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机(捉虫)
月轮西斜, 探入窗内,穿过层林的月色有些暗淡,应着桌上本就摇曳渐暗的烛火, 照在步故知的脸上, 一时之间显得有些晦暗不明。
就如那晚,在张府里一般。
小雨过后, 浅淡的月色爬进了漆黑的正堂之中,奄弱的月光被碎镜反射, 与灯笼中豆大的光亮一同, 映在镜中“步故知”的脸上,还有鲜红的“血”字慢慢顺着镜面滑落。
一片寂静之中,窗外微风扰木叶簌簌,耳侧还有轻微的女子哭泣之声。
整个场景就像经典恐怖片里的片段一样,好像随时会有什么可怕的东西, 会突然从黑暗中冒出, 取人性命。
但步故知并没有任何害怕。
只有这些装神弄鬼之物, 便说明, 一切正如他所料, 藏在背后之人不敢直接对他下手,才会企图用这些志怪之法来吓退他。
他提着灯, 凑近了些,并没有闻到任何血腥之味, 相反,上面的“血”字竟有着淡淡的矿物研磨后的味道,与明矾的味道有些相似。
而明矾之类的矿物, 研磨成墨写字风干之后是无色的,遇水才会显形。
他猜测这类物质应当与明矾类似, 遇热显现。
而他刚刚提着灯靠近,镜面温度升高,才会有方才“血”字慢慢出现的效果。
耳边女子的幽咽哭泣之声并未结束,甚至在步故知一步一步靠近声源的时候,变得愈发声嘶力竭,却再没有“说”什么。
仿佛垂死挣扎的困兽,在做出最后的嘶吼,想借此恐摄敌人。
这哭声在步故知停在最里面的一堵墙之前时,戛然而止。
步故知敲了敲这面墙,发出的声音带有特殊的中空之感。
他蹙了蹙眉,试着继续往其他地方敲击,大约三尺过后,这种特殊的中空之感消失,只剩下厚实的回声。
步故知又如此试验了许多次,终于确定了这“中空之感”的大体范围,再提灯来照,仔细看去,发现范围内的墙面,竟有着被重新粉刷过的痕迹,只是刚才并没有注意到。
他心中生了一个大胆的揣测,回到镜前,揭下一块碎片,对着那些痕迹刮磨,只大概去掉浅浅一层后,便看到了中间埋着的类似于管道一样的东西。
——声音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张府的布局有些特殊,正堂之后并不与其他建筑相接,而是一块较为宽阔的小空地,大概是为了方便皮毛的晾晒。
步故知果然在一面帘子背后探到了一道小门,应当就是通向后面空地的门,但此刻已经被牢牢锁上了。
他尝试推了推,才推开一道缝隙,门后突然开始猛烈地震动,像是有人在门后拼命地撞击。
紧接着,鬼哭狼嚎的声音再次响起,是比在院中时还要可怖,隔着一道门,响在步故知的耳边。
步故知停了手,肃声呵道:“是谁?!”
那声音随着步故知的停手,再一次地戛然而止。
步故知顾不得什么,连忙奔到正堂大门,却不料正堂的门竟然被人从外间锁上了!
他只好撞开旁边的窗,踏着木凳钻了出去,在探头的那一刻,他看见了一道一闪而过的黑影。
但他并没有贸然去追,而是寻路绕到了正堂后的空地,可什么也没看到。
剧烈的奔跑以及心绪起伏让他不由得深呼吸,但也是这样,他在空气中闻到了淡淡的熏艾味道。
他寻着这个味道往内院走着,停在了不远处一间厢房前。
厢房的门同样被上了锁,但步故知不需要进去,便能清晰地闻出里面的熏艾之香,再仔细分辨,还有其他各类药材的药香。
这经营皮毛生意的张府之中,怎会有药材的香味?
步故知没有逗留,带着晕倒在外院的张达一同回了县衙。
为了不太引人注意,步故知在草草休息了几个时辰之后,才去了县衙的文书库那边,取了有关张府的卷宗又再看了一次。
因为时间紧迫,上回他只注意了其中对案发现场的记录,并没有刻意去看张府的家族关系。
卷宗按例记录了张府中的主子以及雇佣奴仆,果然,张府的主君有三子一女,而此女年才七岁。
还记录了知情人员的口供,说因着此女是张府主君老来得女,所以格外受宠,张府主君外出走生意时,还经常带着此女在身边。
而步故知找到的那间有药香的厢房,便是典型的大户人家的小姐房间。
至此,步故知心中彻底有了对张府之案的大致推测:
张府主君的幺女生了一场大病,请巫医来看,并没有缓解,张府主君病急乱投医,想到了中医之法,便请托有生意往来的猎户,去深山中采药,却不知为何,被当地祝由堂得知,引来了祸事。
可其中有几处疑点。
一是那幺女究竟生了什么病。就步故知所知,其实一般的小病吃了巫医的丹药还是会有些作用的,是什么病让张府主君不惜得罪祝由堂也要尝试中医之法。
二是即使张府主君用了中医之法让祝由堂的巫医得知了,就像方才他与张达说的,仅张府主君一人之命便能抵消,为何会引来屠戮满门之祸。
这其中的疑点,仅凭猜测是不够的,只有寻到唯一有可能知晓内情的、为张府主君采药的猎户,才有可能知道更多的细节。
而这猎户,在第一轮被官衙问话时未曾暴露,但并不代表彻底安全,祝由堂的人一定会寻找此人。
而换作他是那个猎户,此刻在得知张府的惨状后,也一定会害怕引火上身,因此想办法保住性命。
但因着户籍制度严格,寻常百姓并不能轻易出府城,贸然逃走太过冒险,那便只能尽量闭门不出,躲避风头,说不定过段时日,祝由堂的人就会放弃。
但偏偏步故知今日打着官府的名头,再次寻找与张府有过生意往来的猎户,打草惊蛇,吓得这个猎户不惜吞药自尽,以此躲避祝由堂的审判。
步故知将那晚的见闻和他自己的猜测合盘道来,室内其余三人皆是越听便越面色沉重。
最后,步故知轻叹了声,向那已经有些呆滞的猎户问道:“我猜的可对?”
那猎户晃了晃神,但很快,便对着步故知拼命点头,还在尝试开口回答。
步故知按了按那猎户的肩:“别急,还有几个问题。”
那猎户安静下来。
步故知:“你是唯一一个替张府主君采药的人吗?”
那猎户犹豫了一下,仔细回想了一番,再点了点头。
步故知接着问:“那你可懂一些药理?”他又觉得这个问太过宽泛,又补充道,“就比如,你是明确知道你方才吃的东西有毒,才会想着吞药自尽的,对否?”
那猎户这次没有犹豫,果断地点了点头。
其实这也并不奇怪,就像起初,发现草药作用的就是农民猎户,他们通过观察动物吃药后的反应,或是偶然触碰甚至是品尝,就能知道一些草药的简单用途,比如什么药可以止血,什么药有毒,并不需要刻意研究。
而张府主君恐怕也是想到了这点,加之猎户在深山寻找什么并不会引人注意,才会找到此人。
但这猎户暂时不能开口说话,还是不能问出具体的细节,只能将他带回县衙,等他嗓子康复了,可以说话了,才能问出关键。
可当步故知问这猎户愿不愿意跟他回县衙之时,这猎户竟在拼命摇头。
这下连张达也有些不解:“你不跟我们回县衙,要是被祝由堂的人找到了,可说不准是什么下场了,至少我们可以保你性命。”
那猎户还是在不断地摇头,在几次努力尝试后,他终于断断续续地说出了几个字:“会感染。”
张达没有立即反应过来,只下意识重复道:“感染?”
但步故知一下子站了起来,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严肃,他凝着那猎户:“感染?你是说,张府主君女儿的病,会传到别人身上?”
那猎户十分肯定地点了点头。
那便是传染病了。
就算是传染病,也有程度之分,比如感冒,传染了并不会有什么大碍,即使不吃药,一般人休息几天也能自然痊愈,可若是很严重的传染病,便能要了人的性命!
步故知猛然闭了闭眼,一种不好的预感从内心深处钻了出来,他攥紧了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再向那猎户问道:“你既然知道可以感染,那便是见过张府中有很多人都得了这种病,对不对?”
那猎户再次点头。
步故知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那病,会不会要了人的性命?”
那猎户先是点了点头,但很快又在摇头。
张达急着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又点头又摇头的?”
步故知却明白了那猎户想表达什么:“你是见过了张府主君的幺女,觉得她快死了,但还没死,而和那幺女有同样症状的人都还没死,所以你才不敢确定的,对不对?”
步故知问完了这句话,也重重喘出了一口气。
若是真是最坏的情况,是某种瘟疫,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张府被灭门到现在,也不过是十多天时间,算上张府主君找巫医替女儿看病,再到托人采药,最多也不过十多日。
半个月左右的时间,很多瘟疫仍然在潜伏期,也是因此,还未听到永泉县中有人得了什么类似于瘟疫的病,或者说,就算有人有了症状,但他也并不能第一时间得知。
只有祝由堂,才能清楚地知晓当地百姓的病情!
但瘟疫,也不会凭空产生,一般都会在大灾之后,由于没有及时采取卫生措施,才会滋生瘟疫。
想到这里,步故知猝然看向了张达:“近来是夏汛时节,附近有没有什么地方有水灾的消息,或是说,有没有什么地方,往年都容易遭水灾?”
张达被问得一愣,但很快明白过来,他想了想:“有!离此地大约两百里处的永定县,全县都在山脚下,往年春汛夏汛都会受灾,但往年永定县的百姓都会提前撤离,所以不曾听闻有百姓死在水灾之中。”
步故知凝神想了另一种可能:“那下游呢,是什么地方。”
就如张达所说,经常发生水灾的地方往往不会受灾。但若是因其他原因,比如泄洪过大,或是河道被冲垮,就会使水灾泛滥到更远处。
张达:“是永常县,那里地势比咱们永泉县都要平缓,全县都是上好的水田,河流也多,若是要去南方做生意,就必须要经过那里。”
步故知转过头问那猎户:“张府主君是不是在不久前,刚带着女儿从南方做生意回来?”
那猎户点了点头。
步故知又问张达:“那可曾有永常县遭灾的消息。”
张达急得直挠头:“小的消息并不灵通,近来确实没听谁说过永常县有什么大事。”
步故知心中其实已有了揣测,多半今年永常县确实遭遇了水灾,但当地官员害怕被上级得知,政绩难看,便隐瞒了此事,自行救灾,或是根本无所作为,才导致水灾之后,瘟疫滋生。
古代的瘟疫,除了卫生消毒条件落后外,也多半是人祸,这并不稀奇。
在现代时,某年某地的瘟疫,不过是他学习古代中医的背景材料。
但当他真的身处这个时代,便知即将面对的,会是一场巨大的浩劫!
古代医疗条件本就落后,人力效率低,往往发生一场瘟疫,后果都是数以万计的百姓死亡。
而现在的情况更加不容乐观,这个时代的人,甚至不相信中医,只相信巫医。
可巫医面对瘟疫,除了放血便再无办法!
步故知闭上了眼,他必须想出,能让这场瘟疫影响降至最低的办法。
半晌之后,他睁开了眼,先对着林护院道:“你没去过张府,只和我与张达有过接触,感染可能性最小,你回县衙之后,也不要进去,站在外面喊出十一,尽量与他隔远些,让他关了县衙,不许任何人出入,直到我回来。你自己另找地方落脚。”
他必须先尽量保证款冬的安全,才能安心去做一些事。可其实,他也并不能确定,自己有没有感染瘟疫,又会不会已经传给了款冬。
但最差的情况,即使他与款冬不能幸免,但在半个月的潜伏期之内,只要他能知道具体是什么瘟疫,他便有信心研究出对症的药方。
古代瘟疫并不算少见,一直是中医的一大难题,但好在无数先贤已然研究出了治疗各种瘟疫的药方,所以这一步并不难。
难的是,在祝由堂的刻意隐瞒下,找出有了症状的病人,或是从他们的口中,挖出有用的消息。最下下策,才是亲自去永常县。
而更难的是,又如何在祝由堂的精神控制下,让当地百姓愿意服用这些药,还不受祝由堂的阻拦。
其实从张府被灭门可以看出,祝由堂一定对张府主君的幺女感染了瘟疫一事是知情的,并且有了最原始的控制瘟疫的思想——杀了可能携带瘟疫的人,再放火烧尸。
所以步故知才能确定,祝由堂已经得知了瘟疫之事。
步故知再对张达道:“还要劳烦再为我带一次路。”
张达已经意识到步故知想要要去哪里了。
他红了眼眶,不知是因可能面对的瘟疫,还是因步故知的想法,尽力劝道:“祝由堂向来不会听官府指示,即使是知州或是藩台大人亲自来了,都不能让祝由堂听令,更何况大人您只是一县令,不若将此事传回京城,让皇帝派人下来救人。”
步故知摇了摇头:“来不及了,永常县恐怕已经沦陷,永泉永定甚至于整个景州,都不会幸免,时间紧迫,经不起耽搁。”
此时浓云遮月,天地陷入一片昏暗。
“带我去祝由堂。”
蛟蛇(捉虫)
永泉县祝由堂的位置十分偏远, 远离市镇,若无当地人带路,是很难寻到地方的。
就张达所说, 永泉县乃至整个景州的祝由堂内的巫医平时行踪都十分神秘, 寻常人若是想请巫医看诊,需得先到县里由官衙管理的专门的会堂中缴足了银钱, 等待三日后,才会有巫医上门。
而张达也是因曾在会堂中当过差, 才知道祝由堂的具体位置。
步故知与张达到了永泉县最南端的一座山脚下, 微明的天光勉强照亮了山路,可张达却在此刻有些踟蹰。
两人赶了一夜的路,未曾有过片刻歇息,皆面容疲惫,可这并不是他犹豫的原因。
他与步故知不同, 乃是土生土长的景州人, 深知得罪了祝由堂的后果。
若步故知只是以县令的名义要求祝由堂做什么倒也还好, 虽然祝由堂的威势明显是凌驾于官衙之上的, 但明面上的功夫也算过得去, 祝由堂平日里是会给官衙几分面子的,说不定会愿意配合一二, 至少不会故意加害步故知。
可步故知偏偏不只是永泉县的县令,看样子还是个中医, 这般性质就大为不同,若是让祝由堂知晓了,指不定会对步故知做什么。
况且步故知要祝由堂交代张府实情后, 还要以中医之法诊治可能是瘟疫的病情,这与直接拆了祝由堂的招牌有何不同?
瘟疫是可能要了步故知的命, 但祝由堂是可以直接要了步故知的命!
到时就算京里怪罪下来,人都死了,又有何用处。
步故知看出了张达的纠结,以为张达只是害怕得罪祝由堂,没有任何的怪罪,只像平时那般淡然开口:“既然已经到了,你便先回去吧,与林护院一样,另找地方落脚就是,等我回去再做打算。”
张达连连摇头,面带诚恳:“不,大人,小的并不是畏惧祝由堂,若无张府主君的恩惠,小的早就饿死了,哪能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这点做人的道理小的还是懂得,既然张府的事是与祝由堂有关,即使大人您不来,小的也会想办法找祝由堂为张府讨个说法。”
他挡在了步故知身前,“大人待小的恩厚,小的也就直说了,大人若是想要以中医之法诊治此病,祝由堂绝对会对大人不利,他们不会允许大人用中医解瘟疫之难的。”
步故知面色未改,迎着张达忧虑的目光,即使语气平淡,但自有一股迫人之势:“不必为我担忧,我既然敢来,就有信心让他们配合,况且,即使没有,我又能如何?离开景州吗?那永泉县百姓要怎么办,景州百姓要怎么办?”
张达不自觉地让开了路,步故知没有再说什么,抬脚就欲上山,但张达回过神来还是拉住了步故知:“大人,不如我们先回去,带些衙役过来,即使他们想对大人不利,衙役们也能保护大人。”
步故知没有回头:“张达,你比我清楚,若真有那个时候,那些衙役究竟是保护我,还是帮祝由堂的人。”
张达如遭雷击,愣愣地站在了原地。是他急中生乱,忘了在景州,几乎所有百姓,都会信任祝由堂而不是官府,而他能有所不同,也只是因为张府的缘故,才会愿意帮助答应他为张府讨个公道的步故知。
步故知走了十多步,发现张达还是在原地发呆,索性吩咐道:“你不必跟着我了,先回去找我身边的书童,让他把我从京城带来的箱子拿出来,再找个能容纳十几人的宅院,等我回去。”
说完,便快步上山了。
大约在半山腰处,可见一形似宫殿的建筑——进深估有五丈,宽测能达九丈,竟是与京中垂拱殿的规模一样!
只是高才两丈,因此并不显眼,加之建在了较为隐秘的山上,才鲜少有人知晓此处有如此违制的建筑。
有些奇怪的是,这宫殿似的建筑前,并无人看守。
可步故知才走到朱红的大门前,大门便从里面打开,有一身着灰色道服的年轻人出现在步故知的面前。
此人面上虽带着笑,可面容却显得有些阴鸷,上下打量了步故知几眼,才开了口:“步县令,我们堂尊等你多时了。”一语便道明了步故知的身份!
可步故知也并未奇怪,而是施施然跟在了此人身后,往最深处走。
此人将步故知带到了一间厅堂内之后,便关上了门迅速离开了,厅堂内空无一人。
而这厅堂竟比垂拱殿还要奢华,四面墙上镶的全是整块的紫檀木,要知道紫檀木只一小块便价值千金,如此大小的紫檀恐怕是整个京城都难觅,更何况这里竟有四块!
而厅堂深处则完全是空的,只在紫檀木镶嵌的墙边列着整排的小型铜鼎,看形状与张府院中的铜鼎是一样的,只是远小了许多。
铜鼎内堆满了黄色符纸,符纸上皆是奇怪的红色符号,还散发出奇怪的近似血腥的味道,又因厅堂之内光线暗淡,还有冷风不知从何处不断地渗入,便显得有些阴森诡异。
而就在步故知准备走近些查看那些铜鼎时,厅堂大门突然再次打开,室内陡亮,有一身穿粗布长衫的白发老者走了进来,表情竟有几分和善。
但若是细看,便能发现这和善并不达眼底,眼中有着藏不住的阴郁之气,与表情十分割裂,整个人带有一种与厅堂内相符的阴森气质。
那老者瞥了一眼步故知,诡异地笑了笑,转身关上了门,才有几分光亮的厅堂再次陷入了昏暗,让步故知再不能看清他的面容。
再一眨眼,那老者竟鬼步般地“飘”到了步故知身前,一股与铜鼎内符纸相似的奇怪味道随之扑面而来,他倏地一笑,黑得有些异常的瞳仁转了转,开了口,声音十分嘶哑,犹如树皮撕裂之声:
“步县令大驾光临,老夫有失远迎,还请见谅。”
步故知退后一步,少见的没有客套寒暄:“本官来此,是想要此次永常县瘟疫的病状记录,烦请您拿过来,莫要再耽误。”
那老者嘴角咧得更开,几乎咧到了脑后,露出的森森白牙像极了某种阴暗的野兽,瞳仁转得极快,却无半分神采:“步县令当真是……年少气盛,不知是东平县的祝教谕还是那孔老中医给你的底气呀?”
竟是对步故知的背景知道得一清二楚。
这便是彻底不掩饰了!
步故知以状元之身自请远赴景州为官,而他背后站的是一直与国师相抗的杨府,景州当地的巫医不可能对他毫无防备。
只是,恐怕谁也没想到的是,步故知当真敢只身到祝由堂,还一语道破他们隐瞒的永常县瘟疫之事,当真是表明了与祝由堂作对到底的态度。
那老者的瞳仁猝然定住了,像是野兽锁定了猎物,还伸出鲜红的舌头舔了舔嘴唇,动作神态完全不似一个正常人!
他桀桀一笑,伸出瘦削如白骨的手指,上有枯如树枝的长长指甲,划过了步故知的衣袍:“步县令的血,定然是上好的符墨,想来步县令定然是做好了准备为老夫这祝由堂添几点墨,那老夫也只好笑纳了。”
他话语才落,厅堂之内不知何处随之响起了细密的脚步声,说是脚步声倒也不是很恰当,而是一种类似于虫蛇爬行的黏腻之声,只是没有那么连贯。
若是一般人,定会被吓到,可步故知却丝毫没有被影响,仍是站如松柏,还有几分气定神闲。
就在那“脚步声”越靠越近时,步故知突然笑了笑,从袖中拿出了某种令牌一样的东西,只露了一角,可这竟让周遭诡异的声响立马停住了!
那老者的笑也僵在了脸上,表情怪异,在昏暗的环境下像极了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僵尸。
“你!怎会有国师府令牌!”
步故知彻底将令牌拿了出来,那老者面上的笑也彻底不见了,转而露出愤恨之色,却不得不退远了几步。
巫医之内的结构与层级分明的官衙不同,各地祝由堂皆地位平等,只听令于国师一人,但国师定然无暇管辖各地,便会指定人选携带国师府令牌巡查。
相当于,若是谁持国师府令牌,当地祝由堂必须听令于此人,只不过,此令牌只有一次作用,也就是持令牌者,只能让当地祝由堂听令一次。
步故知略垂眸看着手中令牌,似金质的材料上镶嵌着一颗近黑色的宝珠,语出淡淡,却有着几分说不出的轻视:“祝由堂与国师府关系密切,怎会不知去岁之时,国师曾入宫与圣上相谈甚久啊?”
说的便是范家陷害步故知不成,反被杨府拿住了国师一党的把柄,但在结果出来之前,国师连夜入宫请见康定帝一事。
就连杨谦也不知,国师与康定帝谈了什么条件,竟让康定帝轻轻放过国师一党,只处置了范家。
那老者陡然明白了,国师竟然是用了国师府令牌,保全了京中国师一党的势力!
一种后知后觉的骇然之感从心底冒出。
——远在京城的康定帝,竟然高瞻远瞩至此,看似放弃了挫伤京中国师一党的大好机会,实则早就剑指景州巫医!
而国师,很有可能都未曾料到!甚至还以为康定帝还是四十多年前,只能向国师妥协的少年天子。
却不曾想,幼龙逐渐长成能遮天的巨龙,他的鳞爪也做好了准备,只等待合适的时机,将挟制他多年的蛟蛇一击致命!
步故知将国师令牌上的宝珠拿了下来,丢到了那老者的怀中:“本官要马上看到想要的东西,不为难吧?”
*
步故知拿到了东西便一刻不停地下了山。
那老者闭眼盘腿坐在了厅堂内的蒲团之上,浑身散发着阴寒的气息。
但很快,厅堂之外陡然出现了十几个黑衣道袍的人,齐齐跪在了门前。
那老者缓缓睁开眼,眼无焦距地看向门前,冷笑道:“天真呐天真。”
又再一次闭上了眼,桀笑着吐出了两个字:“去吧。”
霍乱(捉虫,小修)
三日后
永泉县北城的一处荒凉宅院中, 充斥着浓厚的中药香味。
各式药材种类有序地铺陈在院中的长桌之上,而长桌的一旁,是三个火炉, 热气滚滚, 炉盖还时不时的因蒸汽冒出而“嗡嗡”作响。
——药香便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火炉边站着三人,正是张达、林护院和那晚的猎户王财。
景州本就入了夏, 天气酷热,三人又都正正站在火炉边, 皆被冒出的热气蒸得满头大汗, 但无一人离开。
张达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手上功夫也没耽误,拿着蒲扇不断地朝火炉扇风,保证火候不会变小。
其他两人也是如此。
估摸着步故知交代的时候差不多了,张达拿起桌上的湿抹布, 掀开了炉盖, 挥开遮眼的蒸汽后, 见炉中的药已煨成了黑褐色, 便对着旁边两人点了点头。
三人配合着将炉子里的药都倒了出来。
王财弯身凑近闻了闻, 苦味冲鼻,连连退了两步, 有些犹疑地问道:“这东西,真能治瘟疫?”
他虽对山上草药的作用有些了解, 但仅限于哪些药可以用来止血,哪些有毒吃不得,并没有对草药进行处理的概念, 都是直接生用生吃。
张达回头看了一眼门窗紧闭的堂屋,语气也有些不确定:“应当是有用的吧, 这可是大人研究了三天才找出的药方。”
林护院显然比他们更加信任步故知:“有用无用,过几日就知道了。”
说的是步故知的打算。
步故知从祝由堂那得知,永泉县确实已有了类似瘟疫症状的病人,但都被祝由堂的人关在了一处,活着的由他们“诊治”,死了的便就地焚烧。
但就祝由堂的口风来看,祝由堂的巫医在记录完病状之后,便都离开了,只留了一些符水丹药在那里,由着那些病人自生自灭,情况不容乐观。
步故知参照着祝由堂的病状描述,“病者双足麻木,倒地立毙,传染日甚。”*“病初起,心腹绞痛,手足抽搐,或下泄一二次即瘦削,稍缓不能救。”*判断出,这应当就是历史上出现过的霍乱,也因症状被称为“麻脚瘟”。
若祝由堂记载准确,此次出现在永常县永泉县的瘟疫当真是霍乱,药方便不难寻。
——姜黄皂蝉与僵蚕,雄黄朱砂及陈艾,共末开水送下咽。*
可万一祝由堂记录有误,或是这个时空的瘟疫与历史上的有所不同,那这药方就未必有用,需得找到还活着的瘟疫患者试过药后才能确定下来。
步故知便准备亲自前往,嘱咐他们继续配药煎药,这药方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是有用的,便可以直接发放给患者,不必再耽误时间。
此次的药材皆是步故知从京城带来的,数量有限,堪堪只够百份,因此步故知前日还另外吩咐十一前往渝州——也就是景州的邻州取药材。
渝州虽与景州相邻,但就杨谦所说,已完全归顺与朝廷,现渝州地方大小官员,不少是杨大学士座下学生,兼得康定帝信任,若步故知遇到问题,可去请渝州藩台相助。
只是,此去渝州来回,再快也需五日。
五日听上去不长,可加上之前祝由堂有意隐瞒所耽搁的时间,早已超过了半月潜伏期,届时瘟疫全面爆发,就连步故知也不敢说情况会如何,可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三人说话间,张达从旁边仓房中找出了一个可密封的木桶,洗净后将药汁全都倒了进去,大约装了大半桶,再将碗勺之类的器具放入早就准备好的木匣中。
等一切忙完,步故知也刚好从院后的房间中出来。
三人齐齐望向步故知,发现步故知脸上多了一个蒙面的东西,但比之普通面巾是为了遮挡面容,步故知脸上的似乎更加注重掩住口鼻。
步故知走近他们,将手上几块面巾放到了药材边。
也是步故知走近了,他们三人才注意到步故知眼底是青黑一片,眉宇间有些化不开的疲态。
研究出有用的病状记录和找出可用之药并不轻松,另外还要分神谋划如何应对祝由堂有可能的为难阻拦,这三日来步故知几乎未曾歇息过。
步故知检查了药桶和木匣,略微点点头后,对着他们三人道:“辛苦。”又指向他刚放下的面巾,“还需要你们这几日去买些棉麻布来,按照这种形状裁剪,越多越好,到时分发下去。”
他们三人互相对视几眼,是张达站了出来,神色恳切:“大人交代的事,我们都会做好,但大人也该歇歇了,或者不必亲去送药,让我们去也可以。”
步故知摇头拒绝了张达他们的好意:“此去并非只为送药,还得观察他们的病状,我没有亲眼看过,还是不能完全确定究竟是何种病。”
再有未说出口就是,此去送药实在是凶险万分,即使他们已提前用了药,但一是不清楚这药方究竟有没有预防的作用,二是不清楚究竟是不是真的用对了药,其中变数太大,几乎是以命相赌。
他们三人知道步故知心意已定,便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心下皆有些惴惴不安。
就在步故知驾着马车要离开之时,林护院突然拦在了马车前:“郎君可有话留给款郎?若是款郎发现了什么……”
步故知控缰的手一顿,马首口勒陡然被拽紧,不安地原地踏着蹄子,扬起一阵一阵的灰尘。
而此处又很是偏僻,野树茂密,树上夏蝉不少,随着气温的逐渐升高鸣叫得越发撕心裂肺。
良久,步故知才启唇道:“我会平安回来的,让他不必担忧。”话语又突然一顿,像是想到了什么,唇边露出了一个笑,“他会信我的。”
*
祝由堂将那些病人都关在了一处依山而建的宅院里,位置不仅偏僻,而且隐秘,若没有祝由堂的口风,恐怕谁也找不到这里。
步故知才卸下门锁,略推开了一道缝隙,沉沉的死气便扑面而来,令人有些难以喘息。
当门彻底打开时,眼前的场景让步故知都不免心生骇然
——只院中便有不少人,或躺或卧地任由直射的阳光烤炙,但他们已丝毫感觉不到热了,早就全身麻痹,四肢剧痛,动也动不了,只有微张的口不断地痛苦呻/吟。
即使关着他们的门已经打开,可也没有任何人,生的出力气逃离。
步故知有一瞬间的怔愣,但很快回过神来,走到这些人身边,探查他们的情况。
但就如他先前所料,这里躺着的十几人中,只有三人还有生命迹象。
他顾不得仔细分辨,将带来的药仔细喂到还活着的三人口中,再将他们移到屋檐下。
就在步故知准备把剩下已经确定死亡的尸体搬到另一边时,腿前突然被一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小童撞上。
——竟还有个孩子!
步故知顾不上这些尸体,脱下外衫将内里的一面裹住了这个孩子,想要将她抱到哪处房间里。
但那孩子竟躲了躲,压抑着哭声,像是怕引来什么:“叔叔,救救我娘亲好不好。”
步故知这才仔细看着这孩子,她衣衫褴褛,满脸都是灰黑的泪水,散乱的发间掺着许多细细碎碎的干草,比路边的乞儿还要狼狈。
步故知一怔,很快反应过来:“你娘亲还活着?”
小女孩又忍不住地落泪:“娘亲好像快死了,一直在发抖,她动也不动了,和那些死去的大人一样。”
说着说着,还是憋不住地大哭起来:“我不想娘亲死,我也不想死,叔叔,救救我们好不好,我好痛啊,好难受啊,可那些人不许我喊痛,不然就要拿火烧我,我看到他们烧死了好多人,呜呜——”
语无伦次,但足够透露出这里发生过的惨状了。
小女孩抱住了步故知的大腿,浑身发抖,惊恐地哭嚎着:“没有人理我,他们都死了,都被烧了,叔叔,你不要走好不好,我不想死。”
她的眼泪和着脸上的灰尘滴落,彻底染脏了步故知的衣袍,即使已经确定了这个孩子肯定也染上了霍乱,但步故知还是没有推开她。
步故知伸手擦去了女孩脸上的泪,有些不正常的冰凉,也将他的手指染污,他握住了女孩的肩,尽力放软了声音:“带我去看你娘亲。”
女孩哭泣的动作一顿,艰难地睁开哭得红肿的眼,眼中生出一丝希望:“叔叔,你能救我娘亲和我,对不对。”
步故知将女孩抱起:“是,我可以救你们。”
顺着女孩的指引,步故知找到了她的母亲。
女人卧躺在脏污的墙角边,双腿以一种常人无法做到的姿势扭曲着,上面还布满了疮,吸引来了许多细小的蚁虫,爬到了她的身上啃噬。
女孩挣扎出步故知的怀抱,冲到了她母亲身边,摇晃着她的母亲:“娘亲,快醒醒,有人来救我们了。”
但那女人已没有任何的反应。
小女孩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哭得越发撕心裂肺:“娘亲——娘亲——”
步故知蹲在了那女人身边,探了探女人的颈脉鼻息。
小女孩眼含期待着看着步故知,可步故知只能沉默,又抱起了小女孩:“你不会死的,我会救你。”
小女孩愣住了,哭也哭不出来,双眼翻白,竟是要晕死过去。
步故知赶紧给小女孩喂药,再带着小女孩远离散发着腐臭味的地方。
药效见效很快,等步故知将所有尸体都搬出了院落后,小女孩连同起初的三人都明显有了好转。
步故知继续喂他们喝下了药,又分给他们带来的食物,再仔细给他们探了探脉。
至此,才确定,当真是霍乱!
剩下的,便是要观察这些人用了药后三日的情况,以此来判断药方究竟有没有用,能不能彻底治好霍乱。
夜间,步故知将小女孩哄睡下,又观察了其他三人的情况,便准备稍微歇一歇。
半梦半醒间,似乎听到了院外有些杂乱的脚步声,步故知陡然睁开了眼,奔到了大门前,想要外出查看情况。
可这大门竟然又从外间上了锁!
紧接着,火光冲天,许多火把从外头扔了进来,院中有很多干草,整个院落也都是木制,很快便彻底燃了起来。
黑沉的夜色被火光撕裂,像是蛰伏在暗处的巨兽张开了血盆大口。
步故知用力冲撞着大门,却纹丝不动。
接连的劳累本就让他有些体力不支,而火势又越来越大,烟雾也越来越多,即使他尽力屏息,可仍旧吸进了不少的烟雾,意识开始逐渐昏沉。
他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瘫软在门边,眼中映着越来越近的火焰,他似乎闻到了皮肉被灼烧的味道。
也许是知道逃不过了,他的神思开始游离,却只想到了款冬。他后悔没有嘱咐十一带走款冬,更后悔的是因自己的自私,将款冬带到如此危险的地方。
火焰与浓烟逼近,联手掐灭了他最后的意识。他也彻底支撑不住了,只能任由黑暗完全将他吞噬。
异样
“哐当”一声脆响, 惊得守在屋外的小厮杨安连忙推开了门,见款冬呆愣愣地坐在桌边,如同失了魂般的眼神发直地盯着地上的碎碗, 心下不由得一惊。
自从步故知离府未归的那晚, 款冬便有些不对劲起来,做什么事都容易出神, 再到第二日十一接到消息离开之后,状况便愈发严重, 款冬整个人如同魂魄丢了一样, 若不是有人照顾着,怕是日常起居都要忘了个干净。
还没等杨安再多想,便见款冬弯下身来竟要亲自去捡那碎瓷,忙拔腿冲到款冬身边,蹲下身来挡住了款冬的手:“奴来收拾便好, 您继续用膳吧。”
款冬半弯的身子一僵, 像是在仔细分辨杨安说了什么, 半晌之后, 才愣愣地点了点头, 坐直了身,却是一手扎进了滚热的汤中, 白嫩的手瞬间被烫得通红,偏款冬竟像是没有感觉一般, 动都未动,看得杨安又是一惊,顾不得脚下的碎瓷, 赶紧将汤端远了。
正想转身去寻凉水为款冬净手降温,却突然被款冬扯住了衣角, 语气莫名的有些焦躁:“他走了几日了?”
杨安是杨府的家生子,很得杨家信任,平日里是跟在大公子杨启身边伺候,他不似杨府里买来的或是雇来的下人,伺候主子只图安分守己不出错,而是很有自己的主意,而张三娘也是瞧中了他这点,才点了他跟着步故知和款冬来景州。
杨安听了款冬的问,眼珠子转了一转,稳着声答道:“没几日,步郎君很快就会回来了。”
款冬愣愣地点了点头,稍微松开了手,杨安便赶紧取来了凉水和巾帕,将款冬的手放进了盆中。
许是短时间的冷热交错刺激了款冬迟钝的痛觉,而这痛觉又让款冬回过神来,盯着杨安问道:“很快是多快?”
杨安哪里清楚步故知的行踪,但也深知这个时候绝不能含糊过去,便煞有介事地推算道:“步郎君让十一去了渝州,来回大概五日,而步郎君肯定也是算好了时间的,估计十一回来的时候,步郎君也能回来,那便是后天了。”
可这次却没能让他糊弄过去,反倒是让款冬想起了什么:“今早林护院送东西回来的时候,可曾说了别的什么?”
杨安摇了摇头:“林护院行色匆匆,送完了东西便立即走了,还是叮嘱了三日前步郎君的吩咐,叫我们不要轻易出去,只多了句,即使需要外出采买什么,也得戴步郎君送来的面巾。”
款冬“蹭”的一下站了起来,也打翻了铜盆,冰冷的水溅到了款冬的脸上,却像是让他神思更加清明了:“不对,这都三日了,夫君一定是去做了什么!不然他不会不回来见我的!”
他顾不得自己此刻狼狈模样,草草拿了巾帕捂住了被烫得通红的手,对杨安吩咐:“你留在这儿,我去找夫君。”
杨安哪里能让款冬出去,忙央求道:“使不得啊款郎,步郎君不让我们出去定有他的道理,若是您出去出了什么事,奴哪里担待得起。”
但款冬显然拿定了主意,他在杨府中待了快两年,早就不是那个在清河村里畏畏缩缩任人欺辱的款哥儿,而是掌控了杨府大半生意的款郎,一举一动之间沾染了与张三娘一模样的威势,只要是款冬下定决心要做的事,即使是在杨府中,也没人敢拂了他的主意,就连张三娘也会听从七八。
若是还是东平县里的款冬,定会守着步故知的话,安分待在这里,以求让步故知安心,但此刻的款冬却不会一味地“等候”步故知,他知道步故知是想保护他,但他也应该为步故知做些什么,而且他直觉,现在是一定要为步故知做些什么。
款冬什么也没说,只站在那儿看了杨安一眼,眉间压云,往常瞧着温和的杏眼在此刻也显出了三分凌厉:“是你留下,还是李护院留下?”
这便是不想再商量了。
杨安一咬牙,对着款冬道:“奴去叫人备好马车,让李护院陪着您,奴留在这儿,若是步郎君突然回来,也能传个消息。”
由李护院驾着的马车从县衙驶到了林护院他们落脚的宅院里,一路浓云汇聚,天色愈暗,还没到日落时候,天色已黑了大半,气氛压抑得教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款冬面上戴着面巾,牢牢掩住了口鼻,但即使如此,也能闻到院中传来的浓重药香,这让他本就惴惴不安的心更是沉了下去。
今早时候,杨安也让他喝了一碗药,只说是步故知叮嘱他们都要喝的,别的便再没多说。这药其实有些莫名,可当时款冬心神不定,便没有多想,但现在闻着院里药香,款冬倏地想通了什么!
——是要有大灾了!
他忙跳下了马车,推开大门找到了林护院,多余的话一句未说,只凿凿问步故知的去向。
林护院见款冬是自己猜到了什么,加之他心中也很是担忧步故知,便一点都不想隐瞒,将这几日发生的事一一与款冬说了,最后再转述了步故知临走前的话:“步郎君说他一定会平安归来的,叫您莫要担忧。”
款冬怎么会不担忧,他深知步故知的性子,越是危险的事他才会越一个人去做,步故知独身去了那处,便说明情况定是险之又险。
想着想着,款冬的泪便湿了大半的面巾,可他也未自怨自艾地耽搁时间,问清楚了地方,便要去找步故知。
就在重新上车的那一瞬,他的心蓦地重重往下坠了一下,叫他站也站不稳,好在及时握住了车辕,才没摔倒。
他似有所感,抬头望向了林护院指的方向,那处不比城中平阔,而是矮山连绵,且更是浓云聚顶,黑压压的云连着乌漆漆的山,仿佛一个巨大的黑洞,吸进了周边仅存的所有光亮。
握着车辕的手不禁愈发用力,咯得掌心生疼,款冬不自觉地浑身颤抖起来,才坠下的心又陡然升到了嗓子眼,堵着他的呼吸。
他学着步故知平日里的习惯,强自深深吸气,将一切无用的心绪都压了下去,攀上了车,但这回他没有坐进车厢中,而是坐在了外头,攥着马儿的缰绳,对着还在车下的李护院道:“你回县衙叫人,人越多越好,只当是私活,来了的便都有赏钱。”
但他也知县衙里的差役并不会轻易听从他与步故知的话,“若这般还是叫不到人,便去街头招工,不管如何,要尽快带人跟上来。”
李护院才想开口,款冬却一抽缰绳,急速驾车远去了。
惊雨
天色越来越暗, 空气也越来越潮湿,浓云聚拢间隐有闷雷之声。
——快下雨了!
款冬抬头看了一眼如墨泼般的天色,手中的缰绳越攥越紧, 粗糙的麻绳勒入手心, 带来阵阵刺痛,却远不及此刻心中莫名的隐痛。
带着潮气的冰冷空气仿佛化成了一根根尖锐的刺, 在一呼一吸间扎入他的心,又似一把把锋利的刀, 正从他的心上一片片地剜下肉来。
已到了山下, 前路便愈发漆黑,层层叠叠的树影遮蔽了原本还算坦阔的山路,无端生出几分阴森诡异。
可款冬没有却任何的退却,稍缓下辨明山路后,便再扬缰绳, 驾马入山。
山路倾斜, 土石轻浮, 马车所过处飞尘四起。
太阳早就落下, 一般人此时都不会入山, 更遑论如此偏僻之地,款冬来时一路也未曾见过什么人, 但在山路拐弯处,竟与另一辆马车擦肩。
可他一心惦念着步故知, 就并未多看一眼,也就错过了擦肩之后,那辆马车竟然突兀地停了下来, 从上面陆续下来几个身着黑衣的人,他们看着他上山的车影, 互相对视几眼后便微微颔首,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
再绕过一弯后,突现的火光让拉着车的马儿两蹄高抬,人立嘶鸣,而款冬也瞬间愣住了,被马儿甩下了车轩,却也不知痛,撑着路边的树根站了起来。
——火!怎么会有火!
呛人的黑烟顺着风笼罩住了款冬,才愣过一瞬,他便慌忙地跑到宅院门口,却发现大门被上了锁,怎么也打不开。
隔着院墙的火光冲到了檐上,灼目刺眼,空气也变得灼热起来。
“夫夫君!”
刚开口,一股浓烟便呛入了心肺,教他连呼喊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突然,他想到了什么,跌跌撞撞地跑回马车边,顾不得马儿正在拼命挣扎,上手就去掰马儿口中的铁嚼子,弯曲处锋利的铁刃瞬间割破了款冬的手,鲜红的血液汩汩流出,淌了一地。
款冬拿着铁嚼子,奔回到了大门前,试着用刃处去撬锁眼,可滚滚的浓烟让他一阵晕眩,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了重影。
铁刃不仅在与锁眼搏斗,还在不断地割伤款冬的手,几乎喷涌而出的血在接触到滚烫的锁之后便瞬间干涸,皮肉灼伤的味道也愈发浓重。
终于,在款冬快要脱力之前,“咔哒”一声,锁眼转动,铁嚼子也“哐当”落地。
他用尽了身上最后一股力气,猛地撞开了大门。
门开的一瞬,火光扑面而来,但在光影之下,款冬看到了蜷缩在门前的步故知。
即使他已是头晕腿软,但不知哪来的力气,支撑他扶起了步故知,他眼中的泪也终于流了下来,看着紧闭双眼的步故知,他忍不住哭喊道:“夫君!”
可却没能看见步故知像以往般应声而笑。
而就在这时,头顶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是粗重的梁木被火烧断砸了下来,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梁木上瞬间纵起更大的火,而身后亦是漫天的火光。
极度的高温迅速吞噬着一切,此刻天地恍若岩浆烈狱。
款冬也终于支撑不住了,两人跌倒在地,他甚至听见了皮肉被灼伤的声音。
款冬勉力将步故知护在怀中,沾满鲜血的双手不断地抚摸着步故知的脸颊,喉咙已发不出声,可他还在喃喃地喊着:“夫君夫君”
灼烫的火光烧尽了他的力气,逼面的浓烟夺去了他的视线,可他仍紧紧抱着步故知,贪婪地记住与他肌肤相接的感觉。
他第一次感觉到这样绝望,死亡好像与他只有一线之隔。
但即使是要死,他也要与步故知死在一起。
可蓦地,一道闪电破开浓云而至,照亮了整个天地,紧接着,巨雷炸响,摇天动地,骤雨倾下,恍若天河倾倒,展现神威。
一瞬间,“滋啦”之声不绝,漫天的火光尽数被浇灭。
冰凉的雨水沉沉地打在了款冬脸上,如坠下的刀刃,疼痛,却让款冬再次“活”了过来。
雨水漫进了他的口中,滋润了他几乎要被灼干的躯体,让他重新生出了力气。
他踉跄着再一次扶起步故知,跨过门前的梁木,一步一步搀扶着步故知走出了这座宅院。
而每一步,都会留下一个深红的血脚印,但很快,又会被雨水冲刷散开,仿佛一朵一朵开在地上的血花。
雷声滚滚,如天地震怒,回荡在山谷之间,鼻尖则是雨水独有土腥味。
就在款冬搀着步故知走到山口时,忽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将他们包围。
款冬以为是李护院带无数人来救,但才抬头,便见正对他们的刀剑在余火下泛着冷冽的寒光。
随之,包围着他们的黑衣人一步步紧逼而来,杀意尽显。
就在如此紧急的情况下,款冬的灵台却倏地清明了,泼天的大雨打湿了全身,却没有折损半分他身上的气度。这一切都是景州巫医设下的圈套!
他搀着步故知站在正中,呵斥道:“贼人岂敢!谋杀朝廷命官,可是株连九族之罪!圣上定不会轻饶国师府!”
这话原本是起不到半分威慑的,但不知为何,从款冬口中说出,竟当真有了几分迫人。
可也只能让他们踟蹰片刻,随后,刀剑纷纷举起,但款冬却没有半分退步,而是坦然地闭上了双眼。
忽然,一阵地动山摇,是要比雷声回响的动静还要强上百倍。
马蹄声倾轧,举目望去,只见骑兵如洪水般拥来,溅起的雨水如浪。
在极短的一瞬,一支飞箭射落砍向款冬与步故知的刀,接着,喊杀声四起,款冬及时抱紧了步故知,趁乱躲到了粗树之后。
黑衣人便再顾不得砍杀款冬,纷纷迎战,刀光剑影不断,白刃鲜血飞乱,鲜血满地,甚至盖住了如溪般的雨水,汇成了一道道血河。
良久之后,款冬听见有人在喊:“贼人伏诛!贼人伏诛!”间有纷乱的脚步声好似在寻找他们。
也就是这时,紧绷的浑身终于得以放松,他颤抖着抬起了步故知的脸,如同幼兽般去嗅闻步故知身上的气息。
在感到从步故知身上传来的一丝暖意之时,他的嘴角溢出了鲜血,可他全然没有知觉,只任由自己栽入了步故知的怀中,缓缓挤出了一个笑容:
“夫君,我们没事了。”
——康定四十五年五月十四,渝州官兵如天将神兵现景州,景州官场无不震动。
长剑(小修)
黑云遮月, 天地一派昏暗之相。
永泉县县衙却是灯火通明,一列列身披铠甲的士兵皆手执火把、腰佩长剑站于坪上,近黑的冷色铠甲此时映着摇曳的灯火, 折出的寒光更显肃杀。
为首者有些不同, 身材格外魁梧,近有八尺, 手握长枪,表情肃穆, 正冷面检阅着这群士兵。
而此人, 便是总掌渝州的军务的都指挥使杜宗,也是杨大学士的亲传弟子之一。
渝州军营驻扎在景渝交界处,出景入渝必会经过杜宗管辖之地。
当日十一在出景州之后,便直往渝州军营去,原本是想借杜宗之力, 尽快运送药材入景, 可当杜宗得知永泉县的情况之后, 便立即决定亲自带军前往永泉县相助步故知。
而这个决定, 竟也正好救了步故知与款冬的命。
那晚正是他射落了贼人之刀, 给了款冬带着步故知躲避的机会。
自然,这一切也都不能完全算作是巧合, 杜宗相助步故知,乃是受了杨谦的指示, 而渝州所存的药材,也都是杨谦的安排,或者说, 是更上面那位的意思。
正当杜宗检阅完面前的士兵之时,县衙大门从里打开, 杜宗寻声望去,见来人,主动上前:“步大人,我这里已准备妥当,何时出发?”
这一声“步大人”其实有些过于客气,按品级来说,都指挥使乃二品武职,而县令不过六品文官,就算本朝文官地位高于武将,但如此悬殊的品级,还轮不到以文武定高低;再论资历,杜宗已为官数十载,而步故知不过才入官场,即使仅以论资排辈,也不需杜宗如此殷勤。
可他这一声“步大人”却无关品级,也无关资历,而是他由心而发。
这短短十几日来,步故知为永泉县百姓、为景州百姓所做的一切,足够担得起他这一声“大人”。
他从贼人手中将步故知与其夫郎救回的第二日,步故知便苏醒,得知一切后,没有愤怒,也没有害怕,而是有些诡异的冷静。
在为其夫郎诊治过后,便去救治从火场救下的其余四人。
再两日后,渝州药材送到,永泉县的瘟疫也全面爆发。
步故知命手下所有人开始制药送药,却遭祝由堂带头反抗,甚至当地府城官员也在其中暗暗阻拦。
在祝由堂的号召下,永泉县的青壮年全部逃至祝由堂以求“庇护”,只剩老弱病残留在县城之中,步故知便让士兵强行给他们喂药,虽成功,却招致无数谩骂。
很多百姓自发用烂菜叶等污秽之物丢砸县衙,还咒骂步故知不得好死,咒骂言语之恶毒,让杜宗都有些忍受不了,险些让士兵将这些刁民全部捉拿。
但步故知却不为所动,还拦下他的命令,什么都没多说。
再十日后,祝由堂那边有越来越多的人因瘟疫死亡,就连祝由堂里的巫医也死了很多,其中有人潜回县城,发现自己的父母儿女竟安然无恙,便开始动摇。
步故知趁此机会宣扬中医救治瘟疫之法,却反被祝由堂诬陷步故知乃瘟神降世,播散瘟疫之后再行救治不过是为了收买人心。
而景州官员也商议出了“对策”,以特令剥夺步故知的官位,并下令将步故知逐出景州。
杜宗有心帮扶,但他乃渝州武官,无权插手景州官场之事,一切便陷入僵局。
他劝说步故知既然职责已尽,不如就顺势返京,将景州之事上报康定帝,永泉县祝由堂有谋杀朝堂官员之举,而景州官员与之狼狈为奸,证据确凿,康定帝自可以着手处理景州。
但步故知却拒绝了,只道,若是他在此时放弃,永泉县乃至整个景州就会有无数百姓死于瘟疫。
杜宗却有些不解,如今永泉县所有百姓都视步故知如瘟神,即使有人得了步故知的药免于瘟疫之难,但也还是听从祝由堂的鬼话继续咒骂步故知,换做是他,只会觉得这些愚昧刁民死不足惜,实在不值得自己冒险留下。
可步故知只是沉默,良久之后,他才道:“即使我不是永泉县的县令,但我也是个中医,为医者,救人治病从没有什么值不值得的,能让更多人活下来,才是为医者之责。”
步故知似乎是做了什么决定,开口向他借兵,他对步故知的决定隐有所感,若说之前的劝说是为了尽杨谦交代的要保护步故知的命令,那此刻的劝说,则是真心实意为步故知考虑:
“兵我可以借你,但你要知道,若是你当真这么做了,即使救了整个景州的百姓,但还是有罪,官位功名都是小事,到那时,就算杨府与圣上有心保你,都未必能保得住你的性命。”
可步故知只是淡淡一笑:“每耽搁一刻,就会有更多百姓死于这场瘟疫,我步故知一人之命是命,那些挣扎于生死之间的百姓的命就不算是命了吗?”
步故知看得出杜宗面上出于好意的担忧,故作轻松地宽慰道,“就如杜大人所说,‘未必保得住’也是未必保不住,我步故知无愧于心,是何结果我都会接受。”
杜宗再也没说什么了,他隐隐察觉到,眼前的步故知有着与他截然不同的思想,而这种思想,如巍峨高山、如百容深海,犹如九天之上的曜日,成为如今动荡时局中砥柱。
看来当真如那道谶语所言,此人正是改变天下局势的关键。
步故知站在县衙前,呼啸的狂风撕扯着他略显单薄的衣衫,十多日来接连的操劳令他本就不算健硕的身躯愈发消瘦。
可他挺直的脊骨不曾弯曲半分,如同杜宗手中的那柄长枪,坚定地立于风浪中,只等到合适的时机,便能劈开这黑暗逆流,开拓出光明的前路。
“多谢杜部堂,下刻便走。”步故知的声音表情一如平常,可却莫名有股令人安心的力量蕴藏其间。
杜宗注视着正翻身上马的步故知,一种冲动令他不自觉地握紧手中长枪,大声道:“步大人,步晏明,来日,你的名声定能声震整个大梁。”
步故知身形一顿,却没有任何停留。
狂风吹得他衣袍猎猎。
*
相较于永泉县县衙前的灯火通明,知州官衙则早就陷入沉睡,寂静、平和,与整个景州的混乱都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可这沉静未再持续下去,士兵破开了官衙大门,直奔后院,将还在睡梦中的景州知州高祥抓了出来。
高祥看着站在官衙前的步故知和他身后那些军容严肃的渝州官兵,心下惊慌不已,他奋力挣扎了几下,却怎么也挣脱不了押着他的士兵,便也顾不得什么,破口大骂:“步故知!你想反了不成?!”
这连日来的困难,不仅来自祝由堂的撺掇,还少不得景州藩台、知州的阻拦,有他们在,景州百姓更加坚信步故知乃不怀好意的奸人贼子。
这倒也罢了,最直接的影响便是,仅凭渝州官兵是远不足以将药分发给所有景州百姓的,需得有基层官员的配合,才能以最高效率扼制住瘟疫的传播,可若是没有景州高官的命令,步故知是无法让那些基层官员听令的。
步故知走到高祥身前,琥珀色的眼眸中火把的光亮闪烁,可他仍是神色淡淡:“高大人,若你愿意配合我分发治疗之药,我可以饶你一命。”
高祥闻言一怔,瞬又气极反笑,虽被士兵压弯了腰,但轻蔑之态不掩:“你?饶我一命?莫不是你步故知糊涂了,你如今不过是一平民白身,挟制官员乃是死罪,是该由你来求本官饶你一命吧?”
步故知像是没听到高祥的威胁一样,他从身侧士兵手中接过了一柄长剑,“铮”的一声,他拔出长剑,剑光一闪,破风凌冽,龙吟也似。
高祥看到这剑,一种不好的直觉逼上心头,瞪大着眼,不自觉地往后瑟缩着,语出颤抖:“你你想做什么?!难不成你还想杀了我?”
步故知依旧沉默着,挥剑朝人,剑刃锋利,瞬间割下了高祥的发髻,令他头发散乱。
只是发髻,却足以让高祥吓破了胆,死里逃生的恐惧令他神色癫狂,却还是朝着步故知怒吼道:“你不能杀我!我可是景州知州!杀了我,你也得死!”
步故知将剑放在了高祥的脖颈边,又问了一遍:“高大人是配合,还是不配合?”
剑身闪着银色寒芒,倒映出步故知的脸,高祥浑身颤抖着,仿佛眼前站着的不是人,而是催命的阎王。
但他仍不肯松口。
而步故知,也不会再给他机会。
下一刻,高祥的人头落地,颈血飞溅三尺。
鲜血难免溅到周边士兵的脸上身上,他们顿时心下一颤,即使是在战场上,他们挥向敌人的剑也未必会比步故知的利落。
这些时日来渝州士兵与步故知接触不少,对步故知的印象一直是文弱书生、清贵文官,却没想到步故知竟真的敢提剑杀人,杀的还是景州知州。
步故知看着滚落在地的人头,攥剑的手一紧,他近三十年来一直生活在现代,虽然身为医生,不可避免地见过不少死人,也见过不少血腥场面,但从未见过杀人,也从未杀过人,即使来到了古代,也一直是读书当官。
可若此时他不杀高祥,就无法取得知州官印号令基层官员,也无法让那些藏在暗中的人畏惧。
剑身上的血还温热着,他紧攥着剑的指节发白,可他没有再耽搁,旋即转身再次步入黑夜中。
狂风啸了整夜,但奇怪的是,素来多夜雨的景州今晚竟滴雨未下。
而这一夜,步故知共杀了十四名官员,这十四名官员,皆是明目张胆与祝由堂勾结之辈。
他的一身白袍,也溅满了半身的血,宛若杀神降世,令人见之即惧。
到最后,就连那些跟随在侧的渝州官兵,有些也开始对步故知心生畏惧。
但更多还是对步故知前路的担忧,步故知此举,对知情人来说,是为了景州百姓的安危,但对其他不了解其中是非曲直的人来说,可以说是形同谋反!
可步故知却没有任何的犹豫,仿佛毫不在意自己将来的安危。
天色将明未明之时,步故知提着犹在滴血的长剑,终于来到了似宫殿的祝由堂前。
景州终
一阵短暂的冲突过后, 步故知单手推开了那日来过的厅堂大门,垂下的剑尖与地面摩擦,发出“刺啦”的响, 也留下了一长道鲜红的血痕。
第一抹朝光伴随着步故知踏入厅堂, 也给他的周身笼了一重淡淡的日华光晕,身姿挺拔, 气度不凡,若是忽略他白袍之上半身的血, 倒是恍若神祇临下。
他的五官是极温润的, 像极了戏本中世家大族里教养出来的贵公子模样,可他面上沾染的飞溅血痕,又划破了外表给人的肤浅印象,平添几分杀气,莫名让人望之生畏。
厅堂之内光线不及的阴暗处, 蒲团上端坐的老者却没有睁眼, 直到步故知将冰冷的剑放在他枯树皮一般的颈边时, 他才咧嘴一笑, 露出了沾满血的森森白牙, 仿佛才生噬某种血肉过。
开口竟是比步故知身上还要浓重的血气,“就算你杀了我, 杀了永泉县所有巫医,也杀不尽整个大梁的巫医, 到那时,你,还有你的家人、朋友、老师, 都会为你连累,成为全天下的罪人。”
步故知像是没有听见这话般, 只手腕用力,将剑刃送进那老者皮肉里几分,可奇怪的是,竟没有见到如寻常人一样的鲜血奔涌,反倒是有散发着恶臭的黑浓液体顺着伤口流了出来。
步故知眉梢一沉,登时收剑却后半步:“你还不知悔改吗?”
此时那老者睁开了眼,眼中竟全是眼白而不见瞳仁!
若说那日他只是像是棺材里爬出来的僵尸,但此刻,他已与僵尸没什么不同。
朝日在缓慢攀山,光线也愈发亮长,方才还不及厅堂深处,但此刻已照亮了那老者半身。
步故知不知这祝由堂的堂主究竟在耍什么花样,但直觉让他有些不想再耽搁,他再一次提起了剑,准备将那人格杀,却不料在阳光触及那人皮肤之时,如同火折燃草,大火突起,皮肉灼烧之味扑面。
等步故知反应过来,那人已浑身是火,可满是眼白的双眼还在直视着他,“你乃瘟神降世,老夫已尽全力阻拦,却功力耗尽被你的妖力所焚。”
步故知明白了,却觉得可笑至极,这群巫医至死也要以鬼神之法污蔑他,想要以此煽动信仰巫医的百姓。
可他们却不知,步故知从来不在意这些。
他收剑转身而出,身后火势蔓延,黑烟渐起。
当步故知走到山脚之时,轰然之声震山而动,原本只在厅堂内的星火聚成燎原之势,终于燃尽了梁柱,如巨兽般的庞大宫殿在顷刻之间倒塌、湮灭。
刮了一夜的狂风终歇,朝日攀上了山巅,晖光明彻天地,冲破层云的那缕光化在他的眼眸,他不由得眯起了眼。
——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
近三月后,康定四十五年八月二十五,京中钦差浩浩荡荡抵达景州,一是为了接手景州事务,二是为了捉拿步故知。
而步故知京中好友萧岳,便是此次钦差之首。
押送步故知的车马越近城门,喧嚷之声便越大,熙熙攘攘的人群堵在了城门口,即使守城差役一直在不断地驱赶,但那些人仍围在车马前不肯离去,彻底拦住了车马的去路。
宽阔的车厢间,萧岳看着他这位好友正闭眼假寐,不由得轻叹一声:“你不如出去见见他们?”
步故知没有睁眼,但握着款冬的手却紧了紧,沸天的喧嚣之声透过薄薄的车厢壁传到他的耳中,能清晰地辨出其中有不少人一直在喊“步大人”。
良久之后,他还是摇了摇头,淡淡道:“不必。”
萧岳有些不解,步故知此番是抛却了自己的前途性命,杀尽景州奸佞、诛灭祝由堂,以中医解瘟疫之难,挽救万万景州百姓性命,中间还要忍受无数人的不解谩骂,日夜操劳无所得。终于,瘟疫过后,不少明白事理的人反应过来,是步故知救了他们,救了整个景州,步故知的名声也得以洗白,百姓转而崇敬步故知,重新接纳中医。
如此结果,步故知为何避而不受。
萧岳是这么想的,也是如此问的。
步故知缓缓睁开了眼,车帘为风吹动,透过缝隙,能看到围在车马前的众多百姓,皆是面色焦急昂首盼望,可他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款冬的双手揽住了步故知的手臂,手背上白色疤痕隐隐可见,是他那晚救步故知留下的刀伤火痕,即使已用了上好的药诊治,却再难恢复如初,步故知每每看到,都会暗自神伤许久。
他知道步故知为何不愿见这些百姓,步故知并不在乎别人如何说自己,诅咒也好,谩骂也罢,步故知从不放在心上,但只要听到旁人说他半句,便总是觉得亏欠。
步故知是在担心自己若是毫不追究什么,却毫无芥蒂接受了景州百姓的敬仰,会让款冬觉得不快。
即使步故知知道款冬与他一般,不会在意旁人的闲言碎语,可心中对款冬的亏欠让步故知无法坦然面对景州百姓。
为官为医之责是一方面,人之私情又是另一方面,即使是步故知,也终究不得两全。
款冬抬手抚过步故知微蹙的眉,眼底清澈明亮,带着笑宽慰道:“能看到夫君受万人敬仰,中医重新被世人接纳,我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在意从前不快,况且,就如夫君所说,百姓从来无错,错的是罔顾人命的巫医,是那些以权谋私的奸佞,夫君还是去见见百姓吧。”
步故知反握住了款冬的手,而就在此时一个官署差役打扮的人冲破了阻拦,直直跪在了车马前,喊道:“步大人!您还记得与我的赌约吗!”
款冬与萧岳虽不知这个“赌约”,却还都对着步故知说道:“去吧。”
步故知默了片刻,终于起身掀开车帘走了出去。
而外面的百姓一见到步故知,便都安静下来,只一双双诚挚的眼热切地望着步故知。
步故知认出,跪在车前的正是他初至景州时遇到的那个守门护卫,自然也就想起了那晚的为期半月的赌约。
那护卫见到了步故知,面上一喜,从怀里拿出一两碎银,双手呈到步故知面前:“大人!是我输了,我来给您赌筹。”
步故知弯下身,却没有接那一两银子,而是扶起那护卫,摇了摇头:“不必了,你留着吧。”
那护卫紧紧握住了步故知的手,言语之间激动难掩:“不,大人,您一定要收下,是我看错了人,我这人嘴笨,讲不出什么道理,但我知道,大人您与其他官都不一样,您是真真切切为了咱们百姓的做事,救了我们的命,我从前不该看轻您,若是没有您,没有您的药,我现在都没命站在这儿,还有我的爹娘妻儿,全都活不了。”
他将那一两银子硬是塞进了步故知的手里,“我婆娘知道了我与大人的赌约,千叮咛万嘱咐要我一定要将这钱给您送来,不能寒了大人的心。说出来也不怕您笑话,大人,您要是不收,我那婆娘今晚也就不让我进被窝了。”说完,自己反倒先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
周边有人听清了那护卫的话,也都纷纷跟着笑了起来。
也不知为何,这些笑声竟如一缕清风,吹走了压在步故知心头的碎石尘沙。
他抬眼扫过围在车马边的百姓,看到了他们赤诚热切的眼,一股说不清的暖意漫上了心间。
他没有再推辞,而是跟着轻轻笑了,纵使此回京城生死难料,但在此刻,一切的愁虑已尽数消弭:“好,我收下。”
他再看向了那些百姓,拱手道:“望诸位多多珍重。”说罢,再没有任何犹豫,转身上了车。
马车终于可以出城,不知是谁带的头,马车后的百姓如浪般跪下,齐声高呼:“恭送步大人,一路珍重。”
直到马车驶入重山之间,那些呼声依旧绵延,声震整个景州,引得山间猿鸣属引,似有百兽送行。
远处隐有唱吟之声传来:“天下谁人不识君——”*
正文完
康定四十五年十月十三, 京城,诏狱。
朔风南下,摧枯拉朽般地卷走了秋日最后一股暖意, 人间又逢冬。
诏狱前更是萧索, 除开巡逻卫兵,几无人影, 但在隐蔽处,却有一人正焦急地等待什么。
而这人, 正是款冬。
阴云沉沉, 寒风呼啸,还隐有诏狱中的哀嚎之声传来,这里与传说中的炼狱仿佛只有一步之遥。
但款冬丝毫不受影响,即使两颊已被凛风割得通红,却还是坚持等在这儿。
等天完全暗下, 窄道两边的火盆渐次燃起, 隐蔽的拐角处, 终于又来了一人。
人还未近, 便能闻到那人身上的异香——是阿依慕!
款冬暗淡的眼一亮, 连忙迎了上去,刚想出声, 却发现双唇被冻得已有些张不开,心下更是焦急。
而阿依慕看出了款冬此时的状态, 安抚地握住了款冬的手,低声道:“你别急,我拿到了。”
便从袖中取出一块令牌, 塞到了款冬的手里,“这是大王的随行令牌, 你拿着它便可入诏狱。”
风过火影摇曳,人影也跟着晃动,暗沉的环境让款冬看不清阿依慕面上的表情,却能知阿依慕语气中的沉重。
呼出的热气终于化开了双唇之间的粘连,他紧紧攥着令牌,却还是忍不住关心其中的代价:“阿依慕,海靖王殿下若是知道了,你会不会有事?”
阿依慕为款冬掩好斗篷,摇了摇头:“你不用担心我。”又收回了手放在了自己的小腹前,笑了一笑,微弱的光闪在她的眼中,“大王一直对我很好,我还有了身孕,他不会怪罪我的。”
款冬显然被阿依慕说服了,点点头,便再顾不得阿依慕,转身就要往诏狱走。
但才行几步,却忽然听到身后阿依慕稍扬了声:“款冬——阿依慕不欠你了。”
款冬脚步微顿,心下莫名一空,刚想转身,便又听到阿依慕后句,“等你和他回来,我们再重新认识一次吧。”
款冬没有回头,只大声道:“好。”
*
诏狱之中光线更是暗淡,死亡、痛苦的气息聚在一起,如天上的阴云,像是可以吞噬一切。
彻骨的寒意仿佛雨后从土里钻出来的软虫,黏湿地扒在身上,令款冬不自觉地颤抖。
有了海靖王的令牌,款冬得以在诏狱中畅行无阻,但越往深走,便越是死一般的寂静。
突然,款冬被地上杂乱团聚的干草结绊了一下,脚步声顿时回荡在诏狱之中,还惊动了两边监牢里的人。
一双手从栏杆里伸了出来,拽住了款冬的衣角:“救救我。”
款冬低头看去,那双手几乎只剩皮骨,上面沾满了污渍与稻草,像极了死人的手,他下意识跑了起来。
在不知跑了多久后,诏狱的尽头,终现明亮。
——他知道,他的夫君就在里面。
款冬在与那间囚室只有几步之隔的地方停了下来,理了理身上的斗篷,尝试着微笑,可面容实在僵冷,尝试了很多次,还是笑不出来,可他答应过步故知,不能丧气。
但泪水还是溢眶而出,发出低低的啜泣声。
“冬儿,是你吗?”声如珠玉落地,清越至极,与这里的环境格格不入。
款冬在听到步故知的声音后,再也顾不上其他,扑到了囚室前,终于看到了他心心念念的人。
狭小囚室中,步故知正坐在简陋的木榻上,高高的木窗中投下一缕月光,如同一道光柱,照在了步故知的身上。
他的身形比在景州时更要消瘦,但衣冠还算整洁,加之这间囚室前独有一架火盆,能稍微驱散一些寒意,便好像身处不是监牢,而是一间普通的卧房。
可眼前这幕还是让款冬心痛不已,泪连成珠,啪嗒啪嗒地砸在地上。
此时步故知已走到了栏杆边,手透过栏杆间隙,抚上了款冬的脸,低声哄慰道:“哭什么,我不是好好的吗?”
温热的大手让款冬下意识地用脸紧贴,想要汲取更多步故知身上的温度,想说话,却一直被自己的抽噎打断,心下便更是委屈。
步故知却像是被逗笑了,指腹不断地为款冬拭着泪:“不急,慢慢说,我在这儿呢。”
款冬好容易止了泪,刚想开口,却又被突然出现的脚步声打断。
——是一个狱卒!
款冬以为这个狱卒是来驱赶自己,连忙抓紧了步故知的手。
却不想,那个狱卒竟像是没看到款冬一般,低着头走到了囚室前,拿出钥匙开了锁,便默然转身离去。
比之款冬的震惊,步故知却像是早有所料,随手拉开了监牢的门,语气竟有些轻松:“冬儿,要来陪我吗?”
款冬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像是怕那狱卒去而复返一般,急急进了囚室,双臂紧紧抱住了步故知的腰,脸颊贴在了步故知的怀里,听着步故知扑通扑通的心跳声,才勉强安下心来。
仰头看着步故知的下颌:“夫君,我好想你。”
步故知亦紧紧环住了款冬的肩,如同宝物失而复得,发出喟叹声:“我何尝不想你。”
步故知从进入京城的那刻起,便被康定帝手下的潜龙卫带走,关进了诏狱,到今日已被关了半月。
罪名自然是他在景州越权格杀十四名官员,虽情有可原,是为了解景州瘟疫之难,但往大了说,确实有谋反之嫌。
朝中官员早就因此事吵得不可开交,杨党自然是从情有可原下手,为步故知求情,而国师一党便是要将步故知按在谋反的罪名上不可翻身,亦有中立官员默而不语,等待康定帝的态度。
可康定帝却将此事一拖再拖,悬而不议,任由朝堂之上乱成一锅粥,仍是不肯表态。
拖得越久,国师一党便越是着急,他们深知康定帝是站在杨党或是说步故知那边的,等的也不过是景州之事发酵,传至全国,若是步故知名望已成,自然可以从轻发落。
他们是想过先下手为强,杀了步故知,可偏偏步故知是被关在了诏狱中。
诏狱乃是皇帝亲自掌管的监牢,除了皇帝本人,其他人都很难做什么,他们也很难找到机会。
于是步故知便一直不轻不重地待在诏狱之中,待遇也算不错,笔墨饭食皆有,只像是被软禁,不像是坐牢。
唯一不好的便是与款冬分离。
张三娘也与款冬说清了杨府与康定帝的打算,现下步故知待在诏狱才是最安全的,可款冬还是放心不下,他只想待在步故知身边,哪怕是诏狱。
但杨谦与张三娘安排不了他与步故知见面,他实在无法,便想到了已是海靖王侧妃的阿依慕。阿依慕很是爽快,应下安排款冬与步故知见面之事,便是今天。
款冬将海靖王的令牌与步故知说了,说罢,语带犹疑:“夫君,阿依慕她,真的会没事吧。”
步故知抱着款冬坐回了木榻上,将款冬冰冷的手握在掌心暖着,闻言沉吟片刻,便想通了其中关窍,笑着点了点头:“是,她会没事的。”
*
另一边,垂拱殿。
李忠正侧耳听了小宦官的禀报之后,便转身回到了正殿之中,弯下身来低声与康定帝道:“是海靖王的侧妃。”
康定帝喝药的手一顿,略微有些惊诧:“那个楼兰女子?”
李忠正没有作声。
康定帝倏地挑眉,轻笑道:“难怪杨妃会将这女子给了贤儿,原有这层关系在其中。”
他将剩余的药一饮而尽,眉头微动,李忠正赶紧端着茶盏给康定帝漱了漱口。
康定帝咳了声,细细琢磨了一下,有些意味深长:“怕也是贤儿的意思,看来贤儿对这个步故知很是满意。”
李忠正心下一惊,但面上不敢表露分毫,只亲自为康定帝研墨,边还偷偷瞧着康定帝的脸色,话在口中转了转,才道:“殿下最是孝顺,主子想做什么,殿下自然会为了主子去做。”
康定帝像是没听见这话般,但是眉头却稍稍舒展了。
批了一会儿折子,突然放下了笔,将剩余的折子大致都翻了翻,末了,嗤笑道:“瞧瞧,他们倒是会为朕省事,都是与那步故知有关的折子,没什么好看的,都收下去吧。”
一旁的侍宦应声上前理好奏折,当真全部端了下去。
康定帝又咳了几下,李忠正赶紧为康定帝抚背,等康定帝缓过气来,又接过侍宦呈上的大氅,为康定帝披上:“主子,多穿些吧,外头快要下雪了。”
康定帝倏地沉默了,抬眼望向琉璃窗外的夜色,但却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
明暗的灯影下,他的面容有些晦暗,良久之后,才淡淡开口:“时候应当差不多了吧,怎么还没有消息。”
李忠正想了想:“景州毕竟偏远,路也不好走,即使八百里加急,恐怕还要上个几天”
但话还未说全,殿外陡然有传讯骑兵来报,对着殿内高呼:“景州八百里加急——”
李忠正张开的嘴还没合上,生生愣住了。
康定帝看着李忠正怔忪的模样,难得朗笑出声:“李忠正啊李忠正,怎么就这么巧呢。”
李忠正反应过来,也跟着陪笑道:“哪里比得上主子神机妙算。”
*
两日后大朝,康定帝将景州万民书公布天下,赦免步故知越权之罪,但革除了步故知的功名。
不过再三日后,康定帝又以步故知解景州瘟疫之功,赐步故知太医院院判之职,并特许步故知在京创立中医馆。
自步故知以中医之法破景州瘟疫之后,中医之名连同着景州巫医之恶便在全国传扬开来,国师一党最为仰赖的民心开始动摇,越来越多的有识之士站出来,自发支持中医。
一场自上而下的医术改革势在必行。
不过在此之前,有一件喜事在杨府发生。
——那便是步故知与款冬的婚礼。
在步故知与张三娘说想要与款冬补办婚礼之后,杨府上下便紧锣密鼓地安排起来,日子也刚好定在了款冬生辰那天。
在繁复却并不繁琐的仪式过后,步故知牵着款冬的手入了新房。
满室红烛照耀下,款冬涂了胭脂点了朱红的脸上像是添了一层釉色,恍若上好的彩玉,让步故知有些情难自已,内心深处好像燃起了一场大火,不断灼烧着他的理智,而款冬便是可以拯救他的甘霖。
或许是步故知的眼神太过直白,也或许是款冬自己本就对步故知有所渴求,两人视线才相撞,连合卺酒都只来得及浅尝一口,步故知便单手解下了帷帐。
这场火实在烧得太过旺盛,旺盛到款冬有些受不住,生了扼制的念头,但这火又实在怪异,即使水再多,也浇不灭,甚至燃得越发炽盛。
“嗒”一声,床头的红烛因震动而倒了下来,粘稠的烛油沿着小案流下,滑腻腻的,但火焰却依旧在有力、持续地跳动。
直到天色将明,红烛燃尽,室内春色方歇。
次年,步故知在京创办专门的中医学校,向全国招揽医学生,并正式主导医术改革,广收弟子、编纂医书。
步故知与款冬的孩子也在这年出生,与款冬一样,是个哥儿,取名为步南星。
康定四十八年,康定帝崩,汉安王继位,仅八日后,汉安王崩,其子海靖王践祚,定年号为康祐。
自康祐帝登基以来,更是全力支持步故知进行医术改革,自上而下彻底清扫了国师一党巫医势力,并将京城中医学校推广至全国地方,习中医之气在大梁蔚然成风。
康祐十年,医书已成,正式发行全国,时已为大学士兼太医院院使的步故知向康祐帝请辞归乡。
康祐帝三留不得,允之。
*
东平县就在眼前了。
款冬牵着已有十岁的步南星从船舱来到甲板上,蹲下身来指着前方道:“南星,我们快要到家了。”
步南星如亮星子般的大眼眨呀眨,忽地抱住了款冬,娇声娇气道:“阿爹,你忘了吗,爹爹说过的,有阿爹在的地方就是家呀。”
款冬的脸颊霎时一红,即使已过了十多年,但他还是无法对步故知的情话无动于衷,更何况,这下是从他们的孩子口中说出来的,便更是让他有些不好意思。
这时步故知也从船舱中走了出来,抱走了步南星,却又立马放在了一边,转而扶起了款冬。
他显然听到了方才步南星的童言童语,笑声很是愉悦:“南星说的对,有冬儿在的地方便是家。”
款冬还来不及回话,便被河道两边惊起的鸥鹭吸引住了目光,而步南星更是蹦了起来,甲板都跟着晃了晃:“阿爹你快看啊,好大的燕子!”
这下步故知与款冬都笑了出声,步南星是在京城里长大,见过的禽类并不多,在他脑中,会飞的便都是燕子。
步故知牵住了步南星的手,缓声道:“南星,那是鸥鹭,以后你还能看到,还有,我们说好的,不许在船上蹦来蹦去,很危险。”
步南星哼哼唧唧两声,靠在了款冬身上,绝不承认自己“指鹭为燕”,也不会认错,便企图将此事“萌”混过去,仰头看着款冬:“我好困呐阿爹,抱抱我。”
步故知是知道步南星的小性子的,从不会惯着他,但款冬最是吃这一套,也不管步南星到底是不是困了,连忙将步南星抱了起来。
步南星一计得逞,将头搭在了款冬的肩上,对步故知吐了吐舌头,还将款冬搂得更紧。
步故知也是笑了笑,没再说步南星什么。
随着船行入东平县,河道两岸的春色也越来越浓,岸上也越发热闹。
忽有一阵风起,吹得柳枝招展乱人眼,吹得桃花逐水绕船边,步南星想要去捞花瓣,款冬便取了路上闲暇时捞鱼用的抄网给步南星。
可是步南星力气小,鼓捣了半天也捞不上来什么,这时步故知也走到了甲板边,弯下身来长臂向水中一捞,便拾起了一朵完整的桃花。
却没有给步南星,而是簪在了款冬的鬓边。
桃花湿润,几滴水落在了款冬的眼角,款冬刚想伸手擦去,却不及步故知的动作。
步故知微微俯身,带着凉意的唇吻上了款冬的眼角,却转瞬即逝。
不过,这已足以让款冬心颤。
长睫如蝶翼颤动,眸底如水映着岸边的春色,应和着眉梢的那抹红,仿佛一切世间美好都在他眼中。
步故知忍不住抬手抚过款冬眉梢,轻声道:
“冬儿,此生幸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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