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日
西山尚不算陡峭, 亦小有修葺,有石阶通达山顶,并有一小亭做赏景之用。
只雨后石阶湿滑, 并不好走, 步故知背着箩筐,想搀扶祝教谕同登, 但都被祝教谕拒绝了:“行矣,老夫还能跟上, 莫要停留。”
步故知也并未强求, 只是拾阶而上之时,多有注意祝教谕步履。
这一趟走的比平时慢了些,中间祝教谕也险有滑倒,但好在都被步故知及时搀扶住了,也算是小有惊险, 不过终是登了顶。
东平县本就属平原丘陵交界地带, 故县中并无高山, 而这西山就已算是县中最高之处了。
大约已过了辰时, 金轮不再掩于东山, 而是攀上天际,朝曦漫漫, 明彻天地。
祝教谕坐在亭中,逐渐平复了呼吸, 却发现步故知正看着朝日出神:“故知,观日伤眼,回来吧。”
步故知才转过身, 卸下了箩筐,走到祝教谕身边, 恭敬一揖:“教谕领故知攀此西山,不就是为让故知观此景吗?”
祝教谕一怔,随即朗笑出声,以指续点步故知:“你呀你呀,心思透彻,老夫在你面前,竟是半分谜题都做不得。”
稍有一顿,又像是有些失笑:“不过,也并非让你如此直视朝日啊,还是你有意哄着老夫,才露了稚气。”
步故知收了揖礼,转又看了一眼东山之景,不仅独有朝日高悬,还有澄明碧落,许是昨夜雨,而今万里无云,朝霞也都散去,漫天如水:“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现虽非春日,但只这朝日,已是晖照万物。”
祝教谕:“不错,这下句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而是警省,不过以故知之聪慧,老夫今日之举倒显得有些多此一举了。”
步故知缓缓地摇了摇头:“并未,不过不是这朝日独悬,令故知生有感慨,而是”他款步走出亭中,晖光亦逐渐洒落于身,方才行山路,衣角之处难免沾有雨露,然只曝于曦光之下短短几瞬,湿痕便不在。
他行至崖边,一阵山风吹得他衣袍猎猎,宽袖翻飞,半披*的长发也随风飘荡,中有几缕抚过了步故知的侧脸,像是要为他抚平微蹙的眉山。
步故知向山下看去,三山环绕之地,便是学田。不少农人正在田中弯腰忙碌,还有几个孩童在田间田埂玩闹,一派民安之象。可步故知耳边却不像是听见了农人闲语和稚子笑声,而是那声声撕心的童子哭泣。
他闭上了眼,长睫微颤:“而是,学田之中,百姓事农的场景。故知先前与教谕说过,我亦无力回天,这不是托词,亦不是假话,故知从没觉得自己有那改天换地之能,也从没想过自己能使这天地一变,使朝日因我而动。”
祝教谕也走到了崖边,与步故知并肩而立,他从前对天道之谶语向来是半信半疑,青眼于步故知,半因这谶语,又半因步故知确有其材,但在这一刻,他似乎感觉到了步故知身上,连他也不及之情。
此情非生于庙堂之高,亦非生于圣贤之书,而是扎扎实实地生于这社稷,这山河,这一寸又一厘的田野。
步故知陡然睁开了眼,看向祝教谕,朝日之光汇于其眸,灿若宝珠:“可我想为这山野之中的百姓争一争,为这些嬉戏孩童争一争,至少,能让更多的稚子不要因本应无大碍的疾病失去他们的至亲,或许,这便是我在此的意义。”
祝教谕望进了步故知的眼,久久未语,久到眼中酸涩难耐,似有老泪将垂,他才匆匆垂下头,先是低声一句:“好啊。”再高声:“好啊!”
再是复抬头扬声,语有激动:“好啊!”
他也望向了山下学田:“竟是老夫生狭,眼中只有那高悬之日,而不见田中之人,也难怪在云禅寺那日,老夫说服不了你。”
步故知又摇了摇头:“教谕自谦,若是教谕心中再无百姓,又缘何要糟蹋那半厘之田呢?”这说的便是祝教谕的那块“草盛豆苗稀”的田地了。
祝教谕也没想到会被步故知打趣,先是一愣,后连连失笑:“好你个步故知,竟打趣到老夫身上了。”
步故知并未顺势笑语,而是对着郑重弯腰长揖:“请教谕收我为徒。”
祝教谕忙扶起了步故知,又捋着长须,乐呵呵地说道:“老夫早有此意呐!”
稍有一顿:“早知道,老夫就该随身带着茶葫芦。”
步故知略有不解。
祝教谕神色有些不自然:“这拜师茶,总该让老夫喝上一口吧!”
步故知这才恍然:“是,此地简陋,还请教先生随我下山,这拜师茶定不会让先生少喝一口。”
祝教谕转身往亭中去:“不必了,为师恰有机密之事与你相商,西山之上,独你我二人,倒是合适。”
步故知默默跟在了祝教谕身后。
“明年八月便是乡试,虽你天资不俗,但奈何比旁人缺了不少的时间准备,可偏偏若是想要在朝中开始便有所作为,不说解元,这秋闱桂榜三甲,总不可缺。”
祝教谕说的委婉,岂止是少了时间准备,而是根本没有准备,步故知即使对古籍经史能不学自通,但古代科举也并非只知其意就能拿到好的名次,自然少不了类似于现代的“应试”训练。
而旁人十几年,二十几年,甚至一辈子都在钻研科考之术,步故知并不比他们多什么优势。
“不过——”祝教谕话锋一转,反而是一副毫不担心的模样:“为师要考考你,可知这京中翰林有多少学士啊?”
步故知虽有不解,但还是答了:“京中翰林有四位大学士,另有十位学士。”
祝教谕落座于亭中石凳:“不错,倒是有些了解。”
步故知站与祝教谕身侧,微躬求学:“先生是何意?”
祝教谕再难掩自得之色:“全国之内分有十大贡院,只这京城贡院,与我们这成州贡院,是由大学士作为主考官,其余各地,则是派遣学士作为主考官。”
成州地处江南,文教极盛,榜上进士大半祖籍都是成州,可见其势。
步故知似是明白了些什么:“敢问先生,可是与四位大学士相熟?”
祝教谕轻咳了几声:“相熟倒谈不上,但为师我嘛,倒是很了解他们取士的口味。”
乡试主考官并不只负责监考阅卷,而更重要的是,主考官负责出卷,这出卷便是大有名堂在其中,《四书》必考不谈,但《五经》选考,就是根据主考官的喜好走,若是主考官擅《礼记》,那多半乡试便会考《礼记》。
这也是为何各地主考官名单要保密的原因,若是能提前知道主考官是谁,再打听出此人所擅《五经》为何,便有了押题的意味。
且不仅于此,在最后策论之试上,主考官的文风取向,也能影响最后的结果,比如有些主考官更爱引经据典之策,而有些主考官就更偏爱朴实无华之策。
步故知:“先生的意思,是要告诉我四位大学士的喜好,再针对性的温书习策?”
祝教谕笑得面上皱纹尽显:“莫急,你先听为师说来。现今京中四大学士分别是杨学士,赵学士,李学士与王学士。这杨学士与赵学士都是治《尚书》的,而李学士则是治《诗经》,这王学士嘛,与为师一样,是治《春秋》。”
“不过杨学士与李学士都年事已高,怕是不会远赴成州主考,那便只剩下赵学士与王学士,但这赵学士嘛,祖籍便是成州,也就从未来成州贡院主考过。”
祝教谕抬手点了点石桌:“那便只剩下王学士了。”
步故知:“先生的意思,余下一年,《五经》之中,故知只要专治《春秋》便可?”
祝教谕摇了摇头:“对也不对,四位大学士中,杨学士已年近八十,若不是今上多次挽留,早该致仕。”
他看向了步故知,话中有了十分的肯定:“明年,杨学士便不会再是大学士了,将有十学士中的一位,晋补杨学士的位置。”
步故知:“先生是知道,将是哪位学士会成为大学士?”
祝教谕:“为师不知,但为师能猜出七八来,现今十学士中,有位周学士,乃是杨学士座下门生,多半,会由他成为新的大学士。而这位周学士,倒与杨学士不同,他专治《周易》。”
“而成州乡试,若是办好了,则是大大功劳一桩,若是杨学士有意抬举他这个学生,定会借此机会,为周学士铺路。”
步故知心下有些震撼,他虽猜到祝教谕身份不一般,但能如此侃侃而谈远在京中翰林之事,那便只是不一般都不足以。
祝教谕似是猜到了步故知心中所想:“可是在猜为师的身份?”
步故知没有否认。
祝教谕缓缓起身,准备下山:“等你要赴京会试之时,会知道的。”
步故知又背上了箩筐,只是其中的红色蘑菇又再一次扎了眼,他趁着祝教谕不注意,将这些蘑菇全部倒在了亭中围栏之后,再跟上了祝教谕的脚步。
祝教谕还不知他辛辛苦苦采的蘑菇已被他新收的弟子偷偷全扔了,还在前面自在地侃侃:“不过嘛,此事倒也不是一万,专治《周易》自是不够,《春秋》也要学上一学,再有便是,为师治《春秋》,若是你对《春秋》一窍不通,说出去倒会被人笑话,为师可不想像那杨老头咳咳杨学士一样。”
等回了山下县学教谕院中,祝教谕看到空空如也的箩筐,随即又悲又怒,抱着箩筐欲哭无泪:“子行矣!”
步故知却没有乖乖“听话”,反倒是问了一问:“那天,先生给我那捆菜*,可是田中大娘送的?”
祝教谕突然不心疼他的蘑菇了,立马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只是脸色霎红:“多嘴!”
局势
翌日, 步故知特意用厚木匣装了几份冰饮,来到了教谕住处。
昨日实在太过匆忙,既决定科举入仕, 便有一系列的事务等着处理。
这首先便是万善堂之事, 步故知与孔老大夫说了日后的打算,意外地竟没有得到孔老大夫的阻拦。
孔老大夫听后, 也只是拍了拍步故知的肩,似有嘱托:“若是真有那匡谬正俗的一天, 别忘了要让中医之德再次绵延天下。”
而其次便是答应过的, 要陪款冬回清河村扫墓看望。
款冬的脚比预估的好的更快,还没到六月底,就已经能行走自如了,且身上其他的伤也都在步故知的精心照顾下好了个完全。
步故知原本想等天气转凉的时候再带款冬回清河村,可后续若是要专心科考之事, 就很难再抽出时间, 于是便立刻决定, 在昨日午后就带着款冬回了清河村, 顺便处理一下款家的田宅事宜。
步故知原以为, 款冬会在他父亲母亲的墓前因触景生情而落泪,却没想到, 款冬竟是笑着与他的父亲母亲话家常般的说了近况。
“爹爹和娘亲放心,夫君他对我很好, 而我如今在县里也有了事做,能靠自己赚钱了,赚了好多好多呢!爹爹和娘亲就不要再挂念我了, 我会过得很好很好的!”但终究还是有些眼眶微红,低声近喃:“你们在另一个世界, 也要过得很好很好呀!”
步故知走近了,跪在了款冬的身侧,郑重地拜了三拜,在心中对款冬的父亲母亲承诺,他一定会尽自己所能去照顾好款冬,若是日后真会遇不测,也一定会想尽办法先保全款冬。
之后又去看望了黄大娘,将备好的礼送上,并拜托黄大娘留意田宅买卖之事,他与款冬恐怕不会再回清河村居住,除了款家与步家的祖宅,其他田宅只能荒废,还不如转卖换成现银,以备不时之需。
步故知今日来得不算早,已是日照当空,一路蝉鸣近沸,刚至院前,就看到祝教谕领着两个小童子以竿粘蝉,只是看动作,不像是正经捕蝉,反倒像是祝教谕有意带着小童子们玩闹。
祝教谕看到步故知,便将竿子交给了小童子,两个小童子四手齐握,才堪堪拿稳,看得步故知有些胆战心惊,生怕长竿倒伏,砸到两个小童子,但祝教谕显然很是放心:“不必担忧,他们早就粘过好几次蝉了,两人齐心协力,熟练得很。”
步故知也就没说什么,跟着祝教谕入了正堂,放下木匣后,又看了一眼外头正“齐心协力”粘蝉的两个童子:“学生特意多带了几份冰饮,不如先让他们进来消消暑?”
祝教谕没急着答应,反倒是笑眯眯地看着步故知:“你倒是对他们上心,可是喜爱孩童?”突然又有些老不正经:“你年纪似也不小了,也确实是时候养个小娃娃了。”
步故知脑中莫名浮现了款冬还显得有些幼态的脸,竟有些薄红漫颊,握拳于唇轻咳了两声,不知为何没有向祝教谕解释他与款冬的关系,只是先含糊了过去:“学生倒也不是喜爱孩童,只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遇到了能多关照些便多关照些。”
祝教谕一双精明的眼,自是看出了步故知的害羞,会意般的也没再多调侃,而是招来了两个小童子,又给他们每人分了一碗酥山,叮嘱道:“慢些吃,吃完了就去侧屋歇会儿。”
两个小童子都纷纷睁大了黑白分明的眼,一脸欣喜,露出了正在换的牙,倒都是伶俐得很,先是谢过了步故知,再是谢过了祝教谕,才开始吃酥山,只是起初还记得祝教谕的叮嘱,小口小口的,后面便越吃越快,一个囫囵过后,面前的一碗就都没了,又开始眼巴巴地望着祝教谕,眼中湿漉漉的,像极了讨食的小犬。
但祝教谕显然对他们的可爱萌态已经免疫了,多一分的眼神都未给,“冷酷无情”地将他们都赶去侧屋午睡去了。
目睹全过程的步故知,难免心会更偏向两个小童子多些,低声道:“外头正热着,其实多给他们吃一点酥山倒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祝教谕则是一副过来人的模样,笑言:“一看你就是没亲自带过娃娃,他们这些小人儿可精着呢,若是一次心软了,允了他们,后面便再也管不住了。”
说完便也忍不住“指点”一二,其实就是为了打趣:“日后你与你的夫郎有了娃娃,你定是那个慈父了,这可不行,得让你夫郎多带着些,或者到时若是我还有些空闲,也能替你们带带。”
步故知彻底闹了个大红脸,不肯再接“育儿”话题,只默默与祝教谕同用完酥山,收拾好之后,再提了正事:“先生是要开始教导学生了吗?”
祝教谕摇了摇头:“学业倒也不急,为师能教你的不仅仅是科考之道,最重要的还是那书本上学不来的为官之道。”
步故知微蹙了眉,有些不解,显然现在谈为官之道尚早,自然是学业更加重要,但又相信祝教谕自有其道理,便安静地等着祝教谕的后话。
祝教谕:“其实这些话昨日就该与你一同说了,只是为师近来鲜少主动关注京中动向,难免有不确定之处,只好先回来查看一番,今日才能与你说道说道。”
“想来孔老大夫定与你谈及过四十余年前的旧事,只是这背后的隐情,你定然不知,那为师今日就先从这段旧事与你说起。”
“承平四十五年,新帝继位,也就是今上,可今上是为先帝庶七子,且母族不兴,其能践祚还因先太子猝崩,再无嫡子。不过,这其中,大有文章。”
“这第一条便是,先帝诸子中,还多有母族兴盛者,众臣从未想过,会是今上登位。”
步故知似是领悟到了什么:“先生之意,是另有势重者支持今上?”
祝教谕点点头:“当年为师也不过才入仕途,其中隐情无从知晓,只是知道自今上继位之后,国师之权便越来越重,而国师,便是巫医。”
“再往前说,先帝晚年,极其看重巫医而寻长生,甚至封了个国师,先太子也因此与先帝多生龃龉。”到此,便不好再说了,而步故知也是明白了,这皇室秘辛怕是与巫医脱不了干系,而今上也多半是由国师支持上位,自然在掌权之后,会支持国师代表的巫医。
但步故知并不信今上会完全不知巫医之弊:“学生不解,仅是为了回报国师,又何须在全国扶持巫医独大?先帝晚年不也没如此吗?”
祝教谕沉吟片刻,缓缓叹道:“这便要说到第二条了,虽然国师能支持今上承嗣,但这不代表先帝诸子就能甘心俯首,而国师再有权势,也不出京城百里。今上虽命先帝诸子即刻就藩,然也只缓解了一时之危,诸王在各地并不安分。”
他徐徐摇了摇头:“于是,国师提议,在全国各地扶持巫医。”
步故知逐渐攥紧了拳:“也就是说,巫医并不是单纯的术医之士,而是国师延伸到全国的爪牙。”
祝教谕:“不错,巫医犹如国师的一双双眼睛,盯紧着束缚者诸王,并且巫医也能在全国敛财敛势,这四十余年来,不仅有大笔的资财输往国师府,并且随着巫医越盛,百姓对国师的崇信便也越高,而今国师在朝中虽不入官阶,但早已凌驾于百官之上!”
他不仅有些痛心疾首,语有哀哀:“如今,谁人不归顺与国师,就难在朝中立足,蠹虫啊!蠹虫啊!”
步故知突然明白了祝教谕缘何在这小小的东平县,但不忍再说。
祝教谕的院子正是坐南朝北,院外便能见北天,而此刻祝教谕正望着那个方向:“经过这四十余年,虽再无诸王不服,但”他轻笑一声,似有冷意:“但今上也再不能管束国师,甚至多为其掣肘。”
步故知不禁正坐:“可现今,一定事有转机,先生才会收学生入门下,对吗?”
饮鸩
院外北天渐有淡云聚拢, 风起须臾,云卷云舒,诡谲不定。
祝教谕闻言敛了面上冷意, 缓了神色:“故知未免太过妄自菲薄, 以故知之才,无论何种境况, 为师都是愿意为你之师的。”他语有一顿:“毕竟故知聪慧如此,为师话还未露其意, 故知便能猜到, 事已有转机了。”
步故知并未因祝教谕的夸赞有任何自得之像,而是一如往常般静坐在那,只有眸中神色如风过吹皱了平静的湖面,渐起波澜。
“今上扶持巫医挟制诸王,无疑是饮鸩止渴, 朝中多有不满, 就连今上”祝教谕缓缓摇头:“恐怕也早有悔意。”
“可国师已不是先帝在时以长生之术媚上求存的小小巫医了, 而是如今朝中,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 甚至,翻云覆雨, 直逼皇权。”祝教谕凝着木匣的一角,似在出神, 只是眸中透露出的愤恨之意,暴露了他真实的心绪。
他原以为,归隐桑梓*, 只做个学中教谕,闲时仿照五柳*, 事农定性,就能让他忘却庙堂之弊,可枉读几十载圣贤书,又令他如何甘心。
所幸,朝中积势已至,也所幸,东平县中,还有个步故知。
祝教谕话锋一转,却直指关键之处:“今上子息不丰,膝下仅有三位成年皇子,且并无嫡子,其中大皇子景王*养在皇后宫中,三皇子成阳王乃贵妃所出,四皇子汉安王乃贤妃所出,储位未定,故都未就藩。且今上龙体每况愈下,现今朝中多忧虑储君之事。”
话至此,祝教谕看向了步故知。
步故知略微蹙眉而思:“先生的意思是,现在朝中的局势就如四十余年前一样,国师若想再续权势,就必须扶持一位如今上般支持巫医的皇子?”
祝教谕缓缓点头:“不错。”
这番话倒像是在让步故知入朝后钻研储位之争,可他直觉,祝教谕并非是如此肤浅之意。更何况,国师巫医之害,早已深入全国骨髓,透入了每一村每一乡的血肉,若只是换个反对巫医的皇子当皇帝,就能解决一切问题,那今上亦早可除掉巫医之弊,不必为其掣肘。
当今巫医之害的根本,早不在于上位者的思想,而在于,这四十余年来,天下百姓大多已对巫医有了崇神般的信仰,换句话说,现如今,最得民心者,不是宸极殿中的今上,而是国师府里的国师。
而这,才是巫医之弊难以根除的真正原因,也是正因如此,就连今上也对国师无可奈何。
步故知斟酌着话,将心中所想告知了祝教谕,引得祝教谕连连颔首。
“故知啊故知,如今京城之中,多少重臣混沌于此,只汲汲于储位之争,鲜有见微知著者,而你,远在成州东平,只听了为师几句,就能直指其中肯綮,天道如此,天道如此啊!”祝教谕捋着长须,眼中凝重渐渐化开。
朝中重臣之所以混沌,是因为他们多是久居廊庙者,目之所及只见权势,而不见百姓疾苦。可步故知从不在乎朝中权势如何,他只在乎,身为医生,能不能照顾好每一个患者,能不能真的担起医师之责。
祝教谕逐渐缓了捋须动作,语有迟凝:“不过,若是真让国师再扶持了一位支持巫医的天子,那要想除掉巫医之弊,就更是难如登天了。”
步故知久久没有应话,再开口,也没有如祝教谕所料般询问朝中夺嫡之势:“学生明白了,其实真正的为官之道,不在于如何逢迎今上喜好,也不在于如何周旋众臣关系,而在于,如何能替天下的百姓争一个无病无灾的未来。”
祝教谕又再一次被步故知的思想震撼到:“虽然为师不支持你参与夺嫡之事,但终究,若是能有个同样反对巫医的天子,自然会有利于我们除掉巫医之害。”
步故知摇了摇头,他反问道:“如果,下一位天子一如今上般支持巫医,或是为国师掣肘,难道我们就要放弃除巫医,放弃天下百姓了吗?”
祝教谕愣住了,下一刻,几乎从未体会过的羞惭之意漫上了他的脊骨,在朝中沉浮三十余年中,他自诩时刻将百姓放在了心头,可真的当国师之势无人可挡时,他还是选择了退出了这场纷扰。
在选择退隐的时候,百姓何在心中?在东平县悠闲十余载的时候,百姓又何在心中?
步故知似乎真的有读心之术,宽慰道:“先生虽远离朝堂,可终究还是挂念着天下百姓,若非如此,又何需带学生去云禅寺走一遭,又如何会亲事农桑?”
祝教谕苦笑出声:“原准备,是为师教导你为官之道,可现在看来,倒是让你点拨更多。”
步故知倏地起身,对着祝教谕长长一揖:“方才先生叫我不要妄自菲薄,学生斗胆,想请先生亦不如此,若没有先生相助,学生急巫医之弊的心再切,也终究不过是一席空话,就如先生那日所言,只在东平县当一大夫,绝不可能实现任何为民请命的抱负。”
祝教谕也撑着木桌起身,弯身扶起步故知,眼中已隐有泪痕:“好孩子,反倒是让你来开解我。”他叹出了声:“有君如此,天下困顿可解啊!”
步故知是天生的纯臣,是现如今天下难得的纯臣,他不忍再对步故知说些弄权之道,亦不想朝中的污秽之事挡了步故知的路,那就必须有人能在朝中做步故知的后盾。
祝教谕沉思良久:“明日起,你与裴昂一同来我这学习科考之术。”
步故知没有在意为何祝教谕突然也要收裴昂为学生,而是突然想起了另外一人:“敢问先生,魏子昌可入的了先生之眼?”
祝教谕竟没有丝毫的讶异,而是了然一笑:“看来,你是知道魏子昌的事了。”
步故知没有否认:“只是不忍见魏兄为旁事连累,魏兄亦有大才在身。”
祝教谕叹了一句:“为师自也是不忍见此,可,他未必会领你我之情啊!”
不要(一更)
裴昂才消化完他即将成为祝教谕门下学生的“喜讯”, 就被他还热乎着的“新师兄”拉来了码头,蹲守他们的“准师弟”。
几乎是站在与上次一模一样的位置,裴昂依旧是想了很久, 还是没想明白, 怎么他现在又在这里。
从河道吹来的风很是清凉,但裴昂觉得, 这都没有他的心凉。
步故知似是终于忍受不了了,抬手以指节揉了揉额角:“裴兄, 莫要在叹气了, 你看河里的鱼都不肯从你我面前游过去了。”
裴昂刚想回嘴:“你这是污”蔑,可蔑字还没说出来,他竟真的看到了一尾鱼才游到他面前,就立马摆了个尾,又回身游走了。
裴昂老实地闭上了嘴, 但没一会儿还是忍不住了, 控诉般地看向了步故知:“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步故知想也没想:“不知道。”
裴昂见步故知是这种“敷衍”的态度, 只觉得自己的拳头好像有些硬了, 他磨了磨牙, 佯装愤恨:“今天可是我回府的大日子!”
步故知侧首诧异地看了裴昂一眼:“你这段时间不经常回府吗?”
裴昂顿时又被噎住了,吸入了一阵凉风, 开始疯狂地咳嗽,不仅惊的河中的鱼纷纷游走避开, 就连码头与漕船上的人,有些也都好奇地望了过来。
步故知此刻在心中无比地敬佩傅玉汝,因为他很想装作不认识裴昂, 但终究也只是想想罢了。未免他们“出师未捷身先死”,步故知只得拍了拍裴昂的背, 帮他顺顺气,眼中的无奈已无法再掩饰:“裴兄,莫要急,我又不是不让你回府。”
裴昂咳得是满脸通红,眼角渗泪,好容易顺过了气,出口还有些沙哑:“你你你,你怎么知道我最近经常回府。”
步故知见裴昂无碍了,便收回了手,背在身后,看向了魏家的漕船:“是冬儿与我说的,他说近来见傅郎白日里总是打不起精神”话到此,便也不好再说了,毕竟是旁人家中的闺房私事。
裴昂脸上咳出来的红还没褪去,立马便又染上了三分,这下彻底闹成了个大红脸,就跟漕船上挂的灯笼似的。
他轻咳了几声,岔开了话题:“怎么就想到了魏子昌?”
步故知善解人意地顺着答了:“魏兄乃有大才,如此为家中连累,实在可惜,若是他也能成为祝教谕的学生,或许魏家的其他人,能看在祝教谕的面子上稍有顾忌。”
即使祝教谕并未招摇自己的身份,但明眼人看了裴县令对祝教谕如奉亲师般的态度,也能猜出祝教谕来历不凡,更何况,东平县在四十多年前,确实出了个榜眼,此事还一度传为美谈,由此众人皆猜测,祝教谕恐怕就是当年的那个榜眼。
是以,若是魏子昌成了祝教谕的亲传学生,那么魏家看在祝教谕的面上,多少也能收敛些。
裴昂能体会到步故知的用意,点了点头:“这倒也是,这些天我也让人多留意了魏家那边,发现魏子昌在魏家过得甚至不如一个小厮,白日里要在米行与码头干活不说,夜里回去也得伺候着他们。”
越说越生不忿:“若真是小厮也就罢了,起码能有月钱,也能吃得饱饭,但魏子昌在魏家,可基本上就是白干活了,就连吃饭也得是自己想办法。”他逐渐攥紧了拳:“不然,上次也不会被胡闻那个畜生堵在县学里欺负,还无力还手了!”
步故知闻后低低叹了声,其实他也能将魏子昌在魏家的处境给猜出七八来,可毕竟猜出来的与亲耳所听的还有不同,并且,令他最为不解的还是,明明魏子昌有能力逃出魏家,又为何偏偏选择留在东平县任魏家磋磨。
就如裴昂之前所说的,即使魏子昌的生母被魏家拿捏住了,可在裴县令坐镇东平县的情况下,魏家恐怕不至于会胆大包天到随意戕害其生母的性命。
还有祝教谕的那句,“不会领情”,想来祝教谕也曾向魏子昌伸出过援手,但都被魏子昌拒绝了。
究竟魏子昌为何要拒绝呢?
两人正谈着,码头的人群终于如退潮般逐渐散了,上回也就是这个时候,魏子昌才露了面,步故知与裴昂赶紧来到魏家漕船附近,张望着魏子昌的身影。
但魏子昌迟迟没有出现,直到码头的灯都要熄灭了,他们还是没有看见魏子昌。
“难道说,魏子昌今晚没来码头?”裴昂望得眼睛都累了,也开始有些不耐烦了。
码头实在人多,又嘈杂,他虽不至于到喜静的程度,但总归是不喜在这等环境下白白浪费时间。
步故知却没有半分的不耐:“再等等吧,我听冬儿说,小羽前阵子经常来码头寻魏兄,不过这两日,就没有来过了,兴许是魏兄想了什么法子躲着小羽,才让小羽稍稍退缩了些。”
裴昂蹙紧了眉:“怎么小羽还对魏子昌念念不忘,魏子昌分明对小羽无意,小羽这么巴巴上赶着,能有什么结果?”
步故知依旧张望着:“未必是因无意才拒绝小羽。”
裴昂有些不可置信:“你是说,魏子昌他是因知晓自己的处境,才拒绝小羽?”
步故知不敢完全肯定,但隐隐觉得,那晚魏子昌回护孔文羽的态度,至少并不像是讨厌孔文羽。
裴昂又自己低头想了想,更是不能理解魏子昌了:“功名前程,姻缘美人,他都不要,就非得仍由魏家那个泥沼拖着他?”
步故知没有接话,因为他看到了魏子昌的身影。魏子昌正从一间仓库里出来,显然是注意到了他与裴昂,竟没立刻走,而是正正地朝他们二人来。
裴昂赶紧闭了嘴,收起了在步故知面前随意的本性,摆出了一副在县学中的正经模样,但显然“说曹操曹操到”还是让他有些心虚,他暗暗背手在身后扯了扯步故知的衣袖,用极低的声问道:“他不会听到我方才议论他了吧?”
步故知摇了摇头:“我可以确定,方才我们俩说的话,魏兄定然没听见,可现在,就说不准了。”
魏子昌已走到了他们二人面前,显然已是听到了步故知的话,可面上神色未动,还是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只稍稍作礼打了招呼:“步兄,裴兄。”
裴昂赶紧敛了有些慌张的神色,对着魏子昌微微颔首还礼:“魏兄。”
步故知却反常地没有说话。
魏子昌也不在意他们二人的态度,而是开门见山:“二位可是为孔家哥儿来?”
灌醉(二更)
裴昂没想到魏子昌竟如此“先声夺人”, 一时不知如何回话,而是看向了步故知。
但步故知简直像是入了定,直直看向魏子昌, 而魏子昌也是毫不避让, 目光也迎了上去,没再说话了。
裴昂弄不懂这两人究竟唱的是哪出戏, 夹在中间有些坐立不安,悄悄踱了几步, 还等不来话题, 后面就干脆抬起头看起了星星。
——虽然今夜天上只有一轮明亮的月,而不见群星,但裴昂还是就这么坚定地看了下去。
直到昂着的脖子都开始发酸,他终于听到了步故知“宛若甘霖”的一句:“魏兄为何觉得我们是为了小羽而来?”
裴昂表面是抬手绕后专心揉着后颈,实则是竖着耳朵注意着他们二人的对话。
魏子昌一愣, 但瞬间又恢复如常:“若不是为了孔家哥儿, 又缘何专程来寻我?”
裴昂暗想着, 果然如步故知所说, 这个魏子昌确实将孔文羽放在了心上, 并不是完全不在意。
又暗自摇了摇头,不过啊, 这回魏子昌确实猜错了,因为他们的确不是为了孔
“是, 我们是为了小羽来寻你。”步故知淡笑一声,如春风化冰,破开了现下有些僵硬尴尬的氛围, 应下了。
裴昂:???不对啊!步故知你怎么临时看到了杆子就往上爬啊!
裴昂在一旁简直要把眼珠子瞪出来了,步故知是什么时候学坏的!竟也会见人说人话, 见鬼说鬼话了?
魏子昌明显放松了些,就连脊背也不再紧绷,但还是语出冷冷:“那还请二位替我转告孔家哥儿,承蒙错爱,魏子昌愧不敢受,还请不要再来打扰了。”
说完转身便要走,裴昂还来不及开口拦下,就听得步故知如石破惊天的一句:“既然两情相悦,魏兄又何必勉强自己拒绝?”
裴昂:???不是啊!步故知你明明方才还说,不确定魏子昌对孔文羽究竟有没有意的啊?怎么转头在正主面前又如此肯定了?
裴昂只觉得有些头晕目眩,或许今晚他就不该被步故知忽悠着来这里。
比起步故知的“张口就来”,更让裴昂震惊的是,魏子昌还真就停了脚步,站在了原地,似在等步故知后话。
步故知随着魏子昌的脚步,也走近了几步:“小羽如今很是伤心,魏兄何苦折磨彼此?”
魏子昌没有转身,但也没有立即回话,而是沉默了一会儿,却是想继续离开。
步故知没有阻拦:“穷则思变,这个道理魏兄定然清楚,若是再这么下去,不说这天赐的良缘以及魏兄自己的锦绣前程,恐怕连令慈也再难以维持现状吧?”
魏子昌倏地转身,眼神如一把开了刃的匕首,刺向了步故知,眸中生了浓烟般的防备:“你究竟知道了什么?”
步故知摇了摇头:“魏兄不必惊慌,魏府中的私事,定然是不会轻易让外人知晓的,可我能猜出来,魏兄如今之困顿,皆因有最在乎的东西被挟在了魏府之中。”
魏子昌并没有放下戒备:“与你们无关。”
步故知并未因魏子昌的抗拒态度失了耐心,反而是出乎意料地拉住了魏子昌,眼中尽是诚恳:“但可以与我们有关,魏兄独自撑过了这五年,为何不试着接受旁人相助?或许能就此带着令慈一同脱离苦海。”
魏子昌听了步故知的话,没有任何的反应,但步故知竟强硬起来,不肯放他走,他几下挣脱不得,似被激怒,冷笑一声:“若是旁人相助真的有用,又怎会是今日的境地?”
步故知一怔,但还是没有放手:“我不知魏兄之前经历了什么,可我与裴昂还有祝教谕保证,绝对会尽最大的努力,帮助令慈,让令慈不再受苦。”
步故知故意避开了魏子昌自身,而是只说了魏子昌母亲。
果然,这让魏子昌开始有些摇摆,垂下了眼,掩去其中的情绪,也没有再挣脱的迹象。
裴昂也是明白了步故知的用意,连忙跟上承诺:“是啊是啊,就算你不信我与步兄,但总要信祝教谕吧,还有我叔父!若是其中有违背当朝律法之事,我叔父定会为令慈做主!”
一时气氛陷入凝滞,三人都不再开口。
晚间的河风愈发清凉,甚至还携有几分冷意,终是裴昂先撑不住了,微微打了个哆嗦,提议道:“无论魏兄究竟愿不愿意相信我们,但此地实在不宜久留,我知附近不远处就有个酒楼,不若去那里聚上一聚?”
步故知显然也是认同:“正是,这里也同是不便相谈隐秘。”
魏子昌抬起了眼,稍稍作了个礼:“那就请裴兄引路了。”
裴昂见魏子昌真的答应下来,长舒了一口气:“自然,随我来。”
*
能让裴昂记住的酒楼,果然不似寻常,而是一座矗在穿城河岸边的三层小楼,整座楼都以竹木为材料而建造,一半竟延到了河面之上,与不远处的画舫呼应着。
裴昂显然是这里的常客,酒楼里的跑堂一见到裴昂,连忙迎着三人往二楼的雅间去了。
裴昂先是点了几个小菜,后又添了几壶酒:“虽说已过了晚膳时候,但只在这里干说话倒也不好,不若我们都再用些,或是小酌几杯也是好的。”
这显然是为了魏子昌考虑了,是忧心他还没用膳,也是忧心他在清醒时候难以吐露自身隐秘,不若借着酒意,尽诉愁苦。
魏子昌自然体会到了裴昂的用意,抿紧薄唇,不置可否。
正巧跑堂呈上了酒,裴昂熟练地清了清酒杯,又倾壶满了半杯,先是递给了魏子昌:“魏兄,请!”
后又替步故知和自己都倒了半杯:“说来也是缘分,我们三人在县学之中是同窗也是同舍,只不过阴差阳错,到今日才得一聚,那我裴某先饮一杯!”
说完便一饮而尽,还倾杯以示。
步故知虽不胜酒力,但也明白裴昂是想灌醉魏子昌才好问出什么,只好跟上。
这下魏子昌再不好推拒,也同样饮尽半杯。
裴昂一喜,连忙又给魏子昌倒了满杯:“魏兄好酒量,这儿的酒可是少有的陈年佳酿,平日里我也是喝不到的。”
这下没等裴昂再劝酒,魏子昌就主动一饮而尽。
裴昂见状又倾了满杯,魏子昌还是什么都没多说,又是饮尽。后面裴昂给他斟了几杯,他就喝了几杯,倒不需裴昂再费口舌。
大约如此五杯下肚,魏子昌逐渐面有酒色,微微发红。
裴昂试探着问:“敢问魏兄,究竟为何不肯离开魏家?”
魏子昌两眼有些发直,看着面前的白瓷酒杯,似是在发呆。
就在裴昂觉得还需再给魏子昌灌上几杯的时候,魏子昌竟突然开了口:
“他们,不放过我娘亲,也不放过我。”
醉言
二楼的雅间半悬在河面之上, 竹窗半敞,河风习习,屋内的烛火仿佛在随之跃动。
魏子昌正背着烛台而坐, 照影也因烛火的摇晃而明暗不定, 一双丹凤眼清醒时凌锐无比,但醉了之后, 原本上挑的眼尾却微微低垂,削弱了他身上的不近人情之感。
他一错不错地看着面前的白瓷酒杯, 其中残余的酒水如镜, 倒映出了他现在的颓醉面容,但他没有收回眼,而是与倒影中的自己对视着,如同自言自语般,好像如此就能让他无时无刻不在被拷问的内心可以稍微好受些。
“父亲走后, 大哥当家, 我不想跟他们争什么, 也争不过, 我只想带着娘亲一起离开, 穷困也好,富庶也罢, 只要能照顾娘亲,怎样都好。”
是他端起酒杯, 饮下剩余的酒水,裴昂见状又立马替他满上,还适时又谨慎地接了话:“那为何魏兄如今仍困在魏家?”
魏子昌顿时沉默了, 如同被下了定身咒般,呼吸都好似停滞了, 但没过多久,他一把抢过裴昂手中的酒壶,倏地站了起来,又昂首对准壶口,壶中的酒水倾出如柱,脖颈发红,喉结上下滚动,但大半都从唇边溢出,沾湿了他的衣襟。
直到壶尽,再也倾不出酒水,他正身啧叹一声,对准了窗外的河面,将酒壶一掷,只听得“扑通”一声,水面惊起波澜,打碎了河里的月亮。
魏子昌走到窗边,看着破碎的月亮正随着涟漪波动,而他的眼中,似也有什么在破碎:“父亲丧礼后,我找到大哥,说了分家之事,我什么也不要,只要带着我娘亲走,可”
他痛苦地闭上眼:“可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有放我娘亲走的意思,娘亲卖身的死契,在大夫人手上,她说,我走可以,但娘亲永远是她的奴,她绝不会放过我娘亲。”
裴昂与步故知看着魏子昌的背影,有着不符他年龄与出身的消瘦,单薄的衣料下,根根脊骨突出分明。
内宅私事,不牵连律法公理,不说他们俩,就算是祝教谕与裴县令出面,也不好过多插手。
魏子昌:“娘亲劝我走,去争一个功名,如此也能有机会救她出苦海。”
裴昂立马接话:“是啊是啊,我与步兄也是这样想的,只要你中了举人,按例是可以为令慈脱去奴籍的。”
魏子昌苦笑一声:“可他们岂会让我如愿?”
“我自是试过这条路,潜心在县学中读书,可大哥让胡闻多番骚扰我不说,不过才半月之后,我回去探望娘亲,就发现娘亲已被大夫人折磨到消瘦无比,仿佛风一吹,就能散落。”
裴昂重重一锤桌,碟杯都应声晃动:“那你将令慈带到县衙里,只要一探身上的伤,我叔父定能治他们虐|奴之罪!”
河面的月亮又渐渐聚拢成形,但魏子昌的眼中破碎更甚:“没有,我娘亲身上没有伤。”
裴昂一惊:“你方才不是说令慈消瘦”
魏子昌:“是,娘亲是被折磨到消瘦,可他们从不对我娘亲下手,而是将内宅中所有的累活脏活都给她做。”他讽刺一笑:“还怕我娘亲在府中饿死,三餐倒是不会少,但经常夜里也要使唤我娘亲,绝不让她好好休息。”
这下裴昂不好说话了,本朝律法再森严,也管不到主子如何使唤奴仆,况且看样子魏家的那位大夫人,还是忌惮了裴县令之名,故意钻了空去折磨魏子昌的生母。
步故知不自觉地握紧了酒杯:“所以,你用自己在魏家为奴,换得令慈能在内宅之中好过些。”
“为奴”二字如同一把锋利的刀扎入了魏子昌的心脏,他能感受到他身体里的每一寸血肉都在因此而疼痛。
但痛到极处,他反而扯了扯嘴角,露了个笑,却比哭还难看:“是啊,我去求大哥,去求大夫人,求他们放过我的娘亲,他们说,只要我永不参加乡试,而是在魏家当他们的奴,就能放过我娘亲。不然,就算我中了举人,也只能替我娘亲收尸。”
他望着水面,倒映了一轮月,可这轮月再美,也掩饰不掉,月影之下,是深邃暗涌的河。
许是醉意上了头,剥开了他的心,他也不在乎这里还有裴昂与步故知,而是继续自顾自地说着:“有时我在想,这样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倒不如跟我父亲一般,死了干净。”
裴昂走到了魏子昌的身边,想拍拍魏子昌的肩,却还是收回了手:“魏兄,虽然我也不知如何回答你,但我知道,活着起码比死了有意义,就如太史公*所言,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若是你真的遂了他们的意,草草离开,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罢了。”
魏子昌没有应声,像是看着水上那轮月着了迷。
裴昂没得到魏子昌的回答,自己又站在了魏子昌身侧,顿时有些无措,求助般地看向了步故知,却发现步故知竟也像是发了呆,一动不动。
他快步走到步故知身边,用手肘戳了戳步故知,弯腰与之低声耳语:“你倒是说句话啊,或是你有什么办法。”
步故知闻言倒是动了一动,却也只是支肘撑额,缓慢闭上了眼,他向来是不胜酒意,即使只喝了半杯,但就如裴昂所说,这里的酒都是陈年佳酿,自然后劲也比一般的酒水要大。
虽然还能听懂旁人之语,但也再难回答什么。
裴昂直身看了看窗边的魏子昌,又看了看闭眼像是要入睡的步故知,急得团团转,后悔让他们都喝了酒。
他不敢去打扰魏子昌,只能试着再戳了戳步故知:“步兄,别睡了,我一人可带不走你们两人。”
步故知的思维却还停在,裴昂在问他,有什么办法,魏家扣着魏子昌的母亲,就是为了毁掉魏子昌的前程,但如果,魏府手上没有这张牌了呢?
他是醉了,竟忘了什么该是君子所为,陡然一拍桌,惊到了裴昂,就连魏子昌也浑身一震,下意识回头看着他。
步故知借了裴昂的力,艰难地站了起来,眼中明显已是醉态,他看向魏子昌:“既然魏家不放过令慈,那我们就把令慈抢过来!”
抢人
已是一年之中最热的时候了, 即使是清晨的阳光,也免不了令人有燥热之感。
光线透窗,步故知只觉得双眼有些发烫, 迷迷糊糊地从睡梦中醒来, 闻到的却是浓重的药香。
刚勉强撑身坐起,就听到裴昂的声音, 似有哀怨:“步兄,你终于舍得醒了。”
步故知以手遮光, 刚睁眼还有些眼前发黑, 过了一会儿,明暗归位,才能看清自己究竟身处何处。
原是万善堂的正堂,不仅裴昂坐在他身边,不远处的竹榻上还躺着魏子昌。
还没等他问, 裴昂就主动“贴心”地为他解惑:“昨晚你们俩都醉了, 我一个人实在不便送你们俩回去, 干脆一起来了万善堂, 玉汝和款冬那边我都遣人知会了, 至于魏府嘛倒要等魏子昌醒来才知道该怎么处理了。”
还没等步故知接话,孔老大夫恰好从外面进来, 见步故知醒了,笑了声, 戏谑道:“魏家小子醉倒老夫倒是能理解,毕竟喝了差不多两壶酒,不过你嘛, 怎么半杯就让你醉成这样?”
等孔老大夫语罢,裴昂便毫不客气地朗笑起来, 步故知面色一赧,随后又装模作样轻叹了声:“寻常的酒半杯倒不足以醉,只怪裴兄嘴巴刁钻,非琼浆玉液不品,神仙享受,凡人遭罪。”
裴昂闻言面露诧异,几乎是从位上跳了起来:“诶诶诶,好你个步故知,怎么又怪到我头上,就是不肯承认你那一杯哦不,半杯倒的酒量是吧?”
步故知笑着摇了摇头,又是装模作样叹道:“哪有不承认,只不过顺带恭维裴公子几句罢了,偏裴公子不领情?”
裴昂被步故知这语气弄得浑身起鸡皮疙瘩,赶忙双手交叉搓了搓胳膊:“步故知!你好好说话!”
步故知抬手揉了揉额角,醉后方醒难免还是有些不适,但还是笑着应了:“是,都听裴公子的,我好好说话。”
这下不等裴昂作反应,孔老大夫也忍不住笑出了声,但还记得“主持公道”:“别斗嘴了,可还有哪里不适,可要再用些解酒药?”
裴昂说不过步故知,侧过头去,轻哼了声。
步故知坐直了身:“不必劳烦先生了,我好多了。”
不过又想起了什么,看向了还躺着未醒的魏子昌:“就是魏兄他”
孔老大夫敛了笑意,但也不至于到厉色,摆了摆手:“与你一样,不过是醉了酒,醒了便无事了。”说完,就像是不想再看到魏子昌般,转身又去院中整理药材了。
裴昂品出一些不对劲,凑近了步故知,低声道:“孔老大夫可是知道了小羽缠着魏子昌的事?”
步故知点了点头:“怕是瞒不过孔老大夫。”
裴昂顿时皱紧了眉:“是我思虑不周了,不该带着魏子昌也来万善堂。”
步故知:“不妨事,孔老大夫也不是心胸狭隘之人,只不过是因着小羽的事,也不知该对魏兄是什么态度罢了。”
裴昂叹了声,又看了魏子昌一眼,才想起昨晚的事,忙又问道:“你昨夜醉倒之前,可是放下了‘豪言壮语’,可还记得?”
步故知虽然酒量不行,但酒品甚好,硬要找毛病的话,那便是容易断片,基本醒来就会忘干净醉了的时候都做了什么,由是裴昂这个问,还真的将他问住了。
裴昂见步故知一脸想不起来的样子,先飞快瞥了眼门外孔老大夫的动静,又再凑近了步故知,压着嗓道:“我替你想,你昨晚可是说,要去魏家将魏子昌的母亲抢过来的!”
步故知这才有了些印象,不过也是稍有一惊,但随即捋出了昨夜自己的想法,现今魏子昌母亲的情况基本已成死局,但凡能有常规方法可解,魏子昌也不会白白任由魏家糟践五年。
既然律法人情都走不通,那便只有不走寻常路了,只要魏家那边再不能用魏子昌母亲做挟,魏子昌基本就是自由身了,魏家就是再想毁了魏子昌,也很难明着阻拦魏子昌科考。而一旦魏子昌中了举,去了京城,那魏家的手就再也管不到魏子昌了。
裴昂见步故知久久不答,便有些慌了:“你可别说你昨晚都是在胡说八道,我可是已遣了人向祝教谕告了假,说我们三人要一起处理一些琐事,就先不去他那学习了。”他着重强调了“三人”的字音。
步故知听裴昂虽有些紧张,但更多是兴奋的语气,略挑了挑眉,像是明白了什么:“裴兄对此事很是期待?”
裴昂一听,立马远了步故知两步,正身负手轻咳,端的是君子模样:“步兄莫要赖我,此事可是你先起的头,我也不过是顺了你的意,加上实在看不惯魏家的做派,才勉为其难考虑考虑的。”
步故知不禁失笑:“好好好,是我的主意,裴公子啊是上了我的贼船。”
裴昂又是咳了几下:“倒也不算是贼船,既能解魏子昌之困,又能救其母出苦海,怎么不算是功劳一桩呢?”
步故知拊掌轻笑:“裴公子高义。”
裴昂却不被步故知的吹捧动摇,还是记得自己的目的:“昨夜你说完这句话便倒头就睡,还未曾说我们要怎么抢咳,是救魏子昌的母亲呢!”
步故知又是看了眼魏子昌:“那便少不了魏兄的配合了,现下是城中最热的时候,县中富户往往都会去城郊避暑,我想魏家也不会例外,若是魏家大夫人不带魏子昌的母亲同去,那我们便找机会从魏家抢救人,若是带了魏兄的母亲倒更是简单,山路多歧,走丢走散一些人也不是没有过。”
裴昂明白了步故知的意思:“所以,只要魏子昌能清楚魏家大夫人究竟何时会去城郊避暑,我们便好安排后来之事。”
但裴昂又有些犹豫了:“走丢走散倒好说,若是魏家大夫人不把魏子昌的母亲一同带走,那要是想从魏家救人,岂不是要做一回贼盗?”说完自己也是一惊,且不说这实在有违圣人所言君子所为,要是他真敢这么做了,他叔父怕也不会轻易饶的了他!
步故知听了裴昂的话,觉得刚有所缓解的头痛又发作了起来:“裴兄,闲时少看些话本吧!就算魏家大夫人不带魏兄的母亲同去城郊,那只要魏兄的母亲有出门的机会,那也就有了‘走失’的机会。”
裴昂还是有些不解:“照你这么说,救魏子昌的母亲一事岂不是轻而易举?那先前魏子昌怎么就没想到?”
步故知:“魏兄自然不是想不到,而是‘走失’之后的问题,他无法保住母亲不让魏家找到。魏家米行在东平县也算是有钱有势,想光明正大找一个‘走失’的奴仆,也不会太难。除非魏兄能将母亲藏到一个在东平县内魏家永远找不到或是不敢找的地方,又或是将母亲送到其他地方,才能保证魏家不会再将他母亲找回去。”
他顿了顿:“而这两种情况,都是魏兄一人之力无法做到的。”
裴昂背后一凉,只觉得自己又被步故知“算计”了,他试探着问:“你说的在东平县内魏家找不到或是不敢找的地方,不会是我府上吧?”
步故知没有应声,而是直直看向了裴昂,眼中充满了肯定。
裴昂倒吸一口气:“原来你是在这儿等着我自己咬钩呢!”
裴昂的出身在东平县内也算是数一数二的了,虽然裴县令只是他的叔父,但裴县令自己并无亲子,向来是将裴昂视为自己的孩子教养,可以说,裴县令对裴昂比裴昂的生父对裴昂还要好,裴昂对裴县令也更是亲近。
有了裴县令的庇护,只要是知道裴昂身份的人,都不敢得罪裴昂,更别说敢去裴昂府上找人了。
退一万步说,就算魏家真的知道魏子昌的母亲就在裴府,也不敢轻易戳破,毕竟裴昂能收留魏子昌的母亲,就很能说明裴昂对魏子昌的态度了,究竟是为了内宅之中的陈年私仇得罪东平县的裴县令,还是装作不知就当送了裴府一个人情,即使魏家大夫人拎不清,魏家大哥也不会糊涂。
再往坏处想,就算魏家真的要为了明面上的一个奴仆跟裴府撕破脸,状告裴昂私藏走失家奴,但只要裴昂不承认,再偷偷将魏子昌的母亲送走,这其中纠缠的功夫,也早就过了明年乡试时间了。
而只要魏子昌中了举,一切问题就能迎刃而解。
更何况,魏家多半不会知道,魏子昌竟能让裴昂帮他藏下母亲,那自然后续的问题也不过是杞人忧天了。
不过,这确实很是麻烦裴昂以及裴昂一家,还有能不能瞒过裴县令,也是个问题。
裴昂很快想通了其中所有,虽然有些犹豫,但还是应下了:“魏子昌之事,莫说我,就连祝教谕与我叔父也会觉得可惜,不过是请魏子昌的母亲到我府上小住一年,玉汝与我父母应该不会拒绝。”
顿了顿:“实在不行,就请祝教谕出面,我叔父向来最是敬重祝教谕了,连带着我父母也是如此,他们知道祝教谕收我为学生,早就喜出望外了,而魏子昌也会是祝教谕的学生,他们自然乐得卖祝教谕一个人情。”
步故知点点头,魏子昌之所以之前被魏家牢牢困住,就是因为他本就不喜与权贵相交,遭逢变故之后,又愈发独来独往,不愿求人。但他一个人,又如何对抗的了一整个魏家?他也只能用最笨的方法,也就是用自己的前程去勉强保住母亲的安危。
就在他们二人商定好一切,只等寻找时机让魏子昌的母亲“走失”的时候,魏子昌竟突然出声:
“我不同意。”
惊鸟
窗外恰有一只惊鸟飞过, 扑棱棱地撞向了半开的窗扇,窗轴吱呀,就连步故知也寻声望过去, 却也只见得遗落在狭窄窗台上的几片残羽。
黄色的绒羽混了些血丝, 在阳光下闪烁,依稀可推方才惊鸟之惨状, 但不见惊鸟会因此停留舐伤,而是本能地躲避人群飞向远方。
步故知与裴昂见此都莫名心下一揪, 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又听得魏子昌的后话,许是宿醉方醒,声音沙哑异常,又似在压抑着什么:“多谢步兄与裴兄好意,但此为魏某不足为外人道也之私事, 岂敢劳烦二位因此费心?”
裴昂张口欲言, 却欲言又止, 悄悄搡了搡步故知, 示意步故知快说些什么劝一下魏子昌, 但不想步故知竟也异常地沉默了。
魏子昌对着他们二人拱手一礼:“再谢过裴兄昨夜宴请,改日寻得机会, 魏某定将酬报。”
说完,转身便离, 就在他走到门前光下时,步故知突然开了口:“难道尊严比令慈的性命还重要吗?”
他半抬的脚步顿住了,强光刺入他的眼, 令他不禁垂下眼帘,但无法遮住阳光的灼热之感。
步故知起身, 却没走近,只在原地,声音沉静,不含一丝情绪:“你比任何都清楚,一时的委曲求全换不来令慈一辈子的安稳,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还是说你真的妄想魏家大夫人会先与令慈而死,还是妄想她有一日能大发慈悲放令慈一条生路?”
魏子昌藏在袖中的手攥成了拳,眼中也渐有湿润之感,这令他曝在强光下的眼能稍微好受些。
步故知渐渐走近魏子昌,但停在了门影暗处,门檐的影似一道楚河汉界,泾渭分明:“若你为奴就能换得令慈安稳一生,想必你也不会怜惜自己几十年的前程,我们也不会在此多言置喙,可,现如今,令慈真的过得好吗?”
“不说魏府后宅之阴私究竟有没有继续折磨令慈,就说亲子因自己而放弃了大好前程,自此蹉跎,甚至会蹉跎一生,试问哪个母亲会理所应当地接受如此的‘奉献’,会心安理得与亲子同为家奴,会不责怪自己的拖累,会没有一刻不想结束自己的生命而去成全?”嬿陕听
魏子昌倏地转身,长时间的光照令他睁眼也是一片黑暗,一声似发泄,似怒吼:“够了!”
步故知没有被魏子昌吓到,而是坚定地站在原处,语出赤/裸而直白:“魏兄,你真的以为你自以为是的牺牲就能救回你的母亲吗?”
魏子昌觉得浑身都在发烫,他抬眼看向步故知,却只能看得见模糊的黑影:“你知道什么?你究竟知道什么!”
步故知却在此时冷笑了一声:“知道你珍惜孤高的尊严而不愿救生母出苦海,知道你每日都沉浸在自以为是的牺牲而自我感动,知道你蒙蔽了双眼不肯去看生母的苦苦挣扎。”
他近乎残忍地揭开魏子昌苦苦维持的一切:“不是魏家大夫人不放过你生母,而是你,魏子昌,在逼你生母去死!”
魏子昌因怒吼而有些狰狞的脸突然变得无措,攥紧的拳也渐渐放松,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脊骨,虽还是站在那儿,但无端让人觉得,他已是强弩之末,只要再有人轻轻一推,他就会立马倒下。
裴昂心有不忍,悄悄走近步故知,扯了扯步故知的衣袖,低声道:“步兄未免太过伤人了。”
步故知却扬言以回:“伤人?是我在伤人,还是他魏子昌在伤人伤己?”
他语似咄咄,分明没有近魏子昌一步,却气势迫人,如千斤之均朝魏子昌砸下:“你当真看不到令慈的眼泪令慈的自责吗?还是你那可笑又可怜的自尊,已经彻底蒙蔽了你的双眼你的心?”
久久的静默,就连风吹树叶的簌簌之声,此刻都像炸雷惊响。
魏子昌几乎要站不住了,就连呼吸都似刀割,喉咙泛上了铁锈般的血腥味,分明眼前不再是黑晕一片,但他还是看不清步故知的身影。
良久,他已是弯身哽咽不能言,裴昂想上前搀住他,却被步故知拦住了:“他若是还不清醒,只当他死了,我们也不必再管他。”
裴昂站在他二人中间,一时竟有些进退两难,他虽觉得步故知说的在理,却也知道士人之骨,有时确实是重于一切的,不免想为魏子昌开脱两句:“步兄啊,我们都是自小饱读圣贤之书的,有道是士可杀不可辱,即使魏兄的自尊有些不合时宜,但也不是不可理解,至少魏兄愿意为了生母放弃自己的前程,这也符孝道所言啊。”
步故知又是一冷笑:“辱?什么是辱?是魏家糟践他们母子二人同为奴仆是辱?还是你我好心救他的生母出苦海是辱?还是让他的生母住在裴县令亲侄府上是辱?”
裴昂接不了话了,他也不明白为何魏子昌宁愿在魏家为奴,也不愿接受旁人相助。
步故知:“我来说,是他魏子昌牢牢扯住了那一张最后的遮羞布,即使在魏府中再为人糟践,那也是他们自家人的恩怨,我们外人说不了什么,况且明面上,他还是魏家的三公子,但一旦接受了外人的帮助,离开了‘自家人’的掩饰,那便是嗟来之食,是大大的羞辱!是他攀结权贵的证明!”
步故知绕过了裴昂,站定在魏子昌面前:“魏兄,你告诉我,究竟什么是辱?”
但瞬即,他又叹道:“好一个士可杀不可辱,即使对你来说,接受外人的帮助,就是一种羞辱,那古有公子重耳为质,有勾践为奴卧薪尝胆,有韩信受胯下之辱,难道,受辱之后就不成君子不成伟人了吗?”
魏子昌缓慢的抬起头,眼白已布满了血丝,看起来有些骇人,他话出有些虚弱,却隐隐比之前多了几分坚定:“不是,不是辱,不是你们辱我,是我,是我在辱我自己。”
裴昂见机搀住了魏子昌,步故知没有阻拦,反倒是偷偷舒了一口气,但还是强撑着肃色:“那之后呢?”
魏子昌抽出了被裴昂搀住的手,对着步故知与裴昂深深一揖:“魏某恳求二位能施援手,救我娘亲脱离苦海,此恩永世铭记于心,即便日后需魏某上刀山下火海,魏某也一定在所不辞。”
步故知与裴昂都彻底放松下来,刚想扶起魏子昌,就听得门外孔老大夫的脚步渐近:“不错,倒是个知错能改的孩子。”
魏子昌明显是听出了孔老大夫的声音,身形一顿,微不可见地又沉了沉身。
孔老大夫站在了魏子昌的面前,用已然有些苍老的手扶起了魏子昌,浓重的药香扑面入鼻,让魏子昌更是清醒:“站直了与老夫说话。”
魏子昌也顺势直身,却不敢直视孔老大夫,若说他真的有辜负谁,那首先便是他的母亲,其次便是孔文羽。
孔老大夫捋着花白的长须,正式打量了魏子昌很久,才叹道:“模样也好,学识也好,就是性子古怪了些。”
裴昂被孔老大夫选孙婿的模样逗笑了,却不敢笑出声,躲到了步故知身后。
步故知也没想到孔老大夫竟还会考虑魏子昌,有些惊诧地挑了挑眉,但很快又意识到,怕是孔文羽表露出的对魏子昌的喜欢,已经足够让孔老大夫妥协了,才能够使得孔老大夫“不计前嫌”地再给魏子昌一次机会。
不过,他们谁都没见过这种场面,默契地都闭口不言,只等孔老大夫后话。
孔老大夫不断地捋着长须,像是在思考犹豫着什么,但很快,他下定了决心:“老夫就不跟你们年轻人一般拐弯抹角了,就直问了,你可也看上了小羽?”
魏子昌才从巨大的心理震撼中缓过劲,却没想到后面还有如此大的冲击等着他,顿时有些支吾:“我我”
孔老大夫见不得他踟躇不言的样子,挥了挥手:“不要说什么文绉绉的东西,老夫就问你,看没看上小羽。”
魏子昌身如石化,偷偷看了孔老大夫一眼,见其中已有不悦之色,又是一颤,抿紧了唇,终是点了点头。
孔老大夫这才缓了脸色:“老夫虽对你不是很满意,但奈何小羽偏偏看上了你,不过谈婚论嫁还为时尚早,等你真的考取了功名,再来与老夫说,只是记住后面时候,若是小羽还去找你,不可再伤他的心,明白吗?”
魏子昌又是僵硬地一点头。
这下裴昂再也忍不住笑了,双手抵在步故知的背后,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惹得孔老大夫重重一哼,也像是脸上挂不住,又出去拾掇药材去了。
屋内三人都不约而同地舒了一口气,反应过来,先是一怔,后纷纷展眉而笑,冰释前嫌。
倒是步故知还记得正事:“魏兄还没说,令慈何时方便出府,好让我们提前安排妥当。”
魏子昌以袖抹了抹脸,正色而思,又轻轻摇了摇头:“此事并不容易。”
有孕
东平县县学已有了现代教学的雏形, 按一年季考成绩的优劣,将生员分为三个学院——进盛院、启盛院、谦盛院,分别对应了各层次的生员, 以便因材施教。
其中, 谦盛院中的学生,是县学中最优秀的学生, 相当于优等班,裴昂与魏子昌就在谦盛院。而步故知因原主之故, 则在进盛院, 通俗来说,也就是差生班。
原先步故知还担心,他与裴昂、魏子昌会因学院之别而不便一同学习,哪曾想,祝教谕直接大手一挥, 将他三人单独拎了出来, 以后每日只在教谕院中学习, 竟有三分考前特训冲刺班的样子, 引得旁人好奇议论不说, 当事人裴某也并不好过。
“唉——”这已经是今天裴昂第一百零八次叹气了。
裴昂搁下了笔,支肘侧撑额, 看似望着门外院中的景象出神,但实则还在留意步故知的反应。
半晌之后, 见步故知还在专心练字,裴昂便再也坐不住了,朝步故知处探身, 抽出了步故知的手中笔,抱怨道:“这都练了两天的字了, 怎么今天祝教谕还是叫我们练字啊。”
步故知手中一空,也只好看向了裴昂,似有些无奈:“教谕不是说过了吗,乡试不比院试,更是看中考生的字体,即使你我二人先前字迹并不算差,但也非标准的馆阁体,自然是要勤加练习的。”
院试乡试与会试一样,也有封名阅卷的制度,却并不会如会试般安排人重新誊抄试卷,只不过院试对字体字迹要求并不严格。但乡试则不同,是格外看中考生的字体的,若是字体字迹实在丑陋不堪,甚至考官无需看卷上内容就可将其直接黜落。
而众多字体当中,馆阁体则是考官们的最爱,有一手好的馆阁体,就会引得考官们的注意,给他们留一个好的初印象。
裴昂敷衍着点头:“这道理我当然懂,只是不明白,即使要练馆阁体,也不急于这一时吧,怎么这几天整日都叫我们练字,旁的一点都不说。”
步故知略拧眉:“许是要等等魏兄吧。”
魏子昌自那日起,便开始着手安排如何从魏府中带出他母亲一事。
原先步故知想的还是太过简单了,他以为即使魏子昌的母亲被魏家大夫人嫉恨,也不至于到被囚禁起来,只要觅得机会单独出府,自然就可“走失”。
可就魏子昌所说,魏家大夫人似乎对魏子昌的母亲格外在意,一般不会给他的母亲安排出府的事宜,即使真的需要他的母亲出府,也会有魏家大夫人的贴身婆子跟着,似乎就是在防着魏子昌的母亲出逃。
就算魏家大夫人确实会在近日前往城郊避暑,且不带魏子昌母亲一同,也特意安排了自己的贴身婆子留下继续监视魏子昌的母亲。
是以,若想真的避开魏府的注意将魏子昌的母亲接到裴府,这第一步,就是要想好如何摆脱魏家大夫人的贴身婆子。
也是为了防止魏府那边觉出异常,这两日魏子昌就没有与步故知裴昂一道来祝教谕处学习,准备此事了结后,再专心科考之事。
裴昂想到魏府之事,突然面色变得有些古怪:“我与玉汝说好了,要将魏子昌的母亲接来府中住上一年多,玉汝知晓前因后果之后自然是赞同的,但我父母并不情愿,即使我与他们说清楚了,魏子昌也是祝教谕收的学生,他们也没立即同意。还是玉汝说,魏子昌的母亲久在府宅之中,想来是颇通各种后宅杂事的,他日后定不便处理这些杂事,若是要从牙人那边买个婆子来,到底不是知根知底的,自然也不会放心,倒不如将魏子昌的母亲请来,有些事也能请她帮衬帮衬,总比外人可靠。”
步故知听了这一通话,没觉出什么不寻常的地方,但看着裴昂殷切的眼神,他犹豫着赞了声:“傅郎心甚善,亦有谋略,得夫如此,是裴兄之福。”
裴昂啧了声:“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问你,玉汝说的,‘他日后定不便处理这些杂事’究竟是何意,我母亲听后,连忙喜笑颜开,直接应下了魏子昌母亲的事。”
步故知略想了想,倒是品出了三分,但他觉得,裴昂也不是真的没猜出什么,不然也不会将傅玉汝的这句话记在心间:“你是说,傅郎恐是有孕了?”
裴昂听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终于不再愁眉苦脸,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但又觉得还不算确切之事,现在高兴实在太早,另外他还有疑惑:“若是傅郎有孕了,为何不告诉我?还是说他也不过是缓兵之计。”
步故知摇了摇头:“你与其问我,还不如去问傅郎。”
裴昂略皱了皱眉:“我就是问过了玉汝,得不到答案,才想着来问问你。”
步故知:“那你去问你的母亲,傅郎不愿告诉你,总该会告诉你的母亲。”
裴昂这下彻底成了苦瓜脸,趴在了桌子上唉声叹气:“我自然也问过了,可我母亲说,当下我只需安心科考之事,后宅之事不必分我心神,又将我推了回来。”
步故知算是明白了裴昂母亲与傅玉汝的用意,他们也不确定傅玉汝究竟是否有孕,才不想告诉裴昂,令他或喜或忧。
他轻咳一声:“裴兄,你与傅郎和好也不过一月有余,即使傅郎真的有孕,现下也很难从脉象上确定,你不如等上一等,再过一月,应就能知晓了。”
裴昂这才反应过来,顿了顿,闹了个大红脸,低下头去咳嗽了好一阵,不过他还是有些疑惑,只是实在不好明着问,只能尽量隐晦道:“步兄,你既然颇通医药之术,想必对妇人科也有所了解吧。”
步故知轻轻“嗯”了声,重新执笔舔墨,准备继续练字。
裴昂就盯着步故知的笔尖,声如蚊吟:“那我前阵子常回府,会不会对玉汝的身体不好。”
步故知笔尖一顿,瞬即又续写下去:“只要房事不是太过频繁激烈,应无大碍。”
裴昂面如火烧,他没想到步故知竟如此直白,只想立刻学着步故知继续埋头练字,但还是有些迟疑,在一旁犹豫许久,终是一鼓气闭眼问了:“那要是如你说的频繁激烈呢?”
步故知这下自行停下了笔:“若是你真的担心,不如今日或是明日,我去替傅郎看上一看?”
裴昂自然求之不得,连连应下。
等他稍稍放下了心,又起了别的心思,一脸坏笑:“步兄啊,你何时要给你家夫郎也看上一看呀?”
步故知方才与裴昂论孕中事之时,只当是患者咨询,自是一脸正经,没有任何绮靡想法。可没想到裴昂有意引到了他与款冬身上,这才有些神色不自然,但还是一动未动:“冬儿年纪尚小,此事还不急。”
裴昂注意到了步故知脸上这点的不自然,更是得逞的模样,挪了位置靠近步故知:“款冬也有十七十八岁了吧,寻常人家中,你们都该有两三个孩子了,哪里不急了。”
步故知继续练字,没给裴昂任何眼神,但语气还是泄露了几分,难得与裴昂说了“重话”:“我说不急便不急,裴兄今年十九有余,怎么不见裴兄膝下儿女成双?”
裴昂知道这是戳到了步故知在意的地方了,顿时笑出了声,撤身之时,又瞥见步故知方才练字,竟一直在写一个“静”字,且字体飘逸张扬,根本不是馆阁体,也就更是放肆大笑了起来。
就在这时,祝教谕从外头走了进来:“在说什么呢,如此开心,不如与老夫说说,也让老夫开心开心。”
步故知与裴昂双双站起,对视一眼,又心照不宣地对着祝教谕一揖:“见过先生。”默契地绝口不接祝教谕的话。
祝教谕自然也不会抓着不放,随意地摆了摆手,在他们对面坐下了:“本来这个时候我该在前山讲学的,但魏子昌那边有了消息,托我转告给你们,大约今晚他就能成事。”
步故知与裴昂也随着祝教谕坐下了,裴昂闻言点了点头,准备下午时候就安排好车马接应,但步故知觉出了祝教谕话中的未尽之言:“敢问先生,为何要专程来告知我们?”
按理来说,就算祝教谕得到了消息,也该是让小童子传话,不必特意从前山回后山。
裴昂也才反应过来,看向了祝教谕。
祝教谕笑叹了声:“还是故知机灵,裴昂小子呀,你该多学学。”
顿了顿,又道:“老夫知晓你们的打算,也是赞成的,只不过有一点需特别注意,若是魏家那头想彻底翻脸,是不会揪着裴昂小子不放的,而是会”
裴昂顿时反应过来了,抢了话:“他们会抓着我叔父!”
祝教谕点点头:“正是。”
裴昂这才明白,为何他父母在他搬出祝教谕的时候,也没立刻同意相助魏子昌,他又噌的一下站了起来,走上前去对着祝教谕一揖:“请先生赐教,如何将此事做得完满又不会牵连到我叔父。”
浑水
魏宅地处东平县内最繁华的街道, 周遭商铺林立,衢道四通八达,用步故知的话来说, 这里便是东平县城内的城市中心, 商贾人家多聚居于此,要的便是那闹中取静的豪气。
而这些商铺的经营, 几乎囊括了所有的衣食住行,自然也少不了吃喝玩乐, 而其中最引人想入非非的, 便是那独成一条街的秦楼楚馆。
还未踏入这条街,只在巷口,便能闻到浓重到几乎扑鼻的胭脂香气,就连临街的那段河,不仅倒映出了摇曳的灯火楼影, 还隐约散发出了靡靡的脂粉香与酒香。河风起动, 女儿香甚, 其中伶人不避行人, 皆懒倚朱栏, 团扇轻摇复遮眼浅笑*。
步故知与裴昂下车后只扫过一眼,便都齐齐收回了视线。裴家的马车就停在巷口的隐蔽之处, 只等魏子昌来。
裴昂不知为何,显得有些过于的紧张忐忑, 一路上便一直叨叨,等到了地方,即使知道最好不要引人注意, 但他还是无法控制自己,贴近了步故知, 与之耳语:“步兄,真没想到啊,祝教谕竟如此剑走偏锋,相比之下,你我还有魏子昌还是显得太过单纯了。”
步故知不动声色避让了两步,留意着街头巷口来往的人群,见裴昂还是巴巴地看着自己,只好斟酌着言语委婉道:“祝教谕他,毕竟为官多年。”
古来做官者,自然不是只会读书科举便可,除开为官抱负外,还得会为人处世,如此才好打通上下关系,结交同僚,后续之事也才能事半功倍。
就祝教谕自己袒露,这为人处世中的第一条,便是记着脸皮要厚,不必太过端着君子架子,你把自己当君子,别人未必会把你当君子敬之,只要不违背道德法理,有时倒不如特事特办,反而能达到最好的效果。
裴昂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这还是他第一次接触到处事中的弯弯绕绕:“所以,祝教谕才让我们先搅乱浑水,然后再浑水摸鱼!”
步故知微微点了点头,正好看到了魏子昌正往这边来,三人上了马车,还没等步故知开口,裴昂的兴奋劲儿又上来了:“如何?可都安排好了?”
魏子昌缓过了气,难免也有些忐忑,大拇指紧紧按住了食指,克制着自己:“都安排好了,与我关系要好的家仆就在附近,我与他说了,待会儿要是出了什么意外,就让他回去魏府喊人。”
裴昂有些不放心:“你说的关系要好的家仆确定可靠吗?”
魏子昌没有犹豫:“可靠,他与我是从小一起长大,父亲还在时他是我的书童,况且,我也并未告诉他关于我母亲的事,只说我要找个机会报复一下胡闻,让他及时回去报信也只是为了不出人命。”
顿了顿,又问道:“胡闻现在真的在金欢楼中吗?”
裴昂面露不屑:“那种货色即使不在金欢楼里,也出不了这条街,我事先让人盯着了,看着他进了金欢楼我与步兄才过来的。”
魏子昌:“那现下我就过去了?”
就在魏子昌下车的一瞬,步故知陡然拉住了他:“魏兄,不必手下留情。”
魏子昌一怔,随即展眉而笑:“我知道,就算不为了我母亲,只为了我自己,今晚也得痛痛快快的。”
*
金欢楼是东平县内最大的一家秦楼楚馆,也是出了名的销金窟,只楼里的一杯茶水,就贵得令人咋舌,身上若是没个十两银子,怕都是进不来此地。
楼中/共有三层,一层是大厅,中间搭着一个台子,用红色的纱幔围着,旁边架着两座大香炉,燃着上好的熏香,后堂的风一吹,纱幔携香飘舞,伴着靡靡琴乐,撩拨着每一个人心弦。
二楼与三楼则是雅间,略微有些不同之处在于,二楼是供贵人欣赏大厅歌舞的地方,因此是半敞开的,而三楼却是全封闭起来的,用途为何,自然无人不懂。
魏子昌原以为胡闻会稍微自持身份,在二楼观赏歌舞,却未曾想,一进金欢楼,就看见胡闻正堂而皇之地坐在大厅正中,怀里搂着个哥儿上下揉捏着,眼睛却不离台上的舞乐伎表演,脸色涨红,动作放/荡,周边还围着几个仆人随时等候差遣,排场倒比在县学里大得多。
魏子昌挑了胡闻的邻桌,坐下后故意朗声对着前来招呼的龟公道:“就拿你们这儿最好的酒,再挑个姑娘哥儿来。”
果不其然,引来了胡闻的注意,他先是不可置信地掏了掏耳朵,再是看向了魏子昌,又揉了揉眼睛,确认没认错人后,一把推开了怀中的哥儿,语气有惊讶,也有一种轻蔑嘲意:“我当是谁这么豪气,原来是魏家的三公子啊。”
此言一处,大厅中的众人无不或明或暗地朝这里看来,能进金欢楼里的皆是东平县里有头有脸的人物,自然也都知晓一二魏家后宅中的恩怨。
魏子昌故作没听见胡闻之语,反倒是对着龟公再催了催:“看什么看,还不快去拿酒来?”
龟公很是看人下菜碟,一见胡闻对此人态度怪异,并不敢轻易动作,而是看向了胡闻,像是在征求胡闻的意见。果然,龟公此举让胡闻面子上很是舒服,往龟公怀里丢了个银瓜子:“不急,让我先跟魏三公子聊聊。”
龟公喜不自禁,连连道谢后退到一边去了,魏子昌装作恼怒,站了起来,对着胡闻:“你什么意思?”
胡闻看到魏子昌竟真的生了气,心情更是舒服了,翘起个二郎腿,身上的肥肉都在颤抖:“魏三公子莫要急嘛,我这也是为你考虑,在这儿点了酒可是要十两银子的。”
胡闻上下打量着魏子昌,笑得狰狞:“魏三公子可是吃饱了饭?还是说,想在这里再饿晕上一次,借此讹上金欢楼吧!”
胡闻的侍从连忙跟着笑了起来,大厅众人也都在窃窃私语。
魏子昌双手攥紧了拳,一副被揭了老底的恼羞状,但嘴上还是硬着不服气:“谁说我没钱!”说完解下了腰佩的荷包,重重往桌上一摔,确实是掷地有声:“这里可是有二十两银子,足够了吧!”
这二十两自然是裴昂借给魏子昌做道具用的。
胡闻倒没想查验荷包里是否真有二十两,而是一脸淫/邪地看着魏子昌,阴阳怪气道:“魏三公子这是趁我不知道的时候发达了呀,就是不知是你那做妓的母亲出去卖的,还是你”胡闻舔了舔嘴唇:“子承母业啊。”
魏子昌的母亲当年就是金欢楼中的头牌,并有东平县第一美人之称,垂涎之人众多,最后被魏家当家以千金买了回去,此事无人不晓,一时也算得上一桩风流韵事。
而魏子昌的样貌像极了他的母亲,尤其是那双丹凤眼,颇得其母神韵,而当他怒目而视时,甚至比平常更加勾人。
胡闻本就更喜哥儿,胡闹时也曾强过男子,即使惹出了事,也都被他爹一一摆平了,他自然也惦念过魏子昌,只是魏家大哥叮嘱过,羞辱打骂魏子昌都可以,但不能强迫魏子昌,说到底,魏子昌还是魏家的三公子,最后的脸面还是要的。
但现在他喝的酒上了头,也忘了魏家大哥的叮嘱,只觉得浑身都在发烫,想与魏子昌亲近。他站了起来,晃悠悠地走到了魏子昌身边,抬手想摸魏子昌的脸,却被魏子昌躲开了,但也不恼,反倒视为与妓子调情的把戏:“我的魏三公子诶,卖给别人,不如卖给我,胡家魏家本就是世交,你我自然算得上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哦对,青梅竹马。”
胡闻搓着手,又吞了吞口水:“不如你跟了我,你大哥那边我去说,保管你以后再不用吃苦,荣华富贵一样都少不了你的!”
魏子昌没想到胡闻这个畜生,竟对他垂涎已久,这下是真的恼了,却还记得今晚的大事,冷嗤出声:“好啊。”
胡闻一惊,就连眉毛都夸张地扬起,顿时更像是一个丑角了:“你答应我了?”说完就想往魏子昌身上扑,魏子昌抬脚就是一踹,踹的胡闻倒向了酒桌,噼里啪啦一阵响,身边的仆人赶忙扶起胡闻。
胡闻也没想到魏子昌竟会突然翻脸,捂着肚子指着魏子昌:“你做什么!”
魏子昌气势骇人,一步一步逼近胡闻:“只要你让我痛痛快快打上一回,自然什么事都可以商量。”
若放在平时,胡闻肯定不干,但现下一则是他已喝酒上了头,二则是酒壮怂人胆,对魏子昌的妄想达到了顶峰,甚至难得想起了一句俗语,“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竟真的挥开了身边仆从:“这可是你说的!”
魏子昌冷笑:“是,我说的。”话音未落,他提拳便往胡闻脸上抡,一拳见血,拳拳到肉,打得胡闻顿时惨叫出声,想求饶或是让仆从帮忙,都含含糊糊说不出话来。
胡闻身边的仆从见势不好,本想上前拉住魏子昌,却被魏子昌一横:“听不懂人话的狗吗?你们主子可是答应了,若是你们坏了事,怕是命也没了吧。”
那些仆从竟真的被吓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其中有个机灵的,决定先回府喊人,魏子昌倒也没拦。
而金欢楼内的鸨母龟公见势不好,不敢真的袖手旁观,也遣了人往胡府和魏府去,若是胡闻真在这里出了事,整个金欢楼可都要遭殃。
魏子昌扫过了几个外出报信的人,脸上冷笑更甚,反倒更助他成事。
又看向躺在地上哎呦不止的胡闻,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只记得给人留一条命,其余的便真的是往死里打,起初胡闻还尖叫着,本能地想躲想跑,但都被魏子昌按住了,不多时,胡闻竟没了声响,吓得一旁的鸨母龟公赶忙上前求情:“魏三公子,可别再打了,我们这小小金欢楼里可担不起啊!求求你大人有大量,饶过我们吧。”
魏子昌像是听了劝,真的收了手,衣上还沾染了胡闻的血,令他眉头一皱,忍着恶心退回了起初那张桌子,吓道:“还不上酒来?”
鸨母龟公此时哪敢不听,连忙端来了好几壶酒,魏子昌接过一壶,倒在了自己手上,竟是在用酒净手!鸨母龟公看着是一阵肉疼,但也不敢出声阻拦。
就在这时,外头一阵喧闹,是魏府与胡府都来了人,魏子昌朝人群看去,果然看到了自己的母亲,也果然没看到魏家大哥——魏家大夫人就是今日去的城郊,魏家大哥因生意上的事虽不能陪同自己的母亲在城郊小住,但总是要亲自护送过去的,所以魏府此时并无正经主子在家。
而魏家大夫人的贴身婆子,就是平日里再是狐假虎威,遇到得罪胡家的大事,也不敢自己一人承下,故此时魏子昌的母亲说要来劝劝自己的儿子,她自然求之不得,谁都知道魏子昌是最心疼自己母亲的了。
魏子昌见计划一切顺利,心中的大石渐渐落下,但还不能松懈,此时的水还不够浑!
胡家那边则是胡闻的父亲亲自过来,看到自己的儿子此时气息奄奄地躺在了地上,顿时冲冠眦裂,顾不得追究魏子昌,赶忙扶起胡闻,探了探鼻息,还好,还有气在。
胡家当家的是带着一帮打手过来的,就是为了给胡闻出一口气,故废话也没多说,指着魏子昌:“打死这个小兔崽子,老子负责!”
胡家的打手一点都没犹豫,就要往魏子昌身边冲,魏子昌的母亲第一个挡在了魏子昌身前。魏家大夫人的婆子原先还记得看住魏子昌的母亲,但见此情状被吓得心神不定,也就没想着要拦住魏子昌的母亲。
胡家当家看也没看魏子昌的母亲一眼,怒斥道:“都给我往死里打!谁来也不好使!”
就在胡家打手围住了魏子昌母子时,一群衙役冲了进来,胡家当家是知道裴县令秉性的,也知道定是自己的儿子惹的事,若是真的在此时被衙役拦住了,那后面必然就出不了这口气了,于是他心一狠,叫道:“打!”
正是裴昂嘱咐衙役今晚要多注意金欢楼这边的,他们虽不知裴昂为何突然有此吩咐,但衙役们总是会给裴昂几分面子的。
还真就如裴昂所言,今晚金欢楼里动静不小,这群衙役都是很早就跟在裴县令身边的人了,都不是欺软怕硬之辈,即使知道这是胡家的人,也敢上前制止。
就在场面一片混乱之时,不知是哪方先动了手,随即衙役与胡家的打手真打了起来,顿时人群混作一团。胡家当家一边想为自己的儿子出口气,一边又心忧自己儿子的状况,自然也没时刻盯着魏子昌母子。
魏子昌见状,赶忙趁乱拉着自己的母亲就往金欢楼的侧门去,这是裴昂派人事先打听好的,金欢楼里多有正房捉/奸之事,故他们也特意修了个不起眼的侧门,以便金主们躲藏。
一出侧门,果然就见到裴昂在此接应,裴昂将事先准备好的黑色斗篷递给了魏子昌,魏子昌将这斗篷披在了自己母亲身上,又握住了母亲的手:“娘亲,你跟裴兄先走,什么都不要多问,等明日,我再向你解释。”
魏子昌的母亲整个人都被黑色斗篷牢牢罩住,看不清一点身形和面容,她虽有些慌张不知发生何事,但还是选择相信自己的儿子,只是临走前哽咽出声:“昌儿,不要做傻事。”
魏子昌忍住了泪,连连点头:“放心,明日我就会去陪你了。”说完,转身又回金欢楼里去了。
满足
等步故知陪同裴昂将魏子昌的母亲送到裴府后, 自己再回住处时,大约已过了子时。
还未到院门前,远远地影绰之间便能看到正屋内的灯火摇曳, 步故知料想定是款冬还未睡在等他回来, 难免生出一丝愧意。
近来时候忙于科考与魏家之事,总是早出晚归, 除了朝食同用外,余下两餐甚至鲜少同桌, 两人分明是每日住在一起, 却又是聚少离多。
随着吱呀推门声,打破了山中小院的静谧。果然见到款冬身着寝衣,趿着木履在正屋门口候着,款冬似乎对步故知频繁的晚归毫无意见,脸上仍旧挂着笑, 与往常一般想上前扑到步故知怀中温存一番, 今日却陡然停在了半步开外。
步故知早已习惯了款冬对他的依恋, 甚至每每回家时心底隐隐还有些期待款冬的怀抱, 见款冬今日异常之举, 反倒心中有些空落落的,方才下意识稍抬起的手也放了下去, 他略蹙了眉,温声:“冬儿, 怎么了?”
款冬的一双杏眼在平时总如盛满了秋日里温柔的水,望之便容易随之心旌摇荡,但现下, 那泓秋水却像是骤然为乍来的寒风侵袭般凝结,冰层之下, 隐隐透露着不可置信。
款冬不自觉地退后了两步,又垂下头去,声出闷闷:“没没什么,时候不早了,夫君你先去洗漱吧。”
步故知不是傻子,自然看得出款冬眼中的震惊,也看得出款冬退后所表达出的抗拒,他没有贸然跟上前,而是就站在原地,更是软了声轻问道:“冬儿,到底怎么了,与我说好不好?”盐姗町
款冬咬着下唇,此时只有疼痛才能让他从纷乱的心绪中找回对步故知的信任,他揪紧了自己的衣袖,飞快地抬头看了步故知一眼,又立马垂下:“夫君你今晚是不是去了青楼?”
步故知一怔,随即明白了,款冬定是闻到了他身上在金欢楼附近沾染上的脂粉香,顿时有些哭笑不得,但同时也有些疑惑,一是款冬如何知道这脂粉香便是来自青楼,二是即使款冬知道了他去过青楼,按理来说也不会如此怀疑他,甚至因此失态,步故知还是觉得他与款冬之间是有基本的信任的。
“是也不是。”步故知松了腰带,解下了外衫,再仔细地与款冬坦白了一切今晚发生的事,耐心解释的时候,也略微想通了方才的疑惑:“是之前那个人常去金欢楼,所以你才能闻出这脂粉香?”
款冬点点头,明白了是他误会了步故知,顿时有些不好意思,但最为重要的是,原本忐忑不安的心又渐渐回落,心底还生出了一丝窃喜。
他抬手想牵住步故知,却被步故知躲了躲:“我身上沾染了不干净的东西,洗了再抱你。”
但步故知在转身去侧房之前,还是问了:“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
不说他自认为的他与款冬之间的信任,只说自他来此异世,桩桩件件表现出的行事人品,款冬都是知道的,自然今晚不该是这个反应,除非是有人在款冬面前挑拨了什么,加上也是他一直以来隐有担心的,频繁晚归会不会让款冬心生不安,毕竟款冬的心理问题看上去是好多了,但也不能断言是彻底痊愈了。
款冬猛地看向了步故知的侧脸,又因震惊而说的结结巴巴:“夫君,你你怎么知道?”
步故知没有回答,而是接着问:“是镜饮店里的贵宾?”
款冬能接触到的人中,除了相熟的傅玉汝与孔文羽,其他最多的便是生意上的顾客,而又因镜饮经营的冰饮属甜品小食类,顾客中多是富贵人家的亲眷,这些夫人小姐哥儿的,聚在一起,大多又是讨论各家的后宅之事,而富贵人家的后宅里,最不缺的便是当家的风流事。
且款冬已成了婚,又是负责与这些贵宾接洽的,自然逃不了这些讨论,至少会听上一耳朵,又或是款亲眼所见了什么,总之,定是少不得有人在款冬面前猜疑了他,一句两句倒没什么,但三人成虎之威力难有人说可以完全不受影响。
另外他最近确实经常晚归,白日里也很少与款冬相处,今晚又被款冬闻到了从金欢楼里沾染的脂粉香,款冬因此心生动摇,也是情理之中的。
款冬明白了,步故知是知道他刚刚就是心生了猜疑,害怕步故知会因此不悦,急着解释道:“我不是有意要怀疑夫君的不对,是我不该怀疑夫君。”说着说着,眼泪都快急出来了,他害怕步故知会对他失望。
步故知听完之后竟一句话也没说,而是加快了脚步往侧房去,吓得款冬扑到了步故知背后,牢牢环住了步故知:“夫君,是我错了,我再也不会怀疑你了。”
步故知反身拉开了款冬,无奈地叹息道:“方才还嫌弃我身上的脂粉味,怎么现在不嫌了?不是怪你,是要去洗个身换件衣服,很晚了,有什么事去床上说好吗?”
款冬显得有些愣愣的,步故知牵住了款冬的手,往床的方向送了送:“去床上等我吧,我待会儿就过来。”
款冬的本能是听步故知的话,但还是一步三回头的看着步故知,就好像生怕步故知跑了一样,步故知没再耽误,快步往侧房去了。
等他换了一身干净衣服,上面只闻得到款冬常用的皂角香味,才让步故知也安了心,说到底还是他近来对款冬多有忽视,也没顾着款冬的心理问题才有好转,还需后续熨帖。
款冬果然乖乖去了床上,却没躺下,而是抱着腿坐着,这是一种缺乏安全感的表现,步故知止了款冬下床的动作,疾步到了床边,托着款冬的大腿,就像怀抱婴儿般,将款冬整个人都抱在了怀里。
步故知明显能感觉到,款冬因这个怀抱,原先紧绷的身体慢慢舒展了,自己也舒了一口气,还好还不至于到款冬心理问题再次发作的地步:“现在可以说了,那些人究竟与你说了什么?”
倒不是步故知对后宅八卦感兴趣,而是需对症下药,必须清楚那些人在款冬面前猜忌了他什么,也才好让他一一辩白,彻底打消款冬心中的疑虑与不安。
款冬揪着步故知的衣襟,其实夏夜相拥,即使山中多清凉,也难免会觉着热,况且步故知的体温比他高了太多,灼热的温度令他不免额沁香汗,可他还是不愿脱离步故知的怀抱,甚至将自己的身体更加紧密地贴向了步故知。
听了步故知的问,也不敢隐瞒什么,只是低下头支支吾吾道:“那些夫人说,男子天性花心,多不可靠,若是经常晚归,定是外面有了人。”
步故知一时失笑:“只有这个?你不是知道我平日里都与裴昂一起的吗?即使你不信我,总该信你的玉汝哥哥对裴昂的管教吧。”
款冬还是没有抬起头:“还还有,他们还说男子向来是互相包庇的,不能轻信他们说的兄弟作证。”
步故知哑然,这些夫人的话还正好能与他对的有来有回,若不是他问心无愧,不然还真说不准是被他们说中了:“所以他们也在傅郎面前说了裴昂的不好?”
款冬点了点头。
步故知略挑了眉:“那傅郎也怀疑裴昂了?”
款冬摇了摇头。
步故知一时有些惊讶,他不觉得自己哪里比裴昂还不值得信任:“那傅郎都不怀疑裴昂,你怎么就怀疑我了呢?”
款冬听到此问,更是头缩进了脖子,犹豫了许久才道:“因为,玉汝哥哥说,裴昂就算回去的再晚,也总是缠着玉汝哥哥,但夫君每次回来,总是与我说不了几句话便睡下了。”
说着说着,款冬可能自己也生了委屈,毕竟裴昂与傅玉汝的恩爱缠绵几乎是毫不掩饰的,但他与步故知,却十分的相敬如宾:“那些夫人说,最能确定夫婿有没有变心或是移情别恋的方法,便是看夫婿愿不愿意留宿。”
他抬眼看向步故知,语出凿凿,似是想证明他不是步故知说过的没长大:“我知道他们话中隐晦。”
步故知顿时有些头疼,他不与款冬再进一步,一是觉着款冬还太小,二是觉着自己对款冬的感情并不那么确切,有他父母的“前车之鉴”,他自然不敢轻易地对这种感情有所定论,也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与款冬在一起,这对款冬也是不公平的。
但也确实没考虑到,就算他与款冬之间的感情再复杂,再情有可原,但在古代人的认知中,夫婿若是不愿亲近,那便是不喜或是变了心。
而款冬听多了这样的话,加上款冬自己也曾对他在这方面多有暗示,自然思维就会被带偏,还不说身边还有裴昂与傅玉汝的“正面例子”。
步故知是叹了又叹,也不知款冬是真心因此感觉不安,还是如之前一般,只是趁机对他暗示,毕竟步故知知道,款冬看上去是温弱可欺的软骨头,但实际上很有自己的小算盘。
步故知很难再直接拒绝什么,而是叹息道:“你呀,就是不准备放过我。”
款冬听出了步故知话中的迁就,这还是步故知第一次在关于这件事上对他有迁就的态度,他顿时喜不自禁,也忘了何为羞耻,直直地揽住了步故知的脖颈,借力吻上了步故知的唇,急切中又磕到了步故知的嘴角,但他也没收敛的意思。
步故知没有拒绝款冬的索吻,但也没有迎合,就像是单纯想借此安抚款冬一般。
款冬很快也察觉到了这点,他浑身一怔,松开了唇。
步故知以为款冬这是满足了,垂眼稍抬手抹去了嘴角的血痕:“亲也亲过了,睡吧。”
款冬看出步故知眼中是一片的清明,没有一丝一毫的意乱情迷,只有他深陷其中。可他并不甘心,忽得想起了什么,拉住了步故知的手,往隐秘之处探。
步故知眼中才有波澜,却更多是震惊,又不敢太过抗拒,但总归是不那么配合的。
款冬鼓起了勇气,从步故知的怀里退了出来,跪坐在步故知身前,贴近了步故知的耳,呵气暧昧:“夫君不想,可冬儿很想,满足冬儿一次,好不好?”
孩子
寻常来说, 男子的体温是会比女子哥儿更高一些的,也因此,以往步故知在抱着款冬的时候, 总像是怀中拥住了一溪浅浅清泉, 攀着他的身体潺潺地流动。但未曾想,今夜的款冬, 竟会让他觉得如拥将沸之水,所过之处酥麻, 虽不至于灼人, 但也足够挑起他浑身的燥热。
但或许,这不是体温的缘故,是步故知无法忽视款冬刻意在他耳边的呵气,也无法忽视他与款冬肌肤相贴之处,两人薄汗交融的黏腻。此刻, 款冬的每一下呼吸, 与每一下的微颤, 都无限地放大, 引诱着步故知心中被束缚已久的冲动。
他是个正常的男人, 自然也会有生理上的需求,只不过因无论是魂穿前或后, 他一向是忙于学习工作和生计的,鲜少会主动往这方面想, 若是真有抑制不住的时候,也往往只是自己草草解决。
在前世时,他从未与人有过任何的亲密接触, 可现在,他与款冬已然是心意相通, 就算在他心中仍然还存在着一个还没有解开的心结,但这并不真的妨碍什么。
他与款冬是明面上伴侣,私下也早就有过亲密之举,只差最后一步,他们便成了真正的爱人,更何况,款冬也已有过不止一次的暗示。
步故知一动未动,但眼中原本琥珀色的眸,却翻涌出了一层一层的墨。倏地,他反握住了款冬的手,稍倾身连带着款冬下腰半悬于空,款冬本能地拽紧了步故知的腕依此借力,但不着实处之感还是让款冬不禁有些害怕。
款冬想起身回到步故知的怀里,腰才用力,却被步故知另手牢牢掐住,他被步故知养的有些娇气,半悬的姿势让他在不安的同时也腰部也有些发酸,便忍不住抱怨道:“夫君,这样好累啊。”
步故知渐渐松了手,却改成了揽住了款冬腰,令款冬可以靠在他的手臂,腰部也无需再用力。
款冬才觉得舒服了些,抬头看向步故知的眼,却发现步故知早已凝视他许久,眸黑如漆,像是掩藏了什么无法诉之于口隐秘,他不由得打了个颤,怯怯喊了句:“夫君”
步故知没有应声,而是缓缓低头,逼近了款冬的唇。款冬先是一怔,随即更是紧张到眼神四处乱瞟,却在慌乱间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唰的一下两颊生霞,又忽然想起了什么,赶忙闭上了眼。
就在款冬感觉到步故知的气息迫近至唇边之时,他微微翘起了唇瓣,圆润的唇珠甚至已与之厮磨,却听得步故知一声轻笑,那股温热的气息又乍然远离:“冬儿,这也是那些夫人与你说的吗?”
款冬还沉浸在得而复失的些许失落之中,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步故知彻底扶起了款冬,又自己下了床。烛芯未剪,灯火已暗淡,窗外的山月也被薄云遮蔽,屋内只隐约能看清家具的轮廓。步故知就借着这点光,摸到了桌上的瓷壶瓷杯,壶中还余有一些茶水,他也顾不得这水是什么时候的了,倒满了瓷杯,几乎是一口饮尽。
清凉的茶水入腹,稍稍压下了那处的灼热,步故知又走到了窗边,原先窗扇是半开的,但步故知直接推开了两扇,用木支固定住,冷然的山风吹面,他似在平复什么。
浅淡的月色映入了他的眼,仿佛与其中的墨黑中和,使得眸珠又褪成了原本的颜色。步故知这才转身,却看见款冬又是抱紧了双膝,正垂眸入神。
步故知经过桌案时,顺带吹灭了残烛,这下屋内彻底陷入了一片黑暗。
他凭借记忆坐回了床边,牵起了款冬的手,轻轻揉捏了一番:“在想什么?”
款冬下意识地摇了摇头,长垂如瀑的乌丝拂过了步故知的鼻尖,步故知闻到了熟悉的皂角香。
其实不用问,他也知道款冬在想什么,甚至他也有些不理解自己,为何偏偏要谨守这最后一步,就如祝教谕与裴昂说的,在古代,就他与款冬的年纪,膝下早应有了孩子,而款冬也早就期待着这个孩子。
即使感情波折如裴昂傅玉汝,大概率也已有了结果,可他,在此事上却显得过于的固执迂腐,甚至还因此不止一次地让款冬心伤。
步故知不敢再揽款冬入怀,今晚的悸动差点让他无法再克制自己,只拉着款冬躺下,又轻柔地抚过款冬的面颊:“冬儿,很晚了,睡吧。”
款冬抓住了步故知的手,明显是压抑的哭腔:“夫君,你是不是,真的不喜欢我。”
步故知靠近款冬,在款冬的额心轻轻落下一吻,犹豫着,又亲了亲款冬眼,尝到了些许的苦咸,让他也有些酸涩,低哑着声:“这样,还不算喜欢吗?”
款冬愣了一愣,额间眼上的温热又迅速暖了他的心,他猛地钻进了步故知的怀:“那为什么,为什么即使我都这样了,你还是不肯。”
步故知很是精通如何岔开话题:“那你先告诉我,是谁教你的?”
款冬从前不是没有引诱过他,但向来是青涩又直白,且从来没说过如此暧昧的话,要么是比谁都隐晦,要么又是比谁都大胆,绝不会是介于这两者之间的暧昧勾引。即使这种引诱也是非常浅白,但这对步故知显然是十分有用的。
款冬撅了撅嘴,似乎是感觉到了步故知对他从前暗示手段的游刃有余:“你怎么知道一定是有人教我,就不能是我无师自通嘛!”
步故知轻笑出声:“无师自通不是这样用的。”
款冬轻轻推了步故知的胸膛一把,但在触到略微的鼓起时,又舍不得撒手了。
步故知虽然是一书生,但自他来此异世,就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奔走忙碌,竟渐渐地摆脱了之前原主内里虚弱的身骨,还养出了匀称的肌肉。
步故知除开换私密里衣时会特意去侧房避开款冬,其余时候向来是当着款冬的面换衣,由是款冬也算是一点点地看着步故知从之前的瘦削到现在正正好的健硕。
款冬回忆着近来早晨时候,所看见的步故知的身材,熹微的晨光完美地映出手臂与胸前的浅浅沟壑。
想着想着,款冬竟觉得自己的身体开始燥热,他没有如步故知一般的顾忌,黑暗的夜色也遮去了他在步故知面前仅存不多的羞耻,他此刻如同一只发/情的小兽只知道一个劲地往步故知身上蹭。
步故知感觉到了,顿时有些哭笑不得,没料到款冬走神着竟也能动/情,但也或许是年龄到了,款冬已经快十七岁了,正是青春期发育的时候,先前是虚弱的身体抑制了这种正常的需求,但现在款冬的身体已无大碍,只还需再滋补几年就能完全补回前些年亏损的元气,故兴致蓬勃些也是符合常理的。
他虽对自己有禁/欲的要求,但不会强制款冬也与他一起,由是他思虑了一下,揉到了款冬的敏感之处,款冬明显一怔,竟不敢动了。
步故知坦荡的像什么事也没发生那样,还接着方才的问:“究竟是谁教你的?这么不愿意说,不会是傅郎吧。”
款冬更是睁大了眼,抬头看见步故知清晰的脸廓:“夫夫君,你怎么知道的?”
步故知轻微地叹了声,若是那些夫人所言,款冬一来是不会轻信,二来也不会有意隐瞒,如此私密之事,只得是能让款冬信任的人说了,款冬才会照做。
只是,步故知也没想到,裴昂与傅玉汝之间,傅玉汝竟也会主动,他原以为只有裴昂兴冲冲地沉迷于此。
步故知手下动作未停,也感觉到了隐约的湿意透过了薄薄的寝衣传至他的掌心,忽的,他稍稍用了力,掌心一热,湿意更甚,奇怪的味道也渐渐散发至两人鼻尖。
但好似也没到几分钟,步故知难免轻笑了声:“可满足了?”起身拿了巾帕递给款冬:“自己擦,还是我擦?”
款冬才从晕头的快感中稍微清醒过来,却又突然想起了步故知方才的一声笑,本能地觉得步故知这是在嘲笑他,面色羞赧,抢过了步故知手上的巾帕,又背过身不理步故知了。
步故知也没介意,反倒是自己摸着黑去了侧房净过了手才回来。
他又躺下,难得今晚款冬终于肯安分了,便有些困意上涌,迷迷糊糊地像是要睡去了。
但款冬突然又推了推步故知的手臂:“夫君,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不愿意碰我啊。”虽还是在纠结之前的问题,但许是方才的满足让他稍稍安了心,已没有从前那般哀怨委屈的语气。
步故知勉强撑着思绪:“我不是碰你了吗?”
款冬哼了声:“不许再糊弄我!你知道问的是什么?”
步故知已有些撑不住了:“也许是还不想要孩子吧。”古代基本上是没有什么副作用小的避孕手段的,那些避子汤往往也是极其阴寒的,对身体是大大的不利,步故知自然不会让款冬喝这些东西。
款冬隐约猜到了步故知的想法,又蹭到了步故知的身边,趴在了步故知的胸上:“是因为觉得我的身体不好吗?”
步故知即使快睡过去了,还是本能地顺了顺款冬长发:“嗯,你的身体还需再养上几年,况且你也只是个孩子,我又怎么舍得让你早早成了阿爹。”
款冬一怔,只猜到了步故知是觉得他身体不好,还不适合生养,或许这样的身体生下来的孩子也会如他一般体弱,但他没猜到,自己在步故知眼里,竟然也是个孩子。
虽然步故知总说他还小,但他从来以为这是搪塞之语,毕竟多有人十余岁便生了孩子,可他没想到,步故知竟真心是如此认为的。
心底隐约的失落与难过,随着步故知的这句话,乍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欣喜。
自爹爹走后,再没人把他当做孩子,他是农田里的镰刀,家中的牛马,是被用来换取利益的筹码,他在别人眼中,甚至不是个人,更别说有人把他当做孩子。
但步故知,他的夫君,他所爱的人,是真的把他当成了孩子,回想这些日子来,步故知对他的悉心照顾,一桩桩一件件,哪样都像是真的在爱护一个稚子,而步故知,充当的就是那个父亲的角色。
欣喜之余,他生了些后悔,没早些领悟到步故知的用意,甚至今晚还猜疑了步故知。
隐约的愧意让款冬更是双手揽住了步故知,但却什么也没说。
步故知又抚了抚款冬的肩:“睡吧。”便真的睡了过去。
款冬悄悄抬头借着浅淡的月色看了看步故知的睡颜,又伸手抚过步故知的薄唇,回忆着温热的触感,轻声:“夫君,再过一段时间,我不会让你再将我当成孩子了。”
莲灯
裴府不处县学附近的南街, 也不在东平县的中心,而是处在东郊之地,虽不至于偏远, 但从县学出发, 到裴府门前,乘马车也需大约半个时辰。
已近日暮之时, 又练了一天字的裴昂有气无力地靠在车厢窗沿,撑着下颌看着外面的夕景, 有些闷闷不乐。
而步故知坐在车厢内的另一侧, 手捧一卷书在专心阅览,像是并未注意到裴昂突如其来的不快。
裴昂保持这种“忧郁”的姿势已有半刻,期间时不时斜瞥一下步故知,似乎在期待步故知的主动“关心”,但没曾想, 步故知眼中只有那卷书, 竟是一点都没注意到他。
裴昂再也保持不住了, 陡然回身看向步故知, 语有“哀怨”:“步兄, 你就不问问我为何不开心吗?”
步故知已经习惯了裴昂有时会突然从傲娇变成孩子气,是以眼都没抬, 又翻过一页书,嘴上敷衍道:“那你为何不开心。”
裴昂顾不上纠结步故知那显而易见的敷衍了, 只像是终于找到了可以大倒苦水的人,动作敏捷利落地坐到了步故知身边:“还能因为什么,不就是玉汝嘛!”
步故知嫌两人坐一起太热, 悄然地挪了个位置,但裴昂显然没注意到, 因为他一开了话头,便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我与他说,想让你替他看看,是不是真的有了,结果他先是怪我麻烦你,后是怪我读书不努力花了心思。咱们先不说究竟有没有麻烦你,就说我只是关心他,关心我们将来的孩子,怎么就是花了心思呢。”裴昂是越说越委屈,甚至还吸了吸鼻子,似是欲哭无泪。
步故知大约是清楚为何傅玉汝会责怪裴昂,一来是月份太小,在没有现代的血检和仪器的情况下,很难在孕早期的时候就确定,如果只是个乌龙,傅玉汝难免会顾虑别人的看法,倘若不是傅玉汝想用此事换的裴母同意魏母之事,恐怕也不会跟裴母暗示;
二来,自古便有孕不出三月不与外人说的习俗,迷信的说法是怕会冲撞了腹中胎儿,可裴昂却将此事与他说了,即使他也算与傅玉汝相熟,但总归是个外人,也是犯了忌讳;
再有便是,距乡试只有不过短短一年时间了,傅玉汝也不想裴昂因此分心,要不是裴母那边催得紧,想来傅玉汝也不愿在这段时间有孕惹裴昂分心,以裴昂对傅玉汝的黏糊程度,只是心意相通便会经常溜回府陪傅玉汝,真要是傅玉汝有孕在身,裴昂只会更是一门心思扑在傅玉汝身上。
按理说,这些内宅中的弯弯绕绕,不该由他来告诉裴昂,可裴昂自己体会不到,傅玉汝也不好说的这么直白,才叫两人都僵在这里,那便只好让他来充当一次知心人了。
步故知妥帖地收起书卷,仔细与裴昂说了他的看法,裴昂越听越沉默,良久,语出闷闷:“是不是我让玉汝烦心了。”
步故知不好揣测傅玉汝对裴昂的心意,只能从他自己的认知中出发,告知裴昂如何做才能让傅玉汝稍稍安心:“你现在最重要的便是安心科考,即使傅郎真的有孕,也别太缠着傅郎,不然不说你母亲会不会因此迁怪傅郎,就说傅郎自己,也会担心是不是影响到你了。”
裴昂这才彻底明白了,皱紧了眉:“难怪我与玉汝说,明日要告假陪他出府散心,玉汝竟会那么生气。”
步故知一时没反应过来:“为何明日要告假?”
裴昂也是惊奇:“明日是七夕呀,怎么,你不准备好好陪陪款冬吗?”
步故知算了算时间,才恍然,近来忙得晕头转向,日子也就囫囵过了,加上他活了近三十年,从没专门注意过七夕这个节日,自然忘了明日就是七夕。
裴昂掀开了车帘,对着外头指了指:“难道你没发现他们已经开始布置了吗?”
步故知顺着看了过去,虽已不在繁华街道,但路边仍有商贩布置起了各种绣品莲灯。
东平县向来富有文人气息,才子佳人的故事也同样在这个时代令人歆羡,是故上元、七夕这两个带有暧昧色彩的节日,少不得各类文人追捧。再加上东平县在裴县令十多年的治理下,民安庶富,大家自然也有了多余的精力去关心风花雪月之事。
只是,步故知对这个时代的七夕习俗还不太了解:“为何许多人在布置绣品莲灯?”
裴昂难得见步故知有些懵懂的时候,也忘了方才还在苦愁,下一刻便坐直了身,一副“好为人师”的模样:“这你就不懂了吧,这绣品呢自然是为了迎合织女的传说,不过倒也有不同,这些绣品不是为了让女子哥儿相较绣技的,而是为了赠给心上人,原先应是女子哥儿自己绣的才能表达心意,但绣品实在耗费时间,再有便是也不是人人都会,慢慢地,便变成了专门买的绣品也能表达心意。”
“再说这莲灯,是因上元节有观花灯的习俗,这给了每对有情人相约出游的机会,那七夕自然不能没有,是故他们便仿照上元,出了个观莲灯,也同样,若是已是成了眷侣,就会在今日相约一起去湖中放莲灯。”
裴昂看着路边的那些莲灯,在渐暗的天色下被点亮,像是如真的莲花一瓣一瓣地绽放,但取代莲心的摇曳灯火,却多了几分暧昧不能言的情意,即使马车驶远,可他还是一直盯着那个方向出神,缓缓低了声:“我欠了玉汝六年莲灯,想在明日尽自己所能补给他,可”
他摇了摇头:“我又害怕,这样真的会让玉汝在府中难为。”
步故知想到了款冬,顿时也有些沉默。
车轮辘辘之声停歇,骏马粗喘,前面的车夫朝车厢喊道:“公子,到了。”这才让两人都回了神。
就在下车之际,步故知突然抓住了裴昂:“明晚你便按你的计划照做,教谕那头我去说,就算傅郎问起来,你只说是教谕主动放的假。”
裴昂有些黯淡的眼神一亮:“好!”又想到了款冬:“那你可是要与款冬一起来?”
步故知笑了笑:“即是情人佳节,又如何好互相当电灯泡?”
裴昂疑惑,一字一顿地复述步故知说的词:“何为电,灯,泡?”
步故知想了想:“大概就是,不要互相碍手碍脚吧,情人节自然是情人之间过的,四人一起像什么样子。”
裴昂其实邀请步故知与款冬也有些不情愿,只是不想表现的“重色轻友”才多嘴一问,还好步故知也足够识趣,刚好说出了他的想法,他煞有其事地拍了拍步故知的肩:“还是步兄聪慧,昂不能及也。”
步故知避了避,与裴昂一同往裴府里面走:“魏兄的母亲可还好?”
今日这一趟倒不是只为了替傅玉汝号脉,也是为了给魏母检查一下身体。
裴昂想了想:“那日之后,魏子昌要避着魏府那头,故只在第二日晚上的时候来了一趟,其余的我便不知了。”
魏子昌在金欢楼惹的事可大可小,往大了说胡家定是不会放过魏子昌,甚至会牵连到整个魏府,让两家结了仇,可往小了说,有裴县令在,胡家也不敢太过明目张胆,毕竟是胡闻挑衅羞辱在先,即使魏子昌打了胡闻,那也算是情有可原,故此事现在还在堂衙上拉扯,魏子昌也是正忙此事。
步故知:“那魏府那边可对魏兄母亲失踪的事有反应?”
魏子昌这下没犹豫:“我自然是让人留意了,据说消息传到城郊,急得那魏家大夫人连夜就要回来,可被身边人劝住了,魏家当家的也正在暗里寻找。”
步故知:“可怀疑到裴府了?”
裴昂微微皱起了眉:“这倒没有,毕竟那天也算做得干净,只是他们认准了定是魏子昌做的手脚,现在盯他盯得紧。”
裴府并不像步故知想象中那样精巧奢华,相反倒有些质朴过了头,只比寻常的宅院大了许多,其余别的什么装饰都没有。
裴父并不在府上,裴昂先是引着步故知拜见了裴母,再往傅玉汝的院子去。
傅玉汝早早在月门处等候,看见了裴昂,明显面上一喜,但碍于步故知也在,又故意敛了下去,上前稍欠身:“步郎君安好,裴郎有些喜欢胡闹,让你多费心了。”
步故知拱手回礼:“傅郎客气了,平日里还是裴兄照顾我更多。”
裴昂还是不习惯如此文雅之礼,打断了他们继续寒暄:“玉汝,步兄,我们先进去吧。”
又问了傅玉汝,语出关切:“玉汝,你今日身子可好?”
傅玉汝扫过了步故知,发现步故知并没有任何反应,像是没听到这句,才有些嗔怪地回了:“自然好。”
裴昂嘿嘿一笑,挠了挠后脑勺,在傅玉汝面前,裴昂倒显得有些傻气。
裴昂看了步故知一眼,才想起来:“那魏母呢,她住得可习惯?”
为了不引人注意,裴府将魏子昌的母亲安排在傅玉汝的院中,只当是买来的婆子伺候傅玉汝。
傅玉汝摇了摇头,面露担心:“只魏郎君来的那日好些,后面便不安极了,对我也是诚惶诚恐的,定是在担忧魏郎君。”
说着,到了正堂之中,傅玉汝安排了小厮上了茶和一些甜点,再屏退了众人,对着步故知:“我知道裴郎是请你替我看脉,既已麻烦了步郎君,那我也不再扭捏了。”
请步故知落座后,便主动伸出了手,步故知也没多言,三指搭腕,凝神分辨。
裴昂更是大气都不敢出,站在一边僵如石刻。
等傅玉汝心神彻安,步故知才隐察脉流如水如云,似珠玉在盘中滚动,眉头一挑,吓得裴昂一惊:“是不是有结果了。”
傅玉汝闻声扫了裴昂一眼,裴昂又立刻安静,不敢再说,只是期盼的眼神一直盯着步故知。
步故知收回了手,慢悠悠地端起了茶盏,急得裴昂就差没跳起来了。步故知浅抿一口,淡淡:“这茶不够。”
此话一出,就连傅玉汝也有些惊讶,裴昂再忍不住了,刚想开口,却听得步故知又道:“明年请我吃孩子的喜酒吧。”
裴昂一怔,随即瞪圆了眼,着急地抓住步故知的手,摇晃了几下,茶水也溢了些出来,沾湿了步故知的衣袖:“是那个意思吧,玉汝是有孕了对吧?”
傅玉汝在此时也忘了“管教”裴昂失礼,明显是在等步故知最后的确认。
步故知放下了茶盏,起身贺礼:“是,傅郎正是喜脉。”闫姗听
裴昂又喜又惊,几乎要扑向傅玉汝,但到跟前又想到了什么,只小心翼翼牵起了傅玉汝的手,竟有些语出哽咽:“玉汝,我们终于有孩子了。”
傅玉汝显然是喜大于惊,但还是记得还礼,跟着起身对步故知道:“还是有劳步郎君了,若是不弃,我派人将冬儿小羽都接来。”腼腆一笑:“请大家都沾沾我与裴郎的喜气。”
裴昂见傅玉汝不理他,有些失落,又不敢插嘴,眼中甚至隐有泪光。
傅玉汝顾全了礼,才面生无奈:“步郎君的话还不够清楚吗?问我做什么。”
裴昂忍了许久,还是没忍住,轻轻抱住了傅玉汝,满足地叹道:“真好。”别的便再也说不出来了。
步故知轻咳一声:“不必了,等我替魏母看过便回去了。另外傅郎脉象隐有不稳之处,虽并无大碍,但还需多安心养着,我写下安胎方,记着这一月每日要用三次,两个月之后减一次,直到孕六月后,每日只用一次便可,若有哪里不适,及时告诉我。”又委婉道:“且不可太过操劳,至少三月后”
裴昂及时咳嗽,打断了步故知的话:“那我这就带你去看魏母吧。”
步故知有些忍俊不禁,还是未拆裴昂的台:“好。”
七夕
魏母就住在傅玉汝院中的一处角房内, 虽不起眼,但里外布置并不差,想来是傅玉汝特意着人收拾过的。
裴昂领着步故知往角房走:“原先我还准备安排侍女照顾魏母, 但玉汝说, 这样恐会让魏母与魏子昌更加承恩不敢受,反倒不妥, 倒不如稍微给魏母安排些事情做,也能让她在这里住得更加安心。”
步故知点点头, 对傅玉汝的安排很是赞同。
傅玉汝毕竟出身官宦之家, 从小对后宅人情之事就耳濡目染,又是极为聪慧的,待人接物从不出错,以至于即使嫁入裴府多年都未曾有孕,裴母也从未明面上为难过傅玉汝。
裴昂与步故知停在了角房门前, 这里刚好有棵一人高的桂花树, 桂叶正葳蕤, 能遮掩住两人的身影, 也能让院外之人不至于一眼便能望见这间角房。
步故知回身看了眼这棵桂花树, 又再次感叹傅玉汝思虑之妥帖。
裴昂轻轻敲了敲房门,很快里面便传来了动静, 不难听出脚步很是慌张,连带着裴昂也紧张了起来, 侧过头与步故知低语:“应该让玉汝领你来的,我也不知如何与长辈相处啊。”
话音未落,门声吱呀, 是魏母推开了门,惊得裴昂立马站直了身, 低下头去拱手见礼:“伯母安好,晚辈是魏子昌的同窗裴昂。”看来不敢见同学家长的毛病是自古共有之。
魏母也是一惊,连忙矮身还礼:“不敢不敢,多亏了裴公子与傅郎收留,奴家才有安身之所,大恩在前,又岂敢受礼,裴公子快快请起,莫要折煞奴家了。”
步故知扶了一下裴昂,示意他起身,又对着魏母先拱手,后抬手虚扶:“晚辈见长辈之礼不可废,还是伯母莫要折煞晚辈们了。”
很快故意引了话题:“是子昌让我们替他来看望伯母的,他现忙于最后收尾之事,不多时便能来见伯母,还请伯母安心。”
果然,魏母在听到魏子昌无事的消息后,才显得没那么惶恐,但还是有些不敢直视两人,垂眼低眉看着自己的脚尖:“多谢两位公子传话,奴家这就放心了。”
步故知将原本半开的门彻底推开:“晚辈略通些医术,是以子昌拜托我来替伯母诊脉,不知伯母可方便?”
魏母岂敢推辞,连忙请步故知与裴昂入内:“子昌这孩子,只知道麻烦二位公子,奴家本愧不敢受,但承恩难弃,不敢有拒,以后若是有哪里用得上子昌或是奴家的,还请开口,给我们母子一个还恩之机,不然,奴家无颜受此恩呐。”
裴昂就躲在了步故知身后,指望步故知与魏母客套,步故知扯了扯裴昂的衣角,又对魏母道:“正是有求于伯母呢,傅郎刚诊出喜脉,但月份太小,脉象亦有些许不稳之处,又不好麻烦婆母亲自照顾,还得请伯母代为留意看照。”
魏母一怔,随后悄悄舒了口气,立即带了笑,多了几分真心实意:“喜事啊,也是奴家的喜事,刚入府便能遇见这天大的好事,还请傅郎与裴公子放心,别的不敢说,奴家是最会照顾府里贵人的了,保准让傅郎父子都平平安安的。”
裴昂这才反应过来,也跟着步故知对魏母请道:“正是,我与傅郎对此事一窍不通,正愁府里没个合适的人照顾着,刚巧伯母您来了,有您在,我与傅郎才能稍稍安心。”
魏母面上的笑更深了,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下去,看看步故知,又看看裴昂,再望向了傅玉汝屋子的方向,虽还是笑着,但语出已有些哽咽:“哪里的话,傅郎与裴公子能用得上奴家,才是奴家的福气,不然”
“是两家之福,也是上天的安排,才让所有事都这么顺顺利利的,伯母莫要自轻。”步故知截断了魏母的话。
魏母一愣,反应过来,又忙道:“是是是,奴家笨嘴拙舌,能照顾傅郎,沾到傅郎的喜气,自是两家之福。”
步故知笑了笑,不再纠结,只请魏母落座,取了巾帕覆腕,才搭指探脉。
不多时便有了诊断:“伯母身体并无大碍,只是多年苦累,难免拖累根本,即使现在看不出什么问题,但再过几年恐会有所发作。”
魏母攥紧了手,刚想问这样会不会拖累到魏子昌,就听得步故知又道:“不过,现在倒也不晚,只要伯母按晚辈所说,按时吃药休养,定能完全好转。”
可魏母并未舒眉,仍是愁眉紧锁:“奴家如何担得贵人待遇。”
步故知收好了巾帕:“伯母这样说,倒是看不起子昌了,以子昌之才,明年此时定桂榜有名。”又引着魏母看向门外茂盛的桂树:“如此好的兆头,伯母莫要辜负了。”
魏母这才注意到,门前竟有棵桂树。这几日她承恩惶惶,既担忧魏子昌,又思虑该如何报答裴家,虽无形体之劳,然心焦更甚,自然忽视了很多。这下神思归位,不仅注意到了门外的桂树,也注意到了角房内的用品摆设皆不是敷衍之物,心下更是对裴府与傅郎多了感激。
步故知起身:“到时伯母便是举人之母,贵不可言,如何担不起?另外祝教谕同收我们三人为学生,自是意在叫我们三人日后能相互扶持,即使只看在好让子昌能安心仕途科考的份上,伯母也要照顾好自己的身子啊。”
魏母经由步故知一点拨,才彻底恍然,她虽身份卑贱,但早年迎来送往不少的贵人,也曾跟着魏子昌的父亲走南闯北,见识并不少,可鲜也少见过如步故知这般心思玲珑者,便又对步故知高看了几分:“子昌能与您和裴公子同窗,是三生都求不来的福气啊。”
*
翌日,果然如裴昂所言,东平县内大街小巷,随处可见摆着绣品莲灯的小摊,即使还是白日,也早有不少店家点起了莲灯,似是要与耀光争辉,也似要将别家比下去。
步故知昨晚和今早,都特意留意过,款冬是否也知今日是七夕佳节,但款冬的举止就如往常一样,故并未看出什么。
不过,他并不信款冬没有听傅玉汝孔文羽或是那些夫人说起这个日子,表现得如此平常,倒更不平常,但他也没有主动戳破什么,也顺着款冬之意,装作什么也不知,只是在分别之时,还是看见了款冬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
步故知忍住了想提前告知款冬惊喜的冲动,快步离开了镜饮,往县学里去了。
裴昂早就在教谕院中等待,一看到步故知,便兴冲冲迎了上来:“你猜先生让小童子转告我们什么?”
步故知故意抢了话:“要么是他今日身子不适,就不给我们授课了,要么是今日有友人相邀,他不好推辞,只好前去赴约了,对否?”
裴昂越听步故知的话便越惊诧,到最后不可置信地拍了拍步故知的肩:“你怎么什么都知道,难不成你是先生肚子里的蛔虫?”
步故知轻轻挥开了裴昂的手:“先生比你我更通世间人情,如此佳节,他又岂会做这棒打鸳鸯之人。”说完,稍垂首轻咳一声,竟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也或许,先生确实是有人相邀呢?”
裴昂又坚持贴了上去,满脸兴奋:“你这句是什么意思?难不成”
不知何时,两个小童子也围了上来,也是同样一脸八卦地昂头看着步故知,神情与裴昂极其相似,只是比裴昂更加“童言无忌”:“是不是祝爷爷要有祝奶奶了呀。”
裴昂点点头,跟着道:“难不成真是如此?”
步故知哭笑不得,再次挥开了裴昂:“问我倒不如去问先生。”又矮身对着两个小童子:“可别在你们祝爷爷面前这么说,小心他生气了罚你们练字!”
两个小童子是见过裴昂练字时的痛苦表情的,并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阴影,被步故知这么一提,双双苦着脸:“呜呜呜,我们不会说的。”
步故知“吓”完小孩子,心满意足地起身,便见裴昂又一脸幽怨地看着他,这面色转换,倒比变脸还快:“我怎么感觉,你与先生一样,只知道凭借什么谜语来欺负我。”
步故知起了坏心思,又准备“吓”裴昂:“是啊,你才知道吗,先生与我准备过段时间就将你卖出去,还不快跑?”
裴昂面色又转为惶恐,竟是真的在思虑了这句话的真实性,但好在没有天真到底,很快反应过来步故知这是将他当成小童子一样糊弄。
佯装要找步故知麻烦,又被步故知“恰好”地岔开话题:“今晚莲灯准备的如何?”
裴昂顿了顿,面色再次转为含羞欣喜,让步故知不禁暗叹裴昂真是学变脸的好苗子:“自然准备得好到不能再好了。”
又搡了搡步故知:“那你呢,准备带款冬干嘛?我可事先与你说了,不准与我一样做莲灯啊!”低声嘟囔着:“省的到时玉汝与款冬谈起,少不得又说我不如你。”
步故知摇头失笑:“自是与你不同。”
种子(一更)
天色才暗, 满街莲灯绚烂,亮如白昼,不仅河边湖中漂荡着各式莲灯, 就连岸边的柳枝杨树也特意装饰了小巧的莲灯, 风过枝动,灯芯纷纷乱落如雨, 霎时如误入瑶池仙境。
街上几乎人人皆饰珠玉,展风姿, 现美仪, 又提莲灯缀景,多是成双燕,不见伶仃人。
步故知牵着款冬行经这一路,虽也是眷侣同行,但又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只像是其中匆匆过客, 而不视人间繁华。
灯火渐阑珊, 终是款冬按捺不住了, 滞了脚步, 往喧哗处望去,眼映流光, 满是歆羡:“夫君”
步故知也缓了步履,却没顺着同望, 只稍垂眼看着款冬,温声问道:“怎么了?”
款冬收回眼,满是不可置信:“夫君, 你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步故知本想按计划冷心到底,但看着款冬眼中的流光一点一点地黯淡下去, 刚到嘴边的否认便再说不出口,抬手温柔地抚过款冬鬓边碎发,低下头与之对视:“我知道。”
款冬却并不满意,反倒是别过眼,又看向了莲灯耀耀之处:“只是知道吗?就没有了吗?”
步故知看着款冬有些埋怨的样子,竟轻轻一笑,反问道:“那看来,是冬儿比我更先知道今日是七夕了?那也仅仅只是知道吗?”
款冬一怔,显然对步故知“倒打一耙”的无赖行径很是震惊:“夫君!是我先问你的!”
步故知揽过款冬的腰,慢慢地往居所走,他无法对款冬说任何违心的话,也无法对款冬隐瞒任何的事,仅是早上时候款冬眼中的那抹失落,就已经让他心有闷闷:“我是昨晚听裴昂说,才知道今天是七夕的,所以只能在白天时候稍微准备准备,早上不是故意不告诉你的,不要不开心了好不好。”
款冬也是料想到步故知并没有在意这个节日,但猜到是一回事,听到步故知亲口承认又是一回事,他也不知为何近来总是有些多愁善感,明明在没遇到步故知之前,不说什么节日,就连日夜也无所分别,不过是一日复一日地劳作。
步故知察觉到了款冬情绪上的低落,难免对自己生了懊恼,握紧了款冬手,轻轻揉捏着:“是我疏忽了,以后都不会了,冬儿饶了我这次吧,嗯?”
款冬并非是不讲理之人,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在此时不放过一些细枝末节:“那你刚刚为何不买莲灯给我,玉汝哥哥说,他看见裴郎君偷偷做了好些个莲灯呢。”
步故知略一挑眉,原来裴昂做了什么都瞒不过傅玉汝,只是傅玉汝愿意顺着裴昂的心思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罢了。
南街距县学后山并不远,几句话的功夫便到了院前,步故知推开了栅栏,才接话:“冬儿好生冤枉人,怎么不问问我白日里都为你准备了什么?”
款冬踮脚往屋内望去,像是有些迫不及待了:“是买了莲灯放在屋子里吗?”
步故知摇了摇头:“明年再买莲灯给你好不好?”
款冬再难掩失落,他并非在乎那一盏莲灯,只是看多了身边傅玉汝与裴昂的恩爱,对裴昂特意为傅玉汝做了好多莲灯难免心生羡慕,他自觉并不贪心,他不需要步故知如裴昂一般也为他亲手做莲灯,只要步故知能专门为他买一盏便好。
步故知见到款冬失落的样子,心下一揪,捧着款冬的脸:“那我现在下山去买,你先进屋等等好吗?”
款冬心生委屈,但他知道他并没有这个立场,步故知已经对他足够好了,甚至称得上是百依百顺,他又为何偏要在这点无关痛痒的事情上给彼此不痛快?由是僵硬地笑了笑:“不用了,夫君,你能陪我就好。”
但一滴泪却悄无声息地滑落,暴露了真实的心绪,他赶忙抬袖,却被步故知先一步拭去了泪。
步故知大约是清楚了,虽说款冬的心理问题已算基本痊愈,但在特殊的情况下,残存在心底的不安还是会不露声息地影响到款冬。
他不会觉得款冬这是在无理取闹,而是知道,这正是因为款冬越在意他,才越容易触发这种不安的情绪,心中更多是心疼:“冬儿,给我一次机会,看看我为你准备了什么好吗?其他我做的不周全的地方,明年或是明日我补给你好不好?”
款冬感受到了步故知对他态度,就如同一阵和煦的风,又化成了一场缠绵的雨,在尽力地替他抚平心中的褶皱,他歪头蹭了蹭步故知的掌心,无声地回答了。
步故知这才舒展了眉,本想牵着款冬进屋,又临时变了想法,稍弯身打横抱起款冬,用肩撞开了门。
屋内并未点灯,只能借着还未完全展露的月辉,隐约可见桌上摆放了很多或许是矮盆的东西。
步故知将款冬轻轻放在了高凳上,自己去找了蜡烛,吹折点燃。
随着烛火渐明,款冬才能看清桌上究竟是何物,不过倒也没猜错,确实是十几个陶盆,里面还装满了泥土,他有些不解,看向了步故知。
或许是步故知也意识到这些“礼物”太过质朴,但现下也只能硬着头皮解释道:“这些是花盆,已种好了花种。”
款冬还是不解:“是什么花?”
步故知将蜡烛按在烛台上,走到了款冬身边:“冬儿,你知道你的名字也是一种花吗?”
款冬摇头:“不知道。”但他明白步故知的浅显的提示:“难道就是款冬花吗?”
步故知温柔地抚过款冬的眉眼,点了点头:“我也不知岳父大人是否是有意这样为你取名,但确实有一味药材,就叫款冬花,只是因为从来只做药用,而鲜以花类闻名。”
款冬并未因为与药材同名而感到开心,反而是垂下了眼,显得有些不乐:“那是不是因为款冬花长得很丑,大家才不将他当做花呀。”
屋内虽燃了烛火,但还是不够照明整个屋子,尤其是步故知正好挡在了烛台前,不过好在窗外的月亮渐渐升起,不吝地朝万物洒落银白的光,也为款冬的眉眼恰到好处地镀上一层如玉的光泽,竟让步故知有些看痴了。
他如受引诱般俯身吻过款冬的眼,在引得款冬一阵颤栗后仍旧没有放过款冬,又不自觉地以唇摩挲着款冬眉梢的那点红,语出暗哑,似是在克制着什么:“不,很美。”
款冬感受着眉眼附近属于步故知的温热气息,只觉整个人都为之包裹,不由得面颊潮红,体温攀升,他咽下了口中陡生的津液,自己都没发觉已是语出颤抖:“是什么很美?”
步故知贴着款冬的额头:“是款冬花很美,也是,冬儿很美。”一顿,又摇了摇头:“不,冬儿比款冬花更美。”
这是第一次步故知如此直白地承认款冬的美。他向来是含蓄的,虽然以前的一举一动已足够证明他不仅是因为款冬这个人而心软,也少不得因为款冬的皮相而心醉,但都从来没有告诉过款冬这一切。
但今时今刻,他忽得明白了,他需要正视自己的心,也需要将这一切都告诉款冬,需要告诉他:“冬儿,我很为你着迷。”
一时间,款冬只觉得一种前所未有过的酥麻迅速延漫全身,他有些不敢相信步故知说的话:“夫君你说什么?”
步故知单膝蹲下,牵住了款冬的手,送至唇边亲吻,但眼眸却不离款冬的脸,其中的沉醉在月光的添色下显得更如酒般醇厚,他一字一顿重复道:“冬儿,我很为你着迷。”
明明步故知没有再贴着他的脸说话,但这句话却比方才还要令他心颤,仿佛步故知说话间的每一下的停顿、呼吸都在透过他们相牵的手,穿过他的皮肤,沿着他的血液,直到钻入他的心。
他久久说不出话来,而步故知也在此时慢慢站起了身,指向了桌上的花盆:“这些种子,是我白日里特意去山上找的,款冬花春时可代蔬,冬时又能以花入药,但我将它们寻来不是为了代蔬,也不是为了入药,是想与你一起,悉心养大这些款冬花,等到冬天花开之时,我们一起赏花好不好?”
款冬握紧了步故知的手,他知道步故知的意思,但已是有些哽咽不能言,只得拼命地点头。
步故知笑了笑,突然面生羞赧,单手从袖中摸出了一个锦盒,递到了款冬面前:“还有,毕竟七夕不可缺莲花莲子*,所以,我买了这根莲簪。”
步故知收回了手,翻开了锦盒,又抚过款冬如锦缎般的长发:“我为你重新挽发可好?”
这根莲簪只是木头雕刻而成,但胜在雕功不俗,簪头的莲瓣栩栩如生。
款冬没想到,步故知还是注意到他在意的莲灯之意,甚至选了一个能更加长久相伴的物什,自己慌忙地想拆下原本的束发,却被步故知握住了手:“我来。”
步故知站到了款冬的身后,解下了发带,顿时乌发散落,在月下更如瀑倾泻,他不自觉地以手指缠绕了几圈,但还是记得要亲自为款冬挽发,这是他专门请教了裴府的侍女才学来的。
但挽发一事,看起来容易,做起来却不顺,每一根发丝都如同有自己的想法,步故知并不能掌控。
在尝试了很多次之后都失败之后,他只好承认,他确实在挽发上并无天赋。叹了一口气,刚想说话,却被款冬抽走了莲簪,又塞入了一个荷囊:“夫君,不急在这一时,慢慢来。”
步故知一怔,低头看清了荷囊上绣着的莲花莲叶,正是缠绵相伴的模样,随即明白了款冬的心意,从身后抱住了款冬,抵在了款冬耳边,无比珍重地答道:“好,我们慢慢来。”
大雪(二更)
一枚晶莹的雪花随风打了个旋, 飘飘荡荡地落在了一片苍翠的宽叶之上,紧接着,越来越多的累如鹅毛般的雪簌簌而下, 像是为绿叶盖上了一层厚厚的盐。
款冬从里间推开了窗, 屋内融融的暖意瞬间熏化了近窗的叶上雪,他也没想到外头竟下了雪, 先愣了一愣,回过神后又望向了北天, 那头亦有浓云覆天, 便不禁蹙紧了眉。
等他将窗外长得正茂盛的款冬花全部收进屋内后,才觉初雪寒意,赶忙翻出了前些日子步故知为他新买的厚袄,但在看到的那一瞬,还是有些愣住了, 他抚着上头藕色的暗纹, 想起那天步故知为他换衣时的场景, 顿觉相思更甚。
——可, 步故知也不过才去了州府三日而已。
忽一声鸡鸣惊醒了款冬, 叫他不敢再耽误,匆匆换了厚袄拿了伞出了门。
撑伞才行十余步, 就觉伞上积雪沉沉,他不得以倾伞扫下积雪, 复行。
方才半山之处已有人迹,履印虽浅,但依之而行还算平稳, 但走到下山路前,雪路难行的道理才显。
原先还算好走的下山路此刻被倾天而下的大雪覆得严严实实, 几乎看不出石阶高低,一眼望去,仿佛一片呈下斜的银白色的海。
但先前无人预测到这场大雪会来得如此突然,是以也没与傅玉汝、孔文羽说好今日不去店里,他只好摸着路边一棵一棵的枯树下山。中间虽有滑脚,但好在都有惊无险。
等好容易下了山,款冬才舒一口气,又发现自己已是背后汗湿,他回头望了眼方才的下山之路,靠近山下的脚印还隐约可见,但再往上的脚印早已重新被积雪覆盖,像是从未有人行经过一般。
他陡生一阵冷颤,这场雪,似乎与往年不同。
东平县处大梁东南,从他记事以来,虽说每年也会下雪,但大多时候的雪,是刚落地便会融化入土,即使是记忆中最大的那场雪,也没能大到像是要吞噬整个东平县的程度。
正想着,身后忽有车轮辘辘声,款冬寻声看去,发现竟是裴府的马车,而掀开车帘之人也不是傅玉汝而是孔文羽。
种种疑问还没问出口,就看到孔文羽着急忙慌地对他招手:“冬儿,愣在那里干嘛,快上车啊。”
款冬便没开口,走到了马车边,收了伞,借着孔文羽的力上了车。
刚坐稳,孔文羽就往他怀中塞了一个汤婆子:“快暖暖,我刚刚握你的手,就像是握着一块冰,你竟不知冷吗?”
就像是应和着孔文羽的话,款冬忽然觉得自己已是浑身冰凉,甚至五指僵硬,指节回暖的刺痛似在提醒他,他已在雪中走了好久。
他刚想开口,又觉脸也被冻得冰冷,出口的气凝成团雾,滞了一瞬才化开。
孔文羽赶忙坐到款冬身边,将自己暖热的手覆上了款冬脸,语有轻责:“果然玉汝哥哥说的没错,你定还是会下山,才叫我乘车来接你。”
款冬眼中露出了不解,又想开口问,但被孔文羽打断:“你别说话了,我跟你说。”
“这场雪是从昨个儿半夜下起的,到现在都没停,一早衙役们就开始组织人扫雪,才叫街道勉强通畅,我也是那时去的店里,玉汝哥哥也在。但这雪下得没个尽头,眼看着衙役也撑不下去了,裴府也又派了马车去店里接玉汝哥哥,他猜到即使是这么大的雪,也不会阻止你来店里,才叫我来接你一同去裴府。”
孔文羽口中的店就是镜饮,但在九、十月的时候便改成了专营拨霞供,甚至生意比卖冰饮的时候还要好,还租了隔壁店铺合成一店。
感觉手下款冬的脸不再冰冷之后,孔文羽才回身坐回自己的位置,顺道略微掀开了车帘,刺目的雪光令他又立马松了手:“玉汝哥哥说,这雪看起来并不寻常,你一人住在县学后山也不安全,干脆叫你我一同住进裴府,等雪停又化了后再回家。”
款冬抱着怀中的汤婆子,稍侧目透过车帘的缝隙看向车外街道,他忍着刺目的雪光,仔细辨认着原本应该熟悉的路,却发现已辨不出来究竟是哪里了,因为都被厚厚的积雪掩盖住了原本的样子。
孔文羽目露担忧:“这路不好走还是其次,这么大的雪恐怕会压倒不少的房子…”
款冬眉头皱得更紧:“那州府那里呢?也会压倒不少房子吗?”
孔文羽知道款冬是想问步故知,而他也惦念着魏子昌。
不巧正在三日前,祝教谕就带着步故知、裴昂和魏子昌一同去了州府,说是京中有一个退下来的大学士,途径成州,亦会在成州州府住上一段时日,祝教谕便说要带着他们前去拜访。
按照东平县到州府的路程,他们最快也是昨日才能到州府,若是路上有什么耽搁了,恐怕还会被困在路上。
想到这里,孔文羽攥紧了手,是安慰款冬也是在安慰自己:“冬日里哪敢在路上耽误,肯定昨日便到了州府,州府那里的房子与我们这小小县城又不一样了,应当不会有事。”只是话越说越轻,显得很没有说服力。
款冬看得出孔文羽也与他一样心慌,便没有再问。
原先到裴府半个时辰的路,今日用了差不多快一个半时辰,途中一度被积雪埋住了车轮而不能行,好在裴府车夫行事沉稳,几次下车除雪,才艰难地带着他们回到裴府。
裴府门口也有管家模样的人在等了,远远见到雪中的马车,连忙叫人去后院传话,好让傅玉汝安心,自己撑起了大大的乌伞,上前接下款冬与孔文羽:“少君等急了,叫老奴在门口侯着,还好都平安回来了,老奴这就送你们去少君院里,那里也备好了热茶暖衣,就等二位了!”
孔文羽挽住了款冬,跟着管家到了傅玉汝院前,便看到了迎面而来的魏母。
魏母见到他二人,也是长舒了一口气:“还好还好,路上没出事。”
这四个月来,孔文羽与魏子昌不说是明着心意相通,但暗里大家早就默认了他们是两情相悦,孔文羽也曾不少次来裴府代替魏子昌陪伴魏母。
而魏母也对孔文羽这个“准儿媳”很是满意,平日里除开照顾傅玉汝外,也非常惦念孔文羽,经常为孔文羽亲手制衣。
魏母接过了管家手中的乌伞,带着款冬与孔文羽入院进了正堂。
傅玉汝早在窗边看见了他们,也叫人端来了热水热茶和暖衣,先是让他们用浸过热水的巾帕暖了手脚,再都饮下一杯姜茶,最后去侧间换下了冷衣,一通忙活下来,傅玉汝和魏母才彻底安了心。
傅玉汝将榻前的熏暖炉往他们俩面前推了推,魏母注意到了这点,又拿了一层锦盖给傅玉汝盖上,即使已盖了不少层,但还是能清晰地看出傅玉汝明显大了的腹部。
他的手不自觉地放在了腹前,有一下没一下地隔着锦盖抚着,对着款冬与孔文羽:“可有哪里不舒服?”
款冬与孔文羽身上都是暖洋洋的,自然没什么不舒服的,可面上都是一副愁云惨淡的模样。
款冬先开了口:“我与小羽都没事,就是不知州府那边…”
傅玉汝抚腹的手一顿,隔着窗看着外头依旧在下的鹅毛大雪,凝眉低语:“只要到了州府,应当不会有问题。”
米价
浓云凝团密布, 雪落如柳絮,凛风穿堂呼啸似鬼怪呜咽,吹得长袍猎猎。
步故知站在长廊之下, 抬头观雪不语, 神色亦如严霜,一身白袍似要融于廊外铺天的雪中。
身后忽有一阵凌乱的脚步, 声音略有惊诧:“步兄,你怎么还站在这儿, 没去歇息?”
来者身着黑袍, 正是魏子昌。
步故知闻声转过身,轻叹而询:“先生可是睡下了?”
魏子昌抬手揉了揉眉心:“刚睡下,但还有些低烧,一直翻来覆去的,不敢离人, 裴兄叫我出来看看可能去街上买点什么吃的喝的用的, 也看看能不能买到些常用的药材, 总不能真的只用别人的。”又是一叹:“再过些时候, 恐怕是有钱也买不到有用的东西了。”
祝教谕是带着步故知、裴昂与魏子昌来州府拜见上一个月刚致仕的杨大学士, 原本应是今日下午时候才能到,却不料昨晚歇在府城郊外时, 天忽降大雪,步故知当机立断, 决定趁夜启程。好在守城官吏颇通情理,也或许是看在他们是东平县的学官与生员的份上,总归, 是放他们入城了。
一行人本想再居客栈,但没想到, 祝教谕因雪夜兼程寒气入体,突然高烧不止,便只好直接来了杨大学士的下榻宅院,想着杨府起码会比客栈里要周全些。
但又是不料杨大学士并不在暂居的宅院里,留门的管家说是杨大学士一早就去了州府衙门,现在路上积雪甚厚,恐怕也很难在短时之内回来。
正当一行人准备返回客栈之时,管家竟认出了祝教谕,连忙请他们入了府。其他衣食日用倒还好,但府中并未准备药材,步故知只好用物理降温的方法,以雪退烧,再让祝教谕进了些补气之物,才勉强控制住体温。
因是步故知在其中劳累最多,是故方才裴昂与魏子昌便叫他先去歇息。
步故知又看了一眼还在飘落的大雪:“我跟你去吧。”
魏子昌拧眉:“你该去休息了,我与裴昂照顾先生便够了。”
步故知直接拿过了魏子昌手中的伞:“莫要再耽搁了,我们早去早回。”
魏子昌轻轻叹了声,只好走到了步故知身边与他并肩而行。
州府确实比东平县更加阔气,就杨府附近的随便一条商街来说,都比东平县的南街更加繁华,只是今日大多店铺早已门板紧闭,路边席铺也不见摊贩,唯有官府中的衙役杂役正在往街上垫土防滑。
这是因为大雪一直未停,扫雪只是无用功,便只能采取垫土混雪的方式,好叫路上不那么容易结冰。
雪混着土,虽起到了防滑的作用,但也并不好走,一路泥泞,如趟泥沼,步履沉沉。
没过多时,两人都有些气喘不止,但好在终是找到了一家半开着门的米粮店。
步故知在店外抖落了伞上的积雪,才与魏子昌收伞入内。店内有些昏暗,只有一个老者躲在了门板后烤火,见了来人也并未主动招呼,反倒是半眯着眼似在假寐。
步故知侧过身,好让门外的光透进来,才看清店内并未有多少米粮。他眉山微动,顿觉不好,这么大的雪,不便出行,又只下了一天,也不至于到百姓哄抢备灾的地步,怎么好端端地,这个米粮店存货如此之少?
魏家就是做米行的,即使他并未继承家业,但从小见得多了,也是懂了三分这个行当中的道理,扯了扯步故知,又在步故知掌心暗暗写了个“奇”字。
步故知瞬间懂了,这是要奇货可居。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清了彼此面上的愁虑,但现下不是追究的时候。
魏子昌盘算了一下这家米粮店内所有的种类与平常的价格,才出声向那个老者问道:“店家,这生意要如何做?”
这个问是不寻常的,一般来说,到米粮店里买东西,只要说清“要什么,要多少,几多钱”便可,但魏子昌问的却是“如何做生意”。
果然,那个烤火的老者听了这句话,才慢悠悠地睁开了眼,眼中精光闪烁:“小友倒是懂得多,不至于浪费彼此时间。”
他起身拿过了柜上的算盘,拨弄了几下,算珠碰撞的咔嚓声与火盆里的哔啵声呼应,在这大雪之日,无端显得有些冰冷无情。
老者拨下了最后一颗算珠,叹道:“小友是今日第一个聪明之人,我便也让你个实惠,现在店中的精米就按三十文一斤,粗米二十文,糠米碎米十五文,如何?”
步故知一怔,他知道在如此大雪之日,物价必定会上涨,但也没想到仅这普普通通一家米粮店,竟就敢明目张胆将米价直接翻了十倍!
魏子昌却没有任何惊讶之处,反倒一笑:“店家好算盘,不过,你怎么就知道,这十倍的生意你做得下来呢?”
店家将算盘重重盖了回去,算珠震荡,引起一阵细密的嘈杂声:“今日是十倍的生意,明日、后日、大后日,甚至于接下来的一月,恐怕就是百倍、千倍的生意了。小友若是不抓住这个机会,日后恐是有钱都买不到米了。”
魏子昌并没有退让:“我自是明白店家的意思,可你又如何确定,即使真是大雪成灾,官府或是商会不会出手呢?”
店家竟像是被逗笑了:“小友一看就不是州府之人吧”又摇摇头:“难怪如此天真,旁的我也不再多说了,只提醒小友一句,最好现在就将我店里的米粮买全了,不然,后面我可保不准会发生什么。”
步故知大约是明白了店家话中之意,但难免生了火气,趁灾发财赚的可都是人命钱!便拉住了魏子昌,就要往外面走,却被抬手魏子昌制止了。
魏子昌拿出了钱袋,从里头取出了半两,敲在了柜桌上:“全部送到常街杨府去。”
店家收下了银两,却没那么殷勤,坐回了最开始的位置,又闭上了眼:“待会儿小店就要歇业了,烦请两位小友自己拿回去吧。”
薪柴
即使是将米粮店内所有的米都买全了, 也不过只有二十余斤,不分精细粗糠,一个成年男子大约一天要吃至少四两的米, 那么这些米也只够一户普通的五口之家吃上十余天。
步故知撑伞, 魏子昌提米,两人继续往城门处行, 一般那里会汇集着从周边县乡镇来的小贩,或许能买到其他的东西。
途径城中漕河时, 两人都默契地停了下来。
南方城市的交通贸易多仰赖密布的漕河水网, 有道是“四海之内,南资舟而北资车”便是如此,其中“舟”也绝非简单出行工具,而是流动的集市。
是以在寻常时节,漕河之上总是会穿行着大大小小各式的漕船, 往来贸易不绝, 犹如流动的血液, 保证着整个南方的经济民生。
但此刻州府城中的漕河, 却是一片死寂, 冰河凝结,停岸的漕船之上也盖满了厚重的积雪, 这场冰雪仿佛一个巨大的牢笼,锁住了这个城市流通的血脉。
魏子昌看着被冰雪禁锢住的漕船, 不禁攥紧了手中的麻袋,神色凝重:“就我所知,整个成州的米粮交易运输, 基本只用漕运,现下漕河结冰, 船不能行,各地米行难以进出贸易,要不了多久,米价暴涨不说,很有可能,有些未备粮仓或是偏远之地,就不会有米了。”
魏子昌走下漕河台阶,蹲下身敲了敲结冰的河面,声出笃笃,再用了几分力,直到指节泛红,也不见冰面生纹:“只不过是一夜的雪,结的冰就如此之厚”
步故知也跟着走下了台阶:“况且大雪封住的不只有河,还有路,即使各地粮仓尚有足够的赈灾之粮,或是产粮村中亦有农户存粮,但都不能及时将这些米输往被冰雪隔绝之地。”
魏子昌站起身,将冰冻的手拢进袖中,又往远处望了一眼,冰河生雾,只能隐约看见岸边的漕船泊如长长的灰线,没有尽头。
“上有令,各地州府应设四处常平仓,成州的四个常平仓,一在州府,二在临江府,三在承平府,四在定江府。”魏子昌抬了抬手中的麻袋,里头的米发出沙沙的响,他垂下头刻意低了声:“我父亲曾与我说过,因成州本就是盛产米粮之地,米价稳定,常平仓籴粜之职基本荒废,这四处常平仓只保有大约三成的仓储,乐观来说,一仓应储有三十万斤的米粮,可整个成州是有四百万人的。而绝大多数的米都储在各地中转仓中,但中转仓不被官府所辖,乃是各地米行商会所有。”
步故知明白了魏子昌的意思:“你是说,会真的如同方才的店家所说,官府无力把控米市,而商会米行则会趁灾起价。”
魏子昌点点头:“不错,不说如今这大雪之势不绝,即使过不了多久,雪就会停,但冬日里,漕河解冻不是那么容易的,至少需要半个月时间,除开储粮农户,究竟有多少人家能有足够半月的米呢?”
他回身望向走过的街道,基本已看不见人影:“况且,我说的只是最好的情况,这雪不一定只下三日,漕河解冻怕是要等到来年的春日,那便是三个月。这三个月里只有陆路勉强可行,如此效率大大降低不说,流通成本也会大大提高,各地米少价贵”便不忍再说了。
步故知没有接话,两人沉默地往城门处走着,远远看见城门脚下,竟除了零星几个守城小吏外,并没有什么商贩。
两人再找了一圈,才在城根下发现了一个卖柴的老伯。步故知与魏子昌走近卖薪柴的老伯身边,才发现这个老伯两鬓斑白十指熏黑,穿的也十分单薄,缩在板车后瑟瑟发抖,见了他二人,赶紧爬起身,却险些站不稳。
魏子昌出手扶住了老伯:“怎么今日这里只有老伯你一人在?”
老伯面上皱纹深如沟壑,一阵风过,整个人都在哆嗦,苦叹道:“这么大的雪,城外路更难行,便都不好来了。”
老伯指了指自己车上的薪柴:“可我不能不来,我要是一天不来,便一天没有钱买米,所以从昨夜时候,我就拉着这板车往城里来了。”勉强笑了笑:“才到不久呢。”
还没等魏子昌与步故知说话,那老伯又扯了个讨好的笑:“两位郎君可是要买柴?我这些柴都是特意从山上砍下来的,不是随便捡的,就是淋了一路的雪,有些湿了,不过干了之后,一样好用!”
步故知回了个笑,温声:“是,我们都要了。”
老伯原本阴翳混浊的眼明显亮了几分,搓了搓手臂:“一车十文,是要送到哪里?”
步故知看向了魏子昌,魏子昌瞬间明白了步故知的意思,打开了麻袋,取出其中单独装好的精米,大约有七八斤:“我们身上并未带钱,不如用这米跟你换。”
老伯连忙摆了摆手:“这如何使得,一斤米就要三文钱了,小郎君手里起码是五六斤的米,要不得要不得。”
魏子昌没有多说什么,只将米往老伯的车上一放:“多的便算作跑路的钱,收下吧。”
老伯一怔,回过神后赶紧对着魏子昌与步故知躬身拜了几拜:“两位小郎君真是活菩萨啊。”
魏子昌赶忙将老伯扶起,低低说了声:“有劳,送到常街杨府。”便拉着步故知离开了城门。
几乎是越走越快,直到再也看不见城门,才停了下来,中途两人也在留意街边的店铺,可无一例外,都是门板紧闭。
魏子昌难得有了几分迷茫,他不是不知道从来民生多艰,但书上所读与亲眼所见,是完全不同的,更何况,他们现在也无力改变什么:“我们现在回去吗?”
步故知抬头看了看仍旧落如鹅毛般的雪,又安抚地拍了拍魏子昌的肩:“回去吧,回去再说。”
等他们到了杨府,问过了管家,才知道那个老伯已经将柴送来了。管家明显见识不俗,还笑侃:“两位郎君是出去做好事了啊。”
步故知与魏子昌却没有管家那般轻松,没有接话。
管家知道他们的思虑,宽慰道:“府中物资齐全,不必忧虑。”又道:“方才祝先生好像是醒了,两位郎君赶紧去看看吧,祝先生可是我们主君的多年好友,主君曾嘱咐过,叫我们切记不可怠慢,若是还有什么需要的,也无需客气,尽管与我说。”
步故知与魏子昌谢过管家之后,便往后院走了。
刚好迎面撞上了似要出府的裴昂,裴昂一见他二人,长舒了一口气:“还好你们回来了,你们再不回来,先生可叫我去找你们了!”
三人再一起往祝教谕的厢房去,步故知问道:“先生不是刚睡下吗,怎么就醒了,可还烧着?”
裴昂有些意外:“你们这趟可是走了两个时辰,先生也才是刚醒,已经不烧了。”
步故知低喃:“原来已经两个时辰了。”
裴昂又看到了魏子昌手中的麻袋:“只买了这么些东西吗?是什么?”
魏子昌将麻袋解开展给裴昂看:“只是一些粗米。”
裴昂更意外了:“怎么只有粗米了?”
三人刚好走到了厢房门前,步故知看了魏子昌一眼,低叹道:“进去说吧,正好也问问先生的看法。”
门才推开,一阵寒气便压过了屋内的暖意,步故知与魏子昌在门口解下了长袍,才绕过屏风来到祝教谕的床前。
祝教谕的精神明显好了很多,见了他们三人,带着笑问道:“都坐吧,裴昂小子说你们到外头买杂货去了,可买到了什么?”
魏子昌同样将手中的麻袋解开给祝教谕看了一眼,祝教谕看着这些粗米糠米却并不惊讶:“原是买米去了。”
魏子昌有些忍不住了,直接开口将刚刚他与步故知在外面的见闻说了一说:“先生,州府之内已是如此,那成州其余各地,岂不是更加严重?”
裴昂顿时站了起来,显得有些慌张:“那东平县,那玉汝不对,东平县有我叔父在,肯定会没事的!”
祝教谕点了点头:“是,东平县有裴县令在,他早在十多年前,就在县中设了一官府粮仓,多年经营下来,储粮充足,况且东平县内的米行商会,敢忤逆裴县令者甚少,整个东平县平安渡过整个冬日应不成问题。”
裴昂得了祝教谕的应和,才稍稍安了心,又坐了回去。
魏子昌抿紧了唇,却没半点心安,又将自己了解到的成州米市说了一遍:“即使成州有四处常平仓,但绝不够赈灾之数,而那个店家也毫不避讳,百倍千倍之语凿凿,除开东平县,又有几个府县能安然渡过此次雪灾。”
虽只下了一日的雪,但种种异常之处,都预示着这场雪只会是雪灾的前兆。
祝教谕也是面色凝重,但显然他比步故知、魏子昌与裴昂要更加沉稳:“州府官场为师并不了解,但好在,许是天意,杨大学士在此时来到了成州州府,而现今州府衙门里,新调任不久的左布政使可是他的学生,不然,他今日一早便也不会去官府衙门。”
祝教谕又看了看步故知三人,略感欣慰:“为师原先只想带着你们前来请教杨大学士科考一事,也看看他能不能亲自教给你们什么,可现在为师觉得,你们如今虽只是小小生员,却能真的做到忧心为民,如此,为师带你们来这一趟,业已足够了。其余的,只能等杨大学士回来,我们才能知道,究竟事况如何了。”
请辞
棉絮般的雪就这么落了三日, 一点一点地吞噬着地面上的万物。只在这杨府,便能见原先后院中的叠石奇山已完全被雪覆盖,看不出原本的嶙峋。
好在, 第三日午后, 终有雪霁之相,不至于酿成更加严重的雪灾。而阴沉的天也终于破开, 露出了难得的冬日煦光,只是这光像隔着玻璃般, 没有任何一丝的温度, 甚至更冷了。
如众人所料,在雪下的第二日,便有民众觉察出了雪灾将至,城中众多百姓不顾大雪之势,贸然上街哄抢米粮炭柴, 好在州府衙门事先有所防备, 在各个商街巷口都设了府兵维持, 才叫没出什么大事。
不过米价问题, 并未达到最好的结果, 州府常平仓内果真如魏子昌所说,只有三十万斤的储粮, 只一个府城,便有二十多万的人口, 只靠官府开仓赈济是远远不够的,但若要等消息传到京城再由京城运粮更不现实,必须要联合当地的商会米行, 调出中转仓中的储粮才可缓解燃眉之急,也是因此, 才叫商会米行有了与官府谈判的底气。
州府之内,便有左右两位布政使,除开杨大学士的学生左布政使外,其余官员都已在成州州府为官多年,大多认为官府能做的,便只有上报灾情达天听,再开仓放粮,后面只等京中派银派粮便可。
但新官上任的左布政使却强硬得很,直指府城之内米行商会趁灾囤货之事,要求以官府名义叫所有米行拿出储粮,并由官府暂为接手中转仓以调粮,事后米行若有亏损,再以京城赈灾之银补偿。
这可惊起不小的风波,要知道,若是真的按照左布政使的要求去做,这其中上上下下从官衙到米行能从雪灾中捞到的好处可要大大缩水了。俗话说,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只左布政使一人肯定是没这个底气的,说不定头天刚说出这句话,第二日就再也说不出话了。
但万幸的是,退下来的杨大学士好巧不巧,此时正在成州州府小住,又好巧不巧,新到任的左布政使正是这位杨大学士的学生。
而杨大学士何许人也,虽大器晚成,四十余岁才得中进士,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他这个进士可是当年今上亲点的状元,此后便是一路顺风顺水,颇得帝恩,甚至于到了八十岁,今上仍不舍其致仕,只是老来思乡之情愈重,请辞三年,才终在今年得退。
可以说,若是杨大学士在成州州府衙门里出了什么事,或是他传了什么信到今上耳中,整个成州官场都得变天,况且,杨大学士能在国师之势倾朝的情况下,没有依附国师也能得帝宠近四十余年,可见其手段地位并不一般。州府衙门里的老油条们,就是脑袋再不清楚,再被泼天富贵迷了眼,也知道仅凭他们,是压不过眼前这尊大佛的。
但正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官府衙门那边是不好再做什么手脚了,但这不代表商会米行就会乖乖听话,谎报储粮者众,加之即使接手了中转仓,在大雪冰河、封路的情况下,也很难在短短几日之内便能将米粮运到府城及其下县乡各地,所以,在陆路能行之前,还是得控制住城内现有之粮。
这就需要一个懂得米行暗规之人从中协助了,需得按照漕运关税之数算出现今城中各米行应有储粮,再根据这上头的数目,一家一家的核对,若是虚报之数甚巨,则以有碍公务之罪,没半身家,并不得再经营米行店铺。
而懂米行暗规者,现成便有一个,那就是魏子昌,在祝教谕的举荐之下,便由魏子昌负责核算处理数目之事,而因裴昂对官府事务较为熟稔,则作为了魏子昌的副手。
步故知从州府中的医馆回来,染了一身的药味,凌冽的寒风吹面如刀割,但他并未有任何的脚步滞缓,等回到了杨府,开始煎煮药材,身体知觉才慢慢回拢。
煎药之时热气腾雾而上,直至房梁,又倏地消散,步故知看得有些出神,但面色却是无比的凝重。
果真,东平县因有裴县令,不仅政清治明,就连万善堂也是在裴县令的刻意回护下,比所有地方的医馆发挥的作用都要大。
他刚刚特意去了州府内的医馆,发现其中存有的药材竟比小小县城内医馆存有的药材还要少,不仅药类不丰,而且很多都已陈腐不能再用。好容易翻出了勉强能治风寒入体之药,才急忙回来。
祝教谕虽在三日前退了烧,可却有所反复,故这几日魏子昌与裴昂是在外头忙活,而步故知则是在杨府里照顾祝教谕。
等步故知端着煎好的药来到祝教谕床前,还未开口,祝教谕便看出了他有心事,略想了想,问道:“可是因为这州府之内的医馆?”
步故知点头又摇头:“先生定是比我还清楚,州府中的医馆甚至比不上东平县之内的万善堂,但还有一事,令学生心内难安。”
祝教谕接过了步故知手中的药:“何事?”
步故知拧眉思索:“方才我去医馆时,碰到了不少的伤者,大多穿着单薄,应是从下面县乡而来。”
祝教谕一口气喝完了所有的药,面色不改:“应是大雪压倒了不少县乡里的房屋。”
步故知:“是,这些人是因无钱,才到州府医馆里看伤”
祝教谕稍稍觉得好受些了,从被中探出了手,捋着长须思索道:“你是在担心东平县?”
步故知看向了窗外,积雪压断了不少的树枝,杂乱地铺在地上:“是,府城之内自然比县乡要好,是故我看不到真正的情况,况且,万善堂里只有孔老大夫一人,怕是处理不了太多的伤者。”
祝教谕了然:“你这是在跟我请辞啊。”便又一笑:“也是在想你的夫郎了吧。”
步故知垂下了眼,稍颔首。
祝教谕仍旧是笑着:“也好,回去后传个信来,让裴昂与魏子昌也能在这里安心。只是雪才霁不久,路上难行,此去多珍重,不必急在一时。”
雪夜
“冬儿, 真的要回去吗?”孔文羽面露担忧,抓住了款冬的手:“你若是觉得住在裴府里不自在,不如去我哪儿住?起码比后山上通达些, 若是有个什么事, 不说我们俩自己就能相互看照,起码左邻右舍也能及时发现。”
款冬掀开了车帘, 一阵刺骨的寒风顿时撞入车厢,手中的铜炉都凉了几分:“不是自在不自在的事, 是我想回家等夫君, 他要是从州府回来,定是会先回家的。”
孔文羽稍稍按住了车帘,挡在了款冬身前,遮住了持续灌入的寒风,不自觉打了个哆嗦, 又眉头紧皱, 明显不赞同款冬的想法:“就算步秀才回家找不到你, 也定能猜到你要么在我那里, 要么在玉汝哥哥那里, 不会找不到你人的,让他多跑两趟又如何?再说了, 现如今虽然雪停了,但路上还是结冰不好走, 天又冻人,说不准他们还要再过一阵子才能回来呢!”
款冬垂下眼,长睫微颤, 指腹陷入铜炉镂空之处,印出了浅红的痕, 低声似喃:“可今天,今天不一样…”
寒风呼啸之声不绝,车前亦有骏马不断地抬蹄哒哒,因此孔文羽并未听清款冬的低语,下意识追问:“什么?”
款冬抬眼,露了个笑:“没什么,我只回去住两天,若是这两天夫君还没回来,我就去你那里。”
孔文羽是从裴府一路劝过来的,见款冬还是未有丝毫的动摇,只好叹了一声:“好吧,我知道你是猜今日是雪停后的第三日,若是他们刚好在那日回程,就定会是今日或明日到,不过,我只能应你一天,若是今日他们还没回来,明日白天我就来接你,明日可就是冬至了,是要一起吃饺子的,你可别忘了!”
款冬将手中铜炉交给孔文羽,掀开车帘下车,回头颔首应下:“好,明日一起吃饺子。”
说完拢了拢身上的棉袍,便往上山去了,而孔文羽就在马车里,目送着款冬,直到看不清人,才叫车夫送他回去。
款冬回到院宅后,便急着去正屋里查看那些款冬花的长势,好在款冬花本就耐寒,甚至喜寒,这六日来,不仅没有萎靡,甚至在茂盛的绿叶间,还长出了几个零星的花苞,隐隐透露出浅黄。
款冬这才安下心,开始收拾院落屋子,院中堆积了好一些的被雪压断的枯枝,显得有些凌乱,而屋子里也因几日未住人,生了些灰尘。
等款冬忙完杂事,加之冬日本就日短夜长,一抬头发现,外头竟已全黑了,顿时,一种隐隐的不安涌上心头。
款冬取出火折,点燃了桌上的蜡烛,霎时暖光微微照亮四周,但款冬并未有所动作,只怔怔地看着跳动的烛火出神。
烛火摇曳,恍惚间,他似是看到了十年前的这天,爹爹与他也是这般坐在桌边,当时桌上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面,里头还放了好多的肉,油光满得都要溢出,爹爹稍稍用筷子搅拌一下,将面推到他面前,笑着说……
忽一股寒风从门缝里挤入,烛火晃动了几下,倏地灭了,他没有听见爹爹说了什么。
又忙慌地掰开火折,再次点亮了蜡烛,期盼着能再见到爹爹,他盯着那点烛火,却没再见到桌前的爹爹,他不敢眨眼,终是在眼干渗泪之时,再次看到了隐约的幻象。
但这次,他只看到了幼小的自己,在一双大手的牵扶下,磕磕绊绊地走着路,那时的自己突然抬起了头,张大了嘴在笑,而那双大手的主人也要蹲下,露出面容,可就在那一瞬,又一阵风,再次吹灭了蜡烛。
款冬自己都没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是满脸的泪,浑身颤抖着,连火折都拿不稳,尝试了几次都没能燃起烛芯。
越是着急,就越是做不到,就在火折差点掉落之时,忽一双手从他的身后环过,扶稳他的手,引着他一起点燃了蜡烛。
款冬一怔,再回过头,是步故知!
步故知想过百种款冬此时在家里做什么的假设,却也没想到,一回来,是看到款冬在忙着点蜡烛,而款冬竟也没注意到他入屋。
刚想问个究竟,却发现款冬已是满脸的泪,心下顿时一慌,但还记得单手解开因长久迎风而结霜的长袍,丢到一边的椅子上,再将款冬揽入怀,轻轻拍着款冬的后背,低声问道:“怎么了,是被火折烫到了吗?”
款冬在看到步故知的一瞬,还分不清到底是现实还是幻象,不敢去触碰步故知,但在面颊感受到熟悉的体温之后,才终于回过神来,真的是步故知!
他从步故知的怀中钻了出来,又站了起来,抬手仔细地抚摸着步故知的脸。
这张脸冰冷极了,甚至眉间还挂着薄薄的冰霜,触之便化水,沿着笔挺的鼻梁滑下,带来些许的痒意。
步故知抬手抚去这滴水,顺道抓住了款冬的手,发现竟有些冰凉,就将款冬的双手一同揣入怀中,又觉得姿势别扭得很,干脆直接坐了下来,拉着款冬坐到自己的腿上,将款冬整个人都抱在了怀里,再包住了款冬的双手,呵了一口暖气,揉搓着:“怎么浑身都这么冷?也不知道去床上躺着。”
款冬犹如一只乖顺的娃娃,任由步故知随意摆弄,只要还在步故知身边,他怎样都可以。
他看着眼前步故知的脸,一半在烛火的照亮下泛着暖光,一半掩于背光的阴暗处,却将英挺的轮廓称得更加明显,不由得有些发愣。
步故知没等到款冬的回答,才觉有些不对,转过头看向款冬,用温热的手抚过款冬的脸:“怎么不说话,冬儿,哪里不舒服都要告诉我。”
款冬用面颊蹭了蹭步故知的掌心,语有哽咽:“我只是,太开心了,夫君,真的回来了。”
步故知是真的受不了款冬痴缠的模样,就连那微微的声调颤抖,都似化作了一片羽,在他的心上来回地拨弄,浑身的温度都因此攀升。
他不自觉地更抱紧了款冬,声音也变得有些沙哑:“我当然要回来,不然,怎么给冬儿过生辰。”
款冬的眼瞬间亮了起来,眼眶中些许的泪都好似一颗颗闪烁的宝珠:“夫君,你知道今日是我的生辰!”
步故知以指腹抹去款冬眼尾渗出的泪:“自然知道,我们冬儿啊,是在冬至的前一夜出生的。只是,生辰为何要哭?是担心我回不来?”
款冬摇摇头:“不是。”又将方才看到的幻象告诉了步故知,语罢有些黯然:“只有爹爹给我过生辰,爹爹走后,就再也没有了…”
步故知的心随着款冬的话,在密密地发疼,他眼中有些酸涩,贴近了款冬,轻吻了一下款冬的眉心,喃喃:“以后,每年的生辰,我都会陪着你,好不好?”
步故知的话犹如一道温暖的光,彻底驱除了款冬心中灰暗色的情绪,他忍不住环紧了步故知的脖颈,与步故知贴得更紧了,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步故知有些受不了了,稍稍挣脱了一下,却被款冬环得更紧,他有些哭笑不得:“冬儿,稍稍放松些,我都拿不出你的生辰礼物了。”
款冬浑身一僵,随即面色绯红,就连耳垂都染上了一层薄红,像是悬了颗晶莹的石榴籽。
步故知才从袖中取出了一方锦盒,款冬看去,顿时又有些疑惑:“又是簪子吗?”
步故知面色有些不自然,轻咳了声:“是,不过这次是个玉簪。”
款冬伸出的手又往回缩:“我用不到玉簪的,太贵重了。”
步故知取出了玉簪,却并不华丽,只有簪头有花纹:“不贵的,是先生偶得了一些原石,送给了我与裴兄魏兄。”
他将款冬稍稍换了个姿势,背对着他,拿下了原本的木簪,长发瞬间垂落,他以手为梳顺着款冬的发尾:“这次是我学着自己刻的,比不上匠人手艺精巧,冬儿不要嫌弃才是。”
款冬连忙接过了步故知手中的玉簪,对着烛火看向簪头的花纹,却辨不出究竟是什么花,便有些迟疑。
步故知知道款冬的疑惑,握着款冬的手:“是款冬花,你没见过,自然认不出来,不过,再过一段时间,家中的款冬花就要开了,到时你再看我刻的像不像?”
不等款冬反应,步故知拿出了款冬手里的玉簪:“这回我定能替你挽发。”
从七夕之后,步故知每每早晨都要试着为款冬挽发,虽然他在这方面确无天赋,但好在知道勤能补拙,在他坚持不懈的尝试下,在不久前,他终于能完全独立地为款冬挽发插簪。
不多时,步故知就为款冬挽好了发,插好了簪,看着莹莹玉光在款冬如锦缎般的长发间闪烁,到不像是他给款冬送了一个礼物,而像是为自己完成了一个心愿。
款冬忍不住抬手摸了摸玉簪上的花纹,感受着上面的一雕一琢,每一笔都由步故知亲手造就,想到这里,他的心就像是被步故知一点一点地亲手熨帖了,除了一如既往的暖意,还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缠绵的爱意似要喷薄而出。
他回身抱住了步故知,急切地含住了步故知的唇,只是汲取唇上的温度还不够,又以舌尖撬开了步故知的牙关,顺利地深入,顿时室内只能听到令人有些耳红心跳的唇齿交缠之声。
就在关键的时候,步故知先是停了下来,稍稍退了身,喘着粗气:“冬儿,别急,是不是还没用过晚膳,我给你煮一碗长寿面?”
步故知忍得住,但款冬却再也忍不住了,身体的燥热与心里对步故知的渴望已达到了顶峰,他拉下了步故知的脖,又猛地贴了上去,便是一段更加缠绵的吻。
就在款冬以为,步故知无论如何,都会如他一般忍不住的时候……
步故知用行动表示,他能,他非常能。
将款冬抱起放到床上,自己却趁机退远,只粗喘的气与暗哑的嗓能透露出方才的激烈不是假象:“冬儿,你等等我,我去给你煮长寿面。”
说完,竟是真的头也不回的往厨房去了。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