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善堂作为一间医馆,院里屋内都是幽幽药香,但这间房中,除了有药香之外,还有淡淡的书墨香,虽几不可闻,但若身处其中,就能体会到这细微却关键的不同之处。
这书墨香在小小的内室中,艰难保有了中医传承的载体——医书,也使得这间房仿佛成了最后一块未被摧毁的净土。
步故知不敢再想其中波折,袖中手指微蜷,一眼不错地继续看着老大夫,眸中难掩忧思:“那我们能做的,是什么?”
老大夫走到了一案之侧,他动作轻柔地翻开一本医书,上头有一幅小小的画,画上是一枚长椭圆形的果子,下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正楷小字。老大夫指着这幅插画:“可认得出这是哪味药?”
步故知靠近屈脊顺着老大夫所指辨认,少顷直身:“是青果。”
老大夫点点头:“那功效为何?”
“生津液,止烦渴,治咽喉痛。咀嚼咽汁,能解一切鱼、鳖毒。*”
“气味如何?”
“初食味道苦涩,久后方感回味甘甜。*”
“治肠风便血如何?”
“用果核灯上烧存性,研为末,每次用陈米汤调服二钱。*”
老大夫握紧了拐杖,但还是因激动而有些颤抖,眼含欣慰:“好啊好啊,老夫终于等到能够托付之人了。”
步故知有所感,眼中难免生出诧异,他刚想开口再询,但老大夫摆了摆手:“莫紧张,是老夫言重了,你方才所问,老夫现在可以回答你。”
老大夫抚摸着书沿,如同抚摸着世上最珍贵的宝物:“从老夫察觉到中医颓势的那天起,就开始尽己之能集书,也在以毕生之所学撰书,可医术深奥,医书浩瀚,仅凭一人之力勿言其中十一,就连百一千一*都不能及也。”
他复抬头看着步故知,已有热泪在眶:“老夫也试过寻一弟子传授医学,可世人只知巫医,而不知中医啊。这么多年来,老夫一人勉力支撑,但终究抵不过岁月侵蚀,渐渐地,老夫看不清书上字,也拿不稳手中的笔了。”
老大夫扫过长案上堆积如山的书册,“老夫不惧风烛残年,也不贪念人间岁月,可总是放不下这些书,想着哪天老夫要是走了,那这些书怎么办呢,中医之术又怎么办呢。”
步故知原先是揣测过,为何在这个世界巫医压倒了中医,但从不敢想其中隐情竟艰巨如此,他无法用言语表达内心之震撼,也无法吐露对老大夫的敬佩,只随着老大夫的视线也看向这些书。
纵使微薄,纵使渺小,纵使以卵击石,但亦要行之。
他默默走到老大夫身边,接过老大夫手中的书册:“先生勿忧,吾辈将从之。”
老大夫如释重负,爽朗大笑:“果然,老夫并未看走眼。”
他以衣角拭过溢出的泪,语气显然轻快不少:“医馆平日营生,不需你出力,老夫还做得动,只这修撰医书一事,还需你上心,先通览,若有不解或是勘误,都与老夫说,其余的,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老大夫又想到了什么,但语出谨慎:“你是否曾专治医术?”
步故知知道若是应下来,必然难以解释,在这个世界,是怎么做到在县学读书又学习医术的,但他莫名地不想欺骗老大夫,犹豫良久,点了点头。
老大夫却没有计较其中吊诡之处:“好啊好啊,这是你的机缘,也是万善堂之福。”
顿,“不过,你可有乡试之意?这明年便是时候了,若是你要兼顾学业与医书,恐难两全啊。”
步故知早就想过,他虽有一定的经书基础,但比上十年如一日苦读科举者,还是浅薄,临时抱佛脚或能应付县学之中的季考,但若想参加乡试,还远远不够,且他志不在仕,无论在现代还是在这个世界,能让他找到自我价值的,从来都是中医之术。
“先生无需为我担忧,我无意参加乡试,说来羞惭,我仍留在县学读书,只为了求那一两津贴罢了。”
老大夫摇了摇头,笑道:“你啊你啊,说你淡泊,但你又惦记那一两银子,说你贪财,但上次给你的又不要,有趣,有趣得很啊。”
步故知这才舒眉一笑:“高攀不及淡泊二字,但亦不是贪财之人,只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罢了。”
老大夫引着步故知往外走:“等会儿我家那个孙儿就会送饭来了,再让他去沽酒,你陪老夫喝点如何?”
步故知是第一次听老大夫提及亲眷,不过看老大夫多是孤身一人,想来也有不能为外人道之事吧。
“固不敢辞。”
老大夫又是大笑:“你这孩子,倒是礼太多了,半点不肯与人亲近,难怪讨不得你家夫郎喜欢啊。”
步故知知道老大夫只是在调侃,故也仅笑笑,便没再回了。
不多时,果然有一年轻男子挎着竹篮送饭来了,见到步故知略有惊诧,下一刻对着老大夫嚷嚷,语气却不失亲昵:“怎么会有人愿意跟你这个怪老头打交道呀。”
老大夫毫不介意被叫怪老头,反而笑得面上皱纹都更深了:“怎么不会有?这不就是吗,看到有年轻人愿意亲近你阿爷,莫不是吃醋啦?”
那年轻男子一边布菜一边熟练地回嘴:“我是吃辣吃苦吃咸吃甜都不会吃你的醋,我是担心你这个怪老头别把人家给带跑偏了,到时候人家找你算账,你可别又躲回家不出来。”
老大夫被自己孙儿当面揭了以往的糊涂账,倒也没生气,依旧是笑眯眯的,只是这次是对着步故知道:“你可别听这孩子胡说,老夫可没有带跑偏谁,不过都是误会罢了。”
那年轻男子将最后一道菜布好,嗤了一声,先于步故知回话:“是啊是啊,只是误会,您可没有躲在家里不出来过。”
老大夫佯装生气:“你这个小混蛋,再说下去,以后你爹娘再逼你嫁人,老夫就不帮你了!”
步故知原以为老大夫的孙儿是个男子,却忘了这个世界哥儿也是孙儿,听到“嫁人”一词,步故知略看向了那人,才发现那人眉心正中有一红痣,耀艳似火,格外明显,只是方才步故知根本没往那人脸上看才没发现。
这下发现之后,赶紧侧过身又远了那哥儿几步。
那哥儿虽还在与老大夫斗嘴,但也注意到了步故知的刻意回避,他目露新奇,抛下老大夫不理,对着步故知啧啧:“竟还是个迂腐书生。”
老大夫也才注意到步故知的举动,跟着那哥儿谑道:“他向来礼多又周全,迂腐还算不上,但说句小古板倒也没错。”
步故知意识到这两人竟“同仇敌忾”一起打趣自己来,哑然失笑,对着老大夫:“先生莫要玩笑了,不然该是我先躲回家中不出来了。”
此句一出,老大夫与那哥儿先是一愣,随后都哈哈大笑起来。
那哥儿这才开始正式打量步故知,眼神毫不收敛:“长得也不错,那我便告诉你我的名字吧,我叫孔文羽,是这怪老头的孙子,那你呢,你叫什么?”
步故知没想到老大夫的孙儿竟然性格如此豪放,一点不似这个世界的哥儿,但他也知男子与哥儿还是得保持距离,于是求救般望向老大夫。
孔文羽看出了步故知的意图,先拦住了老大夫的解围:“诶——是我问你呢,你看他作什么,怎么,是我这个哥儿不配知道你读书人的姓名吗?”
步故知才觉自己行有不妥,即使这个世界对女子哥儿束缚颇多,他也不该不理会孔文羽的话。
于是转过身来,目视孔文羽以示尊重,再稍拱手:“幸知阁下名讳,在下清河县步故知,方才有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孔文羽没想到步故知竟会如此正式,不过他很快适应良好,还一字一顿地念道:“步、故、知。”
老大夫就在这时突然插话:“小羽,去替阿爷沽酒来,阿爷要与步秀才小酌。”
孔文羽一噘嘴,将白布蒙回竹篮,往药柜上一丢:“尽知道使唤我,哼。”
不过还是转身外去了。
老大夫邀着步故知同坐:“让你见笑了,我家孙儿性格顽劣不服管教,整天就是鬼主意多,若是哪里冒犯了你,你可别和他计较。”
这话表面上是数落孔文羽,可实际字句都意在回护。
步故知自然没有感到被冒犯,笑着摇了摇头:“先生孙儿性格活泼,不拘小节,很是难得。”
老大夫听到步故知的夸赞,很是骄傲地捻须:“是很难得,不过有时也让人头痛,他自小养在我身边,也略通医术,以前我出诊时会带着他,时间久了见的听的都比旁人多,不知何时竟生出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想法,还不许别人干涉...唉。”
步故知只耐心听着,并不做评价。
老大夫夹了一口菜,嚼吧嚼吧咽下后:“不过最让我头痛的还是他的终身大事,他都年近十七了,还不愿嫁人,一和他爹娘闹翻就躲我这来,还说要接过这万善堂。”
“若他是个男子,还愿意继承医学,我自然乐得将万善堂交给他,可他偏偏是个哥儿,这世道哪有哥儿当家立户的呢。”
步故知没想到孔文羽竟有超脱这个时代的思想,暗暗称赞,又听到老大夫的顾忌,思忖片刻,宽解道:“先生孙儿有大才大志于身,便远超许多男子了,至于哥儿当家立户之事,从前没有,并不代表以后没有,也不代表不可以有,万事之转变,自当有先驱为领,或许,先生孙儿便可为之呢?”
老大夫没想到步故知竟有如此惊世之语,却也没有反驳,他活了七十多年了,见过世间种种,许多事也就看开了,也是因此,才愿意护着孔文羽到现在。
可即使他不在意世俗偏见,但还是害怕这些偏见会伤害到自己的孙儿,他迟早有一天会离开,到那时,他的孙儿若是没人护着,又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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