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灯
年集是为大梁一年一度的盛会, 当日几乎京城内所有官衙的差役和巡视卫兵都会被遣调至城南维持治安。
而酒楼里的喧闹自然也没逃过差役卫兵的眼,这头步故知刚听清楚楼下男子叫嚷之语,那头一队甲胄卫兵便围在了门外。
为不惊扰楼内宾客, 只有其中首领模样的卫兵领着两个差役入了大厅。
众人一见那为首卫兵腰间悬有刻着御羽司三字的牙牌, 皆噤声不言,一时大厅之中只有那群异族打扮的人仍未安静, 蹩脚的中原话夹杂着异族腔调,场面竟有些滑稽。
步故知垂下头压低声与款冬解释道:“这御羽司乃今上亲卫, 统领禁中十四卫, 威势煊赫,无人不惧。”
款冬下意识收回了眼,退了两步藏在了步故知身后,跟着压低声问道:“那些异族打扮的又是什么人?”
步故知揽住款冬的腰,折步往雅间走:“不知, 但能到惊动御羽司的地步, 恐怕身份并不简单。”
两人都未有多管闲事与凑热闹的习惯, 见有卫兵压住了场面, 便回了座专心用膳。
不过半刻时, 那些异族打扮的人皆被御羽司带走,楼下大厅又恢复了原本的热闹。
不过, 许是方才那行人中有几个女子哥儿在哭泣,压抑过的低啜比寻常更易令人同情, 款冬便还是有些放心不下,挪了身位靠近步故知,稍蹙了眉:“那御羽司会将他们带去哪里?可是要帮他们寻人?”
步故知闻声并未立马接话, 而是执壶倾茶,倒了两盏后, 才道:“我见那群异族之人并非行商打扮,反倒衣饰精美,应当身份不凡,许是外邦宾客来访大梁吧,既是宾客,自然会好生招待,也自然会帮他们寻人。”
款冬自然而然地接过了一盏茶,又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不过旋即,另一个疑问有浮上心头:“可外宾们不该在官府或者皇宫里吗,怎么在年集上呀。”
这也是步故知的疑问所在,按理来说,外邦宾客访朝,需由鸿胪寺与礼部接待,也会统一安排行程住处,可方才那群异族之人,分明是自行住在了这酒楼中,应该还隐瞒了身份,不然酒楼也不敢招待他们。
步故知拧眉思虑了半晌,仍不敢下定论,虽说雅间内只有他与款冬二人,但外头来来往往,鱼龙混杂,指不定哪句话被谁听去了,无端惹来祸事,他素来知晓在古代需谨言慎行的道理,更别说还是在天子脚下。
便也只摇了摇头:“内情难知,但无论如何,既然御羽司接手了此事,应当无甚大事。”
用过膳后人易困乏,说着说着款冬便开始止不住地哈欠,眼眶渗泪,好不可怜。
步故知无奈地笑了笑,唤来跑堂小厮:“三楼可是厢房?”
跑堂小厮端着木案边撤碟边连连点头应道:“正是。”扫过了款冬困乏之态,瞬间明白了步故知的用意:“可是要开间厢房方便小憩?”
步故知点了点头。
那跑堂小厮连忙咧嘴笑道:“二位贵客跟我来。”
上了三楼,要比楼下更为清净,不过,竟有股奇怪的香味萦绕在整个楼层。
跑堂小厮十分擅长察言观色,见步故知似有疑问,便主动开了口:“这香正是刚才那群异族之人留下的,说来也是奇怪,我们清扫的时候还特意找了香包香炉之类的东西,可竟然什么也没找到。”说完还叹了声:“不过好在也不是什么难闻的气味,只是有些少见。”
步故知常与中药材打交道,辨香识药亦是需要掌握的,连带着,一些常见的香料也能分辨个七八。可这股香实在是陌生,他出于职业习惯,不由得凝神闻了闻,却还是分辨不出,不过这股香味也算是彻底记下了。
等到款冬午休才醒,外头天色也已昏沉,正是赏灯游玩的时候。
步故知牵着款冬,根据跑堂小厮的指引一路往东走。
在绕过一幢两层高的竹楼后,各式的彩灯连着彩绸引入眼帘。
街边摊位上皆挂满了各种形状的灯笼,有传统的柿子状,也有宫灯状,又因着过几日便是牛年新年,故更多的还是各种牛状的灯笼,用料颜色不同,映出的灯火便是色彩斑斓的,丝毫不比步故知见过的现代夜晚的霓虹灯逊色,反倒少了几分浮躁多了几分古色悠然。
街上也都是如步故知与款冬般的成双眷侣,京城民风要比江南更开放些,不似东平县的七夕上元灯会般有带面具的习俗,而是皆大方相伴而行,丝毫没有扭捏。
他们二人也都放慢了脚步,漫步其中,赏尽各式花灯。
再往深处走,在靠近城墙的空阔之地,竟有卖烟火的摊位,不过并不是什么大型的烟火,反倒更像是现代的仙女棒烟花。
有伶俐的摊主见步故知频频在往这边看,连忙带着笑主动招呼道:“郎君可是要买花棒?”
步故知与款冬应声走近那家摊位,步故知是第一次听到“花棒”这个词:“花棒?”
那摊主拢了一束,大约有十来根左右:“正是花棒,这东西呀,用火点燃之后,就会像花一样绽放,也就被我们叫做花棒了。”他将那一束花棒递到步故知面前:“郎君可要买着玩玩?尊夫郎看起来也很喜欢呢!”
步故知低头见款冬确实眼有好奇,笑了笑:“好。”
摊主见步故知掏钱足够爽快,也没讨价还价,还主动送了火折子:“我见郎君与尊夫郎面善的很,便将火折送给你们了,若是单独买,需得三文呢!”
款冬原本觉得五文一支花棒也不算贵,毕竟是稀奇物什,可当摊主送了火折子后,才知道,恐怕他与步故知算是用高价买了这些花棒,便有些不高兴。
虽然他现在与步故知并不缺钱,可前半生都是节俭着过来的,一毫一厘都得省着用。
步故知看出款冬脸上的小心思,牵着款冬往偏僻处走,低头哄道:“好容易出来玩一趟,莫要不高兴了,刚才是我疏忽了,没与那人讲价,多用的钱算在我头上,以后我赚的钱都给你,好不好?”
款冬也不是那么锱铢必较之人,心下不舒服也不过瞬间就能消解,但他见步故知这副讨饶模样,难得心中生了几分得意,昂了头,轻哼了一声,像只高傲的小孔雀般:“就算没有这件事,夫君以后赚的钱也都要给我。”
步故知一怔,但瞬间面上笑意更深,情不自禁地抬手捏了捏款冬脸,虽并未用力,可款冬这些时日养下来,已是肤如凝脂,嫩滑白皙,只稍稍捏上去,便留下了淡淡的红痕。
这时,突然一声巨响,城外烟火腾飞至天空炸开,五色闪烁,一时灯影、月影、人影都如水中涟漪晃动,款冬的眼中也映着烟火的光辉,与面颊眉梢的红痕,交相辉映。
步故知难以掩饰心下的悸动,趁着所有人都抬头赏烟花的时候,拉着款冬便往更偏僻的巷口去。
开始只是快步的走着,但两人似乎都对接下来的事有了默契,走着走着,两只手便越牵越紧,脚步也越来越快,到最后,便是携手奔跑。
夜风吹起两人的长袍,本该有些寒冷,但却完全压不下两人几乎要发烫的体温。
等人声寂静,只余天上的烟火时骤炸开,他们已奔至隐秘巷口,两人呼吸急促,热气涌上面颊,虽此处无灯无光,但彼此灼灼的目光皆将对方的面容看得一清二楚。
烟火
一簇巨大的烟火在深紫色的夜幕中炸开, 落如星陨,霎时照亮了全城,也使得隐秘巷角处的一隙旖旎春光乍露。
红灿的一束烟火余光落在了款冬紧闭的眼上, 照亮了已然濡湿的长睫, 长睫粘连成乌黑的扇,随着呼吸一颤一颤地扑簌着, 而眼尾的红也与眉梢的孕痣相连,仿佛烟火流连其间, 在如玉的面上留下浓墨重彩的颜色, 恍若清冷的玉器镶嵌了精美的红宝石,本并不相称,但在此刻却显得意外的和谐,让人移不开眼。
他玉颈后仰,划出一道柔美的弧度, 仿佛一只引颈待戮的天鹅, 可等待他的不是锋利的刀, 而是炙热的吻。
步故知的大掌扣在了款冬的后颈, 使其不至于无力滑落, 另手则牢牢握住了款冬纤瘦的腰身,将其紧紧锢住, 丝毫不许分离。
他如同久处旱漠的行人,再历经千番苦难后, 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甘霖,不顾所有地急切地向款冬汲取着、索求着,在唇舌撬开牙关探入深处后, 便是无尽地吮吸吞咽。
款冬紧紧搂住了步故知的脖颈,起初还能微弱地回应, 但到后来,轻微的窒息让他神思恍惚,仿佛置身汪洋大海,而他只是其中的一叶小舟,除了随着海浪逐流,便再无任何方向。
渐渐地,他已双臂无力,似要垂落,而步故知也察觉到了款冬再难承受住,喉结上下滚动,咽下最后交缠的津液后,又轻咬了一下款冬如石榴籽般的唇珠,才恋恋不舍地抬头,调整姿势让款冬靠在了自己的肩上,松开了腰抚上了背,为其顺气,但还在不断地啄吻款冬的耳垂。
两人激烈的喘息声在静谧的巷中格外清晰,暧昧的声响回荡在长长的窄道,就连冬日里空气也似乎变得滚烫粘稠起来。
此刻,寒风也化春风。
等款冬回过神,才觉羞意,他攥紧步故知的衣襟,语含嗔意:“夫君怎么能在外面就”话还未说完,便抿上唇不肯再说了,而又在双唇交接的一刹,似乎品到了步故知留下的灼热温度,就更是羞到深深埋进步故知怀里。
步故知也是理智才归,若是平常时候,他绝不会如此轻浮行事,可或许是烟火的轰鸣扰乱了他的心绪,也或许是那时款冬眼里闪烁的光太过诱人,他再不能隐忍,所有的克制、冷静都随着炸开的烟火,化成了灰尘,他的眼中只看得到款冬,他的心里也只装得下款冬。
甚至,在此时,他的心弦依旧在为款冬颤抖不止。
他慢慢抬起款冬的下颌,眸色幽深如一方古潭,但其中却有暗流涌动,眼前唇色艳如血,恍若开在寒冬中的红梅,上面还有浅浅的齿痕,那是他一点点啃噬吸吮出来的痕迹,想到这儿,他便再难自已,垂下头又再一次含住款冬的双唇,且一点都不再温柔,急迫地像是要将红梅嚼烂。
款冬被迫踮起脚,昂着头,艰难地承受着这如同疾风骤雨般的吻,这样的姿势并不好受,但他也不想拒绝步故知。
不仅唇齿厮磨着,连带着衣下最为灼热的地方也在炙烫着彼此。
夜空中的烟火早已消散,但却仿佛又没有消散,而是在脑中炸开,五彩的光晕流淌在眼前,叫款冬无法分清虚幻与现实,他所能做的,只有被动地承受步故知给予的一切。
就在步故知的手情不自禁地往下探时,一股异香突然涌入他的鼻尖。
步故知猝然睁开眼,用身上的大氅拢住了款冬,不叫人窥视半分,再侧过头望向巷口处,警惕地低呵:“谁?”
这股异香十分特殊,且在下午时候才在酒楼中闻过,并非常见之香,而香味也不会从酒楼飘散到此处,那必然是那行人中有人闯进了这条巷。
果然,就在步故知呵问过后,从巷口粗壮的树身后传来一串细密的铃铛声,借着微弱的月光,步故知看清是一异族打扮的女子,但与下午时候酒楼里的异族女子衣饰又略有不同,这个女子身上还多坠金玉,反射着月亮的光辉。
那个女子见步故知察觉到了她的行踪,竟没有逃离的意思,也没有撞破他人亲密的尴尬,反倒是走近了步故知与款冬,语气天真好奇,口音虽也有异族的腔调,但显然比酒楼那帮人更通晓中原话:“你们,刚刚是在做什么呀?”
她这一问,不仅问的步故知一愣,而且问的款冬羞到差点要泣出声。
步故知连忙牵住了款冬的手,以示安慰,才对着这女子,眼中含有浓浓的防备之意,微皱着眉:“你为什么要撇下你的同伴?”
那女子瞬时瞪大了眼,身上的异香更甚:“你怎么知道我有同伴?”话有一滞,又似顿悟:“你是知道我和他们是一起来大梁的对不对!”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没错了,我的衣服和他们的很像。”
原先步故知并不能确定眼前这个女子就是酒楼里异族人口中的“澜然”,但现下她的反应无疑证实了这点。
虽说大梁乃四方臣服的宗主国,但附属国中也有不少野心勃勃之族,若是一般行商倒也还好,但酒楼中的异族人分明并非异域商客,故眼前女子身份恐怕也并不一般。
步故知不想徒生事端:“你可是与他们走散了?他们被御羽司也就是大梁的禁中卫兵带走了,应当会去鸿胪寺。”这便是将那行人的行踪透露给这个女子了。
谁知这个异族女子一听,竟是笑出了声:“我知道呀,他们被你们这里的官抓走啦,我看到啦!”
步故知一怔,想来这个女子在下午时候并没有离开酒楼,而是躲在一处,让那群人误以为她失踪了。
忽然,步故知又明白为何酒楼厢房那里,异香之味会如此浓重了,看来这个女子就是一直躲在了三楼某处。
款冬在此时也有些明白过来,悄悄从步故知怀里探头,露出了眼,看了看这异族女子,刚想收回眼,却被这女子抓了个正着,她语含兴奋,竟想靠近款冬,却被步故知稍抬手挡住了。
但她也并不失落,而是十分自来熟:“我叫阿依慕,来自楼兰,你叫什么呀。”
款冬没想到这个自称为阿依慕的女子竟然如此热情,便下意识地回了:“我叫款冬”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阿依慕打断了,阿依慕得到了款冬的回答像是十分欣喜,不顾步故知的阻挡就要往他二人身边钻:“款冬,是冬天的冬吗?我学过的,冬天会下雪,难怪你像雪一样好看,我在酒楼里就看到你啦。”
步故知也没想到这个阿依慕竟如此自来熟,丝毫不怕人,可楼兰并非太平之地,乃西域四战之国,各族混居,难保阿依慕的部落就是臣服于大梁的附属,前来大梁就一定是出于友善的目的,况且看样子阿依慕身份并不简单,她既然名为阿依慕,那群人却又以“澜然”相称,恐怕是个大麻烦。
便捏了捏款冬的手,示意款冬不要回话,眉山微动:“既然是来自楼兰的贵客,自然需得由我们官府亲自招待,不若我遣人将你送到鸿胪寺?你也好与你的族人团聚。”
阿依慕没有得到款冬的回话似乎很不高兴,也学着步故知皱起了眉,但还是对款冬说道:“他是款冬的耶日木吗?嗯用你们中原话来说,就是丈夫!怎么如此霸道,都不许我和你说话。”
款冬并不喜欢旁人说步故知的不好,下意识地回了:“夫君才不霸道!”
阿依慕像是没想到款冬竟会反驳她一般,愣在了原地,但下一刻也回了嘴,眼中竟然还蓄了泪,她抬手擦了擦眼,异香仿佛随着她的情绪波动而变得更浓:“不许我跟你说话,就是霸道,和族里的男子一样,天天不许我做我喜欢的事,只想把我卖给你们的皇帝!”
此话一出,步故知是完全明白了阿依慕的身份,恐怕“澜然”便是异族中身份高贵的女子的称呼,而阿依慕正是楼兰的贡女,要与皇室和亲。
说是和亲也不恰当,贡女乃是各族各国臣服于宗主国的象征,是故自然身份特殊。
步故知没想到此来年集还碰上了个大麻烦,难免有些头疼,但他也并不觉得,能在巷中碰到这个阿依慕是完全的巧合:“你是跟着我们来这里的?”
阿依慕撅起了嘴:“不是!我不是跟着你们来这里的,我是跟着款冬来的。”
步故知并不纠结她话语中的微末差别,神色严肃:“为什么要跟款冬来?”款冬也好奇地看向了阿依慕。
阿依慕一脸不解:“款冬长得十分好看,我喜欢他!为什么不能跟?”说完还对着款冬道:“你看看他,好凶!还说不霸道!”
款冬听见阿依慕的夸赞,面上刚退下去的潮红瞬间又返了回来,抬头看了看步故知,眨了眨眼,竟像是让步故知莫要为难阿依慕的意思。
步故知再捏了捏款冬的掌心以作回应,稍微松了语气:“这里不是你该在的地方,你应该要与你的族人在一起。”
阿依慕瞪向了步故知:“我不听你的话,我要款冬说。”
款冬没想到阿依慕竟然将问题丢给了自己,可他并没有领悟到阿依慕的贡女身份,还以为只是异族中的普通少女,又加上阿依慕对他莫名的亲近热情,难免就有些心软,便低了声对着步故知道:“夫君,现在很晚了,要不我们先将她带回杨府,明日再做打算?”
贡女
子时过一刻, 杨府正堂灯火通明。
淡淡的异香萦绕在堂内,甚至压过了杨府中常用的熏香,让人忍不住向阿依慕看去, 但才瞥到阿依慕的裙角, 又纷纷垂下头不敢再看。
——这可是异国的贡女,注定是要成为娘娘的!
杨府下人是与宫里打过交道的, 明白皇室妃妾形同半主的道理,因此都压下了心中的好奇, 只是每个人都暗自竖起耳朵听着, 毕竟贡女走失事关重大,虽以杨府的权势不至于被牵连,但也是麻烦一桩。
“你是说,这楼兰贡女是故意躲了起来,又主动跟着你们回来了?”张三娘抬手揉着额角, 虽她素来晚睡, 可向来都是看些话本传奇, 或是与杨谦闺房逗趣, 再不济也是处理府中上下事务, 哪曾想今日晚睡,竟等来个“大惊喜”。
款冬才刚明白阿依慕的身份之特殊, 虽将阿依慕带回杨府一事,步故知也同意了, 但毕竟是他主动提出的,若是没有他的一时心软,或许现在也不会有这个麻烦。
他将头几乎要埋进脖子里, 藏在袖中的手也不安地攥紧着,不敢再看张三娘和阿依慕。
步故知注意到了款冬的自责, 不避外人,直接探手到款冬的袖中,握住了款冬捏紧的拳,掌心的温度安抚着款冬,让款冬稍稍放松下来。
等款冬面色缓和,他才看向张三娘,面露歉意:“是,她不愿去鸿胪寺,只愿意跟着我们,我与款冬又实在不忍见她在如此寒夜中流落在外,也是恐再生事端,便自作主张将她带回来了,还请表嫂拿个主意。”
张三娘自然也注意到了款冬的面色,示意身边大丫鬟去递盏茶给款冬,语带劝慰:“是这个理,她既然自己跑了出来,偏又只愿跟着你们,若是你们真的不管,才是不妥,贡女毕竟身份殊贵,自然是能帮则帮。”
话锋一转,抬指点了点桌案,稍昂首看向阿依慕,眼带审视,语气也变得严肃:“阿依慕,我不管你是为何要跑出来,但从现在开始,无论谁问你,你都要说你是与他们走散的。”
再顿,声更沉,甚至已到警告的地步,眸中厉色尽显,“我可不是他们,你心里的那些打算糊弄旁人也就罢了,但在我这里,行不通,知道吗?”
阿依慕一直坐在正堂一侧,方才步故知与款冬和张三娘交谈的时候,即使她便是那个“麻烦”本身,可她仿佛置身事外,面上带着笑,端着个天真烂漫的样子,四处张望正堂内的东西,还时不时试图与旁边的下人交谈,犹如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
可当张三娘将话头对准了她的时候,起初她仍是那副不明事理的样子,但在张三娘厉色警告过后,她面上的笑容一僵,随即敛了笑,坐直了身,再将右手放在左胸前,稍低下头,像是在行礼,一口大梁官话流畅,丝毫没有任何的异族口音:“多谢杨夫人相助。”
再收回了手,抬起了头,堂内的灯火映在她轮廓深刻的脸上,更显出她异族的样貌,“不过,阿依慕自然不会让杨夫人吃亏,我此来杨府,也有一桩生意想要与夫人相商。”
阿依慕流利的大梁官话一出,堂内除张三娘外,无人不惊,毕竟阿依慕从踏入杨府的那刻起,便是一副懵懂的异族少女模样。
可刚刚她的话却表明,她赖上步故知与款冬,乃是有预谋有企图的。
一个远从万里而来的异国贡女,竟然能靠自己的手段,私下接触到如今最为大梁皇帝信任的杨府,可见其心机城府之深。
而款冬在震惊过后,还有些不可置信,他从没想过,短短几个时辰,阿依慕从一个争取自由的异族少女,就变成了一个有所图谋的野心家。
他的善意被阿依慕当成了接近杨府的桥梁,这是款冬第一次感到被利用,被背叛。
就在方才,他还一直为阿依慕的事而自咎自责
他不禁红了眼,狠狠转过头去,不再看阿依慕。
步故知握紧了款冬的手,低头与款冬耳语:“冬儿,不是你的错,不要难过。”
阿依慕在说完话后,第一时间看向了款冬,自然没错过款冬眼中的心伤,她眉头微皱,面上的神色不像是愧疚,而像是不解。
张三娘陡然敲了一下桌,身侧的大丫鬟会意,欠身之后领着堂内下人鱼贯而出。
等到堂内只有他们四人在时,张三娘端起了茶盏,浓茶香涌出,盖住了阿依慕身上的异香,她并不急着喝,而是拿着茶盖重重划过杯沿,声出泠然。
“承蒙澜然抬爱,小小杨府又如何能与未来的娘娘做生意呢?”张三娘此句不掩讽刺之意。
阿依慕面色一僵,但又瞬即如常,嘴角勾起一抹笑:“夫人自谦,莫说大梁,就说在楼兰,谁人不知京中杨府深受大梁皇帝信任,阿依慕此来大梁,自然也是了解过的。”
她眸光微顿,“虽阿依慕现在还不是娘娘,但夫人心里也是清楚,楼兰之于西域是何地位,而现下西域之于大梁又是何地位。”
张三娘慢悠悠地搁下茶盏,不紧不慢地打了个哈欠,才回了阿依慕的话:“澜然还是高看我了,我一深宅妇人,怎懂得什么楼兰啊西域啊。”
阿依慕面上仍是笑:“看来是夫人觉得阿依慕的诚意不够,夫人恐怕有所不知,在楼兰语中,澜然是楼兰圣女的意思,而阿依慕的父亲,又是楼兰的王。”
张三娘有些厌烦,语出倦怠:“所以呢?楼兰圣女、楼兰公主又有何指教?”她猝然嗤笑一声,“看来澜然对大梁了解颇深,可恕我直言,澜然若是只学到了如何打谜语让旁人猜,弯弯绕绕的,并不是件好事,毕竟不是谁都愿意浪费时间的。”
阿依慕没有因张三娘的轻慢而恼怒:“夫人如此痛快,阿依慕自然不敢再有所隐瞒。”
她站了起来,身上的异香随着她的步伐散在了堂内,衣饰上的金玉铃铛也发出了清脆的响,她停在了张三娘面前,双手交叉放在两肩之上,却没有低下头去,而是目光灼灼地望着张三娘:“阿依慕,要做太孙嫔。”
康定帝已年逾六十,按理说早该立了储君,可偏偏却无任何表态,只是将三子都留在了京城。
而群臣也不敢在此事上劝诫,是因为康定帝这三子,实乃皆不争气,莫说让群臣信服,就连康定帝自己身为父亲也看不下去。
是故,朝堂中无人不知,康定帝有先择太孙再立太子的意图,既然儿子靠不住,那孙子中至少能有可造之材。
而如今最被康定帝喜欢的皇孙,乃汉安王的嫡长子。
而这汉安王虽是贤妃所出,但因贤妃诞下汉安王不久后便撒手人寰,故汉安王是由杨妃抚养长大。
也不知为何,汉安王与杨妃并不亲近,但毕竟杨妃乃汉安王养母,有着旁人比不得的关系在。
步故知与款冬并不清楚皇室内各种势力关系,但知太孙的含义,便也知晓了阿依慕的用心,她并不想做现在皇帝的妃子,而是想做大梁未来皇帝的妃子。
张三娘一点也不意外,反倒像是早就看透了阿依慕,抬眼与阿依慕对视,面上也是笑的,可眸底已是寒冰一片:“澜然说笑了,澜然将会是皇嫔还是太子嫔,又或是什么太孙嫔,都要看圣上的意思,杨府是万万不清楚的。”
阿依慕放下了双手,竟有些胸有成竹:“既然阿依慕说了,这是生意,阿依慕就不会让夫人白白出力,阿依慕自然是带着诚意来的。”
诚意
正堂内烛火渐渐变得幽暗, 露出的灯芯弯垂着摇晃,映出的人影杂乱。
张三娘垂下眼,默了片刻, 她乌黑的发髻上堆满了华贵的簪钗, 随着她的动作微微的颤,烛影遮住了她眸底的情绪, 也遮住了她的神采,仿佛是被满头的金玉压出了疲态。
良久之后, 她侧过身, 从案屉中拿出了铜剪,移近烛台,拿开了灯罩,“咔嚓”一声,多余的灯芯落在了案上, 烛火重明。
阿依慕一错不错地看着张三娘的动作, 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但她什么也没说, 只是安静地等着。
而耐心总是会换来结果, 终于,随着案屉合上的声响, 张三娘语出淡淡:“说说看吧,你的诚意。”
阿依慕却没有立刻应话, 而是扫过了坐在一侧的步故知与款冬。
张三娘见了阿依慕的暗示,忽的一笑,话中意味不明:“既然远在楼兰的澜然都能知晓大梁的国事, 那大梁的子民又如何不能知晓?”
阿依慕眉骨高长,皱起眉来便更是明显, 透出几分厉色,歉意自然显得并不诚恳:“是阿依慕多虑了。”
她重新斟酌语言,“阿依慕知道,在大梁民间,百姓更加信奉巫医,而不是官府,而巫医的首领,乃是京城中的国师,而杨府之所以能被大梁皇帝看重,正是因为杨府从来与国师府关系不睦,并且”她抬眼觑了张三娘的面色,见张三娘没有生气之后,才续言,“杨大学士此番游历江南州府,也是为了找到抑制巫医的法子。可无论是哪个法子,都得用到钱,这笔钱不能从国库里出,也不能从皇帝私库里出,那便只能杨府自己出。”
张三娘拨弄着茶盖,一开一合间,零碎的噪声不断,阿依慕适时住了嘴,等待张三娘的反应。
张三娘也停下了动作,堂内陡静,窗外寒风呼啸,气氛诡异:“是谁,是谁告诉你这些的。”
阿依慕似乎就在等张三娘这个问,她终于展眉笑了笑:“没有人告诉阿依慕,是阿依慕自己猜出来的,阿依慕曾在大梁境内住过一段时间,见过大梁民间巫医的派头,阿依慕的父亲也说过,若是他,绝不会允许楼兰中有国师的存在。皇帝的权威被侵蚀,自然需要有人站出来填补。”她一字一顿,“而杨府的使命,就是如此,不是吗?”
张三娘静了一瞬,随后拊掌轻笑:“没想到,小小楼兰国中,竟也有澜然这般的妙人,只是不知,楼兰的王如何舍得澜然远嫁大梁。”意味深长,“澜然的诚意,应当不止于此吧。”
阿依慕知道,她这是说动了张三娘,暗自松了一口气:“自然,还有诚意,大梁不太平,楼兰也不太平,楼兰国中部族众多,几乎每一个部族都有自己的想法,阿依慕的父亲已经老了,阿依慕的兄弟也并不聪明,再过十几年,等阿依慕的父亲魂归月神之后,恐怕楼兰的王就不再是扎勒族了。”
“阿依慕知道大梁其实对楼兰国中的内斗并不在意,只要楼兰仍然臣服大梁,是扎勒族为王还是其他族为王,都不会对大梁有任何的影响。”她谈到此处,手略微攥紧,“可阿依慕在乎,若是扎勒族不再为王,等待扎勒族的,便会是一场屠杀,这是楼兰的传统,新任的王若是来自新的部族,便会将上一任王的部族赶尽杀绝。”
张三娘挑了挑眉:“你是想让大梁扶持扎勒族坐稳王位?”
阿依慕并不绕弯子:“是,若是阿依慕能成为大梁未来皇帝的妃子,楼兰其他部族必会忌惮三分。”
张三娘笑了一声:“这可未必。”
阿依慕深邃的眼眶里透露出一种坚定:“不,是一定,阿依慕会让大梁未来的皇帝愿意庇护扎勒族的。”
张三娘看出了阿依慕眼中的势在必得,敛了笑,阿依慕能利用步故知与款冬入杨府,虽手段并不光彩,但足以体现其心智谋略与胆识,但凡少了一点,今日阿依慕就不会站在她面前。
她沉吟片刻:“那你能做些什么?”
阿依慕攥紧了拳,难掩激动,她知道张三娘这是答应要帮她了:“杨府虽富,可终究禁不住如此消耗,而楼兰最不缺的,便是钱,楼兰不仅与大梁通商,还与西域其他国家,甚至更远的国家有贸易往来,若是杨夫人愿意帮阿依慕成为太子嫔,阿依慕愿意提供十车的黄金珠宝作为回报。”
十车黄金珠宝,能抵得上大梁一年的国税。
若是杨府这能得到这笔钱财,许多问题将不再是问题。
但张三娘没有立刻应下,反倒坐直了身:“你可知,大梁官员不能受贿,这笔钱若是来路不明”
“自然不会是来路不明,这是阿依慕嫁妆中的一部分罢了,是用来孝敬杨妃娘娘的。”阿依慕急着出言辩解。
给杨妃,自然就是给皇帝,这便是过了明路,这是阿依慕的未尽之言。
张三娘再一次对阿依慕改观,但又生了警惕,若说阿依慕只是知晓大梁巫医与皇帝之间的冲突,还算情有可原,毕竟巫医之害算不得什么秘密,可阿依慕甚至能知道,杨府究竟是如何取得皇帝信任,还有又是如何维系这份信任的,那便不得不令人震惊。
要知道即使是张三娘自己,也是受杨妃点拨,才想通这一层,而阿依慕竟然只靠自己,就能明晰其中道理,其心智谋略,绝不在杨妃之下。
她再没了方才的从容,而是拧眉神思,过了许久,她才对着阿依慕道:“我知道了,只是我做不了主,后天除夕宴上,我会与杨妃娘娘说明此事,若是杨妃喜欢你,自然会帮你,若是杨妃不喜,我便也爱莫能助。”
阿依慕并没有在意张三娘的犹疑,她再次对张三娘行了一礼:“多谢夫人成全。”
张三娘没有应答,只是重新唤人进来,抬了抬手吩咐道:“遣车将贡女送到鸿胪寺,就说楼兰贡女在年集上与族人走散了,恰巧碰到了杨府的人,叫他们不必小题大做。”
阿依慕并不意外张三娘的逐客令,也没有想留在杨府的意思,但在走到正堂门前时,她忽然转身,看着方才一直一言不发的款冬。
寒风吹动她身上的铃铛,异香也随着风飘散的更远,她开了口,就像在巷中那般夹杂着楼兰的腔调:“款冬。”
款冬虽然知道阿依慕在看他,但因为阿依慕今夜的利用,他故意偏着头避开了阿依慕的视线。
阿依慕没有在意款冬排斥的态度,她展颜而笑,异香更浓:“是阿依慕欠你一次,以后,阿依慕会还给你的。”
说完,就再也没有任何的犹豫,抬脚离开了杨府。
款冬一怔,他听着铃铛声逐渐远去,不知为何,有些怅然。
原本,他以为,阿依慕会是朋友的,会是他来到京城后,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步故知抚了抚款冬的肩,垂下头抵着款冬的额:“她与我们不是一路人,不必介怀。”
款冬抿紧了唇,过了许久,才僵硬地点点头。
张三娘目睹了一切,若有所思,但却没说什么,直到回房前,她突然开口:“晏明,国子监中半月一假你知道吧。”
步故知虽不清楚张三娘为何突然提起此事,但还是老实应下:“知道。”
张三娘又看向款冬:“虽监生半月才得出国子监一次,但亲眷却不必遵守这个规矩。”她抬头看着天上一轮勾月,似是在回忆从前:“我与少益刚成亲的时候,几乎每隔几日我就要去国子监看他,也不做什么,就是陪他吃吃饭读读书,等天黑了我再回来。”
她忽遮唇轻笑:“只要不妨碍旁人,祭酒司业,都不会说什么。”
款冬明白了张三娘的意思,原本有些黯淡的眼神忽然一亮,看了看步故知又看了看张三娘,激动到有些结巴:“表嫂,我是不是也可以?”
张三娘笑着点点头:“只要你不嫌来回奔波劳累,自然也是可以的。”她眨了眨眼:“不过,还是最好避着旁人,莫要太张扬,知道吗?”
款冬抓紧了步故知的手,连连点头。
而步故知也终于反应过来,带着款冬对张三娘稍躬身:“谢过表嫂指点。”
张三娘摆了摆手:“唉,不必谢我,你们这些大男人啊,心思就是糙了些。”
步故知面色一赧,而款冬则对步故知微微摇了摇头。
张三娘将他们二人的小动作看在眼里,侧过头对着身边的大丫鬟打趣道:“瞧瞧,我还没说晏明哪里不是呢,冬儿这就安慰上了,可怜我竟是唱了一次白脸。”
丫鬟们纷纷低下头笑出了声。
而款冬也与步故知一般,面颊浮上了一层薄红:“没没有,表嫂没有唱白脸,表嫂对我和夫君都很好。”
张三娘见款冬如此实诚,也不好意思再打趣:“行了,三更天了,都回去睡吧,再过两日除夕夜,可是想睡都睡不了了。”
除夕
万物迎春送残腊, 一年结局在今宵。生盆火烈轰鸣竹,守岁筳开听颂椒。*
杨府内,张灯结彩, 喜气洋洋, 丫鬟小厮皆穿红色新衣,四处也都布满了红绸彩联, 正堂内的桌案之上还摆着几瓶刚折下的红梅,残雪融成了水, 使得花瓣更艳, 堂内地龙火炉烧得正旺,暖融融的,竟有了几分春日的气息。
杨府向来深受圣恩,往年阖府上下都会入宫过除夕,因此府内并不会特意准备除夕宴。可今年却有所不同, 步故知与款冬留在了杨府, 也是因此, 杨府得以专门过了一次除夕。
爆竹声过, 府内铜锣一敲, 丫鬟小厮齐声高喊:“万事顺遂,灾厄皆避!”
步故知放下了捂着款冬耳朵的手, 在未散的白烟后浅啄了一下款冬的额头,不似平时在人前总有着一股疏离之感, 周身气度在此时都软了下来,像是从高高的天上,终于落到了人间。
他垂眼看着款冬, 眸中映着灼灼的明光:“爆竹声声辞旧岁,梅花朵朵迎新春, 冬儿,除夕快乐。”
这是他来到异世的第一个新年,恍然间,他来此异世已有了大半年时间,虽说他并不是怀旧之人,况且大半年时间也实在称不上是什么旧,可他看着眼前白白净净健健康康、笑起来面颊还旋有两个浅浅梨涡的款冬,心下仍会触动不已。
这是他一点一滴又丝丝缕缕呵护起来的人,是属于他的人。
前世时,他很早就习惯了不去在意不去渴求任何的情感,如此才能保护好自己,他与世界的连接也不过一份一份责任凝成的线,他看不到这根线,却能感觉的到。
这根线就像一根近乎透明的风筝线,悬在天上的风筝是他,但另头却空荡荡的,没人能攥得住。缠绕的线被俗世中的树枝泥团挂住,才没叫风筝彻底飞远直至消失不见。
他不曾想过,线的那段,会在一天,被一人紧紧攥住,从此,他的眼里心里便只有那人,他的呼吸,他的心跳,他所有的情绪波动,都像那根风筝线一般,由款冬牵动。
起初,他对这种奇妙又陌生的感觉避之不及,但款冬却固执地用他自己的方式,一点点融化了他心中不能诉之于口的坚冰,恰如春风拨动心弦,有声又似无声,只等他反应过来,爱意便化成春雨,兜头浇下,洗去了一切的阴霾与污浊。
他攥紧了款冬的手,一字一顿,饱含着浓烈的深情:“冬儿,年年岁岁,朝朝暮暮,恰如今夕。”
款冬感受着额头的温度一触即离,心下蓦地漏跳了一拍,即使他与步故知早已亲密无间,但他还是会因此而触动。
他稍昂着头,望进步故知的眼底,彼此眸中的情谊升腾到极点,几乎要凝成了实质,他忍不住抬手抚过步故知的眉眼,说着早已重复过无数次的话,是承诺,也是期盼:“夫君,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杨府内的丫鬟小厮都伶俐的很,见了两人你侬我侬的气氛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纷纷偷笑着散去了。
虽说宫宴会在子时前结束,往年杨府一家也都会在子时前回来,但因着今年杨大学士与杨谦都不在,杨府中只剩下张三娘和两个孩子,今上与杨妃便特意提前吩咐了,叫张三娘今年除夕时候带着两个孩子一同在景仁宫守岁,这是从所未有的莫大的恩典,也是要叫旁人看看,即使杨大学士致仕,杨府在京中在今上心里的地位依旧没有丝毫的动摇。
也是因为张三娘今夜不归,府中便也不拘什么规矩尊卑了,在过完所有年节流程过后,想回家的回家,想出去赏灯的赏灯,每个人都自在的,步故知与款冬也没有守在正堂之中,而是一同回了寝居。
倒也不是为了别的什么,是今早时候,门房那头送来了几封来自东平县的信,但因为除夕这日礼节甚多,又不想草草阅览,便留到了今晚。
信到手很是沉甸甸的,共有五封,想来应当是祝教谕、裴昂与傅玉汝、魏子昌与孔文羽的信。
拆开一看,果真如此,不过五封当中,只有裴昂与孔文羽的厚些,其他的也就一两页信纸,而裴昂与孔文羽的信简直快要成书了。
步故知与款冬相视一笑,决定将“两本书”放到最后再看,先是打开了祝教谕的信,上头皆是祝教谕的叮嘱,还有提醒抓紧学业的话,不过到了最后,却有了与前面“矛盾”之处。
——“晏明,虽说你此番去往京城,乃是肩负大任,少益也一定与你说过,今年京城乡试的解元之位,你需势在必得,老夫自然也甚是看好你,不过,世上哪有什么十全十美的事,有时未必差的是才学,而是气运,当真是玄之又玄,若最后未能如愿,也切莫自责,只要你心中仍有此志,何愁不能解天下之困顿?”
看到最后一个字,步故知心中竟有些酸涩。此番被迫前来京城,肩负之责愈重,即使所有人都看好他,但每每温书到深夜,恍然抬头望着天上月时,心中仍会不安,若当真他只有蜉蝣之力,是否将会面对一场死局?
而祝教谕仿佛是听到了步故知此问,并给了他答复,即使将行不会是坦途,而是曲折弯绕之路,但有一份力便尽一份力,星火亦能汇聚成燎原之势,巫医之困终有一日会解。
再看傅玉汝与魏子昌的信,他二人笔墨不多,傅玉汝是在生活上问了步故知与款冬的安,另外还额外叫款冬一定要珍重自己,而魏子昌则是与步故知说了些学业上的心得。
最后便是裴昂与孔文羽的“两本书”了,步故知已经料到他二人会说什么,大约是一大堆对他们不辞而别的抱怨还有一大堆的关心,再有便是一些家长里短的琐事。
也果真是如此,只不过,这些“闲碎之语”,却是给远在他乡的二人实实在在的被牵挂之感,他们并非只能相依为命,还有很多的朋友,也许在明年,便又能重逢。
款冬读完孔文羽的信,已不自觉的泪流满面。虽然,在步故知身边是他最想要的,可他仍会时不时怀念东平县,怀念清河村,怀念孔文羽,怀念傅玉汝,虽然在东平县的回忆是苦痛更多,可自从步故知来到他身边之后,灰暗的记忆便有了温暖的色彩,他认识了孔文羽,也认识了傅玉汝,他有了自己的朋友,有了自己的事业,他终于像一个正常人一样活着,不是田里的农具,也不是谁的奴仆。
步故知将款冬抱到自己的大腿上坐着,怜惜地以指腹擦去款冬眼下的泪。
他自然知道款冬心中所想,这也是他最愧疚的地方,款冬应该拥有正常的生活,而不是只有爱情,若不是他,款冬也不会放弃在东平县的一切,跟着他来到完全陌生的地方。
不过好在,张三娘也注意到了这点,昨日也跟他们商量过,年后四间铺子重开与经营之事,需要款冬的帮忙,有张三娘在,步故知也能放心。
至于远在东平县的故人,“冬儿,不要难过,等乡试结束,他们也会来京城,到时候,轮到我们好好招待照顾他们,好不好?”
以裴昂与魏子昌的学识,中举可谓是板上钉钉之事,他们便会在次年来到京城参加会试殿试,因着祝教谕的打算还有杨大学士的安排,大概率裴昂与魏子昌将会留在京城,他们也定不会孤身前来,“明年,你就又能见到小羽和傅郎了。”
款冬靠在步故知的怀里,不住地抽噎着,但慢慢的,听着步故知的劝解,他心中的郁气彻底消散,与朋友的分别只是暂时的,而他的生活也不会被困在小小的房间之中。
而这些,都是因为步故知,才从不可能变成了可能。
他忍不住调整姿势,跨坐在步故知的腿上,这样才好面对面抱住步故知,他已学会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情,也学会如何向步故知索要爱意,没顾得上擦干脸上的泪,便又急急亲吻步故知的唇,在将要不能呼吸之时,才舍得放开。
步故知轻轻捏住了款冬的下巴,稍稍抬起,寝居内的烛火不算明亮,反而是院中灯笼的红光洒进了屋内,款冬又是背坐着,逆着光,灯火柔软了款冬的轮廓,仿佛给款冬穿了一层淡色薄纱,即使肌肤相亲,但却又多了几分朦胧之美。
步故知眼中翻涌出了晦暗之色,像是要将款冬融到身体中,他极力的克制自己,但指腹却越来越用力,又慢慢地划向款冬仍然湿润的眼角,语调有些轻佻:“冬儿,方才哭过了,待会儿可不许再哭了,年节里哭多了不好。”
款冬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就被步故知拿捏住了最敏感的部位,屋内即使地龙火炉不断,但肌肤直接接触到空气还是会觉得有些凉,可极致的快感又让他顾不得这点冷意。
就在他快要受不住,眼泪将要溢出的时候,步故知却停了下来,轻轻咬住了款冬的耳垂,话语缱绻:“不是说了,不许再哭了吗?”
款冬死死咬住了下唇,硬生生憋回了眼泪,又微喘着:“夫君,给我。”
步故知笑了笑,最后用了力,款冬如释重负般,脊背软了下来,化成了水,窝在了步故知的怀里,等他缓过劲来,眼带嗔怒地看向步故知,噘着嘴,倒与杨睿平日里有几分相似:“夫君坏!怎么能这个时候弄我!”
步故知随意用巾帕擦去手指上的液体,又故意慢了动作,灰色的巾帕一点一点地被修长手指上的液体粘湿,分明没什么多余动作,却莫名显得暧昧。
“嗯,冬儿最近身体是好多了,这里有不少呢!”顿,“就是,还是有些快了。”
款冬脸像被火烧一般,夺走了步故知手上的巾帕,慌乱地丢到地上,又用双手捂住了步故知的唇:“不许说了!”
就在这时,窗外黑色的天幕炸满了五颜六色的烟花,府中丫鬟小厮皆惊呼道贺,是新年到了!
款冬看着窗外的烟火,而步故知只看着款冬,灯火烟火的光汇在眼中,灿若宝珠,也再掩饰不住任何的心意,在轰隆隆的烟花声中:“款冬,我爱你,很爱很爱你。”声音很快被新一轮的烟火声盖住,但款冬却听得明白。
他浑身如过电般一颤,收回眼看向步故知,视线交错中,爱意无处可藏。
入学
正月十六, 是大梁国子监开学的日子。
以往清冷的成贤街也热闹起来,各家车马轿子挤满了整条街,各式摊铺也都瞅准机会占满了东西街口, 来往人声、吆喝、马鸣不绝, 几乎要将整条街塞满。
杨府的小厮早就料到这场景,将车驾停在了邻街街口, 拎着大包小包跟着步故知往国子监走。
一路摩肩擦踵,张袂成阴, 多是一群丫鬟小厮书童簇拥着一个公子, 派头架势都不小。
原先款冬也准备跟着来,但张三娘说,开学这日,人多闹得慌,步故知还要处理各种入学事宜, 款冬跟过去也只能让步故知分心, 不如等再过几日, 万事皆定, 再去国子监见步故知。
不过, 张三娘是打算多派几个小厮跟着步故知,帮着处理一些杂事, 毕竟是要住在国子监里不少时日的,学舍中的布置自然是越精细越好。
这倒让步故知幻视现代大学开学, 只不过他当年去大学时,比不得其他同学有父母亲戚陪同,而是自己孤身一人, 自然到了古代也不需麻烦这么多人,便推辞了张三娘的好意, 但实在又拗不过张三娘的坚持,还是带了一小厮来国子监帮忙。
“郎君,小的并不怎么识字,待会儿啊就不跟着您去敬一亭过文书了,学舍里的布置您就放心交给小的,保准让您住得舒舒服服的。”这个杨府小厮名叫十一,性子最为活泼,也是他主动说要跟着步故知来国子监的。
步故知见他一人拿着大包小包,而自己却两手空空,有些过意不去,想主动分担些,却被十一一个闪身避了去:“诶诶诶郎君,莫要折煞小的了,这是小的分内之事。”
步故知无奈摇头:“怎叫折煞?是我劳烦你辛苦这一趟了。”
十一嘿嘿一笑:“哪算得上辛苦,不瞒郎君说,小的想来国子监很久了,上回儿啊跟着您来国子监的活小的没抢到,这回儿终于轮到小的了。”
步故知生了几分好奇:“哦?为何想来国子监?”
十一踮了踮脚望着不远处却又隔着人山人海的国子监:“原先小的也是读过书的,可没过多久,爹爹死了,阿爹带着我与妹妹,真就差点要饿死,还好杨府的管家愿意收了小的,例钱还比别的府上高了不少,才没叫阿爹与妹妹跟着爹爹一同去了。”
步故知没想到竟提及了十一的伤心事,面有内疚,刚想开口劝慰,却被十一抢了话:“郎君也莫笑话小的痴心妄想,从前时候,小的也曾想过来国子监里读书呢!虽已是不可能了,但能来看看也是好的。”说完,还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步故知的脸色,见步故知没有不悦,才放下心来。
步故知心有不忍,也不知该说什么,只笑了笑,但心中却在盘算能为十一做些什么。
等踏进了国子监的大门,十一眼神一下子亮了起来,激动地四处张望着。
步故知才想到,能不能将十一留在国子监。
国子监中虽说学规森严,除成绩外不分高低,但有一类人还是能受到特殊优待的,那便是荫监生。
文官京官四品外官三品、武官二品以上的官员,才可荫一子入国子监,可以说,能来国子监的荫监生家世背景都不小,是故,有不成文的规定,是允许荫监生带有一书童在身边伺候笔墨或是照顾起居,只不过不可与荫监生同住,夜里是要统一住在下房内的。
张三娘起初也准备给步故知指一个书童,但他并不习惯有人伺候,加之他却也不是杨府中的正经主子,能得杨府庇护已算欠下大恩,又怎好劳烦张三娘为他安排太多。
不过,若能借此成全十一不能读书的遗憾,倒也不算坏事。
在分叉路前,步故知拉住了十一往学舍那头钻的势头:“十一,你可愿意做我的书童。平日里也不需你来伺候我,你若是还想读书,就在国子监里找些书来看,字不认得的或是意思不懂的,都可以来问我,或是你只是想留在国子监里看看也可以,什么时候想回去便回去。”
十一先是一愣,随即睁大了眼,满眼不可置信,语出都有些结巴:“真真的吗,小的真的可以留在国子监里伺候郎君吗?”
步故知接过快要从十一怀里滑下来的包袱,笑着点点头:“是真的,你可以留下来,但不需要伺候我,想读书就去读书,想四处看看就看看,只要别坏了规矩就好。”又有一顿,清咳了几下,“不过,对夫人可以说实话,对旁人莫要如此说。”
又想了想:“既然是跟在我身边的,你的例银就由我来出。”
十一忙抱紧了怀里剩下的包袱,几乎是想向步故知跪下,却被步故知及时搀住:“多谢郎君!多谢郎君!小的不要例银也可以!”
步故知将他扶起:“毕竟,有时候可能还需麻烦你帮忙,再说了,你不要例银,你阿爹与妹妹该怎么办?”
十一眼含泪光,满是感激:“郎君与夫人一样都是大善人!夫人在知道小的家中情况之后,便安排阿爹与妹妹去慈幼局做事了,现在已能养活自己,也不指望小的这点例银了。”
步故知并不意外张三娘的善心,杨府在内从来没什么森严规矩,但下人们却无一不服张三娘,想来正是因此。
不过,他提例银之事也只是不想让杨府吃亏,可若是真的因此让十一少了例银,反倒是好心办了坏事,不若还让十一照常领杨府的例银,他再将这份钱给管家便是。
“那便不需多言了,你只回去说,我要你来做我的书童,其他该如何便如何。”
十一现在是步故知说什么,他听什么,哪里还敢有什么意见,点头如捣蒜:“是是是,小的先去将郎君学舍布置好,便回去与管家说。”
步故知将包袱递给十一:“去吧,也不需多精细,莫要耽误时间,等国子监落了钥,你可就进不来了。”
十一才想起来国子监有落钥的规矩,对着步故知拜了一拜,便往学舍去了。
而步故知则独身往敬一亭去,他才入学,有些手续需本人到场才办得,类似于现代开学报道。
敬一亭内人也有不少,国子监中的小吏们在院里摆了长长的桌案,俯身记着什么。
不过,院内明显站了两块,一块一看便是寒门出身的贡生举监,另一块则是各府的丫鬟小厮,想来是替荫监生跑一趟的。
许是步故知衣着不算华贵,又是孤身一人,旁人便以为他是新入学的贡生举监,并不多加留心。
但当他往荫监生那块站的时候,倒引起些许议论,这低声的议论传到小吏的耳中,其中一小吏站了起来,走到步故知身边:“步郎君,随我来便是。”
步故知见他面熟,略想了想,是年前办学籍那天的引路小吏,便也没有多言,依言跟了上去。
小吏直接领着他来到长案前,拿出几份文书,指了指空白地方:“步郎君在这儿写了名就可以回去了。”
步故知自然没有忽略旁人的议论,可他向来并不在意,只不过被小吏领着“插了队”确实有些过意不去:“不若我先去队尾排着?”
小吏一怔,后有一笑:“步郎君说笑了,若是旁的荫监生亲自前来,也是该如此的,只是他们并不会亲自来,才辛苦下人。”
步故知点点头,原来国子监中对荫监生的优待倒有不少,便不再纠结,爽快签了名,便去了学舍。
这一趟不过才一炷香时间,十一就已将步故知的舍号布置好,正在门口踱步,等着步故知回来。
国子监中学舍条件并不差,贡生举监乃四人一舍,而荫监生是两人一舍,且只是共用一堂屋,还是各有一寝居的。
十一远远看到步故知,几乎是飞到了步故知身边:“郎君,学舍里”
“那你便回去吧,记得早些回来。”步故知知道十一要说什么。
十一咧着嘴:“是是,小的快去快回。”
说完,竟是一溜烟地跑走了。
步故知稍微看了两眼,暗自笑道,竟也是个体育生的好苗子。
余下的便没什么正经事了,步故知坐在堂屋里,拿出书在看,也是在等他的舍友,毕竟是初次见面,总要认识认识。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步故知的舍友终于露了面,可人未进屋,却是浑身的酒气先进。
步故知抬头看去,只见来人身着锦衣,头戴金冠,腰佩玉坠香囊,面色酡红,五官并不算差,甚至也称得上是端正,可满身的酒气却压下了这份端正,只余轻佻。
他身后还跟着一长相十分清秀的书童,正牢牢地搀着他,不过两人贴得是异常紧密,寻常主仆倒不会如此。
步故知站起身,正准备与那人招呼,却不想那人竟是推开了书童,大手一展,再指着步故知道,语气中有种说不出怪异:“我知道你,你便是杨家的亲戚!”
步故知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是,在下江州步故知,初次与阁下见面,敢请教阁下台甫。”
那人叉腰哈哈一笑:“倒真的与杨家人一模一样,只像个读书人,不像个当官的。”
他也没有为难步故知的意思,反倒是一个箭步坐到了步故知身边:“既然是新舍友,也莫要这么客气了,我叫范文成,字进奇,我爹是礼部左侍郎。”
酒气随着范文成说话愈发浓厚,步故知避了避:“在下字晏明,若是不弃,日后你我以字相称便可。”
范文成丝毫没有眼力见,又追着倾向步故知:“应该的应该的,以后你叫我进奇,我叫你晏明。”
说着,又向站在门口的书童招招手:“寿安,过来,见过步公子,以后,若你能得步公子青眼,说不定也能伺候到这位列松如翠的郎君呢。”
步故知正不解为何这个范文成要专门将书童介绍给自己,那个寿安便已经来到了步故知身边,他身上除了沾染了范文成身上的酒气,还另有一股香味。
寿安方才一直低着头,没叫步故知看清正脸,但现下他像是专门要给步故知看清楚一般,稍昂起头,一双眼直勾勾地看着步故知,语出竟有几分吴侬软语的感觉,娇怯怯的:“奴见过步公子。”
步故知连忙退了几步,侧过头不再看那个寿安,而是问范文成:“进奇兄是何意?”又问,“他是个哥儿?”
范文成一把揽住了寿安,哈哈大笑:“寿安啊,你可是吓到步公子了。”又对着步故知:“晏明觉得是何意,便是何意。”
他抬起寿安的头,像是仔细端详着:“自然不是哥儿,若是哥儿可进不来这国子监的,寿安可是我祖母从江南精挑细选出来的人儿,没有人不喜欢他。”
说完,又看向步故知:“步公子喜欢吗?”
寿安
“你们是不知道, 那个步故知那天跑得有多快哈哈哈,后面连着几天清晨就走,夜里快到宵禁才回来, 除了博士授课外, 我都见不着他人影!”
范文成说着,还抿了一口寿安送到嘴边的酒, 辛辣入喉,啧叹一声, “还有他身边那个书童, 叫什么来着”他嘶了声,抓住了寿安的手。
寿安俯下身来,在他耳边轻言一句,范文成恍然大悟:“对了,叫十一!”他一拍桌, “那个兔崽子, 跟步故知是一模一样的, 见了我和寿安便躲着走, 还被我抓到瞪了寿安一次, 要不是他跑得快,我可得逮到他好好教训一顿!”
旁边一人突然接话, 语出淫邪:“教训?范公子准备怎么‘教训’那个书童啊?”
范文成白了那人一眼:“可别想歪了,那个书童我可看不上。”
接话那人哂笑一声:“看来是长得不合范公子的意, 不然,我们范公子哪能这么轻易放过那个书童?”
范文成展臂揽住寿安,另手抬高寿安的下颌, 向那人展示着:“瞧瞧,这样儿的才能合我的意, 你倒是找找,能有几个这样式的?”
那人眼中垂涎一闪而过,转又面露艳羡:“也是,范公子身边有如此尤物,哪能再随便看上谁?”
范文成见那人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寿安,不知为何心下有些不舒坦,将寿安的脸转到自己怀里,又想再接那人的话,不过才张了嘴,就被雅厢内正座上的人止了。
“好了,有些无关紧要的话不必再说了。”说话这人身着玄色锦衣,金绣满身,气度不凡,只是脸上的厉色扭曲了周正的面容,显得有些可怖,叫人不敢轻易接近。
此人乃都察院左都御史之子李博达,如今正在国子监率性堂内读书,因着在这群人中家世背景最好,再加上为人阴狠,故众人皆以他为首。
果然,他一出声,雅厢内其他四个官宦之子皆静了下来。
李博达扫了一眼雅厢内的侍奉下人,又敲了敲桌,侍人连忙纷纷屈身一礼,陆续退下,听得门声吱呀,他才看向了范文成:“这才几日功夫?那个步故知也许只是做做样子罢了,还是说他不喜欢你身边这个玩意儿?”
范文成最听不得旁人说寿安不好,撇着嘴答道:“哪有人会不喜欢寿安?我看啊,是那个步故知真与杨家那个杨谦一样,洁身自好的很,不是说他还有个夫郎吗,感情甚好,一路跟着他来京城,据说这几日里已经来国子监看步故知看了两次呢!”
李博达蹙紧了眉,又问范文成:“既然如此,可找得到机会”他隐去了后半截的话,“毕竟,只要是有人看到他行为不端便可,等拿捏住了把柄,我父亲就定能让他甩不掉这污点。”
范文成不自觉揽紧了寿安的腰身,显得有些不情不愿:“他不愿意,又避我与寿安如瘟神,哪里找得到机会?”
李博达被范文成三番两次不轻不重地顶了回来,心下生了火气,长眉一竖,声音似劣质的金属相撞,嘲哳难闻:“平日里与这个玩意儿厮混倒是花样多,怎么到了关键时候就一点办法都没了?”
寿安浑身一颤,低下头去,不停地发抖。
范文成握紧了寿安的手,没敢再顶回去,略微埋下头,低声回道:“道济兄又不是不知道,我那些东西哪里能在国子监里用,要是用了,一查便知道来源,到时候怕是我和寿安都跑不了。”
李博达嗤了声:“你还怕自己跑不了?是觉得你父亲保不下你还是我父亲保不下你?”他眼中透露着阴狠,“还是觉得国师府那位保不下你?”
范文成听李博达搬出了国师府,顿时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喘。
李博达瞧了眼范文成的怂样,语气越发轻蔑:“你那点小心思,露在我面前还没什么,可别叫国师府知道,不然,我可不能保证你和你爹的前程。”
范文成在桌案下攥紧了拳,没有吭声。
李博达错开了眼,像是不想再看范文成的窝囊样子,抬手饮尽一杯酒:“行了,该怎么做就怎么做,说到底不过只是个玩意儿,没了就没了,到时候我再给你找一个。”
他顿了顿,像是默算了下日子,“再过十余天,杨谦就要回来了,到那时,就算此事成了,以杨谦的本事,事情也不会这么顺利了。”
他重重放下了酒杯,似是威吓:“没时间再让你耽误了,就这几日,我要看到事成!”
说完,闭上了眼,这便是在赶客了。
除范文成外的三人,皆会意起身告退,但范文成却反常地没有动作。
那三人也没表示,只当做没看到,得了李博达的允后便出了雅厢。
等人都走尽了,范文成突然甩开了寿安的手,大步来到李博达面前,半躬着身,语含恳求:“既然那个步故知看不上寿安,只是要造个假象的话,不如换个人?”他像是怕李博达拒绝,连忙补上后半段话,“我不是不想沾这件事,人还是我府上出,只要不是寿安就可以。”
李博达猝然睁开眼,狠厉的眸光扫过范文成,又越过范文成,看向了寿安,默了一默,悠悠叹了一声,意味深长:“看来当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范文成悄悄移了步,挡住了李博达的视线。
李博达冷嗤:“你平日里不是最喜欢到处炫耀这个玩意儿吗,不过也确实,当真是难得的美人儿。”他站起身,身影被两侧的烛火映在了地上,完全盖住了范文成与寿安的身形,“蠢东西!平日里伺候你的就是这个寿安,临了突然换了人,你当张司业和杨谦的夫人是傻的?偏要白白送了破绽给他们?”
范文成浑身一颤,没有说话,他是在犹豫,但在李博达眼中,近乎是抗拒与挑衅。
李博达浑身透露着寒气,走下正案,来到范文成面前,陡然抬脚重重踹在了范文成的膝上,“扑通”一声,范文成跪倒在地。
李博达尤不解气,还想抬脚踩范文成,却被突然冲上来的寿安抱住了腿,面上已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哭着恳求道:“奴愿意的,奴愿意的!还请李公子留情!”
李博达没有收力,而是顺势踹了寿安一脚,将人踹得后脑“嘭”的一声仰躺在地,这一脚可不轻,又正踹在了寿安胸口,寿安倒下后不住地直哼哼。
范文成连忙直身扶起寿安,而寿安也握紧了范文成的手,靠在了范文成的怀里,倒像一对苦命鸳鸯。
李博达狠厉地看向这两人:“我只给你们三日时间,三日后,我要听到那步故知不检的消息。”
他陡然一顿,语气透露着一股阴寒,“不然,你们俩,一个都别想好过!”
碎片
范府。
范文成几乎砸碎了房内一切的摆件, 地上的碎瓷碎玉反射着烛火的光,仿佛无数个锋利的刀锋,正对着跪在门前的寿安。
而房外的下人皆闭耳默然, 对此见怪不怪, 没有人想不开会入内劝阻。
寿安埋着头忍不住浑身觳觫,白皙的面颊上浮着明显的巴掌印, 嘴角还有几道血痕,不敢抬头看此时正处在暴怒中的范文成。
等范文成自己发泄够了, 也是累了, 突然四肢无力般瘫坐在黄梨木椅上,只是一双眼正如刀锋,越过无数的碎瓷碎玉刺向寿安。
两人分明共处一室,却偏偏像被一道清晰的裂痕隔开,极近却又极疏。
“过来。”范文成压着声, 但任谁都能听出其中的隐怒。
寿安原本颤抖的身子抖得更加厉害, 但不敢忤逆范文成, 双手撑地, 正欲起身, 却又听到范文成一声:“谁让你起来了,跪着过来。”
寿安猛地抬起头, 看向范文成,眼中尽是不可置信。
地上满是碎片, 若是跪行到范文成身边,双膝定会被扎得鲜血淋漓,甚至再也不能站起行走。
范文成见寿安如此, 倒是露了个笑,只是比哭还难看:“怎么?怕了?”
寿安眼中渗出泪, 滴在了手背上,眼神哀戚,亦有恳求。
范文成攥紧了拳,重重锤了一下扶手:“现在知道怕了?方才呢!方才不是逞英雄吗!我让你挡我前面了?!”他狠狠咬着牙,“愿意?你愿意什么?!”
寿安终于明白范文成为何生气了,连忙摇头,散落的发沾到了泪,黏在面颊上,愈发显得可怜:“不!奴没有那个意思!奴当时没有多想,只想着保护公子。”
范文成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般,连连冷笑:“保护我?说出来你自己信吗!嗯?”
他站起身,踏着满地的碎片,每一步都伴有崩裂之声,停在了寿安身前,弯下腰,掐住了寿安的脖颈,迫他仰起头,看向自己:“自身都难保的东西,要来保护我?”
说着,范文成手中再用了几分力,寿安已是难以呼吸,就连眼球都开始充血,他挣扎着握住了范文成的手,语出断断续续:“寿安心里只有公子。”
范文成一怔,下意识松了手,寿安顺势倒伏在地,剧烈地喘息着,却还记得紧紧扒住了范文成的靴,哭道:“奴见不得公子受辱,即使当时死了也不足惜。”
范文成犹疑一番后仍是不信,低头看着奄奄一息地寿安,切着后槽牙,指着寿安,句句诛心:“你是在讽我无能护不住你,还是看上了那个步故知,能陪他睡上一觉死也甘愿?”
寿安浑身一震,猛然抬头望向范文成,通红的眼中泪落如雨,流经唇角,化开了干涸的血痕,竟像是哭出了血泪,话中也有了决绝之意:“公子一定要逼奴以死明志吗?”
范文成看着这样的寿安,不自觉地后退两步,等反应过来,又猛地蹲在寿安面前,抬袖为他拭泪,语中竟有几分慌乱无措,几尽崩溃:“我不知道要怎么办了,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办了,明明从前他们找我要你的时候,我都能护住你的,为什么,为什么这次不可以!”
寿安已经习惯了范文成如此反复无常,勉强扯了一个笑,握住了范文成的手:“公子已经保护奴很久了,这份恩情,即使叫奴为公子死上一百次也还不清。”
范文成反握住了寿安的手,十分地用力:“你只是为了我甘愿去死?”
寿安吃痛,一双秀眉紧蹙,却仍笑着:“是,只是为了公子。”他另手抓住了范文成的衣袖,“况且,奴知道,公子一定会尽力救奴的,对不对。”
面对如此信任自己的寿安,范文成却突然松开了手,站了起来,焦躁地在原地来回踱步:“不,不行,你若是不死,这件事就办不下去!”
寿安才从范文成的自言自语中,听出了什么,他不自觉地握紧了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语带试探:“是叫奴受辱自尽吗?”
范文成停下了脚步,眼中亦有哀伤:“是,李博达正是此意。”
寿安掌中渗出了血,却不知痛,他以为只要做个与步故知苟且的假象,再让他咬死步故知对自己用强,就能顺了李博达的意。
可他忘了,那位李公子向来决不允许有任何疏漏。
是啊,他就算再怎么咬死是步故知轻薄自己,也比不上当场自尽叫步故知背上一条人命来的重。
室内久静,半晌之后,范文成突然开了口:“我没有救你的机会,也救不了你,这样你还愿意吗?”
寿安垂首不语,范文成也没有催促的意思。
又过了许久,寿安陡然放松下来,笑了笑,只看着地上闪着光的碎片,话出苍凉:“说奴一点不惧死是假的,先前也是以为其中还有生机,才显得如此无畏。”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奴怕死,奴真的很怕死,可若是奴不去死,公子与主君还是会叫奴去死。”
范文成想反驳,话到嘴边,却又咽下。
寿安慢慢抬起头,看着此时有些狼狈的范文成,晃动的烛火映在他的眼中,揉乱了他原本眼中的神采:“公子能为了奴,做了这么多,奴已经很满足了。”
他爬了起来,正跪在范文成面前,重重一拜,额头也磕在了碎片上,血慢慢渗出,渐渐染红了地板:“奴,拜别公子。”
*
三日后,国子监
夜已深,不久将要宵禁,步故知与十一收起了书,再独自一人回到学舍。
在踏入舍门的那一刻,一股香味直冲鼻尖。
步故知蹙起了眉,习惯性地分辨其中成分,但由于读了一天的书,脑袋并不灵敏,不能第一时间辨出。
他也不往另一个方向看,只是垂着头往自己的寝居走,等走到寝居门前,脑中才反应过来——是依兰香与蛇床子!
心中警铃大作,蓦地回头看向范文成寝居的方向,什么也没看到,但香却更浓了。
他心跳快了几分,想立刻离开这里,却突然,寝居从里打开,一个身影扑到了步故知面前,缠住了步故知。
他已是气息加速,气血上涌,头脑也开始发昏,但仍有几分力,勉强挣开了这个身影,转而向门外跑去。
可舍门却已从外紧紧锁住,他猛地踹了几脚,仍旧纹丝不动。
他想张口呼喊,却吸入了更多的香,这香里也不知放了什么别的,竟让他开始逐渐无力,意识昏沉,只有一种亟待发泄的感觉充斥全身。
而身后的人见他无力地靠在门边,竟越走越近。
步故知勉力撑着眼,认出,这个人,是寿安。
回京
空气中的香味越来越浓, 步故知身上的温度也越来越高,意识也越来越昏沉。
他掐紧自己的虎口,深陷入肉, 血痕顿现, 才叫自己清醒了两分,又不断地喘着粗气, 头上青筋暴起:“寿安范文成他不在这里,你走!”
寿安在听到范文成的名字后, 本能地身形一颤, 但瞬即又加快了脚步,但在离步故知只有一步之距的时候,却停了下来。
他想搀住步故知,却被步故知挥手打开,犹如惹恼了一头巨兽, 目眦欲裂, 在凶狠地吓退他:“走!我不管你们打什么主意, 现在立刻走!”
猛烈的情绪波动再一次冲击了步故知的理智, 而寿安也没有想再触碰他的意思, 转而开始解自己的衣裳。
步故知终于确定了寿安想做什么,他紧闭住了双眼, 狠狠地咬下舌尖,浓重的血腥味与剧烈的疼痛使得步故知勉强保持住了最后的清醒, 口中渗出的血落在了衣襟上。
寿安已是一丝不着,他颤抖地伸出手,想要解开步故知的衣服, 而此时的步故知瘫坐于地,无力反抗。
就在他摸到步故知衣襟的那一刻, 步故知再一次狠狠咬下舌尖,口中的血奔涌而出,完全染红了衣襟,也沾满了寿安的手。
步故知仍旧闭着眼,却比谁都看得清楚:“寿安,不要白白牺牲自己,除了范文成,没有人会在乎你,你当真舍得范文成吗?”
他每说一个字,口中的血便渗出得更多,到最后,失血过多引发了头疼欲裂,心脏急速跳动,却又呼吸困难。
寿安明显愣住了,不知是因为步故知此时的惨状还是因为想到了范文成,可也没过多久,他像是突然下定了决心,双手齐用,解开了步故知的衣襟与腰带,但因为步故知并不配合,甚至还在反抗,所以也只勉强解下了外衫。
时间已经不多了,寿安狠下心来,想要抱住步故知,但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一阵喧嚷:
“郎君,步郎君!”
是十一在呼喊!
步故知猛然以肩撞击门板,发出一声巨响,外面的脚步越来越杂,人声渐起。
“你们是谁!为什么要拦我!”十一在听到步故知舍号里传来的巨响后便跑了起来,可突然,有几个人从小路中窜出,拦住了他的去路。
眼看那几个人将要冲上来,十一生出了一股猛劲,扯开了提灯笼罩,将灯笼往那些人身上一甩,顿时火光四溅,逼退了那几人,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叫喊着:“来人啊!走水啦!”
又趁着那几人愣在原地的时候,瞅准机会冲到了步故知舍门前,见门上门栓紧锁,忙拆下横木,愈发焦急:“郎君,你还好吗!郎君!”
步故知已彻底瘫倒在地,眼前发黑,心跳也从极快变成极慢,像是随时就会停止,根本再也发不出声。
屋里的寿安一惊,在听到门外动静的时候,下意识披上了外衫,但很快,目光锁定了堂内的梁柱。
就在门开的一瞬间,寿安闭上了眼,想要撞柱而死,却听到了一声呼喊:“小叶,不要!”
寿安像是被施了定身咒,瞬时定住了,寻声看向门口,不是步故知的书童,而是——范文成!
寿安对上了范文成的视线,看出了范文成眼中的担忧与不舍,瞬间泪流满面,但他还是摇了摇头,想要再次撞梁柱,却被范文成再一声喊住了:“小叶!算了,这次算了。”
寿安顿时像被抽走了脊骨,软倒在地,单薄的外衫滑落,门外也来了越来越多的人。
范文成脱下了自己的大氅,三步化作两步挡在了寿安身前,用大氅包住了寿安的身体,又将他抱在怀里,他不住地喃喃:“算了,我做不到,我做不到。”
明明就算无人撞破步故知与寿安苟且,但只要寿安死了,步故知便难逃嫌疑,他们的计划依旧可以进行。
可他做不到,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寿安在他面前去死。在看到寿安冲向梁柱的那一瞬,他的心仿佛被人紧紧攥住,马上就要破裂。
就好像,寿安是他的心一样。
他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但脑海中有一种声音不断地重复地告诉他,寿安不能死,如果寿安死了,他也将不再是他了。
而十一被范文成挤在了身后,但他还是一眼就看到躺在地上浑身是血的步故知,脸色霎白:“郎君,你怎么了!”
他立马冲到了步故知身边,扶起了步故知,已是急到哭了出来,却完全不知道要做些什么:“郎君,别吓我!”
步故知突然呕出了一大口血,紧接着,呼吸越来越微弱:“十一喊人。”
十一骤然反应过来,扭头对着门外哭喊道:“救命啊!快救救我家郎君,快喊大夫来啊!”
*
杨谦从没想过,仅仅不到三个月时间,还在杨府与张司业的眼皮下,京城里的那群人就能将步故知几乎给逼死。
他才返京回府,衣袍未换,便去了步故知的房间,在看到仍然悬在生死一线的步故知的时候,他什么也没说,便又急匆匆往府外去。
张三娘跟在杨谦身后,也是一言不发。
等杨谦坐上一路从南返京还未歇过的马车时,张三娘忽然开了口:“少益,我也去吧。”
杨谦身形一顿,对着张三娘露了个笑,只是笑中不难看出有几分凝重:“说什么呢,你留在府里照顾晏明吧,晏明家的不是哭到昏死过去好多次了吗,若是你不在,怕是真要出事了。”
张三娘面上露出自责之意,这几天来,她又何曾好过?不说要遍寻名医药材救回步故知的命,要宽慰款冬,要照顾两个孩子,甚至还要抽出空盯着国师府的动作,她已是心力交瘁,鬓边也生出了几根白发:“是我没叫我爹多看顾晏明,可我确实也没想到,他们竟敢在国子监内就对晏明动手。”
杨谦又下了车,将张三娘揽到怀中:“我知道的,妤妤做的事我都知道,现在我回来了,都交给我好不好。”
张三娘紧紧回抱了杨谦,布满血丝的眼中终于落了泪,语出似有埋怨:“你怎么才回来啊,我快要撑不住了。”
杨谦为张三娘顺着气:“怪我,没能再早些回来,才叫他们钻了空子。”
张三娘恨恨地隔着衣服咬了杨谦的肩:“别再走了。”
杨谦长叹一声:“不走了,在事了之前,我再也不走了。”
张三娘从杨谦怀里退了出来,抬袖擦了泪,嘴角扯出一抹笑:“快去吧,去替晏明还有杨府要个公道回来!”
种树
康定帝尝了一口景仁宫送来的羹汤, 抿唇咽下后,颇觉意外,略挑了眉:“嗯, 倒像是杨妃自己的手艺。”
接过李忠正递来的巾帕擦了擦嘴角, 再揉成一个团丢回李忠正怀里,忽地说了句玩笑, “只是,朕吃了她的汤, 怕是马上就要还咯。”
李忠正咧着嘴笑着, 活像是他吃了杨妃的汤一般,吃人嘴短,一个劲儿地说好话:“景仁宫的姑姑方才还跟奴说,是娘娘今早起来见天阴沉沉的,念叨着主子腿上的小毛病, 才特意熬了这碗羹汤给主子暖暖身呢。”
康定帝没拆穿李忠正故意漏出的错处, 而是笑指了殿门处:“昨个儿传来的信, 说是少益今日便能回京, 那小子和他姑母一个样儿, 惯会寻机会向朕讨好处,且等着吧。”
李忠正笑着连连点头:“可不是嘛, 杨少卿也算是主子您看着长大的,规矩之外总是免不得会对主子多几分孺慕之情, 多少人求也求不来呀。”
康定帝微眯着眼,幽幽叹了声:“他这回事儿办的漂亮,讨些好处也没什么。”顿, 忽问道,“他府上那个学子可醒来了?”
李忠正陡然敛了笑, 但却不至于苦大仇深,而是轻飘飘回道:“景仁宫的姑姑倒也说了,娘娘哪儿的参可都送去了,可人却没醒,杨少卿的夫人昨日也还求了娘娘再寻些上好的药材。”
他微微抬头觑了眼康定帝的脸色,才续道,“可娘娘也没存药材的习惯,那些送去的参还是主子随手留给娘娘,让娘娘自己补身子的呢。”
康定帝展开案前的奏疏,埋头圈点着,久没做声,李忠正忙上前伺候笔墨,像是方才从未说过什么一般。
等过了一炷香时间,像是才反应过来,呷了口茶:“既然景仁宫里药材缺了,你便吩咐人看着补上去,哪能叫她为难。”
李忠正在心底悄悄舒了一口气,念叨着这景仁宫可是又欠了他一个人情,但面上分毫未露,只忙不迭地应下,又突然带了笑,探头贴近康定帝,略有些捉狭:“娘娘还叫人传话,说是景仁宫里的晚梅开得正好,问主子今日可有赏梅的兴致。”
康定帝手中笔一顿,奏疏上落下了个墨点,清了清嗓,神色有些不自然:“既然她诚心请了,朕总要给她些面子,不然回头又朝朕使些小性子。”笑叹了声,“麻烦!”
李忠正陪着笑,没再接话。
恰在此时,殿外的小宦官推门进来通传:“杨少卿请见。”
康定帝先是瞥了眼李忠正:“你瞧瞧,这不立马替他姑母‘讨债’来了?”再略颔首允了。
李忠正哪敢接这话儿,只憨笑了几声,就退了几步,站在一侧了。
杨谦一身风尘仆仆,任谁都能看出他才经车马之劳,如此面君,确有些不妥,可也无人敢指出。
杨谦步履沉稳,跟着通传宦官入殿,站定案前,一揖齐心:“臣大理寺少卿杨谦见过陛下。”
大梁并不通行跪拜礼,只在皇家大典与正式朝会时,臣下才会对君上行跪拜礼,除此之外,君臣私下会面只行揖礼即可,臣若行跪拜礼会被视为谄媚侍主,无君子气节而为人所不齿。
康定帝合了奏疏,扫过杨谦一身风尘时,面上未有不满,抬手虚抚:“少益,此行多艰,辛苦你了,坐吧。”
杨谦顺言直身,仍低着头:“是臣该做的。”再落座案下,动作熟稔。
康定帝笑了笑:“如何?江南冬景可美?”竟像是寻常寒暄。
杨谦这才抬起头,看向康定帝,也笑道:“美甚,若不是惦记着朝中公务与家中夫人孩子,臣倒想在江南多住些时候。”
康定帝笑着摇了摇头:“看来,江南有让你流连忘返之物啊。”
杨谦:“流连忘返之物倒不曾看见,只是看见了些奇景想与陛下说道说道。”
康定帝:“嗯,不必讳言,只当家里话闲。”
杨谦沉吟片刻,似是在回想:“是途径成州的时候,偶然瞧见了一棵大树,约莫有几十年光阴了,树干粗壮,合有两人抱,按理说该是枝繁叶茂的景儿,可臣抬头一看,竟有一半的枝儿呈枯败之象,但另一半却又生机勃勃。”
杨谦半垂了眼:“臣心下好奇得紧,便寻来种树人问其究竟,那种树人道,刚植此树时,盛景勃然,未曾有异,可偏不知哪里来的缠树藤蔓,藏在暗中生长,等到他们发现时,那些藤蔓竟已抢走了大半树木供养,且又顽固得很,用了各种办法都不能将其斩草除根,眼见着树木将有枯木之相”
杨谦有些突兀地停在了这里。
但康定帝未有丝毫的意外,反倒是顺着问了句:“可是找到了斩草除根的方法?”
杨谦忙做拜服样子,对着康定帝一拱手:“陛下圣明,前不久,确实找到了法子,且已有成效。”
康定帝蓦地一笑,点了点杨谦,轻骂了句:“俗套。”
杨谦也笑着应下,但转又露了疑虑:“可臣尚有不解,还望陛下解惑。”
康定帝眸光一闪:“说。”
杨谦:“许是种树人寻到了方法,也见了些成效,那些藤蔓亦有些妖性,竟有聚生排外的样子,铆足了劲汲取树木的供给,才叫那颗树枯了半边,寻常人也没了办法,说是还需最初的种树长者出手,才能治一治那些乱根。”
康定帝不置可否,杨谦也没有再说,君臣二人默契地沉默下来。
就在这时,殿外小宦官又前来通传,说是礼部左侍郎请见。
康定帝屈指叩案,声出笃笃,对着杨谦:“最初的长者未必能兼顾此处,但”轻笑,“但他也架不住有人无事不登三宝殿,叫人堵在了门前啊。”
杨谦方才在沉默中屏住的气,在此时长长地呼了出来。
康定帝看杨谦松了口气的模样,反而笑落到了实处,还嘱咐了一句:“朕就不叫你退下了,不过,只许看着,不许出言,不然,朕可是要让你姑母再好好教你一次规矩了。”
杨谦像是喜不自禁:“哪儿能劳烦娘娘,臣跟在陛下身边,自然学得好规矩。”
他故意转了转眼睛,一张娃娃脸本就有些稚气,在此时更显得有些像小孩子般故意讨好,只是他周身的气度偏又成熟得很,看下来倒显得有些奇怪,却足以逗康定帝发笑,“只是若是有人将所有事都推给臣,臣不能言,那陛下总要替臣说上几句了。”
康定帝睨了他一眼,笑骂:“真倒是与你姑母一般,半点亏都吃不得。”
请罪
礼部左侍郎范大人这五天里日子可不好过。
那日国子监的消息传来之后, 范大人便知道,他头顶的官帽怕是快戴不稳了,故也来不及整治家中那个不肖子, 就立马开始四处走动。
可谁能想到, 他这五日来吃的闭门羹竟比这五十年里吃的还要多。
他早知能留在京城里的个个都是人精,趋利避害、树倒猢散也是人之常情, 但他自觉此事尚有转圜余地,至少不至于到盖棺抬走的地步, 但怎么从前称兄道弟之人, 如今皆避他如灾星。
昨日好容易在散朝之时拦到了左都御史李大人,话还没说出口,李大人只丢下一句“杨谦要回来了”便让他心生胆颤,他也才明白先前所有人都不愿沾染此事的缘故。
朝中若说最难缠之人,杨谦论第二, 无人敢论第一。
倒也不完全是沾了他祖父的光, 而是杨谦本就能力出众, 又性情古怪, 他本可以依靠杨大学士为翰林入内阁, 但他偏偏自请去了大理寺,从小小主簿做起, 后连年晋升,五年便为四品少卿, 速度之快,实为大梁建朝以来第一人。
足可见其深得帝心,甚至要越过他祖父在今上心底的地位, 凡机密之事,无不由他杨谦去做。
朝中无人可敢招惹杨谦, 就连国师府要处理那个学子,也得趁杨谦不在京的时候动手。
事情坏就坏在,原先传来的消息是杨谦还有些时日才能回来,这期间说不定能让他们将所有罪责推到那个学子头上,再不济,也是各打五十大板的事。
却不料,杨谦竟然提前返京,将他们打了个措手不及,也难怪如今众人皆不敢与他接触,毕竟,若是被杨谦盯上了,恐怕不是什么好事,就连国师府,也不愿在明面上与杨府起冲突。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杨谦今日返京之后,前脚回府,后脚就入了宫,范大人现在觉得,莫说官帽了,就连他头上这颗脑袋都要被杨谦弄下来。
但在府中等死是万万不能的,范大人勉强撑起脊梁骨,也跟着入了宫,想着起码在今上面前还能争取争取,不叫他杨谦任意摆弄。
可刚入垂拱殿,范大人便觉得情况好似有些怪异,倒不是说杨谦也在这垂拱殿,而是杨谦面色实在是太过轻松。
他不敢直视圣颜,却敢偷偷瞧杨谦,这杨谦堂然坐在今上下首之位,神色悠然,甚至在发现他在偷瞧的时候还对他笑了一笑,仿佛两人不在垂拱殿,而是在散朝的路上偶遇,互相客套了一番。
但越是如此,他便越害怕,谁人不知杨谦是出了名的“笑面虎”,人前总是一副对谁都和颜悦色的模样,但人后下手却比谁都狠。
他想到此,竟觉得脖子一凉,额上冷汗直冒,也不顾什么君子气节了,“扑通”一声对着康定帝一跪,膝盖骨与冰冷的京砖相撞,声音甚是铿锵,听得杨谦忍不住一笑,收到康定帝一眼之后,才勉强敛了笑意。
范大人跪犹不够,甚至俯身一磕,将姿态放到尘埃之中,带着哭腔对康定帝道:“臣有罪,特来请罚。”
康定帝见左侍郎如此没骨气的模样,额头一跳,对左侍郎是愈发不顺眼,但他并不会因为这点礼节之事苛责臣下,反倒体恤地问:“哦?范卿来请什么罪?”就是只字不提免礼。
范大人听到康定帝的问,心下一怔,这与他想的不同,按理说以杨谦的本事,应当这个时候已经在康定帝面前定下他的罪了,怎么康定帝还在问他?莫不是出了什么差错,杨谦此来垂拱殿不是为了那学子?
不对,若是寻常返京述职,也不至于述到康定帝面前,难道是杨谦还没与康定帝定好他的罪名,所以康定帝才愿意给他一个自陈的机会。
范大人赶紧抓住这个机会,硬生生憋出了眼泪:“臣那个不肖子,在家荒唐也就算了,竟然荒唐到了国子监中,还连累了同窗,是臣教子无方,才叫不肖子犯下大过,还请陛下降罪。”
这话倒是将一切险恶用心只归于范文成的个人荒唐,掩住了其中深意,倒是好一处大事化了的本事。
康定帝虽不至于对国子监之事一清二楚,但也能知道,他们针对那个学子的用意,听左侍郎这么一说,竟是下意识看向了杨谦。
而杨谦此时倒是一副充耳不闻的模样,正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对左侍郎搬弄是非的话是一点反应都无。
康定帝满意地收回眼,虽然是他有意用杨府压制国师一党,也知他们暗里明争暗斗不断,但他并不喜臣子当面互相倾轧,不管内里如何,至少表面上应是君臣一心的祥和之态。
他再呷了口茶,淡淡问道:“如此小事,何来烦扰朕?”语气听不出喜怒,但自有威严在内。
范大人更是摸不着头脑了,难道说,杨谦根本没有将国子监的事告诉康定帝?
但他不信以杨家护短的作风,杨谦会轻易放过他,毕竟前几日杨谦的夫人与杨谦的岳父张司业,还在其中运作,一副势要为那个学子讨个说法的态度,也正是这个态度,才叫国师府生了弃车保帅的打算。
额上的冷汗直流,如今他是进退两难,主动坦白国子监的内情不可,国师府知道了定会将他撕成两半,但顺着康定帝的话说无事也不可,谁知道在他走后,杨谦会不会再向康定帝说些什么。
想着想着,他突然意识到,杨谦如此着急入宫,是完全在诈他!诈他自乱阵脚,露出端倪,毕竟就算他杨谦再怎么有本事,也不能刚返京就能调查出国子监之事的内情!
而无证据无内情的事,杨谦也断不会轻易告诉康定帝,就算宫中杨谦有个姑母杨妃在,康定帝也不是他杨谦的姑父,总不至于听杨谦的一面之词就随意定下臣子之罪。
又恰恰是他如此着急面圣的举动,才将国子监之事中的内情暴露了几分,正如康定帝所说,学子之间的摩擦冲突,自然是小事,就算为人父的再怎么着急自责,也万不会闹到康定帝面前请罪。
范大人一咬牙,既然已经乱了阵脚,叫康定帝确认了另有隐情,倒不如现在就将罪认下,不至于后面让杨谦真的找出了什么证据。只要康定帝降了罪,此事就算翻篇,他杨谦也不能再将这事拿出来做文章。
“臣以为,这并非小事,而是臣问过不肖子后得知,他荒唐在,竟是故意为此,只因嫉妒那位学子的才识,又被下人教唆,想要污了那学子的清誉。”
这话半真半假,污步故知的清誉是真,但原因是假,不过这算是废了范文成的前途,却不至于牵及整个范府,只要能保住他自己的地位,只是一个儿子罢了,虽不忍心,但范文成向来也不争气,舍弃了也没什么,他还有两个儿子可以指望。
“哦?竟是如此?”康定帝像是有了兴致,仿佛听见两个稚子打闹一般,还追问了一句,“那究竟是要如何污了那学子的清誉啊?”
范大人见康定帝此态是信了他的话,心底稍稍松了一口气,但面上却做出痛心之色:“不肖子是想让那学子与他的书童行苟且之事,以此坏了国子监的规矩,如此,那学子会被逐出国子监,再不能科考。”
他握拳砸地,还流了几滴泪,“不肖子如此戕害国子监之材,臣虽为其父,也不忍包庇,故特来请罪。”倒是一副大义灭亲的模样。
这是完完全全将国子监之事脱离出了党争,也将国师府和其他国师党羽,甚至是自己都摘了个干净。
康定帝没有立马回话,殿中一时陷入寂静。
李忠正站在一旁,也觉出了左侍郎的高明之处,不由得向杨谦望去。
杨谦此时竟然还是出神之态,仿佛殿中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康定帝端起茶盏,又呷了口茶,若是放在平常时候,左侍郎这段话足以让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偏偏杨妃与杨谦先后求他一求,杨妃之情与杨谦之功在前,倒不好完全将此事掩过去了。
他又看了眼杨谦悠然之态,暗叹了声,既然杨谦愿意以此去江南之功换一个说法,只是为了给那个学子出口气
他自然乐得成全。
康定帝放下茶盏:“既然此事尚有内情,也事关国子监两个监生的前途,为了大梁未来的栋梁之材,还需好好调查一番。”
他指了指杨谦,“那此事就交由杨少卿去办吧,务必查个水落石出,不叫任何人受了委屈。”
范大人看得出,康定帝本有不再追究之意,可喝了口茶之后,竟转了心意,他不可置信地直了身,又赶忙再拜:“使不得啊陛下,如此小事如何需要劳烦杨少卿,杨少卿身居要职,国之公务尚且劳心劳神,又岂能以此事更添负担。”
他哭丧着脸,“是不肖子之过,品行有瑕,不配有朝一日入朝为官,臣自会打发他退了学籍,去乡下反思,永不入京,臣亦请解职归乡,以平那学子的无妄之灾。”
说完,又砰砰磕了几个头。
康定帝听左侍郎如此认罪,也算是给杨府一个交代,便觉可行,看向了杨谦,略点了点头。
但杨谦却突然出言,仍旧是笑眯眯地,可话里却露着寒意:“监生虽说只是国子监里的学子,可也是未来你我的同僚,哪能如此马虎了事,说不定范监生也是被冤枉的呢?”他冷笑,“这是谦作为大理寺少卿应尽的职责,定不教任何人不明不白。”
顿,一字一字拉长:“范大人回去等着瞧吧。”
是梦(一更)
二月初五一大早, 杨府客院上下就开始忙活起来了,只是每个人脸上都稍显沉重,甚至无人敢出声, 都是轻手轻脚地布置一切。
步故知的书童十一正在猫在主屋的一侧, 探头从窗隙朝里张望着,却被人突然从背后一拍, 吓得差点叫出来,但好在及时捂住了嘴, 没出声惊动屋里的人。
他回过头, 发现拍他的人正是张三娘身边的大丫鬟念晴,便赶忙放下了手,稍弯身行了一礼,刚想开口说话,却被念晴拎着领子拽到院子里了。
寻了一块说话不会传到主屋的地儿, 念晴才松了手, 柳眉高竖:“怎么不在屋里伺候, 鬼鬼祟祟躲在那里做什么?”
十一苦着个脸:“好姐姐, 哪里是我不想进屋伺候, 是款郎不许呀,就连大夫进去, 款郎都面色青白又战战兢兢的,也只有夫人才能叫款郎不怕, 款郎照顾郎君又必须事事亲力亲为,哪有我们这些下人插手的位置。”
念晴以往时日来客院,都是跟着张三娘一起, 确实没见过款冬分外怕人的一面,才会误会了十一, 便缓和了面色:“倒是我错怪你了。”
十一忙扯了个笑:“姐姐可别如此,折煞我了。”
念晴没接这话,而是接着问:“步郎君今日还没有醒来的样子吗?”
十一刚挂上的笑便迅速垮了下去:“没呢,大夫也说了,郎君的情况凶险得很,人差点就没了,好在府里存了许多精贵药材,及时吊住了郎君的最后一口气,才能说有救治的机会。”
十一想着想着,泪唰唰地流:“我就不明白了,郎君这么好的人,那些人为何要这么作践他,还有郎君自己,宁死也不让那些人得逞,最后到了这种地步。”他吸吸鼻子,话语有些含糊,但尚能听清,“今日还是郎君及冠的大日子呢,半月前夫人就叫我们准备着了,谁能想到,竟派不上用场了。”
念晴蹙了眉:“你这儿乌鸦嘴,说什么浑话!哪里派不上用场了,夫人叫我来除了问问郎君的情况外,也是要我盯着客院里的人布置呢!”
十一见念晴好说话,干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回头看了看正忙碌的下人们,仍是唉声叹气:“我哪里是乌鸦嘴,我是比谁都盼着郎君好,郎君点我做书童,还教我认字读书,就像我爹我娘一般,我宁愿用自己的命去换郎君的命!”
他随手抓了地上的石子儿,攥在手心里揉,咯的有些疼,却也没放手,“可这些天,莫说府里的药材了,就连宫里的药材都是流水似的往郎君嘴里送,却也没见郎君好上一星半点,大夫说,他们也尽力了,郎君能不能醒就看他自己了。”
十一低下头,眼泪砸到地上砸出一个坑:“这不就是放弃了的意思吗?”他的心已经完全偏向了步故知,不自觉地带了点埋怨,“也不知为何,夫人主君都舍得给郎君用各种药材,甚至还从宫里求来了不少的药,却不舍得去请个巫医,我都在想,要不我拿出全身家当,去请个靠谱的巫医给郎君看看,起码多个路子。”
十一前面念叨的事,念晴也是知道的,就没拦着十一不让他说,她也知道步故知对十一是极好的,就算心偏向了步故知也是人之常情,但当她听到十一要去请巫医的时候,猝然沉了脸色,语含警告:“巫医?莫怪我没提醒你,要是你真的去请了巫医,才是害了步郎君。”
十一不解,他向来是对巫医了解更多,反而不清楚中医是什么来头,也是这段时间,他才知道原来京中还有中医:“为何?那些巫医也很厉害啊,我听说他们随便给一碗水一颗丹,就能药到病除。”
念晴跟着张三娘时间最久,是知道些许其中不为人知的东西,但这话是不能随便对外说的,也不能怪罪十一,便只能冷冷斥了句:“不该问的别问,安心伺候你的郎君,其他多余的事,反倒会给郎君和杨府招来麻烦。”
这话说的不轻,十一又是没见过世面的,哪敢再还嘴,忙连连点头。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随手用袖子糊了把脸,仰头看着念晴:“既然郎君还没醒,那这及冠礼备着做什么?”
念晴神色复杂地看向十一,也不知这傻小子是哪里得了步故知的青眼,竟是半点心机都没有,忽地又生了疑惑,另起了话头问道:“你那天怎么突然去学舍里救了步郎君?不是因为你发现哪里不对劲了吗?”原先他们以为十一救主是因为这小子机灵,可能是发现了什么端倪,才能及时救下步故知。
十一挠挠头:“不对劲?我没发现哪里不对劲啊,那天是因为我回去的路上突然发现郎君的书还在我这里,怕郎君夜里看书要用,才赶忙送过去,也没想到会遇到这事儿。”
念晴明白了,这十一当真是一点心机都无,能被步故知看上是运气,能救步故知也是运气,转而叹了口气,也不想多说了:“行吧,傻人有傻福,有你跟在步郎君身边,也算是好事一桩。”她顿了顿,稍低了声,“就是管好你的嘴,不该问的别问,主子要我们做什么就做什么,没说的事就不要自作主张,惹来了麻烦,你我可担待不起。”
十一有些疑惑,这念晴怎么一会儿好说话一会儿又不好说话的,但也不敢在面上表露,只连连应下,生怕念晴再说些什么。
念晴倒没什么其他的要说了,只是临走前多叮嘱了句:“虽说款郎不让你们进去伺候步郎君,但你们也别真的怠慢了,不光是你,还有院里的其他下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尽管来找我,再有便是,步郎君要是醒了,也要立刻去主院通报。”
十一又是点头如捣蒜,送着念晴出了客院,再反身回到主屋边,候着里头的动静。
客院主屋外人来人往,但屋内却是一片寂静,都叫十一疑心内里到底有没有人,才时不时探头朝里面张望两眼。
人自然是有人的,款冬就坐在步故知的床前。
但确实又像是没人,因为任谁乍一眼看上去,都要以为坐在床前的是个玉雕,而非一个活人。
——款冬本就皮肤白皙又身形瘦弱,平日里就算是动起来也像个精致的玉人,而现今款冬面色煞白,脸上又没有丝毫的表情,就像是被抽走了灵魂一样,坐在那里一天也不会动几下,便成了玉雕的模样,脆弱、易碎。
十一透过窗隙看了眼款冬的模样,又看了眼仍躺在床上面无生气的步故知,心下更是悲凉,哀叹这世道不公,好人从来命途多舛,又联想到自己的身世,便更是低低地哭了出来。晏衫挺
许是这哭声传到了款冬的耳朵里,叫他终于动了动,寻着声看向了窗外,迎面却是一道刺眼的光。
款冬倏地闭上了眼,干涩的眼皮与眼珠摩擦,疼痛难忍——他已经很久没闭眼了。
就连泪也生不出来了,他这十日里,早就哭干了泪,眼中如同被火燎,只差没到泣血的地步而那,也是因为张三娘注意到了款冬不对劲的地方,叫大夫给他看过了眼睛。
刺眼的光叫他本能地继续闭眼,他也无力再与身体的本能对抗,他如今宛若一片晚秋落叶,萧瑟的寒风将他吹落,让他四处漂泊,而将要面对的,可能是更加残酷的寒冬。
他再无依靠。
款冬艰难地抬起手,摸到了床上的被褥,伸手探了进去,抓住了步故知冰冷的手,这些简单的动作对如今的款冬来说,却是十分困难的,每一个动作都要几乎耗尽他的如今全身的力气。
款冬已是摇摇欲坠,坐也坐不住了,半身只能顺势倒在了被褥上,侧着脸,对着步故知的方向,仍是睁不开眼。
他的手稍微动了动,只能完全握住步故知的两指,甚至也握不紧,仿佛随时会失去,叫他又是一阵痛心。枯白如树皮的唇翕张着,尝试了很多次,才勉强出了声,沙哑的仿佛不像是他自己的声音:“夫君我不求你醒来了,只求你走的时候,也带我走好不好。”
眼中泪意滚动,却还是流不出任何的泪,只能叫本就干涩疼痛的眼更加难受,就像是又进了砂砾。
而这句话也像是夺走了款冬的声带,他再也出不了声,努力了很久也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像是在挣扎。
过了很久,他终于静了下来,眼睛也能慢慢睁开,却又不敢睁开,他害怕再一次看到步故知毫无生气的脸。
款冬只觉得,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地消散。
他突然感觉喉头湿润,滋润了他的嗓,他顾不上这是什么,只立马出了声,仍是在喊“夫君”。
等那股湿润溢出了唇,流到了被褥上,洇开一片,铁锈般的血腥味随着空气扩散,款冬才意识到,原来是自己呕出了血。
可他没有任何的惊慌失措,反倒是勉强扯了嘴角笑了笑,鲜血染红了他的唇,也染红了他半边的脸,死气中混着妖异的美,仿佛一朵开到生命尽头的花,花瓣垂萎,却更教人移不开眼。
“夫君,是血啊,我是不是,真的可以去陪你了。”
他努力握紧了步故知的两指,想最后记住与步故知肌肤相触的感觉,却忽然,感受到了步故知的手指微动。
他浑身一颤,猝然睁开了眼,更加努力地握紧步故知的手指:“夫君,夫君,你是不是要回来了。”
可过了许久,久到他终于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再也握不住步故知的手,步故知仍旧没有任何的反应。
款冬苦笑一声,眼皮无力地垂下,昏昏沉沉地仿佛随时要睡去。
半梦半醒间,他感觉到有人握紧了他的手,却觉得这只是梦,
是一场好梦。
却忽的,在梦中听到了他期盼已久、思念已久的声音。
“冬儿,我回来了。”
现代(二更)
无尽的黑暗仿佛一片黏腻的沼泽, 一旦陷入就难以脱身,甚至,越挣扎就陷得越深。
身体上的苦痛就像一条布满了尖刺的荆棘, 缠绕全身, 又随着呼吸越缠越紧。
等痛到了极致,魂魄如缕如烟般升空——这是步故知第一次清晰地体会到传说中的灵魂出窍的感觉。
但他看见的, 却不是他心心念念的款冬,他所在的, 也不是他想为之改变的大梁。
汽车的鸣笛声, 电视的嘈杂声,还有医院走廊里时有的孩童哭闹声,都在提醒他,他的灵魂竟然已经回到了现代!
但他却没有任何的震惊讶异,仿佛灵魂是没有情感的一般, 他平淡地接受了眼前看到的一切, 包括——躺在病床上的“自己”。
心电仪显示屏上有规律的线条跳动, 以及氧气面罩下微弱的呼吸起伏, 都表明, 病床上的“自己”还没有死,只好像是成了植物人。
他仿佛是站在了床边, 沉默地看着“自己”,他没有任何的想法, 也没有任何的动作,只是这样看着。
突然,病房门开, 进来了一个佝偻着身的妇人,穿过了他的灵魂, 坐到了病床边,也是这样安静地看着病床上的人。
过了很久很久,白天也成黑夜,这个妇人终于开口说了话,语气平淡:“故知,为什么,你还是不愿意醒。”
她像是知道得不到答复般,只是自言自语,却还是在重复:“故知,为什么,你不愿意醒。”
如此喃喃重复很多很多遍之后,她陡然扬高了嗓,声音也变得尖锐刺耳:“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不醒!”
她像是疯了一般揪住了自己的头发,质问着病床上的人,也在质问着自己:“大师明明说,你的身体里还有魂魄,可你为什么,就是不愿意醒!”
她的双眼也变得通红,“你是在报复我对不对,报复我从前打你,报复我不爱你,只爱你的父亲。”
她猝然噤了声,重重喘了一口气,嗓音沙哑,尾声越来越小:“可我,终究是你的母亲啊,我又怎么会……不爱你。”
这句话仿佛一道铃,在步故知耳边炸响,他终于认出,这个老态尽显的中年妇人,是他的……母亲。
但他并没有多看她一眼的意思,反而是似有所感地再一次看向了躺在病床上的“自己”。
很快,他发现,病床上的身躯中似有什么在挣扎,几乎在下一秒,他便知道,那是大梁“步故知”的灵魂。
而那个灵魂却好像是看不见他,只是在不断地挣扎,好似被困在这个身躯中,既不能融入,又不得解脱。
步故知的母亲开始低低地啜泣:“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她的语调突然变得阴狠,“我明明也爱你,不然我怎么会生下你,又怎么会独自抚养你长大,但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她猛然抓住了病床上身躯的手,宛若癫狂:“你说啊!你说啊!你要么干脆地去死,要么马上醒过来!你这样,你父亲是不会来看你的!只有我!只有我会来看你!”
她像是提醒了自己什么,原本有些涣散的眼神突然凝聚在一起,却不是在看病床上的人,而是看着氧气面罩和床边多余的枕头。
她的手在颤抖,却没有任何犹豫,摘下了“步故知”脸上的氧气面罩,但只这样,是不会让“步故知”立马死亡的。
“步故知”身体里的灵魂也像是明白了她要做什么,挣扎地越发激烈,就像一条在布满血腥鳞片的案板上的鱼,明知自己逃脱不了死亡的命运,却仍在不住地跳动着。
步故知的母亲颤抖着拿起了枕头,双手悬在半空中,凝滞了几秒,但也只是几秒钟时间,她便迅速用枕头压住了“步故知”的脸。
就连植物人,也身躯抖动着挣扎了几下,可步故知的母亲却没有丝毫地放松,直到,她知道“步故知”真的再也醒不过来的时候,她浑身失了力,瘫倒在了“步故知”的身上。
身下的身躯彻底变得冰凉,她也安心地闭上了眼:“别怕,你父亲会来见你的。”
步故知冷眼看着这一切,这个女人选择这么结束这个身躯的生命,也不能让他触动分毫。
他唯一从中看出的是,原来他与大梁的“步故知”当真是交换了灵魂,但那个人却用不了他的身躯,反而被困在了他的身躯之中。
而随着这个身躯的生命体征的消亡,那个人的灵魂也跟着彻底消散,就像是——灰飞烟灭。
他下一瞬生的想法是,冬儿终于可以没有后顾之忧了。
冬儿……冬儿……冬儿是谁!
他恍然醒悟,他早已不属于这里,他属于另一个人,他属于款冬!
就在此时,杂乱的声音开始淡去,一声声“夫君”灌入他的灵台,周遭的一切也开始模糊、扭曲、旋转。
一阵白光过后,他下意识地抓住了什么,又倏地睁开了眼,他终于看到了,他的冬儿。
可下一秒,却被眼前的一切震住了,他的冬儿仿佛碎在在血泊中的玉,美极艳极,却像是再无任何生息。
他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掀开被褥抱起了他的冬儿,眼中落下的泪是他们两人身上唯一能感受到的温度。
他焦急地呼喊着:“冬儿!冬儿!我回来了!”
叫醒的不只有款冬,还有门外的十一。
他顾不上有多少人冲了进来,只抱紧了怀里单薄如纸的款冬:“冬儿,我真的,再也不会离开了,我只有你了。”
款冬在他的怀里艰难地睁开了眼,在对视的那一刻,两人灵魂就像是跨过了无尽的时间长河,越过了无数的沧海桑田,终于相拥。
没有人可以将他们分开。
款冬抬起了手,抚上了步故知的脸,一双通红的杏眼弯弯,被鲜血染得通红的唇也弯弯,残败的蔷薇奇迹般地再一次展露了生机:
“我知道了,你会永远留在我身边了。”
转变
到了晚间, 将款冬哄睡下后,步故知才去了主院。
十一跟在步故知身后,紧张得不得了:“郎君, 您这才刚醒, 要不,还是继续歇着吧?主院那头也是这个意思。”
步故知脚步微滞, 转身看向十一,他原先苍白的脸上已恢复了点血色, 就连大夫来看过后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要知道步故知可是半脚进了阎罗殿的人,能醒来已算是命大,而他不仅醒了,还能才醒便行动如常,更是超出了所有人的认知。
不过, 即使是如此, 这些日子消磨下来, 人看上去还是单薄了不少, 杨谦与张三娘都嘱咐他要再多休息些时日, 旁事无须他操心。
这里说的旁事,自然是如何处理范家或者说是国师一党的事。
但无论国师一党的用心目的为何, 既然此事是冲着他来的,他自然不能躲在杨府中, 让杨谦与张三娘替他承担风雨。
长廊中只有一侧挂了灯笼,而靠近院子的一侧则是黑漆漆的,也是因此, 十一只能看清步故知的半张脸,莫名多了几分晦色, 又因步故知消瘦了很多,面上的轮廓也就更加分明,竟有些锋芒毕露的感觉。
十一被步故知这么一眼看过来,竟不自觉地有些发憷,且难得很快地反应过来,步故知好像与从前有些不一样了。
以往步故知总是温和地对待身边所有人,十一想了想,用他贫瘠的语言去描述的话,就像是春天里的一道风,裹着暖意吹到脸上,让人很舒服,会让他想靠近也敢靠近这位步郎君。
可今天的步故知从醒来之后,身上就多了股消散不去的寒气,倒不是说是心情不好的那种,而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凌冽之气,看上去更像是主君那样的大官。
他不清楚这其中的变化是因为什么,但直觉是与国子监的那件事脱不开干系,便小心翼翼地再喊了句:“郎君?”
步故知收回眼,露了个笑,瞬间寒气似消弭,温言:“只是去主院与他们说上几句话,不妨事,你倒也不必跟着我,这些日子也辛苦你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十一有些踌躇,支支吾吾地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自上次事发过后,张三娘特意叮嘱过他,以后他便一直跟着步故知,步故知就是他的主子,平日里更是要寸步不离,以防再有意外发生。
步故知像是知道十一在犹豫什么:“是不是夫人叫你一直跟着我?”
十一点点头。
步故知笑叹了声:“你再想想,是不是要你在外头如此,而不是在府内?”
十一一愣,不好意思地挠挠了头:“那小的就先回去了,有什么事您再吩咐小的。”
步故知略颔首,看着十一一溜烟地跑远过后,他才再继续往主院去。
主院中,亦是灯火通明,杨谦与张三娘似乎都不意外步故知会今晚来此,不过,他们也不是特意等在这儿的,而是他们本就在商量一些事。
张三娘见步故知来,也只是朝步故知淡淡点了点头,叫小厮伺候个座位,便继续与杨谦商量着:“祖父那头再有消息过来,最快也是半个月后的事了,此事还是需你我两人把握。”她顿了顿,语带试探,“或许,也可进宫问问姑母的意思?”
杨谦整理着手上的文书,他向来不会将公务带回家处理,只是最近实在是忙得不可开交,加上步故知今日醒了过来,他需得回府看上一看,又不想浪费路上时间,就干脆将没处理完的文书都带上了。
他也是对步故知点了点头,便继续低头看着文书,回答张三娘方才的话:“不可,姑母向来不喜插手这些事,先前是我不在,姑母才愿意稍微看顾着杨府一些事宜,现下我已回来,她自然不会愿意,况且”他低叹了句,“姑母向陛下求药的事,已经是帮了我们了,若是再去麻烦她,恐怕会惹来新的麻烦。”
张三娘也是懂得其中分寸的,只是这毕竟是头一回在杨大学士不在的情况下,杨府遇见的大事,难免心下欠了些把握:“那你是决定趁这个机会,拔除六部中国师府的党羽了?”
杨谦手上动作微顿,过了片刻,他看向了坐在一旁没出声的步故知:“晏明,你觉得呢?”
张三娘刚想开口和步故知解释一下如今的情况,却被杨谦抬手止了:“晏明是清楚的,不需再多说了。”
步故知才醒不久,自然是不能清楚杨谦具体面对了什么事,可他听说了,杨谦在今上那里领了查清此事的差,国师一党这么大的把柄在杨谦手上,杨谦不可能不借题发挥,而这,也是过了今上明路的。
步故知也看着杨谦,语有恭谨,却并不收敛,丝毫没有顾忌生员不得干政之规:“晏明以为,无论是正阳街走水之事,还是国子监之事,都说明,国师一党已是自乱了阵脚,他们看似是冲着晏明来,实际还是冲着杨府冲着其他明事理的大人来的,晏明不过是他们拙劣的杀鸡儆猴的手段罢了。”
他顿了顿,稍微斟酌了措辞,“从前,晏明觉得,既然没有十足的把握,就不该打草惊蛇,可这是晏明错了,自晏明踏入京城或是更早的时候,就已经是打草惊蛇了,若是我们再等候时机,只会让他们觉得我们在无能退让,后续恐怕会有更多的麻烦。”
灯火倒映进步故知的眸中,照亮了其中坚定的神色:“故,晏明以为,如今便是最好的时候了。”
杨谦没有第一时间接话,反而是张三娘有些震惊,她与步故知相处也有些时日了,自然是知晓步故知从来是温润君子的行事作风,可今日步故知这番话,倒真是完全的锋芒毕露,甚至有几分杀伐果决的意味。
杨谦合上了手上的一卷文书,卷纸声在此时显得格外明显:“你所说的,我自会办到,可你也应该知道,仅仅只有我在中运作,是远远不够的。”
步故知陡然起身,对着杨谦长揖:“晏明自然不会辜负杨先生与祝先生的栽培。”
杨谦一挑眉,勾唇一笑,竟像是松了口气:“倒真是祸福相依,祝先生与我说过,你自有坚定心志,却谦和太过,行事总是留有三分余地,缺了几分果决,若遇大事,怕你会犹豫不决,从而误了时机。”再一拊掌,“不过,现在,祝先生就不必再担心了,我信晏明日后定会比我做得更好。”
杨谦叫小厮将所有的文书都撤下,再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今日是你及冠的大日子,本来是准备请张司业替你主持的,可早些时候你还未醒,故也就没有请他过来。”
他也站起身,走到了步故知面前,将信递到步故知面前,“不过,我倒是觉得,祝先生更适合替你加冠,虽然他人没有来,可信却是掐着时间到了。”
步故知接过了信,看着上面熟悉的字体,眼中涌出几分酸涩,突然想到了什么:“先生他不知道京中之事吧?”
杨谦拍了拍步故知的肩:“他不知道,府上传消息的人也是有分寸的,正阳街以及国子监的事,都不会叫他知道,但你也需多看顾自己,莫要叫他担心。”
步故知郑重地朝杨谦道了声谢,而张三娘也走了过来:“冬儿呢,有没有好些?”
步故知稍缓和了神色:“好些了,也能安稳睡下了,我才过得来,也是劳烦表嫂这些时日来的费心照顾了。”
他刚想再作礼道谢,却被张三娘扶住了:“一家人,不必多礼了,现今有少益与你,我也不必再费什么心了。”
杨谦听见这话倒是牵住了张三娘的手,温声细语:“哪里不需要夫人费心,阖府上下,若无夫人坐镇,早就成一盘散沙了,以后啊,还是需劳烦夫人啊。”
张三娘笑睨了杨谦一眼:“贫嘴!”
桃花
春风吹皱湖面, 桃花初绽枝头。
一朵带着蕊儿的桃花随风飘荡,打着旋儿落在了湖边亭中的书案上。步故知瞧见了这朵桃花,不知生了什么心思, 捻起桃花藏在了袖中。
今日是款冬来见他的日子。
自两月前身体好转后, 为了不耽搁近在眼前的乡试,步故知还是回了国子监。因上次的意外, 也是在张司业的安排下,步故知一人独住一舍, 还特允书童同住。
许是上次闹出的风波不小, 这两月来,步故知难得在国子监中过了一段安心读书的日子,若说有哪里不好,就是款冬不便常来,但这也是怕太引人注意, 生了不必要的麻烦。
且张三娘为了分担肩上杂事, 也为了让款冬不再寂寞, 便有意将几间铺子的日常经营交给款冬, 这自然也减少了两人相见的时间。
在见了那朵桃花过后, 步故知即使面上不显,心里却莫名焦急了起来。因正阳街的铺子都已重建完成, 款冬要盯着铺子上的事,便延了几天才过来, 虽说只有几日,但整算下来,他与款冬已有十日未见。
今早得知款冬要来的消息, 步故知便看不进书也做不了文章,只好捧着几卷书来到这湖边亭中, 也当是散心。
这面湖自然不是天然而成的,而是由人工开凿,就在祭酒司业的院子边,也是因实在离祭酒司业太近,地方也算偏远,平时鲜有人会来此,倒是独一处的私密之地。
而步故知能知道这个地方,自然是张司业引的路,不过,张司业当时是有要事要与他相商,才领着他来了此地,而步故知今天选在这个地方见款冬,却是
——别有用心。
在差点将手中的书页攥破的时候,小径处终于传来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步故知再也坐不住了,起身三步并做两步迎了上去。
葱郁的矮丛中现了一道水蓝色的身影,犹如湖水凝成的蓝练,扑到了步故知的怀中。
步故知接住了款冬,果真,宛若掬一捧湖水濯面,瞬间洗去了心中一切的浊污,步故知也因此暗舒了一口气。
步故知半抱着款冬站稳,却意外发现十一竟还站在原地不动,十一虽性格有些直憨,但不打扰步故知与款冬团聚的眼色还是有的,以往这个时候也早就悄悄躲远了。
步故知松了抱着款冬的手,改牵着款冬的腕,再对着跃跃欲言的十一道:“可是有什么消息要转达给我?”
十一眼睛一亮,而款冬也在一旁点点头。
十一长吁一口气:“方才车夫跟小的说,主君办了件大事,若是郎君知晓,定会觉得痛快!”
步故知大约猜出了三分,但见十一兴致勃勃的样子,也没出口,只是略颔首,示意十一接着说。
十一瞧了瞧款冬的脸色,见款冬也没有转达的意思,便乐呵呵地继续说道:“之前欺负郎君的范家可栽了大跟头,主君这段时间来,查出不少他们家贪赃枉法、以权谋私、欺男霸女的脏事呢,原先我们都以为主君只是想查清那晚的内情,还纳闷主君是不是被其他什么事绊住了手脚,过了这么久都没个消息。”
他嘿嘿一笑,“要不说主君是大官呢,就跟我们这些下人不一样,闷声在做大事呢!就像小的前些日子学的成语一般,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这下可将范家按在地上起不来了!”
十一说道激动处,还挥了挥拳头:“叫他们作践郎君,恶有恶报!主君这会儿可是给郎君好好出了一口气呢!”
步故知并不意外杨谦借这个机会,光明正大地将范家从头查到尾,还知道,杨谦查的肯定不只有范家,只是出于一些目的,只能先将范家捉出来打个样儿,至于能震慑到什么人,还是能引出什么人,还得接着往下看。
款冬也捏紧了步故知的手臂:“就是今日的消息,表嫂也松了一口气,我也是专程过来叫人告诉你。”
其实杨谦自然早就知道那些人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还很有可能早就掌握了一些证据,可有些事没有今上的允许,没有师出有名,便不好披露,甚至有被倒打一耙的风险。
而现在此事能广而传之,说明已是过了明路,换句话说,是今上默许了杨谦借此机会拔除六部当中国师一党的羽翼,只是现如今还不知,杨谦能做到什么地步。
步故知看着一脸兴奋的十一,也跟着笑了笑:“确实是天大的好消息。”又想到了什么,叮嘱道,“不过此事还是莫要在国子监中与旁人提起。”
国子监中多有各路官员的子孙荫蔽,哪能完全清楚其中的人际关系,自然是多说多错,少说少错。
十一也是清楚一些弯弯绕绕的,连忙作势捂住了嘴,闷声:“郎君放心,这话儿啊我只在这儿说,现在,我就忘了!”说完,还故作茫然地对步故知与款冬眨眨眼,“诶,款郎怎么在这儿啊。”
边说还边退,等退出大约十步远,对着步故知与款冬一作揖:“小的先回去收拾东西了。”也不等步故知应答,转身又是一溜烟地跑了。
款冬也是知道十一的性子的,忍不住笑了起来,却笑着笑着被步故知以一指挡住了唇:“怎么冬儿对外人笑得如此好,我可是在你面前的。”
款冬一怔,刚笑出的水光在眸中流转,茫然了一瞬,就立刻明白了步故知是唱了什么戏,皱了皱鼻子,语带娇嗔:“好大的酸味啊,夫君莫不是在吃十一的醋?”
步故知见状轻轻捏住了款冬的鼻尖:“怎么,不许我吃醋?”
自上次再一次魂归异世之后,步故知与款冬便更加情笃,两人只要在一处,牵着的手就没有松开过,张三娘早就知道他们俩的黏糊劲儿,倒是见怪不怪,但杨谦却不清楚,之前撞见过几次,好是一阵牙酸,转身便也去找张三娘黏糊去了。
府中上下瞧见他们俩,都会忍不住偷笑,胆子大的丫鬟还叫步故知干脆将款冬变成一个娃娃,拴在腰带上,便能寸步不离了,惹得两人都齐齐面红,但仍旧不改。
款冬笑着摇摇头,半靠在步故知身上,另起了话头:“怎么今日在这里读书?”
步故知半抱着款冬往亭中走,闻言脚步一顿,瞬间遮掩般地轻咳两声:“国子监中其他地方总免不了人来人往,也只有这儿没什么人来,这儿还植了好几株桃花,刚巧这段时间也是桃花盛开的时候,也带你来看看。”
款冬这才注意到,湖边当真有不少的桃花树,嫩绿的叶间开得粉白一片,煞是好看,便也起了赏花的兴致,想拉着步故知往湖边走:“既然是赏花,不若走近些瞧瞧?”
步故知这次却没顺了款冬的意,而是继续揽着款冬往亭中走,略顿了顿,才开了口:“不急,现下春光正好,你先陪我去亭中坐坐,待会儿我们再走近些赏花。”
款冬有些疑惑地歪了歪头:“夫君是累了吗?”
步故知拉着款冬坐回了亭中软垫上,原先款冬是坐在软垫一侧的,但步故知听了款冬的问,沉默了一瞬,双臂环紧款冬的腰,将人直接抱在了怀中,让款冬只能坐在他的大腿上。
款冬忍不住一惊呼,等坐稳了,忙回头看向步故知:“夫君!”语中有些嗔怪。
步故知不理款冬的嗔怪之意,只抬手锢住了款冬的下颌,不叫他再转头,琥珀色的眼中翻涌着一些晦暗的情绪,他再开口,已有些沙哑:“这十日来,冬儿就不想我吗?”
款冬看着步故知的眼,霎时明白了什么,红霞漫上两颊。
张三娘与杨谦感情甚好,对下人也从不苛责,导致杨府中的丫鬟小厮总是喜欢拿他们俩开玩笑,也许是在张三娘的授意下,张三娘身边的大丫鬟念晴还专门在两人的枕下放过一些图册,至于上面的内容嘛
虽说步故知有意等款冬十八岁再行圆房之礼,可耐不住两人也正当年少,即使没做到最后一步,但跟着图册上的内容,也大差不离了。
每每步故知回府的日子,两人都会在房里耽误好久,张三娘也是体谅他们,从不会催促什么,还体贴地叫下人提前备好热水和一些夜里的膳食。
起初两人还因此有些不好意思,但时日久了,也慢慢习惯了,心中除了与对方亲近,其他的都再扰不了兴致。
款冬想着想着,脸便越来越红,两颊犹如火烧,倒叫步故知看得有些哭笑不得。
步故知看着款冬面如桃花的样子,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从袖中摸出方才藏好的桃花,送到款冬唇边,诱哄着开口:“冬儿,张嘴,含住它。”
款冬早就被步故知勾得心思不正,步故知说什么他便做什么,闻言微张了唇,含住了那一朵桃花,又嫌含得不稳,还略启贝齿,咬住了一片花瓣。
粉白的花瓣隐在了两片艳红的唇中,还隐约能看见其中皓白的贝齿与淡黄的花蕊交缠,步故知蓦地不动了。
款冬后知后觉到这样的动作实在羞人,半垂了眼,避开了步故知几乎要将他吞下的目光,甚至开始觉得嘴角酥麻,想要将桃花吐出。
但却被步故知及时止住了,又略微强硬地重新抬起了下颌,眸底晦色已不加掩饰,一寸一寸地贴近款冬的唇,但偏偏在即将触到另半边的桃花时停住了:“冬儿,桃花是什么味道,让我也尝尝,可好?”
咽下
春风翻开书页, 淡淡墨香散溢而出,纠缠住款冬唇中的桃花香,原本毫不相干的两种香味在此时交融在一起, 莫名有些暧昧异常。
款冬与步故知对视上的那一瞬, 轰的一下,仿佛有万千烟花在脑中炸开, 整个人都晕晕乎乎的,只能任步故知为所欲为。
也不知何时被人揉进了怀中, 又不知何时被人压在了书案上。
步故知的手掌紧紧按住了款冬的手, 手背上的青筋分明,修长的手指一点点地陷入了款冬的指缝间,直至十指相扣,又陡然用力,抓紧了款冬的手, 汗水夹在两人的指缝间, 随着摩擦发出些许黏腻之声。
款冬有些受不住了, 背后有些生疼, 低低地求饶:“夫君好疼啊。”这才唤醒步故知的怜惜。
步故知托住款冬的后背, 让他坐在了书案上,但头却无力地顺势后仰, 成了一道柔美的弧线,白皙的颈上汗涔涔的, 散落下的青丝缠黏其上。
步故知眸中的晦色愈发深沉,另手抚上款冬颈上散乱的青丝,青丝下原本白皙的皮肤瞬间泛了红, 款冬无意识地哼唧着:“痒”
步故知这才收了手,又托起款冬的颈, 再一次俯身吻上。
桃花早已在唇齿间嚼烂,款冬有些抗拒地想要吐出来,却被步故知用舌尖抵了回去,又抱着款冬正了身,眸光凝在款冬泛着水光的唇中,一字一字地仿佛哄骗:“冬儿,咽下去。”
其实两人早就有过许多次的亲密,但或许是每次都在闺房之中,叫他不需顾虑其他。可这次却是在国子监中,即使步故知说了这里鲜有人至,但忽起的春风,与吹来的桃花香都在提醒他,他们俩此时与席天慕地无甚区别。
款冬霎时有些慌张,下意识地摇摇头,却不想,竟是让一向惯着他的步故知微蹙了眉。
步故知以指腹抚上款冬的唇角,又一用力使得紧闭的双唇微张,嚼烂的粉白一团显在其中,好不可怜:“不想咽桃花,那咽其他的好不好?”
款冬一时不解,步故知探指入内勾出了花团,又抱着款冬坐回了软垫之上,不过,这次却没有让款冬坐在他的大腿上,而是将人换了个姿势。
其间款冬呜咽挣扎了几次,却被步故知诱哄着继续。
良久之后,墨香与桃花香中又多了一股奇怪的味道,而款冬的唇角也不再只是酥麻之感,甚至在隐隐泛疼。
款冬已是双眼红成了兔子,微攥着拳抵着步故知的肩,控诉道:“夫君欺负我!”
步故知包住了款冬的拳,耐心地揉捏着,语中难掩戏谑:“那你从前不是也欺负过我好多次了?”
颜善亭
款冬像是想起了什么,面红如剔透的石榴籽,一下子将头埋进了步故知的怀里,声出闷闷,却又像是幼猫亮爪,攥紧步故知的衣领,“威胁”道:“不许说了!”
步故知餍足过后自然是对款冬百依百顺,也知款冬本来面皮就薄,就没再说些其他的逗弄款冬。
等到两人身上的味道散去,天色也已将晚,步故知才将款冬送到国子监的门口,又是一番惜别,不过好在再过几日便是休沐日,两人便又能团聚。
十一在天色不早的时候就在国子监门口候着了,等杨府的马车远去,便直接跟着步故知回学舍。
步故知每次见完款冬之后都会心情极佳,甚至比平时更有耐心,而十一也喜欢趁着这个时候多向步故知请教学问,虽然更多时候只是简单的文句断意,但步故知总能旁征博引,又生动有趣地与他解释清楚。
两人边说边往回走,也就没多注意身边的情况,直到走到了学舍的隐蔽处,竟发现前面有一人站在了小径正中,挡住了路。
此时已是晚霞燃尽,十一也没有拿灯笼,故两人便没第一时间看清那人的面貌,只当是什么学子书童在等人,便想绕过去。
却不想,在离那人几步路的时候,那人突然拽住了步故知的衣袖,又扑通一声跪在了路中,语含悲切:“求步郎君救救我们公子。”
十一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这人便是那晚陷害步故知的寿安!
忙上前扯回了步故知,对着跪着的寿安狠狠一瞪,转过头便想喊人。
而步故知也在此时认出了寿安,拧紧了眉,抬脚就想往来处走。
寿安几乎是扑在了步故知的脚边,抓住了步故知的衣角,放声哭着恳求道:“求步郎君救救我们公子!”
不等步故知反应,十一便上前拽住了寿安,将人往回拖,口中骂骂咧咧:“小贱人,害了我们郎君还不够,还敢出现在我们面前,信不信我打死你!”
寿安在不断地挣扎,十一也就没再客气,当真捏拳打了下去,是一分力都不作假,打得寿安尖叫连连,却强自没有躲开,而是望着步故知的方向,还是不断地重复那句话。
身后的动静步故知是听得清楚的,也知道十一是用了十成的力,颇有些头疼,只能先喊住十一:“十一,莫要再打了,去叫门人过来,将他逐出去便好。”
十一知道步故知心善,也觉得手下的寿安有些不禁揍,才不过几拳,寿安便趴在地上有些奄奄一息,十一也就有些害怕他自己当真打出了人命,只好收了手。
寿安一旦没有十一的拦截,便又立马手脚并用地爬到了步故知的脚步,再一次拽住了步故知的衣角,口中字句已不连贯,但仍然是在说:“求步郎君,救救我们公子。”
十一早就看寿安不顺眼,见寿安又是不识好歹地继续纠缠,怒从心生,直接踹了过去,这下可不轻,正正踹中了寿安的肩,而寿安就像是一张纸,完全没有任何的反抗,整个人直接撞在了路边的树干上,惊落了几片绿叶,闷哼一声过后,竟是没了声息。
身躯与树干相撞的声音甚是骇人,十一忙收回脚,看向步故知,有些慌乱无措:“这小的没控制住”
步故知也怕十一这一脚真的要了人命,长叹一声:“你去看看,若是出了事,就赶紧送到大夫那里去。”
十一忙不迭应下,刚扶起寿安,发现寿安竟然真的昏了过去,便更是慌张:“郎君,他好像没反应了。”
步故知走了过来,探手想要感受寿安是否还有气息,但手刚伸到寿安面前,就被“昏迷”的寿安一把抓住——竟是在装晕。
步故知也生了怒,撤回手便要走,而十一也早就撒了手,寿安又是倒在了地上,只是这回已没什么力气跟着步故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步故知与十一离去。
而此时,被这边动静惊动的人都陆续围了过来,寿安任由自己躺在了地上,看着天上最后一丝晚霞消失在远处,意识也逐渐模糊,缓慢地闭上了眼。
——公子,是寿安没用,没能帮得上你。
十一与步故知步履飞快,学舍那头暂时去不了,离宵禁也还有些时间,便只好又去了学堂中。
等两人到了地方,灯火照亮了全身,十一突然惊呼:“呀!血!”
步故知低头看去,是他身上方才被寿安拽过的地方都有了血印,不知为何,他叹了一叹:“十一,莫要大惊小怪,这不是我的血。”
十一连忙舒了口气,但很快也意识到,这是寿安的血,刚刚天色有些昏暗,他也没看清自己究竟将寿安打成了什么样,便有些心虚,就算他再讨厌寿安,也没想过要将那人活生生打死:“郎君他不会死吧?”
步故知就算再心软也不会对害过自己的人有什么多余的同情,可见了这些血印毕竟他是个医生,没道理叫人死在自己面前,更何况若当真是十一打死了人,恐怕会有大麻烦:“你回去看看情况,也叫门人赶紧请大夫过来。”
十一连连应声,等快要走出去的时候,又听得步故知一句吩咐:“也打听打听,范家如今究竟是什么情况。”
奇妙
步故知刚踏入杨府的大门, 等候已久的管家就迎了上来,恭敬欠身:“步郎君,主君在书房等您。”
步故知并不惊讶, 让十一去打探什么消息, 等于就是让十一回去问杨府有什么消息。十一自己自然不可能有什么消息来源,所以还得去问杨府管家或是杨谦张三娘身边伺候的人, 总之,不管问谁, 都绕不开杨府, 所以,杨谦要单独见他了解情况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前几日十一回来传话的时候也说了,杨谦也知道寿安潜入国子监找他的事了,在关心安危之后,还另外叮嘱, 切莫插手范家的事。
步故知略颔首, 又吩咐十一去向款冬报备, 才跟着管家往书房去。
虽说杨谦鲜少将衙署公务带回府处理, 但与杨府往来的信件文书也有不少, 其中也有许多是不便让外人知晓的,是故, 杨府书房也是非杨谦身旁亲信不得近。
管家将步故知领至书房前便停住了:“步郎君请进。”
步故知推开了书房的门,便见室内只有杨谦正伏案疾书, 听到了门口的动静也没抬头:“晏明来了啊,坐吧。”
手中笔仍旧未停,直到写完剩下整整三折纸后, 才搁了笔。
杨谦未对步故知遮掩,步故知也没故意避讳, 只扫了书案一眼便能瞧见杨谦刚刚一直在写的并非什么普通文书,而是一份黄底奏疏。
杨谦坐直了身,舒了口气,才端起案边茶盏,便发现其中已是空空,空盏与杯托相撞的声音格外清脆些,步故知也听了出来:“我去叫下人来添茶。”
杨谦对他一笑:“不必了,我与你说几句话也就回去了,这书房待着可难受,要我说啊,休沐时候也该将书房锁起来。”
步故知体会到其中深意:“是朝中出了什么事?”
杨谦没有立刻接话,而是合上了奏疏,装进了锦带中,才悠悠叹了声:“倒也不算是出事。”他将锦带放在了一摞文书的最上头,“你可知,那个寿安为何要去找你?”
那日其实十一也没打听出什么,只有“礼部左侍郎被关入大狱等候取审”这一句。
大狱便是大理寺辖下监牢大理寺狱。
不过,只这一句步故知便能体会出其后暗藏的腥风血雨。范家是明面上的国师一党,这是朝野皆知的事,也就是说,无论从礼部左侍郎口中审出什么,自然不可避免的会与国师府沾上关系。
想到这里,步故知不免皱紧了眉:“可是审出了什么?”
杨谦摇摇头:“没有,除了先前查出的范家自己行为不端之处,倒没有什么直接与朝政相关的事。”
步故知:“那是为何?”
杨谦抬手揉了揉额角,也是颇为头疼的样子:“前几日,寿安去找你之前,范家与大狱便几乎同时进了刺客,好在大狱平日里就戒备森严,没叫刺客得逞,但范家可是没那么幸运了,范侍郎被大理寺带走本就叫他们府中人心惶惶,疏于防备,这下范府来了刺客,虽也及时被守在附近的差役阻拦,但到的时候已死了不少的护院下人,就连范侍郎的夫人侍妾也死了几个,场面甚是惨烈。”
杨谦有些面露不忍:“陛下盛怒,但若是此事外露出去,必定会引起更大的风波,故陛下吩咐我等按下此事,只能暗中调查。”他一顿,眉山微动,“但任谁也知道,此事幕后指使是谁,只是,能不能揪出把柄,以及要不要揪出把柄。”
这倒是与杨妃说过的话有异曲同工之处。
步故知只安静听着,但面上神色越发凝重。
杨谦继续说道:“原先陛下与我也只是怀疑,但此事无疑是佐证了,范侍郎以及范家定是替国师府做了许多不可告人的事,才会叫他们急着灭口。”他有些愤恨,“可即使是这样,我们依旧动不了他!”
步故知清楚,如果范家真的知晓许多国师府的把柄,那么最想让范侍郎与范家死的,就不是今上与杨府,而是国师府以及国师一党。
步故知:“那些刺客……”
杨谦有些不忍地闭上了眼:“全部都是死士,当时我并不在场,他们也不知要卸掉刺客的下颌,是故,无一例外,全部吞药自尽了。”
步故知略想了想:“那寿安来找我,是想让我救出范文成?”但刚说出口,便立刻意识到了寿安的真正意图:“不对,他是想让大理寺出手,救下范文成。”
杨谦点点头:“是,若是那人不笨,不过也只是想让你转告给我或是大理寺,因为陛下的意思,大理寺并不能派太多的人手去范府那里,所以范府还是有随时被灭口的风险。”他睁开眼,看着步故知,“范侍郎的几个儿子,定也是知情人,可他们未有官职在身,范侍郎也并未定罪,大理寺并不能随意缉拿他们。”
步故知虽能分析出每件事背后更深层的意义,但毕竟没有亲入官场,也就无法了解每件事落到实处要如何操作,有些想法也不敢断言,只能询问杨谦:“那便只能让他们留在范家?”
杨谦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晏明啊,你可是心软了?但那范文成与寿安,可是害得你差点醒不过来啊。”
步故知摇了摇头:“我并未心软。”他语有一顿,面上凝重之色并未放松,但却莫名多了几分别的意味,就像是,他成了背后的执棋者,“只是,究竟是不是我心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寿安潜入国子监的事已是人尽皆知,他能来找我的用意也并不难猜,所以,若是杨府借了这个名头,是不是可以光明正大地拿捏住范侍郎的三个儿子呢?”
杨谦越听步故知的话,便越面露欣赏之色,到最后,已是忍不住连连赞道:“妙耶妙耶,倒是我忽视了,是真叫那寿安撞出一条明路来,若是我们控制住了范侍郎的三个儿子,范侍郎自是聪明人,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也轮不到我们操心了。”
多想了一会儿,竟又一拍大腿:“晏明当真是妙人,不瞒你说,范侍郎看着骨头软,但嘴巴却硬得很,各种法子对他都不管用,就像是知道,经历刺客之后,若是他还能挺住什么也不说,国师府就会放过他,所以我猜为何范府中只有他的三个儿子毫发无伤,也是这个原因!至于国师府会不会真如范侍郎所想那么轻易放过他,就难说了。”
想通了所有之后,杨谦终于完全舒展了眉目,还颇有兴致的提了句别的:“至于那个寿安与范文成,倒也算是一对苦命鸳鸯,那日国子监事发后第二天,范文成便将寿安送出京城,只不过半途又被范侍郎追了回来。”
他起身,示意步故知与他一同出书房,“不过,听十一说,那晚正是范文成拦住了寿安,不让寿安自尽,不然,事情便更加麻烦,而这次,又是寿安念着范文成的安危,求到了你跟前,给范文成求出了一条生路,也给我们指了一条明路,这情来情往,因缘造化,倒真是奇妙啊。”
萧岳
时近八月, 遍地金桂,国子监内也不例外,因要附和九月桂榜的好兆头, 监中甚至处处栽有桂树, 远远看去,如淡黄、澄黄、橙红的霞云聚在了一起, 煞是好看。
十一站在一株较为粗壮的桂花树下,仰头寻着花苞最密的一枝, 虽是下午时候, 但已完全入了夏,斜照的阳光也很是刺眼,没过多久,十一便觉得有些头昏眼花,只好撑着树稍作歇息。
刚缓过劲儿, 却冷不丁被一声呼喊吓得又出了冷汗。
“十一——你怎么在这儿啊?你家郎君寻你呢!”
十一弯着腰喘着气, 抬头往声音处看去:“来啦!”再起身往那人身边小跑去。
那人显然与十一很是熟稔, 笑嘻嘻地拍了拍十一的肩:“不是在树下发呆吗, 怎么会弄得如此狼狈?”
十一挥开那人的手, 撇了撇嘴:“再过几日便是乡试了,我这不是想给郎君折一枝桂花图个好兆头嘛!”
那人有些不解:“好兆头和桂花有什么干系?”
十一挺了挺胸, 显得有些得意:“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乡试放榜又叫桂榜, 折桂自然就有考中的寓意,现在送郎君桂枝,意思就是郎君桂榜有名了!”
那人听了之后点了点头, 但嘴上却不服输,而是打趣道:“十一跟着你家郎君也读了不少书嘛!赶明儿你也进贡院试一试, 说不定呀,能如你所说的折桂呢!”
十一陡然面红,眼神有些飘忽,却还是抵了回去:“我说我们家郎君呢,你这小子扯我作甚,难道你就不想你们家公子也考上?”
那人看着十一的面色,眼珠子转了一转,像是明白了什么,作恍然大悟的模样:“哦——被我说中了!你是真的也想科举!”
十一急得猛地扑上去捂住了那人的嘴:“你个大漏勺,不该说的话别说!”
那人连连退了几步,躲远了些,仍旧笑嘻嘻的:“别嘛,这哪里是不该说的,你家郎君不是还教你读书吗?你又不是奴籍,真想科考的话麻烦你们家郎君替你走动走动,今年怕是不大行了,三年后兴许真的能去贡院里头瞧上一瞧呢?”
十一听了那人的话,当真站住了,略低了头想了想,嘴中嘟囔着:“郎君是个大好人,又愿意教我读书,说不定,郎君真愿意给我寻个机会去考试呢?”
那人见十一愣在原地发呆,但却没听清十一嘴中的嘟囔,只攮了攮十一:“别发呆了,真是你家郎君寻你,不哄你。”
十一猝然清醒,指着那人的鼻子轻骂道:“怎么不早说是郎君寻我!”更是加快了脚步往学堂走。
那人急急跟上:“诶!怎么又怪我呢!我方才可是第一句就说了是你家郎君寻你。”
十一忍不住回头再骂一句:“你平时惯会用这句话哄我,我哪能轻易信你!要是让我耽误了郎君的吩咐,仔细你的皮!”
那人显然不如十一体力好,才跑了一段路便有些受不了了,喘着粗气喊道:“别跑了别跑了,不是什么大事,你家郎君和我家公子正在一块儿呢,提到了乡试后的半旬假的事儿,才叫我来找你,说是准备提前收拾东西,可你家郎君哪有什么东西,也不过是不好抚了我家公子的面儿,才应了下来。”弯腰撑着膝喘了一口大气,“你别急啊!”
十一有意逆着那人的话来,闻言更是跑得快了些,竟是几息之内就没了影儿。
诚心堂内的小院中,多有学子书童往来,但十一像是知道步故知会在哪儿,径直朝最里头的一间厢房去了,也果真,步故知与一白袍学子正在里头对文章。
步故知听到了门口的动静,放低了手中的文章,朝十一看去,见十一是独身一人,便开口问道:“知棋呢?他不是去寻你了吗?”
十一才走近步故知,闻言不由得停下了脚步,有些支支吾吾的。
步故知身边的学子见状明白了几分,朗笑起来:“定是知棋又惹了十一,十一跑得又快,可不就将他落下了吗?”
说话的白袍学子乃大理寺卿侄孙萧岳,原先是在祖籍黔州读书,但黔州偏远,所出举子向来在京中不受重视,而他又才华出众,家中人便想着攀上大理寺卿这个不远不近的关系,将他送到京城贡院科考,而大理寺卿也对这个侄孙颇为欣赏,找了杨谦的关系,将人在四月尾的时候转来了国子监。
他与步故知因着这些弯弯绕绕的关系,自然而然的比旁人走得近些,加之两人皆是学业人品不出错的,几个月相处下来,倒有几分知己的意味。
步故知知道十一与知棋关系是不错的,询问的话也没责备的意思,但萧岳在身侧,他不好完全站在十一一边,还是不轻不重地说了句:“怎么好如此欺负知棋,去将他寻来,我与萧公子有事吩咐你们。”
十一清楚有外人在的场合步故知总要顾全旁人的面子,也暗自恼自己被知棋弄得头脑发昏,没考虑多少竟自己一人回来,便什么也没说,忙转身去寻知棋了。
萧岳见十一走了后才再次开了口,展开了折扇玩笑似地朝步故知扇了两下:“晏明消消火儿,书童们玩闹罢了,这么正经作甚?”
步故知以指抵开了扇面,将被吹乱的文章合拢:“我哪来的火,他们俩同时在的时候才不用你将一件事交代两遍吧。”
萧岳收回了折扇,朝自己这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倒也是这个理儿,还是晏明思虑周全。”
步故知没接萧岳的恭维,叠好文章之后,才对着萧岳道:“乡试之后当真要去京郊山庄?”
萧岳一把合起了折扇,像是没骨头般搭在了步故知肩上:“你是知道我的,这三个月来,我可是一心在这儿苦读,半天都没歇过,好不容易得了半旬的假,我那叔爷爷也体贴我,替我找了那块地儿,可不得好好放纵一会儿?”佯装长吁短叹,“唉,毕竟再过一段时间,还不知道我能不能继续留在京城呢!”
步故知推开了萧岳,继续理着书册:“那我可是要带我夫郎一道儿去的,到时候你可别吓着他。”
萧岳“嘶”了一声:“有夫郎在身边真是好啊,可惜我家夫人没跟着我一道来京城,不然,定也叫你艳羡一回!”
步故知:“那嫂夫人何时过来?”
萧岳歪着头想了想:“大约要等明年殿试结果传到黔州,她才会过来。”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笑着摇了摇头,“不过啊,也说不定是我得了乡试的结果,便灰溜溜地回去了呢?”
步故知甚是不赞同,一双长眉紧蹙:“凌山又何必妄自菲薄,以凌山之才,桂榜提名有何之难?倒是若想在会试中也得个好名次,还需马不停蹄地继续专心读书才是。”
萧岳早熟悉步故知有时莫名古板的性子,还笑言多次,步故知像是比他大了不少,也就连连点头应和着:“我保证,从山庄回来后,就安心读书。”又捉狭地笑了笑,“晏明你也是,你也可得跟我一道儿在国子监里读书,可别想着回杨府多住几天。”
步故知突然轻咳两声:“此事再说。”
萧岳知道步故知定然是要再多匀出几天陪陪夫郎的,便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有意无意另起了话头:“前些日子范家的事儿影响可不小,那原先的范侍郎行刑那天,菜市口可聚集了不少百姓围观,那菜叶脏水流了一地,洗了三天都没洗干净。”
范家的罪早在四月中旬定了下来,据说定罪前夜,国师亲自入宫,与今上相商一整晚之后,才定了范家的罪,范侍郎本人死刑斩首,范家男嗣流刑发配,女眷哥儿则没入掖庭。
这其中牵涉了不少机要之事,故对外公布的也只是范家自己犯的罪,有关朝政的罪则是完全封在了垂拱殿中,除开经手几人,再无人知。
但仅凭范家平日了横行霸道、欺男霸女的事迹,也足够引起民愤了,百姓是不会追究范侍郎到底是因何罪被判了死刑的,他们只知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范侍郎平日里作恶多端,被斩首也是应当的。
杨谦虽然没与步故知提到具体内情,但也透露过,范侍郎牵涉到的事足以使如今的局势翻天覆地,也是因此,国师才亲自去了垂拱殿与康定帝相商,说是相商,不过是变了形式的谈判罢了。
而对此,杨谦也无可奈何,只是连连重复:“时候还未到。”
步故知自然不会在外也透露什么,所以面对萧岳莫名的感叹,也只是淡淡回了:“王法昭彰,以平民愤,算不得什么大影响。”
萧岳体会到了步故知的讳言,便也没有再说什么,以折扇敲了敲桌面:“怎么知棋与十一还没回来?该不会两个人迷了路吧。”
此话刚落,是说曹操曹操到,十一与知棋便出现在了门口,萧岳说话的气息都还没收回去,就被噎了一下,短促地咳了起来。
许是真的时机太过恰好,步故知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十一与知棋看着萧岳莫名的咳嗽和步故知的笑,对视了一眼,眼中尽是不解,但还是选择先说方才的事:“小的与知棋不是故意耽搁的,是回来的路上,瞧见有人围在一起,便好奇地前去看了看,竟是两个贡生打了起来!”
乡试
“打起来了?”萧岳才咳嗽完便一惊, “再过几日便是乡试了,怎么偏偏这个时间打起来了?”
他用折扇再敲了敲桌面,话中难掩兴奋:“如何?我们去瞧瞧?”
就萧岳自己说, 萧家一门出了不少的举子进士, 虽然大多都止步于地方小官,但在整个黔州来看, 还是很了不得的,因此萧家在黔州也算是颇有名望, 他萧岳也称得上是一句世家公子。
但偏偏这个“世家公子”, 也不知哪里沾染上的习惯,极度地爱凑热闹,可步故知是个生性不爱凑热闹的人,又除了款冬外从不迁就谁,起初两人还因此生了些龃龉, 但好在萧岳是个变通圆滑的, 后面相处也重新和洽了起来。
步故知知道他不能在萧岳面前表露对此事的半点兴趣, 否则, 今日余下时间, 萧岳定会安不下心来,故只神色淡淡:“无趣。”
萧岳重重一叹, 字字拉长:“无——趣——啊——”
步故知没理萧岳话中双关之意,而是看向十一:“司业监丞可去了?”
十一挠了挠头, 方才他只注意那两个贡生情况如何,倒没有关心其他,故是知棋回的话:“回步郎君, 奴与十一怕耽误公子与郎君的吩咐,便没有久留, 好似那两人伤势并不重,也有人去喊了司业监丞。”
步故知点点头,再看向萧岳:“你不是说要叮嘱他们吗?现在可以说了。”
萧岳倒吸一口凉气,他不明白世上怎会有如步故知这般对热闹完全不感兴趣的人:“你你你你无情啊步郎君。”
步故知瞥了他一眼:“不想去京郊山庄了?”
萧岳一脸无可奈何:“去去去,当然去!”再对着十一和知棋勾勾手,动作轻佻却有股说不出的风流气韵,“我与步郎君准备乡试结束后一天便直接去京郊山庄散散心,不过呢,京郊那座山庄有些偏远,平常少有人烟,所以我准备让你们俩收拾东西先过去安排安排,有什么缺的漏的也能及时补上。”
知棋是知道京郊山庄的一些情况的,所以对萧岳的吩咐并不意外,但十一却是一脸抗拒:“不行!我得一直跟着我们郎君,这是主君和夫人的吩咐。”
十一向来性子有些跳脱,杨府规矩也并不森严,再加上步故知平日里也从未真的将他当成下人使唤,是故有些时候,十一在人前便显得有些失了分寸。
这话一出,知棋是立马偷偷拉住了十一的衣角,暗暗使眼色。
十一有些奇怪地看向知棋,便没注意到萧岳眼中一闪而过的不悦,但很快,萧岳又面色如常,提了扇柄轻轻敲了敲十一的肩,语气还似方才的语气,只是听起来莫名多了分不容抗拒:“明日步郎君也得回府准备乡试了,杨府中下人奴才不少,不会没人伺候你的步郎君,倒是你跟在步郎君身边这么久,最是清楚他的起居习惯,由你去山庄提前安排着,步郎君到时也能玩得尽兴不是吗?”
十一还是没有应下,而是求助般地看向步故知。
步故知一直注意着这边,自然没有忽略方才萧岳一瞬间透露出的不悦,即使萧岳平日里在他面前收敛了许多,可终究萧岳身上有着属于世家公子的脾性,能对十一如此和颜悦色已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按理说这也是无可指摘的。但也不知为何,他越与萧岳相处,便越能体会出些许吊诡之处。
不过乡试近在眼前,步故知决定先压下不提,故只对着十一,和颜宽慰道:“我知道你的顾虑,可萧公子说的也在理,由你去山庄安排我更能放心,乡试那几天本就不需什么人伺候,你且安心跟知棋先去。”
这话说得表面上更偏向萧岳,但暗里却是抬了十一在步故知心中的地位,两方都照顾到了,不可谓不周全。
萧岳“唰”地一下又展开了折扇,悠哉悠哉地打起扇子来,而十一也再没多说什么,反而因为步故知话里的重视,不自觉地笑着应下。
虽说明日再回府,但东西得今日就收拾好,步故知便与萧岳道了别,约定乡试结束后往京郊山庄会面。
*
乡试虽说只有三场,但实际上要考九天六夜,很是难熬,每年都有考生因身体不适或体力不支在号舍中晕倒从而失去这次科考资格,故杨府上下都很是重视为步故知准备在里头要用到的篮子。
就连到贡院这程路,也分外受杨府重视,是由杨谦、张三娘和款冬一起送的。
杨谦是通过正经科考路子当的官,也知科考艰辛,在贡院前再三叮嘱步故知,要合理安排精力答题,不可勉强,而张三娘跟着来倒不是有什么要叮嘱的,而是想来照顾款冬的情绪。
自从款冬打听到乡试之艰难后,越近乡试时间便越惴惴不安,生怕步故知在里头有什么意外,张三娘害怕款冬太过担忧会影响到步故知,原本并不赞同款冬来送考,可耐不住款冬自己坚持,而步故知也是愿意,便干脆跟着过来了。
见款冬与步故知告别时情绪还算平稳,才悄悄松了口气。她这几个月与款冬相处下来,逐渐清楚款冬内里虽有些敏感,但在大场合面前,还是能撑得住场子,她也才放心将四间铺子的日常经营都交给款冬打理,只是这次事关步故知,她才多看顾些。
等看着步故知通过检查进了贡院没了身影,三人才一道回了杨府。
十一替步故知折的桂花落了干净,也到了乡试结束的那天。
这回只有款冬一人带着杨府的下人去贡院接的步故知,杨谦则是忙于公务,而张三娘是在府中安排为步故知洗尘的东西。
这贡院中的九天六夜自然难熬,步故知也不是铁人,这一遭下来,眼下青黑,胡茬短硬,就连身上也沾染了许多难闻的气味。
步故知在上了杨府马车后便有意和款冬保持距离,生怕身上的污秽沾染到款冬,但款冬眼中哪里看得到这些,满心满眼都是步故知这个人,不依不饶地想往步故知怀里钻。
步故知哭笑不得地抓住了款冬的手:“冬儿,我现在身上又脏又臭的,等回府打理换了一身衣服之后再抱你可好?”
款冬从未被步故知如此拒绝过,眼眶都红了一圈,颇有些“胡搅蛮缠”:“我日日来贡院前看你,好不容易盼来了你,怎么又要和我生疏。”
步故知是不知道这九天款冬日日来贡院的事的,闻言叹了叹:“辛苦我们冬儿了,明日我们就去京郊散散心,把这些不高兴的事都忘了,好不好?”
款冬仍是不满意:“那你现在抱我!”
从贡院回杨府大约要两个时辰,步故知也怕款冬要这样跟他“闹”上一路,只好在脱下了外袍,丢到了车厢帘边,虚虚揽住了款冬的腰:“抱你抱你。”又轻轻打趣了句,“也不嫌我身上臭得慌。”
款冬满心欢喜地靠进了步故知的怀里,不过只一瞬,面上便有些僵硬,本能地退了出去,瘪瘪嘴,有些心虚地低下头:“嗯还是回府再说吧。”
惹得步故知笑骂了句:“小没良心的。”
等到了杨府,是念晴在门口候着步故知与款冬,看见了车帘边的长袍,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随即一脸了然地笑了笑。
在送他们二人回到客院的时候,念晴才说了件正事:“郎君还没回来的时候,萧府那头就送来了拜帖,说萧公子明日要来府上拜会,再与郎君一同去京郊山庄,夫人要奴来问问郎君的意思,可要应允。”
高粱
念晴口中的萧府自然是大理寺卿的府邸, 萧岳来京之后,就是住在他叔祖府中,只是萧府不比杨府清净, 萧府中人丁兴旺, 几房子孙皆挤在萧家的五进院子里。
他一个远道而来的侄孙确实难以受什么重视,就连贴身伺候的书童也是从黔州带过来的, 萧家甚至都没另给这位堂公子配丫鬟小厮,可见萧岳在萧家过得并不舒坦。
而萧岳平日里也不爱回萧府, 即使是休沐日, 至多也只是去正阳街那边转转,用萧岳自己的话来说,“回去人情往来一堆麻烦事,还不如随便在外头消磨时间来得自在。”
只好在萧岳的叔祖大理寺卿对他颇有关照,默许了他久不归府的行径, 甚至还给他找了一间山庄让他在乡试之后散心。
而萧岳原本的说法也是直接在山庄里和步故知见面, 不是要亲自来杨府拜会, 更别说要拿着萧府的拜帖前来, 这难免令步故知觉得有些奇怪。
且更加让步故知不解的是, 因萧府的主君是杨谦的顶头上峰大理寺卿的缘故,萧府本就与杨府有所往来, 不管是不是萧岳的本意,既然萧岳已用萧家的名头前来拜会, 杨府自没有拒绝的道理,为何张三娘偏要多此一举,让念晴询问他的意愿。
念晴在旁见步故知有些犹疑, 便上前几步,压低声解释道:“夫人的意思是, 国子监中无论郎君与谁关系要好,往外说去都不过是同窗之谊,但若是以两府拜帖会见出游,那便是挚友之交,往后入了仕,其中关系便与旁人不同,因此还得郎君自己做决定才是。”
朝堂之中多是各种情谊交织,即使不到称朋称党的关系,但同年、同座、同乡、同窗亦是各种必不可少的关系考量,就连祝教谕,同收步故知、裴昂和魏子昌为学生的用意,也是好叫他们三人日后能够在官场之中相互扶持。
念晴又接着说道:“主君与夫人对这位萧公子了解并不多,也就不敢贸然应下,若是郎君没有此意,郎君也不必担忧,夫人自会回绝。”
步故知才算完全懂了张三娘的周到之处,他现在已与杨府关系密切,旁人只会将他与杨谦视为一党,而杨谦与大理寺卿又关系匪浅,萧岳作为大理寺卿的侄孙,想要与步故知结交关系在旁人看来也是自然而然的,张三娘大可以直接应下,但她却将决定权交给了步故知,是完全让步故知考虑自己日后在朝堂之中的发展,而不是简单地只将步故知看做杨党。
只是步故知料不准萧岳究竟是什么样的想法,因为若是萧岳早有此意,早在分别那日就可以与步故知提上一提,而不是乡试之后打得步故知有些措手不及,况且步故知虽有些看不透萧岳,但这几个月相处下来,也是知道萧岳并非结党攀附之辈,陡然如此为之,怕是有些隐情。
他沉吟片刻,才回道:“那就麻烦念晴姑娘转告表嫂,明日要劳烦表嫂会客了。”这便是应下了。
念晴稍欠身:“是。”便回了主院。
翌日,萧岳早早地便来了杨府,因杨谦走得更早,所以萧岳只拜见了张三娘,后面才被小厮引去了客院。
而客院之中,也早有张三娘安排的小厮专门侍候,眼看小厮又要重新沏茶上盘,萧岳不住地向步故知使眼色,而步故知也明白萧岳的意思:“不必麻烦了,我与萧公子坐着说几句话便走。”
小厮便依言退下,客院正堂中只剩步故知与萧岳两人。
萧岳这才长舒了一口气,从腰侧拿出他常用的那把折扇,敲了敲自己的掌心,对着步故知大吐苦水:“晏明你是不知道,我这才回萧府不到半日,他们便流水似地往我院子里跑,就连这拜帖也不是我的意思,而是我叔爷爷的‘好意’,可怜我觉都没来得及睡上,又被提溜到主院听我叔爷爷好一通交代。”
步故知看着萧岳有些懒散的模样,没有急着应和,而是意有所指:“若是你不愿这么麻烦,萧廷尉*定也不会勉强你吧。”
萧岳敲掌的手一顿,也收了面上不正经的样子,展扇一笑:“晏明果真看透了我,先前我没这个打算也是不想那些面上的人情往来扫了兴,可就如我叔爷爷说的,萧家现如今在朝堂上能说得上话的只有他一人,再过几年,他也要致仕了,我一人留在京中没个照应自是孤木难支,晏明你是出自杨府,人品学问又皆是上乘,你我关系要好则是百利而无一害之事,我自然不会推拒。”
这话说的直白,意思应当是大理寺卿的意思,但话可能不会如此通俗易懂,倒也是萧岳坦诚的态度。
但也确实将步故知心中一点芥蒂给消磨了,他与萧岳在国子监中关系密切倒不是为了经营日后朝堂上的关系,而是真的认可了萧岳,若是萧岳再与他遮掩什么,倒不至于就此生了罅隙,但心中有些不悦是不可避免的。
步故知缓了神色:“你怎么知道我会留在京中。”
萧岳这下难得正经起来,凝视着步故知:“杨萧两家关系密切,晏明的经历我亦有所耳闻,不仅是杨府看重晏明你,就连萧府与张司业亦对你多有认可,而在我心中,也是佩服晏明的志向。”他错开了眼,稍垂下头,“虽然我志并不在此,但不代表我与晏明并不是一路人,只有拨乱反正,才有我实现志向的机会。”
后半句说的隐晦,但步故知却听懂了,萧岳身上有一股步故知之前不能理解的傲气,原先步故知以为这是因为萧岳出身不凡的缘故,但今日才明白,萧岳身上的这股傲气,是为争是为权,是最为朴实的出人头地。
这或许是与萧家现状有关,也或许是受萧岳自身经历影响,但无论如何,这几乎是所有学子寒窗苦读的愿景,无可指摘,而萧岳选择对他说这些,也是一种坦诚。
步故知起身走近萧岳,点了点萧岳手中的扇子:“这些日子天气冷热不定,将扇子收起来吧,我们即刻启程。”
因提早安排了十一与知棋前去京郊山庄打点一切,故杨府与萧府的车马皆是轻装简行。
出了城门,路途开始颠簸,以往款冬这个时候总是会有些不适,但这回可能是因要去京郊山庄的新鲜劲,款冬竟没有任何不舒服的地方,甚至还在不停地掀帘张望。
正是初秋时节,有些庄稼也已成熟,在经过一片红彤彤的田地时,款冬有些惊讶,这地里的庄稼他从未见过,便扯了扯步故知的衣角,示意他也来看。
步故知其实对农作物并不了解,但还是第一眼就认出这块田里的庄稼,无他,只因“高粱红了”这四个字实在是深入每个经历过九年义务教育的学生心中。
“冬儿,这是高粱,是北方特有的庄稼,成州是在南方,种的少了些,所以你才没见过。”
款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生了疑问:“这高粱也是种来吃的吗?怎么在府里我也没见过。”
步故知想了想:“似乎高粱多是用来酿酒的,这里距城中不远,城中又多有饮酒习惯,需求也大,所以应当这一片都是高粱地。”
款冬边听边点头,忽然,眼睛一亮:“那我们,是不是也可以做卖酒的生意啊?”
步故知惊诧反问:“怎么想起来要做其他生意?”
款冬坐回了位置,靠在了步故知身上:“这几个月来我替表嫂打理正阳街的四间铺子时才发现,这四间铺子的利润实在不丰,生药铺几乎没有任何生意,而其他三间铺子品类相似,利润也不高,我便想着要不将那三间铺子的生意合到一块去做,空出的两间铺子便能做其他的生意。”
款冬说着说着蹙起了眉:“这个想法我也和表嫂提了,表嫂也很是赞同,但她也不知该做哪些生意,我原本想着要不将东平县的冰饮和拨霞供生意放到这儿来,可是表嫂说,京城之中多是经营这两类的店铺,且都有了名气,贸然开这两间铺子,未必会比现状更好,所以这事才暂且搁置了。”
他握住了步故知的手,难掩兴奋的神色:“我在东平县中就听说,酒铺可挣钱了,而且在正阳街那块儿我确实没见过什么酒铺,这不是天大的好机会吗?”
步故知反握住了款冬的手,没有与款冬一般兴奋:“冬儿,你知道为何城中酒铺少吗?”
款冬摇了摇头。
步故知半垂眸思索着:“因为酒铺利益巨大,多是官营,你在东平县见过的酒铺也是如此,只是你从没打听过才不知道,无论是酒楼还是寻常人家中的酒,都是要到专门的酒铺中去买。”
款冬难掩失望之色,将脸埋进了步故知的怀里。
步故知安抚地拍了拍款冬的肩,但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不过,若是你真的诚心想做,似乎也有机会。”
款冬顿时抬起了头,眼巴巴地看着步故知:“夫君有办法?”
国子监独有的优势在于,它地处政治中心,有任何的政治变动都能第一时间了解到。而科考中的策便多是与时政相关,乡试之中尚不明显,但放在会试与殿试中便能完全体现出来,会试殿试中的策极为重要,又因是选拔预备官员,故题目都是近期朝堂的时政,若是连这个政策是什么都不清楚,又如何作答?
是故不说国子监中每次月考都会往时政靠拢,那些地方上的中了举的学子也都会选择第一时间赶赴京城,不为别的,就是为了了解更多的时政,为策论做准备。
而步故知也是在一次月考中了解到,官府似有开放榷酒酤*的打算。
原先大梁施行榷酒酤政策是因在王朝早期,赋税不丰,又多对外征战,需广开财源,但现如今大梁内部稳定,经济发展迅速,即使官府仍旧施行专营政策,但耐不住民间私酿兴起,反影响了专营的生意,又没有明确的酒税,眼看着这么大块的利润流失在外,官府便坐不住了,近些年来要求开放榷酒酤的奏疏四起,到近期,才拟定了初步开放的政策。
虽还没有公布出去,但就国子监中策论风向,此事已是板上钉钉之事,只待具体章程敲定,便可实施。
步故知将此事与款冬讲了个清楚,款冬连忙坐了起来,他明白了步故知的意思:“是不是,我不对,是杨府当真可以接下这酒铺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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