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金
孔文羽的话也正是裴昂和傅玉汝的忧虑, 他们自然算过其中的成本与盈利,即使到时不算店内零零碎碎的一些器具摆件装修,便只算租金, 一月也赚不了多少, 甚至若是生意不好,就是贴钱白忙活了。
这下, 一桌所有人都望向步故知,等他的主意。
步故知自然是预想到了这点:“若是真定在了南街开店, 自然就不能按照原先的打算。”
“首先, 一天卖五十碗便是远远不够。”现代的各类营销手段无孔不入,即使步故知学的是中医,但也能无师自通一点最基本的市场预测的道理。
“南街起初确因背靠县学而兴,但后来各类商家富户纷纷聚集于此,才是南街得以盛隆的关键。我曾观察过, 不算与主街相交之处, 只南街单道, 一直延伸到南城门, 便有上百家的店面, 若是去掉人流稀少之地,至少也有五十家, 再算各类铺席,至少有上百家。”
“这些店铺都能在南街立足, 自然靠的就不仅仅是南街原有的住户和县学的生员,而是南街百货周全的便利,与县学监管的名声, 而这两样会源源不断地吸引整个东平县的人都来南街采买。”
步故知蹙了蹙眉:“原先我说五十碗,便是只考虑了南街自有的客流, 县学之内大约有不到两百的生员,南街住户也不过百余家,而我与裴昂都算作是这类客流之中,起初便没有考虑南街辐辏全县的优势。”
“但这两日往县学途中,略加留心每家店铺的生意,发现更多的并不是南街之人,才让我断定了此点。”
裴昂一拍脑袋:“原来这就是你让我去问税吏,南街商税几何的缘故!”
步故知稍颔首:“正是,那你问出是多少了吗?”
税银之事不算私密,裴昂也没什么负担,昨日便找了税吏问出了答案:“南街去年的商税是一年一千两,其中九成拨给了县学。”
步故知接话:“本朝商税乃三十而取一,则南街一年盈利少说有三万两,摊到两百家商户头上,每家能盈利一百五十两,再摊到每月,每家一月至少能盈利十两,刚好是南街租金的两倍,故南街店面的定价还算公道。”
孔文羽对数字的反应最快:“也就是说,我们也应当每月赚十两才是合理的,那这般的话每天至少要卖一百碗的冰饮。”
裴昂自小没短缺过银钱,顾虑甚少:“那好办,那我们就每日卖上个一百碗,虽然赚的不多,但总归是多了进项,也有了事做。”
步故知却摇了摇头:“不仅要一百碗,还要更多,现已是六月,冰饮生意最多做到九月,而九月之后若想做拨霞供的生意,一次性的成本便要更多,铜锅木炭哪样都比糖蜜冰费钱,就算靠冰饮每月都赚了五两,但这三月至多不过十五两,勉强也只够定做铜锅的钱。”
傅玉汝出生官宦,虽自从嫁到裴家来就负责执掌中馈,也要管理裴家名下的各类店铺,但毕竟不需要他亲自去经营,至多是每月查对账目也就罢了,故他心中还是有些没底:“那更多是不是会卖不出去?”
这也是其他人担忧的地方,冰饮毕竟不是便宜的东西,也不是每日必需的吃食,如何能保证每日都卖出如此多。
步故知屈指轻扣几下桌面,眉头未展:“那边要看改价与推广了。”
“一碗加了糖蜜和鲜果的冰饮,其原料成本在两文半,但我们大可不必只做这一种冰饮,比如只有冰与糖的成本大约在一文,那我们便定价两文,且做的最多,以让更多人买得起,以此类推,再加了蜜的,可定价三文,鲜果加与不加看得最为明显,那就定价在六文。”
孔文羽不解:“那岂不是比原先定的八文还要便宜?”
步故知:“自然有更贵的,除了冰饮外,我们还可做酥山。”
酥山便是古代的冰淇淋,相较冰饮,便是多了层奶油,而奶油的做法也并不难,只是会用到很多的鸡蛋。
不过,虽然酥山亦是自唐便有,但更多还是权贵之家才有机会品尝,莫说孔文羽与款冬听都没听说过,就连裴昂也只在一些杂书中见过其名,自然也没有吃过。
只有傅玉汝还在京中时,跟随父亲参加皇室夏宴,才得有一尝。他陡然在桌下攥紧了衣袖,难免对步故知的过于“博识”产生些许疑虑,可也没有贸然开口,只安静等步故知的后话。
步故知并未注意到傅玉汝神色突变,而是接着说明了酥山的做法:“鸡蛋的话,一个是两文钱,一个鸡蛋做成的奶油可至少做两碗酥山,再加上要添的糖、醋、盐,至多一碗酥山的成本比冰饮多一文钱,但奶油制作耗时耗力,酥山也更为珍贵,再添些花朵、彩树做装饰——”
步故知自然知道若想赚大钱,还得是坑有钱人:“一碗五十文也算不得价贵。”
裴昂满脸不可置信,他抬起手点了点步故知:“步故知啊步故知,想不到,你还是个奸商嘛!”
孔文羽有些纠结:“照步秀才的说法,一碗酥山成本也不到五文钱,如此翻了十倍,会有人买吗?”
步故知点了点头:“这就要说到推广了。”
在古代是没有推广一词的,但词意浅显,推而广之,裴昂似懂非懂地附和点了点头,但还是不明白步故知具体要怎么做。
“若是想将酥山卖出去,自然得有人带头来买,还得替我们宣传其过人之处,而此人还需在东平县有一定的影响力,才可让那些富户跟风而来。”
裴昂一听,顿时挺了挺胸膛:“这好办,若论在东平县,谁人不知我叔父,到时我请他老人家为我们宣传宣传便是了。”
傅玉汝却抓住了裴昂的手,轻轻摇了摇头。
步故知也是不赞同:“不妥,你叔父毕竟是有官职在身,若请他为我们宣传,难免会落个以权谋私的污名,此人最好是个风雅文人,又无什么职权在身,才算得是清清白白的名声。”
裴昂这下算是明白步故知将注意打在谁身上了:“你是说,祝教谕?”
十二
已是薄暮时, 傅玉汝拉着还有些意犹未尽的裴昂请辞,步故知送他们至巷口,又目送马车驶远, 才回了孔家。
孔文羽已将碗筷碟盘都收拾好, 还不许步故知跟到厨房,步故知只得抱着款冬回房。
步故知将裴昂带给他的包袱展开, 里头是三十两的现银以及款家部分的田契房契。
即使步故知已经与款冬说过此事,但款冬还是有些讶异, 因为他从没见过这么多的银子, 也就不免有些紧张,双手微微握紧了床沿。
“莫要紧张,这些东西都是你父亲的遗产,理应是你的。”
款冬垂下眼帘,并没有看向那一堆东西:“我…我不要, 给夫君吧。”
步故知将包袱又系好, 放到了靠墙的柜子里, 再折身坐到款冬身边:“没什么要不要的, 既是你父亲留给你的, 那就是你的。”
款冬又在咬自己的下唇,这次却被步故知轻轻捏住了下颌:“别咬了, 也不要害怕。”
款冬依言松了口,却也没抬起头, 他知道,步故知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可这种好越多, 却越会让他察觉出步故知对他的隐隐生疏。
他自然是信了步故知说的,会与他一起过日子, 但步故知的一举一动,又会在不经意间透露出,步故知并没有将他当做夫郎,而是正如步故知从前说过的,是“家人”。
“等你的脚再好上一点,我们就回去看你父亲,好吗?”
款冬无法对这句话置之不理,他终于抬头,眸中清如山中涧,所有的忧虑都一览无余,蓦地,一个幼稚也荒唐的想法浮现脑中:“我们是不是一起回去看爹爹?”
步故知揉了揉款冬的头:“自然。”
话到了嘴边,款冬又开始有些犹疑,步故知看出他的欲言又止:“怎么了?”
款冬不敢再与步故知对视,只低下头,声如蚊吟:“是我的爹爹,是不是也是你的爹爹?”
步故知一愣,他没想到款冬会纠结这个,也瞬间明白了款冬的意思,他不想让款冬再生不安,便也低下了头,去寻款冬的眼:“你的父亲,自然是也是我的父亲。”
款冬听到这句话,终于肯再次与步故知对视,眼中清溪似有鳞鱼跃动:“那爹爹的东西,自然也是夫君的东西。”
步故知一顿,下一刻失笑出声,他知道款冬这是铁了心要将他父亲的遗产给他,却也不能完全答应,只能先含糊:“那我就为你先存着,日后的事日后再说。”
没等款冬再说什么,又继续:“但是现在的事要现在做,今日该湿敷了,我去备药,你在房里等我。”
款冬看着步故知背影,不停地安慰自己,没关系,只要步故知还在他身边,就好。
*
翌日,县学学舍。
步故知与裴昂约好,先在学舍碰面,再商议去请教谕之事。
虽说步故知一向在款冬和孔文羽面前,显得有主意也很果断,但总归在心底还是不能完全有把握能请动祝教谕。
相比步故知有些罕见的踌躇,裴昂看起来倒是胸有成竹:“只要你亲去拜访祝教谕,他铁定能答应!”
这不是裴昂第一次说这话了,昨天在孔家的时候,裴昂也是如此肯定,可当时要商议的琐碎之事太多,再加上傅玉汝似有意阻拦,步故知也就没捉住这句专门问询缘由。
但现下只有他与裴昂二人,步故知也没再压下疑惑:“为何?”
裴昂被步故知一问,显得比步故知还要不解:“你竟然忘了吗?”
“忘了什么?”
裴昂沉吟片刻:“也是,你之前遭逢意外,失了忆,这等陈年往事,自然也不会记得,或许,你也从未知道过。”
步故知皱起了眉头,他隐有感觉,这其中之事不会简单,但也耐心等裴昂的后话。
“七年前,你得中小三元*,惊动了我叔父与祝教谕,是他们一同去了清河村寻你,又免了你的束脩,将你带到县学读书。”
“你我同年而生,故当年之事我也深有印象,祝教谕在叔父府中说,有意收你为亲传学生,不过考虑你年纪尚小,心性未定,准备观察些时日再做决定。”
裴昂话到此,便有些支吾,因为后面的事,也不需再说,“步故知”自从到了县学,心思便不在读书上,而是整日与不三不四之人混在一起,祝教谕自然也没有收“步故知”为学生。
步故知异常地沉默了,难怪他上次去寻祝教谕,祝教谕对他的态度,是毫不掩饰地试探,原来早在七年前,“步故知”与祝教谕就有过交集吗?
裴昂见步故知一脸深思,以为他在遗憾当年错过了成为祝教谕亲传学生的机会,开口安慰道:“嗐,你也别觉得惋惜,我虽与祝教谕接触不多,但我叔父与他关系还不错,就连我叔父也说,祝教谕此人,性情古怪,又不看重名利之事,向来随心所欲惯了,谁都拿他没办法。”
裴昂为了让自己的安慰更有说服力,甚至不惜“自揭伤疤”:“不瞒你说,当年我叔父也求过祝教谕,让他收我为学生,可祝教谕半分的面子都没给我叔父,只说我还缺了火候,他教不了我。”
裴昂见步故知神色未变,便坐到了步故知身边,倾身靠近步故知,拍了拍他的肩:“但现在又不一样,你失忆之后反而更像七年前的模样,祝教谕前些日子还与我叔父提过你。我看啊,祝教谕现在对你可是满意得不得了呢!”
步故知背后一凛,他抓住了最为关键的一句话:“我失忆之后,反而更像七年前的模样?”
裴昂从未见过步故知如此严肃的样子,不禁坐直了身:“是…是呀,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是祝教谕亲口与我叔父说的。”
他小心地观察着步故知的脸色:“你失忆之后来县学那天,不是去见了祝教谕吗,他第二天就找了我叔父,刚巧我也去找我叔父说敲打胡家的事,也就与他碰上了,他没避讳我,反而让我说了那天你与胡闻打架的事…”
裴昂这下也觉得自己确实有些没封住嘴:“还有你说的与你夫郎的事,我原本以为祝教谕会不喜县学之中的冲突,可没想到他听完,看起来倒是很高兴。”
他挠了挠头:“然后他就与我叔父重提了七年前的旧事,余下的话我没听全,但后来我叔父也与我说,让我好好与你相处。”
步故知听了裴昂的话,半天没有反应,只是眉头皱得更紧。
为何,偏偏是十二岁那年?
前世
对于步故知来说, 他前世短短二十九年的光阴,被薄薄的一张高校录取通知书分为了两半。
前半段的人生,甚至不能称之为人生, 因为他只是母亲用来绑住父亲的筹码。母亲不惜以伤害他为代价, 只为求得父亲能够回家。
这类事情大大小小发生过无数次,但最为严重的, 就是在他十二岁那年。
*
十二岁的步故知,躲在自己的房间里, 紧紧捂住了耳朵, 可客厅母亲歇斯底里的尖叫声哭泣声,还是撞破了他的房门,仿佛千万细密的针,穿透了他的手,又穿透了他的耳道, 一根一根地, 扎进他的心。
良久之后, 一切又变得安静, 可这让他更加害怕, 他死死地盯着房门,就像房门之外关着什么可怕的怪物。
他想逃出去, 或是躲进柜子里,但他没有, 因为他知道,如果母亲进来,没有看见他, 情况只会更加严重。
他在心中默数,他以为能像从前一样, 数到一百,因为他的房间里客厅很远。
一、二、三、四四十九、五十。
“嘭”的一声巨响,敞开的房门,透进了一半的光,还有,一半的影。那灯下的影,被拉得无比的长,仿佛一条黑色的巨蟒,半竖起身,凝视着他。
母亲已失了身为贵妇的最后仪态,长发凌乱,面容狰狞,双眼红肿,嘴唇上那鲜亮的口红颜色,仿佛黑蟒吐出的信。
她扑到步故知面前,掐紧他的脖,呼吸急促,可吐出的气却没半分的暖意。
“最后一次,妈妈发誓是最后一次了,只要你爸爸回来,我和爸爸就带你去游乐园好吗?”
步故知在母亲扑上来的一瞬间,下意识往后躲了躲,可这让母亲越发的激动,手上的力也越来越大,痛苦的窒息感让他本能地开始挣扎,幼小的双手想要掰开母亲的手,可终究是无济于事。
他的脸起初涨得通红,慢慢地,血色消失,呼吸短促,心跳加快,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他分不清什么是光,什么是影,只觉得光像一把匕首,在一刀一刀磨割他的咽喉,而影像巨蟒的身,在一点一点缠紧他的身。
步故知似乎感到心脏的血液都在缓滞,手终于无力地垂下,在意识消失的最后一秒,他侧过眼,看见窗外枯枝上的最后一片叶,无端地落下。
*燕扇霆
学舍窗外忽起一阵风,树叶哗哗而落,也有几片随风飘荡。其中一片,越过了窗,打着旋儿,落在了长桌上。
夏日树叶的郁绿,陡然占据了步故知的眼,他回过神来,却听到了裴昂焦急的声。
“步故知,步故知,你怎么没反应啊!”
步故知捻起那片绿叶的枝,侧过头看向裴昂:“没事,方才想一件事入了神。”
裴昂拍了拍自己的胸,长吁一口气:“你刚才也太吓人了,突然就不说话了,像入了定一般,我怎么喊你,你都没反应,你要是再晚回神一点,我就要去找巫医了!”
步故知勉强扯了一个笑:“不过是想岔了神,无事。”
裴昂狐疑地看着步故知:“真的没事吗?我看你刚才的脸色可不好。”
步故知摇了摇头,不愿再裴昂再纠缠此事,便重提教谕:“那我们现在就去后山找祝教谕?”
东平县的县学,依山而建,前山宽阔,是学堂与学舍,后山清幽,则是山长教谕的居所,还有小路通往学田。
裴昂一顿,心里有些犯怵,他向来有些害怕与祝教谕相处,因为祝教谕的那双眼,比常人清亮许多,简直不像六十多岁的人的眼,反倒像是稚子的眸。
可若是真的与那双眼对视上了,就会发现,其中又深邃无比,仿佛能看透你一切的所思所想。
故裴昂是能不见祝教谕,就不见祝教谕,当年祝教谕回绝了叔父的请求,他反倒是松了一口气。
“要不这样?我就在学舍等你,成与不成都等你回来再商量。”
步故知把弄着手上的叶,那葱郁的绿在他白皙的指尖,被衬的好似莹润的翡翠。他看着裴昂有些局促的模样,领会到了其中的意思,没有强求,也或许有其他的心思:“好,那你就在这里等我。”
*
步故知的脚步比平时快了许多,来到教谕的院前,却没看到上次的那两个小童子,而正屋的门窗也是紧闭。
难道祝教谕今日不在此?
他在院前踟蹰不定,大约一刻后,还是没听见任何的动静,想来祝教谕确实不在此,便欲先回学舍。
就在他转身之时,却见不远处一羊肠小道上,有一老人背着竹筐,杖着长枝,往这里来。
他定睛认出,正是祝教谕。
而祝教谕显然也看见了他,停在了原地,对他招了招手。
步故知稍有一怔,连忙大步迎上去,走近了,才看到祝教谕背后的竹筐里,放着一些农具还有几把用草茎绑好的菜。
他对着祝教谕,先是躬身一揖,后便想解下那竹筐,却不想祝教谕抬手止了:“不必,老夫背得动,年轻人莫要看轻老夫。”
步故知的动作凝在了那里,少顷后,他收回了手,跟在了祝教谕身后。
祝教谕略眯了眼,但只片刻后又如常,领着步故知往前走。他拄着的长枝并不是专门打磨好的拐杖,倒像是随手捡来的柴,尾端尖锐,一下一下地戳在地上,留下了浅浅的印。
步故知低头看着那些错落的印,没有开口说话。
祝教谕察觉到了身后人有些异常的安静,主动开了口:“老夫看你是有心事啊。”
步故知脚步一顿,但瞬即还是续了步:“是。”
两人已行至院前,祝教谕拉开了栅栏,将竹筐的解了下来,放到了院中的井边,又舀了一瓢水,冲去手上的泥灰。
突然问了句没头没尾的:“你还有多久及冠?”
步故知看过步家的户籍,发现这个时代的“步故知”与他算得上是同日所生,都是农历二月初五。
“还有八月余。”
祝教谕点点头,放下挽紧的袖,取出其中的钥匙,开了正屋的门:“进来吧。”
步故知却反常地没有立刻跟进去,而是就站在门前。
半开的门泄出暖日的光,切开了正屋内的昏暗,留下一片斜方的光片,飘忽的尘埃在光下飞舞,步故知没有看向祝教谕,而是看着那些几不可见的尘埃。
祝教谕侧过身来,负手而立,没有催促步故知的意思,反倒是站在了门后,在阴影之处观察步故知。
倏地,步故知抬头,对着祝教谕深鞠长揖:
“敢问教谕,学生是谁。”
风寒
步故知一手拎着长长的草茎捆住的菜, 一手执着一副卷轴,回到了学舍院中。
裴昂虽坐在窗前练字,但却在时刻注意着外头的动静, 早早看到了步故知的身影, 便直接出了门。
他有些迫不及待,凑到了步故知的身侧, 与步故知并肩而行:“如何?祝教谕答应没?”
可话刚说完,他才注意到, 步故知的脸色苍白如纸, 额头还沁着点大的汗珠,却又不像是热的,就连脚步也十分虚浮,他连忙搀住了步故知,焦急问道:“步兄, 你怎么了?”
步故知轻轻摇了摇头, 步履不停, 直到回到学舍中, 将菜与卷轴都放好, 才一下子失了力,整个人几乎都要站不住。
裴昂见状赶忙将步故知扶到床榻上躺着, 可眼见着步故知的面色愈发苍白,他抬脚就要出去叫人, 却被步故知扯住了衣摆。
“我没什么大事,应当是前些日子寒气入了身,却也没多注意, 便在今日发了出来。”步故知的声音与往常很不一样,低沉的音掺杂着沙沙如碎纸般的声, 听起来已是十分虚弱,可仍强撑着气。
裴昂看着额头不停冒着虚汗的步故知,来不及分辨步故知说的原因,而是匆匆从柜子深处翻出了冬日的被褥,展开铺在了步故知的身上:“你别说话了,我去请巫医?还是让孔老大夫来一趟?”
步故知咳嗽了两声,还是摇了摇头:“无妨,待会儿麻烦你的书童替我去万善堂拿两副药来便成,我喝了药应当明日或者过两日便会好。”
裴昂一听,又急急想要出去,却还是被步故知拦住了:“不急在一时,我有事要与你说。”
裴昂拧着眉,他并不赞同步故知现在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的样子,可也无法,只得耐着性听步故知的后话。
“祝教谕那边已经应下冰饮之事,还特意写了副字,署了号印了章,你将此事传扬出去,再于开业前,提前做几分酥山送给县内富户品尝,生意应当不会有什么问题。”
裴昂几乎要开口质问,这都什么时候了,步故知还是只念着生意。
“再有便是,要尽早将店铺租下来,最好就在这几日,就选南街与主街交汇的那家,也不必多花时间另外装潢,只在后头置几架能封闭的矮木柜和几床冬日的棉被即可。”
“另外原料的采买也要劳烦你和傅郎多费心思了,主要还是糖、蜜、鲜果与鸡蛋,再买些各式大小的桶与碗,大致也就差不多了,硝石那边小羽会去办,至于制冰与酥山的方子我已在昨日写给冬儿与小羽了,到时就是他们俩负责做,傅郎若有空闲,多来店里看顾些就成。”
裴昂越听越不对劲,打断了步故知,说话也没个忌讳:“停,你怎么有种交代后事的感觉?”
步故知顿了顿,倒是像被这句话逗笑了般,即使浑身疼痛难忍,但还是扯了嘴角:“不是交代后事,而是怕耽误了开业的时候。”
裴昂对生意之事没那么看重,他反而更担心步故知的身体:“这开店之事又不急在一时,等你身子好了,我们一起安排不好吗?”
步故知在这时,沉默了一下,轻微叹了一口气:“现在已是六月,便是一年之中最热的时候,也是卖冰饮的最好时候,若不在此时立下根本,之后只怕会举步维艰。”
裴昂有些糊涂:“你不是说过两日便会好吗?等上两日又如何?”
步故知没有接这话,而是勉力撑起了身,半靠在高枕上,神色郑重:“裴兄,祝教谕让我三日后跟他去云禅寺一趟,归期未定,这几日孔家那边恐怕要麻烦你与傅郎多照顾些。”
裴昂觉得越发糊涂了:“怎么要和祝教谕去寺里了?他难道要收你为学生?”
步故知突然望向了长桌,方才的那片绿叶还在那儿:“也许是,他也很好奇一个问题吧。”
裴昂:“什么问题?”
步故知陡然开始剧烈的咳嗽,吓了裴昂一跳,赶忙上前探了探步故知的额头,触手即烫,内心也不免着急:“好了好了,我都答应你,这几日定将店铺之事安排妥当,你也别再操心了,我这就去找人给你拿药。”
步故知借着裴昂的力又躺了下来,眼前已是一片模糊,高烧与疼痛消耗着他所剩无几的精力,但他还是撑着最后一丝的神智,对裴昂交代道:“还要劳烦裴兄替我向冬儿传句话,就说教谕留我在县学之内治学,过几日才能回去,叫他安心,脚伤湿敷之事就要麻烦小羽了,等我回去后再亲自道谢。”
裴昂看着步故知即使虚弱至此,也要为身边所有人考虑周全的样子,心中莫名有些酸涩,他不断地点着头:“好,你安心在县学养病,孔家与你夫郎那边,我会与孔老大夫一道替你瞒着,定不会让你夫郎担忧。”
步故知听到了裴昂的承诺,才卸下了勉力维持的神智,眼前的一切像是被泼上了一层一层的墨,直到完全漆黑。
*
长桌上的那片绿叶,因失去了树枝的供养,逐渐地蜷缩泛黄,不过才是第三日,就成了秋日枯叶的模样,开窗后的风一吹,便飘飘荡荡跌落于地。
忽然,一双修长白净的手,拾起这片叶,又妥帖地夹到了一册书中。
步故知的病来得凶险,当日几服药下去,也没见半点好转,还是孔老大夫亲自来了县学,探了脉后下了几幅猛药,才堪堪退了烧。
当晚祝教谕也来学舍看过步故知,却也没说什么,只是以往那清亮的眸中,蕴着裴昂都能看出来的忧虑,可惜裴昂没胆子问。
临走时,留了一个童子在学舍,与裴昂的书童一道,照顾步故知的病。
终于在第三日的时候,步故知醒了过来,童子便立马去告知了祝教谕,而祝教谕也没有耽误,即刻赶到了学舍。
他看着一身白衣,蓝带束发的步故知,叹了一口气:“怎么就病成这样了?可是因为那事?”
步故知虽已醒来,也专门收拾了一番,可脸上还是半分血色都无,脖颈上的皮肤更是白近透明,连青绿色的经脉都隐约可见。
他坐在了祝教谕的对面,支肘撑额,开口低哑:“倒也不是因为那事,应是前段日子梅雨时,淋了几场雨,后面又总有事情忙碌,未曾好好休息过,才将病拖到了现在。”
祝教谕看起来并不完全相信:“那日老夫与你说过了,有时糊涂点未尝不是件好事,神佛之事向来便是,信则有不信则无,又何必非要求个明白。”
步故知放下了手,看向祝教谕,原本他的眸是近琥珀的颜色,可也不知是否是在室内的缘故,此时显得不像琥珀,倒像块墨,叫人完全看不出其中所思所想。
他扯了个笑:“若是教谕也觉得糊涂是件好事,又怎会跟学生提及云禅寺呢?”
镜饮
引子吃了火, 燃如蛇行,噼里啪啦的鞭炮扬起灰黄的尘土,浓厚的白烟迅速升腾而起, 遮挡了所有人的视线, 但不过片刻后,尘烟散去, 一块长匾出现在众人眼前——
镜饮。
早在店门两侧等候的裴府小厮手脚麻利地端出一盘盘小碗的冰饮,送与围观的众人品尝。这些冰饮不过是冰磨成了沙再加了熬成焦黄色的糖浆, 不过上面都点缀了一两片的浅绿色的薄荷叶, 看上去便十分清凉。
围观的众人没想到看个热闹也能白尝冰饮,忙都欢喜地接下,一口下去又冰又凉又解暑,连连点头。
就在人群越聚越多之时,店里边走出一个哥儿, 身着绛红色的长衫, 长发高束, 伶俐洒脱, 站到了店门口的正中, 抬起手在空中拍了拍。
众人没见过这番阵仗,还真就下意识都歇了声, 等着看这小哥儿想做甚。
孔文羽见周遭都安静了下来,露了一个笑, 扬声道:“今日镜饮第一日开业,全场半价,进店就可领小碗的冰饮品尝!”
“另外只要在我家消费了五十文, 就可获得一张‘贵宾卡’,凭借此卡, 店内所有的冰饮都可打九折,若是累计消费到一定金额,折扣也会随之越来越大,具体的规则还需各位贵客进店了解呀!”
这些促销的话术自然是步故知在前些日子教给孔文羽的,起初孔文羽还有过不解:“这不是亏本做买卖吗!”
步故知当时在教款冬制作“贵宾卡”的档案,见款冬也是十分好奇,便停了手中的笔,款款而言:“冰饮本身虽不是什么难得一闻的东西,可奈何因冰价昂贵,民间鲜有人真的尝过,若是不让他们先试上一试,又怎会轻易接受?”
“再说第一日的半价,明面上像是亏了本,可当日必有很多人图便宜前来试一试,到最后未必就会真的亏了本。”
孔文羽低头算了算,恍然大悟:“难怪你说第一日的时候至少要准备上五百碗的量。”说完又有些犹豫:“可这么多真的卖得出去吗?”
步故知让款冬自己试试登记模拟的档案,自己则开始想每种冰饮的名字,抽空回了孔文羽:“这五百碗至少有一百碗的量会送出去,剩下才是要卖的。”
“不说寻常香饮铺子里,一碗香饮至少也要五文钱,就说最普通的茶棚里,一碗茶也要半文钱,而我们最寻常的一碗冰饮不过两文钱,开业第一日又只要一文钱”
孔文羽像是想通了一切,激动地打断了步故知的话:“自然这些冰饮就不愁卖了!”
步故知点了点头,简略地写下各类冰饮的名称,孔文羽凑了上去,一字一字地读了出来:“夏日雪,两文一碗;蜜冰凉,三文一碗;雪山果,六文一碗”
读到这里就没有了,孔文羽见步故知悬而未落的笔,急着问道:“那酥山呢,取什么名字呀!”
步故知虽懂一些基本的营销策略,但确实也并非专业之人,不过想到前世那些奶茶甜品店,每每出新品的时候,名字总是越来越花哨,想来还是有一定道理的,词藻的堆砌未必有意义,但定能显示出其独特。
于是他再想了想,落腕而书,孔文羽也就跟着念了出来:“雪山秘制奶酥蜜果冰,五十文一碗。”
刚念完,孔文羽便瞪大了眼,指着纸上的字:“步秀才,这名字怎么这么长啊,读起来都有些拗口。”
步故知收拾着桌上的笔墨,轻咳了一声:“越长,自然就越特别。”
孔文羽再又重新读了几遍,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好像,是很特别。”
众人听了孔文羽的话,都先愣了一下,等反应过来,纷纷你推着我我挤着你往店里涌。
幸亏步故知有先见之明,让裴昂叫了自家的小厮在开业前几天过来打打下手也维持秩序,不然没过一会儿店前便要乱糟糟的。
孔文羽见状也扯着嗓子喊:“莫要挤,莫要挤,冰饮管够!”
店铺里头面积不小,在维持原有的装修下,将原本的胭脂展示柜重新摆放,隔成了四个区域,前头出口处是点单区,用一块巨大的木板刻着冰饮的品类价格,再往里走一点则是出单处,可拿了便走也可到后面的堂内现用。
堂食区后面则是现做区,用矮栅栏围了起来,防止客人误入,但并未阻挡视线,所有人一眼就可以看清制作的过程。
在尝过免费的小碗冰饮后,众多人都掏了钱买了大碗的冰饮,甚至还有一口便要上十多碗的。
等忙过两个时辰后,傅玉汝清点了后头的余量,来到前面对着孔文羽摇了摇头。
孔文羽明白了意思,连着裴府的小厮一同对还在排队的顾客歉言:“对不住各位,今日冰饮售罄,还请明日再来。”
有些来晚的人不免抱怨道:“明日你们可不是这个价了!”
此句立马让许多没买到的人都应声附和起来。
孔文羽也早有准备,笑眯眯道:“各位贵客还请放心,明日呀,我们店内还是这个价!就等各位莅临了!”
这也是步故知与孔文羽交代的,若是第一日便能卖空所有冰饮,优惠活动则可以延至第二日,第三日,但后面就要开始恢复原价了。
众人没想到明日还有这么大的便宜,也再没什么不满意的了,渐渐都散去了,就等明日再来。
孔文羽见店前终于不是人山人海了,整个人卸了力,长吁了一口气,坐到了后面的椅子上。
他虽不怕人,但也从未应付过如此多的人,若不是傅玉汝、款冬与裴家小厮都在店里,他未必能有底气表现得如此长袖善舞。
傅玉汝端来一碗酥山,放在孔文羽的面前,笑得温柔:“小羽,累着了吧,吃点歇息吧。”
孔文羽也早就热得不行,端起酥山便是大口大口,惹得傅玉汝连声让他慢些。
等孔文羽吃完酥山,也缓过了劲,看着裴府的小厮收拾店内的东西,突然有些情绪低落,他看向傅玉汝:“玉汝哥哥,冬儿还在后面吗?”
傅玉汝知道孔文羽想问什么:“冬儿一直在忙着做贵宾档案,看起来没什么异常,方才还问了富户那边定的酥山都送去了没。”
孔文羽还是有些担忧:“可我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冬儿,步秀才他都三日没回来了,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什么教谕要留他在县学啊?”
裴昂是替步故知瞒下风寒一事了,但耐不住被傅玉汝套了话,不过傅玉汝也知道步故知是为了不让款冬担心,才要留在县学养病,自然也不会不识趣地去戳破什么,故只摇了摇头:“我也不知,但兴许,很快便回来了吧。”
云禅
云禅寺位于东平县南郊的一座矮山上, 矮山之下有一条河流,将此山与不远处的县城隔开。
“原先此处是没有桥的,大约在三十年前, 有一得道高僧云游至此, 又在云禅寺内圆寂,传说那日云禅寺内百花齐盛, 院内忽生一幼苗,倏而长成参天大树, 众人一看, 竟是菩提树,天又降甘霖,洗尽寺内尘土,皆以为是神迹。”
“此神迹不胫而走,县内的士绅富户纷纷来云禅寺大捐香火, 顺带也出资修了这座桥, 方便后来人来云禅寺参拜。”
远看横桥不过是一道半拱灰线, 上有一白一黑两粒人, 在青山绿水的映衬下, 格外显眼。
近观才知,这白粒是步故知, 而黑粒则是祝教谕。
祝教谕领着步故知在桥上走着,兴致来了还说了说云禅寺的神迹与此桥的来源, 但步故知听了后却没有接话,而是若有所思地抬头望了望面前的矮山。
山不算高,可意外的是, 竟能隐约见云岚缥缈其间,但这并不符合常理, 六月炎热,又值正午,云岚早该散去。
走得近了,就能看见藏在半山之中的云禅寺一角,飞檐斜出,轻盈灵动,形如鸟翼展翅,虽还看不清具体模样,但风过铃响阵阵,想来寺檐之下,挂了不少的惊鸟铃。
步故知的脚步顿住了,他站在原地仔细辨认着半山上露出的飞檐,可除了能辨出飞檐大致的形状外,根本看不清其他的什么。
——那么,按照这个距离,他也不该听见惊鸟铃之声。
祝教谕注意到了步故知的驻足,也停了下来,回身问道:“怎么了?”
又是一阵风过,铃响由远及近,仿佛就在耳边。
步故知收回了眼,对着祝教谕摇了摇头。
祝教谕顺着步故知方才所望的方向看了一眼,陡然明了了什么:“可是听到了风铃之声?”
步故知忍不住问道:“教谕也听见了吗?”
祝教谕朗笑一声,捋着长须:“未曾,但在老夫归乡那日,于南城门处听见了。”
说完便继续往山中走去:“那日百种思绪烦扰,老夫迟迟未进城门,忽而闻铃响之声,遍询身边人,却无人听得。”话到此,故意留了个悬头。
步故知跟在后面,觉祝教谕话顿突兀,但他本就不喜对旁人之事寻根问底,也就没有接话之意,不多时,却听得祝教谕闷闷一声:“你怎么不继续问?”
步故知被祝教谕问得一愣,瞬即明白祝教谕讲话时喜欢有个捧哏,便也很识趣:“那后来呢?”
祝教谕顺了意,又继续道:“后来啊,老夫意识到,这风铃之声不似寻常,而是介于普通铜铃与铜钟之间,像是寺庙里的惊鸟铃,问了守城之人,才知这云禅寺。”
“云禅寺之名远扬,不仅因三十年前的那场神迹,还因那得道高僧之徒,也留在了云禅寺清修,虽不预寺庙俗事,但也会为机缘之人解惑,甚至”
祝教谕意味深长:“也会主动引机缘之人来这云禅寺。”
步故知的手藏在袖中微蜷,他本不信神佛之说,可现在身处异世的一切,又好似在告诉他,或许真有其道。
他心神晃动:“那学生,也是机缘之人吗?”
可应答他的不是祝教谕,而是又一阵的铃响。
祝教谕了然,只笑了笑,没有说话。
一缕清风过,又似萦绕两人之间,微微吹动长袖,钻入步故知微蜷的掌心。
景随人动,两人来到山门前。
云禅寺就建在半山上,因此山道并不长,抬头便能见庄重威严的寺庙殿宇。两人拾阶而上,刚至寺前开阔之地,就有一小沙弥前来,稍躬身行一合十礼:“不空法师在后山禅院等候已久,还请两位施主随我来。”
祝教谕并不奇怪,步故知却稍显迟疑,他抬头环视而寻,可却未曾看到有悬惊鸟铃之飞檐。
小沙弥一笑,声音略显稚嫩:“后山之处鸟多花盛,才有悬铃之必要。”
步故知这才收回眼,与祝教谕一道,跟随小沙弥往后山去了。
路越行越狭,就在步故知以为将要走到尽头之时,折步复开朗,别有洞天。
入眼便是参天巨树,盘根错节的黄褐枝干互相缠绕而上,树叶浓绿葳蕤,又有悬着红丝带的铜铃错落其间,风过时树叶沙沙又混着清脆铃声,竟似梵音。
树后小径延伸,通往更远处,在蓊郁丛掩下,似有白墙黑顶。
小沙弥就停在此处,对着祝教谕一礼:“还请祝施主就停留在此。”
祝教谕却在此时有些犹豫,他眼含担忧地看向步故知,欲言又止。
步故知对着祝教谕一揖:“既已至此,学生不畏不惧。”
祝教谕一怔,随即愁容散去,拍了拍步故知的肩:“且去,老夫就在这儿等你。”
小沙弥敛眸未视,默默转身引着步故知往更深处去。
其深处并不清幽,反倒鸟鸣啁啾,流水叮咚,可忽有一振铎之声传来,四下俱静。
“既得出长罗,住此无所住。若能映斯照,万象无来去。*”
此声似从混沌中来,又似破开了混沌,如钟磬,如木鱼。
步故知的神思不由自主地被牵引着,等他回过神来,小沙弥不知在何时已不见了。但他不敢贸然而进禅房,思索了一会儿,学着小沙弥行礼的模样,向禅房处朗声:“弟子清河村步故知,拜见不空法师。”
却半天没得应答,就在步故知欲开口再言之时,一只灰雀扑棱棱朝他飞来,喙中衔有一物,步故知似有所感,展手于前,灰雀舒然敛翅落在步故知的掌心,吐出了喙中之物。
——是一片枯黄的叶。
瞬间冷意从脊背传至四肢,眼前枯叶渐渐地似与前世窗外的那片落叶重合,窒息感无端而生,就在他神思恍惚之际,掌心的灰雀啄痛了他,令他清醒过来,然后又展翅飞入禅房之中。
步故知合起了掌心,陡然顿悟了什么,他再次向禅房之处行礼:“弟子步故知,拜见不空法师。”
不空
禅房之内布置素简, 唯有一桌一椅一榻。竹窗洞开,自有徐徐清风入室。
有一灰袍禅师正双盘坐于竹榻之上,他并不像步故知印象里的得道高僧一样正颜厉色, 反倒是白眉慈目, 笑容和善。
步故知立在竹榻前,正想再行一礼。
“既非当世之人, 不必行当世之礼。”声悠似远,如空山回音。
步故知动作一顿, 寻声望向传说中的不空法师, 见其面蕴慈和,与寻常老者无异,只一双藏在长眉之下的眼,漆黑有神,仿佛能看破世间所有。
他来此异世, 虽多有人察觉出他与从前的“步故知”大相径庭, 但如此断言他非当世之人的, 只有不空法师。
“坐吧, 施主既是机缘之人, 老衲自会为你解惑。”
步故知却没有动,他摊开掌心, 里面正是灰雀衔来的那片枯叶,十二岁那晚的窒息感如附骨髓, 只这片与那晚相似的叶,便能让他心绪崩溃。
可这次,步故知却没失态, 室内幽幽檀香如缕,萦回其身, 仿佛在助他压下心底深处的恐惧。
不空法师没有看向那片叶,反而是凝眸与步故知对视,一双慈目像是看进了步故知的心底:“施主是难得的通悟之人,看来无需老衲愚言。”便阖眼不再开口。
此言犹如最后的宣判,他在三日前的猜测竟是真相!
十二岁的那次意外,让步故知整整昏迷了五个月,在这五个月内,他自然没有任何的记忆,只记得昏迷前的最后一眼*,以及醒来时,听到的诡异铜铃之声。
但仅仅是这毫无记忆的五个月,显然不足以支撑他的猜测。
先前,步故知看过原主留下的所有课业,就察觉到原主字迹的异样。而在三日前,祝教谕又拿出了当年步故知得中案首的试卷,上面的字迹果然与原主的字迹大不相同,反而与现在步故知的字迹有七分相似,而余下的三分,是因为卷上的字迹,运笔之处还略显稚嫩。
加之在现代时,步故知从十二岁之后,便无师自通各类经书典籍,这每一项的端倪,串联起来,便直指步故知从前绝不会相信的真相——
他在十二岁昏迷的那五个月,魂魄竟已穿到了此世“步故知”之身。
“那我为何又会重回现代?”步故知的声音似恸,他不知这命运的戏弄究竟有何意义,难道仅仅是为了让此世步家的命途更加坎坷吗?
如若不是步故知突现出的惊为天人的天赋,步大娘又怎会将全部的身家都用于供“步故知”读书;如若不是步大娘对步故知的希望,又怎会对“步故知”溺爱非常,让“步故知”如此嚣张,以至于到最后,步大娘几乎是透支着自己的心血去支撑这个家。
他在心中无声地诘问,诘问自己,也在诘问这所谓的天道命运,何其不公,何其不公!
即使他并没有见过步大娘,但他从旁人轻飘飘的只言片语里,也能清晰地窥见,步大娘在玩笑般的命运前,所展现出的身为人母之坚韧,她宁愿用她瘦小的身躯,独自扛起所有的艰辛苦痛,只为了给儿子争取出光明的前程。
而这,是他在现代从未感受过的,名为母爱的东西。
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是泪水逐渐占据了他的眼眶,掌心的枯叶隐有发烫,却并不灼人,反倒像是与人相握的温度。
模糊的景象似水中涟漪,一圈一圈地泛开,在最中心的地方,出现了一个瘦削却又高大的背影。
恍惚间,步故知伸出的手变得很小,眼前那背影没有转身,而是直接拉起了他的手,拉着他,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眼前的身影清晰又模糊,步故知昂着头,仰望着她,说不出话来,但他能却能清楚地看到,她原本乌黑的长发,渐渐地生出了银白,就在她的鬓角几乎似缀满霜雪的时候,步故知知道,五年了。
掌心的温度在慢慢褪去,眼前的身影也如白烟散去,步故知想抓住这手中的温度,抓住眼前的身影,双手就要扑向前,却在此时,听到了欣慰又蕴着慈爱的一声:“我儿,能再见到你,娘不悔。”
啪嗒,一颗泪落在了尘土中,洇散开,又瞬间消弭不见。
步故知抬手抚过自己的脸,却没摸到任何的湿润。
这不是他的泪。
灰雀不知何时又落于他的掌心,衔走了那片叶。
眼前的一切重新变得清晰,他只能看到,竹榻上的不空法师,以及散落一地的檀珠。
不空法师没有睁眼,即使手中的念珠已断,但口中还在喃喃念经,直到灰雀将枯叶放到他的手中,他才结了诵,缓慢地睁开眼,声音不喜不怒:
“阿弥陀佛,老衲惭愧,未能参破其中天机,然若能映斯照,万象无来去,施主顺心而为即是顺天而为。”
步故知在不空法师的眼中再没看见任何的情绪,仿佛他真的在与一座法相庄严的佛身对话。
*
已是西山日暮,天尽头的云似一团团火烧,映红了整片天地。
步故知走到了菩提树下,站在了祝教谕身侧。
祝教谕依旧是抬着头眯着眼看着天边的火烧云:“明日,是个好天气啊。”
步故知的身形一半掩在树后,一半露于霞光之下,火烧云也将他的半边脸映得通红,他顺着祝教谕望的方向看去,云霞流动,聚散无端。
“是,明日是个好天气。”
明明只是普通的应和,却让祝教谕侧过身,看向步故知,语含担忧:“如何?”
步故知也收回了眼,苦笑了一声:“无事,学生已解了惑。”
祝教谕见状叹了一口气:“天道之玄妙,非我等凡夫俗子所能参破,不要为其所困了。”
步故知微微攥紧了拳,没有应答。他眼眶泛红,似是火红的霞光在眸中流转。
祝教谕更是一声长叹:“你我师生之缘,早该结在七年前,其中虽有波折,但好在一切兜兜转转,终究是归了原点,不若从今日起,由我亲自教导你,你本该是状元之材,莫要荒废了。”
步故知能猜出,祝教谕定非寻常士人,不然,怎能让一县之长毕恭毕敬,又能一切都随心所欲?甚至,出口便许“状元”之材,换做旁人,定会欣喜若狂。
但,步故知却在此刻没半分的犹豫,他一揖齐心,对祝教谕:“承蒙教谕厚爱,学生志不在仕,而在医。”
相思(倒v结束)
镜饮开业的第二日, 甚至比昨日卖得更快,才过午时,准备的五百份冰就已售罄, 急得孔文羽从卖完最后一份冰饮后, 就一直哭丧个脸,仿佛看见了一大堆铜板都生了翅膀飞走了。
傅玉汝与裴府小厮收拾清点完仓库里的东西, 便先回了府,预备着看看能不能从县里的冰窖中暂且调些冰过来——明日再只有五百份肯定不够。
虽然冰窖里的冰价格肯定比用硝石制冰的成本要高, 但只估算这两日的盈利, 也能有赚头,先用来应付过这几日,等后面有了准备,再想办法多收集些硝石,如此, 镜饮的生意自然就可以稳下来。
孔文羽半掩了门板, 遮住正午里刺眼的阳光。
现下店里只有他与冬儿两人, 他留下来是为了再核对一遍今日的流水账目, 而冬儿也不是在店里干等, 镜饮五十文一张的“贵宾卡”出乎意料得很受欢迎,今日的档案登记到现在也没忙完, 他准备等手头的账目核对好,就去后面帮上一帮。
忽然, 账本一暗,是有人来了前台遮住了光线。
孔文羽忙得头也没抬,算盘打得噼里啪啦的响:“不好意思, 今儿我们店里的冰饮都卖完了,贵客明日再来吧。”
“接你们回家也要明日再来吗?”一声低沉含笑, 似夏日里的高山溪流湲湲。
孔文羽一怔,倏地抬头看清了来人,随即手一扬,毛笔都忘了放下,飞溅出两点墨汁,沾在了步故知雪白的衣袖上,可这也没拦住孔文羽的激动,不断比划着:“步秀才,你终于回来了!”
可说完,又愣在了原地。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从没见过步故知身着白衣,他总觉得,今日的步故知与往常很不一样。
虽仍是眉目含笑着与他说话,但分明又多了几分的疏离,即使步故知就站在他的面前,但仿佛随时就要离去。
他垂下了头,试探性了问了句:“步秀才,你是心情不好吗?”
步故知笑意更显:“没有。”但又像是故意错开了话题:“冬儿呢?”
孔文羽将毛笔放下,一拍脑袋:“我都忘了,是冬儿最盼着你回来,他就在后面,我带你去!”
步故知指了指账本:“我自己去便可,你手上的账目忙完了?”
孔文羽有些讪讪,话里虽然是在抱怨,但不难听出扎扎实实地有几分骄傲,头也微微昂起:“步秀才你是不知道,镜饮这两日生意可好了,我与冬儿还有玉汝哥哥是从早忙到晚,有时候水都来不及喝一口。”
他嘿嘿一笑:“不过,也是只这两日,便赚了不少银钱,就连我阿爷也夸我了!”
步故知半垂眸扫了一眼账本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声音依旧温和却还是有几分浅淡的疏离在其中:“要不我来看账目?你与冬儿都先回去歇着?”
孔文羽连忙摆了摆手:“不必了,我比你熟悉账目,我来看就好,你倒是去帮帮冬儿吧。”他展开了手比划了一下:“那么那么多‘贵宾卡’,我看着就累,这两日还都是冬儿做的。”
步故知点了点头:“那我就先去后面了,等会儿我们一起回去。”
孔文羽低下头做足了架势,拨弄着算盘,抽空挥了挥手:“去吧去吧,冬儿可早就在等着你了!”
这家店铺的最后面,有一间小院子,制冰洗果就在院子里。而院子两侧还有两个小房间,一间充作了库房,另一间则是当作了账房。
款冬就在账房里誊抄“贵宾卡”的档案,因这里与前台隔了不少道门,所以他并没有听见步故知的声音。
账房狭小,即使门窗大开,但在这三伏日里,却毫无用处,甚至吹进来的风都似火燎。
一般人绝不可能在这种环境下坐得住,可款冬向来做事认真又专注,真的沉下心来誊写档案时,就感受不到外界的种种了。
也或许是这样,才能让他不用日夜煎熬着等一个人。
可忽然,似有一阵清风至,宣纸被吹起了半页,覆在了他的手背上,没等他自己压下那页,就有一只手伸到了他面前,轻柔地拨开了那半页的纸。
随即,他听见了他这几日来,日夜都在思念的声音。
“冬儿,我回来了。”
泪水瞬间涌上眼眶,他没有抬头,害怕这熟悉的声音依旧是梦里千百次的幻想。
那只手又温柔地抬起了他的下颌,“哭什么?”
款冬顺着这只手,看向了眼前人,瞬即,泪水不断地溢出滑落,惹得眼前人连连以指腹为他拭泪,轻叹了口气:“这几日受委屈了?”
他即使在心底有万般的委屈,委屈步故知说了,明明只是去县学拜访教谕,竟整整四日未归,丢下他一人在孔家;委屈这四日来,除了那晚裴府的人来传话,就再没得到有关步故知的半点消息,可他仍不愿说出口,只拼命地摇头。
他还是害怕,害怕步故知会因此嫌弃他的软弱,嫌弃他的不懂事。
可步故知竟像是有了读心术一般:“是我不好,没与你交代好,便将你一人留在孔家,这几日也没给你消息,下次不会了。”
他松开了手,单膝蹲在了款冬的面前,好让款冬能舒服些低头看他:“可冬儿做得很好,这几日的事我都听说了,冬儿一个人就能揽下经营镜饮时,文书上的大半事务,还不需别人再费心,裴昂都在我面前夸你好多次了。”
他有意逗款冬开怀:“他还说,我这书也不必读了,只靠夫郎养活我便够了。”
款冬听了这话没被逗笑,反倒是紧张地抓住了步故知的手:“不不行,夫君要读书的,我可以做活供夫君读书的。”
步故知一怔,笑也敛弭,他无比认真地看着款冬,直到款冬都受不了他如此灼灼的眼神,稍垂了眼回避,他才有觉不妥,反握住了款冬的手,故作轻松地笑了一声:“冬儿,你怎么这么好呀。”
款冬轻轻摇了摇头:“明明是夫君,你才是世上最好的人。”
步故知牵起半边的衣袖为款冬抹去脸上的泪痕,却忘了上面沾有几点墨汁,虽已干透,但在混了温热的泪水后,又重新化开,染在了款冬的脸上。
而那道晕开的墨,正好画在了款冬的眼角,犹如一把上挑的钩,在款冬的眨眼间,平添了几分动人与妩媚。
风动(三合一)
窗外一阵风起, 吹动万物。
步故知听得院中的树叶飒飒作响,却有些分不清远近。
这飒飒之声似直入心间,拨弄着、挑逗着, 令他几乎有些无法自持。
他看着款冬眼角那道上挑的墨痕, 情不自禁地,用温热的指腹抚过那道痕, 却没想到,所过之处, 微微泛红。
但他没有停下手, 而是继续抚着,直到触到了款冬眉梢的那颗淡红色的孕痣。
步故知从未如此仔细地看过这颗独属于款冬的孕痣,说是痣倒也不完全相像,反倒是如谁人执了毛笔,沾了朱墨, 用笔尖轻轻扫过了款冬的眉梢, 留下了这抹极淡却也极妙的笔墨。
这笔墨又与款冬眼角的红痕粘连着、纠缠着, 仿佛开出了一朵蕊红色花, 在随风摇曳, 引诱着谁来摘取。
款冬从未见过步故知这般的眼眸,似极深的幽潭, 吞噬着所有,又似极美的宝珠, 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危险却又令人心驰神往。
清风携来了步故知身上独有的清冷香味,让款冬想到从前在竹林挖笋时, 忽逢大雨,他只能躲在茂密的竹叶之下, 却仍会被沿着叶梢滴落的雨珠打湿,但浸润了雨水的竹叶,显得格外的青翠欲滴,他伸手摘下一片,送到了鼻尖,极淡的竹香便如丝缕般钻进了他的心。
也许是渴了,他竟有些按捺不住,想要尝一尝,雨水在竹叶上,会是什么味道。他微张开了口,抿入那片叶,一瞬间的清凉沁入心脾,足以消解所有的疲乏苦累。
而此刻的步故知,就如同那片竹叶。
他感受着步故知指腹的温度,也感受到了步故知对他眼角眉梢的流连,而这种温热的眷恋,让他生了妄想,是不是,步故知也同样渴望着他。
他犹豫了几番,终是抬起了手,却发现自己竟在微微的颤抖,可即便如此,他也没有退缩,他倾着身,一点、一点地靠向步故知,而他的手,也揽住了步故知的脖颈,他几乎就要栽进步故知的怀抱。
就在与步故知眼神相交的那一瞬间,悸动、躁动还有心动,再也无法抑制,他听见自己用颤抖却又坚定的语气说:“夫君,我很想你。”
下一瞬,他闭上了眼,放松了自己,直直栽入了步故知怀抱。
他本以为,他只会得到一个怀抱,但这也足够。
却忽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是步故知抱着他,倒转了位置,坐到了高椅之上。
而他,被步故知一手环住了腰,一手揽紧了大腿,跨坐在步故知的身上。
他感受着腹前灼热的温度,愣了一愣,等反应过来,轰的一下,烧红了脸,便更是埋进了步故知的肩窝,不肯抬头,可身体却在微微动着,积蓄已久的情感,扰乱了所有的理智,也让他顾不得什么矜持羞耻,他只想与步故知更近一些、再近一些。
可就在灼热也烧上了他的身的时候,步故知扶起了他的头。
“冬儿,看我。”
是他乱了心神,没听出这声已包含着危险的警告。
他如同被捕猎者盯上的羊羔,天真懵懂,乖顺地睁开了眼,先前的泪迷蒙了他的眸,他似乎隔着雾隔着帘看在步故知。
他并不知道这样,只会更加刺激捕猎者的蠢蠢欲动。
可即使知道了,他也会甘之如饴。
步故知温柔地替款冬抹去眼上的泪痕,动作还是带有十分的冷静与克制,让人无法想象,款冬感受到的灼热,是来自于他。
他又替款冬拢好耳边的碎发,末了,似叹似问:“为什么想我?”
款冬反倒迷惑,可他也没有多余的理智思考,于是脱口而出:“我爱夫君,自然就会想夫君。”
但步故知动作一滞,低低重复着:“爱?”
款冬听到了步故知的声音,理所应当地点了点头,又再重复着、递进着:“爱,我爱夫君,我想夫君,我要对夫君好,我想永远与夫君在一”
直白又包含真挚爱意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吞进了步故知的口中。
款冬来不及闭眼,而步故知也没有,他们从未如此近得看着对方,彼此心颤不已,却又默契地都在下一秒阖上了眼,专心感受着唇齿交缠的温度。
起初,还只是浅尝辄止,可不够,根本不够,爱意无法宣泄,步故知撬开了款冬的唇,尝到了更多的属于款冬味道。
但却没有像想象中一般,得到满足,而是更激起了步故知的渴望。
他轻咬着、吮吸着,仿佛在沙漠中独自远行很久的人,终于找到了属于他的甘泉。
而款冬无力抵抗,也不想抵抗,他试探着回应,却不想这无疑更是引诱了步故知。
夏日衣衫清凉,只薄薄一层,而衣领也不像秋冬之时合紧,反倒有些松快,如此,步故知便很轻易地扯下半肩遮掩,露出了款冬雪白的皮肤,他想在上面留下属于自己的印记。
肩上温热的气息几乎要灼痛款冬,唤醒了他最后一点的羞耻矜持,他本不想阻止,可风吹窗扇的吱呀之声在提醒他——
“夫君,不要在这里好不好。”他艰难地找到了机会,字句断续。
他感到肩上的温热气息一顿,在下一瞬,远离。
巨大的失落感让他如从高空坠落,他慌张地攥紧步故知的衣袖:“夫君,回去我们回去再继续。”
却听得步故知叹了一口气,为他拢好衣襟:“冬儿,对不起,是我失态了。”
接着陡一悬空,是步故知抱着他站了起来,又将他放回椅上,自己却退却了几步,转身便要离去。
款冬抓住了步故知的手,泪瞬间就要落下:“是我不好,夫君,别走,在这里也可以,别走好不好。”
步故知才觉自己又犯了一个错,立马反握住了款冬的手,低声安抚着:“我不走,我去打水给你还有我洗个脸,待会儿就回去了。”
款冬一怔,明白了步故知不是想要再丢下他,可刚刚步故知的那句“对不起”仍然让他有些不安,他又牵住了步故知的衣带,低下头强忍着羞暗示着:“那回去,就继续吗?”
步故知顿了顿,靠近几步单膝蹲在了款冬面前,刚要说些什么,但在看到款冬唇上浅浅的齿痕与莹润的水光之时,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步故知的沉默让款冬难以再自作多情,迟来的羞耻与心底的不安,让他只得闭上眼默默落泪。
步故知不忍再看到款冬的泪水,此刻内心的冲动怂恿着他,让他几乎就要不计任何的考虑去答应款冬。
但他不能,款冬还没长大,还没见过更多的人,也还没到分清依赖与爱的时候。而他,现在也不能给款冬想要的爱,毕竟爱这个字对他来说,未必美好。
他有些无力,懊悔着刚刚为什么没有控制住自己,放任自己为冲动裹挟,主动轻薄了款冬,之后还要再拒绝款冬,这样与无赖又有什么分别。
他站起身来,揽着款冬靠在自己的怀里:“冬儿,莫要哭了,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问题,不该轻薄你。”
款冬倔强地仰着头,泪眼婆娑:“你分明知道不是因为这个!”
步故知有意避开现下他难以回答的问题,佯装玩笑:“那冬儿是不怪我这个登徒子了?”
款冬知道步故知的意图,可这又让他如何直说,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回话,恨恨之际攥了拳轻轻锤了锤步故知。
步故知像是找了方法,包住了款冬的手,引着他往自己身上锤:“冬儿打得好,多打几下,然后就原谅我好不好。”
步故知引着款冬打他的力气并不作伪,款冬顿时一惊,想抽出手来,却又抽不动,两人就僵持在这里。
但步故知在察觉到款冬的抗拒后,便没有再强求,却也没有放手,而是故作轻松的样子:“舍不得打我,是不是就是原谅我了?”
款冬这下彻底没了脾气,只得咬着唇嗯了一声。
步故知用另一侧干净的衣袖,为款冬擦去脸上的泪水,动作轻柔小心,戏谑道:“下次不管怎么样,都不要再哭了,哭坏了身子,谁来供我读书啊?”
款冬听了这话,知道步故知是在拿他的话来打趣他,“轻车熟路”地又柔柔地锤了下步故知,反倒引来了步故知的笑。
后面步故知去找孔文羽要了面盆巾帕,得了孔文羽一句“小别胜新婚”的调侃,也能面不改色地接下面盆回了小院,打了盆清水为款冬净脸,自己糊弄几下后,又帮着款冬处理好了余下未写好的档案。
只在回去的时候,款冬生了些小性子,偏不让他抱着回去,他便只好像孔文羽前几日一般,慢慢地扶着款冬回了孔家。
*
款冬今日并未去镜饮,而是留在了孔家,收拾着他与步故知的东西,准备下午的时候就搬去县学那边步故知租好的房子里。
外面候有裴府的马车,步故知就在正堂之内与裴昂寒暄。
其实东西并不多,前段时间步故知带着他从清河村出来的时候,也就带了几件衣物与钱财文书,而在孔府住的这段时间,也并未多买些什么,由是款冬很快就收拾好了所有。
但他并不想催促步故知,也许也是因为有些舍不得,他安静地坐在侧屋之中,环视着这间自从他晕倒后醒来,就一直住着的屋子,而在这里最为珍贵的,就是他与步故知交心的回忆。
突然,裴昂的声音变得清晰可闻,应当是站在了正堂门口准备出门了,可裴昂话里的内容却不是让步故知来找自己,而是在劝:“你和款冬何必辛苦搬去县学那头,就住在孔家不好吗?你不在家的时候,款冬与孔文羽也能相互有个照应,若是搬去了那里,哪日你不在家,只剩款冬一人,也没个人照顾着。”
款冬一听这话,收回了眼,竖起了耳朵,等着步故知的回答,因他其实也是想留在孔家的。步故知留在县学那几日,都是孔文羽陪着他,他们俩一起筹备开店的事,又一起经营镜饮,他对孔文羽早就生了亲近之意,陡然要搬离孔家,他的不舍更多。
“自然,留在孔家有诸多便利,可这都是需要麻烦孔文羽与孔老大夫的,我与款冬既不是孔家人,又得了孔家的恩惠,怎好一直麻烦下去?”
裴昂甚少考虑一家一户之日常,他只知道,关系好的住一起也无妨:“怎么就是麻烦了?不就是多两张嘴吃饭吗?就当你与款冬是租住在了孔家,按时按月给赁租钱与伙食钱不就结了?”
款冬看不到步故知的表情,但听得出步故知声音里的不赞同:“裴兄,你说的也有道理,可却把柴米油盐之事与人情往来想的太过简单了。”
“孔家本也不大,也就正屋与侧屋两间住房,虽然孔老大夫不常住家,可总有节庆或是劳累回家休息的时候,现在我与款冬住的正是孔老大夫的屋子,若是一直不搬走,那孔老大夫岂不是有家不能回?”
“再有日常的吃穿,做两人的饭与做四人的饭还是不一样,从洗菜到最后收拾,都要无端多出好多事来,还有每日的洗衣浆衫,这些时日来,多是孔文羽替我和款冬操持,我与款冬本就得了孔家雪中送炭之恩,如此,便更要早些搬走,这样才能有还清恩情的那天。”
款冬听完顿时也觉得有些羞愧,他与步故知住在孔家,都是麻烦孔文羽来照顾他们,现在情况好转了些,步故知也找到了房子,又怎么好意思继续赖在这里。
裴昂听着听着却跑偏了意思:“说这么多,还是因为孔家没个下人照顾琐事,这样吧,不如你和款冬搬去我家,我家屋子不少,下人也不少,什么照顾吃喝洗衣的,都是他们份内的事,你就安心和款冬住在我家就是了,平日里款冬与玉汝也能有个伴,玉汝他正愁着没人与他作伴呢。”
说完还又想了想,补了句:“你要是也觉得过意不去,就将租房的钱给我便是了。”
这下不等步故知反驳,款冬也觉得十分不妥,哪有小两口堂而皇之住到别人府上的。
果然,步故知还是好言拒绝了,他笑了笑:“裴兄啊,我自是信你是真心实意为我与款冬着想,可我与款冬对于孔家也好,对于你家也罢,都是外人,即使你们是真不会计较点滴琐碎之事,可我与款冬终究是寄人篱下,不好施展啊。”
步故知故意压低了声,但耐不住款冬几乎是将耳朵贴在了门板上,因此还是听得清步故知的话:“款冬他自小便没了父母,住在了别人家,过的便是寄人篱下的日子,又受了磋磨,吃尽了委屈苦头,心里始终比旁人少了几分的安定与底气。”
“现在我是款冬唯一的家人,而款冬也是我唯一的家人,我自然要给他一个家,我不敢托大,可我至少要做到能让款冬与旁人一样,有自己的底气与依靠,日子也能过的踏实些。”
款冬无意识地揪紧了自己的衣袖,心下悸动如水沸滚珠,又一个一个地炸开来,让他心颤不已。他没想到,步故知坚持要搬离孔家,也是为了他,为了能给他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裴昂似懂非懂,但还是有些疑虑:“可县学那头的房子不也是租来的吗?怎么就算是你与款冬的家了。”
步故知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裴兄,终有一日,你会明白的。”
但款冬不需要步故知的回答,他知道,是因为步故知在哪儿,家就在哪儿,只要他与步故知在一起,即使只有一瓦之地,那也是家。
裴昂思索了一会儿,还是有些不甚了了,却直觉不好再问,只叹了一口气:“好吧,那我送你与款冬过去吧,若是生活上遇了什么困难,不必讳言,都告诉我,玉汝也是这么与我交代的。”
步故知道了声谢,脚步便往侧屋去了。
款冬还沉浸在方才的悸动之中,没来得及回桌子边坐着,而是与拉开门的步故知撞了个满怀。
步故知眼疾手快扶住了款冬,才没叫款冬失了门的依靠而跌跤。
还没等步故知开口问,款冬便垂下头主动交代了:“我我方才在听你与裴郎说话。”
步故知扶着款冬坐回了椅子上,闻言只嗯了声,便想拿走他与款冬的行李包袱去外头。
款冬原以为步故知会怪他偷听,却没想到步故知连问也不问,反倒是自己先有了不满:“夫君,你都不问我听到了什么吗?”
步故知正在将几个包袱摞在一起,好一次就搬个干净,自然也要再检查一番有没有丢落,不算空闲,但听了款冬的话,还是顺着款冬的意思回了:“那你听到了什么?”
款冬平时最喜的便是步故知对他近乎百依百顺的好,可这次,明明步故知也顺了他的意,可他还是有种说不出来的闷闷,也接不上话了,赌气般低下头不去看步故知。
他听了步故知的脚步声在往门边走,以为步故知真的不管他只顾行李了,顿时生了委屈,眼眶开始隐隐泛红。
却没听得意料中的脚步远去,反而先是关门声,然后脚步又折了回来,站在他面前。
“方才没关门,这里说什么外头都能听得到,不过虽然关了门也不能完全防止‘有心人’听上一两句,但裴昂倒不会扒在门扇上。”步故知顿了顿,像是忍不住笑:“冬儿,你说是吗?”
这后一句便是完完全全的打趣了,款冬只觉得臊得慌。
也是不知因何,自从前几日他与步故知发生了那样的事,后面步故知便很喜欢用玩笑来与他讲话,虽然每次都像是为了避重就轻,可他偏偏又抵抗不住步故知的笑,也每次都会被带着忘了心底的纠结或是不安。
但这次,他有些不想放过步故知,那种事他羞于挂在嘴边,可今日之事,又不是什么闺房密事,他自然有底气去问。
款冬勉强压下被步故知调侃出的赧意,却也不肯抬头,而是伸手就盲抓住了步故知的手,感受到了步故知掌心的温热,稍稍安下心来:“我听到了,你方才与裴郎说,你要给我一个家,是不是。”
步故知任由款冬牵着自己,听了款冬的话,又嗯了声,后觉不妥,开口接了句:“怎么了?你也觉得是租来的房子不好吗?”
款冬一听这话,连忙抬起头,看着步故知的眼,也露出了刚才偷偷泛红的眼眶:“不是的!我觉得好,只要有你在,哪里都好!”
步故知自是注意到了款冬欲哭的模样,眉头微动,稍稍弯了腰,贴近款冬:“又要哭什么?不是答应我了,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要哭吗?”
步故知的语气没有责怪之意,反而更多是关切,但款冬见步故知皱了眉,莫名有些慌张,他抬手抚上了步故知的眉,想要抚平上面的皱,边小声解释着:“我刚刚以为,你不理我了。”
步故知叹了一声,顺着款冬的手舒了眉,好让款冬安心:“冬儿,你还是不信我是不是?”
款冬连忙否认:“没有,我没有不信夫君。”说完,又悄悄垂下了眼,低喃:“是我觉得,我还不够好,夫君才会丢下我。”
步故知这下没有叹息,而是坐在了款冬身边,他知道款冬缺乏安全感的事,并非是朝夕之间就能弥补解决的,所以每次都在尽自己的努力,能多给款冬一些底气,便多给一些。
可他没有想到,款冬竟会自卑,明明之前,在款冬的心理问题没有发作的时候,款冬一直是坚韧又独立的,也是如此,款冬才能在遭受了将近十年的苦痛折磨后,依旧努力地生活。
他在猜测,是不是因为他让款冬过于依赖自己,才会让款冬产生自卑心理。
但他不会妄下定论,还是要问问款冬自己的想法:“为什么会这么想?”
款冬感受到了步故知坐在了自己身边,随之一颤,听了步故知问,也答不上来,他只觉得,他不能没有步故知,但步故知可以没有他,可这话他说不出口,况且明明步故知也承诺过无数次,不会离开他。
步故知顺了顺款冬背后的长发:“冬儿,不要觉得自己不够好,明明冬儿很厉害,从小就能照顾很多人,现在还要照顾我,若是没有冬儿,我也不会过的如此轻松了。”
这话在款冬面前实在没什么说服力,因为他自己也知道,自从现在的步故知来到他身边之后,几乎都是步故知在照顾他,反观自己,反而总是拖步故知的后腿。
步故知就像是再次有了读心术:“冬儿,你要知道,若不是因为你,我可能都没有在这个世界活下去的意义了。”
款冬闻言一怔,他不敢置信地看向步故知。
步故知朝他肯定地点了点头:“我与你说过,我来自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没有人真的关心我,我也只是靠着身为医生的那点责任勉强活下去。”
“但在这个世界是不一样的,我不是医生大夫,也没有任何职责,唯有你,才让我找到了生活的意义,要治好你的伤,要陪你长大,要弥补原来那个人对你犯的错。”
款冬又想再哭了,可他谨记着步故知的话,强忍着,所以也不敢吭声。
“所以我说,其实一直是冬儿在照顾我,是因为冬儿愿意留在我身边,这个世界的一切,对我来说,才有了意义,你明白吗?”
款冬不敢想象,在另一个世界的步故知,究竟遭受过什么,才会让这么好的步故知,只能依靠其他的牵绊活下去。
他想要去拥抱步故知,却又害怕眼眶中的泪会被步故知发现,就在犹豫之际,他听到,步故知轻轻笑了一声,然后,用极其温柔却显得有些脆弱的声音,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冬儿,抱抱我吧,我也很需要你。”
款冬瞬间再也支撑不住了,他扑向了步故知,环住步故知的脖颈,可仍旧强忍着泪水。
步故知也回抱了款冬的腰:“是心疼我吗冬儿?哭吧哭吧,就当是最后一次了好不好?”
款冬终于放声哭了出来,这次,他不是因自己的情绪而哭,而是因为心疼步故知,他在替步故知不忿不平。
过了一会儿,他渐渐止住了哭声,却还有些抽泣:“夫君,为什么,那个世界的人,对你不好啊。”
步故知轻柔地替款冬顺着气,闻言也只是摇了摇头:“不提了,不过是从前的事,现在我身边有冬儿关心我,便足够了。”
款冬在此刻,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原来不仅仅是他在需要步故知,而步故知也在需要着他。
就在他想在说些什么的时候,外头突然一阵咳嗽,是裴昂的声音。
步故知用随身的巾帕替款冬擦干泪:“是裴昂在催我们了。”
款冬这才反应过来,外面还有个裴昂一直等着他们,那他刚刚的哭声,岂不是
步故知又替款冬理好额上鬓角的碎发,笑着说:“没关系,他只会当你是舍不得孔家,不会多想的。”
可款冬还是觉得有些难为情,想躲进步故知的怀里。
步故知领会到了款冬的意思:“这样好不好,我先把包袱行李都搬到马车上,再一直抱着你,你就不用见裴昂了。”
款冬下意识就想答应,但些许的理智拦住了他,踟蹰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不必了夫君,你只扶着我便好。”说着说着低了声:“你那样,裴郎才真的会取笑我。”
*
步故知租的房子也属县学后山,但是离学田较远,便宜些。不过倒不是步故知舍不得租贵一些的,而是如此才更清幽,也不必应付太多的左邻右舍。
早在步故知回到孔家的前一天,他就已相看过了这个有着两房一棚的小院,并在这几日里,他半天的时间去医馆重捡了修撰医书的活,另半天的时间就一直在打扫着这间院落。
他本不通如何布置住处,可一想到款冬日后就要住在这里,便顿时有了想法。
小院有两个房间,一间充作他与款冬的卧房,而另一间则是厨房与正堂。卧房里本就有两张窄床,想来之前应是一位母亲带着儿子在此读书,步故知亲自清洗了这两张床榻,却在铺床的时候没想好要不要将两张床并在一起,便各铺了一床的薄被。
而卧房里再有就是一个高木柜,便没有其他什么了,若是将就着过倒也可以,但他想款冬能在这里过的舒舒服服的,就必须再去置办一些家具。
不过在租了半年的房又买了一些零碎用具后,他实有些囊中羞涩,只好向孔老大夫支取了半月的工钱,而余下的半月工钱,就当做他与款冬住在孔家的酬费。
孔老大夫原本并不要所谓的什么酬费,可耐不住步故知实在多礼,也就应下了。
如此,步故知便又去家具行买了桌椅台架,这一通下来,步故知身上竟是只剩了几十文钱。
不过所幸的是,镜饮那头还算了他与款冬的三分股,原本商量着,因裴昂与傅玉汝出资最多,故占六成,他与款冬占两成,孔文羽占两成,但傅玉汝坚持说是出主意的比出钱的重要,几方妥协下来,最后算成裴昂与傅玉汝占四成,他与款冬还有孔文羽再多一成。
另外还有县学那头的一两津贴,这般也足够他与款冬生活的了。
晚上时候,步故知原本准备买些吃食回来,但孔文羽与傅玉汝来看款冬时,特意带了些酒菜,于是连着裴昂,五人又一起吃了顿饭,算作是庆祝他与款冬的“乔迁”。
等步故知将他们送到正街又回来后,却发现款冬自己坐在了一张窄床上,显得有些闷闷不乐。
步故知方才被裴昂劝着喝了一杯酒,虽不至于一杯就醉,但确实迟钝了些,想不出款冬为何有些不快,只能猜问了句:“是舍不得小羽他们吗?”
款冬显然不满意:“我除了今日,之后几乎每日都要去镜饮帮忙,自然每日也都能见到小羽与玉汝哥哥,又怎会不舍。”
步故知长长地嗯了声,他现在只想躺下睡上一觉,便走到了另一张床旁边,刚坐上去的时候,就听见了款冬轻轻哼了一声。
这倒是有些稀奇,本来自从他与款冬讲开之后,款冬心理上的问题确实一天好过一天,近来也会在他面前使使小性子,步故知自然也是乐见其成的。
可却从没听过款冬带着气的模样,虽然酒意仍在头上,但步故知还是因此惊奇了一下,想了想,又起身坐到款冬的身边,颇有些新鲜:“冬儿在气什么呀?”
这话倒不像是来哄的,而像是来逗的,款冬也是没想到步故知半醉之后竟显得有些孩子气,本也不想计较了,可转头又见另一张床,还是觉得有些咽不下气。
又是“哼”了声,没再绕弯子了:“为什么会有两张床,你不愿与我一同睡吗?明明之前在村里,还有在孔家都不是这样的。”
步故知有些晕晕乎乎的,竟觉得款冬“哼”的声音很好听,脱口而出想让款冬再“哼”一次,却惹得款冬又羞又恼,轻轻推了步故知一下:“你是不是不愿跟我一起睡了?”
步故知半眯了眼,仔细想了想款冬说的话,再是摇了摇头:“不是,是这里本就有两张床,我只是没想好要不要将它们并在一起。”
款冬还是不满意:“这还需要想吗,自然是要并在一起的,不然我们怎么睡。”
步故知点了点头,附和着:“是,要并一起,明日就并。”说完还记得回到另一张床,他实在是困了。
却又被款冬拉住了,步故知半醉时候的脾气比平日里还要好上很多,甚至显得有些过于老实了,即使困得不行,但还是强撑着顺着款冬又坐了回去:“怎么了?”
款冬也看得出步故知几乎就要睡过去的样子,可若是不并这两张床,他便不好与步故知睡在一起。
“夫君,将另一张床拉过来好不好,具体摆在哪里明日再弄。”
步故知分辨了一会儿,终于弄懂了款冬在说什么。其实如果不是今晚喝了酒,步故知在见到款冬不高兴的样子的时候,就能清楚款冬想要什么,也不必款冬与他说这么多。可惜,他一旦喝了酒,整个人就完全迟钝了下来,别人说一句,他才能应一句。
“好,我去拉过来。”
款冬这次终于没拦着步故知起身了,也好在步故知脑子虽然迟钝了,但动作却不恍惚,直往另一张床,也没费什么力气,就将两张床并在了一起,甚至还记得床头床尾对齐。
这下步故知终于能躺下去了,他几乎是沾到了枕头便没了动静。
款冬也没再介意,而是也跟着躺下,紧紧偎靠着步故知。
夏日的夜晚自然还是闷热的,不过好在县学后山正对着对面两山,夜有凉风,家家户户都会半开窗乘凉。
这夜风自然没错过照拂款冬与步故知,即使他们紧紧靠在一起,送来的清凉也足够让他们很舒服。
款冬有些睡不着,他借着窗外的山月,仔细看着步故知的脸,步故知脸上的每一分每一毫,都足够让他着迷。
他先是试探性地摸上了步故知的眼,步故知没有任何的反应,显然睡得很熟,便放下心来,一点一点地抚着步故知的眉眼,又顺着鼻梁渐渐往下,到鼻尖,到唇峰,到颌角。
最后,款冬将手放在了步故知的手上,想把玩步故知修长的指节,突然,竟被步故知反握住了。
他心下一惊,以为是自己扰了步故知安眠,便准备收回手,却被握得更紧。
他听见步故知低沉又充满磁性的声音:“别闹,睡吧。”
他愣了一愣,分不清步故知是醒是梦,但在下一刻也不再纠结了,而是埋进了步故知的怀里,而步故知也顺势揽住了款冬的腰身。
一夜好眠。
翌日清晨,款冬是被窗外叽喳的鸟啼唤醒的,惺忪之时想去触碰步故知,却只摸了个空,一下子惊醒过来,他坐起身,四处张望也没见到步故知,便想下床去另一间屋看看。
而就在这时,步故知端着一碗面条进来了,款冬一下子又愣住了,但心下却悄悄松了一口气。
步故知知道款冬的动作是想要找他,也没多说什么,将面条放在了桌子上,又来到了床边。
“我抱你去洗漱?”
款冬没有矜持,而是主动靠了一靠。
等步故知抱着款冬洗漱回来,面也凉的刚刚好。
款冬拿着筷子,先是卷了半卷,再是夹起面条,咬了一口,面条的味道也是刚刚好,他还闻到了猪油的香味。
“夫君,你吃过了吗?”
步故知在等款冬吃完朝食,先将款冬送到镜饮,自己再去医馆做事。
“吃过了,我比你早起两刻时。”
款冬知道步故知向来起得早,也没再耽误时间,而是专心吃面。
却瞄到了步故知时不时会揉一下右肩,等到步故知第五次揉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了:“夫君,你的右肩怎么了,是磕碰到哪里了吗?”
可没想到,步故知听了这话,竟瞬间面生薄红,轻咳了嗓,摇了摇头:“没什么。”
款冬还是有些疑惑,见步故知不答,放下了筷子就要上手亲自看看。
步故知挡住了款冬的手:“你吃你的,我是怕我说了之后,你又会不好意思。”
款冬疑惑更甚:“我怎么会不好意思?”
步故知见款冬有些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意思,似叹似笑:“因为我的右肩,是被某人昨晚睡觉时压麻的。”
果不其然,款冬的两颊瞬间漫上了红晕,甚至比步故知的还要红,连忙埋下头来,慌张地重新拿起筷子,可几下也夹不住一根面条。
步故知见状不由地朗笑出声,倒没想再逗弄款冬了。
款冬听着步故知的笑,头更是要埋进碗里,被步故知及时出手扶住了额头,重新坐直。
“吃吧,不笑你了。”
季考
步故知原以为, 东平县县学的季考,最多不过是类似于乡试的模拟考,可当季考那日, 他来到县学之时, 却发现,这次季考并非他以为的模拟考那么简单。
虽是清晨, 但县学门前已是人头攒动,乱中有序地排着长队, 队伍蜿蜿蜒蜒, 甚至占了小半个南街。
今日南街也格外的热闹,肉眼可见多了许多热气腾腾的朝食摊,与排队的生员们做着生意。
步故知看到许多生员一手拿着书,一手拿着馒头包子炊饼什么的,讲一句“之乎者也”, 又咬一口吃食, 但这也就罢了, 竟还有人让书童举着个书, 自己则长袖一卷, 双手捧着大碗的馄饨,埋头吃几口馄饨, 又抽空抬头看几眼书。
这着实让他的目光多停留了一会儿,但其他人倒都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
步故知还没明白这是什么场面, 正犹豫着是直接进县学还是与这些人一道排队,就被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的裴昂拉住了。
“你傻站着这儿干嘛呢,怎么不进去?每次都非得我来找你。”话语中透露出熟稔的嫌弃。
步故知从未觉得裴昂傲娇的模样如此顺眼过, 也未多言,直接跟着裴昂进了县学。
县学里面也是做足了架势, 方才在门口多了几个门人检查名牌不说,这通往学堂的一路,两边都摆着一长串的桌案,生员经过此处,都要先呈交名牌,后留名核对。
但裴昂步也没停,还是直往学堂走,不过倒是留了个眼,注意着步故知的反应。
见步故知微皱着眉,一脸疑惑,他终是忍不住了,假模假样咳了两声后,颇为自得:“步兄若是有什么不解的,倒可以来问问我,兴许,我知道呢?”
步故知见裴昂负手挺胸的模样,微不可见地笑了笑,也还是顺了裴昂的话:“那就请裴兄不吝赐教了,某洗耳恭听。”
裴昂握拳于唇前,掩住得意的笑:“咳咳,赐教倒也谈不上。”
随即敛了神色,看似正经:“我们东平县虽不及州府,但于文教上,独有美名,每年六月中的季考,邻边几个府县,都会遣送生员来此参与季考,若是等在此次考试中得了前三甲,便有了去州府府学的资格,这可是别的府县都没有的路子。”
步故知倒是听闻过,县学之内,连续四次季考的前三甲,会被推选至本府府学读书,但这去州府府学的资格,还是第一次听说。
“正因如此,每年六月中的这次季考,参与的生员便越来越多,要知道,进了州府府学,可就是半个举人了。”
这倒不是说在州府府学读书的生员必能得中会试,而是州府府学之内成绩优异者,可不经会试而授官,这就比其他学府多了一层保障。
裴昂回头看了看众多正在登记名牌的生员:“这些人就是从其他府县来的,而我们是本县县学的生员,便不需要在此登记的,自然也不需要排队了。”
步故知这下彻底了然,微微颔首。
裴昂撞了撞步故知,话语竟流露出三分埋怨:“还不是因为前段时间,根本见不到你的人,不然,我早将这些事都交代给你了,又何必今日在门口等你。”
步故知生了几分歉意,从搬到县学后山之后,离季考不过十几日,编纂医书之事也不好再耽搁下去。
于是这段时间,他每日清早将款冬送到镜饮,自己便要去万善堂,几乎所有时间都要用于医书,还得再抽一两个时辰温习经书。
原先还打算每日去镜饮接款冬回家,可忙起来总又忘了时间,最后就变成了在镜饮歇店后,由孔文羽送着款冬到万善堂,等他手上的事忙完了,再一同回去。
自然,也就没什么机会与裴昂见面了。颜闪汀
不过歉言还未说出口,裴昂没给他机会,拉着他停在了学堂之外的一处角落里,旭日东升之光拉长了院檐的影子,在角落成了一片凉阴之地。
这下裴昂没有再与步故知玩笑的意思了,而是真的面露肃色,抓着步故知的肩,稍倾身低语,以免为过路之人探听:“前几日我听我叔父说了,教谕还有收你为学生之意,可是,你拒绝了是不是?”
步故知不意外裴昂能知道此事,祝教谕与裴县令关系怕不仅仅只是素有往来之说,更何况,那日在云禅寺内,祝教谕难得对他有了脾气。
学堂院外亦有繁树茂叶,人过风过皆能引得长枝摇摆,木叶簌簌,响在耳边,就如云禅寺内那棵菩提树一般。
那日,傍晚的山风牵引着菩提叶扫过步故知的面颊,步故知抬眼扶住了那段枝,却又被垂落的红绸带缠绕住了手腕,撤手之间,红绸带越缠越紧,竟连带着几片叶挂在了步故知的手上。
步故知难得有些心虚,这算不算是破坏景区景观?想解下这段红绸带再挂回去。
祝教谕看了步故知这副样子,长篇大论堵在了口中,化作了一声长叹:“不必解了,这菩提本就与你有缘,红绸携叶,也是天意赐你,带回去吧。”
步故知停了动作,长袖掩住了手腕,但还是能看见红绸带垂落的尾。
祝教谕就看着那抹红,最后劝了句:“难道你就甘愿一直留在东平县内做一个大夫吗?”
步故知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而是望了望远处之景。
云禅寺虽只在半山之上,但也足够瞭瞰全县之貌。
绕山的河流映着天上的红霞,宛若菩提树上的红绸带,缠山脚一圈,再逶迤流向城池,成为家家户户取水之源。
而城池之内,市坊交错,街道横织,炊烟袅袅,升腾到半空,又如云雾散开,渐有晚灯明。
这些,是最真切的人间之气。
“学生从无大志,高官厚禄,或是执掌权柄,并非学生所求,若能为大夫,尽己之职,免得些许人间病痛,学生无憾。”
祝教谕却并不赞同,甚至语气也不再和缓:“只为一大夫,又能医得多少病痛?向来时刻之间,苍生皆苦,医人医身,不过只浮于皮肉,若要解人间之苦,还需居庙堂,才得照拂万万百姓。”
步故知沉默片刻,他收回了眼,此刻斜晖落幕,夜色渐起,他的眸中闪烁着最后一点夕霞:“学生无礼,敢问教谕,既已处庙堂之高,何故甘愿退隐于此。”
他躬身一揖:“让权于逆流?”
祝教谕一惊,他没想到步故知竟敏锐至此。
他没立刻回答,步故知也没起身,许久之后,他侧过身去,不再看步故知:“你确实没让我失望,虽在井中,却能窥天之全貌。”
他长叹:“但,却让我失望,既知全貌,也不愿做这解局之人吗?”
步故知还是没有起身,也没有回应。
祝教谕知道步故知在等什么,十年前之旧事,虽已久远,但又无时无刻不在拷问着他:“老夫实在无力回天,又不忍亲见,只好退隐归乡。”
步故知渐渐起身:“那教谕又如何觉得,学生不也是那无力回天之人呢?”
*
裴昂再撞了撞步故知:“你发什么呆,我在问你话呢!”
步故知的思绪回拢,摇了摇头:“我不准备再续科考,自然也就没有拜师之必要了。”
裴昂忍不住惊呼出声,惹得路过之人好奇地往这角落瞟了一眼,他又连忙压低嗓:“怎么能不科考呢?你既已是秀才,往后再成举人进士,岂不是顺理成章?”
恰逢县学报时之钟敲响,余音回荡,是快到开考时间了。
裴昂又连忙拉着步故知往学堂里去:“先不说了,等考完之后我再问你!”
步故知猜得不错,县学季考内容与乡试大差不离,第一场考的是《四书》《五经》之义,第二场考的是“论”“判语”还有诏、诰、表、内科,而第三场则是考问经、史、时务策。
不过若是真的乡试,那这三场就要考上三天,但县学减少了题量,只在一天之内,便考完了三场。
裴昂在交卷那刻,便盯准了步故知,考官一宣布散场,他便冲到了步故知的身边,拉着步故知,躲开了人群,往学舍方向去。
步故知有些无奈,但还是任由裴昂去了。
等到了学舍,裴昂砰的一声关上了门,还闭了窗,坐在了凳子上,双手叉于胸前,气喘吁吁:“好了,现下只有你我二人了,你继续说,我听着!”
步故知觉得有些闷,想打开窗,却被裴昂拦住了:“你有没有在听我的话!”
步故知没有坚持,但也没再有好脸色了。
在现代的时候,他虽无人关心,但何尝又不是一种自由?到了这个世界,也能算是无人束缚,就连款冬,也不曾过问什么。
面对来自裴昂的、在他看来有些越界的咄问,他便是泥人做的,也尚有三分脾气:“我不是说过了吗,不想科考便不考,要什么理由?”
裴昂被步故知这么冷声反问,噌的一下站了起来,语出愤愤:“你是怪我多嘴吗?”
步故知不想与裴昂争吵,故没有反应,只还站在原地。
裴昂看出步故知这是默认了,更是气从心来:“若不是我将你当成兄弟,谁还管你啊!”
步故知闭上了眼,叹了一声。
裴昂越说越激动:“明明你天资不凡,本就无端蹉跎了七年,不然你早就是京里的进士了,好容易福从祸中来,又找回了七年前的你,但怎么就又想继续蹉跎下去?”
“不说别的虚名,只说实在东西,你与款冬总不能一辈子真的就指望镜饮与万善堂过活吧?说到底不过是卖力气的事,又怎么比得上为官的好处!”
质问(二合一)
渐有生员也回学舍, 外头逐渐喧闹起来,吵得裴昂更是心烦意乱。
而偏偏步故知就真如一尊泥菩萨般,闭着眼站在那儿, 也不说话, 看得裴昂实在忍不了,直接上前几步, 几乎是抵在了步故知的额前,切着后槽牙, 低声质问:
“你有什么顾虑什么难处倒是与我说呀!非得在这儿跟我装哑巴是吗?”
步故知睁了眼, 但皱紧了眉,侧脸避开裴昂,终是开了口,语出淡淡,听不出什么情绪:“我没什么顾虑, 也没什么难处。”
裴昂显然不信, 他盯紧步故知的眼, 似要靠自己从里面看出什么来:“若是你没顾虑, 也没难处, 为何不去科考?”
步故知不想与裴昂车轱辘般纠缠这个问,他回眼看向裴昂:“那你为何非要科考?”
正是两人对视, 裴昂竟从步故知的眸中看出了一种挣扎,他心下一动, 抓住了步故知的肩,急切道:“你是有顾虑的对不对?”
步故知抚去裴昂的手,退后几步坐到了杌凳上, 看着桌上瓷白的茶具,没有吭声。
裴昂紧跟着, 拉过来一个椅子,坐在了步故知身边,语气又急又似央求:“步兄!就算是我裴昂求你了,你若是真有顾虑,说出来,我们一起想办法,就算我解决不了,那祝教谕,还有我叔父,总有人能帮你!”
步故知取了一盏瓷杯,指腹沿着杯沿摩挲,像是没听到裴昂后句般:“你还没说,为何非要科考?”
裴昂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吐出:“行!那我先说!”
“天下哪个读书人不是十年寒窗苦读?如此,不过都是盼着一朝得登天子堂。我裴昂自也不例外,从五岁时起,叔父亲自为我开蒙,一直到今岁,已有十多载光阴了,这些年来,我一不事桑谷,二不事庶务,爹娘所盼,叔父所期,就连夫郎所愿,不都是有朝一日我能在皇城之中金榜有名?”
他站了起来,走到了窗边,推开其中一扇,外头生员三两成群,散落院中,仔细分辨其中言语,不难听出多是在讨论今日季考之策论。
“你再看再听外面众人,有哪一个不是如我所想?十多年的苦读,若是不求个结果,岂不是成了荒废?”
他再侧身看向步故知:“就连你,也与我一般,从还是垂髫小儿时起,至今将及冠年,这十多年来,母亲、夫郎辛苦在家操持一切,难道只是为了让你在县学之中旷度?”
他又坐回步故知身边:“自然,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即使去了明年的乡试,也不能保证一定就能榜上有名。”他伸手握住了步故知把玩的杯底,没用力:“但若是你试也不试,又何谈会有个结果?”
步故知松了手,将杯盏留给裴昂,不过眼还不离,盯着杯壁上一抹黑点,这应是在窑中烧制时,杂入了污物留下的痕迹。
“就如你所言,成了举人、进士,之后呢?难道这就是你所说的结果了吗?”
裴昂一怔,明显是被问住了,他从来都是走一步看一步,经书浩瀚,已耗费掉他几乎所有的精力,更何况身边之人,无一不在说,只要能得高中,那便是光宗耀祖的好事,似乎一切的意义都体现在了考中的那一刻。
不过,此问倒也不难回答,书中先贤之语,亦是烂熟于心:“自然是如先贤所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此句之重,他言来却轻,话音刚落,他自己都有些心虚,躲闪着没有再看步故知,而是低头也在看手中杯。
步故知轻笑一声,却在此时显得有些讽刺:“难道不做朝中官,就做不到你说的先贤之言了吗?”
裴昂此刻也皱起眉头,他似乎明白了一些步故知的意思,但又察觉到其中的离经叛道之意,便下意识地反驳:“若是不做官,如何替百姓做主?又如何有能力扫清世间污秽?”
“你看我叔父,虽只是这东南一隅的小小县令,可他从来秉公行事又爱民如子,不说我身为他的子侄,只当我是个普通百姓,也不得不佩服他为政之清廉,他在这东平县当了十多年的官,从原本的小小书吏,一直到如今的位置,每一步都是由他一心为公的见证。”
“三年前,我叔父在大察*之中得了上上,本可去州府里当个臬台,可东平县百姓不舍,万人请留,我叔父亦不贪图臬台之位,只安心在东平县里当个老父母,这一切不都是因为他是个官,又为百姓做了事实,所得到的结果吗?”
裴昂的叔父裴县令,确实是难得的地方上颇有美名的父母官,“爱民如子”这四个字,向来是说出来轻,做起来难,能做到不以权食民膏者尚且寥寥,更别说如裴县令这般治一县如治一家者,在整个大梁也是屈指可数。
东平县能以一县之名,越过其他各地府县,而与州府比肩,确实少不了裴县令十多年如一日的治理。
步故知自不会否认裴县令之功绩:“是,东平县能有如此之发展,自然离不开老父母之治理,可现如今,县中不缺鱼米不缺布帛,甚至不缺银钱,可,缺大夫,缺医药。”
“百姓生活之苦之不公,自有老父母可解,可若是百姓病痛缠身呢?老父母也能以官身除子民之病痛吗?”
裴昂握紧了手中杯,眉蹙如山:“你这是什么意思?县里巫医众多,哪个村没有两三巫医?再不济,县里还留着个万善堂,以供穷苦百姓看病,哪里来的百姓病痛缠身?”
裴昂与步故知是同年所生,月份其实还要略小于步故知。
而当年巫医驱逐中医之事,发生在四十多年前,是以,裴昂自生下来,所接触到的从上至下的医疗系统,就已是以巫医为大,辅之中医了。
步故知也知道裴昂很可能根本不清楚其中秘辛,他也无意轻易将此等事告知他人,故只叹了声:“没什么。”
他看向裴昂,能看出裴昂眼中灼灼之意气,对科考,对朝堂,乃至对整个官场都充满了向往,即使知道其中或有阴暗之处,但也坚信自己是那为民做主之人。
“你有为官之志,我敬佩也支持,但我之志,就是在东平县里当个大夫,能解一人之病痛,就解一人之病痛,此谓人各有志,也莫论高低。”
说完就站了起来,想离开学舍。
裴昂也跟着站了起来,还是拉住了步故知,面露难色,几度欲言又止,止又欲言。
季考结束之时本已是日渐薄西,此番与裴昂交谈许久,外面也初现晚景,步故知与款冬说好,今日会去镜饮接款冬,他不想失约,便难得对裴昂有了些不耐烦:“裴兄,究竟要如何,你才让我走?”
裴昂松了手,见步故知真的转头就走,还是喊住了步故知:“你听我最后一句话!”
步故知顿住了脚步。
裴昂走到步故知身边,有意低语:“实话与你说了吧,我来劝你继续科考之事,除了出于我本意,还有祝教谕与我叔父的交代。”
他见步故知不为所动,只好再细细说来:“前几日的时候,我叔父唤我去他府里,而祝教谕也在,他们与我嘱咐,一定要劝你去科考。”
步故知还是没有反应,裴昂又再补道:“我自然也问了原因,但他们不愿与我细说,只说现今之困局,只有你能解,可当我再问是什么困局时,他们又开始语焉不详了。”
步故知稍稍侧身:“替我谢过祝教谕与裴县令之抬爱,我不过一秀才,亦无解局之力。”
裴昂面上疑惑更深:“所以,你也知道是什么困局?”
步故知没有否认,裴昂更想追问了,倒也不是出于好奇,而是有种独独被瞒住的无力之感,好似他是个无用之人,什么大事都不值得托付。
他再深吸一口气,语出有些颤抖:“你,也不肯与我说吗?”
步故知见裴昂受伤之色溢于言表,也有些心有不忍:“裴兄,此事关联甚广,祝教谕与你叔父不告诉你,也是怕牵连于你。”
裴昂本就被步故知这一通软钉子磨下来丢了耐心,再加上他也本不是脾性甚好之人,方才勉强压下的脾气,此刻又冒上了头顶,也没再顾忌会不会被别人听去了,重重喘息几下后,似怒似怨:“好好好,你们都是为我好,什么事都瞒着我,祝教谕喜欢你,我叔父也看中你,只有我裴昂,什么都不是!”
步故知也没想到,谈到最后,反倒是裴昂生了气,但巫医中医之事,确实不可广传,孔老大夫从开始便是对他多有叮嘱,再看祝教谕与裴县令,亦不敢将此事告知裴昂,可见其中形势之严峻。
更何况,祝教谕甚至因此事退隐归乡,那就不难猜出,此事在京中在朝堂之上,诡谲漩涡之剧了。
他知道祝教谕看中他,除了他在十多岁时展现出的科举天赋外,恐怕还有不空法师在其中的指点,亦或是他现今对中医之掌握。
可就他自己而言,实在不敢担此大任,医病不难,医人也不难,但医国医社稷,就并非是一个大夫能做到的了。
若是真的要做那解局之人,这第一步自然是要踏入局中,可一旦踏入此局,就再没回头之路了。
他即使不贪生,亦不怕死,但他怕会牵连款冬,也怕此举不过是犹如飞蛾扑火,又或是如蚍蜉撼树,毫无用处。
但在此时此地,他能在东平县内做一大夫,尽己所能,去解众人之病痛,去传中医之精华,至少是有实处可见的,对于后世之人,亦算有所交代。
步故知心中思绪万千,裴昂亦是自觉委屈不言,一时室内寂静,唯有外间偶有过路人之窃语。
外面的天越来越黑,而学舍之内没有点灯,渐渐的,裴昂已不能看清步故知的面色。
方才重言出口,其实气也已出了大半,悔意接踵,只碍于脸面,不肯示弱。
这下两人都看不清互相的时候,反而能卸下一些要强,终是裴昂先给了台阶:“罢了,你们自有你们的道理,不愿告诉我就算了,我也未必想知道,只每日读书写论,就够我受的了,也没多长个心出来分担一下。”
步故知也顺了这个台阶:“裴兄,我宁愿如你一般啊。”
正当两人准备出门时,外头忽有一阵争吵,接着就是拳脚之声。
两人心下都暗叫一声“不好”,加快脚步出了门。
学舍院中已悬了三两灯笼,隐约可见院中状况。
只见众人都围向了院中靠近假山的一隅,而那边便是拳脚之声的来源。
裴昂先行一步,一个一个拉开堵在前方的人,而步故知也紧随其后,他二人倒不是要凑这个热闹,只是无法对此等斗殴或是欺凌之事袖手旁观。
越挤近内围,便越能听清争吵,其中一人的声音,步故知与裴昂都很耳熟——是胡闻!
而另一个人的声音是步故知没听过的,但裴昂倒是反应甚大:“不好,是魏子昌!”
步故知一愣,随之反应过来,这是他与裴昂的学舍中住的第三个人,但步故知并没有见过。
最里面一圈围得甚紧,并不像是凑热闹的学生,应是胡闻那边的跟班,好不让其他人插手。
裴昂眼看拉不开挡在前面的人,便沉声一吓:“都在做什么!这里可是县学!”
其中有人听出这是裴昂,互相对视了几番,没再敢僵在裴昂面前,悄悄避开了些。
而在最里面的胡闻,也听到裴昂的声音了,暗啐了声,心不甘情不愿止了手,却上前几步,将假山边的人挡在了身后。
胡闻是典型的好了伤疤忘了疼,虽还顾忌着不能得罪裴县令的子侄,但也不肯轻易示弱,扯了个笑,语出轻佻:“怎么,裴兄是在裴县令那儿领了衙役的差事吗?”
说完又看到了跟在裴昂身后的步故知,表情夸张地白了一眼:“嚯!原来是好狗也知道换主子,才敢这么嚣张啊!”
对裴昂的话还算是留了三分的面子,对步故知可就彻底没了好脸,也就是裴昂还在跟前,他才没说出更难听的话。
裴昂气刚过,胡闻便又撞到面前,他几乎要克制不住叔父教的修养,只想上去给这种人两拳,他声沉一斥:“胡闻,你莫要再自讨苦吃,县学里面还轮不到你猴子称霸王!”
此话一出,也就是胡闻的跟班强忍着没笑,其他围观凑热闹的人,许多都低低笑了出声。
胡闻脸上的笑顿时挂不住了,一口牙几乎要咬碎,也忘了他父亲多番的叮嘱,不能得罪裴昂:“是,是轮不到我,可也轮不到你裴昂吧?我是在处理我的私事,你莫要管的太宽了!”
裴昂毫不示弱:“私事?是什么私事让你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在学舍里面,当着这么多同窗的面,去处理?”
步故知不想与胡闻起口舌之争,他念着被胡闻挡在身后的魏子昌,起初还能听到他与胡闻争吵,而现在已没再听到声音了。
步故知直接上前,想绕过胡闻,去查看魏子昌的情况,却被胡闻肥胖的身子一挡,汗臭之味扑面,熏的步故知连连退了几步。
胡闻还以为步故知这是怕了他,方才被裴昂丢的面子又找了回来,咧着嘴,露出一颗大金牙*,格外显眼:“怎么,现在知道怕我了?”
他双手叉腰,小人得意之相尽显:“还不算晚,跪下叫我一声爷爷,过去的事我就既往不咎了,如何?”颜善婷
裴昂一听,也跟着上前几步,眼看就要动手,步故知拦住了他,看也没看胡闻,冷冷出声:“怎么?是觉得一颗金牙不够,想再装一颗?”
这倒是提醒了众人,胡闻这颗金牙的来历,当时步故知单方面殴打胡闻的事,虽不至于县学里面的生员都亲眼所见,但鉴于胡闻之“声名远扬”,他被打的丑态,可是几乎传遍了每个生员的耳朵。
这下被步故知点出,许多遗憾没亲眼见胡闻挨打的人,都纷纷扬着个脖子,想看看那颗金牙。
胡闻赶忙闭上了嘴,面色气得涨红,又不敢破口大骂,只阴恻恻道:“我看裴昂能护你到几时!”
裴昂直接嗤了声:“我能护步兄到几时还轮不到你操心,我看倒是你,要好好掂量掂量,你那个爹能护你到几时吧!”
胡闻终于又想起他爹叮嘱过的话,恶狠狠地盯着步故知:“行,今儿算我倒霉,来日再说!”
说完便招呼一群跟班,呼啦啦地撞开围观人群,逃一样地跑出了学舍院子。
胡闻一走,步故知便赶忙往假山去。
院中燃起的灯笼并不多,加之假山层叠,挡了不少的光,步故知只能隐约看见有个瘦长的身影伏在了假山脚下,看不清脸也看不清身上的状况。
但听得出气息很是微弱,想来胡闻是下了重手。
裴昂也能分辨出轻重,不敢贸然触碰魏子昌,而是等着步故知的动作。
步故知先是以两指探了探魏子昌的颈脉,好在搏动正常,应无大碍,还只是皮肉之伤,便敢搀握魏子昂两臂,将人平躺,又再探了探鼻息与腕脉。
鼻息有些微弱,但还算规律,可脉象却十分虚弱,呼吸三至,去来极迟,是典型的迟脉,这倒不是被殴打所致,而是代表此人身体虚寒,应是长期处于劳苦之中,虽不至饱饥不定,但也应该有些营养不良,与最开始款冬的脉象有些相似,但情况要比款冬略好些。
可魏子昂也是县学里的生员,不说每月一两的津贴,只说县学之中的食堂,只要不是专门点菜,而是跟着每日食堂安排的餐食,基本是不要钱的,又如何到营养不良的程度?
步故知将魏子昌半扶起来,靠在了自己身上,也是在等裴昂的书童来,好将魏子昌带去万善堂仔细看看情况。
这期间,围观人群早已散去,而步故知也将魏子昌的情况与裴昂说了一说,原以为裴昂能知晓个大概,毕竟裴昂是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学舍中,却不想,裴昂听后也是一脸不解:
“我是多半住在学舍不假,可往常也只有我一人在。”裴昂略去了之前“步故知”的情况,只说魏子昌:“他也不常在学舍,或是说县学,我几乎没见过他几次,就算见到了,他也不会与我招呼,只当是互相认不得。”
步故知知道原主是整日在县学外面花天酒地,而魏子昌却不像,并且原主常不在县学是被见逐过一次的:“那魏子昌有被见逐过吗?”
裴昂想了想:“没有,山长教谕只当没这个人,不过每月津贴倒不会缺他的,我偶尔在县学中见到他,也多是发放津贴的日子。”
步故知没想到魏子昌竟然情况特殊至此,就连山长与教谕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我是知道,他每次季考成绩都很好,甚至许多次都在前三甲之列,按理说应该能去府学,可你也看到了,他现在还在这儿。”裴昂又补充道。
这倒是让步故知想到了现代高中里,他有个同学也是这样,成绩很好,但家庭条件太差,甚至偷偷摸摸逃课去打工,只为了给家里减轻负担。
后来学校那边发现了,募集了一次捐款,那个同学倒也接受了,可性子却是越发孤僻,不与人往来,不过好在,成绩是一如既往的好,想来之后也不会过的太差。
裴昂见步故知一脸沉思,又问了问:“那他这是怎么了?不是被胡闻打晕的?”
步故知又探了探魏子昌的脉象,语出沉重:“应当不是被胡闻打晕的,而是饿晕的。”
裴昂一脸震惊,他没想到县学里的生员也能到吃不饱饭的境地:“可每月的津贴他都是领了的呀,就算不留在县学吃饭,也足够他在外面吃饱了吧!”
步故知摇了摇头:“恐怕事情没这么简单,等他醒来再问问吧,这样下去,他的身子会受不住的。”
话音刚落,裴昂的书童就匆匆赶到,几个人小心翼翼地将魏子昌搬到县学门口裴府的马车中,一路上借着些许灯光,步故知才看清了魏子昌的状况,嘴角破损出血不说,额角面颊也是一片青紫,这应当就是胡闻打的了。
裴昂看到也不禁长嘶一声:“你方才就不该拦我,我就该好好打那个畜生一顿!”
步故知方才是不想多生事端,只想快些查探魏子昌的情况,但现在也是无比赞同裴昂的话,附和着点点头:“再有下次,我绝不拦你!”
经过粥铺时,裴昂还让书童下车买了几碗粥,连带着去了万善堂。
万善堂内灯火通明,刚下车便能见到孔文羽和款冬坐在院子中说话,见了裴府马车,孔文羽迎上前来,刚想替款冬质问步故知,为何失约,却不想看到了魏子昌的模样:
“哎呀!这是谁,怎么伤得这么严重!”
步故知与裴昂的书童将魏子昌搬到了万善堂的里间,而孔文羽也扶着款冬跟了进来。
这下彻底能看清魏子昌的脸,除却脸上的伤之外,其两颊略微凹陷,眼底又是青黑,肤色暗黄,基本可以断定,正如步故知所说,是常年劳累又营养不良了。
看得裴昂、孔文羽与款冬都面露不忍,而孔老大夫也在此时从后面绕了出来,略微看了眼,便连连摇头:“造孽啊造孽。”
裴昂问道:“先处理伤?”
步故知摇了摇头:“让你的书童先喂他喝粥吧,他再不吃东西,怕是真的要饿死了。”
裴昂的书童向来是只伺候裴昂出行与笔墨的,对喂食一事可谓一窍不通,加之这么多人看着他,便更有些紧张,毛手毛脚的,差点将粥泼到了魏子昌的脸上。
步故知本想接过粥,由他来喂,可孔文羽却自告奋勇,坐到了木榻边:“我来吧。”
书童如临大赦,赶紧将粥交给了孔文羽,自己缩到一角去了。
孔老大夫却在此时咳嗽了一声,步故知也意识到孔文羽毕竟是个哥儿,给陌生男子喂粥确实不妥,便主动朝孔文羽伸手:“小羽,还是我来吧,你替我照看冬儿。”
孔文羽显得有些不情不愿,抬眼见了孔老大夫的脸色,才磨磨蹭蹭将粥又交给了步故知,自己坐回了款冬身边。
步故知在喂魏子昌喝粥的同时,孔老大夫也为魏子昌把了把脉,边还一直叹息:“老夫还未见过活生生将自己饿成这样的。”
孔文羽不解:“哪有人饿自己,不是没钱吗?”
孔老大夫指了指魏子昌怀中凸起的地方:“那里应当放着他的钱囊,他是自己不愿吃的。”
孔文羽不信,上前就从魏子昌的怀中摸出了东西,孔老大夫都没拦住,果然是一个皱巴巴的灰色布囊,上面还沾有血污,展开一看,果真有大约十几个铜板。
这下裴昂也是十分不解:“这不是有钱吗?怎么将自己饿晕了。”
步故知与孔老大夫都猜出了一二,可谁也不忍心说。
孔文羽看看这个皱巴巴的布囊,又看看步故知与孔老大夫,默默垂下头,将布囊放回魏子昌的怀中。
就在放好的一瞬,原本紧闭的双眼突然睁开,抓住了孔文羽的手,声出嘶哑:“谁?!”
看中
那双眼在闭上时, 看不出特别,可一旦睁开,就很难让人忽略。
——是典型的丹凤眼, 眼型细长, 却细而不小,眼尾略微上挑, 黑瞳微藏,自有神韵。眼下的青黑也未折损分毫气度, 反而更显凌厉。
而他的眉, 自然上扬,至峰忽折,如陡崖峭壁,令人生畏。
且虽然他是饿晕过去的,但那双手却依然有力, 如铜浇铁铸般锢住了孔文羽的手腕, 孔文羽挣脱几下不得, 又不敢太用力, 一时便僵在这里。
还是步故知放下了粥碗, 伸手到他二人之间,魏子昌才反应过来, 身边竟不止眼前这一个哥儿,还有其他四五人。
他逐渐松了手, 但还是眼含警惕,防备地观察四周,看到了裴昂, 眉头一皱,刚想开口询问, 步故知就主动为他解了惑。
“在下清河村步故知,在学舍中,见魏兄独自一人晕倒在假山,便与裴兄一道,将你带到医馆瞧瞧。”
步故知瞒下了他与裴昂见过胡闻之事,只说见魏子昌独自在假山,自是照顾了魏子昌的颜面。
“这里便是医馆,这是孔老大夫,这是他的孙儿,另一位是我的夫郎。”步故知又一一介绍。
魏子昌虽认不出步故知,但也听过步故知伤仲永之名,可他从不关心旁人之事,也不好奇为何裴昂会与步故知在一起。
听了大略之后,便想起身致谢,无论今日之事他们知不知情,但这个人情已经欠下,不可不还。
步故知拦住了他:“魏兄有伤在身,还是莫要乱动,让孔老大夫为你好好看看吧。”
魏子昌动作一顿,但还是执意起身,声出如风扫落叶,低哑沙沙:“不必了,我并无大碍,有劳步兄与裴兄费心,今日之情,来日必将回报,只我今日还有事在身,不便多留。”
步故知并不好强留,而裴昂也与魏子昌不相熟,不好开口相劝。
就在魏子昌坐起的一瞬,站在一边的孔文羽突然按住了魏子昌的肩,语似埋怨:“你这人!是不是听不懂人话,说你有伤在身就是有伤在身,哪来的并无大碍?”
这确实让魏子昌震住了,他没想到这个哥儿竟如此大胆,敢随意触碰外男身体,但他也不好抚开这个哥儿,只得还坐在这里。
孔文羽见魏子昌真的“听话”了,便更来了劲,几乎是挤开了步故知的位置,坐到了木榻边:“你再有什么事,也比不上你自个儿的身子!”
步故知顺势起身,走到了裴昂身侧,略挑了眉。
裴昂也是一头雾水,可孔老大夫都没阻止孔文羽,他们也不好出声,便只摇了摇头。
步故知想了想,又走到款冬身边,低声问:“小羽这是怎么了?”
款冬看着孔文羽与魏子昌,牵住了步故知的手,也低声回了:“不知,但可能是小羽比较热心吧,毕竟这人伤得如此重。”
步故知回握住了款冬的手,想了想孔文羽的脾性,倒也有这个可能,况且也并非大庭广众,此地还有孔老大夫在场,应算不得什么。
就在孔文羽想凑近看魏子昌脸上的伤的时候,一旁沉默不语好久的孔老大夫终于咳嗽了两声,引得了孔文羽的关注。
“小羽啊,你去打盆清水来,再拿巾帕敷布和金疮药,我来给这位郎君上药。”
孔文羽不知为何,在听到孔老大夫声音的时候,耳朵悄悄红了,避开眼没再看魏子昌,话只听了半截便跑去院子中打水了。
等孔文羽走远了,魏子昌才悄悄松了一口气,刚想抬手作礼回绝孔老大夫,却被孔老大夫按住了手:“魏郎君是吧,不必多礼,老夫是个大夫,而你又是个伤者,不论其他,既然已经在老夫的医馆里了,就该听老夫这个大夫的,莫要再推辞了。”
魏子昌愣了愣,才收回了手,没再说什么,只低下头。
孔文羽动作很快,飞一般地端来了一盆水,放在了木榻边的小案上,又飞一般地去药柜拿了剩余的东西,也放在了小案上,甚至还有些气喘吁吁。
孔老大夫动作利落地将巾帕浸入水中,再拿出拧干,为魏子昌擦拭嘴角破损处,而孔文羽就在旁边看着,三个人各怀心思,也都没出声。
倒是裴昂觉得气氛实在怪异,看看木榻边三人,又看看牵着手的步故知与款冬,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多余,挪步来到步故知身边:“步兄,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若是魏兄这里再有什么情况,明日你去县学寻我。”
他又以手遮声,更压了嗓:“我也要回去调查一下,胡闻究竟又做了什么,等有了结果再与你说。”
步故知颔首,刚想跟着裴昂以送,却被裴昂拒绝了:“这儿又不是你家,不必送了。”
说完,便大步走了,而他的书童也赶紧跟了上去,两人上了车,书童刚想解缰驾马回县学,却听到裴昂一声:“今晚回府里。”
书童一惊,但瞬间也了然,公子这是想夫郎了!
再说回万善堂里间,就在孔老大夫为魏子昌清理好伤口,正要拿药的时候,魏子昌终是出了声:“不必用药了”
孔文羽一听便要开口再劝,可没料想到魏子昌的下一句。
“在下身上无钱,怕是付不了医药钱。”
此话说的坦荡,但都能听出其中强撑的自尊。
这下连孔文羽也有些嗫嚅,眼神闪烁不定,没再敢看魏子昌。
而孔文羽越是如此,魏子昌便越是有些难堪,他藏在袖中的手渐渐攥紧,可他不许自己面上有任何的异样。
就在他准备起身告辞之时,孔老大夫将金疮药倒在了敷布上,趁他没注意,直接盖在了伤处,药中清凉刺激出了疼痛,让他忍不住闷哼出声。
孔老大夫听到这声,手下也丝毫没软,甚至是更用力地按了按:“小郎君,莫要逞强,人都有遇到难处之时,这算不得什么,你还年轻,岂会被一点银钱困住一辈子?”
孔文羽像是找到了靠山,也跟着孔老大夫的话连连点头:“是啊是啊,这点钱算什么,还是你的身体更重要。”
魏子昌忍住了脸上的疼痛,可另外一种疼痛却在心底慢慢滋生,沉默之间,他犹豫着想拿出怀中的布囊,却被孔文羽抓住了手背:“别乱动,我阿爷还没检查你其他地方呢,若是再有伤可怎么办。”
魏子昌清楚,这个哥儿是知道他的布囊里有钱,故意不让他拿出来,可这样,便更使他内心的疼痛愈发入骨。
他不想接受任何人的怜悯,或是施舍。
就在他抬手挥开孔文羽的一瞬,孔老大夫出了声,语有三分打趣:“若是你觉得过意不去,就以工偿药吧,老夫这儿还缺个跟我一起制药的帮手,看你即使有伤在身,动作也毫不受影响,倒是合适得很。”言姗霆
孔文羽固执地抓着魏子昌的手,听了孔老大夫的话,面上一喜:“对呀,我阿爷这儿平时都请不到人的,你来帮我阿爷制药,既能还药钱,还能替我阿爷减轻负担,确实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步故知似是听出了什么,不禁觉得有些讶异,俯身对款冬耳语:“冬儿,你觉得魏兄的长相如何?”
款冬睁大了眼,歪了歪头,他没想到步故知竟会突然问这等问题,但还是依言往魏子昌那边看了一眼,又立马收回了眼,也学着步故知的模样,攀着步故知的脖子,咬着耳朵:“魏郎君,确实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
说完像是怕步故知不高兴,又补了句:“不过,在我心里,还是夫君最好看!”
步故知被款冬的后半句弄得有些哭笑不得,但还是又接着问了:“那你觉得,小羽是不是很喜欢魏兄的长相?”
款冬的眼睁得更大了,睫毛一扇一扇地,扫在步故知的耳后:“夫君!你怎么能如此轻佻呢!小羽他还没嫁人呢!”
步故知觉得耳后有些酥痒,面上也生出了笑:“正是因为小羽还没嫁人,我才问你的。”
款冬一怔,随之明了了步故知话中之意:“你是说,小羽很可能是看上了魏郎君?”
步故知自然不敢断言,可从他将魏子昌带来万善堂的那刻起,孔文羽的眼便时刻都没离过魏子昌,还有些反常的举动。
——即使孔文羽待人再怎么热心,也不可能随意就对一个陌生男子动手动脚,甚至是当着他阿爷的面。
除非孔文羽对魏子昌有着超乎寻常的好感,而这个好感也被孔老大夫察觉到了,不然也不可能毫无阻拦,反倒是有些在故意制造机会。
而这个机会,便是孔老大夫邀请魏子昌来医馆帮忙。
步故知已在万善堂内做了大半个月的事了,故也是清楚这里面有多少事的。
孔老大夫虽已年过古稀,但身子健朗,除鬓须稍白,看上去与五六十岁的老者并无不同。
而万善堂内,自从步故知分担了修撰医书之事,剩下的活,孔老大夫一人便能应付,只偶尔出诊时,会带着孔文羽或者步故知一起,其余时候,根本不需再有人手。
步故知又再看看了木榻边的三人,不知怎么的,竟觉得有些好笑:“我看啊,不仅是小羽看上了魏兄,孔老大夫也有此意吧。”
款冬几乎是靠在了步故知身上:“可小羽与孔老大夫也不清楚魏郎君的家室为人,怎会如此轻易。”
步故知揽住了款冬的腰:“是呀,所以,孔老大夫才要留魏兄在万善堂做事。”
款冬恍然大悟,顿时也觉开心,两颊生梨涡:“也就是说,如果魏郎君家室为人都没什么问题的话,那小羽也要嫁人啦?”
步故知摇了摇头:“此等大事,哪会如此简单,孔老大夫和小羽看中了魏兄是没错,但这也要看魏兄自己的意思呀。”
步故知这边话刚落,那边沉默许久的魏子昌终是开了口。
“多谢先生好意,在下实不敢从。”
拒绝
此话一出, 莫说步故知与款冬都安静了下来,就连孔文羽,也不自觉松了手, 后退了几步, 垂下了头,悄悄捏紧了孔老大夫的衣角。
孔老大夫瞥了一眼孔文羽的手, 暗自叹息了一声,但面上不显, 还依旧给魏子昌上着药, 装作无意:“怎么?是看不上老夫这个万善堂?”
孔文羽更是紧张,手指揪着孔老大夫的衣角绕了一圈。
魏子昌没再犹豫:“不是,在下没有看不上先生的医馆,只是在下确实有他事在身,怕是没有时间在此替先生分忧。”
他顿了一顿:“至于医药之费在下身上还有十几文, 若是不够, 还请先生通融几日, 在下改日定会酬还。”
孔文羽微微摇了摇头, 手指上衣角越缠越多, 几乎将孔老大夫背后的衣服都抻直了。
孔老大夫重重咳了一声,孔文羽这才惊醒, 解开了衣角,可包裹在里面的手指已被缠得通红。
孔老大夫这下忍不住叹了一声:“也莫怪老夫倚老卖老, 小郎君若是遇到了什么困难,不妨与老夫说上一说,说不定, 老夫有法子能帮上小郎君呢?”
魏子昌又是一阵沉默,过了许久, 他还是拒绝了:“在下的私事,不便污了先生的耳,也多谢先生好意。”
他摸出了怀中那个皱巴巴的布囊,看到了上面的血污也毫无反应,甚至有些冷漠过了头,将里面十几个铜板都倒了出来,数了一数,放在了小案上。
“这里有十三文,烦请先生算上一算,还差多少。”
孔老大夫看也没看那些铜板,只专心为魏子昌敷上了最后一处药,等将药揉进了伤,才揭下敷布,丢进了盆中。
“不必了,一点金疮药,算不了几个钱。”
魏子昌抿紧了唇,也没再坚持,神色默然地又将那些铜板拿了回来,装进了布囊,收入袖中,起身一长揖:“多谢孔老大夫。”
看到了站在孔老大夫身后的孔文羽,他声有一顿:“也多谢孔哥儿。”
再看向了步故知与款冬:“还要多谢步兄,也烦请步兄替我向裴兄转达谢意,日后若是有什么事需要我魏子昌出力的,还请开口,我定不会辞。”
孔老大夫背过身去,没有受魏子昌的礼,而孔文羽也没有抬头,一时气氛降至冰点,但魏子昌却像是毫不在乎,也像是习惯了被人无视,顾自起了身,也没有再等步故知的反应,就要往外走。
在经过步故知时,步故知突然拉住了魏子昌,认真又诚恳:“魏兄,我们都很关心你,若是你需要什么帮助,告诉我们好吗?”
魏子昌微不可见地避开了步故知的手,扯了个笑,牵带了脸上的伤,疼痛使他的面容有一瞬的狰狞,但很快又压了下去,仿佛那一瞬间的失态从未出现过:“多谢,我不需要。”
说完便再无停留,快步离开了万善堂。
等魏子昌的脚步远去,孔文羽才抬起了头,眼眶已有微红,看了看孔老大夫,又看了看步故知,吸了一口气,压下了嗓中异样,但还是能听出些许的哭腔:“他是不是不喜欢我们。”
款冬不知为何,在此刻能与孔文羽稍有共情,犹豫着咬了咬下唇,但还是开口劝道:“小羽,你别多想,兴许,魏郎君是真的有什么不方便对外人说的事呢?”
孔文羽一怔,又看向了孔老大夫。
孔老大夫微微叹了口气:“是,魏郎君应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毕竟他与我们不相熟,自然不会轻易说出来。”
孔文羽像是找回了什么,抬手抹了一把眼,又吸了吸鼻子:“那是不是,熟了之后他就愿意说了?”
孔老大夫似是被孔文羽的话惊到了,收拾小案的手一顿,抬头看向他这个孙儿,语含警示:“小羽,有些事,是不能强求的,也未必能强求的来。”
孔文羽没管孔老大夫的语气,只撇了撇嘴:“不试试怎么知道,到底是不是强求呢!”
说完又想了想,竟有些势在必得的意味:“就算是强求又如何,只要能求得来,未必不是件好事。”
孔老大夫没想到孔文羽竟有如此惊世骇俗之言论,皱起了眉,就要开口,却被步故知拦下了:“时候也不早了,小羽不如送送我与冬儿?”
孔文羽也才反应过来,方才的话实在不应该当着他阿爷的面说,连忙应了步故知,三人稍微对孔老大夫招呼了一声,便一同离了万善堂。
一轮弯月已在东山高悬,洒下淡淡清辉,万物都似有了柔情。
孔文羽抬头看着天上的月,先是开了口:“步秀才,你说,魏郎君身上究竟有什么事啊?”
步故知扶着款冬跟在孔文羽身后慢慢地走,闻言与款冬对视一眼,都轻笑了笑:“我不知。”
孔文羽听出步故知话中的笑意,顿住了脚步,猛地一回头:“你和冬儿在笑话我对不对!”
步故知与款冬也随之停了脚步,坦然道:“是在笑,却没在笑话你。”
孔文羽走到了款冬身边,挽住了款冬的手:“那你们在笑什么?”
步故知摇了摇头,孔文羽便看向款冬:“冬儿,你来说!”
款冬没想到这“火”竟烧到了自己身上,求助般地看向步故知,步故知还是在笑,没有开口的意思。
他只好斟酌了一下话语,试探着问:“小羽,你是不是喜欢魏郎君啊?”
孔文羽丝毫没有犹豫,仿佛在说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是呀,我是看中了他。”
款冬倒是反过来被孔文羽的“坦荡”惊到了:“可,你们不是第一次见面吗?还有,你之前不是说,不想嫁人吗?”
孔文羽点点头:“是第一次见面没错,是不想嫁人也没错,可他长得实在合我心意,我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在想,他长得比我见过的所有男儿加起来都要好看。”
说完也是顾虑了一下款冬的心情,又插了一句:“没有说步秀才长得不好看的意思啊。”
步故知在一边更是直接笑出了声,惹得孔文羽瞪了他一眼,步故知便十分“识趣”地忍住了笑。
孔文羽出了气,才施施然收回了眼,又接着说:“后面,我又与他对视,冬儿,你是不知道,魏郎君的眼也实在好看。”说着,孔文羽抬头指了指天:“就比现在天上的月亮还要好看。”
想着还笑了笑:“那一刻,我又想,如果阿爷非要我嫁人的话,那嫁给他也不错,起码,每日一看见他,我就会开心。”
款冬不是很能理解孔文羽的“一见钟情”,他与步故知之间,也从不是“一见钟情”的事。
“可,我们甚至不知道魏郎君有没有娶亲”
这倒是说到了孔文羽唯一的顾虑上,他的兴致陡然降了下来,但还是强撑着:“那,也有娶了亲和没娶亲两种可能,万一是后一种呢!”
他又叹了一声:“若是真娶了亲,那就罢了,怪我没能早些认识他。”
款冬不忍见孔文羽沮丧的样子,抬眼看向步故知:“夫君,那魏郎君究竟有没有娶亲啊?”
步故知其实并不知情,但直觉魏子昌确实不像娶了亲的样子:“倒是没听说过魏兄有家室。”
孔文羽摆了摆手:“听说有或是没有,都不重要,等我亲自问一问就清楚了!”
款冬一脸震惊:“小羽,你要怎么问呀?”
孔文羽很是不解:“怎么问?去问他本人啊,毕竟旁人说的,都不算数。”
款冬惊到有些结巴了:“可你怎么问魏郎君本人啊?”
孔文羽更是不解:“我明日去找他不就行了?”
这下步故知似有所感,略挑了眉,看向了孔文羽,刚好与孔文羽对视上了。
孔文羽嘿嘿一笑,晃了晃款冬的手,却是在求步故知:“步秀才,你懂我,明日,你带我去找魏郎君吧!”
步故知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而是带着笑反问道:“那镜饮你就不去了?”
孔文羽想了想,又算了算时间:“不是不去,反正镜饮一般酉时之前就能歇店,平日里我是还要再核对一遍账本才会再晚些,大不了,明日的账本我就不看了,等后日再看,也不会耽误事。”
说完便眼含期待地又看向步故知:“明日酉时,步秀才带我去县学吧?”
步故知轻咳一声:“我听裴兄说,魏兄不常在县学,故明日时候,未必能在县学里找到他。”
孔文羽顿时苦着个脸:“那怎么办?”
款冬听了也替孔文羽再问了问步故知:“那就没有其他办法寻到魏郎君了吗?”
步故知沉吟了一会儿:“这样吧,裴兄应当会稍微探查一下魏兄的情况,明日早些时候,我去县学找裴兄,让他再让人留意一下魏兄平日里的去处,等有了消息,我再带小羽去找他,好吗?”
孔文羽连忙应下:“好好好!就这么办!”
魏家
大暑过后, 天气一天比一天燥热,还不到巳时,学舍院外, 树上的蝉鸣声便要响彻整个县学。
步故知在卯辰之时便已按计划, 将今日要览阅的医书看了个大半,剩余的准备留到明日, 再多花几个时辰看完。
故他现在已处学舍之中,在练字等裴昂的同时, 也在注意院外小工以竿黏蝉的动静——对他来说倒是有些新鲜。
蝉一旦被竿子黏住, 就会鸣叫得越发“声嘶力竭”,可当被关进了竹笼里,又会渐渐没了声息。
小工身手娴熟,步故知才写完半页纸的时候,他腰间的竹笼壁上就已经扒满了蝉, 偶有几只还在应和着树上的蝉鸣, 但大多都已歇了声, 学舍内明显安静了不少。
等步故知写完一页纸后, 裴昂才姗姗来迟, 见到步故知还小有一惊:“你怎么这个时候在学舍?”
应是晨诵时候刚过,三三两两的生员在学舍里来来往往, 人声渐沸。步故知掩上了门,也没问为何裴昂昨夜不住学舍:“我来问问魏兄的情况。”
裴昂似有不解, 面带讶异:“没看出来你这么关心魏子昌啊。”
步故知将干透的纸折好,压在了镇纸之下:“倒不是我关心,而是另有其人。”说完眉头微蹙:“不过魏兄的情况, 确实令人担忧。”
裴昂闻言也是叹了一声:“正要找人与你说呢,魏子昌的情况可不简单。”
他坐到了长桌边:“本来我早该到学舍了, 也就是听了魏子昌的事才给耽误了。”
没准备卖关子,反倒像是正好找到人倾诉:“他这个魏倒是不一般,而是魏家米行的那个魏。”
步故知眉蹙成山,魏家米行他自然是听过的,乃是东平县内最大的米行,县内大半米铺的米就是来自于这个魏家米行。
“按理说魏子昌也能算是魏家米行的三公子了,可是”裴昂似也是觉得,在背后议论别家私事是有违君子之为,故清了好几下的嗓,才做足了准备继续往下说:
“魏子昌的身世不太光彩,他的生母原是秦楼楚馆里的伎,被魏子昌的父亲看上了,赎了身带回家,可不知为何没给她脱贱籍,是故魏子昌的生母在魏家还只是个奴。”
裴昂想到后面的事,也是面露不忍:“虽然魏子昌的生母身份低微,但好歹魏子昌在魏家还算个公子,不过,这也是魏子昌父亲还在的时候的事了。”
“据说是五年前的时候,魏子昌的父亲去了,改由魏子昌的大哥当家,说是去留随魏子昌的意,可偏偏拿捏住了魏子昌的生母,不肯放人。”
“从那之后,魏子昌就不大来县学了,而是基本就在魏家米行里帮忙。”裴昂顿了顿,声出渐有不平:“可做的却只是卖力气的活,像是去码头搬米,或是跑前跑后给各家米铺送米。”
裴昂说着说着,不由攥紧了拳:“我起初不懂,大哥当家,让做弟弟的帮忙也算是天经地义,可为何魏家的偏偏只让魏子昌做这等事,后来玉汝与我说,怕是与魏子昌的生母有关。”
“玉汝说,魏子昌的生母怕是很得了魏子昌父亲的眼,可内宅之中,往往又是最看不上魏子昌生母的出身,他父亲在时还算有个庇护,等父亲一走,大哥当家,魏家的老太太可就不会轻易放过他的生母了。”
步故知明白了傅玉汝的揣测:“也就是说,很有可能魏家是以魏兄的生母做挟,故意糟践魏兄。”
裴昂点点头:“是,玉汝也是这个意思。”说完,又低嘶了声:“不过,我还是有些不解,魏兄为何权衡不住轻重,不管魏家再如何苛待他的生母,总归是不会有性命之忧的,律法可明明白白写得清楚,任何人不得残害家奴性命,要是他生母出了问题,大可来报官,我叔父定会为他做主。”
“他现在应全心放在科考之上,等来日中了举人、进士,也有了资格替他生母脱去贱籍,这样才是能救他生母出苦海之根本,而不是整日真由着魏家糟践,白白消耗自己的前程。”
“就说昨日,胡家与魏家向来是世交,具体魏子昌与胡闻起了什么冲突我不知,但胡闻敢这么在大庭广众之下欺凌魏子昌,一定也有魏家的意思。”
步故知虽没真的接触过这类后宅阴私之事,可在前世时,曾听过办公室的同事们聊天,也算了解过宫斗、宅斗剧情,由是他并不敢赞同裴昂“理所应当”的简单想法:“或许,此事另有隐情呢?”
裴昂一顿,再想了想:“也是,我让人打听的终究还只是外人能知晓的,其中或有其他不为外人所知的事。”
裴昂是叹了又叹,原先他还打算清楚了魏子昌的状况后,看看能不能帮上一帮,却也没想到竟是如此棘手之事,就算他的叔父是东平县的县令,也不好插手别人家的私事。
等他感叹完后,才想起最开始的问:“诶,你说关心魏子昌的另有其人,是谁啊?还能劳烦你专门来学舍跑一趟。”
步故知在此刻也有些犹豫,出于为孔文羽考虑,魏子昌显然不算良配,可他也不好擅自为孔文羽做主,只好再问了问:“那,魏兄可有家室或是婚配。”
裴昂这下是彻底震惊了,双眉高抬:“你你你,你怎么关心这个?”
步故知被裴昂的大惊小怪噎了一下,无奈道:“不是我关心,是小羽他关心。”
裴昂更是一惊,拍了一下桌子,震得桌上镇纸也跟着动了一下:“你说谁?小羽?孔文羽?”
步故知又是无奈地点点头。
裴昂长嘶一声:“难道说,小羽看上魏子昌了?”
步故知抿了抿唇,又点了下头。
裴昂站了起来,背手绕着步故知踱步:“怎么偏偏是魏子昌,这魏家可是个火坑啊。”
说完,他灵光一闪:“虽说魏子昌没有娶亲也没有婚配,但你也不想见小羽往火坑里跳对吧,不如,就与小羽说,魏子昌已定了亲,让小羽别再惦记魏子昌了。”
步故知虽也觉得魏家情况复杂,并不适合孔文羽,但也不好行欺瞒之事,一切该让孔文羽自己做主才行。
故他摇了摇头:“不可,还是将实情都告诉小羽吧,让他自己做决定。”
裴昂轻啧了声:“没想到,昨晚阴差阳错,倒成了段‘孽缘’。”
步故知默了片刻:“是孽缘还是良缘,还说不定。”
*
孔文羽早早地便将店内收拾好,站在前台处不停地朝外面张望。
今日傅玉汝没来,只有他和款冬留在镜饮里,而款冬也陪着他在前台等着。
“这都快酉时了,你的夫君怎么还没来!”孔文羽左等右等看不到步故知的身影,朝着款冬玩笑似地小小埋怨了一下。
款冬见孔文羽急躁的样子,忍不住笑:“你自己说的,才快酉时,这不还没酉时吗,急什么?”
孔文羽撅了噘嘴,低声嘟囔了句:“步秀才明知我着急,还非要在今日‘准时’,早知道昨日我再跟他说早一个时辰了。”
款冬笑是在笑孔文羽,可也在专心替孔文羽留意外头,就在孔文羽小声抱怨完之后,款冬恰好看到了步故知还有裴昂。
他连忙扯了扯孔文羽:“你看,他们不是来了吗?”
孔文羽朝外面一望,果真看到了步故知与裴昂,连忙跑着迎上前去,迫不及待:“如何!魏郎君在哪儿?”
步故知和裴昂对视一眼,都暗自在心底叹了一口气,还是步故知先开了口:“进去说吧。”
孔文羽注意到了步故知和裴昂的神色并不算好,心下一沉,但还是引着他们回了镜饮里头。
刚回了店内,他扭头再问步故知:“难道说,魏郎君已娶了亲?”
步故知如实摇了摇头:“未曾。”
孔文羽顿时面上一喜:“那就好!那你可知道魏郎君现在在哪儿?带我去找他呀!”
这下没等步故知反应,倒是裴昂抢了话,他面色凝重:“小羽,魏子昌他的身世有些复杂,不如我先与你说说,你再做决定要不要去见他,如何?”
孔文羽皱了皱眉,他预感有些不妙,可见步故知也是如此面色,只好应了下来。
裴昂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将上午与步故知说过的魏子昌的身世再说了一遍,末了,还加了自己的一句劝:“小羽,魏子昌他确实算是人中俊杰,可身后拖累太多,不算良配啊!”
孔文羽默默地听着,越听,头便慢慢垂下,等裴昂说完半天,也没反应。
款冬有些担忧,牵住了孔文羽的手:“小羽,不要伤心了,大不了,我们再等等看,总有比魏郎君长得还好看的人。”
孔文羽听了款冬的话,忙摇了摇头,声出有些哽咽,但十分坚定:“谁说我要别人了,我就要他!”
*
酉时过三刻,天才渐黑。
东平县的码头还是忙碌,大小船只有序地停靠在岸边,岸上又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将原本清凉的河风也变得燥热。
船头渐次点了灯,河水映着船灯的倒影,随着风晃动着,又与天上渐明而闪烁的星星呼应着。
裴昂站在码头边,想了许久也没想明白,怎么他现在在这里。
他看了看跟他一同站在码头边吹风的步故知,又用胳膊肘攮了攮:“我们不是劝小羽不要栽进魏子昌这个火坑的吗?怎么,最后反倒成了陪着他来找魏子昌了?”
码头
步故知没有理会裴昂的不解, 而是专心看着孔文羽在码头找人的身影:“这事回头再说,先看紧了小羽,这里鱼龙混杂, 保不准会出什么意外。”
码头上除了有来领货送货的本地商户与劳工, 还有来自县外各地的走船商,锦袍长靴者有之, 赤膊草履者亦有之,天南海北的商货在此交汇。
他们原本想全程陪着孔文羽找魏子昌, 可到了码头边, 孔文羽非要他们在远处等着,要自己独自去找魏子昌,说是这样才有诚意。
裴昂点点头:“早知道我将我府里的小厮也带来了,这样才更加安全。”
步故知轻微叹了声:“倒也不必这么大阵仗,毕竟, 魏家米行的招牌还是明显的。”
说着, 他们便看到, 孔文羽寻到了挂有大大的“魏”字的招牌, 那里停靠着几只收了帆的漕船, 在舱板处延伸出了窄长的厚木板直通岸上,许多劳工正扛着粮袋上船。
孔文羽站在一角踮脚望了许久, 却也没见魏子昌的身影。
眼看岸上堆起来的粮袋越来越少,而那几只船也要张了帆, 他终于鼓足了勇气,走到了船下记数的账房身边:“敢问先生,魏公子可在这儿?”
账房先生原已做好了账, 正在专心收拾笔墨,被身后突如其来的人声吓了一跳, 立马转身看去,见来人是个小哥儿,虽不说着锦簪玉,但打扮的也很是端正,相貌也是极好,找的又是“魏公子”,便下意识以为这个“魏公子”指的是魏家当家的大公子。
于是斟酌了一下言语,轻易不敢给态度,只试探着问:“不知小公子找我们当家的有何贵干?”
孔文羽疑惑了一下,但很快明白账房先生是误会了:“我不是来找魏家大公子的,而是三公子。”
账房先生闻言一骇,连忙摆摆手,语气也变得有些凶恶:“我不知道什么公子郎君的,快边去,不要妨碍我做事。”
孔文羽见账房先生的态度,没被吓到,反而更是确定了账房先生定是知道魏子昌在哪儿,便更近了几步:“劳烦先生,就告诉我三公子在哪儿吧。”
账房先生不想徒惹事端,装作没听到的样子,回身继续整理笔墨。
孔文羽也是有些着急,直接绕到了记账桌前,稍弯身央求道:“先生,我找三公子有要事,您就发发善心告诉我吧。”
原先注意此处的人还不算多,可随着余下的粮袋被全部搬上漕船,劳工们手上没了事,三两聚集在一起,便逐渐注意到了孔文羽,一看便是个哥儿,又独自来码头,自然引起了众人的好奇。
账房先生见偷摸着靠近凑热闹的人越来越多,终于也是不耐烦了,重重一拍桌子,大声骂道:“你这个小哥儿怎么这么给脸不要脸,夜晚独自来码头找男子也就罢了,说了不知就是不知,缠着我作甚!”
此话一出,那些劳工眼底纷纷浮起了暧昧神色,不少还悄悄说起了污言秽语。
孔文羽也没想到这账房先生竟有意泼脏水,先是一愣,随后昂起了头,也不客气地“回敬”道:“你这人好不讲道理,我好声好气向你寻人,你分明是清楚,又故意装糊涂,我只不过是多问了几句,怎么就成给脸不要脸了!”
账房先生似是害怕引来谁,走出了桌后,先是朝那些劳工挥了几下:“都围在这里干嘛!看热闹也不怕丢了饭碗?”
又再对着孔文羽,哼笑了两声:“你这小哥儿倒是尖牙利嘴,晚上时候独自一人来寻男子,你说是谁不要脸?”
步故知与裴昂站的有些远,听不清账房先生的话,但也能看出情况并不好,准备上前解围。
就在这时,从船上下来了一个人,劳工们像是见到了灾星般,纷纷避开,一哄而散,而账房先生也是面色一青,笔墨也不要了,抱着账本转身便跑了。
孔文羽正做好了仗势,双手叉腰,准备好好理论理论,却不想账房先生竟然跑了,顿时愣在原地。
他似有所感,朝身后看去,一眼便见魏子昌的背影,连忙跑上前去。
可魏子昌就像是没见到孔文羽般,自顾自地向前走。
孔文羽没注意到这点“无视”,反而是跟在魏子昌身边,展颜一笑:“魏郎君,我可算找到你了。”
魏子昌脚步微有一顿,但瞬即如常,也当没听见这话。
孔文羽眉头一动,加快了脚步走到了魏子昌的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而也就是这样,他才注意到,魏子昌脸上的伤痕看起来比昨日还要严重些。
他心下一紧,也忘了魏子昌方才的无视,面含焦急:“魏郎君,你脸上的伤怎么更严重了,昨日我阿爷不是给你上过药了吗?”
魏子昌稍侧过头,想要挡住孔文羽的视线,还是没应话,又绕过了孔文羽,步子更大了。
孔文羽追了几步,勉强跟上了魏子昌的步伐,不过又急又跑的,便有些气喘吁吁:“魏郎君!等等我呀!”
魏子昌垂下了眼,步子越迈越大。
眼看自己就要追不上了,孔文羽更是着急了,不管不顾地直接牵住了魏子昌的手,这下两人都愣住了。
魏子昌最先反应过来,抬手便想甩掉孔文羽的手,却不想孔文羽也跟着反应过来,另手也握了上来,不让魏子昌“得逞”。
“魏郎君,我有话要跟你说。”
此处正处在劳工回家的路口,人来人往,多是注意他们二人的。
魏子昌眼底一暗,抬眸扫过众人,似是警告,可夜色渐浓,旁人一是看不太清魏子昌的脸色,二是觉得魏子昌未必能认出自己,便胆子大了些,不但没有离去,反而更是想靠近。
孔文羽一心只有魏子昌,并未注意到多有人正竖着耳朵,准备听他的话,见魏子昌真的不走了,眼睛一亮,便要开口。
却被魏子昌挡在了身后,又抢了话,声如石滚,沙哑低沉:“跟我来。”
说完便拉着孔文羽往反方向疾步而去,绕了几个圈,似是来到了某个偏僻的巷子。
魏子昌高大的身影突然凑近,孔文羽心跳陡然加快,脑袋也开始有些晕晕乎乎的,只能感受到手心来自魏子昌的灼热温度,以及属于魏子昌身上的淡淡墨香,自然也就呆愣愣地跟着魏子昌走了。
跟在后面的步故知与裴昂皆是一惊,裴昂拿不定主意:“还要不要跟?”
步故知略皱起了眉,抬眼看着魏子昌与孔文羽走的方向:“就在这等着吧,前面是死路,走不远的。”
这个巷子像是少有人居,小路的青石板也很有年头,坑坑洼洼的很是难走,但魏子昌并没有放慢脚步,几乎是拽着孔文羽一直往前走,直到巷子的尽头才停。
孔文羽已是喘不上气,刚停下便弯了腰大口大口地呼吸,可还是没有放手。
魏子昌垂下眼看着孔文羽,面上没有喜怒,也似乎没有被孔文羽“惊世骇俗”的大胆吓到,语气还是淡淡:“你找我有什么事?”
孔文羽听到了魏子昌的话,勉力直身,依旧在大口喘气:“魏郎君,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魏子昌动了动被孔文羽抓住的手,没有出声。
但孔文羽知道这是默许的意思,最后吐了一口气,平复了呼吸,抬眸看向魏子昌,眼底如河水般映着天上的星光:“魏郎君,你可有娶亲?”
如此大胆直白之语,一般人总会被惊到,毕竟这才是他们二人之间的第二次见面。
可魏子昌还是面无波澜,神如枯木,冷冷吐出两个字:“未曾。”
孔文羽眼底的星光闪烁:“那,定亲呢?有没有婚约呀?”
魏子昌还是冷冰冰的两个字:“没有。”
孔文羽的欣喜几乎要从心口溢出,由于太过激动,话到了嘴边还有些结巴:“那那,你看我怎么样?”
刚说完,孔文羽便有些懊恼,自己说话太急,意思又不全,生怕魏子昌听不明白,就想再开口补上,可也就在这时,他听见魏子昌还是那般冷漠的语气:
“不怎么样。”
出诊
一片云来遮月, 繁星也渐渐暗淡下去。
孔文羽只觉得似有凉风灌顶,他忍不住打了个颤,连带着握着魏子昌的手也在颤抖, 手指松松合合, 但最终还是握紧了。
魏子昌一手由着孔文羽牵着,另一手藏在袖中, 也在不自觉地微蜷着。
孔文羽的话都凝在了咽喉,可眼不离魏子昌, 而魏子昌也没分毫躲避, 只稍垂了眼睑,让人看不清其中情绪。
一时小巷复归静谧,唯有夜风穿狭墙而过时的低啸,似有人在轻声地呜咽。
许久之后,孔文羽终于咽下了那一团堵在喉头的气, 他强撑无事, 硬是找回了原先要说的话:
“魏郎君, 昨晚你走得太过匆忙, 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 我姓孔,名文羽, 未取字,你可以叫我小羽, 我阿爷还有步秀才他们都是这么叫我的。”
魏子昌藏在袖中的手逐渐攥紧,但面上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孔文羽扯了扯嘴角,分明是个笑, 可眼底透露出的苦涩,又像是在哭:“那你呢, 你叫什么?”
他并非是不清楚魏子昌的名,只是慌乱间不知再与魏子昌说些什么,但又不舍得今晚好容易见到魏子昌的机会匆匆结束。
魏子昌默了半晌,他抬眼看向孔文羽,眼前人原先眸中细碎的星光已消散不见,可仍旧能看清其中潋潋流光,这让他本就不坚定的态度不自觉又软了三分。
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像是一阵夜风掠过:“魏子昌。”
孔文羽一怔,他像是捕捉到了什么,有意放大了声,一字一顿地念他的名:“子、昌。”
回音在狭长的巷中转旋而过,又乘着凉风响在他们二人的耳边。
孔文羽默默红了脸,其实在夜色下并不明显,可不知为何,魏子昌偏能注意到孔文羽身上一些细微的变化,就比如,正牵着他的手,很凉,但手心处却在冒汗。
“嗯,还有事吗?”魏子昌依旧态度冷淡。
孔文羽闻言立刻摇了摇头,但很快反应过来,又点了点头,他看着魏子昌的眼突然开始有些飘忽不定,终究还是有些难为情,语出支吾:“我我是想说,我今年快十七岁了,没有成亲,也没有婚配,刚好”
越说头便越垂,最后几乎是埋进了脖子里,才吐出了最后几个字:“刚好你也没有”
“没有什么刚好。”魏子昌突然打断了孔文羽:“只是要问我的姓名与家室的话,那也已告诉你了,恕不奉陪。”
魏子昌似是等待这一刻,趁着孔文羽心神摇晃之际,干脆地收回了手,然后大步向巷外走去。
孔文羽愣在了原地,但下一刻他还是下意识地追了上去:“子昌,我还没说完呢。”
魏子昌听见了孔文羽直唤他的名字,像是被什么洪水猛兽追赶,走得更快了。
刚至巷口便见到了步故知与裴昂,但他也只是稍稍一瞥,连招呼也没打,快步远去了。
孔文羽也经过了步故知与裴昂,还要再追,却被步故知拉住了胳膊:“小羽,别追了。”
孔文羽被拉得一踉跄,看向步故知,眼眉弯垂,像是在求个安慰:“步秀才,子昌他是不是今晚有事在身,才走得这样急啊?”
步故知还没说什么,反倒是裴昂听见孔文羽口中的“子昌”,挤了挤眼,谑道:“怎么就喊上名了?”
孔文羽察觉到裴昂的打趣,瞬即换了副面貌,瞪了回去:“我就喊了,不行吗?”
裴昂轻抚掌而笑:“行行行,怎么不行,何时请我和玉汝吃酒呀?”
虽孔文羽自己在昨晚,就亲口承认过对魏子昌有意,但现在被不生不熟的裴昂如此直白地点出来,还是会有些不好意思,可嘴上却是不肯让半分:“为何要请你,我只请玉汝哥哥。”
裴昂笑得开怀:“行啊,你请玉汝哥哥,到时候玉汝哥哥再领我一同去也行。”
孔文羽一时想不到如何回嘴,只重重“哼”了一声。
但很快又意识到,裴昂这是故意分散他的注意,又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步故知在孔文羽站稳时就松开了手,听着裴昂与孔文羽“斗嘴”也没出声,直到注意到孔文羽反应了过来,才开了口:“小羽,既然你与魏兄有缘,便不急在这一时,天也晚了,回去再说吧。”
孔文羽也知只步故知说的是对的,但还是恋恋不舍地望了一眼魏子昌离去的方向。
这下裴昂没再打趣,而是略面露担忧地与步故知对视一眼,步故知同样是微蹙了眉,顿了顿,摇了摇头。
*
扶余村乃是东平县下辖九个村中最为偏远的那个,相对于其他村优越的地理条件,扶余村简直是差到有些格格不入。
别的村是有山有水有田地,而扶余村,便只有山,整个村落都是依山而居,不说山中田地本就贫瘠,就说种田所需的灌溉水源,最近的也隔了十多里地。
由是扶余村中,除了能靠山吃喝的猎户外,家家户户都过得艰难。
步故知今日随着孔老大夫的出诊之地便是扶余村,由于太穷,甚至没有什么巫医愿意来此,故扶余村中之人,有了什么熬不过去的病痛,便会去请孔老大夫。
也是因为扶余村太过偏远,来回必行夜路,所以孔老大夫每次到扶余村出诊时,总要再带一人作伴。
从前是带孔文羽,现在是带步故知。
孔老大夫与步故知是天才刚亮便出发,先是乘了牛车,到了多山之处,再步行了将近一个半时辰,才赶在了正午时候到了出诊之地。
不过,此次要看诊的并非穷苦人家,反而是扶余村中少有的猎户。院中挂满了各式野味的皮毛和干肉,屋子也是建得极好,黑砖灰瓦,不比清河村的富户差半点。
不说步故知有些意外,就连孔老大夫也是不解,向来不说有钱人家,就说小有积蓄之家,从来也都是寻巫医看诊,怎么这家竟是找到了万善堂。
院中站有一垂髫小童,穿着体面,就是还有些怕人,看见了步故知与孔老大夫也不敢上前搭话,还是孔老大夫主动前去对了出诊人家的姓氏,小童才领着他二人进了正屋。
正屋门刚开,浓重的烧纸味便扑面而来,再定睛看向屋内摆设,更是一惊——几乎所有家具器皿,都贴上了黄纸黑字的符咒,像是误入了什么宗教祭坛一般,处处都透露着诡异,令人有些毛骨悚然。
孔老大夫是见过这种场面的,还稍显镇定,可步故知虽听闻过巫医之名,但如此直接地身处其境还是第一次,便忍不住感到诧异。
孔老大夫心中有了答案,没有立刻跟着小童进里屋,而是对着步故知悄悄说道:“怕是已有巫医来看过了。”
步故知稍颔首。
孔老大夫又叮嘱了句:“待会儿看见什么都莫要提巫医的不好,只当我们是第一个接触病人的。”
步故知又是一颔首。
孔老大夫这才与步故知一道进了里屋。
里屋的情境比外间还要夸张,不说其他,只说病人躺的床架上,就密密麻麻地贴满了符咒,就连床边的木案上,摆着的碗里,装的也是烧过的符纸兑了水。
一阵一阵的凉意爬上了步故知的脊背,这根本都不算是巫医了,分明就是巫术!
步故知抿紧了唇,一言不发,又透过床帐看见了床上躺着的人影,心下便更是大骇。
——床上的人影简直已没了人形,四肢枯瘦,唯有大肚高高耸起,若是一般人乍一眼看去,多半会以为这是什么怪物!
孔老大夫也是一怔,但很快面色如常,低头询问小童:“这就是家中的病人吗?”
小童飞快地看了眼床的方向,身子颤了一颤,连忙收回眼,不自觉地退后两步,又咽了咽口水:“是是我阿爹,他生病了。”
阿爹指的便是哥儿。
孔老大夫有些犹豫,又问道:“那你爹爹可在?”
毕竟孔老大夫与步故知都是男子,就算他们身为医者,不在乎性别之防,但总也要替患者考虑,看诊时还是要有这个哥儿的丈夫在场才最好。
小童像是急着出去,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爹爹上山打猎去了,不在家。”
一般来说,猎户多在夜晚打猎,白日里山上的动物都躲了起来,除了布置陷阱外,猎户一般不会在白日里上山。
孔老大夫还想再问,忽有轻微的动静从床帐中传来,像是被细线吊起的叶子,随风摆动发出的声音:“是大夫吗?”
孔老大夫连忙应下:“是。”
那人想要应话,却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几乎像是用刀划着嗓子,声声尖锐又刺耳。
小童一听这声,撒腿便跑了出去。
孔老大夫则不敢再多有顾忌,几步上前掀开床帐,眼前的一幕,即使他已从医五十余年,也不禁胆颤。
——病人不仅是瘦的不成人形,就连面上和手上的皮肤都开始溃烂,发脓的恶臭简直要熏得人直呕。
而原先没闻见,是因烧纸味暂且将此股恶臭压了下去,可一旦近距离,这股恶臭便再也掩饰不住了。
孔老大夫的手都在抖,但很快又镇定下来,将药箱交给了步故知,从里面翻出干净的巾帕,想要立刻为病人诊脉,却又听得床上之人的低语。
“大夫你们看一次病,要多少钱啊?”
孔老大夫似有不解,明明这家是个猎户,又怎会如此在意诊费多少。
那人又是咳嗽了很多下,再停下的时候已是有些奄奄一息:“我这个病咳咳,已经花了不少钱了,还欠了巫医许多,实在是再看不起了。”
“咳咳咳,我也不想再看了,可我男人…他不肯,又将你们找来了。可巫医都看不好的病,普通大夫又怎么能看好呢?”
死生
步故知拿着药箱的手越握越紧, 木质的手柄硌进掌心,生疼生疼的。
而孔老大夫显然要平静许多,听了病人之语, 也只是动作顿了顿, 随后用巾帕擦拭了病人手腕处的污浊,三指探脉:“老夫这儿看病要不了多少钱, 莫要担心。”
病人这才稍稍舒了一口气,微昂起的头也放下, 只是瞬间, 又开始无意识的痛苦低哼。
随后,孔老大夫的眉头越皱越紧,他对着步故知:“你来看看。”
步故知依言将药箱放到床边的案上,箱角碰到了案上的瓷碗,发出一声“当啷”, 病人原是陷入了半昏迷, 但听到此声, 还迷迷糊糊地挣扎起来, 口中哼哼:“不喝了”
孔老大夫扫过那碗里的符水, 轻微地叹了声,又在收回眼的时候看见了步故知掌心通红的深痕, 起身让位之际,拍了拍步故知的肩, 却什么也没说。
步故知同样替病人探了探脉,面色越来越沉,过了半晌, 他看向孔老大夫,轻声:“是肝积之症。”
孔老大夫点了点头。
肝积之症就是肝炎或肝癌*, 一般来说在初期,只要治疗妥善,后续症状不会如此严重,如果单纯是肝炎,也有痊愈的机会。
但此病人已然腹水肿大如怀胎十月,又伴之皮肤溃烂,这是皮肤瘙痒难耐之际挠破生脓导致的,且面如陶土,再无半点生气,显然已是晚期。
晚期的肝炎就已成肝癌,即使在现代医学条件下,也很难痊愈,大多也只是依靠仪器徒劳地延长生命,而在古代,基本已是回天乏术。
一时无言,他们谁都知道,是巫医耽误了这个哥儿最好的治疗时间,可事已至此,多说也无益。
晚期肝癌会如摧枯拉朽般夺去病人的生命,通常整个过程也用不到半月,而这个哥儿的状态,自然不是这个过程的开始。
——他已活不了几天了。
步故知的手逐渐地攥紧,突然,毫无征兆地,他起身往床头,直接掰开了病人的嘴,动作还记得轻柔,可即使再轻柔,也惹来了病人痛苦地挣扎。
病人牙龈处不断渗出的血,深深扎进了步故知的眼,他不死心,略微抬起病人的鼻尖,又看到了已凝近黑色的血痕。
以及手下触到的病人滚烫的体温,这一切症状,都昭示着,这个病人确是肝癌晚期无疑。
步故知愣了一愣,后慢慢地收回了手,无力地垂在身侧。
孔老大夫面露不忍,翻开了药箱,取出了止痛丸,递给步故知:“你来喂他吃吧,好歹也能减轻一些痛苦。”
步故知没有立即接下,他怔怔地看向孔老大夫,少有的语速急切:“黄柏、桑寄生、菟丝子、蛇床子、虎杖、半枝莲、白花蛇草、龙葵、何首乌、桃仁、赤芍、丹皮*可缓解肝积之症,对否?”
孔老大夫默默合上了药箱,没有应声。
步故知又继续:“艾灸三阴交,加之服用真武汤、十枣汤、五苓散*,可逐水、利水消肿。”
孔老大夫拿起了碗,准备外出寻童子接水,好让病人服下止痛丸。
可步故知挡在了他身前:“火燎刀刃,白酒拭之,再切开流脓处,排出脓液,若有腐肉,再清除填塞以纱条,定期清理换药,可治皮肤溃烂。”
孔老大夫站住了,他也同样看向步故知,眼中多了几分痛心,几番欲言又止,终是化成了一声长长的叹息:“晚了啊。”
说完,逃避似的,绕过了步故知,往外屋去了。
步故知愣愣地站在原地,一动未动,直到孔老大夫端着干净的水进来,依旧如此。
孔老大夫停在了步故知面前:“你来喂吧。”
步故知没有反应。
孔老大夫顿了顿,态度陡然强硬:“这是唯一我们能做的了。”
步故知浑身一颤,像是被驱使般接下了那碗水:“可,明明有机会。”再一声语有颤抖:“他明明有机会!”
步故知不是没见过将死之患者,也不是没处理过医药无救之病人,可那些情况,都已是触到了无论中医还是西医所能治疗的壁垒。
况且先前的治疗,也已极大地延长了患者的生命,他会为此而感到惋惜,但绝无愧在心。
可,这个哥儿,只要再早些来找孔老大夫,即使他没有穿到这个世界,仅靠孔老大夫一人,也足够挽救这个哥儿的生命。
“世人多崇巫医,已是根深蒂固,非你我二人所能改变。”孔老大夫闭上了眼,缓缓叹息。
步故知追问:“巫医不也是医吗?还有先生你说过,官府不也是会定时从万善堂拿药吗?那分明就是为了交给巫”
“住口!”孔老大夫一斥。
步故知攥紧了拳,指甲几乎要划破掌心。
“老夫对你多有交代,你都忘了吗!”孔老大夫恨铁不成钢。
步故知感受着手心的疼痛,但如此才能让他清醒,不至于陷入无能为力的泥沼:“不说,难道问题就不存在吗?”
孔老大夫抢过步故知手中的碗:“说了,问题就会解决吗?!”
步故知如遭雷殛,他一切的不甘,一切的不解,都如大火灼烧而过,只留下余烬,黑灰一片,又蒙上了他的心,余温还在炙烤着。
孔老大夫喂完病人服下了止痛药,将剩下的一瓶全留在了案上,提起了药箱,领着步故知来到外间。
小童独自一人站在院中,不停地向山中张望,听到了孔老大夫与步故知的动静,猛然回头,脚步蹭挪,显然是有话要与他们说。
孔老大夫走到了小童身边,略微弯下了腰:“小郎君,你爹爹何时回来?”
小童将手藏到身后,又低下了头:“爹爹说,他要很晚才能回来,让我记得问你们,阿爹怎么样了。”
孔老大夫不知要如何回答,只能安抚地摸了摸小童的头,死生之事,实在不好让小童转达。
小童很久都没等到孔老大夫的话,疑惑地抬起了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清澈见底:“阿爹会好起来吗?”
这显然是小童自己的问。
孔老大夫的手僵住了,他不忍心告诉这么小的孩子,你的阿爹再也好不起来了。
步故知也默默地走到了小童身边,高大的身影为小童遮住了炽热的阳光。
小童已在院中站了很久了,皮肤都被晒得发红。
步故知放轻了声:“为什么不进去?”
小童望了一眼里屋的方向,怯怯说道:“我害怕。”
步故知皱起了眉:“怕什么?怕你阿爹吗?”
小童连忙摇头:“不是怕阿爹,是怕那些奇怪的东西。”
步故知蹲了下来,似是鼓励:“什么奇怪的东西?”
小童埋头想了想,很快打了个哆嗦:“之前一直有奇怪的人来我家,每次他们来,总是又吵又闹,爹爹不让我进去,可我在门外,也能听见阿爹一直在哭。”
“阿爹哭的时候,我也在哭,那些人还凶我,爹爹也没管我。”妍善婷
“等他们走了,我就看到阿爹身上流了好多好多的血,阿爹看起来好疼好疼,可爹爹说,阿爹这样才能好起来。”
小童说了几句,便止不住的哭:“可阿爹明明就是越来越疼了,肚子也越来越大,后来,那些人说,阿爹是被怪物附了身,再也治不好了,那些奇怪的人也再没来过了。”
小童似是感觉到步故知身上的善意,他扑进了步故知的怀里,呜咽道:“我要以前的阿爹,你们能不能把以前的阿爹还给我。”
步故知僵住了,过了一会儿,他轻轻抚上了小童的背,可终究什么也没说。
小童本就在院子站了很久,又哭得猛了,很快睡了过去。
步故知抱起了小童,可到了里屋门前,又止步不前。
孔老大夫跟了上来,看了眼里屋:“等他爹爹回来吧。”
步故知就抱着小童坐在了正堂,还调整了一下坐姿,好让小童睡得舒服。
孔老大夫坐到了步故知身边,拍了拍步故知的肩:“死生有命,不必介怀。”
步故知哑着嗓,他轻声地问,意有所指:“先生,你也不会介怀吗?”
孔老大夫似是被问住了。
介怀吗?怎么会不介怀?
他从十余岁时起,便跟着师父学医,一直到三十岁那年。
这十多年间,他也算治过大大小小许多病人,有痊愈者,也有医药无救者,他很少放在心上。
可余后的四十年,巫医席卷全国,官府带头推崇,他质疑过,得到的也是师父的一句:“不要问,不要说。”
他见过了太多被巫医耽误的病人,自然,更多的是他见不到的。
“故知啊,一个人的力量是很渺小的,只要能做到问心无愧,有些事,就不必介怀。”
步故知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更何况,你与老夫一道,重撰医书,此乃利于后辈之大事,而我们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其余的,只能尽自己所能,能多救一个病人,就多救一个。”
步故知听到了医书,身子稍微动了一动。他原先的打算,自然也与孔老大夫相差无几。
他即使是来自现代之人,可始终也只是个中医,就算他能察觉到这个世界巫医独大的吊诡之处,也觉得自己是无能为力的。
这巫医祸乱之源头,自是从这个世界最上层而来,即使他不能明白究竟所为是何,但总归是逃不过权力二字。
而权力争夺,他不想参与,也不愿参与,是成其主,或成其奴,都未可知。更何况,他就算决定抛却所有,踏入这一场无硝烟的战争,就一定会有作用吗?
他也不过是个懂医术的小小士子罢了。
而这,正也是他之前拒绝了祝教谕与裴昂的原因。
步故知很久都没有回话,孔老大夫也没催促,而是阖上眼,靠着椅背假寐。
过了很久,他听见步故知低微,却又无比坚定地一声:
“如果,我能做的更多呢?”
和离
款冬躺在床上, 翻来覆去地睡不安稳。
透着窗隙看了一眼,正是月上枝头,大约已过了丑时。
步故知还没回来。
他想下山去山脚等着, 可又怕步故知看见了会不高兴, 即使他现在走路已没什么问题,但步故知还是嘱咐他要少走些路, 以免落下什么病根。
心中的不安混着夏日的燥热,让他越发难以入眠。
就在他辗转反侧之际, 忽听得一阵轻微的跫声从稍远处传来。
款冬辨得出, 这是步故知回来了!
他连忙起身,草草踏屐就要外去迎人,可刚走到门口,便与步故知撞了个满怀。
步故知扶住了款冬,而款冬也是有些心虚, 默默垂下头去, 但双手顺势缠上了步故知的脖颈, 低声撒着娇, 想先发制人搪塞过去:“夫君, 抱我回去。”
他原以为步故知会先抱他回床,再不轻不重说上两句, 总归,步故知是舍不得真的怪他的。
可等了一会儿, 却没等到意料之中的怀抱,款冬心下莫名一慌,也才注意到, 步故知的体温比平时要凉上一些。
他抬起头,借着月色看向步故知, 第一眼便震住了。
那双原本盛着清亮琥珀的眼,此刻覆了一层说不出的哀伤,款冬有种不好的预感:“夫君怎么了?”
这一问,似乎像是惊醒了沉浸在某种情绪中的步故知,他淡淡一笑:“没什么。”
虽然门口离床边只有十几步,但步故知还是打横抱起了款冬,又动作轻柔地将款冬放回床上,松了手也侧了身:“我去洗漱。”
就在步故知转身之时,款冬拉住了步故知的手,月光映入他的眸,将其中的忧色显露无遗:“夫君,到底怎么了,不能和我说吗?”
步故知明显一怔,没有立刻应声。
款冬双手都抓住了步故知,再唤了一声,语有恳求:“夫君”
步故知这才回握住款冬的手,坐到了床边。
款冬强势地靠进了步故知的怀,逼迫着步故知不得不注意他:“今日怎么回来这么晚?不是说亥时左右便能回来吗?”
步故知动作僵了一僵,没有环住款冬,也没有抗拒,听了款冬的问,默了片刻:“有事耽误了。”
款冬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步故知的冷落了,这段时间,只要是他主动与步故知亲近,步故知从来没有拒绝过。
可今晚,就像是回到了还没坦白彼此的时候,步故知对他的态度,永远是带着说不出的疏离。
款冬在步故知怀里坐起了身,抻手绕过步故知的脖颈,缠着步故知不得不转过头来与他对视。
在镜饮时的独立锻炼,让他比以往多了几分底气:“是什么事,告诉我好不好?”
步故知看着款冬满含担忧的眼,心下的犹豫更多了几分。
他不说话,款冬也没再开口,可手上却不肯放松,态度明晰,今晚若是不说,那便一直这样下去。
步故知终是叹了一声,环住了款冬的腰,将款冬揽入怀中,声出闷闷:“冬儿,可能我要去做一件,注定会失败的事了。”
款冬稍稍松了手,好让两人的姿态更加舒服,他蹭了蹭步故知的下颌:“无论是什么事,我都支持你。”
步故知又是一阵沉默,两人就这么相依偎着。
过了许久,步故知抚了抚款冬散落的长发,低低叹了声:“冬儿,我们和离吧。”
一瞬间,款冬如被火炙,他不可置信地从步故知怀中退了出来,动作急猛,甚至发丝凌乱着缠绕上了步故知的手指,长发被拉得生疼,泪一瞬间就从眼中溢出,坠如散珠。
可他顾不上这些,他不明白怎么清晨走时还与他好好的,晚上偏要来诛他的心:“和离?为什么!”
步故知想解下缠绕的发,不仅款冬会因此感到疼痛,他的手指也会被勒得发疼,发丝纠缠之处,红痕尽显。
可款冬宁愿让自己更痛些,也不要与步故知分离,他睁大着眼,泪水簌簌而落:“夫君,我不要和你和离,你答应过我的,要和我一起好好过日子的!”
步故知看着款冬的眼泪,更是心乱如麻,他后悔没再多些为款冬考虑,起码要先和款冬说清楚缘由,再谈和离之事。
“冬儿,听我说好不好。”步故知不停地为款冬抹去脸上的泪水,几乎是用哀求的语气。
款冬抽噎着,但在尽力地控制自己,他知道步故知不会如此草率地处理他们俩之间的关系,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苦衷。
步故知见款冬哭得没那么厉害了,才稍稍找回了思绪:“冬儿,我决定明年去参加乡试了”
话还没说完,款冬便抢着道:“那不是好事吗?”
可刚出口,从前听过的各种荒诞流言便涌上心头,他虽不信步故知也是那样的人,但还是不确定地出言试探着:“还是夫君嫌弃我了,准备高中之后再娶一门好亲事?”
步故知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否认得坚决:“不是。”
款冬再想不出为何夫君要去科举,还得先与他和离的理由了,瘪了瘪嘴:“那是因为什么?”
步故知面色一肃:“冬儿,我此去科举,并非为求得高官厚禄,而是为”他不知要如何与款冬提及远在京城之诡谲,斟酌许久,终是取了个款冬更能理解的说法:“而是会得罪很多的人。”
款冬是能理解,得罪人是一件不好的事情,可他不能理解,为何步故知去科举就会得罪人,也不能理解,就算得罪人了又为何非要与他和离。
步故知看得出款冬还是不解,只得再说得直白:“或许我未必会有什么好下场。”
要触动原已根深蒂固的制度,势必会有流血,会有牺牲,步故知从没觉得自己能从中全身而退,可他不愿因此牵连款冬。
款冬终于似懂非懂,不过他最先明白的,还是步故知并非真的不要他,也渐渐止了泪:“夫君,你是害怕我会被你牵连吗?”
“可我什么都不怕,只怕以后不能与你在一起。”
相伴
手指上缠绕的发丝越缠越紧, 虽免不了疼痛,却也让步故知越来越清醒。
他来此异世不久,便察觉到了巫医贻害之无穷, 就连原身, 也是因巫医放血而死。可在今日之前,不知幸也不幸, 他从未亲眼目睹过巫医之害。
这像一道帘子,遮住了他的眼, 让他对那些本该可以预测到的悲剧, 抱有一种心安理得却近乎残忍的幻想。
——至少,东平县中有万善堂,有孔老大夫,还有他。
可今日,扶余村那户人家的悲剧, 就如一把锐利的刀, 毫不留情地划开了遮在他眼前的那道帘, 令他从平静且安乐的生活中惊醒, 让他再不能怀揣着那点乐观又残忍的幻想, 逃避他本可以承担的责任。
就算东平县中有万善堂又怎么样?有孔老大夫有他又怎么样?
孔老大夫与他,绝不可能及时挽救每一个被巫医戕害之人的性命。
是, 他大可以像从前那般,如孔老大夫所说的那样, 关上门,不去多听,也不去多看, 只做好自己该做的事,重撰医书, 救贫济困,功绵后世,德照一隅,自然也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可,只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便够了吗?
只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便可以心安理得地去无视,东平县里、临江府内、大梁国中,无时无刻不会发生的悲剧了吗?
万万百姓,都为巫医蒙蔽,万万生灵,都为巫医摧残。
在更多他看不到的角落里,有无数的孩童因巫医之恶失去父母双亲,更有无数的人,因巫医之欺骗失去至亲至爱,甚至因此倾家荡产,背上巨额之债。
稚子之哭犹在耳边,丈夫之血犹滴眼前!
他不能,再也不能,只做东平县内,那个只知道埋头撰书的大夫。
无力回天是他原本拒绝祝教谕的托词,可他从不知自己的力到底有多少,即使是蚍蜉撼树,飞蛾扑火,他也要去试上一试,只要能带来一点点的改变,或许就能少一些的悲剧。
只是,他唯一放心不下的,便只有款冬。
若是孑然一身,他自不会在意自己结局如何,他本就是已死之人,上苍再给他一次重活的机会,或许就正如祝教谕与不空法师所暗示的那般,是让他能够尽自己之力,尽自己所学,去为这个世界改变一点什么。
可现如今,他身边有款冬,他可以不在乎自己,但不可以不在乎款冬的以后。
和离也只是为了不让潜在的危险,扰乱款冬好容易安稳的生活。
款冬从小到大,已经吃过足够的苦了。终于,苦难之后,一切回归正轨,靠着款冬父亲的遗产,也靠着与裴府、孔家一道经营的小店,款冬就能一辈子安安稳稳、快快乐乐地活下去。
他不想连带着款冬,去赌这一场以性命为筹码的赌局,即使他知道款冬一定能理解他,但他又怎么舍得款冬会因他而再次失去一切。
步故知终是一圈一圈地解下了缠绕在手指的发丝,红痕隐见血丝,可他感受不到任何的疼痛,只抬手揉了揉款冬头上被牵扯到的地方,低声地问:“疼吗?”
款冬握住了步故知的手,阻止了步故知的动作,迫切地想让步故知明白自己的心:“不疼,夫君,只要在你身边,我怎样都不疼。”
步故知沉默了,想收回手,可款冬不让他如愿,引着他的手,抚上了自己的心口:“可若是你要与我和离,我这里就好疼好疼。”
步故知感受着手下款冬有些急速的心跳,砰砰的震动连同款冬身上温热的体温,顺着他的手,传到了他的心。
他再说不出和离之言,他何尝想抛下款冬,让他独自生活,即使也许以后款冬能遇到比他更好的人,但只要不是他亲自守在款冬身边,他又如何安心?
款冬感受到了步故知的犹豫,他已不像从前只会默默地接受一切,他想为自己争取:“万一,夫君不会得罪很多人呢?也万一,有很多人与夫君一样,去做同一件事呢?”
款冬不懂步故知究竟打算做什么,可他相信步故知,相信步故知能做到想做的一切,没有理由,也不需要理由,只要他是步故知就够了:“更万一,夫君最后成功了呢?”
款冬的一句一句,虽然浅显直白,却也在一层一层地动摇步故知本就不坚定的心。
潜伏在暗处的巨兽,虽然可怕,却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战胜,他自不会觉得,只有他一人感受到了巫医独大之害。
只在东平县,就有孔老大夫,有祝教谕,甚至有裴县令,那更高处又会如何?
究竟是毫无胜算,还是有一线生机,要见过祝教谕之后,才能知道。他又怎么能从极端的幻想滑入极端的悲观,又怎么能对款冬如此不负责?
步故知终是有了决断,他一下一下地以指为梳,梳平款冬凌乱的长发:“冬儿,你说的对。”
款冬一喜,顾不得什么就想再钻进步故知的怀里,却被步故知扶住了肩:“别动,再扯着头发就不好了。”
款冬垂下了眼,后知后觉的委屈涌上了心头,似哭似埋怨,肩头微微耸动着:“头发就比我还重要吗?”
“我等了你一天了,从清晨盼到深夜,可却等来了一句你要与我和离!”
步故知有些手足无措,他从没见过款冬如此,似嗔似怨,偏偏又没有真的哭。
款冬悄悄抬起眼帘瞄了步故知一眼,见步故知有些呆愣愣的,更是委屈中混进了几分气恼,拿下了步故知的手,直接靠进步故知的怀:“惹了我伤心还不知哄我,玉汝哥哥说,每次裴郎君惹他生气了,总要变着法子来哄他,你与裴郎君相处多时,怎么就没学到半分!”
这几句倒有些“别人家孩子”的意味,步故知先是一怔,后反应过来,便是一笑。
原本萦绕在心头,乌云般的愁思,此刻随着款冬几句嗔语,化作了连绵小雨,暂时洗刷了一切的苦虑,也让步故知心中绷紧了的弦,终于得以放松片刻。
步故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环紧了怀中的款冬,下颌不自觉地磨蹭着款冬散如长瀑的乌发:“冬儿,谢谢你。”
这下倒是款冬一愣,可随即,他隐约明白了些什么,稍昂起头,看着步故知终于不再愁云惨淡的脸,又抚平了步故知还微蹙着的眉:“夫君,以后再也不要吓我了好不好,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步故知握住了款冬的手,轻柔地以指腹摩挲着,此刻,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步故知的心中逐渐地瓦解,他不能分辨,却因此更想与款冬亲近。
前世,他从来都是独身一人,从未体会过有人相伴是什么滋味,而今生今世,能有款冬伴他身侧,他终于感受到了些许,被旁人称之为感情的东西。
但究竟是什么感情,他还不愿去区别,他不想什么不美好的东西破坏这一切。
就如款冬所说,能一直互相陪伴,就很好。
蘑菇
昨夜刚下过一场山雨, 洗去了些许夏日的炎热,清晨时候,难得还有些凉意。
学田之内, 耕种的农人也比往时要多, 大家都想抢着这段不热的时候把活做完。
步故知来到学田,寻了很久也没看到祝教谕的身影, 生了疑虑,难道祝教谕不在这儿?
也许是独他一人长袍学靴太过扎眼, 有不少农人正悄悄注意着他。
其中有一热心婶婶, 见步故知明显是找人的模样,便直了腰,大着胆朝步故知招了招手:“郎君可是寻人?”
步故知正有找人问话之意,几步靠近了那个婶婶,温言应下:“是, 我想寻祝教谕。”
那个婶婶倒是一脸糊涂:“祝什么?我还不曾听过。”
步故知想了想, 恐怕是祝教谕并未向这些人吐露过身份, 便又描述了一下祝教谕平日的打扮:“是一大约六十岁上下的老者, 平时应也是做读书人打扮, 有时身边还会跟着两个小童子。”
他这一说,那个婶婶立马有了印象, 一拍大腿:“嗐,你找祝老头啊, 也是我糊涂,看到你这副读书人打扮只觉得眼熟,还没想起来祝老头平日里也是如此。”
步故知倒有些诧异, 他没想到这个婶婶看起来竟和祝教谕十分熟稔,不过转眼又觉得并不奇怪, 祝教谕为人亲和,从不摆什么儒者官身的架子,与谁都是一幅笑眯眯好说话的样子,能广结善缘也是理所应当。
“他早些时候是来过,不过刚除了几下草,就背着箩筐说要去山里采蘑菇了。我拦都拦不住,山路上水还没干呢,又滑又难走,他都这么大把年纪了,还非要去学别人小年轻采什么蘑菇。”
边说,还边打量了一番步故知,暗戳戳探听着:“你是祝老头他孙子?”
还没等步故知说话,那个婶婶又开始低头自我否定:“不对,祝老头倒是说过,他是一个人住在这里的,平日里都没什么人照顾他,也就是友人家的两个小孙子不上学的时候会来陪陪他,还说自己老了老了成了孤家寡人,前大半生真是白活了,惹了许多大娘婶子同情呢!”
步故知:
这个“善缘”怎么有些不对劲?
步故知顶着那个婶子冒着光的眼神,硬着头皮答了:“我确实不是祝先生的孙子,而是他的学生。”这简单的一句话,倒让步故知改口了许多次。
那个婶子一脸恍然大悟的模样:“哦!原来是祝老头的学生啊!”
可刚说完,便是一惊:“祝老头这么不着调的样子,竟还有学生?”
步故知不知如何接话,僵着脖子,微微点了点头。
那个婶子干脆将手上的镰刀丢到一旁的箩筐里,又拍了拍手上的尘土,跨过了田埂,站到了步故知身边:“刚好我这手头上的活也做的差不多了。”
又突然扬声,不光对着步故知,还对着其他几块田的方向说道:“我们这些大娘婶子们啊,都对祝老头很好奇的嘞,不如小郎君跟我们说说,祝老头平时都教你什么啊?”
此话一出,立马得到了其他几块田里几个大娘婶子们七嘴八舌的应和:“是啊是啊,祝老头这个人,好说话是好说话,就不是不爱跟我们讨论什么家长里短,说什么自己孤苦伶仃,三餐将就,也就没什么好说的。”
步故知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还不知如何接话。
面前的那个婶子也是一叹:“祝老头模样也好,说话也好,就是一个人过得太苦了,我们呐,也不是非得知道他的家长里短,就是想关心关心他,平日里我们送他的菜,十回里恐怕也就接那么一回,这可怎么是好!”
步故知只觉得此地不宜久留,但还没想好如何脱身。
那个婶子又突然指着不远处的一块田:“你看呐,祝老头几乎每天都来田里捯饬一番,可就是种不出来东西,真让人担心他平日里吃的是什么啊。”
步故知顺着那个婶子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顿时哽住了,还真的是草盛豆苗稀啊,与旁边几块田繁茂的景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那个婶子见步故知也是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满意地点点头:“看吧,就这样,祝老头还整日与我们客气呢,送米送菜都不要,说什么这是什么文人风骨。”
婶子抬手扫了一下空气:“我倒是不懂什么文人风骨,我只知道,他要是不好好吃饭吃菜,不说什么风骨不风骨的,他那把老骨头就都得先散了架咯!”
步故知回想了一下祝教谕精神矍铄的面貌,很想问她,究竟是从哪里看出来祝教谕没有好好吃饭的,但敏锐的直觉告诉他,不要问!
那个婶子终于注意到了步故知已经很久没说话了,也忘了自己刚刚问了什么,便腼腆一笑:“要不你把这些菜带给祝老头?”
说着就准备下田拿菜。
步故知稍稍拦了一下,他想问祝教谕究竟去了哪个方向的山,因为学田处在三山包围之内,若是没个准确方向,还真不一定能找到祝教谕。
可还没拦住,那个婶子便动作麻利地拎了两捆菜上来,硬是塞到了步故知的怀里,笑得灿烂:“小郎君一定要把我这菜送到啊!”
还没等步故知应下,旁边几块田里的大娘婶子,也纷纷拎了好些菜上来,看这架势似乎都是要让步故知转送了。
若是真的全都接下,怕是要拉一辆板车来才行。
步故知连忙摆手,又将这两捆菜放回那个婶子的身边:“不敢,未得先生同意,我实在不好替先生收下各位的好意。”
那个婶子一脸失望,连同着其他的大娘婶子,刚想再劝一劝,步故知见势立马夺过了话头:“敢问婶婶,祝先生具体去了哪座山?”
这下总算是成功转移了大娘婶子们的注意力,齐齐指向了西边的那座山:“那儿背着光呢,想来蘑菇长势不错。”
步故知连忙道谢,难得没有再与长辈们客气几句,加快了脚步离开了学田,直往西山去。
*
西山在清晨时候确实背光,适合蘑菇在雨后生长,但也确实路滑不易走,原先步故知还是快步爬山寻人,到后面靴底沾满了泥,就不得不慢下来。
不过好在雨后泥径也易留脚步,加上现在时候大多人还是在忙田里的活,故山上的脚步只可能是祝教谕的。
步故知便沿着脚步寻人,果然,在一片高林中,见到了祝教谕的身影。
祝教谕今日穿的是耐脏的灰袍,想来是特地为采蘑菇做的准备。
还未等步故知出言,就见祝教谕似早有预料般,转过身来,看向步故知,由于高林层掩遮光,步故知并不能完全看清祝教谕的面容,只是陡然有种被看透的凉骨之感。
一声如往常般亲和,没有丝毫的惊讶:“故知,你来了。”
步故知一怔,但很快也反应过来了什么,他目光灼灼似要透过这层层叠叠的茂叶之影:“教谕早知我要来此?”
祝教谕捋着长须笑了一笑:“不知是今日,但知迟早会有今日。”
步故知默了一默,而祝教谕也没有催促的意思,反而是慢悠悠地又弯下身去,似是在摘捡什么。
但不过片刻后,有些突兀地:“为何教谕知道一定会有今日。”
祝教谕这次没有直身,而是继续手上的动作:“你比老夫更知道原因,不是吗?”
步故知没有再说话了,他沿着有些陡斜的坡,来到了祝教谕身边,又看到了放在一段枯根上的箩筐,里头确实有些蘑菇,只不过其中的色彩着实有些鲜艳到扎眼。
刚想说的话只得先咽了下去,不得不先说起了蘑菇:“教谕,那红色的蘑菇不能摘也不能吃。”
祝教谕也有些疑惑怎么步故知突然提及了蘑菇,顺言直了身往箩筐里看了一眼:“如何不能吃?”
步故知联想到了那块“草盛豆苗稀”的田地,原本的猜测在此刻也得到了印证——祝教谕他,是真的对种田一类的事一窍不通啊。
他很认真地对着祝教谕,几乎每个字都在重音上,只怕祝教谕真的会因为对蘑菇“一窍不通”而“一命呜呼”:“因为,彩色的蘑菇,有毒。”
祝教谕也是一脸惊诧,瞪大了眼:“怎么会有毒,长得如此好看,不就是引人来摘?”
步故知只觉得他不能停留在说,便直接拿起了那个箩筐,准备将明显有毒的蘑菇扔了,可刚往里面看了一眼,只觉得这个箩筐也不能要了。
因为里面只有各种色彩的蘑菇,而一般的平菇白菇,是半点不见踪影。
他又扫过了枯根之下长出的大片平菇,顿时觉得额角有些隐隐作痛,那些大娘婶子们的担忧倒也没错,虽然祝教谕自不会短什么吃喝,但没人在身边照顾着,又怎么知道祝教谕究竟吃喝了什么。
“教谕,你从前吃过这些蘑菇吗?”
祝教谕也从步故知的脸上看出了不对劲,莫名有些心虚,不断地捋着长须:“咳,还没有,这是老夫第一次来摘蘑菇。”
步故知稍稍松了一口气,他指着枯根下的平菇,又问:“那为何不摘那些蘑菇?”
祝教谕还真的再看了一眼那些平菇,顿时又有了底气:“因为他们看起来就寡淡无味啊。”
步故知不敢将箩筐再交还给祝教谕,也不好再说什么:“教谕,随我下山吧。”
祝教谕自不会在乎那些蘑菇,却也没应下下山之言,而是抬头透过树叶的缝隙,看了看高悬于东方的太阳:“故知,随我再上山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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