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诊
虽是冬至大节, 却不见往年热气腾腾的热闹景象。
大雪停后的第四日,东平县南街萧条,街边没几家店铺开门, 路上也没几个行人, 只能见青石板上残存的黑污冰迹,清冷到似误入冰封之城。
步故知将款冬送到了孔家, 与孔文羽说过州府的情况后,便要去万善堂, 想去给孔老大夫帮忙。
东平县县城之内虽被雪压塌的房屋不多, 可辖下各镇各村还是免不了遭受此次雪灾之祸,不少百姓因此受伤,又因房屋倒塌的多是穷苦人家,若是他们求医,定会去往万善堂, 这也是他急着从州府回来的另一个原因。
但孔文羽在听过步故知的打算后, 却显得有些欲言又止, 终是咬咬牙一跺脚:“步秀才, 我觉得你也不必去我阿爷那儿了, 雪刚停的那两天,确实有不少人去我阿爷那里看伤, 但这两天……”
孔文羽转身掩上了门,又压低了声:“这两天, 城西那块有巫医在义诊,几乎所有人得了消息都去那儿了,我阿爷也清闲了, 他还待在万善堂也不过是为了以防万一罢了。”
步故知一听巫医,便皱紧了眉:“义诊?不是说巫医从来不义诊吗?”
大梁巫医由于受官方支持, 向来不担心没有“生意”,中医还有义诊一说,但这四十余年来,从未听说过巫医义诊。
孔文羽也是一脸不解,但明显是受过孔老大夫嘱咐,谈及巫医之事时,刻意低声避人,没有像往常般的咋咋呼呼:“我也不懂,阿爷叫我不要打听此事,但我还是听说了,似乎城西那边,巫医还与衙役起了一些冲突,但也没后文了,现在那群巫医还在城西那头义诊呢!”
款冬听了后,扯了扯步故知的衣袖,谨慎道:“夫君,那就不要去了吧,留下来和我与小羽一起包饺子。”
步故知握住了款冬的手,他知道款冬如此谨慎的语气,是因为太过了解他,猜到了他接下来的打算,但还是摇了摇头:“要去的,起码,我要去看看,究竟他们是怎么治病的。”
孔文羽没有反应过来,更是满脸不解:“去哪儿?还去我阿爷那儿吗?”
步故知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只是语气却没那么轻松,反而是无比的凝重,像是绑缚住了千般情绪,才叫自己不至于愤恨失态:“去城西,去看巫医义诊。”
*
东平县,城西。
西城门更靠近几个贫穷的村镇,平时里多有贫苦的百姓在此做些小买卖,也因此,他们对城西的消息也更加灵通。
刚步入西街巷口,便能见官府衙役整齐列队聚在了不远处阔大的草棚附近,草棚前堆满了前来看伤的百姓,大多衣衫单薄破旧,不时因疼痛而呻|吟,互相搭手扶持,才勉强站得稳,空气里都弥漫了淡淡的血腥味。
步故知闻到血腥味,暗觉不好,绕过排队的百姓上前,原先还有人不满,可看步故知衣着长袍长靴,气度不凡,以为是什么大人,便都不敢发声了。
站在一旁的衙役自然也注意到了步故知,本想上前拦上一拦,但其中一个衙役认出了步故知是裴昂的朋友,便收了赶人的架势,稍和颜问道:“步郎君怎的来了这里?也是要找巫医看诊吗?”
步故知还是看不到被层层人群围住的巫医,但血腥味却越来越浓,他浓眉聚拢成山,眼中有忍不住的愤恨,攥紧了拳,才抑制住了冲动:“他们,是在给百姓放血吗?”
衙役被步故知浑身的气势一骇,虽有不解,但老老实实答了:“是啊,平日里巫医看诊可只给符水药丸,放血之法是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轻易用的,用一次的诊金可要不少,但这次是义诊,不收钱,许多人就是冲着放血来的呢!”
步故知死死咬着后槽牙,低声问:“裴大人,没有……阻止吗?”
衙役更是一骇:“你怎么知道裴大人令我们阻止过?”转念一想,步故知与裴昂关系亲近,知道裴县令的打算也不算奇怪,也或许是听闻了前两日的冲突,才收了脸色:“我们虽然都不清楚裴大人为何要阻止这天大的好事,但还是照做了,符水药丸可以领,就是不能放血,可这里的百姓是最不肯的,还与我们起了冲突,最后……”
衙役看了一眼被重重人群围住的草棚,里头不时传来痛苦嘶吼:“自然是拦不住的,但裴大人还是叫我们在这里守着。”
步故知愤恨到极处,反而意外地平静了下来,他回身看过仍在寒风中苦等的百姓,一张张布满脏污愁苦的脸上,却充满了对草棚内巫医的敬重,对能被放血的渴望,他不由得苦笑了一声。
浓郁的铁锈般的血腥味,痛苦的呻|吟嘶吼声,都在此刻,化作了一把泛着寒光尖刀,毫不留情地扎入了他的心脏,割伤了他的喉咙,但他已不能再做什么反应,也说不出什么了,只闭上了眼,良久,叹了一声:“叨扰了。”
但在转身离开的那一刻,他顿住了脚步:“如果,这里有人出了什么问题,可以去万善堂请孔老大夫。”
衙役虽不懂有巫医在,究竟会出什么问题,但还是给了步故知面子,应了下来。
他越走越远,但耳中能听见的痛苦哀嚎之声却越来越清晰,他似乎能听见他们痛苦哀嚎之后,还不忘对巫医感恩戴德,似乎能听见,两日前,他们口中对裴县令命人阻拦的不解怨愤。
他快要站不住了,太重了,这一切都太重了,只能这样离去吗,只能袖手旁观吗。
忽的,他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再一次望向了不远处的草棚,灰白色的顶,再一眨眼,却变成了鲜红的血色。他似乎看到了,一把沾满了血的刀,从上一个人的身体里抽出来,擦也没擦,又再次刺入了下一个人的身体。
城门之处,放着夜晚巡视要用到的火把,而草棚附近,也有用以取暖的火盆。
步故知一步一步地走向了城门,因方才他与衙役熟稔交谈的表现,没有其他衙役拦他,等他拿起了火把,又一步一步走向草棚,他们才觉得有些诡异,可还是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有贸然阻拦。
步故知借火盆之火,点燃了火把,霎时,橙红的火焰腾起,映红了他的脸,他感受着这扑面的火,却不觉得烫,反而是给了他能不顾一切的勇气。
即使,这是不理智的,即使,这会葬送他以后的前程。
可,他做不到,做不到就这样离去,做不到袖手旁观,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这么多鲜活的生命会在巫医的手下慢性死亡。
他持着火把,所有人都不自觉避开了他,他终于看到了草棚内鲜血淋漓的可怖场景,只一眼,便闭上了眼。
他将火把高高举起,用了浑身的力,掷到了草棚之上,瞬间,熊熊的火焰极快地吞噬了草棚,所有人都愣住了,等反应过来,又都拼了命地往外逃。
衙役们也是一惊,但也来不及捉拿步故知,只能先维持秩序,不叫踩踏发生。
一时间,奔逃之声不绝,可步故知还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面前熊熊的火完全照亮了他的脸,却给他莫名添了几分让人不敢接近的肃穆之色,仿佛佛堂中垂眼悲悯视人的佛像,甚至压过了这白日的光。
火势其实并不大,只够燃烧这个草棚,但呛人的烟雾却不会被困在草棚。
在他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他终于看到,所有百姓都离开了这里,那令人窒息的沉重,也终于碎成了一块一块的小石,散落下来,将他埋葬。
后果
血腥味、烧焦味、浓烟味交织汇成一双无形的手, 禁锢意识,难以挣脱,无尽的黑暗仿佛一片黏腻的深海, 他只能被裹挟着不断地下坠。
骤然, 一道光破开了层层的束缚,温柔地包裹住了他的意识, 驱散了所有的灰暗,意识逐渐自由, 声声被刻意压抑过的啜泣, 传入他的耳——是款冬在喊“夫君”。
步故知艰难地动了动两指,便被一双柔软的手握住了:“夫君!夫君!看看我!”声音脆弱而急促。
步故知感受着这温热的触感,加速了他的清醒,终于,他睁开了眼, 深色的床帐遮挡住了刺眼的光, 他没有任何的不适, 眼帘张合, 如此反复, 眼前重叠的身影终于凝成了实像。
他反握住了款冬的手,动了动唇, 因呛入了大量的浓烟,几乎发不出声, 甚至只喉头微动也会牵连出巨大的撕裂感,但他还是努力地尝试着发出气音:“冬儿别哭。”随后,便是一阵剧烈地干咳, 喉头翻涌出浓重的血腥味。
款冬来不及欣喜,连忙端来了水, 半扶起步故知,将杯沿送至步故知的唇边。
而步故知也勉力配合着,在喉咙被水熨帖过后,他才终于觉得好受了许多,昏迷前的种种也浮现脑海。
他借着款冬的力,环视了现下所处的地方,陌生,却不是监牢,明显是在某个人家的府中。
在掷出那把火的时候,他已想过后果,如此挑衅巫医,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被捕入牢是定然跑不了的,甚至做好了再也醒不来的准备。
但他现在却还好好躺在床上,还有款冬的悉心照顾
步故知靠进了款冬的怀里,缓慢地闭上了眼,任由自己贪婪地汲取款冬身上淡淡的皂角香,如此才能助他梳理一切复杂的心绪。
良久,他抬起头,才看清款冬已然哭得红肿的眼,就连眼白处也布满了细密的血丝,心下更是一痛,他不是没有考虑过,如果他再也回不来了,款冬要怎么办,但在那种情境之下,他也绝对做不到,眼睁睁看着那些无辜的百姓遭受巫医的蒙骗而死。
他抬手轻柔地抚过款冬的眼,低声地问:“痛不痛。”
款冬拼命地摇着头,步故知终于苏醒带来的欣悦散去后,便是无尽的沉痛后怕,但他也舍不得质问步故知,他只能恳切地求,求步故知再也不要这样吓他,求步故知能稍微顾虑他。
款冬稍低下头乖顺地蹭着步故知的掌心,凌乱的发垂落,也缠绕住了步故知的手臂:“夫君,求你不要丢下我,起码,带我一起,是生是死,我都要与你在一起。”
步故知撑起身,另手拨开款冬的青丝,又耐心地一一捋顺,他自然不可能带着款冬一起赴死,但也不能再刺激款冬,在将手中捋好的长发轻轻挽齐之后,他凝着款冬的眼,看着款冬眼中倒映出的面色苍白的自己,沉默了片刻,却又温和地笑了:“好,不会丢下你。”
这一句话对于款冬来说,莫过于最好的抚慰,他知道在步故知心中,除了有他之外,还有着他不能完全理解的高宏志向,他只能隐隐想起,爹爹说过的,要心怀苍生,他却不明白,苍生是什么,又为什么要心怀苍生。
可当他在三日前听到步故知在城西放火阻止巫医义诊的消息后,才隐约地察觉到了,他的夫君,心中有着很多很多的人,甚至还会因为这些人,丢下自己。
或许,这就是爹爹说的“心怀苍生”,他不会因此责怪步故知,但他无法忍受,步故知会因为这些“很多很多的人”而离去。
就在款冬要沉入这种惴惴不安的情绪之时,步故知及时地换了话头:“冬儿,我睡了几天了?我们是不是在裴县令的府中?”
款冬被步故知的问打得有些措手不及,愣了一愣,但下意识还是回答了:“三天了,是在裴县令的府里。”瞬间又有些疑惑:“夫君,你刚醒,怎么就知道我们在哪儿?”
祝教谕与裴昂现在并不在东平县,除了他们,能在这种情况下保住他的,只剩一个人,那便是裴县令。
但步故知并不准备与款冬说这些有关权力的博弈,只接着问:“是不是孔老大夫为我诊治的?”
款冬点点头,他明白了步故知是想了解昏迷后发生的事,决定从头说起:“那天突然有衙役去孔家找我,说是夫君你”款冬避开了那件事:“等我来到裴县令府上,孔老大夫就已经在喂你喝药了,裴县令当时也在,我不敢看他,只听到他与孔老大夫说,一定会保住你。后面我就再没见到裴县令了,只有孔老大夫每天会来两趟,今日孔老大夫很快就要来了。”
步故知知道他这次是惹了大麻烦,他必须只能在裴县令的府里,才能最大程度地保证安全。
这把火,不仅是挑衅了东平县内的巫医,而且一定也惹得了许多的民怨,因为在那些受蒙骗的百姓眼中,他并不是在救他们,而是在阻止他们得到巫医的诊治,这个机会对他们来说,是真正千载难逢的,却被他的一把火给毁了。
若单单只有巫医追究,裴县令是可以在中斡旋保住他的,但一旦牵扯到民心民意,即使裴县令是东平县中的父母官,也很难违逆民心而为,如今能让他在这里安静地修养三日,恐怕已是在消耗裴县令为官十余年积累出的威信了。
他不能如此自私,让裴县令替他承受如今一切的后果,他需要见裴县令一面。
恰在此时,孔老大夫推门而入,见到步故知已然苏醒,并未诧异,反而是笑了笑:“老夫说的不错,你呀,今日就能醒。”
他将带来的药箱放到圆桌上,再来到床边,款冬自觉地让了位,孔老大夫为步故知诊了脉,不多时,更是轻松叹道:“果然年轻就是好呀,竟就好了七八,只再喝两天护嗓药便差不多了。”
说完,就回到了桌边,打开了药箱准备配药。
步故知完全坐了起来,款冬连忙拿了外袍给他披上,但此时他顾不上与款冬温存,只看着孔老大夫,语出坚定:“烦请先生替我找个机会让我见裴县令一面。”
孔老大夫配药的手一顿,正身看向步故知,已是满脸肃色:“故知啊,这件事不是你能承担得起的,老夫虽不懂你为何此次会如此莽撞,也不懂裴大人为何愿意保住你,但总归是件好事,你不必在此刻逞强,都交给裴大人,等风头过去了,该如何就如何。”
步故知在款冬的搀扶下,慢慢站了起来,挺直了脊背,犹如在经历风雪肆虐后仍旧挺立不屈的松:“裴县令之恩,我受之有愧,更何况,这件事我承担不起,难道裴县令就能毫发无损地承担的起吗?”
孔老大夫听了步故知的话,却没任何动摇,反倒是动了气,重重拍桌,语气哀怒:“既然知道承担不起,为何偏要去招惹!老夫对你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要去招惹巫医,无论是你在万善堂编纂医书,还是要去科考,老夫从未有过任何的意见,只盼着你能出人头地,但你”
他重重一叹:“为何要自毁前程啊!”
款冬听到孔老大夫的话,也是一怔,不自觉捏紧了步故知的手臂,担忧之色不掩。
步故知稍抚过款冬的手以示安抚,再对着孔老大夫:“我一人的前程,与城西成百上千人的性命来说,还是不值一提的。”
孔老大夫盯着步故知,哀怒不减,甚有悲叹:“你以为你救了他们,他们就会从此顿悟,再也不信巫医,再也不受巫医蒙骗,承你的恩领你的情了吗?”
步故知没有说话,也没有回避孔老大夫的目光。
孔老大夫:“不,他们不会顿悟,甚至会怨恨你,你以为府外是谁叫嚣着要你的前程要你的命?是巫医吗?”
步故知还是没有任何的退让。
孔老大夫看着步故知此时有些突兀的强硬,突然明白了步故知的想法,苦笑一声:“你都猜到了是不是,不是巫医在外面向裴大人施压,是你救的那些百姓,是城西那成百上千的人!他们!要毁了你!”
款冬的手越攥越紧,甚至让步故知感觉到疼痛,他已是泪流满面,突然,他冲到了孔老大夫面前,几乎要跪下,但被孔老大夫及时扶住了:“求他们不要毁了夫君,我可以为夫君去死。”
孔老大夫扶着款冬,更是一叹,忍不住怜惜道:“好孩子,别怕,没有人会死,裴大人会保护你们的。”
款冬勉强站住了,却不敢回头,他知道步故知一定不会赞同他的做法。
步故知看着款冬的举动,缓缓闭上了眼,款冬的抽泣恳求,孔老大夫的哀叹不争,让他第一次产生动摇,他是不是确实不该放那把火。
一阵头晕目眩袭来,他快要分不清一切黑白,一切是非,但心底的声音却在此时越来越大。
他应该去做,应该阻止这一切,若是只为了他一人之前程性命,而不顾眼前将要发生的惨剧,那他也不必为了改变如今的局势而去科考,所有的努力,都会没有意义。
倏地,他睁开了眼,看着款冬与孔老大夫,眼中之光比方才还要坚定:“我不后悔做过的事,也不会逃避所有后果,我必须要见裴县令。”
棋子
“说得好!”
遽然一声唱喝从门外传来, 随之房门推开,来者着锦袍披羽氅,玉冠束发, 手中抱着一个小巧精致的铜手炉, 通身贵气,是完全的大家公子打扮, 但偏偏不仅声线稚嫩,还长了张幼态圆脸, 浑圆的眼中黑白分明, 鼻头薄山根细,唇红齿白,倒像谁家还没长大的小公子。
只是,谁也没见过此人,不说款冬见了生人便本能地往步故知身后躲去, 就连步故知与孔老大夫也有些不解, 能随意进出裴县令府中之人, 必定身份不凡, 但偏偏又面生得很。
一时室内陡静, 只闻寒风穿堂呼啸声。
但来人十分自来熟,转身“啪”一声将房门拍闭, 动作随性,又稍微理了理肩上的羽氅, 才扬了个笑,对着步故知道:“你便是祝先生的学生,步故知吧?”
不等步故知回答, 他款步近了步故知,淡淡的熏香便随着他手中铜手炉散发出的细烟彻底弥开。
步故知辨出这股熏香味道正是苏合香, 而苏合香在古代是十分名贵的,莫说寻常百姓,就连普通官宦之家也未必用得起这味香,心下大概猜出了几分此人的身份。
他拱手示礼:“敢问,足下可是杨公子?”
款冬与孔老大夫都有些摸不透,步故知竟然知道此人来历吗?
但这位杨公子却表现淡然,似乎丝毫不意外步故知能够在这短短几息之内就猜出他的身份,随意单手还了个礼,稍稍颔首:“不错,倒真如祝先生所言,步郎君有着玲珑心思,凡事只露一分,便能揣出其余的七八来。”
他扫过一眼躲在步故知身后的款冬,挑眉一笑:“不仅步郎君心思玲珑,就连尊夫郎,也是有着一颗忠贞不渝之心,实在令人艳羡啊。”
若是寻常人出言如此轻佻,定是大大的失礼,但由于这位杨公子长了张娃娃脸,实在很难让人觉得他有什么淫邪心思,反倒觉得从他口中提及感情之事,有几分早熟的错觉。
但步故知还是迈了一步,彻底挡在了款冬身前:“不知杨公子特意从州府远道而来,是为何事?”
其实他们二人都知道,这位杨公子突然来东平县,定是听说了步故知与巫医冲突一事,也许也是受了祝教谕的托付而来相助,但偏偏步故知非要来一出“明知故问”,想来一是为了将谈话引回正轨,二是为了回护自己的夫郎。
杨公子会意一笑,顺势而言:“是裴县令传信到州府,想请祝教谕回来保你,心焦急切,甚至动用了官府加急驿传,只用了一夜半天,便将信传到了。但祝教谕毕竟上了年纪,赶不了急,便让我先过来。”
步故知抿紧了唇,才知晓裴县令为了保他,不仅用了自身的威望,甚至还想要请动杨大学士。
裴县令表面传信是给祝教谕,但明白其中诡谲之人都能猜出,这封信其实是给杨大学士的,毕竟祝教谕就算再在这东平县中颇有威望,但归根到底,也不过是县学中的小小学官。
可杨大学士却不同,虽已致仕,但现今州府藩台*便是他的学生,更何况,天下谁人不知,杨大学士素来简在帝心,即使退庙堂而居江湖,也仍旧有着左右宸意的能力。
而杨大学士,能派这位杨公子只花两日时间便从州府匆匆赶来,也不是或不只是因为他是祝教谕的学生,而是因为他做的事,定是符合杨大学士,甚至是京城那位的意思,才能让杨大学士愿意照拂他一个小小生员。
当步故知想到这一层,随之,如同打开了一切关窍般,一种更为大胆的猜测如海啸冲上心头。
为何杨大学士致仕之后,且在将近年关之时,不是首先返回家乡,而是偏偏要来这成州小住?
为何一定是成州?
步故知掐紧了自己的掌心,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他并不了解如今朝堂局势,也不知由京中牵连出的千丝万缕到了地方究竟又如何,只凭他的直觉并不能轻易断定一切。
更何况,即使他的猜想都是真的,那他也不过是这一盘大棋中的小小棋子,或许在他们眼中,也是颗关键棋子,但在现今表面的局势之下,一切不过才启开端,即使执棋者有着掌控全局的能力,但也并不代表,对手没有,甚至对手有着随时可以毁了这盘棋的能力。
这位杨公子依旧是笑吟吟地看着步故知面上显而易见的百般思绪,并且看样子并没有主动为步故知解惑的打算。
不过自然,步故知也不会去问,只是第一面,两人便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
这位杨公子等了一会儿,才适时开口:“还是与我先见过裴县令再说吧,估摸着,他也已经回来了。”
*
步故知休养的地方乃处裴县令府宅中的最深处,如此,才得些许静谧,越往主院走,便越能听见大门之外的嘈杂之声。
步故知不由得缓了脚步,望向大门方向,像是在透着层层厚厚的门墙,看着府外叫嚷着要讨说法的百姓。
杨公子也跟着慢了下来,与方才不同,难得在他那张娃娃脸上看出了一丝担忧的神色,他比步故知要矮上半个头,却偏要偷偷踮脚故作老成地拍拍步故知的肩:“别担心,很快他们就会走了。”
步故知收回了眼,深深一呼一吸,略微点了个头,才继续往主院正堂走。
而主院正堂中,裴县令果然已在等候。
裴县令身着青色官袍,却没有戴乌纱帽,而是只束网巾,正撑肘支额,闭眼小憩。
就在他二人刚踏入正堂之时,裴县令敏锐地清醒过来,睁眼如鹰隼,眸中泛着警惕的寒光,在看清来人之后,才稍稍收敛。
与步故知猜想的不同,裴县令的面相并不显得平易近人,甚至有着几分生人勿近的冷淡与威严。
步故知停在了裴县令面前,恭敬长揖:“学生清河村步故知,见过老父母。”
但杨公子却没有见礼,而是径直走向了裴县令左下座,毫不客气地落坐,双手拢起,捧着铜手炉,好整以暇地看着步故知行礼。
裴县令“嗯”了一声,端起了案上的浓茶,虽已凉透,但也并未唤人重沏,浅抿一口,蹙紧了眉,再搁下茶盏:“你也坐吧。”
步故知依言坐在了裴县令的右下座。
裴县令瞥了一眼杨公子透露着几分自在的坐姿,倒也没说什么,甚至因此暗暗舒了口气,才对步故知道:“既然你与杨公子已经见过了,那定然也是猜到了杨公子的身份。”
步故知抬眼扫过坐在正对面的杨公子,点了点头。
裴县令也跟着点了点头,又对着杨公子道:“那你也知道他的身份了?”
这话说的有些不符合常理,步故知只是东平县中的一个小小秀才,又何来身份之说。
但杨公子却真的坐直了身,勾唇而笑:“我知道,既然是祝先生看中的人,自然不会出错。”竟是与裴县令的哑谜对上了。
得了杨公子的“认可”,裴县令才彻底松了一口气,又起身,亲自关严了大门,将一切嘈杂之声闭在了门外,而他自己就站在了正堂之中,神色肃然:“不知杨大学士有何安排?”
杨公子这会才敛了笑意,放下了铜手炉,解下了羽氅,站起身:“在此之前,还是要向步郎君正式自报家门才好。”
步故知也跟着起身,看向杨公子。雁善听
杨公子迎上了步故知的目光,却未露任何轻松笑意:“在下江州杨谦,字少益,祖父乃原华盖殿大学士,初见未告知步郎君台甫,有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华盖殿大学士就是杨大学士的官称。
步故知并不意外,只看年纪也能猜出杨谦与杨大学士的关系。
杨谦未等步故知回应,又接着道:“我祖父并不认为步郎君做错了什么,相反,对你很是欣赏。”
顿了顿:“只是,步郎君此举,确实刺激了眈眈成州已久之人,乱了时机,自然,也是要付出一些代价的。”
逐籍
寒风从车帘的缝隙中挤入, 帘布猎猎作响,车内的温度更是降了三分。
步故知干脆解开长袍,将款冬整个人都拢在怀中, 低头看着因寒冷而有些瑟瑟发抖的款冬, 面上是掩不住的心疼:“还是该让你留在裴府,有孔老大夫和裴县令照拂, 还有傅郎与小羽陪着你,总比跟着我在这腊月寒冬里奔波要好。”
款冬揽紧了步故知的腰, 额头抵在步故知的胸膛, 拼命地摇头:“我说过了,夫君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怎么样都要和夫君在一起。”
冰雪初融后的路并不好走,即使走的已经是通坦官道, 但路上也多是被雪压断的枯枝残叶, 一路难免颠簸。
车内又布置简陋, 后厢摆着两人不多的行李, 两侧则是简单的两横木板为座, 单单只坐上一天就算苦刑,更何况要在如此颠簸的路上顶着寒风日夜兼程。
步故知稍稍抬起了款冬的脸, 见款冬已是面色发白,双唇甚至隐隐泛紫, 心下更是一阵酸涩,忍不住低头轻轻啄吻了款冬的唇,却没有感受到平时的温暖柔软, 而只剩下刺骨的冰冷。
他更是抱紧了款冬,不断地为款冬揉搓着双手, 语出近哄:“冬儿,这次听话好不好,我叫车夫转头再将你送回去,等明年开春了,天气不冷了,你再与杨公子他们一同来京城找我。”
款冬也知道他现在这副模样只会让步故知担心,他不想拖累步故知,可也不想离开步故知,只能将自己完全贴在了步故知身上,拼命汲取着步故知的体温,以此让自己好受些:“夫君不能回去,那些人不会放过夫君的,只要夫君一直这样抱着我,我会没事的。”
可还是有寒风不断地从车帘车窗的缝隙侵入,步故知想了想,干脆翻出了行李中的两床棉被,一床铺在了车厢地板上,然后抱着款冬躺了下去,再用另一床棉被将他与款冬裹紧,如此,虽有些不体面,但明显要比方才坐着好受多了。
款冬才终于舒展了眉,渐渐睡了过去。
步故知就这样抱着款冬,轻柔地抚着款冬背,意识逐渐也有些昏沉,可一旦静下来,他还是忍不住回想昨日的事,便再难以入睡。
杨谦说的代价,其实是在动用了杨大学士的名头与某些不为人知的关系后,所争取来的最好结果。
虽说他放火扰乱城西巫医义诊,表面上最为不满的正是那群百姓,可暗里还是少不了巫医的煽动怂恿,如此,那些百姓才敢堂然围住了裴县令的府邸讨要说法。
杨谦来东平县的第一件事,不是去往裴县令的府邸,而是去了东平县的祝由堂,也就是巫医的分管组织。在许诺一些好处后,那些巫医终是同意放过了步故知,但要求裴县令将步故知逐出东平县。
逐出东平县并不是简单的不让步故知再住在东平县那么简单,按例,被驱逐之人的通关文书上将会永远留下案底,即使到了别处地方,也很难再被接纳入籍,不说别的,对于一个读书人来说,不能入籍自然也就不能拥有合法身份科考,而那些巫医正是想借此断了步故知的前程。
不过好在除了明面上与巫医谈判外,杨谦还有着其他的方式,截下了东平县巫医上报步故知之事的消息,是以,只要步故知离开东平县,就算彻底摆脱了此事的影响。
另外就只剩下步故知的户籍与学籍问题。
“祝先生与我祖父对你期许颇多,认为你不该折在此事上,便由我出面,你拿着我的文书,只走官道,只住驿站,等到了京城,就去大理寺那头找我的下官,他会帮你迁籍,之后,便直接去国子监,借我祖父的恩荫入学,以后,你就再也不是成州步故知,而是江州步故知,知道吗?”
裴县令先前与杨谦打的有关步故知身份的哑谜,就正是此事。
步故知的原籍已被巫医盯上,未防另生枝节,那就不能再用,必须有贵人出面,再造籍,也防夜长梦多,需直接入京受杨家庇护,才能完全保住步故知的前程,让他可以按时参加明年的乡试。
“以后,对外,你就说自己是杨家的远方亲戚,江州那头的户籍也会有人安排妥当,你无需担心。”
杨谦虽长着一张娃娃脸,可已年近三十,也是如今朝中风头正盛的大理寺少卿,随他祖父一般,颇得帝宠,且行事严谨,向来滴水不漏。
此次跟随杨大学士来成州,也是杨大学士特意请的恩,由自己的亲孙护送自己返乡,只是途中会历经哪里,又或是会在哪里小住,就别有深意了。
杨谦交代完所有的事,终于面上又挂上了最开始显得有些轻佻的笑,捧着铜手炉,看着步故知:“我来这里之前,祝先生与我说,你明年二月初五及冠,他怕是赶不及去京城为你取字加冠,便让我提前跟你说,他为你取好的字。”
加冠取字乃是男子一生的大事,需由亲长亲师或当地德高望重之辈主持。
杨谦从袖中掏出一块玉佩:“晏明,海清河晏,澄明天下,这是祝先生对你的期望,我祖父也很是认可,这块玉佩你收下,就当我提前送你的及冠礼。”
步故知一怔,喃喃重复着“晏明”二字,后抬头,望着杨谦依旧笑吟吟的脸,接下了那块玉佩,只随意一瞟,便不能忽视玉佩上大大的“杨”字。
“日后,你唤我少益也可,唤我表兄也可,我也传信给我的夫人了,等你到了京城,若是找不到下榻之处,就住我府上,刚好,今年春节我怕是回不去京城了,你的夫郎也能陪陪我的夫人。”提到自己的夫人,杨谦更是弯了眉眼,望向了北天。
“不过,京城贡院难度只会比成州更甚,天下学子谁不想多个天子门生的名头。”杨谦收回了眼,又拢了拢身上的羽氅:“我知道祝先生之前是让你多温习《周易》,可等你到了京城,便要温习《诗经》了,从现在起到明年八月,这九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以晏明之才,桂榜有名自然不难,可”
杨谦抻臂指了指北天:“可要想在那儿立足,解元之位,晏明需势在必得才是。”
入京
风雪漫漫, 山雾渐浓,古驿无人,荒凉萧索。
但这万里冰封之相, 在马车驶入京城关的那刻, 如天坠屏栏,关外风雪, 关内融融。
在校对勘合*后,马车才算真正踏入了这万人所向的京城, 也正是整个大梁的心脏所在, 由此延伸出的道路脉络,联通全国,来往输送,维持着这庞大帝国的运转。
即使只还在外城,衢道就已然平坦不再颠簸, 而车外人声也渐嘈杂, 仔细听来尽是街边席铺店面往来交易之声, 时有唱词说书引得捧腹连连, 时有各式杂耍激起雷鸣叫好。
步故知轻柔地唤醒还在他怀中熟睡的款冬, 温热的指腹抚过款冬眼下的青黑,更是心生怜惜。从他来此异世, 款冬就一直陪着他四处奔波,从清河村到东平县, 再从东平县千里迢迢到京城,并未真正过上几天安稳日子,他心中难免有了亏欠。
但还有他并未察觉到的, 在亏欠之下,浓重的爱意也在逆着风雪如春意萌生般悄然地疯长。
原本按计划, 从成州到京城,一路驰行,约莫是二十天左右的路程,但实在是越往北风雪越大,路上难免因此耽误行程,等真正到了京城,已过了一月有余。这一月来,不说款冬因原本身子骨就弱而逐渐消瘦,就连步故知自己也因这一路的奔波而清减了许多。
等款冬终于迷迷糊糊地转醒,步故知便换了个姿势,好重新为款冬挽好发髻,贴着款冬的耳轻声道:“冬儿,我们到京城了,要不要看一眼?”
款冬听到“京城”二字,原本还在一睁一合的眼倏地彻底张开,急忙趴在步故知的肩,掀起一角的帘朝外望去。
这一眼,就足够让他瞠目结舌。
成州本就是繁华之地,东平县也并不逊色多少,加之一路来途径不少繁华城市,款冬原以为,京城也不过只是比那些地方更大些。
但看着这街边随处可见的二三层小楼,熙熙攘攘的席铺摊贩,宽到足够十车并行的街道,还有一眼可见的华美府邸建筑,还是彻底震惊到了款冬。
过了许久,款冬才回过神来,揉了揉惺忪的双眼,又掀开帘再望了一眼,更是满脸惊色:“夫君,这就是,京城吗?”
步故知随着款冬的目光也看了一眼,虽说现代高楼街道建筑远超古代,但他亦是第一次亲眼见到传说中的帝国中心,也不禁赞道:“是,这就是京城。”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
等入了内城,一切便更是繁华,高楼鳞次栉比,行人摩肩接踵,各色商铺应接不暇,看不出任何冬日之景,仿佛只街上行人呼出的气,就足够融化满城的风雪。
马车穿过半个内城,直至驶入东北角的一偏僻小巷才停下。
车夫与步故知他们相伴而行一月有余,互相早已熟稔,待到马车挺稳,语气欢快地对车厢中的步故知说道:“步郎君,我们终于到了!”
步故知稍微收拾了一下自己与款冬,才推开了车门,一抬头,便见大大的“杨府”匾额,灰底黑字,气象正大,骨气洞达,可见字的主人笔力不俗。而这大门也是不凡,乃是镌凿玲珑花样,一看就知不是寻常府邸人家。
原先步故知与款冬并不准备直接来杨府,而是打算麻烦车夫带他们去牙行处直接租房。他们身上随身银两不算多,但也不算少,卖掉清河村田宅的银钱以及镜饮经营四个月来的盈利分红,加起来已有近百两。
虽说古往今来京城房价都不算便宜,但百两也足够他们在这里生活一段时间了,等到他在国子监安稳下来,也可以申请国子监为外来生员提供的廉租房。
可车夫受了杨谦的嘱托,并不同意步故知的打算:“我们主君说了,定要你们住在杨府一段时间,最好在过完春节之后,再另寻住处。”
步故知并不能分清杨谦的这句交代是单纯出于好客,还是另有深意,但念着款冬有些虚弱的身体,能直接住进安排好的住处也有利于款冬的修养,终是应下了杨谦的好意。
他才半抱着款冬下车,正准备亲自上前请传,但就在此时,杨府的大门便从内打开了,出来了浩浩荡荡一行人。
为首的是个妇人,妆容精致,衣饰不俗,样貌亦如天仙下凡尘,每走一步,身上的钗环玉坠便丁零当啷响个不停,而她身后的丫鬟小厮,亦是各个穿着不凡,一丝一毫的细节里,都吐露出杨府雄厚的家底。
那个妇人看见了步故知与款冬,露出了个与杨谦如出一辙的笑,热情地招呼道:“我说今日怎么院中的梅花都开了,原是步表弟与弟婿到了。少益在信里说,一路风雪不减,你们路上恐怕会有耽误,应该要比寻常时候晚到一些,我便派了人每日都在巷口等着,终于,等到了步表弟与弟婿。”
还不等步故知与款冬反应,她身后的丫鬟小厮就在她说话间麻利地上了马车收拾步故知与款冬的行李。
那个妇人看出了款冬的窘迫,没有贸然上前:“哎呀,我这个记性,都忘了初次见面要自报家门了。”这倒也与杨谦一般如出一辙。
“我姓张,正是少益的夫人,家中行三,你们唤我三娘也好,唤我表嫂也好,都随意。”就连说话方式也与杨谦一样,惹得步故知一愣。
不过随即,步故知就反应过来,牵着款冬上前半步,微微躬身行礼:“成江州步故知,与夫郎款冬,前来叨扰表嫂,若有失礼之处,还请表嫂海涵。”
张三娘坦然地受了这个礼,没有半分的忸怩,随后亲自搀扶起了步故知与款冬:“不说少益在信中本就对步表弟与弟婿多有夸赞,只说我自己,看到了步表弟与弟婿,竟也觉得一见如故,无端端地心生亲近呢。”
又接过了款冬的手,面生一惊:“弟婿的手竟这样冷,都怪我,被这一见如故迷了心思,都忘了要请你们先入府了。”
款冬本能地想缩回手,生怕自己出身低微,污了这美妇人,但步故知却在他身后,暗暗扶住了他的腰,给了他底气:“冬儿,谢过表嫂就好。”
张三娘见了步故知与款冬之间的小动作,也没点破,反倒遮唇一笑,但眼神却暗暗瞟向了巷口,似乎在看到什么之后,才真的引着步故知与款冬入内。
如果说,东平县裴府是朴实无华的,一点不似江南宦官人家该有的样子,那京城杨府,则刚好与之对立,处处透露出无比的奢华与精美,内里庭楼台榭,小池叠石,甚至比江南园林还要江南。
杨府占地虽不算大,但府中却有厅堂五间七架,施设花兽头,斗拱檐角,饰以彩色。而后院便是一座园林,台榭星罗,园中还有一面湖,游廊连亭轩。
湖面在十二月的深冬也未曾结冰,反倒随风粼粼,湖下定是有源源不断的活水。而即使京城处处比成州繁华,但城中活水并不多,要引来活水再凿成一面湖,可见其中财力与匠心。
其实以杨府主人的身份,如此享受自然不无不可,但偏偏步故知从这些格外张扬的奢华布置中,觉出了几分不同寻常。
府中的一切,再结合张三娘与小厮丫鬟的打扮,很难不让步故知觉得,这些奢华是故意要完全展露给人看的一般。
那究竟是要展露给谁看呢?
招摇
翌日一大早, 天蒙蒙亮,犹可见两三星子,步故知便起了身。
才穿戴整齐, 外头就有小厮提着灯笼轻叩门而询:“步郎君可是起了, 热水与朝食已备好,是直接送进来还是送到侧堂?”
步故知回头看了眼睡得正好的款冬, 并不准备扰款冬安眠,便走到了门口, 轻轻拉开门, 一阵寒风袭来,屋内陡冷了三分,他忙出了门再反身紧闭上。
小厮垂眸躬身退了两步,等候步故知吩咐,恭敬十足, 仿佛步故知真是这杨府里的正经主子般。
步故知微蹙了眉, 怪异之感再次涌上心头。
不仅仅是面前这个小厮的态度, 而是整个杨府从上到下, 对他与款冬都殷勤太过。
就说昨日张三娘, 不仅特意为他与款冬设宴接风洗尘,而且为他们安排的住处也是杨府里除主院外最好的一院, 院里除开奢华精巧的家具布置外,就连冬日里的衣物饰品都准备齐全。
若说只是杨府素来热情好客, 也不至于做到连准备的衣物尺码都是正正好。
若说杨府有意讨好他与款冬,那就更说不通了,即使他是祝教谕的学生, 也受杨谦看好,但归根到底, 他与款冬不过是从乡下来投奔杨府的“穷亲戚”罢了,真论讨好也该是他与款冬去讨好张三娘才是。
小厮久未等到步故知应答,也没丝毫不耐,反而是将手中的灯笼靠近了步故知,好让灯笼散发出的微末暖意能稍稍为步故知驱赶深冬清晨的凛寒。
步故知感到身侧一暖,才回过神来,露了个歉意的笑:“去侧堂吧。”小厮赶忙领着步故知往侧堂去。
侧堂内早已灯火通明,也有三两小厮在内等候,见步故知来,纷纷散开端水呈膳。
随行的小厮将灯笼架在了门悬上,近了两步,低声问道:“步郎君可要人伺候洗漱?”
步故知心中疑惑更甚,但面上却未显露分毫:“不必了。”话落想到款冬,款冬从未见过这仗势,只昨日种种就已让款冬有些不安,若是再见这些人殷勤伺候的态度,定会被吓到战战兢兢,便又多嘱咐了句:“晚些时候我夫郎醒来,只跟他说洗漱和朝食在侧堂便好,不必时刻跟着。”
小厮会意点头,并不多言,后面步故知洗漱用膳,都没有再刻意地上前伺候。
直到步故知准备开口询问大理寺要如何去的时候,小厮才又上前:“夫人早已安排好了马车在府外侯着,车夫会载着郎君去大理寺与国子监。”
步故知点点头,刚踏出了堂门,又有一小厮从外头赶来,手中还捧着精美厚实的毛氅,步故知并不能辨认出毛氅的具体材质,但只看布料上在清晨微光下隐隐闪烁的暗纹,也能知这毛氅价值不菲。
随行小厮接过了毛氅,抖落几下,就要往步故知身上披,被步故知侧过身躲了一躲:“不必了。”
小厮停在原地,恭敬道:“这也是夫人的吩咐,叫小的们务必照顾好步郎君与夫郎,外头正冷着,毛氅御寒最好,步郎君莫要让小的们为难了。”
最后一句倒不是完全的恭敬了,而是显出了几分示弱恳求,但语气偏偏仍旧是不卑不亢的。
步故知望向了主院的方向,小厮又伶俐说道:“夫人向来晚眠,这个时辰还未起,步郎君不如从国子监回来再与夫郎一起前去看望夫人?”
步故知收回了眼,看向了面前的小厮,沉默了片刻,才点点头:“有劳。”
小厮说了句“折煞小的了”,便将毛氅披到了步故知身上,还想亲自为步故知系带,被步故知伸手挡了一档:“我自己来就好。”
小厮退了回去,等步故知妥当之后,便领着步故知往府外走。
此时天已大亮,但晨露正浓,冬日的阳光一晒,还起了淡淡的雾,又因一步一景,恍若行于天上瑶池。
出乎步故知所料的是,府门外除了有一辆华美异常的马车外,竟还有两个小厮一人捧着一铜炉侯着,白烟从铜炉中弥开,隐有几分淡香。他们见步故知来,便弯了身将铜炉往步故知身侧送。
步故知原有不解,后才明白,这两个小厮在用铜炉为他烘干毛氅上沾染的露水!
即使步故知前世从书籍和剧集中见过古代大户人家的富贵做派,但真的亲身经历还是不同,难免藏不住面上的惊讶。
临了,随行小厮跟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个铜手炉,手炉外头还裹着一层锦绸,递到了步故知手上。
这下步故知已忘了推辞,只顺从接下,随行小厮连同两个捧炉小厮赶忙弯了身,齐声唱道:“还望步郎君今日诸事顺遂。”
直到步故知上了车,又行了一刻的路,步故知才从莫大的震惊中清醒过来,杨府小厮的态度,已不算是什么殷勤讨好了,而是就是将他当成府中主君般伺候!
那便还是那个问题,杨府究竟为何要如此无微不至地厚待他与款冬?
这个问题直到车夫提醒他“到了大理寺”时,也没想出个所以然,但直觉告诉他,暗里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操控这一切。
又过了半刻,步故知决定不再胡乱揣测杨府的用意,不管杨谦与张三娘究竟有什么不可明说的目的,但对他与款冬的好是十成十的,并不有假,只这一点,就足以让他与款冬永记于心并寻机回报。
就算他真的想知道其中隐情,也该是直接去问张三娘与杨谦,而不是在人后将他们的好意看成别有用心。
压下纷乱的思绪后,步故知才下了车。
整个京城以皇宫为核心,以同心圆模式向外建造,皇宫之外一圈是皇城,京中官衙就多聚集在皇城,另外还有各个大王公主皇亲的府邸,也多在皇城。
皇城之外一圈是内城,京官权贵府邸以及高档消费场所就多在内城,再向外一圈便是外城,外城则多是平民居所。
不过大理寺却不在皇城,而在内城,是以门前多人来人往。
许是少有车马直接停在大理寺门前,引得不少人或明或暗地看向步故知。
步故知也觉有些不妥,大理寺威严,哪有私人车马堂然停在正门前的。但车夫好似没有察觉到任何不妥,反而对着步故知道:“步郎君直接进去便好,小的就在这儿侯着。”
步故知也不好多说,只好依言入内,踏了几层台阶,便有人迎了上来。
来人乃一身官袍,约摸与杨谦年纪相仿,见了步故知,眸中精光一闪:“这便是步郎君吧,我家大人早就嘱咐我今日在衙前侯着,却未曾想步郎君来的如此早,在下大理寺主簿,迟迎一步,还请步郎君见谅。”
步故知只觉得有些荒谬,就算此人是杨谦的下官,那也是堂堂正正的大理寺官员,哪有对着一生员说“见谅”的。
步故知刚想躬身行礼,就被大理寺主簿搀扶住了:“诶——不必多礼,现下衙内人少,不必做官场那套。”
说完,竟是直接拉着步故知入内,直往一厢房去,途中还笑言:“杨大人原先还让下官领着步郎君去国子监,但又考虑到大理寺上门确实不算好事,国子监那头未必情愿,便只让下官帮着步郎君处理好户籍就可。”
步故知老实跟在此人身后,闻言也只扯了个笑:“有劳。”
大理寺主簿连忙推辞:“步郎君不必客气,都是应该的。”
刚进厢房,大理寺主簿便拿出了一叠文书,还特意用了红色的锦带缚好:“前几日我便为步郎君与尊夫郎处理好了户籍,步郎君可要看看?”
步故知一怔,前几日?既然前几日就将事情办好,说句不客气的,直接将这些文书送往杨府便可,根本不需要他今日特来大理寺一趟!
他已不能不多想,如此招摇的一趟,究竟为何。
大理寺主簿见步故知发愣,也未多言,依旧是拿着文书,笑吟吟地站在一侧侯着。
步故知稍抬眸看去,见了他面上的笑,竟觉得三分面熟——是与杨谦一般的笑。
良久,步故知才摇了摇头:“在下自然放心,不必看了。”
大理寺主簿还是那样笑着:“那在下送送步郎君?”
步故知接过文书,退了两步,趁他没反应过来,躬身一揖:“劳烦大人了,也不必再送。”
大理寺主簿没再有多余的动作,仍旧笑着:“好,步郎君既然还要去国子监,那在下就不多耽误步郎君时间了。”说罢直接绕去了案后坐下,低头处理文书,不再看步故知了。
步故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才折身而返。
出了大理寺,果然杨府的马车还是不顾旁人的眼光,依旧在正门前等着。
步故知已不想再多为此思虑了,只将文书收入袖中,便上车,叹了声:“去国子监吧。”
国子监也处内城之中,却几乎与大理寺呈对角线,大理寺在内城东南,国子监则在内城西北。
是故,从大理寺去往国子监,几乎是要穿过整个内城。
步故知不用想,也知道这华美的马车究竟是有多招摇。
可既然是杨谦非要他在来京城第一天便如此招摇全城,那他也只能承下。
学籍
已近年关, 一路可见张灯结彩,大道之上又马来车往,络绎不绝。
约莫行了一个多时辰, 随着一阵勒马之声, 马车渐停。
不同于方才马车直接停在了大理寺门前,此次车夫只驶到成贤街东街口处便停了车:“步郎君, 国子监到了。”
步故知一下车便看见了高悬牌楼之上的“成贤街”横额,红底金字, 自有凛然之气。
只多看了几眼, 便觉得上面的字迹竟有几分眼熟是杨府的那块匾!
还未等步故知主动询问,车夫便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咧嘴笑道:“这块匾额可是我们老主君写的,再往里走,就连‘国子监’的那块匾也是我们老主君的手笔呢!”
车夫口中的老主君便是杨谦的祖父杨大学士。
步故知一怔, 并没有及时接话。
那车夫看出步故知有些发愣, 以为步故知是不清楚这代表了什么, 便上前凑到步故知身边, 先恭敬地对着“成贤街”拜了一拜, 再开口为步故知“解惑”:“步郎君有所不知,这些匾额是二十多年前国子监重修之时, 今上特意命我们老主君写的,说老主君乃天下文人楷模, 理应以字垂范天下。”
步故知垂眸略思,不消片刻,似是打通了关窍, 隐隐明白了三分究竟为何杨大学士能深受帝恩这么多年,且并未与国师合流, 也能一直在朝中屹立不倒直至隐退的原因。
他虽并不明晰朝中局势,但也知,既然以国师为首的巫医布及全国笼络民心,那今上就必须将天下文人之心掌握于手。
虽说得民心者得天下,但在时局平稳之际,能受到文人拥护,才是真正掌握大权的关键。
而杨大学士,便是今上选定的笼络文人的代表,且这个意图并没有遮掩,反而是坦坦荡荡告知天下,是对杨大学士的恩宠,亦是对国师的敲打。
国师自然也不会不懂今上的想要掌握文人喉舌的意图,所以即使他再想排除异己,也不能动杨大学士分毫,一旦触动今上最后的底线,就算他已可掣肘今上,染指朝政,但毕竟名不正言不顺,若是逼得今上下定决心除痈破疮,最后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这,恰恰是一种制衡。
但现在,杨大学士远离京城,制衡已破,暗流涌动,他无法得知今上究竟有没有选好下一个“杨大学士”,也不知道国师会不会阻拦再一个“杨大学士”出现,这些,都是他无法探查的隐秘。
许是他发愣太久,车夫低声唤道:“步郎君?步郎君?”
步故知这才从深思中抽神,抬头再看了一眼金字闪烁的匾额,什么也没有说。
街口的寒风吹得呼啸,甚至有些骇人,但由于步故知披上了杨府特意为他专门的毛氅,竟也不觉冷,是以也未扰乱他心中的思绪。
就算朝中暗流汹涌,礁石横生,他也必须要踏入这局中,不为民心,不为风骨,只为扶余村*中那稚子之泣不再重演。
与大理寺门前人来人往不同,莫说国子监门前,就是整条成贤街上也少见人影。
车夫亦步亦趋地跟在步故知身后:“原先这条街上倒也有一些店铺,但后来今上下令,国子监门前需得清净,便将这些店铺都挪去了邻街。”
步故知点点头,国子监学规森严,所有监生非节假或告假不得外出,是故整条成贤街自然很难再见行人往来。
刚至集贤门*,便有一小吏迎上前来,但态度与那大理寺主簿不同,倒是冷淡许多,与步故知身后的车夫互相颔首打过招呼后,才对步故知道:“步郎君随我来,张司业已在敬一亭*中等候多时。”
步故知微蹙了眉,张司业?与杨谦的夫人张三娘,仅仅只是凑巧同姓吗?
但他并未贸然询问,只稍拱手对那小吏:“有劳带路。”
小吏欠身还礼之后,便引着步故知往国子监深处去。
整个国子监坐北朝南,呈南北向的长方形,为三进院落式*,而敬一亭是国子监的第三进院落,途中穿过了辟雍*六堂*,也都与成贤街一样鲜见人影。
等到了敬一亭前,才见三两学官小吏进出,有人注意到了步故知,才投了眼神过来,但在看到步故知身边的小吏时 ,又仓皇收回眼,倒是引得了步故知的好奇。
看来这个引路小吏的身份倒与他们不同。
引路小吏半分眼神都未给来往之人,只专心带着步故知往司业厢房去。
陡然停在了一处大门紧闭的厢房前,小吏躬身对内:“禀张司业,步郎君来了。”
里头传来了淡淡的应答之声:“让他进来吧。”
小吏正身退了两步,才转身离开。
步故知明白这是张司业要单独见他的意思,未有犹豫,直接推开了门,屋内融融暖意袭身,他进了两步,关上了门,隔绝寒意侵入,才对着正座方向一揖:“学生江州步故知,见过张司业。”
话音刚落,步故知便感觉到一道凌厉的眼神向他投来,如有实质般上下打量着他。
门外院中隐有人声,更衬得屋内寂静,忽有火盆哔啵之声乍响,倒缓了屋内几分冷凝。
这道眼神虽说不至于让步故知感到不适,但足够让步故知觉察到张司业未加掩饰的考察之态。
过了一会儿,才听得张司业道:“起来吧,坐。”
步故知这才起身,但也没有立刻正视张司业,而是顺言落座一侧,稍垂头以示恭敬。
张司业合起了面前的文书:“倒配得上祝先生这句积石如玉,列松如翠*。”虽是夸赞,但语气不冷不淡,仿佛只是随口转述祝教谕之言,至于到底有几分认同还未可知。
步故知才抬起了头,看向了张司业,只一眼便能确定,张司业定是张三娘的父亲,无他,因张三娘虽是女子,脸廓却有几分男儿的英气,而这几分英气与眼前的张司业是一模一样。
张司业也看向了步故知的眼,依旧是满脸肃色,眸中还多了几分审视,这与张三娘时刻带着笑的习惯截然不同:“祝先生与少益都专门寄了信给我,要我为你安排好学籍之事。”
他顿了顿:“我朝虽有恩荫入学之规,但也需提学官考送部试,成绩合格之后才可入国子监。”
这倒有拒绝步故知靠“后门”入学之意了。
但若是张司业真的拒绝了或是能拒绝此事,张三娘也不会安排马车将他送来国子监了。
步故知自己自然也不是想借杨家的恩荫入学,但若是不依杨谦安排,莫说明年的乡试他参加不了,怕是以后都再无机会科考。
果然,张司业又有后言:“不过祝先生将你的学业策论一并寄了过来,我都一一看过了,倒是足够通过部试,故我已替你安排下去,年后你直接来国子监报道便可。”
步故知起身,稍躬身一拜:“谢过张司业,敢问学生年后该去哪一堂报道?”
国子监中的六堂,即由正义、崇志、广业初级三堂,修道、诚心中级二堂加上率性高级一堂组成。前三堂相当于入门学院,监生不得授官不得参加科考;而修道、诚心二堂相当于中级学院,需在国子监中学习一年半以上,并参加考试,考试合格者才可编入,有科考资格;至于率性一堂则是高级学院,只编入中级堂内学习一年半以上,并考试合格的监生,不仅有科考资格,而且可以不经科考,只历事便可授官。
是故,要入哪堂,事关步故知究竟能否参加明年的乡试之事。
杨睿
张司业似乎就是在等步故知的这句问, 原先疏冷的目光缓了三分:“祝先生与少益也与我说过这个问题,不过”
顿了顿,略眯了眼似是在回忆:“祝先生的意思是, 你此次借恩荫入学, 虽是不得已而为之,但确实越了一些规矩, 能入国子监已然足够,不必强求明年乡试, 让我安排你入学初三堂。”
步故知听张司业再提及祝教谕, 又从张司业的转述中感受到祝教谕字字句句的回护之情,心中不免动容。
古语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坦白而论,他事祝教谕其实并未到如事亲父的地步,可祝教谕待他, 从最开始的初见提醒, 到后面云禅寺求佛解惑, 再到后来成为师徒, 这其中一点一滴正是如父爱子般的陪伴。
包括此次入堂之事, 祝教谕是意在不想让他太过招摇,惹人注意, 也是担心他在经历巨大变故之后,压力陡增, 无法在乡试中得到一个好的结果,希望他能蛰伏一段时日。
张司业又继续道:“不过少益则是托我安排你入学中二堂,他十分看好你, 认为你参加明年乡试定会桂榜夺魁。”
杨谦会如此安排步故知并不奇怪,他只是觉得, 杨谦或是他背后的杨大学士似乎对他过于看重,他并不清其中楚原因是什么,只隐隐猜测是否会与祝教谕说过的不空法师对他的谶语有关,认为他将是破局之人,但仅凭此谶语又未免有些荒谬。
荒谬倏地,步故知心下一惊,在国子监外他已想通杨大学士之于时局的特殊地位,那么,如果他的猜测是正确的,会不会说,在杨大学士离京之后,平衡已破,局势已经严重到杨家不得不病急乱投医,才会将一些筹码放到他身上。
张司业凝着步故知,意味深长:“那么你呢,你想入哪一堂?”
张司业看上去是在询问学堂之事,可实际上,是在问步故知,究竟是要从祝教谕之意,先保全自身,再入时局,还是要合杨家所盼,在最短的时间入局,即使自身前途并不明朗。
步故知闭上了眼,沉默了许久,忽火盆之中,火星蹦然乍响,他也睁开了眼,再对着张司业深深一拜:“学生,想入中二堂。”
张司业轻笑了一声:“你可想好了?少益毕竟不比祝先生了解你。”
步故知摇摇头:“学生想入中二堂,并非因少益看好之语,也并非是自负到认为学生定能在乡试之中夺魁,而是觉得,虽学生一人之力微末不可言,但若是有千万学子如学生一般,不避时局,将自己的微末之力如点点星火般投入其中,燎原之势,自然可成。”
张司业愣了一愣,随即回过神来拊掌一赞:“好一个燎原之势,自然可成。”这句话才有了几分真心实意的认同:“起来吧,诚心堂之内编籍未满,年后你去诚心堂便是。”
*
等再回到杨府时,天已渐暗,不出所料,杨府门前已有小厮等候,见马车驶入巷,忙迎上前,置好下车的蹬台,并探身为步故知掀开车帘:“步郎君,请下车吧,夫人与尊夫郎都在等你呢。”
步故知避开了小厮的搀扶,轻声道了句谢,跟着小厮往主院去。
他昨晚与款冬交代过,今日要忙于户籍与学籍之事,让款冬自己去主院向张三娘见礼,再回客院等他。
虽然款冬在镜饮做了四个多月的事,也接触过县中不少权贵夫人,遇事比先前大胆许多,可还是不喜与生人相处,是故昨日见张三娘,一直是躲在他身侧,轻易不会接话。
而如今的时辰,已近晚膳时候,怎么款冬还在张三娘那里?
步故知倒不是觉得张三娘会对款冬不好,而恰恰是担心张三娘对款冬过于的好,会让款冬更加战战兢兢,毕竟今早府中小厮的态度,也让他着实有些震惊。
越近主院,便越能听到院中隐有的欢声笑语传来,其中间还有孩童打闹之声,却没有听到款冬的声音。
步故知稍蹙了眉,步伐也快了许多,前面带路的小厮似乎是察觉到了步故知有些焦急的心情,忽然开口:“步郎君莫要担心,尊夫郎与夫人和小公子相处得正好呢!”
步故知一怔,小公子?疑惑的眼神刚看向小厮,那小厮便心领神会道:“昨个时候,小公子在夫人外家,是故也并未与步郎君和尊夫郎见面,今天回来的时候,正巧碰到了尊夫郎,小公子很是喜欢尊夫郎,而尊夫郎也喜与小公子玩耍,两人十分投缘,夫人便留了尊夫郎在主院闲话。”
步故知听了小厮之语,才稳了步履,到了主院正堂门前,小厮轻扣了几下,才推开了门。
步故知一眼便看到款冬正坐在张三娘身边,怀里还抱着个大约三岁的娃娃,脸上红彤彤的,带着笑,正侧头听张三娘说些什么。
款冬看到步故知回来,忙站起了身,却忘了怀中还有个小娃娃,险些歪了身子栽下去,幸好身边有丫鬟眼疾手快扶住了两人。
但那个小娃娃却不觉方才要摔倒的危险,还以为款冬这是在逗他玩,竟乐呵呵地笑了起来。
张三娘也起了身,想从款冬怀里接过小娃娃,却不想那个小娃娃竟更是钻入了款冬的怀里,不肯出来,这一惊一喜,倒惹得堂内众人都跟着笑了起来。
张三娘更是笑弯了腰,看了款冬一眼,又看了步故知一眼,打趣道:“倒是我家睿儿‘痴情错付’了,睿儿是对冬儿‘一见钟情’,奈何冬儿眼里只有晏明呐!”
步故知也确实吓了一跳,见款冬被人搀扶住了,才舒了一口气,不顾打趣之语,对着张三娘拱手:“今日多谢表嫂照拂我与冬儿了。”
张三娘挥了挥手中的巾帕,立马就有丫鬟搬来紫檀椅放到了款冬身侧:“诶!一家人哪里需要说两家话。”
步故知迈步坐到了款冬身边,才看清款冬怀里小公子的面貌,倒是与杨谦十分相像。
刚想与款冬说句体己之语,却被小公子的反应打断了。
那小公子原本靠在款冬的肩头,攥着款冬一缕头发玩耍得正起劲,陡然看见了步故知,先是一愣,后松开了手,往款冬怀里挤了挤,瘪了瘪嘴,竟是欲哭无泪的样子。
众人皆注意此处,见小公子的反应,更是笑作一团,就连款冬也跟着笑了起来。
张三娘已是笑得花枝乱颤,身边的丫鬟都在为她顺气:“晏明呐,你可要看好你家冬儿了,别让我家睿儿将冬儿抢了去!”
款冬也有半天没见步故知了,虽然白日里与张三娘和杨睿相处得不错,但心中还是想念步故知,这下步故知坐到了身边,他自然也是想与步故知亲近的,但碍于怀里的杨睿,又不敢轻易动作了。
而杨睿虽然只有三岁,却不知为何机灵得很,惹了所有人关注后,像是得了底气般,不再瘪嘴了,而是用两只白嫩的小手抓住了款冬的大拇指,然后从款冬怀里抬起头,直直与步故知对视。
竟有几分挑衅之意。
日常
十二月的京城, 天明未雪,但朔风呼啸,寒意凛人。
步故知一路都在配有暖炉的马车上, 只走了不过从府门到主院的短短路程, 身上就沾染了冷冽之气。
他刚抬起手,寒意便从袖中出, 虽然很快就被屋内融融的暖气压了下去,但还是让款冬怀里的杨睿不自觉地抖了一抖。
还没等步故知与款冬反应过来, 身后随侍的小丫鬟立马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连忙来到步故知面前,欠身一拜,有些战战兢兢:“奴婢疏忽,忘了为步郎君更衣。”
步故知这才明白了,是他身上沾染了寒风之气, 凉到了杨睿。若是寻常时候, 他在进屋前, 自己就会脱下外氅, 可今日却实在是只注意到款冬的情况, 竟疏忽了此点。
张三娘也看了过来,却没有斥责丫鬟的疏忽或是关心杨睿的寒凉, 而是在安抚那个小丫鬟:“起来吧,不妨事, 待会儿回寝居时还要出门呢,这点衣袍上的凉气算什么。”
张三娘身后站着一个衣饰明显更加繁复的丫鬟,应是张三娘的贴身大丫鬟, 见状低下头来,与张三娘耳语了几句。
张三娘听了后点点头:“原来是新入府的小丫头, 难怪这么怕人,你带她下去吧,也该是晚膳时候了。”
大丫鬟点了点头,领着那个小丫鬟下去了。
步故知站起了身,退了几步,解开了毛氅的系带,就有小厮上前接过了。他又刻意站到了一侧的铜炉边,没有立刻落座,想过会儿再坐回去。
张三娘佯装不悦:“怎么个个都把我这个小儿子当成是金子做的,竟是风吹不得,水沾不得了,赶明儿我可要找金匠给睿儿估估价,看看是不是能当成金子卖了。”
众人皆一愣,还未等得及有人接话,款冬怀里的杨睿竟先有了反应,侧头看向自己的娘亲,嘟起嘴,奶声奶气地哼了一声:“坏娘亲,你要卖了睿儿,也只能卖给冬儿,睿儿要跟冬儿在一起!”说完,两只手松开了款冬的大拇指,攥紧了款冬的衣领,一副防备的样子。
室内陡然一静,下一刻,如同爆竹炸开,众人又纷纷笑作一团,张三娘更是笑得哎呦哎呦的,好容易顺了气,指了指自己的儿子:“好你个杨睿,有了冬儿忘了娘亲是吧!你想霸着冬儿,也得看你表叔同不同意呢!”
杨睿人虽小,可实在机灵着,自己在款冬怀里颠了个方向,看向了步故知,却不再是方才的“挑衅”模样,而是眨巴着眼,歪了歪头,靠在了款冬的肩上,乖顺可爱:“睿儿可听话了,睿儿孝敬表叔,表叔就让睿儿和冬儿在一起好不好。”
张三娘也像是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儿子说这种话,新鲜的很,没等步故知接话,自己先起了逗弄之意:“看来外公教了睿儿不少嘛,我们睿儿都知道孝敬的意思啦?可娘亲不懂诶,睿儿也教教娘亲吧!”
杨睿看也不看自己的娘亲,又哼了一声,不过这次谁也能听出这声里的骄傲,掰着手指头道:“娘亲不仅坏坏,还笨笨,连孝敬的意思都不懂,外公说了,孝敬就是睿儿要对太爷爷好,要对阿爷好,要对阿奶好,要对外公好,要对外婆好,还要对爹爹好,对娘亲好”掰了几个指头后,似是将自己绕了进去:“唔,反正,睿儿要对很多很多人好,这样他们也会对睿儿很好!”
张三娘装作恍然大悟的模样,连连点头:“所以,睿儿是想对表叔好,然后让表叔将冬儿让给你?”
杨睿重重点了点头,却磕在了款冬的肩膀上,一下子眼中包起了泪,又瘪了嘴,却不敢哭,心中只惦念着要和冬儿在一起,自己抹了抹泪,显得人小鬼大:“没错!”
款冬的肩膀都被杨睿磕得一疼,也没来得及接张三娘与杨睿的玩笑之语,抱平了杨睿,果然看到了杨睿的下巴红了一圈,下意识地喊:“夫君,你快过来。”
步故知走到款冬身边,却也不知要如何做,刚想叫张三娘过来看看,却不想杨睿突然抓住了步故知的手,可怜巴巴的:“呜呜呜,表叔,睿儿好疼,你让让睿儿好不好。”竟还是惦记着要让步故知同意。
这下一边的张三娘也有些哭笑不得了,伶俐的丫鬟早就去拿来了跌打药膏,见状也不知该不该上前,或是要将药膏递给谁。
张三娘看着杨睿,笑骂了句:“小没良心的,养了三年了,却巴巴地要去别人家。”又笑叹了口气:“给冬儿吧,麻烦冬儿给我这个不省心的儿子涂药了。”
款冬接了过来,但抱着杨睿并不好操作,步故知见状主动抱起了杨睿,而杨睿也没有挣扎,乖巧地又靠在了步故知怀里,还仰起了下巴。
款冬先用丫鬟递来的湿巾帕擦了手,再从小巧的白瓶中挖出了一点晶莹的药膏,凑近了仔细地涂在了杨睿的下巴上,许是那下实在磕得不轻,款冬的手指刚触到杨睿下巴的时候,杨睿便疼到落泪,步故知来不及找丫鬟要巾帕,便直接用衣袖给杨睿擦了擦泪,熟练地低声哄道:“涂了药就不疼了。”
款冬更是放轻了力,涂完药之后还轻轻吹了吹,见杨睿不再哭了,又欣慰地拍了拍杨睿的头顶,笑弯了眼:“睿儿好乖,不疼了对不对。”
杨睿看着款冬笑,自己也跟着笑了起来,又朝着款冬伸出了手,嗲声嗲气的:“睿儿不疼了,睿儿还要冬儿抱。”
这下没等款冬反应,步故知握住了杨睿的小手,并没有刻意放软语气,却莫名显得比平时更加温柔:“冬儿抱累了,让冬儿歇歇,表叔抱你。”
杨睿又昂头看着步故知,有模有样地想了一会儿,才应道:“好!睿儿孝敬表叔,表叔也要对睿儿好哦!”
步故知这下也不免被杨睿的童言逗笑了:“好,对睿儿好。”
一边的张三娘看了全程,原先是带着笑,还跟身边的丫鬟打趣道:“他们三倒像是一家人了!”但后面看着看着,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望了一眼门口,又回头低了声与丫鬟道:“主君走了多久了?”
丫鬟知道张三娘是想起了杨谦:“主君走了两个多月了,再有一个月就要回来了,夫人莫要担心,前些时候主君不才寄了信过来吗?”
张三娘点点头:“这倒也是,事情估计也做了大半了,只是”语气又有些黯淡:“这是头一年没与他一起过年。”
丫鬟只能尽力宽慰道:“主君特意让步郎君和夫郎住了进来,不就是为了今年过年的时候府上也能热热闹闹的吗,着实是为了夫人考虑呢!”
张三娘笑着摇了摇头,却没有多说。
这时方才的大丫鬟推门进来,走到了张三娘身边:“夫人,厨房那边都准备好了,可要上菜?”
张三娘挥手示意屋内的丫鬟小厮收拾起来:“今个儿就在这正堂吃吧,也不必走来走去了。”大丫鬟应声下去唤人。
不多时,黄梨木八仙桌上就摆好了各式菜肴,特殊的是,每人面前还另外放了碗热气腾腾的面,张三娘将小碗的面揽到了自己面前:“昨个儿吃得丰盛,我就想着今天要清淡些,正巧南边送来了一些新鲜的鲥鱼,我就吩咐厨房用鲥鱼做了面,晏明和冬儿可吃得惯?”
张三娘说的轻飘飘,但这十二月里的新鲜鲥鱼是要比金子还贵的,鲥鱼本就是入秋时节才多,冬日里便是稀少难见,更别说还要特意从南方运过来,这路上的花费,非一般权贵消受不起。
张三娘亲自用了银箸搅弄了小碗里的鲥鱼面:“若是吃不惯也不打紧,冬日里府上也买了不少羊肉,另外乡下庄子还送来了不少新鲜的蔬菜瓜果,晏明冬儿都别客气。”
说完,放下了银箸,朝步故知伸了手:“睿儿,娘亲喂你吃面好不好。”
杨睿闻声扒紧了步故知,水汪汪的大眼睛却是看向款冬:“不,要冬儿喂!”
亲昵
直到杨睿在款冬怀中睡着, 张三娘才终于抱的走他,临了还特意低声与两人打趣:“我看啊冬儿很是招孩子喜欢呢,等你们有了自己的孩子, 不知要省多少心力呀。”
又佯叹了口气:“不似我, 睿儿就是不听我的话,整日整夜的闹腾, 我愁得呀头发都要白了,还不如今日冬儿一句话好使。”
款冬面皮薄, 听了张三娘的话便红了脸, 悄悄往步故知身后躲去,但眼神中却多了几分希冀。
步故知握住了款冬的手,看了眼张三娘怀里睡得正香的杨睿:“睿儿闹腾表嫂,自然是与表嫂亲近,倒是与我们客气, 也是张司业教得好。”
张三娘接过了丫鬟递来的毛毯, 低头盖在杨睿身上, 闻言嘴角挂了抹淡笑, 抬眸眼中流光一闪:“今日晏明是见过我父亲了, 被睿儿一闹腾,我都忘了问你今日可顺利?”
宽大的袖袍遮住了步故知与款冬相牵的手, 步故知又捏了捏款冬的掌心,惹得款冬将脸靠在了他的背上, 遮住了已如红云般的面庞,但步故知自己却还是一本正经的:“见过了,张司业对我提点颇多, 入学之事也着实麻烦张司业了。”
张三娘也没问步故知是如何确定张司业就是自己父亲的,只是略显欣喜地点点头, 又沉吟片刻:“还有几日便是祭灶时候了,今年是祖父与少益头一年不在京城,我父亲也是伶仃,就打算带着你们去我父亲那儿祭灶,不知晏明和冬儿可觉得为难?”
步故知垂下头,以示恭敬:“我与冬儿此次贸然入京,本就是叨扰了表嫂,也怎好意思又去扰张司业清净。”
张三娘看着步故知的动作,略点了点头,定了决断:“一家人说什么扰不扰的,过年过节嘛,本就是要热热闹闹的,那祭灶那日,我们全家就去陪我父亲了。”顿了顿,玩笑道:“晏明莫要再说两家话了,惹了我不高兴,可不如你家冬儿好哄啊。”
一同出了正堂门后,张三娘似又是想起了什么,看着与步故知贴得紧的款冬:“这几日我要去铺子里看看,少益说冬儿你在东平县就经营过冰饮和拨霞供铺子,不若跟我一道,也能替我分担分担。”
款冬第一眼是看向了步故知,在看到步故知点了点头之后,他才看向张三娘,另手在袖中微蜷:“若是能帮得上表嫂,自然是最好的。”
张三娘又是一笑:“晏明也跟我们一道吧,你年后才入学,这些天府里也没个人与你说话,我是不懂什么四书五经的,但带你与冬儿去街上转转自是在行,刚巧明日我那大儿子也放了年假,你们也能帮我照看照看这两个小的。”
大户人家出街自然是前呼后拥,照看小主子的大有人在,张三娘这么说就是想堵了步故知回绝的话。
步故知明白张三娘的意思,也猜测张三娘或许另有意图,但总归是出于好意的,牵着款冬稍躬身:“那这几日就劳烦表嫂了。”
张三娘笑了笑,没有再多说别的什么:“都回去歇息吧,我就先抱着睿儿回寝居了。”
步故知拉着款冬,等张三娘一行走到抄手游廊拐弯处,看不见身影,才带着款冬往客院走。
前面自有小厮提灯引路,夜里阵阵寒风不断,吹得灯火摇曳,人影也跟着摇晃。
款冬见前面的小厮并不回头,便偷偷地偎到了步故知怀里,几乎是半身靠在了步故知的怀里走路,而他的影子也完全嵌入了步故知的影子中,难舍难分。
自从一月来在马车上相拥而度后,不仅款冬比以往更黏着步故知了,而且步故知也明显更喜欢与款冬有肢体接触,两个人只要在一块,就少不得亲亲碰碰,人多的时候只牵牵手,人少了想着想着,款冬只觉得面颊更有些发烫。
步故知低眸看了款冬一眼,见款冬神色有些不自然,本想关心两句,却又突然想到了什么,渐渐加快了脚步,等回了客院寝居,步故知便解下了长袍,彻底抱款冬入怀。
屋里地龙火盆不断,暖融融的,两人之间的温度也在不断地升高。
步故知抱着款冬坐到了床榻上,把玩着款冬的手,话着家常:“今日与表嫂他们相处的如何?”
款冬将额头靠在了步故知的肩窝,声出闷闷:“都好,原先我去主院看表嫂的时候,还有些紧张,都不知道要和表嫂说什么好,但睿儿十分喜欢我,闹着让我抱,一来二去,便与表嫂相处了一整天,表嫂她真的和善可亲,与县里大宅院里的夫人都不一样,像是她真的是我们的表嫂一样。”
步故知抽出了款冬发髻上的玉簪,长发如瀑垂落,他勾了一缕青丝缠在手指间:“嗯,表嫂与表兄一样,十分平易近人,没什么架子,你若是与她相处得来,能多跟在表嫂身边也是好事。”
款冬听出了什么,从步故知怀里钻了出来,双手捧着步故知的脸,好让步故知与自己对视,撅了嘴:“我听出来了!夫君是嫌我怕人是不是!”
步故知一愣,松了指尖的长发,点了点款冬的鼻尖:“尽胡言,我哪有嫌弃你,是想着等我年后去了国子监,半月才能回来一次,你一个人在京城,难免孤单,若是能与表嫂亲近,我也能放心些。”
款冬半坐起身,眼含焦急:“怎么半月才能回来一次,明明在县里不是这样的啊。”又抱住了步故知的腰:“能不能也去国子监什么后山上租个院子,我不在乎是什么样的,只要夫君每天都能回来就可以。”
步故知沉默了一会儿,侧弯了身,替款冬脱下鞋袜:“国子监不比县学,就算我们租了国子监里的院子,我也必须住在学舍里。”
说完,又替款冬解了外袍:“所以我想着,干脆与表兄表嫂说好,让你一直住在这里,不然若是你一人住在外面,我必定是放心不下的。”
款冬委屈到红了眼眶,吸了吸鼻子,攥住了步故知的衣襟:“我听说,有钱人家的公子去读书,身边总要跟着书童,我给夫君当书童好不好。”
步故知笑叹了一口气:“又胡言了,书童可都是下人,就算白日里能跟在主子身边,夜里是要去奴仆房里混住的,你怎么好去的?再说了,别人家的书童是去伺候主子读书的,你要是真的跟着我进了国子监,到时就该是我伺候你了。”
款冬才不服气:“哪是夫君伺候我”话还未落,他便瞥见了步故知在整理刚为他脱下的衣服,只好将尾音吞了下去,也小了声,显得有些没底气:“反正,我也能伺候夫君读书!”
步故知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站起了身,从外间找小厮打了盆水来,浸湿巾帕后,为款冬擦手擦脸,再用这盆水,给自己简单擦拭了下,才接了款冬方才的话:“不管是我们谁‘伺候’谁,你既然是我的夫郎,那便做不成书童,于规不合。”
又将面盆送到外头,自己脱了外袍鞋袜,上了床,盘坐在床尾,借着床案边明灼的烛火,看清款冬眼中秋水凝云的愁绪,抬手抚上了款冬的脸,又情不自禁地俯身亲了亲款冬的眼角:“我也不舍得与你分离,等我过了乡试、会试,那到时,我们就在京中买个小宅子,只我们俩住在一起,我每日都陪你,好不好?”
款冬闭上眼,感受着步故知的轻吻与絮语,默了很久,才低低回了句:“才不只我们两人。”
步故知没明白款冬的意思:“嗯?”
款冬轻哼了声:“我也想生个如睿儿般的孩子,夫君莫不是反悔了,你自己说的,等我再长大一点的!”
步故知没有如往常般敷衍,回想了一下今日款冬对睿儿亲昵的态度,也才真的明白,款冬并不是只想借孩子留住他或是与他更亲近,而是真的盼望着有个孩子。
前世时,他本就不喜与旁人有什么亲密关系,自然是没考虑过孩子之事,到了这个世界,就算有了夫郎,起初他也只是想以家人的身份守护款冬,更是没有想过要与款冬一起孕育下一代。
即使现在,两人心意相通,但他也只想与款冬相伴,并没有主动考虑过要不要与款冬有一个孩子,甚至考虑到款冬的年纪与身体,若是不要孩子自然是最好的。
可他忘了,这一切都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他既然与款冬是伴侣,就不能一味地只想着自己是“为了他考虑”,而理所应当地忽视了款冬的想法。
款冬已与他说过很多次孩子的事,但当时他都被这种自以为是的“为了你好”而简单地拒绝了,可这是不应当的,款冬除了拥有他之外,也有权利去拥有属于自己的孩子,是亲情也是血脉延续,他不应当为了款冬的身体,粗暴地不予考虑。
至于如何照顾款冬的身体,与考虑未卜的前途,才是他应当承担的责任。
步故知想了许久,才终于想通这一切,抱着款冬躺了下去,捻好被角后,轻抚着款冬的背:“冬儿,你若是真的喜欢孩子,等明年这个时候,我们就要一个好不好?”
款冬一喜,眼中的愁云如同被春风抚化,泛出水盈盈的涟漪,喜色不掩,但又有些好奇:“为何,非要是明年。”
这倒将步故知问住了,因为明年这个时候款冬才过了十八岁,但这是现代对于成年的界定,在古代,款冬早已成年。
但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坦诚:“冬儿,你知道我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在我那个世界,十八岁的时候才是成人的时候。”
款冬才总算明白,步故知一直不愿与他更近一步的顾虑是什么,他虽不清楚这成年与未成年到底对步故知来说究竟有什么意义,但也能体会出这其中包含的步故知对他的爱护与怜惜之意。
他倏地亲上了步故知的唇,又抱住步故知不肯撒手:“好,那就等我十八岁,那时我们或买或租一个小宅子,然后再生一个小娃娃。”
垂拱
宫城内, 一队巡逻卫兵步列整齐地经过垂拱殿边小道,宫墙上的寒鸦被惊得“呀”的几声飞起四散,粗劣嘶哑的叫声在这漆黑的冬夜里让人不寒而栗。
其中一只寒鸦误撞了殿门, 好在及时被殿前的一个小宦官扬着拂尘赶走了, 但即使动作再麻利,还是惊动了殿中的贵人。
小宦官听到了殿内的脚步声, 忙跪在了殿前请罪,随着殿门开合, 放出了一股暖风, 却还是不能让他止住颤抖。
一双黑色长靴停在他眼前,随之而来的便是一声低斥,声音虽刻意低沉,但还是能明显听出比寻常人尖细许多:“糊涂东西,怎么当差的, 能叫寒鸦撞了进来!”
小宦官连忙“砰砰”磕头讨饶:“老祖宗恕罪, 奴一时慌了神, 没拦得住”
小宦官口中的“老祖宗”, 便是如今垂拱殿总管, 也是今上身边的随侍大太监李忠正。
李忠正提脚便踹到了小宦官的肩窝上,将人踹了个半仰, 打断了小宦官的求饶,更是压低了声, 但话中狠厉也更甚:“再扰到陛下,小心你头上的脑袋!”
话刚落,站在殿阶之下的两个侍卫便上前来, 行走间冰冷的甲胄发出铮铮的响声,在这寒夜里显得格外冰冷。
他们一人反锢住小宦官一臂, 就要将人拉下去,小宦官抿紧了唇,不敢再出声,眼中逼出了泪,恳求地看向李忠正。
李忠正弯下腰,拍了拍小宦官的脸,佯装惋惜叹道:“若是平时也就罢了,现在陛下正烦心着呢,洒家也救不了你呀。”
就在这时,另有一宦官从前殿赶来,步履急匆,还高声呼传:“杨先生的信到了,杨先生的信到了!”
李忠正眼神一亮,挥了挥手,两个侍卫便松手退了下去。
李忠正迎上前时,还低瞥了一眼小宦官:“别说洒家不救你,若是陛下看了杨先生的信之后龙颜大喜,洒家就替你掩了此事,若是”他微眯了眼,神色莫测:“你自求多福吧!”
李忠正接过了信,一眼都不敢多看,飞一般地直入了殿。
殿内灯火通明,焚香袅袅。
正殿之中,端坐一鬓须皆白的老者,虽只坐着,但浑身透露出一股威不可近的气势。
此人便是如今的天下之主,康定帝。
康定帝本执笔阅册,听到了外间的动静,猛然抬起头,催促道:“快将杨先生的信呈上来!”
李忠正走到了康定帝身边,躬身双手奉信,还笑言:“比陛下预估的时间还要早些呢,杨先生那儿定是顺顺利利的。”
一侧的侍宦接过了康定帝手中的笔,康定帝没等李忠正拆信,自己先急不可耐地亲自接过信,拆开了外封,展信而观。
李忠正便端起了烛台,护着芯火靠近康定帝,好让他能看得更清楚些。
信很是厚重,足足有十多页,李忠正举灯的手都要发酸,却一动也不敢动。
良久之后,康定帝将信不轻不重地放在了桌案之上,几乎没什么声响,却引得殿内所有侍人大气都不敢出,纷纷垂下头,像是在等候康定帝的发落。
李忠正毕竟是康定帝贴身侍候的老人了,悄悄抬头看了眼康定帝的面色,见康定帝正半阖眼靠在椅背上,心下一喜,连忙放下了烛台,跪在了康定帝的脚边,动作夸张,伏身一拜:“奴恭喜主子,贺喜主子。”
殿内侍人也都跟着哗啦啦地跪了下去,却没有如李忠正般道喜,一时殿内针落可闻。
康定帝默了片刻,倏地嗤笑一声,玩笑似地踹了踹李忠正的肩:“倒是你机灵,朕还什么都没说,你便能知晓结果了。”
李忠正顺竿子往上爬,慢慢起身:“能得主子的夸,奴明日就要告诉阖宫了!”
康定帝很是受用,不吝展颜而笑,指了指桌案上的信,叹道:“不亏是杨先生啊,先前朕不许他离京,就怕无人制得住那人,却不想反倒是拖了时间,若是早几年便让杨先生去了成州,说不定今日朕也不必烦忧了。”
皇帝赞臣子而咎自己可以,但奴才却是万万不可的。李忠正边收好信,边回道:“主子是哪里的话,若不是如今时机刚刚好,就算是杨先生亲自去做了成州的藩台,也未必会有这个效果啊,还是多亏了主子怎么说来着?”李忠正夸张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又晃了晃:“哦对,运筹帷幄!”
康定帝接过侍宦递过来的茶盏,掀盖一划,刚送至唇边,便被李忠正逗得一笑:“你呀,是老了,说话也不利索了。”
才抿一口,便发现茶盏中不是茶,竟是水,却也没生气,了然地用茶盖点了点李忠正:“老了比之前还爱管事了,竟是茶也不让朕喝了。”
李忠正双手接过了茶盖,咧着嘴笑道:“奴是老了,可主子却没老,这天下可都指望着主子一人呢,也该早些歇息了。”
康定帝轻叹了口气:“也对,三更天了吧,是该歇息了。”身边的侍宦悄然靠近搀扶起康定帝,正引着往寝殿走时,康定帝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又问李忠正:“杨先生选中的人可入了京?”
李忠正转了转眼珠子,才答道:“是,昨日入的京,今日还去了大理寺与国子监,正住在杨少卿府上呢。”
康定帝稍颔首,没问为何要去大理寺与国子监,只询了别的:“人如何?”
李忠正:“奴不敢定言,但听说,此人还是祝学士的学生。”
康定帝来了兴趣,回身看向李忠正:“祝先生?”又自答了句:“也对,祝先生祖籍便在成州。”再叹:“这么一想,朕已有十多年未见过祝先生了。”
李忠正:“主子还惦念着祝学士,是祝学士的福气,如今他的学生能替他为主子效力,更是他的独一份的恩泽绵延。”
康定帝略摇了摇头:“效不效力还另说,就算是杨先生看好的人,也得等他自己的造化。”
李忠正忙点头:“还是主子考虑周到,为国为民的大事,哪是谁的学生就一定能做好的。”
康定帝轻“嗯”了声,又装作无意:“你倒是消息灵通。”
李忠正跟在康定帝身侧,摆了摆手:“主子又在抬举奴了,这可不是奴消息灵通,而是杨少卿的安排,今日这学子走得一遭可张扬呢,这个时候怕是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了。”
康定帝轻笑了声:“少益啊少益,比他祖父的鬼主意都多,他这是做给朕看呢。”顿,眼中划过一道寒光:“也是做给那人看,他倒是气性不小。”
脚步一滞:“今年春节少益也回不来吧,你亲自送一份年礼去杨府。”再想了想,沉吟片刻:“不,你不必去,只叫你的小徒弟去便可,也莫用朕的名义,只说是杨妃关照,别让他们太紧张。”
李忠正心中有了较量,康定帝还是信任杨大学士和祝学士的眼光,这是在给那个学子长脸,也是怕单一个杨府护不住那个学子,才亲自给国师警告。
不过,又是不想太早定下人选,才借了杨妃娘娘的名头。
明白了其中深意,李忠正面上笑意更深:“还是主子考虑周到,进一步退一步都想好了。”
又像是想到了什么:“那奴可要去查查那学子的底细?”
康定帝挥了挥手:“不必了,该知道的时候会知道的。”意味深长:“朕很是期待,杨先生究竟做了什么样的准备。”
赏赐
冬日辰时, 天才大亮,温和的晨光透过澄黄的琉璃窗,如洒金般落在了锦被之上。
碎金随锦被跃动, 漫上了一张白如脂玉的脸, 好似金箔点缀,与面上眉梢处的红晕相映, 像极了流光溢彩的名贵玉器。
光斑入眼,款冬眼睫微动, 惺忪间下意识朝外间摸去, 却被温柔地反握住,言语含笑,竟比冬日里的暖阳还多几分温和煦意。
“冬儿,醒了?”
款冬另手揉了揉眼,又顺从地蹭了蹭步故知的掌心, 刚睡醒时语调轻悬, 却格外黏/腻:“夫君怎么起这么早?”
步故知收回了手, 端起了床头案上备好的白水, 因着室内地暖融融, 所以还未凉,温度反倒是刚刚好, 半扶起了款冬,喂他喝下一口水后, 才答道:“习惯了早起,你又还在睡,躺着也是无趣, 就起来温温书。”
款冬咽下这口水后,才觉得嗓子舒服多了。
冬日里的被褥有着格外的吸引力, 也或许是步故知在身边令他格外安心,于是听着听着,逐渐躺回了被褥之中,对步故知的话也只“嗯嗯”两声,眼帘马上又要阖上,却被步故知轻捏住了鼻尖。
步故知看着难得赖床的款冬,面上有些哭笑不得:“冬儿,不能再睡了,今日要与表嫂一同去看铺子,主院那头刚传话来,说表嫂已经起了,正等着我们过去一起用早膳呢。”
款冬听到了“铺子”,连忙睁开眼,半坐了起来,抓住了步故知的手:“对了,今日要去看铺子。”又掀开了被褥,慌乱地找着床尾的衣裳,似嗔似怨:“夫君你怎么都不早些叫醒我。”
步故知一样一样地将衣衫递给款冬,闻言眉头一挑,摇头轻笑:“是是是,怪我没早些叫醒你,那也得叫得醒啊。”又有意谑言,低头贴近款冬,温热的气息吹到款冬的鬓边:“那以后晚上都不闹你了,如何?”
款冬穿衣的手一顿,耳垂霎时通红,如坠了颗鲜红的石榴籽。昨晚他缠着步故知胡闹了很久,虽还是没到最后一步,但该做的也都做了,舒服几回后才沉沉睡下,今早自然是起不来的。
若现在是晚上,他定能还上几句,但这才清晨,他没好意思多说,只轻哼一句:“以后再说。”便低头专心穿衣,却也掩不住面颊上的霞云。
步故知也不再打趣款冬,而是上手帮着款冬穿衣,又带着款冬去侧堂洗漱。
等到两人都一切妥善了,小厮才引着两人去了主院。
早膳仍旧摆在了正堂,除了张三娘抱着杨睿坐在主位外,还有一大约十岁上下的少年坐在了张三娘身侧,那少年以玉冠半束发,还佩了块玉珏在腰侧,模样与张三娘很是相似。
少年见了步故知与款冬,像是被惊到般,蹭的一下站起了身,椅子被他的动作连带着发出了刺耳的挪地声。
张三娘笑了笑,侧头拍了拍他的肩:“启儿,别紧张,是表叔与小伯*,去叫声好。”
说完又看向了步故知与款冬,眉眼含笑:“这是我与少益的大儿子,叫杨启,他今早才从学堂里回来,准备今日也与我们一起出去转转。”
杨启走到了步故知与款冬身前,面上不像方才那样紧张,看上去很沉稳,躬身一揖,但头才垂下,又忘了要说什么,支支吾吾想了一会儿,才出声:“表叔小伯晨安。”
堂内静了一下,随即在张三娘的笑声中又轰然起来,张三娘对着杨启招招手:“不是方才还练过的吗,怎么就忘了。”
张三娘怀里的杨睿,也歪着头看着自己的哥哥,奶声奶气道:“哥哥笨笨!”
杨启瞪向了杨睿,杨睿却丝毫不怕,先搂紧了张三娘的脖子,再对杨启嘟了嘴:“就是笨笨。”
杨启将头一偏,坐回位置上,竟谁也不理了。
张三娘不好“劝架”,干脆谁也不哄,招呼步故知与款冬坐下后,就直接吩咐丫鬟小厮盛粥布菜:“你们也瞧见了吧,这一大一小,哪个都不让我省心,出门便更是麻烦,我与少益都制不住他们,所以呀,今天还得劳烦晏明与冬儿替我看好他们了。”
步故知接过小厮盛好的膳粥,放在了款冬面前,闻言也只笑,还是款冬接的话:“我看启儿与睿儿都是活泼可爱的很,与他们亲近还来不及,哪有不省心的。”
张三娘还没应话,她怀里的杨睿却先不肯了,张开手对着款冬,焦急道:“冬儿抱,冬儿抱。”
款冬见张三娘没有阻拦之意,便起身抱住了杨睿,还没落座,杨睿便贴着款冬的耳,装作很小声,其实所有人都能听见:“冬儿不许夸哥哥,哥哥才不可爱!”
这下所有人都齐齐笑了起来,只有杨启不乐意,瞪向了杨睿,张口就要说些什么,但在看见款冬的时候,又生生咽了下去,只扯着张三娘的袖子摇了摇,拖长了尾音:“阿娘——”
张三娘一个都不帮,假意揉了揉额角:“哎呦,可别叫阿娘,阿娘都被你们俩闹晕了头呢。”
就在堂内其乐融融之时,突然外间进了个小厮,躬身传话:“夫人,宫里来人啦!”
所有人都难免一惊,只有张三娘像是毫不意外般,淡然回道:“知道了,快将人引进来吧。”
身边的大丫鬟询问可要撤下早膳,也被她挥手止了:“宫里这个时候来人,定不是什么大事,许是姑母那头送来了什么东西,不必惊慌。”
一般宫里正式传旨,都要选在午间,而不是早晚。
张三娘起了身,走到了步故知与款冬身边,又叮嘱了一句:“你们也不必紧张,宫里的杨妃娘娘是少益的姑母,经常会遣人送些小玩意贴补我与少益,不是什么大事,只当亲戚串门便是,只是礼不可废,待会儿你们跟在我身后行礼就好。”
刚嘱咐完,传话小厮便领着宫里人入了正堂,共有四人,都作宦官打扮。
为首的那人腰间悬了块牙牌,像是故意想让人瞧见般,将牙牌特意放在了鱼袋外头,只稍微看上两眼,便能认出上面的“垂拱殿”三字。
若是在场有昨晚在垂拱殿当差之人,便能一眼认出,这个宦官就是差点被侍卫拖下去的那个小宦官。
张三娘看见了那块牙牌,也没任何意外,上前稍躬身客气道:“不知是何事劳烦公公走这一趟。”
小宦官忙虚扶起张三娘,又回头招手让身后三人呈上三只红绸盖着的宝匣,笑得殷勤:“哪担得上夫人一句劳烦,是杨妃娘娘惦念着夫人与两位小公子,叫奴送来了些礼物,还道等宫宴之时,要好好看看两位小公子呢。”
张三娘微笑着点点头,身边的丫鬟们便上前接过了宝匣:“还请公公替臣妇向杨妃娘娘道句恩。”
那人笑得嘴都快裂开了,因着昨夜杨大学士的信,才叫他逃过一劫,现在他恨不得将整个杨府都供起来。
自然,这也是他师父李忠正的交代,特意将这个差事交给了他,除了是想让他“将功折罪”外,更是想让他在杨府面上露露脸。
便忙不迭道:“应该的,应该的,这是奴份内之责。”
语又有一顿,眼睛瞟向了张三娘身后的步故知,点了点头:“这位郎君倒是面生,但又气度不凡,想必是杨府的贵客吧。”
张三娘顺着小宦官看了步故知一眼,抬袖掩唇笑了起来:“公公哪里的话,这位郎君可不是杨府的贵客,而是我家的表弟。”
小宦官装作惊讶的模样,啧啧叹道:“难怪这位郎君身上有如杨少卿般的清贵之气,是奴眼拙了。”
张三娘听到“清贵”二字,眼眸一亮,示意大丫鬟塞了个荷包到小宦官手上。
这“清贵”二字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用的,而是特指翰林院中的学士或是朝中的文官,这个小宦官既然敢带着垂拱殿的牙牌,堂然赞步故知为“清贵”,那便算是暗里向她透露了垂拱殿那位的态度。
小宦官也没推辞,利索地将荷包揣进了袖里,当做什么也没发生,随后再与张三娘客套两句,便带着其他三人回宫了。
大丫鬟跟在张三娘身边最久,也与宫里打过不少交道,自然是懂方才小宦官话中之意的,此时看向步故知眼中也另多了几分恭敬。
步故知虽不懂他们打的哑谜,但也能感觉到,当小宦官夸赞他之后,张三娘明显是松了口气,面上更真情实感喜了三分,故他似乎隐隐察觉到了什么,微蹙了眉,探询地看向张三娘。
张三娘笑了笑,没头没脑地来了句:“晏明啊,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步故知一怔,瞬间明白了什么,刚想开口,却被张三娘打断:“不说了,还未用完膳呢,待会儿就要出门了,可别再耽误,虽白日已越来越长,但傍晚还是黑的有些早,我们要亮堂着去,亮堂着回才好。”
界限
虽说内城之中已是坊市不分, 即使是权贵宅落,出门走几处便能找到一些零落的店铺,可要说真的想特意买些什么, 还得去内城中的商业区, 也就是内城北部的正阳街。
而杨家的铺子,便多在正阳街, 距离杨府并不算远,乘马车到那里也不过小半个时辰。
许是再过几日便是祭灶的大日子, 如今整条街都装饰了大红的彩绸与灯笼, 又随风招展飘荡,远远望过去,仿佛一条流动的红色的河流。
几乎家家店铺前又都摆着一些祭灶用品,商客往来好不热闹。
杨府的马车就停在了街口的偏僻处,张三娘先行下了车, 随后步故知抱下了杨启与杨睿, 最后扶着款冬一同下车。
此次出行, 除开随侍的两个丫鬟与两个小厮外, 张三娘就并未再带其他仆从, 一行人也都是轻装简从,并未讲究什么排场。
杨睿下了车便又闹着要款冬抱, 而杨启则是乖乖牵住了张三娘的手,显得乖巧懂事, 可却一直巴巴地望着被款冬抱着的杨睿,黑白分明的眼中显露出能有人抱着逛街的渴望。
款冬很难忽视这道视线,但让他换抱杨启, 怀里的杨睿定是不肯的,况且杨启也已有九岁了, 他抱着也实在勉强,便只好看向了步故知。
张三娘自然注意到了杨启的小动作,若是杨谦还在,杨启定是不敢如此的,可今日少了严父的看管,又多了款冬一直抱着杨睿的示范,杨启心中属于孩子的娇气便也慢慢展露出来。
张三娘不同于杨谦,一向是惯着孩子的,便准备喊小厮过来抱着杨启,但步故知先有了动作,半蹲下来展臂对着杨启,杨启眼睛一亮,抬头看向张三娘,又晃了晃张三娘的手,似是在央求张三娘的允许。
张三娘低头眼含宠溺地揉了揉杨启的头,再笑着看向步故知:“启儿与睿儿一般,也是惯会撒娇耍赖的,只是少益在的时候会收敛一些,但只我一人是管不住他的。”说着牵着杨启的手往步故知怀里送:“那就麻烦晏明了。”
杨启近了步故知之后,竟慢慢红了脸,但还是顺着张三娘的力扑进了步故知的怀里。
步故知托着杨启的大腿,让他半坐了自己的手臂上,起身一瞬的凌空感,吓得杨启慌张地用两只小手牢牢搂住了步故知的脖子,但等一切平稳之后,杨启才发现这样能比杨睿更好地看四周,便还朝杨睿吐了吐舌头。
杨睿将头搭在了款冬的肩上,闻着款冬身上独有的温柔气息,也不明白哥哥为何要朝他做鬼脸,但还是吐舌头还了回去。
张三娘与身边的丫鬟一同笑出了声,她嗔怪地看了杨启一眼:“启儿,不许再和弟弟胡闹了。”
杨启半坐在步故知的手臂之上,噘嘴嘟囔着:“阿娘偏心,不理阿娘了。”说完也学着杨睿,靠在了步故知的肩头,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显得很是得意。
张三娘笑着摇摇头,没再说什么,而是领着步故知与款冬往正阳街上走,边说道:“这条街上有四间杨府的铺子,一家缎子铺,一家绸绢铺,一家绒线铺。”说到这里,故意顿了顿,看向了款冬。
款冬认真听着,见张三娘看着自己,心领神会道:“好似,都是衣料铺子。”
张三娘点了点头:“不错,其实我与少益并没有什么经商之才,因着我在闺中时,喜爱针线裁剪一类的活计,后面家中与祖父便将这三间正阳街上的铺子给了我。”
朝中虽有明规,不许在职官员经商,但没说不允许官员家眷开铺子,由是,只要官员不将铺子记在自己的名下,或是拿着自己的官职打招牌,即使是都察院里的风闻官,也不会多管闲事。
而正阳街便相当于京城内的商业中心,说是寸土寸金也不为过,普通人家若是能在正阳街上有一家铺子,仅凭收租也可顾得上一世温饱。
一阵寒风将街上的红绸吹得飘展四荡,款冬拢了拢杨睿身上的小长袍,而步故知也稍稍将杨启往怀里带了带,并用另一侧身子挡在了风口处。
款冬心下一暖,但还是记得要接张三娘的话,自然,也是他心中的疑惑:“那第四间铺子呢?”
张三娘听了款冬的问,眼中流光一闪,却是看向了步故知:“这第四间铺子,祖父虽记在了我名下,但我觉得却不是给我备着的。”
步故知隐有所感,但没有贸然接话。
张三娘抬手指向不远处的招幌:“喏,就是那间,生药铺。”
步故知不免有些震惊,就孔老大夫与他说的,如今全国都是一县一州余一家医馆,甚至偏远处只有巫医而没有中医,生药铺便更销声匿迹,药材之来源都是各家医馆自行采购处理。
但在天子脚下,竟有一间生药铺,还开在了正阳街
越近那间生药铺,便越能闻到独属于药材的香味,而步故知的眼睛也越来越亮,甚至身子开始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但他还是尽力保持住了冷静,没有在街上说什么。
等到一行人都进了那间生药铺,里头掌柜的迎上来行礼又命伙计在门口守着后,步故知才望向了张三娘,可还没等他问出口,张三娘便先开了口:“我知道晏明你要问什么,也知道你其实更擅长什么。”
生药铺内其实没有什么生意,但其中药架药柜却井然有序,又种类齐全,随便看向药架上的药材,便能发现品相都是上品。
“这间生药铺,是启儿出生那年,祖父交给我的,而这间生药铺,也是如今京城内唯一一家生药铺。”
步故知意识到了什么,看向了张三娘,而杨启因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也跟着看向了张三娘,一大一小的视线中都充满了疑问与好奇。
张三娘不紧不慢地拉开一个药柜:“我当初也很是疑惑,一则是我从未听说过生药铺究竟是什么铺子,二则是我也是不懂如何去经营。”
张三娘拿出了药柜里的一株甘草,虽只是步故知从前见惯了的普通药材,但此刻也足以让步故知心绪难平。
“但祖父与我说,这间铺子,不是用来经营的。”张三娘眼中划过一道厉色,“啪”地一下关上了药柜,将甘草放在了柜台上,又推向了步故知的方向:
“是为了与国师府,彻底划清界限的。”
走水
张三娘拿出的那株甘草并未切成片, 而是保留了完整的根茎,但若是要以甘草入药,必定需切片才能使用。
张三娘看着柜台上的甘草, 面色逐渐凝重:“自从祖父与少益与我说清其中利害之后, 我便派人去找了些医书,虽大多残缺不全, 但好在基本药理还算明晰,就说这甘草, 乃温中之物, 所谓十方九草,几乎哪种药方都少不得这味甘草。”
她像是陷入了某种沉思:“生药铺内最不缺的便也是甘草,可甘草切片之后,药性便不好保存,后来干脆, 我便吩咐他们收甘草后不用再切片, 就这么放着, 反倒能存的更久些。”
张三娘说完之后, 铺内久久无声, 步故知知道张三娘想说什么,就连甘草如此常用之药, 也几乎无可用之地,可以想见, 即使在京城,有杨大学士为首的一些官员抗衡巫医之影响,也未有任何效果, 那么到地方,巫医自然更加势无可挡。
杨启看了看面色凝重的张三娘, 又抬头看了看同样愁眉不展的步故知,虽他年纪小,但也懂得察言观色,便不敢作声。
可杨睿只有三岁,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此时就连抱着他款冬也抿唇不言,便有些受不住这样的氛围。
但他也不似一般稚童,不舒服了只会以哭闹引得大人注意,而是笨拙地安慰自己的阿娘,幼嫩的嗓音中满含担忧:“阿娘不要难过,爹爹说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张三娘一怔,随即展颜低低笑了起来,欣慰地看着自己的小儿子:“是,睿儿说的不错,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向站在一侧的掌柜点点头,掌柜便会意领着伙计往后院去了,而跟来的丫鬟小厮,也早就候在了门外。
张三娘从柜后绕了出来,坐在了步故知与款冬对面,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流,微蹙眉回忆道:“之所以这间生药铺是九年前开起来的,是因为祝先生的一封信。”
“十余年前,我与少益也才成婚不久,当时杨府与祝先生十分要好,可惜没过多久,祝先生因朝中派系争斗,愤而辞官,祖父虽千般不舍,但还是为祝先生安排好了退路,让祝先生回到他的祖籍成州东平县当了一学官,离去前,祝先生与祖父说,他再也不愿与此纷争有任何干系,故祖父以为,他难与祝先生再有何交集,却不想在一年后,祝先生便寄了一封信给祖父。”
她话有一顿,侧首看向步故知,步故知眉头未展,略有迟疑:“那封信,难道与我有关?”
张三娘替步故知怀里的杨启整了整衣领,又笑着摇摇头:“是也不是。”
“那封信祖父也给我与少益说过,说是东平县来了一得道高僧,为祝先生解了惑,并有预言谶语,巫医之势,会在十年后有转机。”说罢,又看向了步故知,眼中竟有些意味深长。
步故知也见过不空法师,自然知道这“转机”之意多半指的是自己,虽死后穿越之事已印证了这个世界确有冥冥之中的非自然力量,可他还是对谶语保有将信将疑的态度。
张三娘见步故知并不应话,也没半分意外,又接着道:“祖父起初也并不相信,可后来祝先生与祖父保持了书信往来,渐渐的,祖父也有了动摇,又在之后,盘下了这间铺子,改做生药铺。生药铺开张之后,朝中局势愈发紧张,多有倚靠国师的官员以此对祖父加以攻讦,但好在,今上圣明,默许了这间铺子继续开在了正阳街。”
张三娘将当年往事只一语带过,可步故知却能体会到,在朝中国师势焰正大,且民间巫医已聚拢民心之时,在如此重要之地开一间生药铺的暗险丛生,张三娘说这是与国师府划清界限只是不想给步故知太多的压力,在步故知看来,杨大学士开这间生药铺无疑是向国师府宣战。
也是如此,今上才第一次明面偏帮了杨大学士,自然,也是对国师的敲打。
是故,这间生药铺存在的象征意义,便大于了实际意义。
步故知想通了其中不可明言之处,但忧心却更甚:“敢问表嫂,如今京城之中,有多少间医馆。”
张三娘略垂下眼思索:“京中原先只有外城处有一家医馆,但后来,祖父与少益还有其他大人,暗里陆续从全国招揽了很多中医,如今外城内,共有四间医馆。”又看了看后院方向:“这间的掌柜便是祖父招揽来的中医,而伙计是他的徒弟。”
步故知一愣,他从前只听孔老大夫说过如今中医之式微,加之成州州府内医馆破败之貌,以为越近巫医势强之地,中医便越难以存在,却不想,在京城之中,竟有四间医馆,且就张三娘所说,中医之术,仍有传承。
他就像一个原本以为只能一人在黑夜里踽踽独行的人,突然遇到了手持火把的同道之人,心中微小的火苗如借风势,越烧越大,几乎给了步故知十足的希望。
他几乎激动到难以自持,抱着杨启的手也越揽越紧,张三娘见状笑叹不止,忙接过了步故知怀里的杨启。
而款冬也似乎明白了什么,同样激动地看向了步故知:“夫君!”
步故知被款冬的这一声叫回了神,才发现怀里空空,便有些羞赧,张三娘十分善解人意:“晏明莫要自咎,此乃人之常情。”
步故知深深呼吸了几下,方平息心中澎湃之意,等彻底冷静下来,他才明白张三娘此趟专门带他来这间生药铺的用意。
张三娘是想告诉他,巫医之害早已有人洞察,并且有人与他一样,希望能让中医重新回到应有的位置,不为权势,也不为私利,只为了能保百姓治病安危。
那么,他如今要做的,便是走入此局之中,为中医也为百姓争取更多。
就在他想问张三娘,他是否现阶段就可以为中医尽一份力之时,外头的丫鬟与小厮突然焦急地闯了进来。
紧接着,外头人群也瞬间轰乱四散,杂乱的脚步声与尖叫声淹没了整条街。
“夫人,不好了,外面走水了!”
死路
“混账!”
康定帝将手中的文册重重摔到李忠正面前, 案上的烛台微颤,人影也跟着战栗。
李忠正跪伏在地,抬头瞧了眼康定帝的神色, 暗道一声“不好”, 探出皱纹交错的手,迅速地翻开面前的文册。
白底黑字映入眼, 瞳眸骤缩,心下大骇, 叩下头再不敢起。
康定帝将李忠正的反应看在眼里, 眸底本如寒潭般深邃,在此时掀起了一道一道的惊波,摇曳的烛火映在眼中,越发幽深,令人不寒而栗。
“你也看到了吧, 王道之他竟敢如此挑衅朕!”
王道之便是国师名讳。
李忠正忙跪行至康定帝脚侧, 再重重一叩:“主子息怒, 主子息怒, 好在杨夫人并无大碍, 火势也及时被街道司控制住了,并未造成众多百姓伤亡。”
康定帝不再看李忠正, 而是望向了殿门,呈册的侍卫仍跪在殿前, 他嗤笑后扬了声:“你来说,街道司来得是如何快!”
侍卫并不敢抬头直视康定帝,闻言之后更是浑身觳觫, 双手扣紧地上石板缝隙,语出颤抖, 但强自镇定:“未时一刻,正阳街南巷口绒线铺忽生浓烟,北风乍猛,明火延绵,南巷店铺皆无幸免。未时二刻,街道司胥吏赶到,未时三刻,明火皆灭。”
从火起到火灭,只有短短两刻时!
这代表了这场火从头到尾,完全是有预谋有掌控的!
李忠正后脊发寒,近些年来,康定帝与国师的矛盾越发摆在明面上,朝中局势也越发紧张,且不仅京中如此,各地方亦是如此。
也正因如此,杨大学士才极力劝说康定帝以成州为突破口,也为博弈平衡,致仕归乡。
只是,归乡之程意图太过明显,难免打草惊蛇,当然,李忠正觉得,杨大学士亦有打草惊蛇的意图,才会对自己的行程丝毫不掩饰。
不过,他虽能察觉到康定帝与杨大学士是故意打草惊蛇,敲打国师,却并不能明白,此举究竟对如今的局势有何益处。
至少在他看来,好容易成州那头让康定帝欢悦一次,这第二天,便又出了事。
康定帝像是被气笑一般,冷笑连连,又倏地拍案怒言:“你再说,那南巷绒线铺是何人名下的。”
侍卫自然是将此次起火细节全部牢记在心才敢来垂拱殿呈报消息的,尤其,还是坏消息:“是杨少卿的夫人。”
康定帝又问:“那杨少卿夫人名下的店铺有几何,又都在哪儿?”
侍卫冷汗直冒,但还是一一答了:“杨少卿夫人名下现有四间店铺,全部……”他重重一磕,额头瞬生红印:“都在正阳街南巷。”
殿内陡然安静,侍从皆屏息不敢再出声响。
下一刻,噼里啪啦一阵响,案上的奏章文书、笔墨台砚,通通被康定帝扫至桌下,翻倒的砚台污了地上铺的精美织毯,大块的墨迅速洇开,却没有人敢去心疼。
李忠正忙站起扑到康定帝身边,为康定帝顺气,他身后的侍宦也看见了李忠正的眼色也赶忙去取了水与药丸。
李忠正一手接过后,恳求道:“主子,上个月大师才说过主子不宜再大动肝火,为了如今天下百姓着想,主子也要保重龙体啊!”
康定帝迅速起伏的胸膛在李忠正的顺抚下逐渐平缓,但犹在剧烈地喘息。
李忠正赶紧将药丸放入杯中化开,再一点一点地喂康定帝喝下。显然这个药丸确实有用,康定帝才喝半杯,呼吸便逐渐平稳正常了起来。
待到全部喝完,康定帝已完全心平气和,只是前额隐隐作痛。
李忠正又绕到康定帝身后,手法熟稔地为康定帝按揉额头。
半晌过后,康定帝半阖着眼,靠在椅背上:“查查都水监,不,是整个工部究竟是什么人在作祟。”
街道司隶属于都水监,而都水监则隶属于工部。
又猝然睁眼,如虎视狼顾,威严逼人:“王道之啊王道之,宁愿舍弃一枚棋子,也要与朕作对吗?”
此虽君王之问,却无人敢答。
*
杨府
等丫鬟们将终于哄入睡的杨启杨睿抱回房,正堂之内只剩张三娘与步故知和款冬。
张三娘一瞬间如卸了力一般,支肘靠在了紫檀椅的扶手上。
而款冬仍旧对场火心有戚戚,靠在步故知怀里紧紧搂住步故知的腰,感受着彼此的温热的体温与心跳。
当时火势迅猛,丫鬟小厮才进来传话,邻了两间的铺子便就燃起了熊熊大火。
严衫停
步故知果断地脱下长袍,砸碎了一旁的花瓶,将长袍浸了半湿,再接过了张三娘怀里的杨启,又揽着款冬,叫款冬抱紧杨睿,一同披着长袍往外跑。
而丫鬟小厮与掌柜,也都纷纷如法炮制,护着张三娘跑了出去。
冬日里衣饰繁重,与火势比速度,只会被吞没。
可不知为何,出了生药铺,前面街巷已被人清得干净,杂七杂八的前摊货物也没了踪迹。
一旦没有易燃物,火势自然慢了下来。
而街口的车夫在见到慌忙逃窜的众人时,也果断冲进巷中救主,如此,一行人才算有惊无险回到了杨府。
张三娘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发髻已堕了半边,散落的长发遮住了她苍白如纸的脸。
但如今祖父与少益不在,步故知又未入仕,甚至不是个举子,只能由她应对如今的一切。
她闭眼沉思,祖父与少益临行前的嘱咐萦在耳边,可百般预设中,并无国师竟然会以曝露工部党羽的代价,只为了恐吓杨府。
不,没有这么简单!
这场有惊无险的火,不是冲着今上去的,也不是冲着杨府来的……
她倏地睁开眼,看向步故知,她想起少益在信中提到的步故知为何只能借江州户籍才得科考的原因!
“晏明……”她出声,看似沉稳,但实则已有些颤抖:“东平县城西那场火……”她没有再说下去,已经足够了。
步故知一怔,他自然能猜到这场火是国师府或是国师派官员对异党的警示,但他并未猜出,他们究竟是在警示什么,若是也认为只他一个小小学子便能改变如今局势,这场火便不会“点到为止。”
但当张三娘提到东平县城西的那刻,他瞬间就明白了——
国师府已经知道他改籍入京之事,也知道是他阻止了那场义诊!
改籍科考之罪,不仅是欺君杀头之罪,而且重连一切相关官员。
国师府是在警示他,若是他继续以此籍参加科考,那么,便是死路一条!
杨妃
冬雨成霰, 如千根万根银线斜落而下,远远望去,仿佛织成了一个巨大的银笼, 罩住了整个京城。
天上浓云滚滚, 压制住了白日里的晖光,黑沉沉的, 直叫人喘不过来气。
霰粒如白盐铺满了所有街巷,一驾饰以锦玉的马车穿过了九重衢道, 留下了两道灰黑的车辙, 很快,辙痕浅洼处,雨霰凝成了冰。
马车停在了宫门前,张三娘下了车,丫鬟为她戴上了斗篷连着的兜帽, 帽沿的白绒稍微挡住了掠宫道肆虐的朔风, 但还是抵不住这冬日里的严寒, 只呼吸, 便能见气凝成雾, 遮住眼前的视线。
宫门前东西各有百间厢房,称“千步廊”, 乃六部、五府的办公之处,亦是群臣入宫的必经之路, 平日里臣吏往来,摊贩叫卖,也是热闹的。
可今日朔风裹挟着最北部的严寒来的突然, 行在路上迎面的风如刀割,雨霰落在脸上也是生疼生疼的, 是故散朝之后,群臣皆缩回了厢房,轻易不肯出来,而摊贩也早就归了家,宫门前竟有凄清之意。
张三娘以往是非年节宫宴不会入宫,可昨夜她与步故知领会到正阳街那场火的用意之后,便再也坐不住了。
步故知户籍之事皆由杨谦亲手操办,且在江州应承之人正是杨府旁支,按理说,为步故知矫换户籍一事难以被国师府察觉,就算终究是纸包不住火,那也该是多年之后的事了,绝不会是前脚步故知刚到京城,后脚国师府那头便拿捏住了这个把柄。
若是多年后东窗事发,杨府自然是有把握让步故知摘出这个罪名的,甚至不需多年后,只要步故知可以得中进士,以杨大学士与杨谦对圣心之揣度,步故知很可能都不会因此遭受半点影响。
可偏偏,是在步故知刚入京之时,他甚至尚未参加乡试,而杨谦也不在京城,若是国师府真将此事捅了出去,无人保得住步故知,甚至,整个杨府都会被牵连。
而现今情况下,京城之中,有可能保得住步故知的便只有杨谦的姑母,景仁宫中的杨妃。
杨妃乃杨大学士的幺女,康定三年入宫,甚得今上恩宠,在入宫第二年便诞下了皇长女南宁公主,但因生产伤了身子,难再有孕,却因此更备受今上怜惜。
按祖宗旧例,后宫之中,无子不得册妃,但今上力排众议,在杨妃入宫第三年后便将其越晋妃位,还将历朝贵妃居所景仁宫赐给了杨妃。
且三十多年来,即使帝王恩宠流转,可杨妃的地位无人撼动,即使是如今的皇后,与杨妃也只能称得上是堪堪分庭抗礼。
由是昨夜当晚,张三娘便递了命妇牌子入宫,请求今日面见杨妃,希望能得杨妃指点。
丫鬟撑起青花伞勉强遮住了些许雨霰,但作用并不大,当张三娘行至景仁宫,斗篷已然湿了半边。
景仁宫前早有嬷嬷等候,迎来了张三娘便赶紧将人领至偏殿,换下潮湿的斗篷,又以热水沃手驱除寒意之后,才引至正殿。
正殿之内,奢华异常,入门屏风两侧摆了十余座半人高的红珊瑚树,其中一座上头还站立着一对珠玉宝石镶嵌点缀而成的翠鸟,其工艺之高超,远看栩栩如生,近看贵气逼人。
正殿的紫檀木博古架上也摆放着众多奇珍异玩,其中一座九玲珑白玉宝塔最为抓人眼球,此塔有八角十三层,乃是一整块白玉雕琢而成,逼近一尺多高。可以想见这是多大的完整的白玉才能成此塔,塔檐飞翘,饰有白玉铃铛,有风过竟还有声响,另有烟云流动之态。
架上还有众多白玉莲藕、翡翠白菜、翡翠西瓜、玉如意等珍贵金银玉石,随便一件拿出去,都够平民一家一辈子富足过活。
但却并不见杨妃身影,正殿深处一座黄花木金漆点翠嵌玉石花卉围屏遮挡住正殿众人的窥视。
虽杨妃是杨谦的亲姑母,可由于杨妃毕竟身处后宫,并不能多见,即使年节探望,或是宫宴会见,也碍于多有宫人在侧,难说上什么体己之言,故张三娘与杨妃并不亲近。
而杨妃本可以借帝王恩宠常召外妇小辈入宫相伴,但奇怪的是,杨妃也几乎从未向今上讨过如此恩典。
张三娘坐在正殿之中,心中难免忐忑,可也只能等待。
等到宫人上齐茶点后,围屏后才有了动静。
杨妃悠悠踟蹰,浑身透露出令人无法忽视的泼天富贵之气。身着深青色四合如意云纹纻丝直领对襟大衫,云龙圆补红鞠衣贵气逼人,两条浅蓝色金绣云龙纹霞帔垂下,尖端挂有瑑龙纹玉坠,随着她步伐晃动,恍若听到玉声玎玲。
头上一顶白玉千瓣花冠外,耳上另簪两支银镀金点翠嵌料珊瑚蜻蜓纹钗,灵动异常,随步而摇,恍若随时可翩翩飞去。
虽已年近半百,但岁月并未在她的脸上留下太多痕迹。细看容姿很难不注意到她一双眼型细长眼尾上挑的丹凤眼,眼眸流转时颇具气色神韵,眼上两弯柳叶眉自然上翘,显得干练又不失威严。
可偏偏如此雍容衣冠之人,行动中又透露出一股难以让人忽视的娴雅气度,与这金光灿灿的大殿都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张三娘忙起身欠腰唱礼:“臣妇请杨妃娘娘万安。”
杨妃悠悠扫过张三娘一眼,并不急唤人起身,而是慢条斯理地先行坐下,接过了宫人手上的汤羹,执瓷勺舀了几下,碰壁发出了清越之声,才开了口,出声慵懒婉转,竟似少女之音:“起吧,这么冷的天,难为你跑这一趟。”
说罢,又将瓷碗搁在了桌上,抬手掩唇半阖眼打了个哈欠,再斜靠在扶柄上,撑着面腮掀开眼帘瞧着琉璃窗外的风雪:“这再过几日便是年宴了,何事这么着急,非得在今日见本宫。”
张三娘依言回坐之后,语出踟蹰,看了看殿内宫人,再看向杨妃。
杨妃似被张三娘这副模样逗笑了,略挥了挥手,依旧是那副懒散姿态,但话出却多了几分锋芒:“景仁宫之中,什么话该给什么人听,他们比本宫还要清楚,三娘不必心存顾忌。”
张三娘抿唇微蹙了眉,显然还有担忧,但并不敢忤逆杨妃,垂下眼将步故知的事一一与杨妃说了。
语罢片刻,都未等到杨妃应话,她抬眼瞧去,发现杨妃竟然完全阖上了眼,支肘浅眠,心下更是慌乱:“娘娘?”
杨妃这才淡淡应了声:“还有吗?”
张三娘实在捉摸不透面前的杨妃,只能摇摇头:“没有了。”
杨妃又“嗯”了声:“本宫以为是什么大事,吓得你第二天就跑到景仁宫来,原来,只是此等微末之事。”她悠悠睁开眼,眸中滟滟流光微动,露了半分威仪:“都听清楚了吗?”
张三娘愣了一愣,随即殿内宫人皆弯身称“是”。
杨妃略微颔首,发髻之上的冠钗轻摇:“那就都下去吧。”
宫人动作轻快,陆续鱼贯而出,不过几息之间,正殿之中便只剩张三娘与杨妃。
而此刻,杨妃浑身威严气度才显,神色肃然:“看来是父亲没教好你与少益,你以为,杨府做的事,能瞒得过垂拱殿?”
张三娘一怔,瞬间,后脊生寒,怔怔地望向了杨妃。
杨妃嗤笑一声,若是李忠正在此,便会惊讶,杨妃此时的神态竟与康定帝有三分相似,她语气淡淡:“不仅瞒不住垂拱殿,自然也是没想瞒住国师府。”
张三娘彻底震惊了,她自然信任杨谦与江州杨府,因此对国师府能如此快速摸清步故知底细非常不解,但并无时间细想。可就杨妃之意,这件事竟然是杨大学士有意透露给国师府的!
杨妃舀了一勺羹汤入唇,品到微甜之意后,面色才缓了三分:“若是真如你们所想,国师府又何必放这场火来警示你们,直接找个人揭发此事,什么步故知什么杨府都跑不了。”
张三娘犹豫道:“也许,国师府并不想彻底得罪我们。”
这下反倒是轮到杨妃一怔,但随即,她便捧腹大笑起来,耳边的钗坠颤抖不止,等她笑够之后,才正了身,看着张三娘:“得罪?朝堂之上,从无得罪之事,有的,只是能不能做,与敢不敢做之事。”
她见张三娘还是一脸不解:“就你所说,这个步故知究竟是因何事不能用原籍科考啊?”
张三娘:“因他放火阻止了东平县巫医义诊。”
杨妃再问:“那又为何只能入京科考?”
张三娘:“巫医不能容忍他继续待在东平县,让裴县令将他驱逐。”
杨妃又问:“那便是得罪了成州巫医,可对?”
张三娘面上疑惑更深,但只能跟着杨妃询问:“是。”
杨妃松开手中的瓷勺,轻拊掌而笑:“好啊,做得好啊。”再看向了垂拱殿的方向:“你说,这天底下,究竟是谁,最忍不得那群巫医呢?”
张三娘“蹭”地一下站了起来,她明白了,即使步故知户籍有伪,但追其根本,是因他阻止了成州巫医在东平县扩张之事,而最乐见其成的,自然要属当今圣上。
若是国师府将此事捅出,就算除掉了步故知,可也未必会在圣上面前讨得好处,甚至会更惹圣上忌惮。
即使天下人皆信服巫医,巫医难除,可并不代表国师也难除,就像圣上需用文人,但并不拘于是杨大学士还是李大学士,自然,今日国师府里是王国师,明日便可以是张国师,这也是圣上允许国师管辖巫医,却不许国师出京半步的用意!
可张三娘还是有些疑惑:“按娘娘所言,那国师府究竟为何要放这把火呢?”
杨妃挑眉一笑:“你说为何要放这把火?看看你刚才被吓成什么样了。”
张三娘才彻底明白了,国师府只敢趁杨大学士不在,放火恐吓她与未入官场的步故知,只要吓得他们不敢再让步故知科考,自然也就算挫了他们的准备,要想在短时之内再找一个合适的人选扶持,并不简单。
可国师定是没料到,京中还有个杨妃,洞悉帝王之心,只三言两语,便将这些弯弯绕绕掰碎了与张三娘说清楚。
杨妃叩指敲了敲桌,垂眼掩去眸中晦暗之色:“再有,那位自从栽了国师那里的一跟头后,便不敢再用‘无瑕’之人,不然,你以为,景仁宫里的奢华与杨府中的侈度,是做给谁看?”
饴糖
一大早, 杨府上下便齐齐准备今日祭灶的物什了。
虽然张三娘决定是要回娘家祭灶,但按理来说,还是得自己备好东西带过去。
云车风马小留连, 家有杯盘丰典祀。猪头烂热双鱼鲜, 豆沙甘松粉饵团。*
待到一切都准备妥当,张三娘便带着“一家老小”回了娘家。
张三娘的娘家张府与杨府相隔甚远, 杨府处在内城东北,而张府则在内城西北, 靠近国子监, 从杨府到张府便是要横穿过整个内城,好在内城中交通四达,虽内城占地不小,但横穿东西也不过两个时辰,用完早膳的时候出发, 到了地方便可以直接用午膳, 也算相接得当, 不至于还要考虑路上吃食。
因是祭灶日, 街边多了很多卖“胶牙糖”也就是饴糖的小贩, 这是因为传说祭灶时用饴糖供奉灶王,让他老人家甜甜嘴, 灶王回天上向玉皇大帝汇报一家人善恶的时候,便能“好话多说, 不好话别说”。
饴糖独有的香甜之味充斥了整条大街,杨睿年纪小,又鼻子灵, 嗅到了糖味便不顾寒冷,四脚齐用, 爬过了张三娘、款冬和步故知,他穿的厚,又裹着白色毛绒的长袍,动起来像只一蹦一跳的幼兔,惹得车内众人发笑,便也没阻拦。
当他终于爬到了车窗边,半直起身,掀开车帘就往外张望。
车帘一开,寒风扑了他满脸,他不禁打了个哆嗦,但糖味也更浓了,他圆溜溜的眼睛都亮了起来,回头眼巴巴地看看张三娘又看看款冬,嘟起了嘴,指着外头:“阿娘,冬儿,我要吃糖!”
张三娘有些哭笑不得,赶紧将杨睿抱了回来,厚重的车帘落下,才挡住了源源不断往轿厢里涌的寒气。
张三娘握着杨睿已经半凉的手,低头温言哄道:“睿儿乖,再等等,到了外公家,便能吃糖了。”
杨睿却摇了摇头,他是看着杨府下人准备饴糖的,府里的厨娘考虑到适口性,特意将饴糖切成了小块,又一块一块地分装进了食盒的小格中,这样虽精致又方便食用,但在杨睿看来,他一口三个还不够吃。
而街上的饴糖则没这么多讲究,团的像柑子,扁的像烙饼,看起来能让杨睿双手抱着吃,只一个便能过瘾。
他舔了舔嘴唇:“不,我就要街边的!”
张三娘从小接触到的饴糖便是精致小巧的,方才也没看见街上的饴糖是什么样子的,也就没领会到杨睿贪多的心思,只以为是杨睿又开始耍小脾气,便半竖了眉,佯装生气:“睿儿不乖,下次不带你去外公家了。”
杨启最乐得见杨睿被阿娘教训,在一边咧着嘴笑,还不忘“煽风点火”:“杨睿只能一个人在家里咯!”
杨睿分不清张三娘是真生气还是假生气,又被杨启这么一起哄,登时大哭了起来,还不忘叫嚷着:“阿娘坏,哥哥坏!”
哭声传到马车外,还引得路人好奇侧目。
款冬自小在村中长大,见过祭灶的饴糖都是大块大块的,如街上的一样,稍微代入杨睿想了想,便知道,杨睿只是小孩子心性,想吃街上大块的饴糖。
本来张三娘管教孩子是轮不到款冬一个外人插嘴的,可这些天来,杨睿一直粘着他,他也十分喜爱杨睿,现下杨睿一哭,他也少不得跟着心疼,便俯身靠近张三娘,为杨睿辩解清楚。
张三娘才知道自己是误会了杨睿,起码杨睿这次并不算“无理取闹”,用巾帕擦干杨睿面上的泪水:“好好好,阿娘错了,睿儿没有不乖,我们吃街上的饴糖。”
杨睿虽达到了目的,但依旧不住地抽噎着,掰开张三娘的手就往款冬怀里钻:“阿娘坏,不理阿娘。”
款冬抬眼见张三娘没有阻拦,便接过了杨睿抱在怀里,杨睿顺势搂住了款冬的脖子,又将头搭在了款冬的肩膀上,小声嘟囔着:“只有冬儿最好。”
张三娘有些无可奈何,叫停了马车,让丫鬟下去买街边的饴糖,等饴糖到了手,杨睿便急不可耐地双手抱住饴糖,啊呜一下便往下咬,却由于饴糖实在太大,只咬到了饴糖外面一层防粘的面粉,就连鼻头也沾到了些。
杨睿有些茫然,怎么没有甜味,瞬间小小的眼中充满了不可置信,仿佛遭到了饴糖的“背叛”。
款冬看着杨睿这副呆愣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托着杨睿的小手,轻言轻语:“睿儿是还没咬到糖呢,你先舔舔,就有甜味了。”
款冬小时候吃饴糖也是这般舔着吃的,不过不是因为饴糖太大块,而是因为糖在村中实在是奢侈品,一年几乎只能吃这么一回,舔着吃便能吃得更久,而这还是在阿爹在的时候的事了,等到阿爹走了,他被款二叔一家收养,就再也没有吃过糖了。
想着想着,情绪便有些低落。小孩子本就对大人的情绪感知更加敏感,杨睿立马就察觉到了款冬不开心,空出了一只手,笨拙地摸了摸款冬的脸,手上沾到的面粉还抹到了款冬的面颊上:“冬儿不开心了吗。”又将饴糖往款冬唇边送:“冬儿吃糖,吃糖就开心了。”
步故知坐在款冬身边,也察觉到了款冬情绪的低落,只稍微想想,便知道款冬这是有些睹物怀己了,他不动声色地更加靠近款冬,接过了杨睿手上的饴糖,掰下一小块,送到款冬嘴里,又温柔地替款冬擦去面颊上的面粉:“睿儿说的对,冬儿吃糖就开心了。”
款冬猝不及防地被步故知塞了一嘴糖,麦芽的甜味与香气登时充盈了整个口腔,浓厚到像是可以将这些年吃过的苦都掩盖住。
他看了看怀里杨睿,又抬头看了看步故知,感受着齿间有些粗糙但浓厚的甜味,心下的暖意顺着甜味漫至全身,弯眉笑了笑:“是,吃糖就可以开心。”
杨睿有模有样地松了一口气,就着步故知的手,舔了舔饴糖,果真,也尝到了甜味,晃了晃脑袋:“冬儿好厉害!我吃到糖啦!”
天真烂漫的模样又是引得车内众人忍俊不禁。
杨启看着自己弟弟讨乖的样子,难免也有些眼馋,张三娘哪能不知道杨启的心思,叫丫鬟也拿了一块糖给杨启。
杨启才刚接过,便被杨睿取笑,做了个鬼脸:“哥哥不知羞,这么大了还吃糖!”
杨启不服气地瞪了回去,但竟真的有些犹豫,不敢张口吃糖。
张三娘出来打了圆场,抚着杨启的头:“吃吧吃吧,今天我们都吃糖。”
得了张三娘撑腰,杨启便报复似大口咬下去,却瞬间皱紧了整张脸,霎时眼泪直流,吓得张三娘连忙俯身掰开杨启的嘴查看,一眼便看到了杨启缺了一颗的门牙。
而掉下来的那颗牙,还粘在饴糖上呢。
杨启也看到了糖上自己的门牙,这下哭得更厉害了。
张三娘叫丫鬟拿走糖与牙,揽着杨启靠在自己的怀里,轻拍着杨启的背:“不哭不哭,是换牙了,换牙了就说明我们启儿要变成大人啦,是好事呀。”
杨启憋着嘴,抽抽噎噎:“是真的吗,我要变成大人了吗?”
张三娘又替杨启擦了擦泪:“当然呀,阿娘小时候也要换牙,不信,你问问你表叔与小伯。”
不等杨启问,款冬便抢着道:“是呀,每个人都要换牙的,换完牙,就是大人啦。”
杨启被张三娘安抚好情绪,才觉得方才自己哭的模样有些丢人,将整张脸埋在了张三娘怀里抽噎。
杨睿从杨启哭开始,便一直乐呵呵地笑,他最喜欢看杨启哭了。
杨启哭,杨睿笑,场面倒有几分滑稽,惹得张三娘笑叹:“哭也哭过了,笑也笑过了,等到了外公家里,可不许这么来,大过年的,要是你们惹了外公不高兴,等你们爹爹回来,可是要揍你们的!”
张三娘一提到杨谦,杨启杨睿便都连忙闭上嘴,唯恐下一秒杨谦就来揍他们,更是惹得众人都笑出了声。
一路好不热热闹闹,到了张府,每个人脸上都还洋着笑意。
张府要比杨府小得多,从外头看上去,与平常民居无甚差别,只是门上悬了块匾额。
往里走,布局也十分简单,只是一个普通的三进宅子,一点多余的布置都无,甚至也看不到什么下人。
张三娘向步故知与款冬解释道:“我父亲素来喜静,性子又严谨,自从我母亲走后,他便搬到了国子监附近的这间宅子,只留了几个奴仆照顾他。”
等到了主院正堂,才看见了几个奴仆正在忙碌地上菜,可并不见张司业。
张三娘招呼着步故知与款冬坐下,自己问了问张府里的管家:“刘叔,我父亲呢?”
那位被张三娘称作刘叔的管家,面上皱纹横生,又满鬓白发,看上去要比张司业大得多,显然是做不了什么事的。
刘叔原先是坐在正堂一侧的,听了张三娘的问,弯着身子便想起来,张三娘连忙叫跟来的小厮搀扶住刘叔。
刘叔承了张三娘的意,又坐了回去:“主君只叫我们好好招待大小姐,他自己现在还在书房里呢。”
张三娘蹙紧了眉:“都是祭灶的大日子了,怎么还在忙公务。”又想到了什么:“我父亲今日可用过膳了?”
刘叔摇了摇头:“早上只喝了一碗白粥,便再没从书房里出来过,大小姐赶紧去劝劝吧。”
张三娘是知道自己父亲就算平日里再怎么忙于公务,也不至于在今日里还放不下,定是突然出了什么事!
想到这里,她连忙站了起来,语含担忧:“可是昨晚或是早上有什么人送了信来?”
刘叔垂下头想了想:“昨夜确实有人送了信,但当时主君已经睡下了,我们这些奴才就没敢扰主君好眠,今早主君见了信,便只喝了粥就去书房里了。”
张三娘有些慌张:“信是从哪儿来的?”
刘叔眯着眼:“好似是从南方来的。”
这下步故知也察觉到了什么,南方与张司业扯得上关系的,便只有杨大学士与杨谦,至多再算上一个祝教谕。
难道说,是南方出了什么事?
结党
张三娘亲自端了一碗炸酱面, 又摒了所有下人,只带着步故知到了张府书房门前。
院中的枯枝被穿廊而过的风打得咯吱作响,张三娘用宽袖遮了遮手上的碗, 防止热气消散, 侧头看向步故知,眼中凝着浓重的忧虑:
“既是南方来的信, 那多半便是成州了,你是从成州来的, 也见过祖父与少益, 待会儿若是有什么想法便尽管说出来,我父亲虽看上去不苟言笑不好相处,可实际上却是热肠冷面,也不会摆什么架子,你且放心。”
步故知稍颔首, 他原先并不准备跟着张三娘来张司业的书房, 毕竟可能事关朝务, 生员预政, 于规不合, 且向来书房内机要甚多,自然也是为了避嫌。
可张三娘许是受了杨大学士与祝教谕的嘱托, 一不将他当一般生员,二不拿他当外人, 执意带他前来。
张三娘叩了叩黄铜门环,很快里面便传来了夹杂着闷咳的低哑之声,明显能听出其中的焦躁之意:“都退下, 莫要扰我。”
张三娘心下更是焦急,直接推开了门, 跟随着扑入室内的寒风吹的火盆里的银碳红光明灭,在此刻冷暖不再因房门而泾渭分明,而是绞成了一团,她不由得打了个颤。
书房内,张司业正坐矮案后,案上堆积起来的卷轴文书已有半人高,几乎将张司业的身子挡得严严实实。
冬日里天色昏沉,光线不明,只得早早燃了一盏烛放在案侧,只是就算蜡烛乃上等油蜡制成,可靠得太近,燃烧时散出的熏烟仍旧刺眼。张司业只能时不时闭眼舒缓一下才能继续处理案牍。
门声吱呀,张司业刚想抬头呵斥,但见来人是张三娘,便只好将未出口的话又咽了下去,再化成了一声叹息:“妤妤,怎么来书房了。”
张三娘名为张妤。
她一见书案上堆如山高的卷轴文书还有什么不明白,快步走近了书案,弯身清出一处,将炸酱面放了上去,因是又急又气,所以没控好力,碗底稍重些磕在案上,发出清脆的咔嗒声。
她急的是不知远在成州的杨大学士与杨谦遇到了什么事,气的是张司业如此不珍爱自己的身体。更急更气的是,也不知她不在的时候,张司业究竟有多少时日都是这么过来的。
即使她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可到了自己的父亲面前,还是忍不住有些女儿娇气,如今丈夫不在身边,她一人撑起杨府,既要面对来自暗处的窥伺,又要日夜担心祖父丈夫的安危,现在还要操心自己父亲的身体,难免忍不住红了眼眶。
她将碗推到张司业面前,语出已有些哽塞:“前段时间您就一直身子不爽,大夫也说了,日后不宜太过劳累,要多眠多餐,您是当着少益与启儿睿儿的面应了我的,怎么今日就连是祭灶的大日子也要如此糟蹋自己的身子。”
张司业刚想开口为自己辩解,张三娘又将话堵住了:“我知道是成州那边来了信,可就算再要紧,也得先保重自己,现在祖父与少益都不在京城,要是您又出了什么问题,我和启儿睿儿要依靠谁去?”
张司业虽也不过年近半百,可已然须发半白,如今对着蜡烛看久了卷轴文书,眼中也早已布满了血丝,瞳底浑浊,老态尽显。
他抿紧了唇,抬手揉了揉额角,另手拿起碗上的竹箸:“好好好,我先用一些,等事了了,再去前厅陪你与启儿睿儿可好?”
张三娘坐在了张司业对面,回头对着安静立于一侧的步故知招了招手:“您也不必只一人费心,晏明是从成州过来的,他定然要比你我清楚那里的情况,这可是比您将自己关在书房查看成州历年来的卷轴文书要有用的多。”
得了张三娘的招呼,步故知在从一侧款步走到案前,躬身一揖:“学生拜见张司业。”
张司业自然不是没有注意到步故知是跟着张三娘一道来的,只是方才被张三娘“管教”,他不好再多留意步故知。
他也知道步故知是从成州来的,更是知道杨大学士与祝教谕对步故知的期盼,可他习惯于自己处理一些棘手之事,而不是指望旁人解困,由是并不没有想到要将步故知招来问情况。
可既然是张三娘亲自领了步故知前来,于情于理,他还是要给三分面子的:“不必多礼。”又在张三娘的眼神示意下,轻咳了两声,指了指放在案角的一封拆开的信:“这是昨夜送来的消息,也不算什么机密,你来看看。”
张三娘主动拿起了那封信,交给步故知。
步故知低头看去,不过只一页的信,却让他面色凝重如寒霜,而纸角褶皱的痕迹,也说明张司业在看到这封信时,定是与他感受相同。
信上内容虽短,可分量却不轻,道是成州那批官员私下筹谋着要同起奏章,参杨大学士狂放恣意又居心不良,联合自己的学生,侵夺成州地方官权,恐有结党营私之谋。
张司业才咽下一口面,见步故知已看完了信,便不顾食不言:“前些时候杨先生传信给我,说过成州雪灾之事,的确有些坏了规矩,但实是出于事急从权之考量,若是杨先生不与齐藩台一道控制住成州官场,怕是雪灾将成人祸。”
他再叹了一口气:“其实那时杨先生便叫我留意着朝中的反应,以为都察院里会有动静,可谁曾想,竟是成州那批尸位素餐之徒团聚起来攻讦杨先生与齐藩台。”
杨大学士虽然已远退庙堂,可他素来积威已久,官名远扬,又深得今上信任,即使成州一事实际上是出于他的吩咐,可毕竟明面上还是齐藩台下的令,真要论其中是否有僭越之处,其实是很难拿捏住的,是故杨大学士并不觉得成州这批官员敢拿他如何,也就更不觉得他们竟要剑走偏锋,抓住他与齐藩台的师生关系大做文章。
——因为这实在是,徒劳之举。
今上绝不会因这些这些言论而真的惩处他与齐藩台。
但恰恰又因此乃徒劳之举,才会让杨大学士与张司业都重视起来。即使成州官场内已然是沆瀣一气,可若真是要他们得罪州内藩台与京城杨府,他们也定是万万不肯,只要有一人顾忌到是否会被藩台与杨府记恨,那就不会有如今联名上书之举。
说明在他们背后,有人以十足的威势或是手段,压着他们共同做了此事。
而此事虽说明面徒劳,但暗里又确实是在试探或是里间今上与杨大学士的关系,即使说杨大学士乃是天下最得帝心之人,可终究君心难测,杨大学士又远离京城,时间与距离难免会疏远这对君臣的关系。
只要今上因成州联名上书之事,对杨大学士起了一丁点的疑心,那么日后之筹划,将会举步维艰。
张司业叹了再叹:“今上自国师之后,最为忌惮结党一事,他们实在是拿捏到了今上的痛处,就算此次今上不予追究,可只要今上在此事上露出半分对杨先生与杨府的怀疑,那么成州官场的背后之人,定会咬死此处,将杨先生所有与人相交之举都污为结党。而杨先生又偏偏不在京城,有口难辩,且今上又最为疑心地方势力……”
顿:“不得不说,那背后之人着实是有些手段啊。”
步故知久久不言,张司业也没指望过步故知真能说出一二来,见状就并不意外,亦没有苛责之意。
但张三娘始终认为,步故知一定会有自己的见解,她看着步故知,眼中尽是期盼与鼓励:“晏明,你想说什么大可直说,错了也没关系,这里只有我们三人。”这便是避开生员预政之罪了。
可步故知久久不言并不是心存顾忌,而是在脑中不断地回想成州雪灾那几日发生的事情,直觉告诉他,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被他遗漏了。
但那几日实在又是事务繁多,且心慌气躁,又隔了许久,他沉吟片刻,定下心来,决定将那几日成州发生的事转述给张司业。
大约一炷香后,张司业听完了步故知之语,还是未找到任何破解当前局势之法,心底有些失望,但面上未曾表露,只是话出疲惫之意已掩藏不住:“你说的事杨先生也大致传信与我说过,即使成州官员已有操控米价,趁灾贪墨之意,可毕竟他们还来不及做什么,自然也不会有什么把柄遗漏。”
张司业以为步故知想的是让杨大学士先发制人,上书参成州官员趁灾利己,这样的话,杨大学士反而是阻止了人祸发生,结党营私侵夺官权之污蔑自然也就不攻自破了。
就在张司业说出“他们还来不及做什么”的时候,步故知脑中的迷雾像是被风吹散一般,他眼无焦距正视前方,看似在怔怔出神,可言语却十分坚定,掷地有声:
“不,他们已经做了!”
破局
此话一出, 犹如惊雷炸响,张司业与张三娘心下皆是一颤。
步故知身形颀长,直脊如松, 火盆中暗红的火映入他的眼, 有些晦暗不明,但却莫名气势迫人。
他拧眉思索着:“成州大雪第二日, 学生与同窗外出采购*,几乎所有店铺都关了门, 只找到了一家米粮店还开着, 可从一进门,就十分怪异,按理说,米粮店是最不缺生意的,店内应当备货充足齐全, 但偏偏那家米粮店总共只余有二十来斤米。”
“那又如何?不过是一些无良商贾有意囤货求财的惯用手段罢了, 即使成州大雪未成灾祸, 他们也不会有任何的损失。”张司业已看了半天有关成州的文书, 难免有些着急, 出言打断了步故知的话。
步故知略颔首:“是,起初学生与同窗也是如此认为, 可后来,那店家却十分言之凿凿, 说今日是十倍的米价,日后便是百倍千倍的生意。”
张司业终于明白步故知的意思了,可他并不十分认同, 他搁下手中的竹箸,眉蹙成川:“你的意思是, 这店家实在是太过肯定了?”
又顿了顿:“但兴许,那店家也只是想在那时恐吓你以十倍之价买下那些米?”
毕竟事关要如何替杨大学士洗清毁谤的大事,张司业并不敢轻信步故知现在毫无根据的推断。
步故知在一遍一遍回想的过程中渐渐捋出其中关窍,眼中的光也越来越亮,甚至压过了眸底红火的倒影:“不,不是,若是完全是那个店家自己想趁灾发财,那他当日就不该是只余二十多斤米在店里,应当是趁机将所有储备都以十倍之价尽可能的卖给我们,如此‘浅尝辄止’,便能推测出,定是有人命他们统一撤下货物,囤聚在一起,所以,即使在那日米价已经上翻十倍,那店家也不敢多卖。”
他适时顿了一下,抬眼看向张司业:“而有能力让这些商贾全都听令的,便只有州府衙门里那群人了。”
张司业猛然一拍桌,震得瓷碗抖动,惹来张三娘不悦的视线,便连忙又收回了手,轻咳一声:“有理!”
但突然又有些迟疑:“可若是真如你推测的那般,那店家完全无需多此一举卖二十余斤米,只需等着那群人安排便是了。”
步故知眸中神色更是坚定:“这恰恰是让学生肯定其中定有官府命令之处!毕竟事无一万,成州大雪未必成灾,对州府衙门的人来说,囤货散货只是轻飘飘的一句话,但对商贾来说,却是有实实在在的折损在里头,精明者自然不会将全部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那店家恰恰就是这个聪明人,与其等衙门统一安排,不如在不被衙门发现的情况下,能趁机多赚一点便是一点,如此,才是商贾本性!”
虽然张司业和张三娘都是第一次听说“不能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的说法,但都能完全理解其中之意。
张司业已不自觉地站了起来,十分激动地看着步故知,不断地捋着自己的半白的山羊须,连连叹道:“好,好啊,只要能找到成州州府衙门让那些商贾囤货的命令,一切问题将都会迎难而解。”
步故知略拱了拱手:“此虽解局之法,可若是他们行事谨慎,那便不会留下文书命令,若想转而找商贾出来作证,一则未必会有人愿意承认官商勾结,二则在只有人证的情况下,那些人还有狡辩是我们教唆的余地。”
张司业点了点头:“是,你说的有理,此事事关重大,牵连的不仅是成州整个官场,还有当地的商贾,寻找证据未必会那么容易。”
他话有一顿:“想来晏明定是想出更加周全的法子了吧。”
张司业也跟着张三娘以字称步故知,说明他已是完全接纳了步故知,或者说是开始信任杨大学士与祝教谕的眼光了,眼中也不自觉地流露出欣赏之色。
步故知没有再卖关子:“学生的同窗乃出身于东平县魏家米行,所以,他比学生更加懂得商贾行事的道理。他曾与学生说过,米粮等物,经不起潮湿也经不起高温,若是要保证米粮的品质,自然要寻专门的粮仓储存,而州府衙门里的那群人既然想完全操控米价求利,自然是要将粮仓掌控在自己手中,而这囤粮运输出入,各家又有多少存货,也需记录清楚。”
张司业连连点头,原先他没有想出更好的办法是因为他素来只是个文人,只读过天下经书文史,却没了解过有关商贾行事的道理,但只要将其中原理吐露半分,他便能立马理解其中之意:“晏明的意思是,只要我们能找出成州州府衙门掌管的粮仓,并且能掌握粮仓账目或是那段时间他们大规模运粮囤粮的证据”
但话说到此,张司业又有些犹疑:“此事说来简单,可究竟谁能找到这些证据呢?”此人需得既有能力,又要深得杨府与张司业的信任,他已在脑中不断地搜罗。
步故知微微一笑:“若是张司业不嫌,学生这里正有一人选。”
张司业看着步故知的笑,陡然明白了步故知的意思,轻笑一声:“你是想向我举荐你那个同窗?”
步故知:“正是,在学生眼中,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他既懂得米粮行当里的规矩道理,身份又不引人注意,若是让他去调查此事,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结果。”
张司业原先自然是没考虑到要将如此重大之事交给一小小生员,可步故知确实言之有理,且他们如今的一举一动定然逃不过时刻盯着他们的眼睛,若真从京城调派一人前往成州,兴许有可能打草惊蛇,反而陷入被动局面。
“那便如此办,我马上修书一封传给少益,让他将此事安排下去。”
“马上?”张三娘突然插话,张司业立马噤了声,握拳于唇佯装轻咳。
张三娘淡淡瞥了一眼自己的父亲,见状也没再多说,而是俯身吹灭了蜡烛,又走到火盆边,拿起铜火箸拨灰掩盖银碳上的明火:“此事就算再急,也不急在这一两个时辰,父亲还是跟我和晏明去前厅一同安心吃完这顿饭,行完祭灶的礼,再忙公务吧。”
她拉开了书房房门,霎时明亮的天光泄入,方才进来时,天上尚有浓云遮日,但在这短短时间里,竟有风吹云销,阴沉不再。
步故知与张司业皆往楚天看去,天边隐有残云舒卷。
但很快,风过无迹。
年集
步故知推开房门, 寒风盈袖,新雪入眼,院中枯枝屋檐皆垂冰凌, 在晨阳照耀下晶莹剔透地闪着光, 宛若一支支倒挂的水晶。
——是昨夜下了一场薄雪。
因着“瑞雪兆丰年”,今日又正逢腊八, 是故府中上下都觉得这是个天大的好兆头,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气。
前些日子张三娘与步故知和款冬介绍京城风俗民情的时候, 特意讲了, 腊八这日,圣恩普泽,允许外城民众入内城摆集,是为年集。
届时不仅京城外城民众会入城设摊,而且将会吸引来自全国的走贩汇聚于此, 可谓“技巧百工列肆, 罔有不集, 四方珍异之物, 悉萃其间”。
往年此时, 杨府上下都会前去凑个热闹,但今年因着杨谦不在, 张三娘又要忙着在除夕前处理完正阳街被烧的四家铺子的各种事宜,也就没了这个打算。
不过, 张三娘还是建议步故知与款冬前去看看,毕竟此乃一年一度的盛会,既然碰上了, 那还是不要错过。
步故知去侧堂洗漱完,回到寝居, 款冬依旧在安眠。
因款冬有着在东平县经营镜饮的经验,张三娘便提出想让款冬帮着处理铺子事宜,款冬也没推辞,这几日忙前忙后,一通下来,还真的替张三娘省了不少功夫。
只是昨夜遇到了些许棘手的事,款冬与张三娘讨论许久,才定下解决的法子,等到回房,已近子时,自然,白日里便起不来。
步故知问了问时辰,已是将至巳时,此去城南,乘车路上要花费两个时辰,若想玩个尽兴,又不至于夤夜才归,那么现在就得出发。
他坐到床边,将手伸入被褥中,捏住了款冬的手,以指腹薄茧摩挲着款冬的掌心,酥痒之感扰醒了款冬,但意识依旧昏沉,只想抽手再次入眠。
步故知牢牢牵住了款冬的手,又俯身于款冬耳边轻言:“冬儿,你再不起,我们便赶不及去年集了。”他早上还未说过话,故嗓音格外的低沉,温暖的气息钻入了款冬的耳,引得耳廓耳垂微微泛红。
款冬一听“年集”二字,瞬间睁开了眼,只是困意仍在,根根分明的长睫小扇似地反复扑簌。
步故知知道款冬是想去的,便半扶起款冬:“想去就不睡了好不好?到车上还能再睡两个时辰。”
款冬自然而然地在步故知怀里稍侧过身,搂住了步故知的脖子,靠在了步故知的颈窝处,微眯着眼,挣扎地与困意对抗着点了点头。
等到换衣洗漱又用完朝食后,要去年集的兴奋之意已然取代了困意。
款冬坐在马车中,时不时掀开车帘朝外张望,惹得步故知无奈,只得脱下大氅裹在了款冬的身上,以免款冬在这忽冷忽热的环境中被寒气侵了体。
说来上车前还有一番“闹剧”,杨睿见款冬与步故知要去年集,就吵闹着也要跟着去,本来他们都准备带着杨睿一道了,但才醒的张三娘听到消息,妆发都没打扮,便连忙赶来又抱走了杨睿。
临走前,还眼含戏谑:“睿儿还小,不懂事,你们也别惯着他,这年集啊,还是适合你们俩单独去。”说完,她身边的丫鬟小厮也都低声笑了起来。
款冬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以为年集不过就是比县里稍大点的集会,但步故知却领会出,恐怕这年集还是另类的有情人出游地点。
想到这,步故知难免在张三娘面前红了脸,神色颇不自然,张三娘也没想着再开玩笑,稍微叮嘱了让他们不必太早回来,府里会有人给他们留门,便捉狭地笑着抱着杨睿离开了。
等到了城南年集处,步故知与款冬皆被眼前的仗势惊了一下。
这年集与其说是集会,不如说是一场今上借此机会展现与民同乐的盛会。
一进三大门,就是飞禽猫犬市场,百种异兽寻禽汇聚于此,不少达官贵人都借此机会前来淘些玩意儿作为宠物,甚至,步故知还看到了熊猫!
走近一问,果然摊主来自川蜀之地,而熊猫自然也不名为熊猫,而是食铁兽,因其有时会下山闯进民居舔铁食盆而得名。
当然,熊猫即使在古代,也是难得,摊主是将它当做招揽顾客的噱头,而不打算卖出。
而走过第二道三门,摊位陡然多了起来,不过,虽摊多人杂,但摊位并不是杂乱无序的,而是架设着彩色的帐幕,各类摆设十分有序。
百姓们可以在这里买到蒲合、屏帷、洗刷用具、时果、脯腊甚至是弓剑,只有你没见过的,而没有这里不卖的。
再往后走,便是书墨之地,摊位上摆着各类书籍、古玩、字画甚至还有各地卸任的官员出售的土特产、香料药材。
自然,在此流连的都是些长袍长靴的文人,不过这里也并不比前头少什么热闹,甚至有人兴从中来,直接挥毫书墨题壁,时不时叫好喝彩之声掩过了市贩热闹。
而另一条巷子里,则是各路卜卦算命的方士,也有云游四方的说书杂耍艺人。可谓趣谈异闻,真假雅俗,称得上是无奇不有。*
步故知牵着款冬在此年集中穿梭,一时眼花缭乱,都不知道要在哪里停留。
不过,逛了不到一半,款冬便有些饿了,本想随意买些摊上小食边走边吃,但步故知顾虑着新雪初融,街上还是比平时要更冷些,便寻了一处酒楼用膳。
此酒楼气派不凡,独有三层高,不过内里却并不熙攘,款冬还有些担忧是否是他们有待客的规矩,不然怎么竟比外头“冷清”。
步故知却没有多想,但也觉有些异常,问了问跑堂小厮,才知道,再往深处去,便是专门的饮食区,有着来自各地的特色美食,年集上若是有人想吃些什么,自然都会往那里去。
跑堂的解释完后,见他们一看就是从外地来的,而步故知身边还有款冬,认出他们是一对,还挑着眉“好心”对着款冬道:“不过,两位还是就在我们这儿用膳吧,那里可不光的吃的多,人——也多。”
款冬不解,从进了年集,就没有哪里人少的,这跑堂小厮为何要独独提醒他?
跑堂小厮领着他们上了二楼一处半开的雅间,利落地甩下肩上长布擦拭桌子,见款冬不解,又看了步故知的脸色,低头笑道:“那里的人,自然不是一般人,而是来自全国甚至异域的美人,多少公子郎君来年集都是奔着此地去的,而一旦进去,便再难出来了呦。”
跑堂小厮说的委婉,其实那里便是年集中的勾栏瓦肆,虽不至于是明摆着的皮肉生意,但也定然少不了风流事。
步故知是理解了跑堂话中深意,但款冬并没见识过,仍旧不解,还侧头对步故知道:“美人?夫君,不若我们待会儿也去看看?”
步故知轻咳了好几下,牵着款冬坐下,再将茶水推到款冬面前,没有接话。
等点完菜肴,步故知才开了口,不过还是在问跑堂小厮:“可有哪里适合我与内人一同去的?”
跑堂小厮了然:“那可得往东边去,那里有各式的灯笼烟花,最适合两位了。”
他说完眼睛还转了一转:“不过嘛,灯笼烟花自然是晚上才好看,白日里可没有什么人去,两位若是不想再费脚力,不若在我们这儿多歇一会儿,等天昏了再去。”
步故知明白跑堂小厮的意思,这是嫌他点的东西少了些,不过话都在理,便又续了点小食茶水。
就在菜都上齐之后,楼下大厅突然爆发一阵喧闹。
步故知不是爱凑热闹的性子,而款冬也专心对付着面前吃食,都无一探究竟的想法。
可楼下喧闹之声越来越大,甚至隐有女子哥儿的哭声传来,才让步故知与款冬都觉得有些不对劲。
步故知起身安抚款冬:“你先吃着,我去看看。”
款冬听着楼下的哭声,心中有些不安,抓住了步故知的手:“夫君,要不别去看了,我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步故知反握住款冬的手,轻拍了拍:“无妨,只是看看,无事有事我都马上回来,你莫要担心。”
款冬也跟着起身:“那我与夫君一道。”
步故知想了想,毕竟年集深受京城官府重视,理应不会有什么大事,便点了点头:“那好,我们一同去看看。”
刚出雅间,哭声便越来越大,听起来不止一两个人,而是至少有三五个。
但哭声再大,也能听出是刻意压抑过的啜泣,而最为明显的,还是其中男子的怒斥,但并不能听清在说什么,因为根本不全是中原话!
等到走到二楼栏杆处,往下望,便发现是一群异族打扮的人在大厅里,其中明显地位最高的也最为魁梧的男子正抓着掌柜叫嚷。
步故知侧耳听辨,能依稀听出那个男子在说什么。
款冬则完全听不出来,便看向步故知。
步故知听了一会儿,才明白,是他们其中有个被称作“澜然”的人不见了。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