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雨
萧家找的山庄当真处在半山腰, 不过好在如此也更加清净。往上的山路有些崎岖,马车便只能停在山脚。
而十一和知棋也早早的就在山脚等候了,见马车驶来, 赶紧迎上前拿下车上的行李。
十一见了步故知, 忍不住大倒苦水:“郎君你是不知道,这山上好看是好看, 清净也清净,就是恼人的蚊虫太多了, 我和知棋光是寻药熏香除虫便花了好几天的功夫, 几间屋子夜里是门都不敢开,山庄各处也都被我们放了熏蚊的香才好些,可怜我和知棋头几天差点没被蚊虫吸干了!”
说完,还煞有介事地作势挠了挠手臂。
步故知还没来得及反应,倒是萧岳先用扇子敲了敲十一的头, 一脸捉狭的笑:“不然, 我怎么会叫你和知棋提前过来。”
十一下意识想回嘴, 却被知棋在旁插了话, 他比十一更懂得尊卑规矩, 半垂着头恭敬地与萧岳禀明了这些日子来他与十一在山庄处理的杂事。
本来这些事是不需要专门放在明面上说的,不过萧岳也没打断的意思, 倒是意味深长地看看十一又看看知棋,最后靠近步故知, 以扇遮面,与步故知耳语:“你家那个十一是个哥儿?”
步故知第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有些诧异地看向萧岳, 萧岳便又接着道:“我看我家知棋很是护着十一,才有些好奇, 莫不是他们俩背着我们生了什么情谊?”
萧岳虽有意放低了声,但几人距离不过咫尺,哪能真的让人听不见,知棋倒没什么反应,但十一已是面色涨红,眼看就要出口反驳,步故知先他一步开了口:“凌山怎么出了国子监便没个正经?”
萧岳啧啧两声,退远几步:“晏明说的好像是第一天认识我似的,国子监中我也是如此啊。”他又看了看面色涨红的十一,不禁笑出了声,“好啦,只是与你们开个玩笑,生气作甚。”
十一有气出不来,偏还有些不依不饶,故眼巴巴地看向了步故知,这下倒真的让萧岳生了不悦:“我看,实在是晏明太过宽和,竟让下人连规矩都忘了。”这话语气不重,但话里的意思却也不轻。
萧家本就算得上是郡望大族,规矩自然不少,能容忍十一已是看在了步故知与杨府的面上。
其实,若是在杨府中,十一未必会这么随性,但是他跟着步故知已有不少的时日,也就逐渐习惯了不讲究什么规矩,再加上萧岳平日里其实也不会说他什么,这才让他有些忘了本分。
如今被萧岳这么一敲打,十一顿时打了个冷颤,面色也变得有些慌张。
步故知是知道十一跟着他便少了规矩的,但他向来并不在意这些,相反还觉得十一随性些他也更加自在。只是萧岳说得倒也没错,十一若是一直这么跟着他,就怕哪天会祸从口出,得罪了什么人,便不好再为十一说话,而是岔开了话题,与萧岳提起了榷酒酤之事。
萧岳也没揪着此事不放,而是认真听了步故知的打算,一路走一路颔首,等到了山庄门口,才提了想法:“这事我也听到过风声,只是略微与晏明你听到的有所不同。”
步故知平日里其实并不怎么关心朝堂政务,也不会跟杨谦张三娘打听什么,对大多时政其实也只是知其然,并不完全知其所以然,提这事倒也不完全是为了给十一解围,也真有几分请教的意味。
山庄中早已备好了午膳,知棋带头领着一行人往饭厅去,两人便默契地没有接着说,等到了地方,正式坐了下来,萧岳才继续开口:“晏明是以为官府会将酒铺经营权完全放开?”
步故知一边替款冬夹菜,一边回道:“倒不尽然,许是要通过什么手段,将经营权卖给一些商户,再定下标准的酒税,如此才不会有损国库。”
萧岳知道步故知不胜酒力,故只是命知棋斟酒再自饮自酌,小抿一口后才道:“晏明说对了一半,官府那头确实是有将经营权卖给商户的打算,可也不是全卖,而是仍旧让专门的衙署管理酿酒之事,商户们倒真的仅仅只会得个经营权,后头酿酒的大生意还是官府把着呢。”
步故知蹙紧了眉:“那不还是由官府说了算?只是日后酒铺必然会增多罢了。”
萧岳喝了几口酒,便有些恣意,用木箸敲了一下酒杯:“是!”他顿了顿,“不过,这也是权宜之策罢了,毕竟牵扯如此大的生意,小步走倒也没错,若是势头向好,官府也未必没有完全撤下榷酒酤的意思。”
他话锋一转:“只是,我劝杨府最好莫要淌这趟浑水了。”
款冬一直在旁认真听着,听到萧岳不赞同的态度,便急着问:“为何?”
萧岳扫了一眼款冬,他自然是见过款冬不少次的,只不过每次款冬都喜欢躲在步故知身后,他也看得懂脸色,款冬要是来寻步故知,他便会找个由头离得远远的,也是因此,倒真没与款冬说过几次话,寥寥几句也不过是客气寒暄。
如今见款冬主动接话,便有些惊讶,转念一想,恐怕步故知会对酒铺感兴趣,也是款冬的意思,只是有些想不到,步故知的夫郎竟会对生意感兴趣,略挑了挑眉:“这酒铺经营权可不好接,官府从前是不会对酒征税的,但日后若是将经营权卖给商户,不仅会在这上头赚一笔,还会如晏明所说的,定下酒税,该赚的一分不少,甚至还要多,我说的完全撤掉榷酒酤短期是没什么希望的。”
他敲了敲桌,“而这酒税可不低。”他伸出四个指头。
款冬惊呼一声:“难不成是四一抽税?”
萧岳点点头。
款冬稍垂下头算了算:“那岂不是起初的时候,商户根本赚不到什么钱?反倒是官府赚得更多?”
萧岳再点了点头。
款冬有些不解:“那如此,还会有商户愿意接下这酒铺的经营权吗?”
萧岳这回儿没有立刻接话,而是看向步故知。
步故知:“若是凌山不介意将此事内情说与我们听,大可直言不讳,也不必害怕隔墙有耳。”
萧岳叹然一笑:“也好,我与晏明早已知心,若是我在此时扭捏,实在扫兴。”
他倾杯饮尽,啧叹一声:“有两类人会愿意接下这经营之权。一是有渠道知晓官府后续打算的,短期内亏些钱便没有什么,毕竟若是能完全拿下日后的酿酒经营,利润可不一般;二是有意借此机会,讨陛下欢心之人,越是在此事是上表现的积极,或许越有机会入了陛下的眼。”但话到此,却有些突兀地停下。
步故知恍然明白萧岳话中未尽之意:“其实,这并非两类人,而是一类。”
萧岳:“是耶,寻常百姓商贾哪能知晓官府后手的打算,不过是想讨陛下欢心的人才恰有途径知道罢了。”
款冬听得有些晕晕乎乎,扯了扯步故知的衣角,低声地问:“夫君说的是哪类人呀?我怎么有些听不懂?”
步故知从不会与款冬拐弯抹角,但他也只能大概明白萧岳的意思,并不确定具体会有哪些势力参与其中,故直接询问萧岳:“依凌山之意,是否是那些阿谀投机之辈会接下这经营权?”
萧岳笑着摆了摆手:“是也不全是,这里头讨好陛下是一层,日后谋利也是一层,所以说是阿谀投机错也不错,但也或许有人并不在乎其中的利,会有人想趁此机会,与陛下修复关系呢?”
步故知没想到这小小榷酒酤背后竟有如此复杂的局势,也更高看萧岳一眼,萧岳虽看似只多在国子监中读书,但却有不动神色耳听八方之能。
萧岳像是知道步故知心中所想般,朗然一笑:“不是萧某有能耐,而是祖爷爷多有栽培,我见杨少卿似乎并不想因这种事烦扰晏明,或许是指望晏明别有他材。”
他又突然接上了方才的话:“既然都剖析至此了,今日我必要说个痛快。”
他执着酒杯起身,离了座,踱到了饭厅屏风附近,看向了门外万里无云的阔天:“若真是阿谀奉承之辈在意此事,那我倒也不需知道这么多,而是其中之人,实在关键。”他闭上了眼,沉了声:“陛下尚有三子在京,东宫又悬而未定,面上未显,可暗里三龙夺位也不知打了个多少个来回,再加上前阵子杨少卿远赴江南,另有晏明国子监逢凶之事,国师也想趁此机会向陛下示好,光这四位就足以让整个京城变了天。”
他猝然睁开了眼,有些突兀地来了句:“钦天监所观,近几日其实是多雨之时,只是我们上午来的时候没什么征兆,或许下午,又或许是晚间,将会有浓云汇聚,凝成结雨之态。”
此话刚落,他又多走了几步,走到了门槛处,眯起眼看了看外头远处的天象:“已有山岚渐成,应当下午时候便会有雨。”
他再慢悠悠踱了回来,坐回了原位,知棋会意地上前为他布菜,“所以我才说,杨府最好莫要淌这趟浑水。”他挤挤眼,“这里头,打得凶着呢,我看啊,陛下如此,反而是将此事在朝中的动荡降到了最小,有眼力见儿的人早就避之不及了,谁敢与那四位争呀,若真是一步到位,恐怕真会引来不少不知情的人参与其中,到时候钱没挣的,还白白得罪了几位大人物。”
萧岳这么说倒没有挤兑款冬的意思,可此事毕竟是因他的想法而起,不禁有些羞赧。
步故知安抚地握住了款冬的手,低声道:“我也不知这后头竟会如此复杂,问清楚了便好。”
萧岳看着他两人的模样,拧眉略微思索了番,语出没有方才的侃侃之态,反倒有些犹疑:“其实,若是款郎真有心借此谋利,倒也不是完全无法。”
款冬这时已不像方才积极,但还是眼含希冀地看向了萧岳,一双杏眼在刚刚的内疚中有些泛红,眼眸中疑似还凝出了些水光,如此看人的时候,难免不会让人有些动容。
萧岳莫名觉得有些身负“重任”,还轻咳一声:“无论究竟会鹿死谁手,那四位可绝不会亲手接下此事,就连面上的功夫,也会找人去做。”
他摩挲着手中杯,“若是杨府当真想在其中分一杯羹,不若选一位押宝。”他若有所指地道了句,“无人不知,汉安王乃是景仁宫娘娘的养子”
他话到此,意思也尽了,便安心动箸用膳。
款冬听得似懂非懂,但步故知是完全懂了萧岳的意思,不管是谁拿下了这轮的经营权,都会交由底下的人去经营,杨府若是真想接下这个生意,大可以去与汉安王相商。
可步故知突然意识到,就算杨府完全没这个打算,汉安王也会想法子拉杨府上这条船。
汉安王本就因着杨妃的缘故,与杨府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而杨府之势又是朝堂中人人皆知的,若得了杨府的竭力相助,势必事半功倍。
可这,也是杨府原先保留中立侍君的态度的原因,杨府若是与谁走得近,定会引起康定帝的关注,但是,若不是在恰当的时机里,也未必是件好事。
汉安王需得找个不会引起康定帝反感的时候,与杨府拉进关系,才能增加手中的筹码。
——或许,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汉安王既可以借为皇父分忧之责参与其中,又可以光明正大地将此种好处让一些给杨府,两头讨好,无论有没有用,起码不会里外不是人。
但关键就在于,杨府想不想在这个时候就站在汉安王一边。
忽然,门外乌云汇聚,随之骤雨簌簌而下。
秋雨不比夏雨有雷霆震怒之势,而多是缠绵细长的姿态,但也不可小觑,俗话说一阵秋雨一阵凉,落了一场秋雨,人间的暖意便要减去三分。
正值冷热换季之时,若是淋了秋雨便更了不得,无论现代还是古代,这个时节都是最容易发病的时候。
知棋与十一前去关上了门,可也就在这时,守在山庄外头的门人寻到了此处。
那人只简单带了斗笠遮雨,动作忙慌,对着知棋与十一道:“劳烦通传两位郎君,有人想借山庄躲雨。”
十一有些疑惑:“若是躲雨,也不必进来,只在屋檐下不就够了?”
门人连连作揖,面做苦相:“是那些人让小的来通传的,不然,小的也不敢打扰两位郎君的兴致啊。”
这下知棋也觉得这门人有些不知轻重了:“让你通传你便通传?只是躲雨的事何必要来烦扰两位郎君?”
门人显然有些笨口拙舌,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清楚。
饭厅其实并不大,步故知与萧岳在里头也听了个清楚,步故知朗声对外:“想要进来躲雨也不是什么大事,让他们进来吧,十一去看着就行。”
萧岳却突然意味深长地来了句:“恐怕,不是只为了躲雨吧。”
门人听到萧岳的话,才像是惊醒一般:“对对对,那些人还说,想要拜访两位郎君,只是这话有些隐晦,方才我只体会到了意思,却并不知道要如何转达,还请两位郎君恕罪。”
步故知有些奇怪地看向萧岳:“你今日怎么有些古怪?”
萧岳两手一摊:“晏明莫要冤枉我,我可是两手空空来这里的,只是有人想送东西来,我看啊,晏明也别急着拒绝就是了。”
步故知见萧岳还是在打哑谜,也没想着再继续问,而是对外道:“既如此,那就劳烦将他们引到正堂吧。”
大约一炷香后,步故知与萧岳同往正堂,而款冬则是先去了寝居休息。
刚到正堂门前,便有股特殊的香味传到了步故知的鼻尖,而这股香味让步故知感觉十分的熟悉步故知陡然记了起来,是阿依慕!
他猛然抬头看向正堂内,果真见到了阿依慕和几个男子。
不过此时的阿依慕已换下了异族装扮,是彻彻底底地汉族打扮,而与阿依慕站得十分近的人也同样打扮不俗,金冠锦衣,又有些气度不凡,站在几人中,如鹤立其间。
阿依慕扫过了步故知却并不做声,甚至往后退了两步。
还是被几人簇拥着的男子先开了口,声出温润,却自有威势在其间:“叨扰两位郎君了,我一行人途径此处,却不料想竟忽逢秋雨,山路泥泞难行,才出此下策借山庄避雨。”
这番话虽客气礼仪皆备,但却少了最关键之处,按理说初次见面需得自报家门,但这位男子却故意隐去了这句,明显是不想表露身份。
可阿依慕的异族长相又实在太过扎眼,就算步故知并不关心皇家私事,但也能猜出来,面前的这位,应当是汉安王的嫡长子,也是如今最受康定帝喜爱的嫡孙——海靖王。
为何
山岚渐浓, 如云如雾。
步故知与萧岳站在山庄前,目送海靖王一行人下山。山岚凝沉,一行人的身影犹如被大雾吞噬, 几步之后便再不见踪迹, 若不是山路泥洼之处留了脚步,恐教人疑虑方才的一切皆是幻象。
“晏明, 你认得出那人是谁吧?”萧岳收回了眺望的眼,转而看向身侧的步故知, 面色酡红, 语气也有些兴奋,只是不知是因午膳饮了酒,还是因方才的人。
步故知折身往山庄里走,山庄里头铺的是青黑色的石板,雨后缝隙中积了水, 随着步履踏上一点点地溅出, 难免沾湿衣角, 不过也不至于脏污。
他猝然停了下来, 低头看着被溅出的积水沾湿的衣角:“凌山, 方才这场雨是什么时候开始下的?”
萧岳有些不解,但还是稍加思索了番:“我们约莫是未时到的山脚, 未时二刻用的膳,应当是不到半个时辰后下的雨, 现已是西山落日,这场雨下了快两个时辰。”理顺了时间后,萧岳才又问, “怎么了?”
步故知与萧岳回了正堂,正堂内铺的是地板, 许是内里一直熏着香,温度也比外头要高,木板上很是干燥也很是干净。
“我只是觉得,无论有没有这场雨,他们都会前来‘拜访’。”秋雨过后山中便有些冷,步故知与萧岳身上都沾染了些寒气,所以步故知准备在正堂坐一会儿等寒气散尽,再去寝居看款冬,“若是真是先雨后避,那么势必他们一行人的衣角也会沾有泥水,可我刚才瞧见了,他们衣上却都是干干净净的。”
萧岳听了步故知的洞见,也没半分惊奇,倒像是早就有预料般,随意地坐在了步故知身边,一手搭在步故知的肩上:“你既能认得出他是谁,又何必惊讶他早就在附近等你?”
步故知拨开了萧岳的手,瞥了一眼萧岳,反问道:“我瞧你是今日早有预料,何必来问我?”说完收回了眼,抬手揉额,竟是颇有些头疼的样子。
萧岳被步故知推开也不恼,老老实实坐正了身子,刚想说什么,却又突然瞪大了眼:“你不会觉得我邀你来山庄也是早就预料到这回事了吧?”
步故知没有吭声。
萧岳便有些急了:“晏明可莫要冤枉我,我早在半月前就跟你说了这事儿,那时候哪能与那位通上气”他改了话口,“哦不,是我现在也不能和那位通上气,只不过是昨日的时候,我叔爷爷不是提点我几句了吗,我才从他的话间觉出点味来。”
步故知:“什么话?”
萧岳倾身靠近步故知,刻意压低了声:“他说,已是早秋时节,京郊庄稼成熟不少,会有位贵人专程巡视,而这,也是陛下的意思,又或许会途径此处。我想了想,能让我叔爷爷称为贵人的,不过也就是那几位龙子龙孙了,他还特意告诉我,那位贵人也许会经过这个山庄,那就必然不是冲我来的。”
他话到此,便又坐直了身,“我也不过是稍微想了想最近发生的大事,才有了猜测,倒也不能说有十足的把握。”
说完,佯叹了声:“如何?晏明可信了我?”
步故知默了片刻,眉山高耸:“若是我猜得没错,那位贵人,便是海靖王了。”
京中无人不知,海靖王乃是康定帝最为满意的嫡孙,光从海靖二字便能见康定帝的倚重。
海靖府乃处河海漕运汇集之地,一府之内便有三个通往南洋的大港,更别说其他大大小小河港了,因此经济最为发达。
而当地官员人选也皆由康定帝亲自过目,首肯了才能授任。
且有传言,只海靖一府的赋税,便能与景王封地景州一州总共的不相上下,就更别说其父汉安府的税收了。
如此嫡孙封地越过了父叔封地的,历朝历代都从所未有,可见康定帝对这位嫡孙的看重。
要知道,封地赋税可是会有定额进诸王口袋,所以,要是问京中哪个王生活最为富足,也必然是海靖王了。
萧岳有些兴奋地追问道:“你可确定?”
步故知再看他一眼:“是与不是,有什么重要之处吗,不管有意无意,方才那位殿下也不过是与我们话了几句家常罢了。”
萧岳确实有些不解,若是海靖王当真是冲着步故知来的,那必然是与榷酒酤有关了,就算避讳什么不将话说明白,那也至少有些暗示,可刚刚快一个时辰的时间里,海靖王是半分朝政未提,只当自己真是个偶然途径此地被雨拦住去路的闲散公子,风花雪月诗词歌赋是信手拈来,旁的一句未提。
步故知面上露了些肃色:“况且,就算那位殿下有什么打算,也不应该是来寻我,即使如今我住在杨府,可也不过是个生员,杨少卿也不会与我讨论什么我不该知道的东西。”
萧岳缓缓点了头,但还是没有说什么,而是一直拧眉思虑着。
步故知起身:“你就在这儿等着吧,我去让十一和知棋将晚膳摆到这里来,再去喊冬儿过来。”
秋雨好眠,款冬本想等步故知会客回来再一道歇会儿,可等着等着便不自觉地睡下了,若无步故知唤醒,怕是会直接睡到晚上。
步故知坐到了床边,轻轻捏住了款冬的鼻尖,语调是与方才完全不同的轻柔:“冬儿,莫要再睡了,不然晚上可就睡不着了。”
款冬睡眼惺忪,借力靠进了步故知的怀里,刚掀开半帘的眼皮又渐渐沉重地落下去,口中嘟囔着:“让我再睡一会儿,就一会儿”
步故知这下没有顺了款冬的意,轻轻掐了掐款冬的脸:“该起了,再睡身子也会不舒服的,待会儿可要头晕了。”
款冬其实已有些头昏脑涨才更加不愿意睁眼,但耐不住步故知“小动作”不断,才不胜其烦地完全睁开了眼,不禁瘪了嘴:“夫君烦人,都不让我多睡会儿。”
步故知有些哭笑不得,取了床尾的外衫为款冬穿上:“让你现在睡了,晚上又饿又睡不着,不还得怪我?”玩笑了句,“我看你现在是越来越不讲理了。”
款冬已是清醒了七八分,听见步故知这么说,便有些羞恼,双手使不上力,便想用嘴堵住步故知的唇,步故知也自然不会拒绝,可当两人的脸才刚挨上时,外头蓦地传来萧岳的声音:
“晏明!我想通贵人为何来此了——”
策论
因山庄有些简陋, 供客居住的寝居其实并不大,内里也就没有隔断的屏风,旁人若是推开门, 便能一眼看尽屋内所有, 是故萧岳一只脚刚踏进寝居,便刚好撞到步故知与款冬亲昵打闹。
他连忙展开折扇, 挡在了眼前,语气难得有些局促:“咳, 非礼勿视, 非礼勿视。”转过身去,“还是去正堂说吧。”
不过,才刚走了几步,隔着菱花窗,又复做风流姿态:“若说这山庄除了清净外还有哪里好, 便是后头有一处温泉, 只不过有些窄小, 就未被那些贵人们看上, 这个山庄也就这样空了下来。”他缓步往正堂去, 声音便越来越小,“据说雨后泉水最是清澈, 不过我今日实在有些累了,过几日再去吧, 唉,可惜啊可惜。”
萧岳话里暗示的意味实在太过明显,莫说款冬, 就连步故知也有些面热,两人便不好再耽搁, 步故知替款冬理好衣裳后便同去了正堂。
正堂中,十一与知棋已经摆好了晚膳,而萧岳正坐在一侧,扇柄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额头,完全不见方才苦思之态,端了个悠哉闲适的模样。
见了步故知与款冬,倒也没再有逗趣的意思,而是自然地接了自己的未尽之言:“我之前想的其实有些不对的地方,榷酒酤之事虽然与那四位相干,但偏偏与方才的贵人无关。”
款冬一听萧岳提到了榷酒酤,忙专心听去,可又是不懂萧岳说的贵人究竟是谁,便看向了步故知。
步故知想了想,在桌下握紧了款冬的手:“方才到访的贵人应当是汉安王的嫡子,海靖王。”
款冬在京中住了有些时日,也听过张三娘说过汉安王的一些事,但总觉得那些天潢贵胄就像是高高在上的神仙,他是永远没机会接触到的。
可步故知说,海靖王竟然来了这个地方,就像是传说中的神仙下凡般,便突然有些不真实的感觉,另手握紧了步故知的手臂,声音有些微微的颤:“海靖王?是宫里的大王吗?*”
步故知揉捏款冬的手背,以此安抚款冬的情绪:“是,不过海靖王并不想表露身份,也没有摆什么架子,只当是偶然途径此处的旅人,我们也不必紧张。”
款冬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萧岳止了知棋斟酒的动作:“不必了,午膳时喝了点酒,差点晕了头,将自己绕了进去,我啊,可得吃一堑长一智,省的待会儿又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再继续道:“这位贵人可是承了陛下的差,巡视秋收,往小了说只不过是一件跑腿的差事,可往大了说”他语有一顿,稍压低了声,“可往大了说,这便是代天子视民,意味可就不一样了。”
他轻咳一声:“不过,我见那位贵人身旁有美妾相伴,应当算不上公差,只是当成了替陛下跑腿的私事在做。”嘶了一声,“也对,这位贵人实在是聪明,这个节骨眼上,若是真的大张旗鼓地宣扬代天子行事,可不就是引火烧身,就连汉安王心里也未必会舒服。”
步故知见萧岳其实还是有三分醉意在心上,才会如此“坦然”,毕竟私下论皇室长短还是不妥,便将话题引了回来:“旁的与我们无关,你只说说贵人为何特意来此就行了。”
萧岳后知后觉方才自己有些多嘴,但也只是笑了笑,接了步故知的话:“这还要说到一月前的月考之事了。”
在东平县的县学中,便有现代教育的雏形,而国子监里只会比县学更加严谨,对于要参加乡试会试的学子,都会统一安排月考。
而月考不仅仅起到了模拟考的作用,最重要的是,在国子监中月考成绩优越者的名字,是能提前传到考官耳中的,尤其是策论上佳者,甚至其策论原卷会交给翰林院中的学士过目。
“上月时候,晏明你的策论不是被评为上佳吗,博士还特意将你的策论在学堂中提了一提,模样可不像是一般的欣赏,倒像是与有荣焉,我便留心打听了一下,说是你的那篇策论被递到了翰林院,只是里头学士大人们如何评说就无从打听了。”萧岳凝着步故知,“你可还记得上月策论的题目是什么?”
步故知稍蹙了眉:“是问南方漕运之事,南方河漕水系发达,与海运衔接也算通畅,只不过碍于北方河少山多,漕运便只停在了成州最北部,再往北需得行一段陆路,才可衔接到运河。”说到这里,步故知突然才明白萧岳问此题的用意,若说南北漕运衔接通畅之后,最为得利的,还属海靖府。
海靖府独占三大海港,不仅掌管了出口南洋的绝大多数事宜,并且从南洋运回的各种奇珍异宝,也会都由海靖府献上。
萧岳:“没错,此事其实并不新鲜,早在二十多年前便有人提出,但争议在于,大梁国富,惹来不少周边海国岛国觊觎,若是南北河漕完全畅通,或许会给寇贼以便利,而在当时,大梁专注作战西北,防御东北,抽不出兵力镇压南洋,且开凿运河也需耗费大量民力,征兵尚且劳民伤财,再加征役便能预知民怨将腾,故此事便只能一直压下。”
他再顿,略思考了措辞,“而如今,西北既平,东北已安,百姓休养生息已有十多年,此事便再翻了出来,不过此时,南洋寇贼便不是最大问题了。”
他眉梢高轩,“如今南方成贼者,是什么想必晏明比我要清楚。这道论,就连我也只敢旧论重提,重南洋而避其他,只有晏明你!你敢说什么才是南方最为要紧之害!”
步故知半垂眸,当时看到此策论之时,步故知有想过旧调重弹,可他毕竟从成州来,只东平县一地,就能窥知巫医对百姓的影响,富庶者多以钱资供养巫医祝由,汇集民财者便从国变成了祝由堂与国师府。
若是此势力不除,南北经济再交融,民众再富,得利的也不是国,甚至有养虎为患的风险。
故步故知的策论便提了此事,交卷之后几日,张司业有找过他谈及策论,话里话外透露了安抚之意,只说国子监内的策论绝不会叫旁人知晓,而翰林院中不干净的人也早就被杨大学士清除在外,让步故知无需担心。
这里的旁人指的是谁也是显而易见的。
“所以我猜想,是海靖王瞧见了你那篇策论,才想来见见你。”
桂花
山上的桂花要比山下的开得要晚些, 山下的桂花盛极将谢时,山庄里的桂花才堪堪绽了小攒的花苞,香味清淡, 却又难以让人忽视。
雨后山路有些泥泞, 不过好在十一与知棋从杂物房中找出了修葺山庄时余下的木板,搭在了格外坑洼之地, 才叫过路时不至于脏污衣履。
但毕竟只是临时搭在路上的木板,走上去便有些摇晃, 又随着每一步发出“嘎吱”的响, 在静谧的后山中显得有些诡异。
忽有夜间的山风穿叶簌簌而过,撩起款冬披下的长发,遮在了眼前,他本就有些畏怯夜间的山路,又猝然失去了视线, 便毛骨耸然, 双臂抱紧了身边的步故知, 埋进了步故知的怀里, 感受到了步故知身上的温度才安心了几分, 语气中是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娇气又粘人:“夫君,好吓人, 要不我们回去吧。”
步故知低头扶稳款冬,又耐心地为款冬理好散乱的长发, 忍不住笑道:“怕了?方才不是你缠着我来的吗?”
原先步故知觉得才下过雨,夜路难行,也就没打算今晚带款冬来温泉, 想着第二天无论是白日还是晚上都比今夜要好,可款冬偏不愿意, 缠着步故知好一通,才将人拉了过来。
款冬自知理亏,心中也有些坏心,哼哼唧唧半天也没说出个什么。
步故知稍躬身,吐字时温热的气息撩过了款冬的耳廓,虽然两人平日里几乎时刻肌肤相贴,早已习惯彼此的气息,但在微寒寂静的环境下,如此低语还是引得款冬有些不自觉地颤栗:“前头就是温泉了,现在回去也浪费了十一与知棋搬来木板垫路的辛苦,你要是怕了,我抱你过去好不好。”
没等款冬反应,步故知便将人打横抱起,脚下的木板陡然受力,更是一声“吱呀”,吓得款冬搂紧了步故知的脖颈。
步故知又是一声轻笑,却什么也没说,步履平稳地抱着款冬往温泉处走去。
山庄中的温泉正在几株长在半山上的桂花树下,风过携香,还有细碎的桂花如雪般簌簌落下,落在了温泉中,扰乱了平静的水面上映着的一轮皎月。
皎月随着涟漪散开,再渐渐聚回原状,而那些桂花点缀其上,愈发美轮美奂,仿佛天上的月遗落在了凡间,又与桂花有染。
正如萧岳所说,此处的温泉有些窄小,泉口与府中沐浴惯用的木桶差不了多少,大抵只够一人舒舒服服地泡着,若是两人则会显得有些拥挤。
泉边有一块半身高的大石,正好可以放置衣物,也可以隔开视线。
步故知将款冬放坐在石头上,款冬的长发从步故知的肩上垂落,撩动泉边树下的桂花香,月光洒落其上,增添了光泽,如乌黑透亮的锦缎,不难猜是有人特意养护的。
步故知为他拢起长发,细细梳理着,温声道:“你去泡一会儿,我在这里陪你。”
款冬一把抓住了步故知的手,仰着头看着步故知,眼中秋水盈盈,只倒映着步故知的身影,眉梢的红散漫开来,晕染了整张脸:“夫君不陪我一起吗?”
步故知虽常与款冬闺中玩闹,但许是两人性子都有些矜持,也就从未同浴过,是故听到款冬的话,步故知难得一怔,但随即抚上了款冬的眉眼:“这儿太小了,两个人一起会不舒服,温泉难得,你身子骨又弱,是该多泡泡,若是觉得舒服了,日后有空我便带你来。”
款冬知道步故知是听出了自己话中的未尽之意,只是故意装傻又错开话题,便故意往步故知怀里蹭了蹭,手指顺着衣角一点一点往上探,停在了腰系处:“夫君一定有办法让我们俩都舒服的对不对。”
步故知捉住了款冬捣乱的手,他背光而立,教人难看清他眼中神色,但手上的力却比平时重了三分,指腹若有若无地摩挲着款冬的手心:“冬儿高估我了。”
款冬皱了皱鼻子,轻哼了声。
他知道步故知在绝大多数时候都会克制自己,从前时候他不知道要如何“对付”步故知,但时间久了,有了经验,也就摸清楚了,步故知只有在被撩拨到受不了或者忍得久了些的时候,才肯完全放下克制。
可每每真到这种时候,受不住的又最先是自己,便有些犹疑。
温泉升腾的水雾带有适宜的温度,和着淡雅的桂花香,竟有些醉人,而人一旦醉了,就往往考虑不了后果,只会顾着眼前。
款冬便是如此,也是想起了几月前,桃花林边的“受的苦”,冲动占据了思维,他掀开了步故知的衣袍,钻了进去,熟练地继续后面的动作。
他与步故知都是先在房中沐浴过后才来的温泉,所以现下并无异味,而衣袍又将他完全盖住,黑暗中也就没了什么矜持。
步故知本可以阻止,但在察觉到款冬的意图过后,原本紧捏着款冬的手反而松了松,任由款冬抽出手来,用双手扶住了什么,才好入口。
在最关键的时候,步故知却退了出来。
月光重新照亮了款冬的脸庞,步故知轻轻捏住了款冬的下颌,稍用力让款冬仰起了头。
款冬紧闭着眼,却还是关不住溢出的泪,双唇无意识地微张着,嘴角还沾有可疑的白色,额前碎发卷曲着粘在眉眼间,好不可怜。
步故知忍不住捏紧了款冬的下颌,嗓音低沉沙哑,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话中意味不明:“不是你要的吗,怎么弄得像我强迫你一般。”
款冬听到步故知的声音,浑身酥麻颤了一颤,抿紧了唇,绝不开口。因为他知道,若在此时接了步故知的话,后面定会被步故知打趣很久,这般“坚毅”模样,倒有几分你拿我怎样的无赖。
步故知忍俊不禁,松开了手,将人重新揽进怀,轻拍着肩:“好啦,别赌气,我是怕你又呛到了,到时候又要哭很久还要跟我使性子,我也是怕了你了。”
款冬噘着嘴,“才没有!”上下唇搭合间,却尝到了不好的味道,顿时长眉微蹙。
他掐了掐步故知的腰,颇有几分颐指气使又狐假虎威的气势:“怕了我就听我的,陪我一起,不然,今晚就不走了!”
步故知拍肩的手一顿,又恰此时,夜风掠石壁,抖落一树桂花,洒在了两人的身上,香味盖住了所有,也遮掩住了所有。
步故知慢慢单膝蹲在款冬面前,
他说:“好。”
温泉
月光落入清泉, 却被层层叠叠泛起的泉水涌碎。
水面倒映着步故知与款冬的身影,两片影子,交叠, 纠缠, 撕扯,碎裂再回归平静。浪涌将歇, 水中的桂花也渐渐浮升至水面,安静地随着呼吸带动的涟漪漂荡着。
款冬的上半身无力地垂伏在泉岸边, 满脸泛红, 红艳水润的双唇微张,急促地喘息着,而等紧贴着他的身影松开了禁锢着他的双臂之时,就能发现,不仅是脸, 还有整个身体, 都泛着不正常的红。
修长的脖颈上青丝缠绕, 就像是墨色绸缎包裹着玉泽的如意, 漂亮的肩胛骨犹如蝴蝶的两片羽翅, 叫人疑心若不是因为上面被水打湿,下一秒就会振翅而飞, 再往下背后腰间凹陷处竟然布满了指痕,像极了被人凌虐后的痕迹, 但在此时此景下,却更添暧昧,腰窝上的水珠顺延而下, 而水面下的光景
步故知轻咳一声,收回了眼, 但探在水下的手却没有收回,仍然继续着方才的动作,只是幅度小了很多,不是为了舒意,而是为了安抚。
他俯下身,再一次覆上了款冬的背,浅吻着款冬的发烫着的耳廓,嘴唇厮磨,出声含糊,却也掩饰不了餍足过后的舒叹:“还疼吗?”
款冬被耳边的啄吻弄得有些发痒,但正浑身无力,躲避不得,只能勉强抓住了步故知的另一只手,浅浅地在掌心中留下下指甲印,以此表达自己无声的抗议,委屈道:“我说疼你又不肯停下,现在我都动不了了。”
步故知有些心虚,轻轻合掌将款冬的五指拢在手心,平时也不是没想过如此,但需得用上大量的脂膏,一是有些麻烦,二是府中大家都心知肚明心照不宣是一回事,但真留下什么明显的痕迹叫人看到又是另一回事,所以两人并没有尝试过此种玩闹。
可今日却是正好的机会,温泉水滑腻,动作自然顺畅,不过因是第一次的缘故,步故知控制不好力道,情到浓时又难免急切,就连款冬低低地叫疼也很难停下。
款冬抱怨的声音含着低泣后的轻微鼻音,略微的沙哑,尾音还不自觉地拖长,仿佛一把撩人钩,再一次勾得步故知起了兴致。
款冬自然感觉的到,他不可置信地偏转过头,声音中隐隐有“指控”之意:“夫君”可才出声,后面的话全被吞进了另一个人的口中。
鼻尖挂着的水珠随着亲吻由浅入深而滑落,落入了相互索取的唇舌之间。而还算平静的水面也再一次起了波澜,浮动的桂花随着水波晃动粘在了两人相接的肌肤上,带来细密的痒,却更加重了亟待疏解的情感
等水面再一次平静后,步故知将款冬抱在了怀中,温存过后便有意岔开话题:“前几天成州来的信你可看了?”
款冬不再是无力,而是柔弱无骨般偎在了步故知的胸前,闻言也只能轻轻摇了摇头,说不出半句话。
其实以往成州来的信都会让款冬看一看,只不过这回的信送到的时间并不凑巧,恰好是乡试之前,步故知还在国子监的时候。
因为杨府习惯性会将信先交给步故知过目,所以这几封信便都送到了国子监中。
信中其实并无什么要紧事,而步故知当时也正忙着处理乡试的文书事宜,回府的那几天也就没有记起让款冬也看一看。
步故知替款冬揉捏酸痛的部位:“是傅郎生了。”
款冬登时睁大了眼,身上的酸痛也好似舒缓了不少:“是什么时候的事?玉汝哥哥他和孩子还好吗?”
步故知见款冬如此在乎傅玉汝的样子,也不知道为何,竟有些吃味,抬手轻轻刮了下款冬的鼻尖:“不难受了?”
款冬见步故知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便更加着急了,赌气般抓住了步故知的手,在上面留下了浅浅的齿痕:“快说!”
其实款冬咬下去的时候并未用力,但步故知却故意反应夸张,长长“嘶”了声:“冬儿倒真是睚眦必报。”
款冬被步故知的反应吓了一跳,又连忙握住了步故知的手,轻轻吹了两下,再抬眸看向步故知,眼中尽是心疼:“夫君好些了吗?”
步故知见款冬如此认真的模样,有些过意不去的同时,心中却愈发滚烫,忍不住低下头浅啄了一下款冬的眼:“不疼。”
顿了顿,“傅郎与孩子都好,是五月初生的,是个男孩儿,生下来的时候足有六斤,但甚是乖顺,没让傅郎吃苦,说是两个时辰便生了下来,傅郎少遭了很多罪,名字在满月的时候定下了,叫裴即安。”
款冬不由得长舒一口气,默默念道:“玉汝哥哥没事就好。”转又问道,“那玉汝哥哥和裴郎君还有小羽他们,什么时候来京城啊。”
步故知抱着款冬跨出了温泉,替款冬一点一点地擦拭身上的水珠:“要等乡试结果出来才能知道,不过他二人都十分胸有成竹,应当问题不大。”再随意用款冬用过的巾帕擦干了自己,为款冬披上了寝衣,“小羽与魏兄会在乡试结果出来后,安顿好魏兄的母亲后便会动身来京城,但裴兄那边却有些犹豫。”
步故知穿好了两人的寝衣,再一次将款冬打横抱起,往寝居走:“毕竟傅郎生产不久,等乡试结果出来孩子也才四个月大,傅郎那头舍不得孩子,便不想和裴兄一同到京城来,而裴兄又舍不得傅郎,两人拿不定主意,不过傅郎是希望裴兄与魏兄一道,乡试结果过后便来京城的。”
款冬双手搂着步故知的脖颈,闻言也很是苦恼,若是他与步故知面临如此选择,也定然很难做出决定:“那可如何是好?”
步故知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虽说裴兄在信中问了我的意见,但等我的信传回东平县的时候,魏兄与小羽恐怕已经在路上了,还得他们自己做决定才是。”
款冬:“那夫君觉得裴郎君会如何呢?”
步故知是知道裴昂对傅玉汝的感情的:“我觉得裴兄应当会赶在会试前才动身。”他又补了句,“或者,裴父裴母若是愿意将孩子交给裴兄和傅郎一同带上京,他们也许就会与魏兄和小羽一道过来。”
款冬整张脸都皱成了苦瓜,没有立刻接话,而是垂下头,想了想若是自己面临这种选择会如何。等过了一刻钟,已回到寝居的时候,款冬才做出了决定。
他郑重地抓住了步故知的衣袖,眼中映着天上的月辉,随着眼波流动而闪烁着:“谁也不能将我们一家人分开!”
这话其实有些无头无脑,但步故知却瞬间明白了款冬的意思,抱住了款冬的肩,低叹道:“好,谁也不会让我们分开。”
款冬终于展颜一笑,搂住了步故知的腰,拼命地点头,两人相互依偎着,缠绵的情意让周遭的空气都变得有些黏稠。
夜半山岚起,遮住了天上的轮月,山庄陷入沉睡,安静又祥和。
后面,步故知与款冬在山庄内安心游玩了几日,尝了山中野味,也钓了溪间银鱼,在桂花树下安眠一场,也在山岚尽头互诉衷肠,看过了黎明破晓时的朝日初升,也赏尽了西山高悬的月隐月现。当然,也重游温泉玩闹过了几回,几乎到了流连忘返的程度,甚至还在山庄里多待了几日,才回了杨府。
不过,谁也料不到,这短短几日,竟成了步故知与款冬未来几年里,再也求之不得的好时光。
放榜
九月十五乡试放榜日, 天还未亮,京城贡院前早就挤满了熙攘人群,街角处还有一些未来得及收起的被褥, 看样子不难猜出有不少人为了能第一时间知晓结果, 是专门在此过了夜的,而贡院前的几家酒楼, 也早在几月之前就被订满了座。
因京城乡试多有外地生员赶来参与,酒楼之中的高谈之声便混杂着来自各地的口音, 乍一下听去, 仿佛置身于鸿胪集会,半句也听不懂。
步故知与萧岳是临窗而坐的,虽说地段最好,能一眼望见贡院前的动静,但实则是夹在两波人之间, 左耳是酒楼内的高谈阔论, 右耳是贡院前的沸反盈天, 倒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早间时候其实还有些凉, 但萧岳手中的扇子却一直没歇过, 眼见着贡院内红烛撤换的动静终于停了,萧岳两指一紧扇柄, 折扇应声合起,楼内也蓦地一静, 所有人都望着贡院。
但在下一瞬,喧嚣盈天,贡院前的众人皆涌向了榜前, 而楼内的人也都挤到了栏杆边。
步故知抬手揉了揉额角,眼下青黑难掩疲惫, 整个人都显得有些颓态,吵闹的环境使得他有些头疼,低叹了声:“何必一大早苦等,放榜之后自然会有报录人上府。”
无论是否为当地生员,在报名乡试之时都要填写报录住所,若是中了式自会有官署差役送达名次结果,也就是相当于录取通知书,不过,多数人还是会选择来贡院附近见证放榜。
原本张三娘也想着为步故知定下贡院附近的酒楼,以便能第一时间知道乡试结果,可步故知在现代也算是经历过多次大考的人了,心态自然平稳,再加上张司业有与他讨论过乡试答卷内容,对他连连颔首,依此反应,起码桂榜有名是不愁的,所以步故知也就没想着要来凑这个热闹。
但奈何萧岳似乎对见证放榜十分有兴趣,头天晚上便缠着步故知应下第二天看榜之事,又拉着步故知秉烛夜谈,两人几乎没睡上几个时辰就来了酒楼苦等。不过相较于萧岳的兴奋劲,步故知则更多还是想回去再休息一会儿。
萧岳亲自为步故知斟了一盏浓茶,讨好似的推到步故知面前:“都等了这么久了,不差这点时间,十一和知棋也都下去看榜了,至多不过一刻钟,应当就该上来了。”
步故知闭上了眼,端起茶盏一口闷下,没有再说什么,毕竟谁也逃不过“来都来了”。
就在这时,楼下官兵已张贴好黄纸录名,紧接着,狂喜叫嚷声与悲切哀哭声便此起彼伏地响起,楼上等候的学子们也都肉眼可见地焦躁起来,连连踱步,但眼都不离对面贡院。
萧岳也顾不上步故知的情绪了,将半个头探出窗外,寻找十一与知棋的身影,眼见他们艰难地挤进榜前,两人踮着脚迅速扫着榜上名单,但才看完第一列,就都面露狂喜,抬头见萧岳,几乎是跳起来招手。
知棋还算情绪克制,但十一已是面红耳赤,甚至快要哭出来,对着二楼临窗处喊着:“解元!郎君是解元!”
这一声倒不至于传到萧岳与步故知的耳中,却扎扎实实地让周边的人都听了个清楚,在附近能瞅见榜单的人都下意识看向右上角第一列
——“中式举人一百四十名,第一名步故知,国子监学生,诗”
又都纷纷交头接耳,大抵不离“这个步故知是什么来头”这句。
有同样是国子监的学子听到了这些议论,他们因着前阵子的事,多少都对步故知有所耳闻,但多数人不敢轻易开口,只有一人大大咧咧道:“这个步故知是杨府的亲戚。”
“杨府”二字一出,众人皆噤了声,互相对视几眼,无人再敢议论。而在隐蔽处,有人听到了这个消息,迅速退出人群,往南城疾驰而去。
萧岳看清了十一与知棋的反应,心中大约有了底,探出窗外对两人招招手,便撤回身,刚想开口说些什么,但转头便瞥见有不少的学子或明或暗地往这边窥探,也就压低了声:“晏明,我瞧你家十一那个反应,今年桂榜该是你步故知榜了。”
乡试结果会以第一名的名字来命名榜名。
步故知端盏的手一顿,微不可见地颤了两下,但很快便恢复如常,再抿了一口浓茶,叫人看不清心中所想。但若说真的对结果毫无感觉自然也不是,按照祝教谕与杨谦的安排,他必须拿下乡试解元,才能更好的在京中站稳脚跟。
可后来祝教谕的信以及近期杨谦的态度,都反而在给他舒减压力,只要能中举,能顺利参加明年的会试,就有机会实现心中抱负,况且,退一万步来说,无论结果如何,他都不会放弃此行京城的目的,那么仅仅只是乡试结果,也就根本不会阻碍什么。烟陕厅
不过,若是当真能成为京城解元,一切自然会更容易些。
步故知放在了茶盏,桌下的手微微握紧,看向了萧岳:“那你呢?”
萧岳摇了摇头,但面上仍是喜色:“要等他们上来我才知道,不过我瞧着知棋也没找多久,他总不会是从最后一名看起。”他将折扇一展,又端了个风流模样,“晏明,我差你也不差,你可别小瞧了我。”
步故知默了一默,按下了萧岳手中的扇子,略微露出个笑:“萧公子风度翩翩,但步某还是需要些温度的。”
萧岳一怔,反应了三息才明白过来,朗笑:“看来晏明还是不似面上平静。”又用扇柄攮了攮步故知的肩,低声揶揄道,“难得晏明也有心花怒放之时啊,我知晏明定是想回去告诉夫郎喜讯,但按照惯例,国子监先生们可不会这么放了你,兴许现在正到处找你呢!”
正说着,知棋与十一已奔到两人身边,皆是气喘吁吁,满脸通红,两人气都没喘匀,便异口同声:“恭喜郎君公子,贺喜郎君公子,步郎君是第一名!萧公子、公子是第五名!”
萧岳对着步故知挑了挑眉,一脸“我说什么来着”的自得模样。
而步故知垂下了眼,面上有些波澜不惊,但桌下的手却握得紧。
突然,他开口:“那第二与第三可看清了?”
十一一愣,满脸茫然,但知棋显然心更细:“回步郎君,第二是李博达,第三是阎云,第四奴也瞧了,是徐庆,都是国子监学生。”
步故知与萧岳在听到第二的名字时,都有些不可置信,第三与第四皆是国子监中月考成绩优异者,能有如此名次自然不稀奇,可那第二李博达,却鲜少参与月考,甚至并不常来国子监。
萧岳沉吟片刻,起身走到步故知一侧,以保证他说的话只会让他们两人听到:“旁的倒没什么,但晏明或许不知,这个李博达乃是都察院左都御史之子,虽在率性堂内读书,但实际上并未参加过乡试,应当是想走国子监历事授官这条路。”
他顿了顿,弯下身,“而原先礼部左侍郎范家,便与他们李家走得近,而我原先也没听到他要参加此次乡试的风声怕是,有些端倪。”
步故知长眉拧结:“范家?”
萧岳也同样面露凝思:“这里头具体是什么关系我并不清楚,可这范家与李家,都与国师府那位走得近。”他点到为止,“其余的,或许晏明该找个机会问问杨少卿才是。”
步故知点了点头,同样站了起来,准备与萧岳一同先回国子监,再分别回府,两人正行至楼梯拐角处,就在这时,突然一声从楼上方才两人的位置处传来:
“步公子留步。”语气平淡,却莫名让人觉得有些阴恻恻的。
步故知与萧岳同时抬头看去,是萧岳认了出来:“是李博达。”
那李博达见步故知与萧岳停下了脚步,还露了个笑,可不达眼底,而他本就面相不善,如此笑来竟让他身边的人都下意识退了几步。
他掸了掸衣袖,朝二人走来,身后还跟着三四人,但也只停在了楼梯口,居高临下看着步故知与萧岳:“还未曾向步公子贺喜,步公子既然高中解元,这楼内皆是同窗,又何必走得这么匆忙,不如留下来,让我们替步公子好好庆贺一番?”
话刚落,他身后便有人大声喊着楼内掌柜:“没听到李公子的吩咐吗?还不摆好宴席,上些好酒好菜,今个儿我们李公子全包了,谁也别走,大家伙儿都留下来为步解元庆贺!”
——来者不善。
步故知与萧岳对视一眼,又扫了身边倏地围上来的人,才对着二楼的李博达拱了拱手:“多谢李公子好意,但杨府已为步某准备好了庆贺之礼,还请李公子见谅。”
李博达似是冷笑:“步解元不必担忧,我已遣人向杨府报喜,想必会比报录人去得更快,若是杨少卿和夫人愿意赏脸,也可来此地一同庆贺。”
萧岳迈了半跬,挡在了步故知身前,也同样对着李博达拱了拱手,出言比步故知锋芒更甚:“李公子也莫只看着晏明的解元,李公子可是亚元,同样是值得庆贺之事,这楼里的宴席也不会浪费,诸位同窗也该好好为李亚元庆贺庆贺才是。”
李博达几乎是不加掩饰地冷笑了:“好一个杨府,好一个萧府,我倒是不知,杨府萧府什么时候都不愿给我李某一个面子了。”
他猝然一叹,“二位同窗想必也不想杨少卿和萧廷尉为难吧,只是留下与李某喝几口酒罢了。”意味深长,“切莫大动干戈啊。”
癫狂
李博达话音刚落, 酒楼内喧嚷皆静,气氛格外诡异。
楼下大厅有人见势不妙,挪到了大门边, 却被守在门口的一群家丁拦住。楼中大多是等待放榜的学子, 有人并不识得李博达是谁,见状不免愤懑, 仰头冲着二楼喊道:
“就算你出于好意想要为步解元庆贺,也该讲求时机, 步解元既然急着回府与家人同喜, 而我们这些人也还在等自己的成绩,岂有强行不许别人走的道理?”
出声的学子身旁,有人扯住了他的衣袖,想要阻拦他继续说,可没想到这下是让他更加气愤, 甩开那人的手, “这般与无赖行径有何不同?!”
这下二楼的众人更是大气不敢出了, 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 甚至都不敢往李博达那儿瞥。
“无赖?”李博达饶有兴致地重复了一遍,面上的笑意越来越深, 但眼中的阴鸷也愈发骇人,朝着那学子的方向问道, “可是你说我无赖?”
那学子只与李博达对视上一瞬,便下意识低下头,双手在袖中攥紧, 不知怎的,咽了咽口水, 本不想接李博达的话,但奈何不少人都朝这里望着,他并不想在众人面前露了怯,猛然一咬牙,再抬头迎上李博达的目光:“是我又如何?”
李博达嗤笑一声:“不如何。”但他身边立马便有人对着李博达点了点头,报出了这位出言学子的姓名,引得在场所有人大惊。
那学子一怔,瞬间意识到了什么,涨红了脸,对着李博达质问道:“你还想报复我不成?”
李博达靠在了楼梯栏杆上,好整以暇,收回了眼:“既然想逞英雄,就该有些担当才是,怕什么。”
那学子还想再说什么,却忽然被围上来的人制住了动作,这下仿佛水滴进了油锅,全场哗然。
即使李博达身份背景再厉害,但现也不过是个举人,在场的即使不是所有人都中了举,但大多也都是在国子监内读书,并非白丁,同样受朝廷优待,他李博达到底是有何底气先挑衅步故知后当众报复不服他的学子?
步故知见那学子挣脱不了制住他的人,而李博达也没有见好就收的意思,且看情况酒楼外全是李博达的人,他与萧岳也未必能顺利出去,只能先将李博达稳住,再等杨府那边的反应,便朝着李博达朗然出声:“都是同窗,何必伤了和气,既然李兄一片好心,步某也不好再推却。”
李博达拊掌一笑,意味不明:“还是步解元识时务。”他站直了身,“那就请吧。”
步故知刚踏上一阶楼梯,萧岳突然抓住了步故知的手腕,对着他摇摇头,未出声,只是做口型道,“鸿门宴”。
步故知同样对着萧岳摇摇头,但什么也没说。
萧岳松了手,跟着步故知重新回了二楼,而李博达已坐在了他们原先的位置上,正拿着酒壶斟酒。
两杯白玉似的酒盏,一看就不是楼中物。
李博达放下了酒壶,对着步故知一笑,但仍是笑不及眼底:“步解元坐吧。”
步故知半垂下眼,坐到了李博达对面,而萧岳也想跟着步故知坐下,却被李博达身边的小厮伸手拦住了。
李博达将面前的两杯酒盏推到桌子正中,语气显得有些漫不经心:“这儿两个人坐着才舒坦,萧兄另择他座吧。”
萧岳眼含担忧看向了步故知,但步故知却对他略颔首。
萧岳只好走到邻桌,但还未坐稳,就见李博达身边的小厮拉来的屏风,遮挡住了所有人往那里看的视线。
十一着急到抓耳挠腮,连连问萧岳,“怎么办”。
萧岳紧握扇柄的掌心中洇出了汗,他探出窗往楼下看了一眼,果真看到了不少家丁打扮的人守在酒楼外,但只一街之隔,便有官府差役守在贡院前,却对酒楼处的动静熟视无睹。
萧岳更是握紧了扇柄,指节发白,低声与十一和知棋道:“就算国师府现在就容不下晏明,也不会如此光明正大当着所有学子的面对晏明下手。”他呼出了一口气,“应当只是为了挫挫晏明的锐气,展自己的威风罢了。”似是自言自语,“不会有事的。”
但十一还是着急地在原地踱步:“都怪我,刚刚没有立马出去喊人。”
萧岳其实对李博达的用意也有些不明白,只能盼着李博达此行只是为了给步故知一个下马威,毕竟步故知还有杨府庇护,也有不少人关注着步故知,李博达应当不会胆大到在这里就对步故知做什么。
相较于萧岳这头的焦急,一屏之隔的雅座内,气氛却有些诡异的平静。
步故知与李博达隔桌而坐,两人都看着桌上的两杯白玉盏,风从窗入,吹动杯中酒,酒面倒映出的两人身影也动了一动。
“步解元怎么不敢喝?”李博达抬眸看向步故知,眼中多了几分玩味。
步故知随意端起了一杯,对上李博达的视线,看不出有任何情绪:“不是不敢喝,是步某实在不胜酒力,怕酒后失仪,扰了李兄的兴致。”
李博达哈一声笑了出来,眼中玩味更甚:“既是给步解元准备的庆贺宴,又何来扰我兴致一说?步解元能尽兴才好。”
步故知握盏的手指动了动,随即送到唇边,浅抿了一口,再将酒盏放回桌上。
李博达同样尝了一口酒,但却将手中盏送到了步故知面前:“我也喝了,步解元放心了?”
步故知撇开眼,看向窗外:“没有什么不放心的。”窗外聚在榜前的人逐渐散去,更显得酒楼前围聚起来的家丁更为可疑。
步故知收回了眼,再一次看向杯中酒,语气平淡,“毕竟,李兄不敢。”
李博达面上的笑一僵,下一瞬呵了声:“我,不敢?”
他猛地闭上眼,像是在抑制什么,几息之后才缓慢睁开了眼,嘴角勾了勾:“我是不敢,毕竟,谁能有步解元胆大包天呢?”
他两指捏住盏身,将盏底与桌面磕了磕,盏中的酒水洒了些出来:“究竟是江州步故知,还是成州步故知,步解元清楚,杨府清楚,张司业也清楚。”
他像是找到了底气,面上的笑也实在起来,终于漫到眼底,却闪烁着残忍又兴奋的光,“你说,若是我将步解元冒籍参试的事现在就在这楼内公布出去,你猜这些同窗们还会不会替你说话呢?”
他重重搁下了酒盏,发出清脆一声响,“这些同窗们,可不会顾及步解元究竟是因何从成州步故知变为江州步故知的啊,他们只会在乎,若是这解元之位空了出来,那必然会再有一人补上。”
他佯装叹息,“可惜步解元也是有一身真才实学,平白折在此事上,哎。”顿,“若是成州之事,没有发生过就好了,步解元,你说,是也不是?”
他说到最后,几乎要站起来,语气也逐渐有些癫狂。
步故知没有回避李博达的眼神,他平静地看着李博达,却莫名有些嘲弄意味:“就算步某不是这个解元,李兄你,也不会是。”
李博达猝然怔住了,下一瞬,他眼中的阴狠仿佛化作一把刀,想要将步故知割得鲜血淋漓,才能化解他现在心头之恨,他切着后槽牙:“你以为我在乎吗?”
步故知依旧是那样看着李博达:“若是不在乎,李兄又何苦赶来这里呢?”
李博达一口牙快要咬碎,恶狠狠道:“那不如步解元先关心关心自己吧。”
他坐稳了身子,招来屏风外等候的小厮,却还是看着步故知,语气已然癫狂:“我想,同窗们定然很想知道有关步解元的私事吧,既然如此,我又怎么舍得不与众乐乐呢?”
偶然
小厮恭敬地躬下身来, 闻言却倏地抬起头,想要说些什么,但在对上李博达的眼神之后, 便什么也不敢说, 也没有任何的动作。
李博达猛然拍桌,震得酒盏颤移:“还不快去?”
小厮跟着浑身一颤, 但还是没有挪动半分脚步,屡屡抬头想说什么, 但又是支支吾吾不敢出声。
李博达手攥成拳, 眼看就要动手,就在这时,一个侍卫打扮的人从外间急急忙忙奔至李博达面前,气都没喘匀:“公子,有人有人来了。”
李博达横他一眼, 额角青筋隐隐暴起:“不是叫你们守在楼外吗?什么人敢进来?”
侍卫终于喘出了气, 可还没等他开口, 一道清越之声便从屏风外传来:“本王偶然途经此地, 想来沾沾新举子们的喜气, 不知可有叨扰?”
——是海靖王!
步故知与李博达都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步故知是因为前不久就与海靖王在私下会过面,虽当时海靖王并未表露身份, 但已是彼此心照不宣。
而李博达则是因为频繁跟随其父出入皇家私宴,自然也与海靖王碰过几面, 再加上海靖王乃康定帝最满意的嫡孙,更是要记在心间。
李博达噌的一下站了起来,慌张到也没压低声:“他怎么会来?”又扭头看向步故知, 似乎有什么东西被他遗漏了。
步故知也随后站起了身,主动走出了屏风, 在看见停在屏风前的海靖王时,垂首躬身长揖:“学生江州步故知,见过殿下。”
李博达抿了抿唇,跟在步故知身后,同样对着海靖王行了一礼。
海靖王像是没注意到楼外李府家丁和楼内诡异气氛,也丝毫不奇怪为何步故知能一眼认出他的身份,对着两人抬手虚抚,再随意落座。
楼内的掌柜恨不得要跪到海靖王面前,但被海靖王身边的随侍拦下,听了吩咐后转身上了一壶好茶,又领着跑堂将二楼的人清了个干净,只剩下海靖王、步故知、李博达和几个王府随侍。
萧岳在经过步故知身边时,悄悄低语了一句:“可要杨少卿前来?”
步故知心知这句躲不过海靖王的耳朵也躲不过身侧李博达,干脆朗声回了:“不必劳烦杨少卿,只替我向杨府传话,今日要晚些回去便可。”
萧岳一怔,但随即懂了步故知的意思,便再没多说什么,跟着掌柜和其他学子一同出了楼。
等楼内彻底安静下来,海靖王才淡淡开口,语气含笑:“方才本王已看过了贡院前的桂榜,你二人便是今年的解元与亚元,又同时聚在此处,想必关系并不一般啊,倒也是好事。”
步故知听了海靖王此话倒没什么反应,但李博达却有些捉摸不清,他原本以为海靖王因着杨妃的缘故,对步故知多加青眼,此番前来也是为了给步故知撑腰。
可怎么海靖王竟是将他与步故知看做是关系好,究竟是别有他意还是当真并不关心这个步故知。
但不管如何,依照现今陛下对海靖王的态度,莫说是他,就连是他的父亲,在海靖王面前,面上也只能奉承着。
他强自按下心中不满,仿佛方才情绪有些失控的另有他人,嘴角扯了个笑,再对着海靖王一揖:“此等小事,如何劳烦殿下亲自掌眼。”
海靖王微微摇了摇头:“此关我朝未来肱股之臣的大事,如何能轻之,李亚元莫要自谦。”
郡王为君,而举子甚至称不上是臣,只能算作是民,海靖王自然不需对李博达或是步故知以解元亚元尊称,这样称呼,在旁人看来是海靖王没有架子,但在李博达耳中,却莫名显得有些刺耳,他的直觉告诉他,海靖王绝不会是简简单单途径此地。
果然,他听见海靖王随后一句:“不过,即是同窗庆宴,为何要如此大动干戈啊,就连本王,都差点被拦在门外了。”
语气是有些玩笑,但自有机锋在内。
若说如今京城内,哪个龙子龙孙最令国师一党头疼,那必然是海靖王,倒也不全是因为海靖王乃是康定帝最喜爱的嫡孙,而是海靖王自己便行事独成风格,令国师一党捉摸不透。
海靖王从小养在康定帝身边,受当朝大儒亲自教导,最有君子之风,从未行过不符规矩之事,但凡事若是经海靖王之手,总会以一种旁人未曾设想过的方式完满完成,甚至能当着国师的面,让国师咽下海靖王塞进去的亏。
不过好在,海靖王行事从来会留三分余地,叫人吃下亏之后还能庆幸没到最差的地步,比之康定帝的一些作为,海靖王要更显中庸。
故此话虽有玩笑之意,但实际已是明白指出李博达行为不端之地,叫李博达有些震惊。
他本以为海靖王第一句没有为步故知撑腰,就是如往常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就算当真是为了步故知撑腰,按海靖王平日里的行事作风,也不会点出得这么清楚,结果,海靖王竟杀了个明明白白的回马枪,倒叫李博达一时语塞。
已近午时,窗外的阳光斜照入内,气温也随之升高。
李博达也不知是因热的还是因别的,额头沁满了汗珠。
而海靖王也没有催促之意,倒是施施然端起了茶盏,掀盖划沿撇沫,发出清脆的响,一声一声。
李博达陡然想到了什么:“是近期城外有些不太平,家父便叫学生外出时多带一些侍卫,今日让他们守在楼外,也只是为了以防万一。”
海靖王手上动作一顿,身边的随侍连忙上前接下茶盏。
“此事本王也有所耳闻,倒是与近期榷酒酤一事有关,是本王疏忽了,该上奏陛下,在城门处多加守卫,不然,就连左都御史大人都不会放心了。”
李博达一抿唇,他自然听得懂海靖王话里的未尽之意,但无论如何,他现在都得认下,便只连连点头附和。
海靖王满意地收回眼,再看向在一旁沉默不语的步故知,眼中的笑也多了几分实意:“本王对步解元早有耳闻,今日能得一见,实感步解元不负风闻啊。”
步故知也当做是第一次面见海靖王:“能得殿下耳闻,学生不胜荣幸。”
只这一句寒暄,海靖王便起了身,走到了楼梯口,突然回首:“步解元的文章本王已瞧过了,但李亚元的文章实在是千金难求,本王还未曾看过,明年春闱时,本王很期待二位的文章。”
语罢,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而方才看似海靖王的随意一语,却让步故知体会到,这李博达的亚元之位,恐怕当真有猫腻在其中。
再聚
一场一场的秋雨带走了人间暖意, 眨眼间,已近冬月,家家户户赶做寒衣。
而杨府也并不例外, 虽府中有专门的绣娘为主子按季裁剪新衣, 但张三娘与款冬还是选择亲手为自己的夫君制一件冬衣。
张三娘本就对针线绣衣十分感兴趣,针线手艺不输府中绣娘, 而款冬因着幼时常接绣活,刺绣制衣便也十分擅长。空闲时候两人会聚在一起, 商量款式绣样, 也会顺带聊些闲话。
不过今日款冬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每穿几下针线,便会朝外头张望一眼。
张三娘手中的衣裳已在最后添绣阶段,用不着全神贯注,便也被款冬带着分了心, 次数多了, 忍不住开口戏谑道:“有些人啊, 瞧着还好端端坐在这儿, 其实心思早就飞到十里八外去咯。”
款冬被张三娘一打趣, 连忙半垂下眼,看着手中的绣样, 嗫嚅道:“才才没有。”后头却不知要说些什么好,支支吾吾了半天, 干脆放下了手头的锦缎,看向张三娘,正经解释道, “夫君说今日要早些回来,带我去接同乡友人, 我才有些着急,不是只因为夫君的。”
张三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将手中的冬衣交给一旁的念晴,还对着念晴说道:“瞧瞧,不过是打趣他几句,竟当了真。”
念晴与张三娘素来喜欢一唱一和:“款郎也在府中住了快一年了,还是面皮薄,夫人可就别臊他了,不然待会儿步郎君回来,我们那,可就看不着款郎的脸了呢。”
念晴这么一说,堂内随侍的丫鬟们也都纷纷笑了起来。
杨府上下都知道,每逢休沐日,步故知回了杨府,这两人定是如胶似漆,恨不得要黏在对方身上,若是再被府中人调侃两句,款冬便会完全躲在步故知怀里不肯见人,惹得张三娘还与杨谦专门说过此事,倒是啧啧称奇。
不过调侃归调侃,府中倒也没人觉得款冬真是那离不得夫君的娇娇儿郎。
是因自从张三娘将正阳街的铺子交给款冬之后,本也没什么期待,只当是替款冬找个事做,也是替张三娘分担一些杂务,可谁都没曾想到,款冬竟用了许多从前从未听说过的方式,将除生药铺之外的三间铺子都经营的有声有色。
什么“贵宾卡”,什么“积分兑换”,还有三间铺子的“联动”,虽说内里核心其实已有不少铺子尝试过,但真将这些手段当做噱头招揽生意的,还属他们是头一个,因此生意是越做越红火。
而款冬甚至并不满足于此,前几个月还想着掺一掺酒铺生意,本来杨府就有干预榷酒酤之事的打算,不过还是主要在于杨谦那头,但款冬这么一说,加之汉安王和海靖王多少也跟杨谦提了提,考虑过后,杨府决定以款冬的名义接下后头一间酒铺经营。
不过在榷酒酤解禁章程昭告天下那些时日,南城那头突然有些高粱户起来闹事,说是朝廷如此只不过是再添商户压榨粮户,并不配合,甚至与官衙起了手脚冲突,此事便耽搁下来,直至前一个月,官衙才彻底与高粱户谈拢,以款冬的名义接下的酒铺也才开业。
又因着是第一批吃螃蟹的商户酒铺,有些事就不便做得太过高调,只求能安分经营几年,等势头好了,再彻底与朝廷分离,到那时才算是真正做生意。
但即使现在酒铺那头只是循规蹈矩的经营,可随着其他三间铺子的生意越做越大,明显人手便有些不够用了,倒不是说招不来跑堂小厮,而是最核心的管理经营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合适的人。
张三娘既要操持一大家子的杂事,又要时不时与宫内打交道,原先款冬不在的时候铺子也都是丢给身边丫鬟看着,只求不会出错也就罢了,而现在只是看着铺子已是不够,得招一些信得过又能懂内里经营之法的人才能替款冬分担。
眼看物色了许多人都不能叫张三娘和款冬同时放心,张三娘正想劝着款冬不必汲汲于此事之时,竟从成州传来了好消息,说是款冬在东平县的好友,也是与他一同经营过冰饮铺子的人,要随着步故知的同窗一同上京。
而昨个儿城外驿站便传来消息,说是他们将在今日入城,好叫杨府和步故知款冬能提前准备着,眼看着时辰要到了,款冬才比往常更要着急。
张三娘呷了一口浓茶,与款冬打听道:“还未怎么听你说过你那个友人之事,其他的倒也没什么,我只是好奇,不是说你那个友人并未与晏明的同窗成亲吗,怎好就跟着男子一同上京。”
张三娘此番话也并无恶意,只是这世道对女子哥儿束缚太重,即使在京城之内民风已算开放,但未婚男子与哥儿同住一处,就算已是订了亲,也会招来不少闲话,张三娘是怕款冬也会受这些话影响。
款冬也微蹙了眉,他先前是收到过孔文羽的信,有顺带提了一提:“我那友人的意思是,他与夫君的同窗虽只是在家乡订了亲,但也可对外称是已婚眷侣,只要他们不说,旁人也不会知晓内情。”
按东平县风俗,订亲之后最少也要等过了年才能正式成亲,但孔文羽显然有些等不及了,就是不知,是等不及与魏子昌有眷侣之名,还是等不及要上京见款冬。
张三娘淡淡点了点头,并未对孔文羽有些离经叛道的做法置喙什么:“倒也是个法子,刚好他来了,能替你分担些,也可赚些银钱替他那个‘夫婿’打点,等春闱殿试过了,他二人若是要留在京城,也会少许多麻烦事。”
正说着,正堂外头便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款冬立马坐不住了,穿上了棉衣就想往外走。
但才刚行一步,才记起要和张三娘告别,话还没说出口,张三娘已对着他抬了抬手,微微一笑:“去吧,早去早回。”
款冬弯了弯眉眼,对着张三娘告了个礼,便往外头去了。
*
大约半个时辰过后,杨府的马车载着步故知与款冬来到一处小巷,甫至巷口,便能听见里头小宅院里传来的噼里啪啦的响,还有款冬熟悉却已有快一年未曾听过的人声。
“魏——子——昌——你是木头吧!我就要跟你住一间房!”
款冬在听到这声音的一瞬,眼中鼻间酸涩上涌,他握紧了步故知的手,有些哽咽道:“是小羽!”
步故知替款冬拂去眼角渗出的泪水,低声道:“哭什么,小羽来了是高兴的事,别叫他看了笑话。”
款冬吸了吸鼻子,对着步故知用力的点头。
马车停稳之后,步故知便牵着款冬下了车,越近巷内的那间独宅,便越能听清孔文羽叽叽喳喳的声音。
“魏子昌!不许将你自己的东西放到另一间房!”
“没有为什么!就是不许!”
“谁说我们没成亲了!我阿爷都同意了,等明年这个时候,我们俩就摆酒。”
“我不管,反正对外说你就是我的夫君了,你出去问问,我们俩该不该睡一块!”
听到这里,款冬原先有些情怯的忐忑也不免化作了羞涩,孔文羽怎么能这么直接,若是别人听去了,指不定要说什么闲话。
步故知也有些尴尬,站定宅院门前,故意用力扣了扣铺首,院内动静骤然凝滞,但就在下一瞬,咚咚脚步奔来,大门“唰”地一下被拉开——
款冬看着孔文羽,而孔文羽也看着款冬,两个人都愣了一愣,只快一年未见,两人都没什么大变化,只是面上皆红润了些,眼角眉梢泛有隐隐春色。
他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孔文羽一把抱住了:“冬儿!我好想你!”
款冬才压下的酸涩之情,顿时又涌了上来,且再也压抑不住了,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小羽,我也很想你。”
两人身后的步故知与魏子昌相对着点了点头,就算打过招呼,还都默契地站在原地,看着款冬与孔文羽抱作一团。
眼看着两个人都快要哭成泪人,步故知才轻轻拉走了款冬,用随身的巾帕替款冬拭泪,而魏子昌也不甚熟练地握住了孔文羽的手,将袖中的巾帕递到孔文羽掌心。
原先孔文羽还算满意魏子昌的主动,可当他看到步故知在小心地为款冬擦脸时,对比之下便又有些不满,将巾帕塞回魏子昌手里,指了指步故知与款冬:“你好好学学眷侣之间是怎么做的。”
说完,便将脸凑到了魏子昌面前,还“贴心”地闭上了眼:“快点!”
步故知与款冬也好奇地看向了魏子昌,两人动作同步,又都直勾勾地瞧着,倒叫魏子昌难得有些尴尬。
孔文羽没立马感到巾帕的触感,还扯了扯魏子昌的衣袖,有些不满地瘪了瘪嘴:“快呀!傻站着干嘛!”
魏子昌实在无法,用巾帕轻轻摸了一下孔文羽的脸,便收回了手。
温度一触即离,孔文羽登时睁圆了双眼:“就没了?你擦干净没有!”
魏子昌撇开了眼,语气不太自然:“嗯,泪都风干了,擦不干净,去洗洗吧。”
孔文羽一怔,随即“哼”了一声,低骂了句“木头”,便转身拉着款冬往屋里走,边还大倒苦水:“冬儿,你也看到了吧,这块木头都不知道体贴人的,可怜我跟着他千里迢迢来京城,都换不得他开窍!”
孔文羽当真是天生的开心果,刚才两人还抱在一起哭,才过了不到一刻,两人又牵着手一起笑。
款冬咬了咬下唇,飞快地转头看了魏子昌一眼,又凑近孔文羽,低声道:“当真不体贴吗?”
孔文羽还纳闷款冬怎么重复自己的话,但咂了一口款冬方才的问,像是意会到了款冬真正的意思,两颊霎时通红,话都结巴了:“你你你,好你个冬儿,来京城这么久,学坏了是不是,知道臊我了?”
款冬再也忍不住笑出了声,孔文羽作势就要捏款冬后腰,款冬躲了一躲,反而激起孔文羽的好胜心,两人竟又打闹起来。
不过孔文羽还是记得要领款冬去后院净脸,步故知与魏子昌没跟着去,而是留在了正堂等着。
相较款冬与孔文羽的亲密,步故知与魏子昌只能算作是君子之交,两人分别落座之后,堂内气氛凝了一瞬,还是步故知先开的口:“该改口称魏兄为延平兄了。”
步故知、魏子昌和裴昂三人是同年而生,步故知与魏子昌月份大些,上半年便及冠,裴昂最小,是在十月的时候才及冠,三人自然都有了字,也都是祝教谕起的,魏子昌字延平,裴昂字子悠。
魏子昌对着步故知略一颔首:“晏明只叫我延平就好。”
步故知也点点头,堂内竟然又安静下来,只能听见后院款冬和孔文羽的隐约打闹声。
魏子昌当真如孔文羽所说,像块木头,也没有提起话头的意思,步故知只好又想了想,开了口:“那子悠是要等年后才过来?”
其实裴昂已在上月的信中与步故知讲明了安排,他与魏子昌都中了举,魏子昌是成州第三名,裴昂要差些,是成州第二十名,不过都算是上举,是东平县难得的好成绩,按理说若是势在进士,就该立马动身上京,但裴昂实在放不下傅玉汝和孩子,决定起码要等到年后才赴京赶考。
而魏子昌是没什么顾虑的,中举之后在裴县令和祝教谕的帮助下,给自己的母亲正式脱了奴籍,安顿好住处,再与魏家彻底分了家,得了应有的财产后,在众亲友的见证下,又与孔文羽订了亲,便准备动身上京。
唯一有些踟蹰的是,孔文羽非要跟来,魏子昌其实还是舍不得拒绝孔文羽,而孔老大夫也被孔文羽磨得没脾气,同意了两人一同上京之事,不过也只是略微耽误了几天。
魏子昌又是一颔首:“裴县令和裴父裴母本不同意子悠的想法,但子悠直接带着傅郎和孩子悄悄动身,作势要上京,叫裴县令追了回来,他们这才同意。”
步故知一阵哑然,他虽知道裴昂年后赴京的决定,却并不清楚做此决定其中的波折,不过这倒也是裴昂的一贯的作风,认定了什么,便绝不会轻易退让,唯一让步故知有些意外的是,傅玉汝竟肯跟着裴昂“胡闹”。
这下堂内再次安静了下来,屋外偶有朔风呼啸,却还不及堂内冷意。
步故知屈指在掌中轻叩,倏地与魏子昌对视:“那年关附近,成州之事,延平是如何找到证据的?”
说的是成州官场攻讦杨大学士之事,当时步故知向张司业推荐的人选,正是魏子昌。
争吵
魏子昌与孔文羽此次上京的落脚宅院是托步故知和款冬物色的, 除了说需要僻静些,便再没什么旁的要求。
张三娘听说此事后,主动将事情揽了过来, 没过多久就定下了现在这处宅院, 虽地处喧闹内城之中,却难得闹中取静, 这座宅院连带着整条巷子,都十分静谧, 既适合魏子昌外出集会结交友人, 又可以让魏子昌静下心来准备来年会试。
且租金并不夸张,一堂二屋带独立小院也才二两一月,在寸土寸金的内城来说,已是十分难得。
而这独有的闹中取静也不是凭空得来的,是因整条小巷墙厚道窄, 车行不便, 不利于往来商户在此营生, 便也不会有熙攘人流, 再者狭道巷口, 实在不够大气,也不利于富贵人家彰显门楣, 是故只有上京赶考的且有些家底的举子学生才会特意租住此处。
不过,如此寂静的环境便显得屋外朔风的呼啸之声格外可怖, 强风侵入,撕扯着片刻的安宁,院中木叶哗哗, 似乎是寒冬来临前的预警。
步故知与魏子昌看着院中的萧瑟之景,一同陷入了沉默, 良久之后,魏子昌首先收回了眼,语气相较方才莫名添了几分谨严:“我是年后才接到京城的信的,当时成州官场已然闹开了,就连东平县也有所耳闻。祝教谕知道此事后,特意带着我和子悠再去了趟成州,借着复核年前粮仓数额的由头,我和子悠得以接触到成州州府内的一些粮商。”
魏子昌拧紧了眉,沉入回忆之中:“起初一切并不顺利,粮商们好像都被特意叮嘱过了,除了一些面上的生意,别的是只字不提,我和子悠无法,只能换着法地探听消息,中间找到了当时十倍做生意给我们的店家,他认出我的时候显得格外惊恐,半句话也不愿意说。”
他停在了这里,看向步故知,稍缓和了神色,“这里是子悠出的主意,让我们假装已经从店家这里拿到了证据,连同藩台做足了样子,果然引得一些官员坐不住了,竟想要直接拿住那个店家,被藩台提前安排的人逮住了。”
他舒了一口气,“也是他们急中生乱,遣来拿住店家的人竟然是官府内的差役,这才彻底露出了马脚。”说到这里,紧皱的眉也舒展,“后来的事我与子悠就不太清楚内情了,只知道成州官场内有不少官员被撤了下去,而攻讦杨大学士和藩台的事也再没了后续。”
步故知随着魏子昌的讲述心中紧了一紧,他自然知道魏子昌是完成了张司业和杨府的期待,可并不清楚其中的内情,而魏子昌虽也只是讲了寥寥几句,但已足够显示出其中的艰难,甚至还有几分关键的运气。
后院的打闹声越来越清晰,是款冬和孔文羽洗净了脸要回正堂了,不难听出他二人打闹交谈中的轻松与喜悦,可正堂内的气氛却有些严肃。
在款冬与孔文羽即将要走到正堂的时候,步故知与魏子昌默契地对视了一眼,起身关严了被寒风吹得噼啪作响的门窗。
天尽头,浓云从四方汇聚,宛若一只蛰伏已久的巨兽,暗沉沉地向人间逼迫。
风雨欲来。
*
严冬随着南下的朔风,接管了整个中原大地。
而京城却没有因此冷却,反而是逐渐变得热闹起来,除了是因为新年将至外,更多的是因进京赶考的学子们在这段时间内陆续抵达了京城。
不过,这还不是最热闹的时候,许多学子距京城路途遥远,即使在乡试发榜的那刻启程,也只能堪堪在正月到达,还有不少距离不算远的学子,因着眷念家乡年节,也要等年后再上路。等他们都到了京城,到那时,会试的氛围才最为浓厚。
但就在无论哪地的举子都在奋力准备明年二月的会试之时,步故知却向国子监告了假,专程回了趟杨府。
今年因着闰了三月,到十一月的时候,才是款冬的生辰,不过并不逢整十本命,杨府也就没有为款冬隆重准备,只按照平常节礼在府中布置了一下,张三娘与杨谦都各自备了礼送给款冬。
白日里杨睿杨启也专门从童舍中回来,一大家子聚在一起,热热闹闹地替款冬过了十八岁的生辰。
到了夜间,步故知与款冬屋内的烛火早早被吹灭,客院里伺候的下人都见怪不怪,偷偷捉狭一笑,纷纷远离了主屋,只在厨房中备好了柴火以便随时烧水,也就下去歇息了,若有需要,步故知会来吩咐。
可等他们一觉睡到卯时,中间也没听到步故知的吩咐,便都有些奇怪,私下嘀咕了两句。
“不是每次步郎君回府,夜间的热水都要时不时送去吗?怎么偏偏昨个儿没叫我们?”问这话的是一个从买来就在客院里伺候的小丫鬟,名叫唤桃,性子活泼极了,平时与款冬相处也很好,胆子也就大了些。
她身侧的丫鬟算是在府中伺候的老人了,名为念云,还育有一子,性格要更为沉稳,但为人亲和,与款冬还有府中其他下人关系都不错,心中也自有行事的分寸:“你问我,我问谁?主子的私事,还是别问比较好。”
唤桃知道她不会生气,笑嘻嘻地继续道:“你少来假模样,先前款郎向你请教婴儿衣裳要怎么做的时候,你不也跟我们说了几句吗?”
她虽性子开朗,但毕竟是未出嫁的小姑娘,说起这些事还是忍不住面红,不过也并未阻止她继续往下说,“你说款郎是盼着和步郎君有自己的孩子,说不定明年步郎君高中进士的时候,府中会双喜临门,要准备迎来又一个小主子。”
念云没急着阻止唤桃,她知道唤桃并非只是想探听主子的私事,而是在为款冬着急。
款冬想要一个自己孩子的意图太过明显,除开向念云请教如何制婴儿衣裳外,与张三娘闲话之时也多在请教如何养育孩子,就连张三娘都在有意给款冬安排补身益孕的药膳,此事在杨府中便不算做什么秘密。
但这一年以来,款冬的肚子始终没动静,起初他们以为是步故知回来的时间少,此事便急不得,可后来时间久了,他们也很难不觉得奇怪,毕竟当年杨谦和张三娘生下大公子杨启的时候,杨谦也同样在国子监里准备会试。
不过款冬自己一直没说什么,府中知晓此事的人也就没多嘴,直到最近,款冬开始主动用些益孕药膳,据说还跟张三娘请教了更为私密的事,大家心思也就开始活络起来。
张三娘还吩咐下人在采买的时候,多买些适合婴儿穿着的柔软布料,而这些布料都被送去了客院。
这下款冬的心思就等于是摆在了明面上,即使无人拿此事打趣款冬,但暗里丫鬟们早就期待着款冬的好消息,毕竟府中太久没有好事发生了。
念云手上准备着今天款冬和步故知要穿的冬至新衣,想着想着,动作便慢了下来,将衣上的褶皱用热水熨平之后,她才犹豫着开了口,但才说出一个字,外头便又有一个小丫鬟着急忙慌地跑了进来,喘着粗气道:“刚刚我和十一想去主屋伺候步郎君和款郎洗漱,但才刚走到门外,就听到款郎一直在屋里哭,步郎君听到了我们的动静,出来叫我们过会儿再过去。”
那个小丫鬟终于喘出了一口大气,话才稳了些,但还是掩饰不住着急:“念云姑姑,我们要不要去和夫人说说呀?”
念云眉头皱了起来:“款郎怎么在哭?”
那个小丫鬟刚想接话,但被念云立刻打断了:“不必告诉夫人了。”她叹了一口气,“或许是步郎君和款郎闹了什么事吧,眷侣之间,哪有不吵架的,外人不好掺和。”
唤桃努着嘴,插话道:“那肯定是步郎君不好,款郎那么好的人,哪有什么脾气,说不定是步郎君欺负了款郎。”
因着步故知不常在客院,客院里的下人除了跟在步故知身边的十一,其余的都与步故知不熟,但几乎每个人都喜欢款冬,自然心会更偏向款冬。
念云这才严厉了语气,对着唤桃轻斥:“步郎君与款郎再怎么没架子,那也是我们的主子,私下说些好话也就罢了,哪能说主子坏话,今儿你也是只在我面前说了,若是被念晴听去,定会叫牙人来发卖了你。”
虽说杨府上下相处和乐,规矩也并不严苛,但有些事算是底线,无论是谁都碰不得,比如向外人私传府中消息,又比如私下议论主子的坏话。
唤桃年纪小,且也不觉得她自己说了什么犯了规矩的话,心下就有了委屈,顿时哭了出来:“我也只是担心款郎。”
一旁的小丫鬟也跟着劝道:“念云姑姑,你就别怪唤桃了,昨夜我睡得晚,有到主屋附近转悠,那个时候便听见了主屋里的哭声,只是隐隐约约的听不真切,我又觉得可能是闺房之事,便就避开了,但刚刚款郎还在屋里哭,我才这么着急的。”
念云这下也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了,语气焦急:“当真?”
那个小丫鬟重重点了点头:“千真万确!不然我也不会着急来问姑姑你的意思。”
唤桃抹了把眼泪:“我去找念晴姐姐,让夫人来给款郎撑腰。”
念云一把扯住了往外冲的唤桃:“不急,我们去主屋给步郎君和款郎送衣裳,先瞧瞧再说,若真是步郎君欺负了款郎,我们再找夫人也不迟。”
这厢念云等人在担心款冬,而主屋内,步故知也有些拿款冬没办法。
款冬确实哭了快一晚上了。
开始还愿意让步故知抱着,但到后头,款冬甚至不愿意让步故知碰。
步故知看着款冬哭得已然红肿起来的双眼,心下一阵一阵的疼,在床下踱了几步,重新坐回了床边,这次强硬地抱住了半坐在床上的款冬:“冬儿,我又不是说不给你,也不是不要孩子,再等等我好不好,等明年等事情安稳下来,我们在京城或是在东平县,买座自己的院子,到时候我们再要孩子好不好。”
款冬实在哭得有些没力气,挣扎了几下便没有再动了,也没有应步故知的话,头渐渐垂下,埋在了双膝之中,显然是不愿意再与步故知交流的态度。
而步故知也没想到这次款冬反应会这么大。
他自然知道款冬心心念念着有个孩子,而在去年他也应下了,等款冬十八岁之后,他们俩便要个孩子,可终究是他低估了朝堂局势。
自从他成了解元之后,他便能隐隐感觉到朝中局势愈发紧张,体现在国子监中,便是监生里,起初还有人愿意与步故知交谈,但在后头,除了萧岳,其他监生甚至于是一些贡生,平日里见到步故知都开始绕着走。
步故知不在乎是不是被监生们排挤,也不在乎旁人的态度,可这确确实实体现出了,恐怕在朝中,杨党与国师一党之间愈发势同水火,一般人避之不及。
就连杨谦,在前阵子也专门找了步故知谈及一些朝堂局势。
国子监中步故知的处境倒也不完全是因为他自己成了解元,而是在康定帝的授意下,先前杨谦和杨大学士在南方安排的事开始初步实施。
国师一党的命脉其实并不在京城,而是在南方,如此,算是彻底暴露了康定帝想要铲除国师与巫医的态度,国师一党自然不会无动于衷。
杨谦难得露了疲态,最近为了应付朝中来自国师一党的麻烦,还有要与南方接连不断的联系,已然是耗尽了他所有的精力。
他将所有能告诉步故知的事都说完之后,才开始与步故知商量后头的打算:“原本祖父、祝先生还有我,都觉得让你留在京城入翰林会更好,但南方的事实在有些麻烦,我们便想着,无论你会试殿试结果如何,你若是愿意去南方,也许会带来转机。”
通常来说,殿试一甲三人会入翰林,成为清贵之官,但本朝略有不同,一甲三人另有择官之权,只要上书择官意愿,在皇帝的首肯下,就能不经吏部栓选直接调任,当年杨谦高中探花,便是自请入大理寺。
倒也不是说他们觉得步故知定能成为一甲,而是非一甲进士,想要留在京城的是难事,调任地方才是寻常,所以杨谦才能说,无论步故知殿试结果如何,都希望步故知能去南方。
而步故知本意也并非入翰林成清贵,无论是留在京城或是去南方,又无论做什么官,只要能完成他心中的志向,他自然都会愿意,也是因此,步故知便应了下来。
但即使是杨谦,也不能笃定到时候步故知具体能调任哪个地方为官,这便是一个最大的不确定因素。
步故知私下考虑了很久,若是款冬有孕,等到殿试结束,款冬正是孕后期,又怎么能跟着他四处奔波。
他私心是更想要款冬陪在他身边,而不是想要个孩子,所以在昨夜便拒绝了款冬。
可款冬并不觉得这是不可得兼之事,无论他是不是有孕在身,他都可以一直跟着步故知。
而步故知始终认为,款冬本就身子骨比旁人差些,若是怀着身子还要跟着他到千里之外的某处地方,路上的颠簸会带来数不清的危险,他不能让款冬冒这个险。
步故知抱紧了款冬,感受着款冬因抽噎而不住颤抖的身体,心中酸涩如同细细的针,一点一点地扎在他的心间。
他终究是自私的,他不能接受款冬不在他身边的任何可能,如果不是款冬真的对孩子对亲情有所求,他甚至不想款冬有生育的风险。
良久之后,他闭上了眼,长长叹了一口气:“冬儿,若是你真的想要在此时就有个孩子,那你就留在杨府好不好,等孩子生出来,再大些,我来接你。”
款冬一怔,他意识到了什么,连忙抬起了头,声音已然沙哑:“为什么!明明这并不冲突,你为什么非要顾虑这么多!从前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要怎么安排我就怎么安排我,我也全听你的了,可明明你都答应我了,好不容易,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你要么反悔,要么抛下我”
他倏地顿住了,垂下眼,声音很轻很轻:“我就不能,做一回主吗?”
在乎
因着款冬有些畏寒, 张三娘知道后特意让人在客院主屋内多放了几个铜炉,里头燃的也是最好的银丝炭,昼夜之后, 室内仍旧温暖如春。
可如今屋内的两人却都如坠冰窖, 彻骨的寒意仿佛在一点一点地凝结原本滚烫的血液、封缄那些未说出口的衷情。
款冬低低的啜泣声在此刻化作了一根根细密又几乎透明的线,透过两人相接的皮肤探入步故知的体内, 缠覆住他的心脏,令他的心跳都慢了下来。
眼前的一切开始虚化、模糊、旋转, 步故知只能看清款冬鬓角上, 因泪水而粘黏的一团乌发,衬得款冬的面颊愈发苍白如雪。
而款冬眉梢上那抹原本明艳的红,也像是在一息之间被人抽去了活力,软伏在原处,苟延残喘着。
步故知抬手抚过那抹红, 引得款冬不自觉地颤栗, 他一张口, 冷意灌入咽喉, 阻塞着他的言语, 在艰难地几次尝试后,他终于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虚弱又无力,宛若一声叹息:
“冬儿, 允许我自私一次好不好。”
款冬听出了步故知语气中的不同寻常,他缓慢地抬起头,望进了步故知的眸中, 才发现,不仅是他一人在哭, 步故知红丝遍布的眼中也泛出了泪水,泪水渐渐无声地涌出,在落下的那刻,好像是砸入了他的心间,压着他的心狠狠坠下。
他从未见过步故知泪水。
在他心中,步故知就像是一座伟岸的山、一棵高耸的树,挡在他的身前,为他遮蔽所有的风雨。
就好像,步故知从来不会有虚弱的模样。
他慌了神,抓住了步故知的手,却发现以往总是给他温暖的手,此刻却冷得像冰。
他张了张嘴,可却发不出声,就连哭也哭不出来。
步故知猛然闭上了眼,重重喘息几下之后,他才再次睁开眼,眸中的泪仿佛弥散,只余淡淡的红。
他反握住了款冬的手,另手滑落至款冬的唇边,指腹轻轻摩挲着款冬唇角,语气也像往常一般,但仔细听去,不难听出其中隐藏着的颤抖。
“比起孩子,我更在乎你。我知道我还给不了你安稳的生活,连累你陪着我四处奔波,也不能给你属于我们俩的家,让你安心”
“不,只要夫君在我身边,无论住在哪里都是家。”款冬攥住了步故知的衣袖,打断了步故知的话。
步故知抿上了唇,没有急着再往下说。
他知道款冬终究是与他不同,前世的经历让他对情感没有什么多余的渴求,在异世能遇到款冬对他来说也已足够,他愿意做款冬的夫君、父亲、兄长、朋友,满足款冬一切的情感需求,无论是亲情还是爱情,他都可以给款冬。
可款冬拥有过世上最好的父亲,让他体会过情感的美好,但紧接着,面对的却是近十年的感情匮乏,甚至因此有了心理疾病。
即使心理疾病在步故知的陪伴下已然痊愈,但款冬心中仍旧有着大片的情感空白,他不仅仅渴求步故知的爱情,还同样渴求着亲情与友情。
不然,款冬不会执着于拥有自己的孩子,也不会轻易地因阿依慕的示好而心软。
而这,才是他与款冬的根本分歧。
款冬可以为了情感忽视自己的安危,可他,只在乎款冬一个人,在乎到几乎自私的程度,他不想任何人任何事给款冬带来一丝一毫的危险。
哪怕,只是杞人忧天。
步故知握住了款冬纤细的手腕,将款冬的手放在自己的左胸之上,让款冬可以体会到薄薄的血肉之下,心脏的跳动。
“冬儿,这里,只有你一人,再装不下别人。”
他再牵着款冬的手,让款冬抚上了自己的眉眼。
“而这里,也只看得到你一人。”
在款冬的怔愣中,步故知突然松开了手,猛然紧紧地抱住款冬,半垂下头,在款冬的耳边轻叹着:“再让我完整地拥有你一段时间好不好,只有我们两个人,好不好。”
身体上的寒意似乎被这个拥抱驱赶,屋内的暖意得以重新包裹住相拥的两人。
步故知与款冬的心跳也在这一刻重合,砰、砰、砰,似鼓点轻敲,却如耳边雷鸣,震耳欲聋。
随之,冰雪瓦解,春雨又润大地。
款冬霎时惊醒,在他眼中无所不能的步故知,竟也迫切地渴求着他的爱意,渴求着独占他一人。
他同样紧紧环住了步故知的腰,在步故知的怀中拼命地点头,泪水模糊了视线,却再也不是罅隙的象征,而是两人心意相通的证明。
“好,夫君,只有我们两个人。”
屋外念云与唤桃也不自觉地落下了泪,眼看唤桃快要哭出声,念云赶忙将人拉到远处。
唤桃这才痛痛快快地哭了出来,边还断断续续地说道:“没想到步郎君如此在乎款郎,是我们都忘了,府中再好,也不是步郎君和款郎的家,等步郎君功成名就的那天,他们一定会很好很好的。”
顿了顿,“我以后也要嫁个如步郎君在乎款郎那般在乎我的男子。”
念云虽不至于如唤桃这般情绪失控,但也是真真切切为步故知与款冬落了泪,不过碍于长者的架子,并没有附和唤桃的话,而是以食指点了点唤桃的额角,故意打趣道:“你才多大就想着嫁人了?再说了,如步郎君那般的男子可不好找。”
唤桃身形一歪,靠在了门柱上,凉意使她打了个冷颤:“念云姑姑怎么这样!冷死我了!”
再对着手掌呵了口气,搓了搓,“我又没想要步郎君那般有样貌有才华还用情专一的人,这般的人天底下恐怕都再找不出第二个,可只要能对我一个人好,我就满足了。”
念云见唤桃竟是当了真,笑着摇了摇头:“要我看啊,能找个安心过日子的就好啦,什么情啊爱啊的,都是踏踏实实过出来的。”
念云望向主屋的方向,“就算是步郎君与款郎,平日里也是安心陪着对方,步郎君去哪儿款郎也去哪儿,款郎稍微动一动,步郎君就知道款郎想要什么,这黏糊劲可不是说出来的,是一天一天过日子过出来的。”
唤桃有些似懂非懂,但她总能找到自己的话,贴近了念云:“那姑姑和姑姑的夫君也是如此吗?”
念云愣了一下,像是想了想家中的丈夫和孩子,难得没有“教训”唤桃,而是带了些羞涩的笑:“他啊,不过是个干粗活的人,我原本还有些瞧不上他,但日子一天天过着,才知道谁是对你最好的人。”
她见唤桃又要问,连忙止了这个话头,“差不多了,我们进去给步郎君和款郎送衣裳吧,今日府里还有冬至宴呢,可别耽误了。”
舞弊
年去太匆匆, 转眼会试近在眼前。
正月下旬时,裴昂独自一人从东平县赶来,步、裴、魏三人阔别一年多后, 终于得以重聚。
京城也彻底被会试的氛围笼罩。
二月初七, 康定帝正式任命会试主考官二人,并从六部中择选十八人为同考官。
格外引人注意的是, 往年主考官皆由大学士出任,但今岁, 康定帝却从十学士中择选出一人, 与接替杨大学士位置的周大学士共同担任今年会试总裁。
康定帝此举在学子当中无甚波澜,可对朝中文臣来说,却引起不小的风波。
是因按惯例将担任此次会试主考官的赵大学士在康定帝下旨的当日,便上书请辞归乡。也同样按照惯例,康定帝理应多加挽留, 可康定帝却又一反常理, 直接允应此事。
这下翰林院之中, 仅有三位大学士坐镇, 那空出来的位置, 又未及时填补,实在惹人红眼。
二月初八, 康定帝钦命礼部尚书释奠孔子,典仪结束后, 会试便正式拉开序幕。与乡试一样,会试总共三场,持续九日。
二月十六, 会试结束。
二月廿九,会试放榜, 从四更天起,贡院前便围满了学子或书童家仆,而萧岳也与乡试放榜一样,早就定下贡院前的酒楼雅间,拉着步故知,并邀请裴昂和魏子昌一同等候结果。
许是萧岳与裴、魏并不熟识的缘故,相比上次等待放榜时的忐忑,这回萧岳显得有几分“矜持”。
他与步故知坐在同侧,身形端正,背脊挺直,就连常在手中把玩的折扇,此刻也规规矩矩地插在腰间,只是时不时瞟向窗外又收回的眼神,泄露出些许他心中的不安宁。
裴昂虽也是自来熟的性子,但与萧岳相同,心中惦念着外头的放榜结果,加之与萧岳实在并不熟悉,今日也就安安分分地坐着。
不过,他并不是很能坐得住,即使当真到了贴榜时,会有衙役敲锣鸣响提醒,裴昂仍是时不时半起身探向窗外张望两眼。
而步故知与魏子昌本就性格更加沉稳,也并不习惯主动挑起话题,由是四人对坐,相比外间的高谈阔论、谈笑风生,竟显得有些诡异的安静,气氛几近凝冰。
就在萧岳试图开口打破僵局之时,外间突然传来一阵吵闹,并能隐约听清其中内容。
“都别和我争了,若是上次乡试当真一点猫腻也无,那李博达为何不敢参加会试,而那赵大学士又是因何被今上厌弃?”粗犷的声音震住了场子,外间杂乱之声顿时安静下来。
但随即,喧嚷之声再起,其间不乏有劝阻之语,“这等大事,哪轮得到我们这些小小学子置喙,既然朝廷并未调查此事,何苦凭白生事端。”
亦有附和愤慨之言,“叶兄高义,乡试会试岂容半点马虎,那李博达与赵大学士既都心虚避开会试,我们何不以此为藉,向朝廷讨要个说法!”
似乎有两派说法掺杂其间,舌剑唇枪,针锋相对。
很快,外间的动静引来了楼里的掌柜,才听清楚其中一句,顿时就被吓得两股战战,也不敢上前劝阻,立马吩咐跑堂请了守在贡院衙役过来,自己则是扶着栏杆下了二楼。
雅间四人听了个清楚,皆面色凝重。
是萧岳先开了口:“李博达和赵大学士的事我是有所耳闻的,不过就我叔祖所说,今上其实早在乡试放榜后就已指派人调查过此事了,但并未找到李博达与赵大学士舞弊营私的证据,不过似乎有瓜田李下的嫌疑,也就私下命这二人不许再预今年会试。”
他握紧了手中茶盏,“唯一令我不解的是,今上其实并未明着处理此事,给赵大学士留足了颜面,就算没有将今年会试主考官的差任交派给他,但对外的借口多了去了,赵大学士没必要在那当日便请致仕。”他叹了声,“这下倒真像坐实外界心虚的揣测了。”
步故知其实也听杨谦略略跟他提过此事,不过并未细说,反而是意在宽慰他,乡试已定,会试也不会再生事端,他只要安心备考即可。
他微蹙了眉,再忖了忖萧岳方才之语,似乎觉出了什么。
霎时扫过三人面目,语含担忧:“即是今上裁定之事,为何会忽有传言生在举子之间,又偏偏是在今日!”
萧岳一怔,随即也反应过来,按理说此事实乃机密,他叔祖与杨谦能知晓也是因他二人皆为大理寺主管,此等与律法相关之事是绕不开大理寺的。
又因着李博达的父亲乃都察院主事,此事便要调查的更为隐秘,才不至于引起轩然大波。以他叔祖的说法,其中至多不过五人知晓今上曾遣人调查乡试舞弊。
那么如此,外头那个姓叶的举子,又是从何得知这个消息?
裴昂与魏子昌亦清楚了步故知与萧岳的未尽之言,若是此事当真宣扬了出去,那么受牵连的就不仅仅是李博达和赵大学士,而是整个京城的举子!
甚至,就连此次会试结果亦要受到质疑。
萧岳“蹭”的一下站了起来:“不对!”他低头看向步故知,“他们是冲你来的!”
他踱到雅间门前,想要推开门,却在一瞬又停了下来,折身快步走回原处,神色是从未有过的肃然:“我知道他们为何要如此做了!”
这下裴昂与魏子昌同时看向了萧岳,同样的面色凝重。
“若是乡试结果当真不干不净,无论今上决定如何处置相关官员学子,但重新举行乡试是必然跑不了的,而既然京城乡试结果有异,那么此次会试结果将同样不能服众,自然也要重新举行。”
裴昂是跟在裴县令身边长大,略通一些官场阴私,很快便明白了其中道理,但还有一点并不能想通:“就算京城乡试确有人舞弊,连带着会试必须重新举行,但晏明实有真才实学在身,即使再考上千次万次,结果都不会有太大差别,他们如此大费周章,岂不是在做无用功?”
这下萧岳也愣住了,裴昂说的实在是有理,就算国师一党丧心病狂到搭进李家、买通赵大学士,以此扰乱京城乡试与会试,但杨家与步故知从未参与其中,那么就算乡试会试再举行一次,也不会对步故知有什么影响。
除开折损国师一党自己的势力,再牵连进一些官员外,怎么看都像是在做无用功
魏子昌突然插了话:“不是无用功。”魏子昌正是坐北朝南,抬头便能透过窗格望向将明南天,“是时间。”
“自上次我与子悠调查成州官商勾结之事以来,我就有心留意过成州官场动向,而祝教谕与裴县令同样有此举,不过因着当时杨大学士和他的学生坐镇成州,成州并未生起多大的波澜,反倒像是彻底安稳下来。”
天光大亮,直视难免刺眼,魏子昌收回了视线,转而看向对面的步故知与萧岳:“可其他地方并不如此太平,我在上京途中曾偶遇从景州来的学子,与那人同行了一段时间,并未谈什么政事国策,说的都是家乡习俗,可我却听出,景州那里,巫医之势更甚。”
他的一双丹凤眼在此时眯起,显出凌厉之势,“景州地处高原山地之中,自古与世隔绝,若无历朝历代苦修栈道以连同外界,景州便自成为一小国,若说其他地方巫医势力乃是从京城而来,是自上而下推及,但景州却是自生巫祝,甚至更为迷信,他们崇拜的不是京城朝廷,而是切切实实的天地祭巫。”
他话到此,深深叹了一口气,“巫医在景州,当真犹如天助,在其他地方,朝廷官府尚有辖制巫医之力,但在景州,则完全是巫祝为主,景州烝民无不听从巫医差遣,就连我遇到的那个学子,也是极为推崇巫医。而就今上现对南方的态度,杨大学士与杨少卿不可能对景州没有动作。”
步故知接过了话,语气中透露着难掩的愁虑,他结合之前杨谦与他说过的,想让他在会试之后去南方为官,便已将事情通透了七八:“如今在景州,恐怕朝廷已与当地巫医起了冲突,以至于国师一党想要扰乱京城乡试会试,让今上无法及时增派合适的人选去往景州。”
魏子昌点点头,他虽不清楚杨谦已与步故知说过遣调南方之事,可祝教谕教导他和裴昂从不藏私,也不会避讳什么,甚至在杨大学士的授意下,有意将南方局势透露了些给他和裴昂。
不过,祝教谕与杨大学士的意思,都是希望他和裴昂能留在京城,能够多少帮衬步故知与京城杨府。
萧岳略微思忖片刻,便下了定论:“看如今局势,景州恐怕当真到了危急存亡之时,才招致如此荒唐之事。”
话音刚落,外头原本嘈杂的争吵声陡然静了下来。
四人皆生狐疑,萧岳推开门,一眼便看见了站在二楼大厅正中的海靖王。
而原先那些吵闹的学子,皆畏王威,伏拜作礼。
海靖王敏锐地回过头,看到了雅间内的四人,面上笑了笑,将视线锁定在步故知身上:“恭喜步进士,会试夺魁。”
再将视线转到了萧岳身上,“也恭喜萧进士,会试第十。”
若会试中式,殿试将不会再黜落,也就是说,中了会试,便已是进士,殿试不过是重新排名。
四人只怔愣一刻,来不及与步故知同喜,便同出雅间,就要学着其他学子向海靖王伏拜。
海靖王示意身边侍卫将四人扶起:“四位不必多礼,本王不过是想来再沾沾新科进士们的喜气,若是让你们不自在了,反倒不好。”
虽海靖王说得轻巧,但他们四人皆知,海靖王恐怕是来处理方才学子争论乡试舞弊一事的。
不过另有蹊跷的是,会试放榜之时,会有衙役敲锣提醒,但刚刚他四人在雅间之内,竟未听到锣鸣之声。
海靖王像是看透了他们心中所想:“是本王让他们不必鸣锣的,结果皆由报录人传送到各位举子的住处了。”又意味深长地瞥了眼还跪伏在地的学子,“会试结果已定,有些细枝末节的事便影响不了什么,就不必多此一举了。”
但就在此时,那些跪伏的学子中,竟有一人突然半直起身,拱手对海靖王,端的是大义凛然的模样:“既然惊扰了殿下,还请殿下为我等学子讨一个公道!”
海靖王听到身后的动静,长眉一挑,慢悠悠地转回身,半眯着眼,打量着说话那人。
步故知四人听得出来,向海靖王讨要公道的学子,正是方才他们口中的“叶兄”。
海靖王并未说话,就如此打量了那人半晌,复慢悠悠地落座,叫起了所有跪伏学子,面上仍是带笑,可语调却是冷肃,自有不怒自威之势:
“哦?你且细细说来,要讨什么公道啊?”
向南
此话一出, 二楼内所有人都望向了那学子,其中不乏有眼含殷切之辈,看样子是当真指望这个“叶兄”能说动海靖王, 彻查京城乡试舞弊之嫌。
但亦有人眉头紧锁, 面露不屑,认为此人乃哗众取宠之辈, 若当真有确凿证据知晓乡试舞弊,又何须等到今日举子汇集之时, 才透露出这等足以颠覆会试结果的消息。
更何况, 此事不但牵连所有京城学子和全国举子,甚至能将如今的朝堂闹个天翻地覆,所有与京城乡试、会试有干系的官员,都不能身免。
若只是空穴来风,届时又有多少无辜之人会被牵连, 又要消耗多少朝廷精力, 其中损耗不可谓不令人揣之心惊。
叶举子只抬头看了海靖王一眼, 便连忙又垂下头, 双手微微蜷着, 掌心汗湿,咽了口唾沫, 才颤颤巍巍开了口,已然没有了方才在一众学子当中言之凿凿的样子:
“学生是听闻那李博达向来学业平平, 却在京城乡试当中压过了几位素有名望的学子,夺了亚元之位,而那赵大学士在乡试之前又多和李府有所往来, 难免不让人生疑。”
海靖王直身端坐,面上看不出喜怒, 只安静听人说完,不置可否,半晌不语。
在场所有人都拿不准海靖王这种姿态究竟是何态度,又无人敢言语,一时之间,大厅之内针落可闻。
叶举子原先还能正跪直脊回话,但在如此诡异静谧的环境下,心中的不安无限放大,到后面,竟开始不自觉地颤抖,额前也渗出了冷汗。
大约又过了一炷香时刻,海靖王终于开了口,依旧是语气淡淡:“怎么本王没听见你的籍贯姓名。”
这话倒让人有些疑惑,虽说相交之礼需得自报家门,但既有大事在前,未报家门并不算失礼,怎么海靖王竟突然讲究起这些微末之事。
跪在地上的叶举子也是一怔,随即伏身恭敬回话,不过现在,任谁都能听出他话中颤栗:“学生景州叶鸣,叩见殿下。”
海靖王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但很快露了个笑,可并不让人觉得比方才亲和多少,甚至周身气势更甚:“景州”拖长的语调让这简单的二字显得有些意味深长。
很快,面上的笑又消失了,“既是景州远道而来的举子,又是如何得知李博达平日学业与李府门庭之前的事啊?”
海靖王的话刚落,大厅内的一众学子瞬间觉出其中深意。
是啊,这叶鸣既是景州举子,而那李博达是京城人士,又是高官子弟,他一个小小举子又是如何详细得知李博达和李府之事的?
海靖王指出了如此大的疏漏,按理来说这个叶鸣应当会比方才更加害怕才是,但不知为何,叶鸣听了海靖王的问,竟突然镇定下来,像是早有准备般,抬起头与海靖王直视,面色凝忧:
“回殿下,学生虽是景州人士,但乡试放榜那天就动身上路,十一月初三便到了京城,又为了准备会试,常与各种集会结交,知晓了不少京中之事,而李博达与李府的情况,也是听了不少人的谈论才得知的。”
他再一拱手,“这些事并非学生一人知晓,而是早在贡生举子间传扬开来,李博达的亚元之位实在来得稀奇,而赵大学士又不加避嫌,我等自然起疑,还请殿下明鉴。”
海靖王静静听他说完,略微颔首,像是认可了此人的说法,但片刻之后又继续问道:“那既早有人知,为何早些时候无人向贡院检举此事,而你也为何偏偏要等到今日?”
叶鸣还是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自然是旁人皆畏李府权势,不敢检举,而学生起初也有些畏惧,恐惹祸上身,但今日与各位举子一聚,深觉学生一人之安危比不上万人科举之公道,故将此事大白于天下,还请殿下为天下苦读学子做主。”
说罢,郑重伏身叩首。
这下大厅内当真有不少学子为其触动,甚至还有人想上前与叶鸣同跪,但被同行之人及时拉住,才收回了脚步。
海靖王扫过一众学子,随即拊掌轻笑:“舍身为天下大义者,本王佩服。”
叶鸣仍是伏叩于地,但眼神一亮,嘴角忍不住地弯曲。
“可,早在三月前,已有人向贡院检举此事,圣上为不扰京中安宁,只命人暗中调查,那李博达与赵大学士皆是清白,可按例需避嫌此次会试,而又命贡院补录了一名落榜贡生,补足了此次举子名额。”海靖王放下了手,就连挺直的脊背也松下来,周身气势也温和,这般看上去,倒像是来酒楼品茗的富家公子。
叶鸣一愣,猛然抬头,下意识开口:“这不可能”烟删停
“大胆,竟对殿下不敬!”海靖王身侧的侍卫作势就要将人摁下。
海靖王随意抬了抬手,挥开了侍卫:“无妨。”
叶鸣面色陡然苍白,额前冷汗顺着面颊留下,神色惶然,他微张着唇,显然在努力回想着什么,突然,他再对海靖王一拜:“既圣上早有定夺,为何不将此事公布于天下,难道说”他说到此,深觉有一道沉重的眼神压在他身上,让他不敢再继续说下去。
海靖王见叶鸣还知言语谨慎,淡淡收回了眼:“本就是污人清白之事,自然不需宣扬。”
叶鸣一咬牙:“学生斗胆请问殿下,那赵大学士为何要请致仕归乡,难道不是心虚以避吗?”
海靖王这下倒真是笑了出来,清越之声萦绕房梁,贵气之中却又带了几分嘲弄,让在场之人不敢放松心思:“倒真是大胆,还未入庙堂,就敢揣测翰林之事,看来是势在必得?”
他敛了笑,面色肃然,“那本王也不妨告诉你,赵大学士请辞是为养病,而圣上也不忍赵大学士带病为国劳累,自然应允。”
叶鸣听了这话,面色震惧,几次开口却只是下唇颤抖,又连忙向楼下看去,像是在找寻什么,眼神扫了几圈,都没有看到他想找的什么,便更是慌乱,再回头,就看到二楼的举子们都对他面露不虞。
能考中乡试的学子自然对朝廷有几分了解,这叶鸣今日之事,被海靖王一点拨,倒真像是故意在会试放榜这天挑起风波,怎会让人不厌恶。
叶鸣被这么多视线紧盯着,顿时抖如筛糠,连忙膝行至海靖王脚步:“请殿下恕罪,学生实在是不了解内情,才有误会。”
海靖王不动神色地侧开身子,语出宽慰,却分外冷淡:“自然不会怪罪于你,只是,日后还需谨言慎行才是。”
叶鸣如临大赦,连忙对着海靖王就要再拜,被一旁侍卫挟住了肩膀。
海靖王起身,转过头看了一眼雅间前的步、萧、裴、魏四人,略点了点头,便阔步离开。
大厅内的众举子也没有心思再耽搁,连忙紧随其后,想要去贡院前看看会试结果。
而步故知四人却都回了雅间,一时之间无人开口,楼下车马之声远去后,喧闹之声再起,间有狂笑悲泣之声,与乡试放榜的情景并无不同。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奔至雅间前。
不见其人,先闻其声,“郎君!郎君!你是第一!”
这是十一的声音,而随后知棋也忍不住接着道:“公子是第十!”
萧岳站在门侧,一把推开了门,十一和知棋都面色潮红,显然很是激动,看到了里间的裴昂和魏子昌,也都连忙齐声报喜:“裴郎君是第八十,魏郎君是第三十二,都是顶好的名次!”
魏子昌没有做什么反应,但裴昂却有些激动:“我竟然是第八十!”
会试录取向来有定额,除开特殊恩典,每届只录三百进士,能在前百者,都算佼佼。
其他三人被裴昂还有十一知棋这么一带动,也都纷纷笑了笑,互相恭贺。
但仍是没急着离开酒楼,而是让十一知棋先去楼下等候。
雅间内又安静下来。
依旧是萧岳先打破僵局,眉目之间愁色不再,多了几分喜气,也不知是因会试成绩还是因刚刚之事:“看来还是我们多虑了,圣上与几位先生早有安排呢。”
裴昂眼珠子转了一转:“那便是我没猜错,圣上竟是和赵大学士演了一出戏,将别有用心之人钓了出来?”
魏子昌摇了摇头:“未必是想钓出谁,不过是防患于未然,若是今日这叶鸣未曾站出来,其实此事也就过去了。”
在三人都对方才之事略微表达见解之后,步故知却没有开口。
萧岳嘻嘻一笑,抽出腰间折扇点了点步故知的肩:“怎么,步进士没有赐教吗?”
步故知无奈地推开萧岳的折扇,面色不似他们三人轻快,而是有些凝重:“我是在想,为何是景州。”
这下萧岳也不再嬉皮笑脸了:“晏明的意思是,景州恐怕是有备而来,而圣上与各位先生也是早有预料?”
步故知颔首:“是,而且恐怕,景州之势已然早露端倪,才叫圣上与几位翰林先生如此煞费苦心做局。”
裴昂与魏子昌对视一眼,也同样面色凝重:“可我们又能如何?”
步故知沉默了,抬眼望向南天,此时朝日高悬,由东至南,但京城中,初春的阳光并无什么暖意,只堪堪照亮晦暗之地。
料峭寒风吹得雅间的窗枢吱呀作响,像是在应和着步故知的叹息:
“往南去,春风暖意自会照拂大地,我们做那迎风送暖之人便好。”
策题
三月十四, 垂拱殿。
落日余晖拉长了中殿的倒影,遮掩了金砖墁地上映着的霞光,唯有正殿前的一片, 还残存着点点洒金。
突然, 一双黑色长靴踏在了洒金之上,殿内守门侍宦听到了动静, 连忙拉开了朱红色殿门,并恭谨地轻声道:“陛下方才已经用过药了, 在寝殿内歇着。”
那双长靴的主人正是李忠正, 他双手托着黑漆木盘,上头盖有明黄色的缎绢,声音比以往更要谨慎:“陛下现在可好些了?”
守门侍宦顿时面露苦色,抬眼看着李忠正,有些欲言又止。
李忠正像是意识到了什么, 垂下了头, 侧着耳朵凑到守门侍宦的脸前, 更是压低了声:“我不在的这两个时辰, 发生了什么?”
守门侍宦赶紧贴着李忠正的耳轻声道:“老祖宗你有所不知, 皇后娘娘前脚跟刚走,后脚跟景王殿下就来了, 陛下并不愿见殿下,而殿下也不愿意离开, 还跪在了殿前说了些话”说到这里,他便又开始犹豫。
李忠正轻“啧”了声,低声斥道:“也不看看你现在站在哪儿?还怕得罪了旁人?”
那守门侍宦连连认错, 再接着道:“景王殿下说,景州那些事都与他无关, 是他底下的人打着他的名义行的事,他知晓后已经尽力在亡羊补牢了,希望陛下可以原谅他。”
李忠正闻言眉头紧蹙,面上还有淡淡不屑,轻嗤了声,刚想说些什么,但瞥到身侧的侍宦,还是将话咽了下去,又问道:“那陛下是何反应?景王殿下又是何时走的?”
守门侍宦唯唯诺诺地应道:“奴见陛下脸色不是很好,药也放在一旁,老祖宗不在,我们都不敢上前,好在只过了片刻,杨妃娘娘和汉安王殿下也过来请安了,是杨妃娘娘劝陛下用的药,而景王殿下见杨妃娘娘和汉安王殿下入殿之后,没过多久便自己离开了。”
李忠正这才点点头:“那杨妃娘娘和汉安王殿下待了多久?”
守门侍宦:“杨妃娘娘是才走不久,但汉安王殿下却是跟在景王殿下后头走的。”
李忠正还想再问什么,但从寝殿中走出一个都人*,躬身走到李忠正面前,行了个礼:“陛下请您快些进去,莫要在外头再耽搁了,有什么事想知道可以亲自问陛下。”
李忠正后脊一阵发凉,顺眼望向了隔在寝殿前还在微动的珠帘,赶忙抬脚进了寝殿,才刚钻过珠帘,李忠正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双手高举着黑漆木盘过头:“主子,奴回来了。”
珠帘后虽就是寝殿,但殿中还摆了座山水人物玉石围屏,并不能一眼就能望见殿内深处的情况。
不过,因着这玉石乃是上好的通透白玉,若是仔细瞧去,还是能依稀分辨围屏后头的身影。
围屏后的康定帝在都人的侍候下坐了起来,又对着都人点点头。
那都人便绕过了围屏,走到李忠正身前:“陛下让您到跟前回话。”
李忠正连忙爬了起来,步小却疾地走到围屏后,但也不敢抬眼,又要作势跪下,却听得康定帝淡淡道:“行了,有正经事呢,作什么礼,也不瞧瞧什么时候了。”
李忠正心下一喜,这才直了身,抬眼看向了康定帝。
康定帝面色有些苍白,眉头也是紧蹙,可眼中凌厉之势不减,正览着手中的一封信。
李忠正刚想开口,却又听得康定帝说道,仍是听不出喜怒:“怎么,什么时候李大总管也要从他们口中打听朕的事了。”
李忠正是从康定帝还是皇子时就随侍在侧的老人了,没有谁比他更清楚康定帝的脾性,康定帝若是真的动了气,便不会是这个反应。
不过,他也知道,康定帝现下心情并不好,就不敢像平时一样说些旁的活跃气氛,只捡着最紧要的事回话:“奴走了两个时辰,没亲眼看见主子用药,便不敢放心,也不敢拿这点小事烦扰主子,才多问了他们几句。”
康定帝淡淡“嗯”了声,也看完了手中的信,折了两道交给了一旁的都人,再抬手揉了揉眉心:“把题目呈上来吧。”
李忠正手中木盘里装的不是别的,而是从翰林院里取来的明日殿试题目,虽说殿试试题明面上该由皇帝本人出题,但历朝历代通行的规矩都是由翰林院学士代笔,皇帝本人只要过了眼点个头便可。
而此事又事关重大,未免途中泄题,都是由皇帝身边的亲随到翰林院中,亲自看着学士们出题,再随机挑选一份呈到皇帝面前。
李忠正将一张题目双手呈上,康定帝也没接,就直接这么看着,纸上只有一道答策题,扫过两眼便能通读,但康定帝看完了也没什么反应,像是陷入了沉思。
过了半晌,直到李忠正的手都开始微微发抖,康定帝才有了动作,接过了都人呈上的茶盏,浅抿了一口才道:“这便是你选的题目?”
虽说是由皇帝身边亲随随机挑选,但李忠正深得康定帝信任,又是内书堂掌司出身,学识不凡,往年都是由他看过所有学士出的题后,选一道最合适的,再给康定帝过目。
李忠正将题纸收了起来,他察觉到康定帝并不是不满意这次的试题,而是有了别的意思,但康定帝没先说,他便不能戳破,只老老实实答道:“是,奴瞧过了所有的题目,想着只有这道才能入主子的眼,便才拿了过来。”
康定帝陡然咳嗽了两声,一旁的都人赶忙拿走康定帝手上的茶盏,又想为康定帝抚背,却被李忠正拦住了。
他亲自上前拍了拍康定帝的后背,又手法娴熟地为康定帝顺着气,等康定帝缓了过来,他才开了口:“可要奴请太医过来瞧瞧?还是去景仁宫请娘娘再过来一趟?”
康定帝听了前半句不置可否,但后半句却让他生了迟疑,但也只一瞬,便斜乜着李忠正:“方才听他们说了不少嘛。”
李忠正收回手,躬身对着康定帝嘿嘿一笑:“说句不合衬的,娘娘能替奴看着主子,那比奴自己看着还要放心。”
康定帝笑了声,紧蹙的眉头终于舒展:“不必了,她才回去歇着,朕待会儿去景仁宫便是。”又突然一顿,像是反应过来什么,抬手伸指点了点李忠正,“才正经不过一刻,又来打趣朕。”
李忠正不敢再接这话,而是顺势问出了他心中揣测:“那主子可是要亲出试题?”
康定帝眉头一轩:“知道了还不快去取笔墨来?”
李忠正赶忙到外间拿来笔墨,都人也在龙榻上放好了小案,康定帝接过了已舔好墨的笔,悬腕正要下书,但却略略停住了。
他侧过头看向李忠正:“你倒是说说,朕该不该出这题?”
李忠正眼眸略微转了转,凑到案前:“奴虽说得了主子的恩读过几年书,也受了主子的器重看过一些朝政,但终究都是主子的吩咐,主子要奴做什么,奴便做什么,别的都并不清楚。但主子要是真的要问奴的意见,奴就斗胆说一句,主子早就明白这场殿试要选出什么人,又要安排他去做什么事,这是那人的福气。”
康定帝没有作声,李忠正瞧了眼康定帝的脸色,才继续说道,“主子仁善,本来做这些已是抬举了那人,却又不忍心让那人再生了什么波折,要给他最让旁人信服的机会,若是那人抓得住,才算没辜负主子一片苦心,若是抓不住,主子再挑拣挑拣旁人也可行。”
康定帝还是没说什么,而是迅速落了笔,只简单一笔,便叫李忠正将东西都收下去。
李忠正并不敢看纸上的内容,而是郑重地将题纸装入锦匣密封,再盖上明黄色的缎锦,正对着康定帝退了两步:“那奴就将题目送去了。”
康定帝略一颔首,但在李忠正转身的时候,又喊住了他:“回来时候吩咐御膳房将晚膳送到景仁宫,今个儿被旁人扫了兴,朕再去陪陪她。”
李忠正知晓康定帝口中的旁人正是康定帝的亲子景王与汉安王,但听到康定帝如此直白地表达出厌恶,还是心下一紧,不过,他自然什么也没说,只应下便快速赶去翰林院。
*
三月十五日,承天门。
卯时天还未全亮,只从云层中透出些淡淡的光来,簌簌的晨风还带着凛人的寒意。
但承天门前已聚集了三百位贡士,他们正按照本次会试的名次,依次在宫门前排列,等待值守宫门的金吾卫的进行例行搜查,之后,便会由礼部侍郎亲自引入宫。
辰时,三百位贡士已到了皇极殿前。
鼓乐之声奏响,由康定帝亲自指选的读卷官和受卷官立于丹墀之上,接受贡士的拜礼后,便一齐静静等待康定帝的到来。
辰时一刻,康定帝至皇极殿,众人依次进入大殿,皆垂首不敢直视殿中,再跪伏与金砖之上,行五拜三叩礼。
随后,读卷官宣读本次殿试圣旨,宣读完毕,众贡士再依次入座,考试用的案桌在前一天已有光禄寺官员摆放好,一切就绪后,执事官开始发放策题和答卷纸,殿内彻底安静下来。
所有贡士都拿起了策题,绝大数人在看到策题的那刻,不顾身处皇极殿上,面露惊诧。
答策题,便是时政议论文,要求贡生们既要能对论点进行阐述并以此为中心,结合从古至今的相关治国方针展开分析,又要能提出当今治国方针中的不足和自认为可以改进的地方,也就是自己的主张和见解,同时规定答题要一千字以上*。
所以策题本身便应是当朝的时政。
可这次殿试的策题,竟然不是时政,而是一个“O”!*
——这个圆圈式的符号,便是文言文书里面,一句话开头的那个圆圈。
传胪
三月十六, 因着天还未亮,文华殿灯火通明,十七位读卷官齐聚在此, 准备批卷。
往年这个时候, 读卷翻纸声早就充斥整个文华殿,但今年, 殿内有些诡异的寂静,十六位读卷官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却没在看案上的试卷, 而是望向主座上的周大学士。
周大学士乃是此次读卷官之首,评卷时的尺度规矩,需由他来定夺,也掌握着最后能递到皇帝跟前的前十试卷的裁定权。
评卷的尺度规矩其实早在翰林院出题那日就该定下,但谁也没料到, 今年康定帝当真亲自出了题, 还十分的剑走偏锋, 不仅让昨日三百位贡士摸不着头脑, 也让众读卷官都有些捉摸不透。
在十六位读卷官比烛火还明亮的视线之下, 周大学士半白的长眉皱成一团,显然有些发愁, 他随意拿起一份试卷,扫过一眼之后, 再拿起下面的那份,又是扫了一眼。
如此看过了七八份试卷后,他才叹了声:“诸位同僚可有想法?”
众人一愣, 除了杨谦科考那年,往年主读卷官皆是杨大学士, 而今年这主位给了杨大学士的亲传学生周大学士,旁人虽有不服,但也觉得周大学士毕竟是杨大学士的亲传学生,由他来主持阅卷,或许能与杨大学士一样,符合康定帝的心意。
但听周大学士此语,竟也是同样没有头绪,这倒教余下十六位读卷官有些慌了神,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人敢应此问。
就在批卷将要不知如何开展之时,李忠正领着一干小宦官进了文华殿。
周大学士顿时眉目舒展,起身迎了上去。
李忠正没有立即与周大学士寒暄,而是先对着众人道:“陛下体恤各位大人批卷辛苦,特命杂家送来些糕点。”
他身后的小宦官们应声一一将糕点分发下去,一时场面有些热闹。
在此期间,李忠正还是一言不发,倒真是像是只来送糕点一般,仔细盯着小宦官们的动作。
眼看糕点将要分发完毕,周大学士有些沉不住气了,对着李忠正低声道:“敢问李大总管,陛下可有指教?”
李忠正这才看向了一直站在自己身旁的周大学士,笑着摇了摇头:“哪有什么指教,只是吩咐杂家来送糕点罢了。”
周大学士顿时急了,还想再追问,李忠正一挥拂尘搭在右臂之上,隔开了两人的距离,却在动作之间,用仅有他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周大人不妨想想,往年文华殿内,可有这些糕点。”
说罢,便领着一众小宦官离开了文华殿。
周大学士愣愣地站在原地,又扫了一眼众人案上的糕点,突然,福至心灵,开口道:“不寻常啊不寻常!”
众人皆有些糊涂,并不明白周大学士说这句话的意思。
周大学士捋着半白胡须,转身往主位走:“诸位同僚,择选那不同寻常破题之卷便可!”
*
三月十七日辰时,康定帝亲临文华殿,听读卷官跪读评选出来试卷。
读卷顺序是按照周大学士预先判为一甲的试卷,读卷官在读前两份时,康定帝无甚反应,但当读卷官读到第三份试卷的时候,只这破题的第一句,便让康定帝睁开了方才一直半阖的眼,并罕见地让读卷官再重读破题之句——
圣贤立言之先,法天象也。*
意思是,圣贤在没有写出文字之前,就知道天道了。
读卷官心下一紧,这是他们评选出最为不同寻常的试卷,其他的试卷破题之意,要么完全与“O”无关,要么便是“圣贤立言之先,无方体也。”等陈词滥调,意为圣贤在没有写出文字之前,没有方圆规矩。
但虽是陈词滥调,却实在吹捧圣贤,无论如何,是不会出错的,众读卷官便在此类破题的试卷中,择出了字体上佳、格式规矩或文采斐然的文章,充作能呈到皇帝面前的试卷。
在读卷官重读完此破题之句后,康定帝又再一次叫停了读卷,看向了随侍在旁的周大学士:“周卿以为,此卷可当第几?”
周大学士心中叫苦不迭,按照往年规矩,在读卷官读完三卷之后,余下的便会放在御案上,然后所有人都会退出文华殿,由皇帝一人钦定状元、榜眼和探花,本朝是从未有过皇帝询问臣子意见的事。
若是杨大学士在此,定会明白圣上是属意了这篇文章,有意状元之位,又不想显得有些草率,才假模假样问了身边人的意见。
可周大学士毕竟不如杨大学士深知宸意,又觉这篇文章虽颇具新意,十分不同寻常,但弱在没有歌功颂德,便一时判断不出,康定帝是中意这篇文章,还是不满这篇文章,支支吾吾了个“臣以为”,就再说不出什么。
康定帝面色一沉,换了个问法:“朕若是钦定此卷为第一甲第一名,周卿可有意见?”
说是在问,其实只是反问,谅周大学士吃了十个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忤逆康定帝的意思,便连忙应和道:“此卷破题便十分出彩,不落窠臼,自然可当第一甲第一名。”
康定帝略颔首,叫读卷官呈上十分试卷,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余下七篇,再挑出了两份,摆在连同刚刚读的第三份试卷,摆在了最上面:“拿去吧。”
这便是定下了新科状元、榜眼和探花。
周大学士不敢耽搁,连忙拿起了十份试卷,行了礼后,赶回东阁,他要在傍晚前填好黄榜,然后交由尚宝司用皇帝宝印钤于榜上,制敕房官随即开写传胪贴子,黄榜授给礼部尚书,传胪贴子授鸿胪寺卿筹备明日一大早的传胪大典。*
*
三月十八日辰时过,当朝文武百官集聚皇极殿前,参加三年一度的传胪大典。
己时,三百位进士在礼部尚书的带领下,过承天门,入宫至皇极殿。
皇极殿广场前,文武百官按文武职分别站立于丹墀之内两侧,文官在左,武官在右,而进士们则分为两列站于其后。
待到所有人站定,礼乐响起,周大学士手捧黄榜置于黄榜案上。
等康定帝驾临皇极殿后,众人行五拜三叩礼,一众官员便入殿开始典礼的下一步。
皇极殿内,鸿胪寺官开始宣读制诰:“康定四十五年三月十八日,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随后,读卷官拆卷,唱第一甲第一名姓名:“康定四十五年,第一甲第一名,江州步故知步晏明。”
殿内声音虽大,但不至传到殿外,需由鸿胪寺官员重复传出之后,才能让殿外进士们都听到。
但在刚传及殿门时,站在最前的文武官们便能听清,周大学士在听到步故知之名后,眼睛一亮,下意识侧了侧身,看向了站在他身后的杨谦。
但杨谦此刻竟是闭着眼,面无表情,像是没听到这个结果一般,周大学士只好收回了眼。
等到步故知听到之后,便也是所有进士都听到了。
进士们不如百官对传胪大典司空见惯,听到结果之后,皆齐刷刷地看向了站在靠前方的步故知。
但步故知本人竟并未像众人揣测的一样,露出丝毫激动之情,而是神情淡然,按照规矩出班上前,由鸿胪寺官员引导入殿就拜。
“康定四十五年,第一甲第二名,直隶徐庆徐吉年。”
“康定四十五年,第一甲第三名,成州刘和恪刘平英。”
唱毕之后,三人齐向康定帝再行五拜三叩礼。
康定帝看着殿下三人,略一颔首,亲自道免礼。
按例,康定帝需与三人寒暄,以示天恩,但康定帝却又一反寻常,而是笑道:“理应让你们过了琼林宴后再谈授官之事,但朕今日便想知道,你们三人究竟想做什么官。”
他指了指站在最右侧的探花刘和恪,“你先说。”
刘和恪连忙再跪再拜:“学生谨遵皇命。”
往年若是新科进士没有向吏部递条子,便是状元授修撰,榜眼、探花授编修,二、三甲考选庶吉士,皆为翰林官。*而这,便就是刘和恪口中的皇命。
康定帝点了点头,再指了站在最左侧的榜眼徐庆:“那你呢?”
徐庆与刘和恪一样,先是对着康定帝再行跪拜,再道:“学生亦谨遵皇命”。
康定帝又是一点头,再看向站在三人正中的步故知,笑了笑,朗声:“朕的新科状元郎有何想法啊?”
康定帝此问在空旷的大殿中显得格外清晰,传到了殿门前的众官耳朵里,周大学士又是看了一眼杨谦,但杨谦仿佛是入了定,与方才是一模一样。
步故知也是跪下对着康定帝行了礼,康定帝微眯了眼。
但,随后,他抬起头,却不是看向康定帝,眼中映出的是高悬于殿上的“河清海晏”四字匾额。
“请陛下赐景州官位,学生愿为景州尽绵薄之力。”
站在殿外的杨谦猝然睁开了眼,而周大学士也是一颤,连忙回头再看向杨谦,看到了杨谦的神情之后,他随即明白了一切,轻叹了声,收回眼便再没动作。
康定帝不置可否,静了片刻,再道:“你可知,景州荒凉,远不及京城繁华。”
步故知稍垂下眼,迎上了康定帝的目光:“学生知晓。”
康定帝:“外放之官,需至少任满三年才可回京,你可知道?”
步故知微抿了唇,顿了一顿,再开口,字句坚定:“景州一日不平,学生一日不回。”
景州
自古入景先入汉。
景州四山环绕, 东南还有河流天险,大梁建朝以来,多从北横跨高岭天险, 入汉州腹地, 再顺红岩河谷,一路南下, 经隔断山河之处,至永安江河口, 再沿着永安江下行, 走翻山古道,历高山峡谷,如此半月时日,得见平原沃土,便是至景州州府。
这一程朝登紫陌, 暮践红尘, 跋山涉水, 风尘满裳, 也要耗费一月有余。等步故知带着款冬, 还有十一在内的两三杨府家仆到达景州州府时,人间换了时节, 加之景州地形缘故,即使还是初夏, 但天气已是十分燥热。
景州虽出入不便,通商不易,但因着独一处的沃野平原, 河道密布,鱼米盛丰, 恍若桃源世外,亦有天府之称,时人道:“怡然有余乐,于何劳智慧?*”难掩向往之情。
但为官者,却对景州敬而远之。
景州官场与其他地方官场风气截然不同,无论清浊,皆辖制于景州巫医,难有作为,甚至,若是与景州祝由堂有了龃龉,丢了乌纱帽还算事小,在离开景州之前,丢了身家性命的也大有人在。
康定帝不是对此熟视无睹,而是实在难以遥制,也曾多次指派心腹至景州为官,但从未动摇过当地祝由堂的威势,逐渐的,景州隐有巫国之实,官衙形同虚设。
在步故知于皇极殿自请入景州的消息传扬开后,几乎所有相识者都曾来劝步故知莫要意气用事。
萧岳、裴昂和魏子昌更是轮番找到步故知劝说,即使是志在南方,也不必偏是景州,况且步故知才入官场,名望政绩皆无,又如何让当地百姓信服?
更何况,不是没有过深孚众望者入景州,但结局都是寥寥收场,保住性命都勉强。
但步故知丝毫没有动摇。
就连张三娘也曾因此事怪罪过杨谦,他以为这是杨谦的意思,即使是对步故知有所期盼,但也不可操之过急,先让步故知去其他州府历练几年,再图谋景州之事。
可杨谦只是叹息:“我本意又何曾不是如此?成州、江洲、黔州、粤州,去哪里都好,皆能助京城,但恐怕是前阵子景王与国师一党的动向,让晏明他自己察觉到了景州之害,他认为不可再有耽搁,便定下了决心。直到传胪大典前日,我都在劝他,可他还是在陛下面前自请入景州。”
见此,张三娘便不好在说什么,她再担心的,就是款冬的去处了。
按理说,款冬自然要随着步故知一同赴任,但景州官场实在特殊,张三娘并不放心款冬与步故知一道入虎穴狼窝。
她知道找款冬说定然无用,便寻了机会,与步故知说清了其中利害:“若是你当真能在景州站稳脚跟有所作为倒也罢了,但”她将一些不好的预想咽了下去,“你多为冬儿考虑考虑,让他留在这里,等你从景州回来,留在京城为官,是最好不过的,这些时日,我都会替你好好照顾冬儿,你大可放心。”
步故知少有的沉默,多次开口,却又滞涩,末了,只低声道:“是我离不开他。”
张三娘瞥见躲在正堂门后的款冬,面上的泪珠晶莹,终是再没说什么,除开让步故知带走十一外,还安排了两个身手不错的护院和一个照顾起居的小厮给了他们二人。
琼林宴后十日,授官旨意正式下达,康定帝钦点步故知为景州州府辖下永泉县县令,虽说只是小小从六品县令之职,但永泉县是景州州府辖下最为繁华的县城,对于景州州府来说,也是除开府城外最重要的地方。
康定帝对步故知的看重,不言而喻,在步故知动身赴任前,还特召步故知入宫会面,众人只知他们君臣相谈三个时辰,但其中内容,便不得而知。
至于萧岳、裴昂和魏子昌,只有萧岳位列二甲,裴昂和魏子昌只在三甲前列,但还是都留在了京城。萧岳考选入了翰林院为庶吉士,而裴昂和魏子昌则在杨谦的安排下,入六部历事。
傍晚的府城街上,灯火渐明,映着天上残卷的晚霞,远远看去,人间如画。
但步故知一行人却无心欣赏,待校对了勘合过了城门之后,便疾步往某处去,一行人风尘仆仆,与街上漫行者对比下来,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很是惹人注意。
在途径一处客栈时,步故知让款冬与十一他们在此暂时歇脚,而他还要继续行路。
由于事关公务,且十分紧要,步故知交代完之后,便匆匆再行。
沾染尘土的长靴踏在青石街面上,便能望见景州州府衙门的辕门。
里头最惹眼的便是一根高大的旗杆,再近些,便能见衙门的中门,里头有隐约的灯火透出,沿着狭长的走道,照亮门楣上红底金字的匾额,上书——景州知州署。
知州为景州州府之长,仅在布政使司之下,职权并不低于其他州级官员,官署也很是气派,高檐入天,旗杆立耸,门前戒备森严,大坪里还停满了官轿,灯笼火把,亮如白昼。
按理说,新官到任,确实要向上峰述职,但往往都需休整几日后,以妥善的面目面见上峰,但步故知才刚到景州,便匆匆赶来,实在是有别的紧要缘故。
原是一日前,在入景的最后一座驿站中,步故知见到了景州州府知州派来的信使,上面道,永泉县内发生了一件惊天大案,县内小有积富的张家,一夜之间全府上下被屠戮殆尽,甚至三岁幼子都没放过,性质极其恶劣,引起轩然大波。
但步故知还没到任,知州便暂亲代此事,命步故知到景州之后,速来见他,不可有任何耽搁。
步故知刚走到官署门前,守辕门的护卫便喝住了他:“什么人!”
原是步故知衣裳简陋,又一眼可见劳累之相,护卫便将他当成了擅闯官署的百姓。
步故知从袖中拿出了吏部的官牒文凭,递了过去,那护卫许是不识字,又不想被看轻,便装模作样看了一会儿,因他认出了官印,态度便好了些,还扯了个笑,放了行:“对不住,近来擅闯官署的人太多,我们也只是奉命行事。”
步故知接回了官牒,抬脚便往辕门内走,但才刚迈出一步,他又站住了,转过身来与那护卫打听道:“为何近来擅闯者多?”
那护卫见步故知并不摆官架子,也不计较方才他的无礼之处,便乐得卖他个好:“还不是永泉县那事,我们大人其实已派人前去调查了,但没查出来什么,这几天又有许多人说那宅子里总是传出鬼哭之声,担心要么是鬼怪作祟,要么是那张府上下化作了厉鬼索命”
突然一阵夜风吹来,让那护卫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只觉得寒毛耸立:“谁不怕啊,永泉县便有许多人跑到了附近,想让我们大人给个交代。”他啧了声,“其实也轮不到我们大人去管,说来还是那永泉县的县令还没到任,县里的官衙便没个主事的人,这事可不就没法了吗。”
步故知点点头,未曾表露自己的身份,又接着问道:“可就算永泉县的县令到了,毕竟是从外头来的,一时半会儿摸不清状况,又是如此惊天大案,如何能让人放心。”
护卫连连点头:“谁说不是呢,我猜啊也是有这个原因,才叫永泉县许多百姓跑到我们大人这里来。听说那永泉县新县令可是新科状元郎,名头虽大,但多半是个花花架子,别说永泉县百姓不放心,换我我也不放心啊。”
步故知表现得有些疑惑:“既然是状元,为何不放心?”
护卫见步故知谈得与他有来有往,便激起了兴致:“嗐,你别看我只是个守门的,但景州上下大官小官我都打过交道,那些从京里来的文人,没一个靠得住的,待不了多久就会回去,剩下的烂摊子还得我们大人与祝由堂一道解决。”
步故知抬了抬眉:“什么烂摊子?”
护卫昂头想了想:“远的不说,就说近的,去年京里调来个臬台*,做足了态势要和我们大人平起平坐,还想新官上任三把火,调出了府里所有的陈年旧案,但事才开了个头,也不知怎么,竟灰溜溜地跑了,还是我们大人出面安抚了那些案件牵连到的人,才没起什么风波。”
步故知又点点头:“确实是烂摊子。”
护卫越说越起劲:“是吧,我就说那些京里的文人都靠不住,几年来这样的事,我一双手都数不过来,现在景州上下,都可讨厌那些京里来的官了。”
他突然一顿,对步故知招了招手,步故知非常给面子地凑了过去,两人像是在交头接耳,“我看啊,这会儿那永泉县县令也待不了多久的,这样的大案,那些文人如何办得明白,等他过来了解一下情况,估计会求着我们大人将他调走。”
步故知眸中流光一转,不置可否。
护卫见步故知竟在这个时候不接话,顿时有些急了,扯了扯步故知的袖子:“诶,你可别不信,我们打个赌,要不到一月不,是半月,那个永泉县县令定然会走。”
步故知这下接了话:“好,赌什么?”
护卫看步故知如此捧场,嘿嘿一笑:“你如此上道,定是下面县里的师爷吧,不多,赌一两银子便可。”
步故知微微一笑:“好。”
护卫一拍脑袋,抢着说:“我先压的,半月之后,那个永泉县县令便会走。”
步故知还是那样笑着,只是眼中陡然生了些凌厉之色,竟叫盯着他的护卫不自觉后退半步:
“那我便赌,他不会走。”
案情
两人说定, 许是觉得这一两银子来得太容易,那护卫便对步故知生了几分殷勤:“你来衙署有何公干?现在大人们可都在大堂里开堂会呢,怕是没时间见你, 我可以先领你去门房歇歇。”
说着, 就想领步故知往右边门房去,步故知倒也没说什么, 不声不响迈了步子,是应承了那护卫好意的意思。
两人走到二进门处, 刚好撞上了另一队护卫, 领头的比守门护卫更加见多识广,见步故知面生,便多看了一眼,忽觉有些不对,步故知虽满裳风尘, 但并不能掩盖其周身气度, 一看就不是一般人。
他便喊住了二人, 对着守门护卫道:“哪里来的人?”
守门护卫半弯了腰, 对着领头的拱了拱手, 面上不吝讨好之意:“是下面县城来府里公干的,我想着大人们都在忙, 怕是一时半会儿没时间见他,就想领着他去门房等着。”
领头的眉头紧蹙, 转而向步故知问道:“哪个县的?有何公干?”
步故知看了一眼守门护卫,再道:“永泉县的,来此一为述职, 二为了解永泉县案情。”
守门护卫点点头附和:“对对,他是永泉”他猛然回过头, 双眼因震惊而瞪得浑圆,指着步故知,“你就是那个永泉县的新县令?!”
步故知看着守门护卫快要晕厥过去的模样,颇为体贴地让守门护卫缓了几息,再淡淡答道:“是。”
领头的也看出了些他二人之间的不对劲,但顾不上了解,便对步故知道:“原来是步县令,请吧,知州大人等你很久了。”
大堂内左右分列两排案桌,坐满了红袍青衫的官员,瞧这仗势是正在谈论什么,但在看见生人面孔时,又都停了下来。
刚才还显得有些热闹的场景,顿时便如死一般沉寂。
众人纷纷或明或暗地朝步故知望去,中有不少人猜出了步故知的身份,便又都看向了主座上的景州州府知州——高祥。
高祥此人,已在景州为官三十余载,从六品的小小县令,到如今四品的州府知州,虽说升迁速度并不算得快,但要知道,即使同为四品的官,也要看你是哪里的官,才能知真正权/柄。
景州之中,论职权,除了州级官员外,便是州府的知州职权最为紧要;论地位,别处府城长官,只能称为知府,而一州首府长官,才能称为知州,便可见高祥如今在景州的话语权。
高祥官场沉浮三十余载,看人毒辣,自然也能一眼便猜出步故知的身份。
不过,出乎在场所有人意料的是,高祥竟直接免了步故知的礼,对着步故知和颜悦色地寒暄道:“早听晏明仪表堂堂、气度不凡,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堂内的小吏见高祥的态度,连忙上前为步故知安排座位,挑的是高祥左下手的位置。
这位置也是大有讲究,越近主位便表明此人职权越高,按步故知永泉县县令的身份,是万万够不到这个座位的。
但不知是步故知初入官场,不懂得这些人情世故,还是他有意为之,竟没有谦让,而且不仅不应高祥的寒暄,也不对着堂内众人行礼,而是直接坦然地走到那个位置坐了下来。
这下莫说堂内众人了,就连高祥原本还称得上和善的表情,此刻也变得有些阴沉。
但很快,高祥便敛了有些失态的表情,重新舒缓了面容,对着步故知道:“原先预计晏明该是过两日才到,却不料想,今日便到了,可见晏明心中挂念着我们景州永泉县的百姓,才如此快马兼程,风尘仆仆。”
步故知这才应了话,但眼神是一分都没余给高祥以下的官员:“永泉县发生如此大案,下官不敢有任何耽搁,也请高大人能与下官说些情况,下官好安排如何去查。”
不说步故知的态度,就说这话,是当真半点不客气,若不是高祥还坐在主位上,旁人听去,还以为步故知才是那个上峰。
这下高祥彻底有些恼了,面色都称不上是阴沉,而是变得有些狠厉。
但步故知依旧坦然地看着高祥,仿佛根本看不出来此刻面色上的不快,甚至,见高祥久久不语,还催促了句:“还请高大人简明扼要,莫要耽误时间。”
这下堂内其他官员终于觉出了什么,这步故知,竟是反过来给了他们这些景州官员一个下马威!
众人皆面露惊诧,又心下不爽,若不是着步故知来得太快了,让他们来不及准备什么,哪里轮得到步故知给他们脸色看。
但不爽过后,众人又都生了几分幸灾乐祸等好戏的心态,他步故知即使是新科状元郎又如何,到了景州也不过是一小小县令,这下得罪了知州大人不说,连带着所有当地官员都对他没个好印象,又如何能在这里立足?
高祥面色变了又变,险些叫人将这个目无尊卑不识好歹的步故知拉出去,但也不知为何,竟还是忍了下来。不过,这会儿顶了天也只能克制到面无表情,方才莫名的亲近寒暄早就被他拉了下去,还在心里踩了几脚。
“既然步县令牵挂永泉县案情,那本官就将这几日调查出来的东西都告诉你,但余下的,还得你自己去调查了,毕竟州府事务繁忙,本官也不能兼顾。”
步故知只略点了头,好像他当真是上峰,正允许下官禀报什么。
高祥后牙都快要咬碎,攥紧了拳,缓了一会儿才开口:“此次遇害的张府,乃是永泉县中的皮毛商,平日里除开与商贾打交道外,接触最多的便是那些猎户。因着张府上下不仅无人生还,现场还被人一把火烧了干净,查不出什么线索,本官便命捕快衙役等去调查近期张府有无与人交恶。”
他捋了捋山羊胡,眼中泛着精光,摇了摇头,“可惜,这几日下来,是一点进展都无,这张府的主君是出了名的大善人,不仅收购皮毛时会让利给猎户,还不与同行抢生意,除开生意往来外,在县里是多次出资建桥铺路,还时不时会开粥棚善施乞人。”
他总结道:“可以说,张府从来未与别人交恶,自然就谈不上被报复,此案便陷入了僵局。”
步故知没有任何回应,而是一副陷入神思疑虑的模样。
高祥暗里的心思便爽快了些,又接着道:“若是步县令也没什么思路,不如去查查张府内可有家仆下人与旁人交恶,连累到了主子,或是”
他刻意压低了声,脸色在幽暗的灯火下显得有些诡异,“这鬼怪作祟的说法,也不是不可以查查。”
张府
景州多夜雨。
步故知在永泉县衙役的带路下, 来到了张府前。
两盏白色的灯笼在檐下摇晃,隐约可见上面的“祭”字,夜风携雨, 笼中豆大的灯火晦暗不定, 朱门白灯,这场景显得格外可怖。
带路的衙役名叫张达, 是县衙内唯一愿意给步故知讲述案情的人,也是唯一在步故知提出要夜探张府时, 敢前来带路的人。
张达停在了府门前, 不自觉咽了咽唾沫,侧过头看向正欲推门的步故知,话语里是掩饰不住的颤抖:“大大人,真要进去吗?”
又在这时,夜风忽疾, 吹得两盏灯笼碰撞, 灯火摇摇欲灭, 一丝细雨打在脸上, 仿佛被什么东西摸了一下, 他的全身都开始颤栗,连忙拉住了步故知正要放在府门上的手, 声音已是带了些哭腔:“大人——明早我们再来吧,若是里头当真有”他不敢说出那字, 只隐晦道,“我也保护不了大人您啊!”
张达实在是不明白,这个从京城来的状元郎怎会胆子如此之大。
步故知是昨日到的永泉县, 因张府的案情实在诡异,再加上几乎所有人都不欢迎这个京城里来的县令, 于是县衙上下都对步故知十分怠慢。
若是一般人,既是县衙长官,又岂能容得下下属们不加掩饰的敷衍?可这个步故知竟是一点没放在心上,只问了有谁愿意和他讲讲案情。
自然,是无人愿意的。
这下,连步故知身边的书童和护卫都有些不满,险些就要在县衙中吵起来。
但是步故知拦住了他的书童和护卫,许诺道,若是有人愿意配合他调查这桩案子,等事情有了结果,会将此人的姓名报上京去圣上面前求赏。
许多人这才开始有些动摇,虽说景州百姓向来不把官府放在眼里,但毕竟戏本子里都会说皇帝是如何如何威风,寻常人还是会对远在京城的皇帝有几分敬畏,若是当真能得到皇帝的赏赐,也算是光宗耀祖的大事。
可他们考虑再三,也只有张达一人愿意站出来。
毕竟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张府案件已然被定为悬案,又岂是他步故知说有结果就能有结果的?
而张达愿意站出来,其实也不是为了步故知口中许诺的皇帝赏赐,而是他心中有愧。
他与张府虽不算是近亲,但也能称得上是同宗,在他落魄之时,也曾受过张府恩惠,就连现如今他这个县衙衙役的差事,还是张府找人给他疏通的关系,他才有口稳定的饭吃。
此次张府遭此大难,张达也曾积极在其中调查,可惜毫无进展,而鬼怪作祟、厉鬼索命的说法又越传越广,上头州府衙门便有意了结此案,而县衙中无人做主,自然也无人站出来再行调查。
张达本就是小小衙役,即使再有心为张府做些什么,也不敢有所举动。
他见步故知看样子是真的想亲自继续调查张府案情,犹豫很久,才决定稍微配合步故知,无论有没有结果,起码能让自己安心。
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步故知在听完所有案情之后,竟决定要夜探张府!还轻飘飘道了句:“既然这么多人认为是鬼祟作案,那我便去会会那鬼祟,问问它们究竟为何要杀了张府全家。”
张达以为步故知只是说笑,结果今晚,竟就让他带路来到了张府!还只有他们两人!
“毕竟鬼祟见不得人,带的人多了,它们不出来了怎么办?”步故知用最平静的语气,说着最大胆的话。
而鬼使神差的,张达当真带了路。
步故知手中本就提着一盏灯笼,才叫气氛没完全被夜风残灯的森意笼罩,而是保有了几分暖意,这也是张达没有立马拔腿就跑的原因,好像只要离这盏灯笼近些,或是说离步故知近些,就还是安全的。
步故知没有理会张达的话,躲开了张达阻拦的手,半分没有犹豫,“吱呀”一声推开了朱红色的大门。
张达立马噤了声,像是怕惊动了里面的什么。
大门内的场景与门外截然不同,这里依旧维持着大户人家的装饰,只是所有东西所有建筑,都染上了一层火烧后的黑灰。
但看样子火势并不大,所有东西都能看出本来的样子,像是依旧可以供人继续居住般,但也正是如此,才显得更加瘆人。
步故知借着暗淡的月光以及手中的灯笼,快速扫了一眼院中的布置情况,突然发现了角落中一个看不清是什么的东西,便要迈步入院。
张达此刻浑身颤颤巍巍,都快要站不稳,看了院中诡异的场景后,更是直接闭上眼,想哭却又生生憋住,他感觉到步故知当真要进去,又连忙拽住了步故知的衣袖:“大人!大人!明早来吧!小的求您了!”
步故知抽回了衣袖,回头淡淡道:“你若是怕了,便先回去吧。”
张达如蒙大赦,转身便想跑,但在迈了一步后,还是生生忍下了,本来只他二人在此就足够危险了,若是他还丢下步故知一个人,那步故知要真的在今夜出了什么事,他也逃不了干系。
他不顾地上雨后的泥泞,连忙跪了下来,对着院内拜了拜,默念道:“主君,小的是想为您调查一个公道,您若是当真还在这里,不要吓小的,也不要吓步大人,也请您保佑我们俩,只有我们俩活着,才有希望为您讨一个公道,为张府上下还一个真相。”说完,还磕了几下。
步故知没有阻拦张达的动作,而是耐心等张达重新站了起来,将手中灯笼递给了张达:“你拿着吧,若是待会儿想跑,也能看清路。”
张达身形一顿,呆愣愣地依着步故知的话接过了灯笼。
步故知这才折身往院中走,还对张达吩咐道:“靠近些,我才能看清。”
张达来不及体会步故知的用意,连忙跟上步故知的脚步。
走近了,步故知才认出,方才他看不清的东西,原来是一座半人高的铜鼎,再近些,灯笼照亮了铜鼎内部,便能发现里头有明显焚烧过什么东西的痕迹,显然是没清理过,这些残灰被雨水浇湿,和成了一团一团的。
“呜呜呜呵呵呵”
就在步故知正要俯身查看的时候,院中突然响起了女子的哭笑之声。
步故知猛然抬头,寻声看去,似乎看见了从正堂窗户中闪过的一点幽暗的光,而这点光,竟然还是蓝绿色的!
像极了传说中的鬼火!
步故知身后的张达已然被吓得愣在原地。
“呜呜呜呜救救我救救我”
那女子的声音此刻变得更加诡异,撕扯着扭曲着,一声一声,都在求救。
“砰”的一声,张达已然被吓晕过去,倒在了地上,溅起的泥水脏污了步故知的衣角。
步故知知道张达是被吓晕的,但在这种情况下,他也顾不上张达,只能当机立断,抽出了张达手中的灯笼,没有任何犹豫地往正堂去。
正堂不比院中,没有任何光亮,一团漆黑,透过窗户什么也看不清,像是隐藏着巨大的危险。
步故知站在了正堂门前,没有立刻推开门,而是僵住了,只有握着灯笼的手,在无意识地攥紧,额头冷汗也在不断地渗出。
他并非完全不怕,但怕的不是他人口中的“鬼祟”,而是这扇门后刻意装神弄鬼的人。
他不能保证这扇门后,会不会有谁在等着他,等着他自寻死路。
可他只能赌,赌这背后之人,不敢真的对他动手。
而其中唯一可以让得出此结论的依仗便是,若是他们当真可以直接动手杀了他,那他们也无需大费周章如此装神弄鬼地吓他,想要他知难而退。
是了,他虽经历了魂穿之事,但从来不信鬼神之说,从他得知张府案件的那刻起,便猜测这案件是冲着他来的。
再有便是景州知州不寻常的态度,面对他故意地失礼挑衅,也能生生忍下,只为了多番暗示他,这张府案件,有鬼神灵异在其中,是他不可能破的案件,目的就是为了让他不敢去查。
而这样,他步故知到任后遇到的第一个大案办不出个结果,自然就不可能服众,也就在永泉县待不久,只能如府衙护卫所说的,像之前那些京里来的官员一般,灰溜溜地离开景州。
也是如此,才叫步故知确定了,这永泉县张府的案件,是针对他而来的。
只是,他不敢确定,这张府是否完全是因他而遭难,或是其中别有隐情,而他的到来只是加速了此事的发生。
但无论是他想在永泉县立足的目的,还是张府之案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都不可能坐视不管。
既然他们无数次跟他强调张府之中有鬼祟出没,那他自然要看一看,这“鬼祟”究竟是什么!
灯笼暖光映在了步故知的眸中,驱散了原本阴森的冷意。
步故知推开了正堂的门,才一眼,就立刻察觉到里面所有的摆设都不对劲!
——太整洁了!整洁得就像是还有人在这里居住!
无论是张府上下就是在府中遇害,还是就他们所说,张府还被人放火烧过,正堂之内不可能所有摆设都完好无损,也不可能如此整洁!
定然是有人刻意回到案发现场,打扫整理过,或者说,是为了布置什么。
步故知再往里走了一步,身后的堂门却猝然关合,带起的风吹动了步故知手中的灯笼烛火,场景似乎随着烛火的摇曳变得有些扭曲,而堂内也越发漆黑,像是一只蛰伏的巨兽,将步故知彻底吞噬。
但越是漆黑,有些地方便越是显眼。
都不用抬头,步故知就能察觉到,堂内左侧处,有一面等人高的镜子,正对着堂门,反射着灯笼的光。
而镜子此物,一般都会布置在寝居之中,而不是放在正堂里,又因为镜子本就有能通阴阳的说法,通常来说,便也不能正对着门摆放,如此实在可疑。
步故知眸光一闪,想到了什么,一步一步地走近那面镜子。
而也正是走近了,才能发现,原来这面镜子已然碎裂,蛛网般的裂痕密密麻麻,还有些凹凸,映出了无数张“步故知”的脸。
正当步故知提灯仔细去看时,突然,镜中“步故知”的脸上渗出了红色的粘稠液体,却不是顺着镜面流下,而是歪歪曲曲地组成了一行字——
“擅闯此地者,死!”
头绪
等张达再一次醒来, 便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陌生的房间,晕厥前的惊恐感令他下意识连忙坐起,双手挡在眼前作防卫状。
这动静不算小, 引来了门外的人, 语气算不上客气:“做什么呢!既然醒了就去见我们郎君!”
张达听出这声音有几分熟悉,将挡在眼前的手移开了半分, 斜瞥了一眼来人,认出是步故知身边名唤十一的书童后, 才呼出一口气, 心下的惊恐感缓了几分。
又见十一转身要走,急急下了床,扑到了十一身前,因双腿还软着,站也站不稳, 竟跌了一跤, 惹得十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向我行此大礼作甚?留着跪我们郎君吧。”
张达并不在意十一的打趣, 而是急忙问道:“是步县令救了我?”
十一本没多想, 嘴比脑子快:“是啊”但话刚说出口, 便觉得张达这话实在奇怪,弯身将人拽起来, 审问般地看着张达,“救?怎么救你的, 我们郎君将你带回来后只吩咐我给你喂一碗姜汤便没了,你身上没病也没伤啊。”
张达也不是讲话会过脑子的,听到十一的问, 便忍着害怕将昨晚发生的事叽里咕噜给十一讲了一通,末了, 仍旧有些心有余悸:“后面的事我就不清楚了,步县令没事吧?”
十一听张达讲着脸色越来越难看,当听到张达说有“女子的哭声和鬼火闪过”之后,更是面色苍白,等回过神来,双手一把揪住了张达的衣领,质问道:“你就这么晕过去了?!我们郎君可是你上峰,还是我们杨府的郎君,他要是出了事,京里的大人是不会放过你的!”
张达被陡然缩紧的衣领勒得有些难受,但自知理亏,并不敢反抗,勉强挤出声音道:“步县令不是没出事吗?”
十一见张达有为自己开脱的意思,还想斥责两句,但被两下敲门声夺去了注意,抬眼一看,是步故知来了。
步故知见他二人的情状,便将事情猜出了七八,颇有些头疼,让十一先放了人,面对十一灼灼关切的目光,犹豫了几息,还是没说什么,有些揣测未经印证,说出来也不过是凭白让旁人担忧。
他只对着十一劝慰道:“世上哪有鬼祟,只是有人装神弄鬼罢了,再说了,我也无事,不还是好好站在这里吗?”顿了顿,语气有些不自然,但又十分郑重,“这件事,你们俩知道就行了,切莫传扬出去使得人心惶惶,更别叫款郎知晓。”
十一知晓步故知这话最重要的是最后一句,不过即使步故知没有叮嘱,他也是懂得不能让款冬知道此事的,可心中还是有些后怕,想再问仔细些,但被看出意图的步故知出言打断了。
步故知看向了面色仍有些涨红的张达:“今日还需劳烦你带一趟路。”
张达才缓过气,又差点没被自己一口水呛到,颤颤巍巍道:“还带路?”
步故知略颔首,就在张达快要再次吓晕过去的时候,步故知终于记起补全了后句:“是要去和张府有过往来的猎户那里看看,你们前阵子不是才去过吗?”
张达陡然心绪大起大落,但好在是有惊无险,这会就算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再去一趟张府了,但若只是去那些猎户家还是没什么的,便连连点头应下。
十一在杨府待了多年,即使再散漫也是知道不可干涉主子决定也不可多嘴的规矩的,但昨晚之事确实将他吓到了,他害怕步故知是又想以身涉险,便少有的主动问道:“郎君去那些猎户家作甚?不如带上小的和林护院他们,事有万一的话,也能让我们保护郎君。”
林护院他们便是张三娘安排给步故知与款冬做护卫的两人,一人姓林,一人姓李。
步故知并没有立马拒绝,而是认真考虑了一番,终是点点头:“让林护院跟我去吧,你和李护院留下陪着款郎便好,若是赶不及,今晚兴许就不回来了。”
十一想再说什么,但步故知没给他机会,转过身阔步往外走:“你们再歇歇吧,半个时辰后再启程。”
说完便往他与款冬的房间去,他昨晚回来得晚,早上却是天还未亮便醒了,将县衙里关于张府案件的卷宗全看了个遍。
虽说他们现就住在县衙后院,但毕竟没和款冬待在一块,便刻意空出半个时辰陪陪款冬。
这时候款冬也已起了身,步故知从厨房端了朝食到房间,好让款冬不用去外间。
两人坐在圆桌前,步故知为款冬布好菜,自己才拿起木箸准备用膳,可款冬却无心朝食,挪了个座位紧紧挨着步故知,脸颊还在步故知肩头蹭了蹭。
步故知也放下了木箸,将款冬半个身子揽在了怀里,探手揉了揉款冬白皙如玉的脸颊,垂眸看着款冬,轻声道:“怎么了?早晨起来没胃口?”
款冬顺势环紧了步故知的腰,撅了撅嘴:“昨夜你回来的时候都快三更了,今早没到卯时又起来去看卷宗,这段日子赶路也没好好休息过,等会儿又要出去,今晚还不一定回得来”
款冬一句一句地说着,即使他刻意隐藏住了,但步故知还是觉出款冬话里的委屈,大拇指摁了摁款冬翘起的唇,笑道:“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
款冬有些不好意思,微张了嘴,一口咬住了步故知的手指,还稍用了几分力,留下了浅浅的牙印。
步故知故意夸张地“嘶”了声,款冬便又下意识握住了步故知的手吹了吹,话语中有几分着急:“我也没用力呀。”
步故知见款冬当了真,反抓住款冬的双手,合握在掌心,另手抬起款冬的下颌,叫款冬仰着头看他,两人对视间,情意愈发缠绵:“让我瞧瞧,养着养着怎么如此牙尖嘴利了,莫不是我养了只狐狸,露出了原型吧。”
这般倒叫款冬羞红了脸,半阖上眸,长卷的睫毛如鸦羽般翕张,透露出几分紧张。
他与步故知相处这么久,还是会因步故知的一字一句、一举一动而心颤不已。
步故知见款冬闭上了眼,忍不住低头吻了一下款冬的唇,低哑着声:“还有正事呢,莫要勾我了。”
款冬感受到步故知灼热的气息完全包裹住了他,心跳得愈发剧烈,抽出了被步故知握住的手,腰稍稍用力,一下勾住了步故知的脖颈,主动覆了上去,唇齿交缠。
等到步故知终于有些忍不住了,才将两人的距离分开了些,浑身燥热,呼吸急促,端起桌上的茶水便一饮而尽,再垂眸看见款冬还是眨巴着眼看他,眸中亮晶晶的,有几分掩藏不住的得意在其中,便略叹了气,有些无奈地笑道:“故意闹我呢?过几日好不好,等我将手上的案子查出个七八,便歇上半天好好陪你。”
款冬自是知道此次张府案件的重要性,可比起这件案子,他还是更加担心步故知的身体,这般痴缠撒娇,也只是看看能不能让步故知歇上一歇,起码,能让步故知心情稍稍放松些。
昨夜步故知回来后,辗转叹息了很久才睡下,而就算睡着了,眉头也是紧蹙着的,可见梦里还是不轻松。
而步故知也能体会到款冬的用意,牵住了款冬的手,送到唇边轻啄了一下:“冬儿莫要担心,我已有了头绪,再过些时日,定能水落石出。”
猎户
永泉县辖下正有几个村落位于山谷中, 当地村民多是靠打猎为生。
步故知一行人今日要去的地方,便是其中一个名叫善溪村的村落,张府店铺与善溪村中的几家猎户多有生意往来。
其实前些日子, 州府衙门与县衙早已遣人前来问询过那几家猎户, 但就他们说,平日里他们至多不过是下面店铺里的跑堂打交道, 连张府主君的面都没见过几次,哪里能与他交恶, 即使听过旁人谈及张府主君, 多的也是在夸赞他做过的兼济全县的好事。
故这些与张府勉强有过联系的猎户,便没了调查的必要。
张达其实有些好奇为何步故知提出又要来找这些猎户,若是换做旁的大人,他定然不敢多嘴,但仅昨夜之后, 他便觉得步故知与一般当官的都不同。
他见过的当官的, 各个都摆着官架子, 生怕别人看不到他们头顶的乌纱帽、腰间的玉带板, 做事前必须拿足了强调, 七转八绕几句官腔,才舍得纡尊去做一丁点事。严山艇
可步故知却并不如此, 只拿对待张府案子的态度来说,才到永泉县的第二日便夜探张府, 第三日又亲自来村中再询猎户,若是换做旁人,能盯着下面人重启调查已算不错, 哪能放下架子亲自做什么。
于是,在快要到达地方的时候, 张达斗胆问了问步故知:“这些猎户平日里都很少见过张府主君,即使大人亲自来问,恐怕也问不出什么,何必辛苦跑这一趟?”
步故知稍有驻足,却没有看向张达,而是望向了村落周边的矮山,有些答非所问:“这山上都有些什么野物?”
张达有些疑惑,但还是依言答了:“永泉县境内多是矮山,因此鲜有猛禽,猎户们不过都是打些野兔野狐,有运气好或是功夫了得的,也许能捉到野猪,兔毛狐狸毛之类的永泉县里只有张府店铺会收,野猪的话路子便多了,卖给酒楼,或是自行散卖,都能大赚一笔。”
步故知点点头,没有再多说的意思,等上了半山,便能见到零散几户人家的房屋。
步故知略略望了一眼,侧首对张达:“哪家多捕野兔野狐?”
这倒将张达问住了,皱起了眉,抓耳挠腮地想了想:“小的们前阵子来的时候,倒真没注意过这些,不过小的猜测,那些白日里还在家中的猎户,大致是多捕野兔野狐的。”
他又怕步故知不懂,补着解释道,“这里的猎户打猎其实多用陷阱,若是想抓野猪的话,就得夜里守在陷阱附近,但野兔野狐不比野猪机灵强壮,布好陷阱后,白日里定时去瞧瞧就行,总之是不需要在山里过夜的。”
步故知称赞:“你倒是懂得不少。”
张达受了夸奖,心下很是激动,有些结结巴巴:“这些不过是寻常道理罢了,承不得大人的赞。”
步故知笑了笑,没在这话里多纠缠,而是又看向了跟在两人身后的林护院:“我们三人分开走,去看看有哪几家猎户家中还有人,若是碰见了人,再问问可有野兔野狐的皮毛卖,之后还在此处见面。”
虽说村中猎户并不多,但几乎每家猎户都与张府做过生意,而每家每户相隔并不算近,故步故知才提出分开行动。
等到日近西山,三人才重新汇合。
山路多歧,加之景州溽热,这趟下来三人都汗湿了衣裳,可步故知并没有抱怨,其他两人自然也不敢说什么。
先是林护院说了他那头的情况:“白日里还在家中的猎户其实并不多,只找到五家,至于野兔野狐的皮毛,这五家倒是人人都有的卖。”
步故知点了点头:“我这边也是如此。”再问张达,“你那边呢?”
张达像是知道步故知要问什么般,简明扼要道:“有一家猎户,白日还在家,但并没有皮毛可卖。”
步故知眼神一亮,面上的疲色也消退了几分:“那我们再去那家瞧瞧。”
张达口中的有些“不寻常”的猎户住在离山腰最近的地方,几乎是矮山中的最深处,等三人到了那家,已是夜色沉沉。
房屋掩在夜色中,若是不仔细看,恐怕并不能注意到这里还有户人家。
到了院前,才能隐约看到从主屋窗户中透露出的一点幽暗的灯火。
是张达前去敲的门,声出笃笃,在此深山暗夜中,显得有些突兀,还惊起了一些野禽,振翅鸣叫声,甚至听上去有些毛骨悚然。
屋内有灯,说明是有人在家,可不知为何,三人等了许久,都无人前来开门。
张达有些沉不住气了,来到窗前,对着里头嚷嚷道:“知道外面是谁吗!是县令大人亲自来了,还不快来开门!”
但即使如此,屋内还是一点动静都无。
这下张达没了办法,回头询问步故知:“明明下午时候还有人在家,现在屋里也点了灯,肯定是有人在的,不如小的直接踹门?”
步故知眉头紧锁,一种不好的预感从被夜风吹凉的后颈传至全身,他并不在意是否是被这家猎户故意怠慢,而是
想到此,步故知对着点了点头,语气难得带了几分焦急:“快进去看看,人是不是还活着!”
这句话将张达与林护院都吓了一跳,张达立马抬脚踹开了本就不甚严实的木门。
随着一声巨响,三人都看向了屋里,除开第一眼就能注意到的光源外,三人都在寻找屋主人的身影。
而就在灶台之后,似乎有个人!
张达端起桌上的烛台,就往灶台后去,在借着光看清那人的面容之后,不禁惊恐出声:“是他!就是这家的猎户!他好像快不行了!”
步故知连忙上前,让林护院扶起那人,自己则伸手探向那人的颈脉和鼻息,在感受到微弱的起伏呼吸之后,又两指搭在那人的腕上,凝神分辨几息后,对着张达道:“快去取水来,多取一些。”
张达不敢耽搁,将烛台放到一边后,跑到院中,刚好院中就有一水缸,还有一个木桶,他将木桶装了一半的水,便忙不迭回到了灶台前。
步故知顾不得卷袖,直接探手舀出水便往那人嘴中灌,但效果并不好,那人已张不开嘴,根本喝不进多少。
步故知让出了一个身位,叫张达拿起木桶,自己则掰开了那人的嘴:“小心些往他嘴里倒。”
张达不敢犹豫,在那人明显有被呛到的动作后,步故知又要林护院将人放平,双手按在那人胸腹上,用力按压,如此反复,那人开始不断地吐出什么。
终于,在半桶水用尽之后,那人渐渐有了意识。
步故知这才松了一口气,等那人睁开了眼,林护院赶紧将人搀到了椅子上。
那人睁眼便见三个人在自己家中,很是被惊吓了一番,但又认出了其中的张达,想开口说些什么,可方才的灌水催吐已伤了他的喉咙,根本发不出声,只粗粗喘了几口气。
步故知坐到了桌对面,一双眼包含凌厉,仿佛借了外头清冷的月光,又凝成了利刃,直直看着那人。
即使他衣衫半湿、形容狼狈,但还是有股迫人的气势,叫人不敢小瞧。
莫说那猎户,就连步故知身边的张达与林护院,都不敢大声喘气,生怕惹了步故知的注意。
步故知也未立即出声,只上下打量了那猎户一番,等看到猎户腰间的灰色布囊后,才猝然开了口:
“我为何能找到你,想必你比我清楚,我便不多言了,只问你一个问题,张府的主君,究竟让你采了多少药材?”
中空
其实步故知语气并不怎么严肃, 只像是随口一问,却将屋内其余三人都震住了。
其中反应最大的,便是刚刚被步故知救回来的猎户。
那猎户顿时睁大了眼, 放大的瞳孔中尽是恐惧, 仿佛看见了索命的阎王,身子一歪, “嘭”的一声倒在了地上,也顾不上疼, 忙半爬起身跪在了步故知面前, 作势便要磕头求饶。
但步故知及时按住了那猎户的肩膀,他并未用什么力,却让那猎户有些动弹不得,温热的手像是真的牢牢撑住了什么,让他接下来的话都显得可靠起来:“不必慌张, 我不是来问你的罪的, 我是来救你的。”
那猎户本来浑身都在止不住的发抖, 闻言一怔, 猛地抬起头, 看向了步故知,颤抖的双手抓住了步故知的手臂, 竭力地想要开口,却只能发出嘶咽之声。
步故知反抓住了那猎户的手臂, 放软了语气:“别急,说不了话也没关系,我问一句, 你点头或是摇头就可以。”颜山艇
张达见状将那猎户搀扶起来,自己却有些心神不宁, 眼神在步故知与猎户两人之间打转,显然是有话要说。
但此刻步故知并未注意到他,而是凝神在脑中梳理着什么。
张达眼见步故知将要开口,他心下一横,抢先说了话:“大人,此事事关重大,不若将他送到州府衙门,让知州大人来处理。”
他话里竟有阻拦步故知继续调查之意,但语气实在诚恳,让步故知不由得分出一二心思来询问张达的未尽之语。
步故知理了理衣袖,淡淡开口:“为何一定要劳烦知州大人。”
张达没立马回答,瞟了一眼坐在椅子上抖若筛糠的猎户,又看了一眼现在步故知身后的林护院,连续咽了好几口唾沫,才开了口:“这儿没外人,小的就斗胆直说了。”
他刻意压低了声,像是在提防什么,“大人是从京城来的,不知道咱们景州的忌讳,在景州这儿,什么中医药材是万万不能提的,若是被旁人知晓了,举发到祝由堂,轻则关上几日,重则……是有可能丢了性命啊!”
仿佛是在应和张达的话般,那猎户顿时面色惨白,像是预见了自己的未来。
步故知没有作声,半垂的眼遮挡住了眸底情绪。
张达见步故知没反应,以为步故知没明白其中要害,便又急着开口:“小的虽不知大人是如何知道张府主君和这猎户偷采药材的事的,但既已有了头绪,大人也就不必继续掺和,交给知州大人处理,或是拿了这猎户的画押,对外一说,别人只会觉得是张府罪有应得,没人会觉得是大人您哪里不对,相反,这可是大人上任后的第一件功绩呀!”
步故知这下有了反应,但却与张达想的有所不同,他见步故知终于撩起了眼皮,向他看过来,面上还有些似笑非笑,说了句,“罪有应得?”
分明步故知只是淡淡吐出了这四个字,甚至脸上还带着笑,可张达还是立马意识到,步故知是生气了。
就在他还要开口再说些什么的时候,步故知身后的林护院走到了两人中间,挡住了他的视线。
只听得步故知似是叹息了一声:“你若不想惹事上身,便先回去吧。”
说罢,中间的林护院就做了个请的手势。
张达却犹犹豫豫没有迈步,这般场面竟是有些僵持不下。
还是那猎户的咳嗽声打破了坚冰一样的氛围,步故知这才又开了口,语气中不难听出疲惫:“张达,我虽来永泉县只有短短几日,但还是能看出,你与他们是不一样的。”
他顿了顿,声音平缓,可并不能掩饰其中的愤慨情绪,“你我都清楚,张府绝不是‘罪有应得’,就算破了景州的规矩,也罪不至被屠满门!退一万步说,只张府主君一人,就能抵罪,但为何他们连三岁稚子也不放过?”
蓦地,窗外一声鸣啼划破了静谧的夜色,也连带着将张达从人云亦云的混沌中惊醒。
即使真如步故知所说,是张府主君让这猎户偷采药材,又被人检举,可无论如何,都不至于到罪及满门的程度,更何况,若仅是这一条,也不至于需要以命相抵。
步故知像是知晓了张达心中所想,接着道:“我猜,张府主君定然还做了别的什么,才让那些人容忍不得。”
巨大的思维冲击令张达有些顾不上尊卑,急急追问:“还做了什么?”
步故知摇摇头,指了指在一旁一直甚是惊恐的猎户:“我不清楚,只有几分无凭据的猜测罢了,等问过了他,大概就能定下七八。”
他凝着张达,神色肃然:“我再问你一次,若是不想惹事上身,那你现在就回去,若是想为张府讨一个公道,就留下来。”
张达愣住了,但在下一刻,他做出了可能是他这辈子最重要的决定,他对着步故知一拱手,语气之中已有哽塞:“大人……您当真可以为张府讨回公道吗?”
步故知亲自扶了扶张达的手臂,郑重道:“我会尽力而为。”
张达垂下了头,在自己的衣袖上蹭了蹭,等脸上干净了,才抬头看着步故知:“大人若是不嫌弃小的愚笨,小的愿为大人当牛做马!”说完,竟是要跪下。
好在林护院眼疾手快,及时搀住了张达。
步故知抬手揉了揉额角,千丝万缕的线索在脑中交织,却不能立刻找到其中头绪,这种感觉并不好受:“你既然愿意为张府之案出一份力,那便仔细听好我接下来的话。”
他的眼神停在了猎户身上,“若是我说的对,你就点头,我说错了,或是你不知道,就摇头。”
那猎户岂敢不应,连连点头。
步故知半阖了眼,似在回忆什么:“昨夜我与张达前去张府看了看,虽遇到了不少奇特之事,但可以肯定的是,都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张达可没忘记他昨夜是被生生吓晕的!
这下听步故知如此肯定是有人在背后捣鬼,便忍不住问道:“大人是如何确定是人,而不是……小的是真的听到了哭声,也看到了诡火。”
步故知点点头:“不错,哭声与诡火都不假,不过,是有人故意做给我们看的罢了。”
这下莫说张达,就连一边的林护院和猎户都有些好奇。毕竟这段时日,张府闹鬼的说法是传得有鼻子有眼,整个永泉县是无人不知。
步故知略蹙了眉:“在张府院子里,我确实什么也没发现,但在正堂中,墙壁上有被重新涂刷过的痕迹,我便稍微用东西刮了刮,发现了几段中空的竹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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