少爷不是死在她手里的吗?”
管家悠闲地往座椅上一靠,似乎一点都不把这几个人放在眼里。
“说什么无辜?那好,我问你,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你妹妹受到侵犯了吗?”
“什么……”
这个问题彻底把莉莉安问懵了,管家眯起眼睛:“既然没有受到侵犯,你又有什么证据证明安切特少爷骚扰她?少爷他向来喜欢小孩,他只是想陪她玩会儿罢了。又或者——”
“根本就是你们伙同起来,想杀人抢劫?”
随着他的话音落地,莉莉安激动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人是我杀的!但我没有想抢劫!”又很快被身后的警备队员按回椅子上。
听着她声嘶力竭的辩解,凌鸢轻轻叹了口气。
这当真是每个世界都存在的难题,在伤害发生的一瞬间,“受害者”和“凶手”总能轻易完成身份的对转。
这时,凌鸢听到身后有人嗤笑一声:“什么啊,安切特少爷怎么可能看上那么土的小丫头?”
随即,便是接二连三的附和。
“是啊,他都已经和索拉小姐订婚了,怎么可能还纠缠一个平民。”
“虽然那家伙有时候挺……咳,我的意思是,绝无可能!”
管家得意洋洋地翘起二郎腿。
这次的审判涉及枫丹最古老的伯爵家族之一,因而到场的大都是同为贵族的观众。一边是实力雄厚的安切特家族,一边是孤苦伶仃的孤女姐妹……
所有人都知道该做何选择。
“要我说,这小丫头就是白眼狼。”一位贵族小姐展开她精巧的蕾丝折扇,瞥向女孩的目光里满是轻蔑,“安切特尔老爷供她们吃、供她们穿,居然还对恩人的儿子下此毒手。呵,贱民就是贱民。”
这话说得有够难听的,但贵族们似乎都很认可她的说法,四周响起一片窃窃的低笑。
“你少在这颠倒是非!”方才作证的青年怒火中烧,大有冲上前去当面对峙的架势,却被身旁的人们死死拉住了。
这时,一道熟悉的清脆女声响起:“什么‘供她吃、供她穿’?莉莉安小姐不过是在安切特尔家做园丁而已,钱都是她自己赚来的,哪儿来的恩人?”
没想到有人敢公开反驳她的话,贵族小姐惊愕地回头,在看清说话的人后,她的脸上再次露出嘲讽的微笑: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我们光明正大的夏薇尔小姐。怎么?你要代表你那个可怜的小报社,为杀人凶手辩护吗?”
“我没有要为她辩护,只是实话实说罢了!”夏薇尔捏紧手里的相机。
“实话实说?”贵族小姐冷哼一声,“你所谓的‘实话实说’就是审判庭上公然袒护凶手?你说你呀,好好的大小姐不做,跑去开什么报社,现在居然还替杀人凶手说话?幸好你哥哥今天没有来,不然他一定会被你气死。”
“用不着你担心,我哥哥才不是你们这种人!”
争吵愈演愈烈,那维莱特适时敲响手杖:
“肃静!”
威严沉稳的声音自舞台上方响起,压下了观众席间的窃窃私语。
“被告人,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凌鸢抬起头,逆着刺眼的灯光,他看不清那维莱特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女孩摇摇欲坠的身影好像深秋落叶,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彻底吹入万丈深渊。
刚才作证的青年急声道:“说啊!莉莉安,别害怕!把他是怎么欺负你们的全都说出来!审判官大人在,他一定会给你一个公道的!”
“公道?”管家冷笑一声,“公道就是杀人偿命。”
此话一出,全场愕然。
“指控人,审判庭之上,禁止威胁被指控人。”那维莱特锋利的目光扫向他,眼中的警告之意不言而喻。
管家咬了咬牙,他还没逞够威风,但是那维莱特的眼神压迫感十足,硬是逼得他不敢开口,只能重重地“哼”了一声。
莉莉安的身体抖了一下,忽然轻声道:“我没什么要说的了,人是我杀的,我认罪。”
“莉莉安?!”
没想到她居然会放弃辩解,凌鸢也微微睁大了眼睛。
放弃辩解就相当于放弃了减刑的机会,按照枫丹的法律,她将一生流放梅洛彼得堡……
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孩要如何在黑暗的水下生存?她的妹妹又该怎么办?
“但是我并不后悔!”
“我一点都不后悔!”
莉莉安抬起头,她的眼里含着恐惧的泪水,却依旧对那维莱特露出了一个微笑:“请定罪吧,审判官大人。”
剧院里一片静谧,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审判席,所有人都在等待最后的裁决。
或许是女孩望过来的视线太过灼热,那维莱特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
“根据现在的既定事实,没有证据能证明被害人对被告的妹妹造成了伤害,但被告的杀人行为属实。”
“那么,按照枫丹的法律,我在此宣判:”
霎时间,谕示裁定枢机蓝光涌现——
那些精纯的光芒如潮水般向四周扩散,在这些光芒里,有哭声,有笑声,夹杂着歇斯底里的绝望或是后悔,它们化作奔腾的能量涌向枫丹的大街小巷,支撑起整个国家庞大的运转。
“莉莉安·埃斯梅拉小姐,有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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