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子
刚下过一场大雨, 又正值炎夏,水汽蒸腾湿热湿热的。路上鲜少行人,街边的摊贩也都无所事事地聚在一起打着扇闲聊, 一会儿是抱怨梅雨季生意不好做, 一会儿又是议论街坊邻居的长短,好容易瞥见个路人过, 都暗自打量了一番。
卖烧饼的大娘搡了搡隔壁铺席卖器皿的大嫂,用蒲扇挡着眼:“我瞧着啊是县学里头的秀才吧, 平常人可没这读书人的气质。”
卖器皿的大嫂正忙着一个个地倒掉摆在外沿器皿里的急雨溅入的积水, 手上动作不停,却也抽了个空,白了大娘一眼:“这还用猜啊,瞧瞧你现在站着的地儿,不就是县学管的街?”
大娘被白了一眼也不生气, 反而夺走了大嫂手上正倒着的器皿, 用蒲扇拍了拍她的手:“过会儿再忙, 你先瞧上一眼, 县学里可没几个有他这样的气质啊。”
大嫂将蒲扇打了回去:“去去去, 有这个空你还不如去多做两个烧饼,等他们下学时也能多卖几个。”不过也还是依言向路上看了去。
这一看, 却也有些愣住了。
只见行人步履匆匆,宽袖盈风, 月白色的粗布长袍穿在他身上,竟比那些锦绣罗衣还多了几分气度,却没叫她瞧见个正脸。
这时旁边卖果子的娘子娇笑了一声, 觑了她们一眼,便直对着路上行人吆喝起来:“郎君, 来看看我家的果子吧,各式各样甜的咸的都有,保准家里老人小孩都喜欢。”
大娘和大嫂看着这娘子的显眼劲,都暗暗啐了一口,刚想说这读书人一看就是有急事,怎么会停留下来买果子,便见那读书人真的回了身,往这边来了。
这才看清了此人的正脸,端得剑眉星目,鬓若刀裁,倒是周正模样,可偏偏英挺的鼻下是一双薄唇紧抿,减淡了威严平添了风流之相。
看得人薄红敷脸,倒叫步故知脚步一顿。
卖果子的娘子伶俐得很,连忙换了精明模样为步故知介绍摊上的各类果子:“郎君来瞧,我这儿果子可不少,豆糕、橙糕、蒸糕、糍糕都有,还有果干果脯,不知郎君喜欢哪种呢?”
步故知本就有打算带些点心果子回去,给款冬也给孔文羽,他们年纪不大肯定都爱吃些甜的,随着卖果子的娘子介绍都扫了一眼,看中了晶莹剔透像果冻样子的糕点,很是少见:“这是?”
还没等步故知话问出来,卖果子的娘子连忙解释道:“这是橙糕,是用新鲜黄橙汁加糖炖出来的,比一般橙子都要甜,还不麻烦吃,许多娘子哥儿的都爱来我这儿买呢!”
步故知稍颔首,刚要问价,卖果子的娘子又抢先道:“橙糕是论个儿卖的,两文钱一个,买的多也不怕坏,放上三天也没事。”
一块橙糕大约只有一块麻将大小,两文一个确实不算便宜。
如今步故知身上大约只剩下三百文,还要考虑之后的赁居以及生活开支,不过县学那边的房子只对生员出赁,也有官府的补贴,一间小院一月两百文,再加上等官司的事过去了,还能继续在医馆做活,只要不买什么大件物品,身上的银钱倒也足够。
“那便劳烦替我装上二十个吧。”回去后款冬与孔文羽一人十个,若是他们有人喜欢,日后再来买便是。
卖果子的娘子小心翼翼地将橙糕装进油纸袋,末了还塞了两个豆糕进去:“郎君好模样,也尝尝我家的豆糕吧,若是得了郎君的喜,日后再来照顾我家生意呀!”
其实平日里卖果子的娘子倒不会这么大方,豆糕虽是便宜果子,但两个也值得半文钱,也就是瞧着眼前的郎君模样实在好看,一旁卖烧饼和器皿的又都盯着,她便想多露露脸,好让她们念叨,加上二十个橙糕确实不少,这才又送了两个豆糕。
果不其然,大娘和大嫂都轻嗤了一声,这让卖果子的娘子更是得意了。
步故知倒没注意这连着的三个铺席的小心思,而是念着还要去县学,便没接过油纸袋,先是谢过两个豆糕,又请求道:“还得先在娘子这儿存放一会儿,过些时候我再来取可好?”
卖果子的娘子哪里会拒绝,喜滋滋地应下:“怎么不好?郎君有事便先去忙吧,记得来我这儿取就行。”
步故知付过了钱,又道了声谢,继续往县学去。
甫至县学,还没入门,缩在一边店脚下的款二婶便立马扑到了步故知身边。
只见她头发凌乱打结,衣裳沾满了泥灰,本来堆满肥肉的脸也像是被人剜去了两块一般,不过只有两腮凹陷,整个脸还是圆滚的,看上去违和到有些骇人。
后头跟着的是款二叔和款家儿子,款二叔是一如既往的狼狈,不过比起那日,两鬓竟多了星点白发,而款家儿子倒显得有些没心没肺,手上还拿着一个纸袋,里头装着没吃完的吃食。
街边的店铺一见有热闹看,也都悄悄停下了手上的活计,或明或暗地留意着。
款二婶拽着步故知的衣袍,上面立马显了几个泥印子,让步故知眉头紧皱,退了几步。
她追着步故知,昂着头破口大骂:“款冬呢,让那个小畜生过来,老娘养了他快十年,到最后他竟敢告我?!”
步故知本有其他打算,但见款二婶还是不知悔改,甚至当众辱骂款冬,面色陡然一沉:“不是他告的,是我告的。”
款二婶才不管这些,她骂红了眼:“不管是他还是你,都是一样的畜生!当年如果不是老娘收养他,他这个克亲的祸害早就被大家伙儿丢河里淹死了,谁还留他在村里继续祸害人啊!”
步故知心下发紧,他没想到当年竟有人如此容不下款冬,可也不知款二婶所说真假,亦或是有没有添油加醋,便没有接下这句话,而是扬高了声,压下款二婶的污言秽语:“你想不想救你的儿子。”
款二婶一愣,唾沫都没来得及收回去,步故知又避远了些。
还没等款二婶问什么,款二婶的儿子倒先冲了过来,扯着他娘的袖子,口齿有些不清不楚,却真真切切地在哭嚷:“娘,救我啊,我不想跟你们一起被流放啊!”
款二婶这才有了些理智,她本打算找到款冬和步故知,要骂得他们不敢再告,不行就跟他们拼了,大家一起死!
虽然这些天一直没找到他们如今的住处,但去官府那天,他们肯定也要来,到时候她揣一把刀在怀里,她要是活不了,也起码要带走这两个小贱种。
这冒用秀才户籍避税逃役的罪她问过了,要是官府真的判下来,他们一家三口都跑不了,这才让她生了不行大家一起死的念头,可现在步故知却说,可以救她的儿子
款家
街边店铺众人目睹了款二婶疯妇一般的行径, 都被吊起了好奇,甚至有好事者直接围到了边上,侧着头竖着耳朵探听着。
正在款二婶犹豫之际,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县学内传来, 来人身着青色襕衫,头簪白玉, 腰佩锦绣香囊,正是裴昂。
裴昂先是站定在台阶上扫过围观众人以及款家三口, 再是立刻撩袍奔至步故知身侧, 拉着步故知又退远了几步,后与之耳语,言有焦急:“我不是让书童去万善堂传信了吗,你那夫郎家的恶亲戚这些日子可都在这儿蹲你。”
步故知才点了个头,裴昂直接抢了话, 却仍记得压低声:“你知道怎么还来啊?这些人可是想找你的麻烦啊!”
说完还回头瞪了一眼想再靠近探听的好事者, 便拉着步故知想往县学里去。
步故知反握住了裴昂的手臂, 再是松了手, 也放低了声:“裴兄莫要担忧, 我此行正是来寻他们的。”
裴昂一脸不可置信,刚想再说什么, 款二婶突然拽着自己的儿子追了他们几步,面上支支吾吾, 神色颇不自然,而一直在他们母子身后的款二叔也跛着腿跟上前来,脸上已是两行老泪纵横, 看了看自己的儿子又看了看款二婶,拱着肩缩着背, 难得主动开了口,声音十分粗涩:“只要能救我的儿子,秀才公说什么都可以啊!”
款二婶却重重扯了款二叔一把,恶狠狠地骂道:“谁让你做主了!我既然能逼得这小畜生救宝儿,也能逼得他不敢再告!”宝儿就是款家儿子的小名。
款二叔被扯得一个趔趄,差点就要摔倒,站稳之后,却没像以往那般忍气吞声,而是反手就扇了款二婶一个巴掌,吓得款家儿子连忙挣脱款二婶躲远了。
他指着款二婶,犹如迟暮的老牛般重重地喘着粗气,恨不得再给她一巴掌,可惜已没了力气:“你还在这瞎胡闹什么!要不是你贪我大哥的功名,现在我们全家会到这般境地吗!”
款二叔现在更多的不是后悔当初没拦下款二婶贪了大哥的户籍,而是后悔从一开始就不该娶了这个婆娘!
他们款家到他这一辈已有四代人在清河村深耕,上数三代都是勤勤恳恳,渐得小聚家财,也才能供的他与大哥都去了县里的学堂读书。只不过他比不得大哥的天分,自小对读书识字没什么兴趣,再加上一次意外瘸了腿,家里人就又把他接了回来。
大哥中了秀才之后,家里的日子便过得越来越好,转眼就到了他们兄弟俩该成家的时候了。大哥是个秀才,许多人家都抢着将自家的女儿哥儿嫁给大哥,而轮到他相看时,却没几家愿意。
看着大哥很快顺当地娶了妻生了子,自己却还讨不到婆娘,旁人又总爱将他与大哥比较,最后还总是贬他一句,渐渐的,他自然也会对大哥心生埋怨。
等款冬都三岁了,才有一家的丑婆娘愿意嫁他,也就是款二婶。款二婶家也算得上富庶,可惜款二婶长得实在让人看不进眼,脾气又很是跋扈,没谁家愿意娶她,也就是打听到了款家老二是个瘸子,又没得什么出息,两家这么一合计,也就让他们将就过了。
款二婶自从嫁进款家,就没一天的安生,等到爹娘都走了之后,便更是变本加厉,想方设法地给大哥家找不痛快,逼得他与大哥不得不分了家。
但很快意外又再次发生,大哥也因病去世了,款二婶直接做主吞了大哥家的所有财产,还霸了大哥的户籍功名,甚至虐待他大哥唯一的孩子,而这一切,他都无力阻拦。
款二叔悔恨地在脑中追忆往事,若是当年没有娶款二婶,他们款家也不会变得如今这般,即使他成不了家,也挽回不了大哥大嫂的离去,但至少他可以一个人守着款家的百年积蓄养大款冬,又何苦到性命不保的境地!
款二婶被款二叔这一下打得发懵,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她没想到款二叔这般软弱了半辈子的人竟有一天会当众打她!等到回过了神,怒上心来,竟顾不得官司的事了,直接上前就把款二叔推倒在地,压在他身上一通乱打,没半点留情。
手上拳头锤着,嘴上也骂得难听:“好你个短命鬼!反了你了,竟敢打老娘?若不是老娘给你家生了个儿子,你们款家早就绝了后了!”
款二婶骂款二叔是短命鬼是因为款家确实世代都并不长寿,基本没人活的过五十岁,他大哥更是二十出头便因病去了。
款二叔开始还在挣扎反抗,但逐渐被打得快没了动静,围观的人这才怕真的出了人命,也都不再忌讳这是别人家的家事,连忙上前拉起了款二婶。
款二婶却像是发了疯病一般,挣扎着抓伤了好多路人,混乱间被谁踹了一脚,“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这才有了消停,但嘴上还在恶毒地咒骂:“你们款家活该一家子的短命鬼,你大哥该死,你也该死,款冬那个小贱种也早该死了!”
步故知和裴昂冷眼看了许久的闹剧,见这毒妇还是嘴上不干净,别说步故知再忍不得,裴昂更是脾气爆直接发了火,上前又狠狠踹了款二婶一脚,踹得她仰倒在地,喘不上气。
这一下可不轻,却也没人阻拦,反倒是都在心底暗暗叫好!
裴昂弹了弹衣袍,吩咐闻讯赶来的书童去叫县衙的人来,准备将款家一家都收了监,也不必等到开堂了。
步故知还惦念着此行的目的,对裴昂:“将款老二留下,我还有事要他去做。”
本来步故知准备以款家儿子为饵,去诱得款二婶做事,可现在看来,款二叔也未必不是个能做主的,有些事反而他来做更好。
县学边上就有负责巡逻的衙差,见是县令侄子身边的书童来唤,不敢有任何的耽误,统共不过一刻钟便赶了过来,才奉命抓起款二婶和款家儿子,刚才一直躲在人群不敢出头的款家儿子不知怎么,竟突然生了胆,像个圆滚的肉瘤般连滚带爬地扒在了步故知的脚下,眼泪鼻涕糊满了脸,叫人看得一阵的恶心。
他抓着步故知的靴,声嘶力竭地哭喊道:“别抓我别抓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啊,都是那个贱女人做的事,跟我无关啊!”
围观众人本来能体谅十多岁的孩子求饶,可竟听见他小小年纪嘴上就不干净,骂的还是自己的亲娘,便都面露鄙夷,不愧是这种婆娘养出来的儿子!
还没等步故知做什么反应,裴昂像是气红了眼,也狠狠给了款家儿子一脚:“都是哪里来的野人,仁孝礼义信竟一个也不知道!”
衙差见状赶忙又拖走了款家儿子,只剩得款二叔还躺在地上,呼吸很是微弱。
裴昂让衙差将款二叔抬到县学门房里头,边还问步故知,一脸不解:“究竟还有什么事是要让款家人去做的?”
遗产
步故知从县学出来时, 已过了午膳时间,这比他预计的要晚了些,但幸好该做的事都完成得顺当, 赁居之事也有了答复, 恰好有户人家这几日要来退僦,契书也已结了, 步故知就直接付了押金,打算改日再找时间亲眼去看看, 若是没什么大问题, 过几天就和款冬一起搬过去。
浓云又重新集聚起来,黑沉沉地覆压天地,一场急风骤雨将至,沿街的店铺或是掩了半截的门板,或是加固了挡雨的幕棚, 都是严阵以待的模样。
步故知取了果子后, 便加快了脚步往孔家赶, 刚入巷口就撞上了在这里来回踱步的孔文羽。
孔文羽一看到步故知, 眼睛发亮, 就像见到了救星一般迎了上去,长舒了一口气:“还好你回来了, 不然我就要去县学找你了。”
步故知闻言眉头紧皱,他知道孔文羽专门在巷口等他一定是款冬那边出了什么事, 步履更是匆匆,连带着孔文羽跟在后头都不得不小跑起来,边还有些无措:“你夫郎醒了有半个时辰了, 没看见你就一直在屋里哭,我本想给他送点吃的, 可我刚一到门口,你夫郎听见动静,哭得就更厉害了,我也就没敢进去。”
果然才到孔家门前,就能听到款冬隐约的哭声从侧屋传来,孔文羽接过步故知身上的包袱纸袋和油纸伞,急急催促道:“你快进去瞧瞧吧,这哭声就没停过,我都怕他要哭出事了!”
步故知感激地看了孔文羽一眼,才行一步又折身对孔文羽:“我给你和款冬买了果子,就在油纸袋里,劳烦你各分一半,若是你喜欢吃多拿些也无妨,我等下再出来拿。”
孔文羽却直接将油纸袋塞回步故知手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既是你买的,你和你夫郎吃就可以。”
步故知又塞了回去:“本来就是专程给你和款冬买的,我不爱甜食,小羽莫要推辞了,不然我怎么好意思再麻烦你呢?”
侧屋款冬的哭声陡然小了很多,步故知和孔文羽都是一惊,也就没再纠结客气,步故知对着孔文羽稍颔首,抬步往侧屋去了。
不过几十步的路,却让步故知走出了一身的汗,越近侧屋款冬的哭声竟越听不真切,步故知耳中一阵嗡然。
推开门果然看到款冬正在床上抱坐双膝,埋头抽泣。
款冬听到了动静立马抬起头来,一双杏眼已哭得发红发肿,下唇也有深可见血的齿印,鬓边碎发凌乱,贴在了款冬的面颊,更显得他面苍如白纸,而红眼齿印就像上头洇开的几滴血,看得人心惊。
没等款冬动作,步故知大步坐到了床沿,将款冬紧紧抱至怀中,语有急切:“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温暖骤回,款冬的双手连忙攀环住了步故知的脖颈,就像缠树的藤蔓缚住了依靠,他已哭得说不出话来,但在拼命地摇头。
步故知仍由款冬环紧自己,他抚上了款冬的背脊,却发现款冬身上的衣服已然汗湿,想必是哭得全身发汗,如此容易邪风入体诱发伤寒,便连忙拉过了薄被,盖住了款冬全身。
刚想开口哄款冬换件衣裳,却见款冬已然憋住了哭泣,但还是有些抽抽搭搭的:“夫夫君,你为什么不要我了。”
步故知知道款冬现在的心理状态十分危险,受不得任何风吹草动,他本也不想在这种时候留款冬一人在孔家,如此会给孔文羽带来麻烦不说,还会加剧款冬的心理问题。可款家那边的事他必须在开堂之前解决好,不然一旦堂谕下达,款家的一切都会被没入官府。
步故知在猜到款冬父亲的户籍被并入款老二家后,就知道款冬父亲的财产也一定被款老二家吞了,可那本应该是属于款冬的,即使无人提及,款冬可能也并不清楚,但步故知也想替款冬要回来。
故他今日才特地去了县学,想要款老二家亲自写下他们吃绝户的证书,如此才可以留下款冬父亲的遗产。
款家本就颇有家底,加上款冬父亲还是当时村中唯一的秀才,留下的东西定足够款冬一个人生活许久。而现在讨回这些东西,再交给款冬,也能让款冬多几分底气,少一些操劳,如有必要,他也可放心让款冬一个人生活,而不是需要依附谁。
步故知本来担心款二婶会偷奸耍滑不交代款冬父亲的遗产,所以才打算用款家儿子的安危先诓上一诓,至于具体的东西数目,只能稍加推测,只要不是少得离谱,也就可以接受。
不过结果倒比步故知预料的要好得多,款老二最后竟知悔改,听了步故知的话后,沉默了一会儿,主动写下了当年的实情。
有了这份证书,再交于县衙,就可以将款冬父亲当年的财产全部要回来,若是有些东西已耗尽或是丢失,也可以折钱抵交。
吃绝户一事虽在各地时有发生,但在法理上却是不允许的,即使一户只留下一个女儿哥儿,理应的做法也是财产暂由同族至亲保管,等到女儿哥儿成家时再交还本人,只不过往往无人会将这种事闹上官府,才会让吃绝户成为各地的默行之事。
款家在清河村算得上是富户,光说田地,就有二十亩,这还不算院落畜棚。去掉款老二家后来自己买的地,在款家还没分家时,也至少有十多亩。
步故知估计款冬父亲当年起码有五亩地在手,却不想款老二直接写了十亩地。裴昂也觉得数目不对,开口提醒,现银什么的官府无从查证,但过户的田亩数量却能找得到税册核对,即使款家的田基本不收税,但数目位置还是有明确记载的。
款老二这才改了回去,正好是五亩地,不过写的现银数目也是有些不对,款老二家共攒有五十多两白银,款老二竟写了三十两都是他哥哥的,这下步故知和裴昂都确定了,款老二是有心补偿款冬。
如此写完了证书,上头的东西竟占了如今款老二家的大半财产,田宅现银算下来能有一百多两,即使款冬现在不好回村居住,但田宅院落也是可以转卖于人的,这些钱已足够款冬一个人在县里好好生活了。
步故知自然不会贪图款家的财产,他准备到时将钱财全部交给款冬,由款冬自己存着,等到款冬能够一个人在县里生活,届时就算他有其他打算,或是再有意外发生,他也可放心离去。
不过眼下还是得先处理好款冬的心理问题,步故知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承诺,他不会离开款冬,但不知为何,今日的款冬竟有些不依不饶。
生病
款冬无意识地将步故知越缠越紧, 仿佛这样就能永远留住步故知,他没有再哭,而是眼神空洞地望着一处。
步故知到了快要不能呼吸的程度, 才狠心拉下了款冬环着他的手臂, 而款冬也没有任何的反抗,就像一根被斩断的丝萝, 本能依附着乔木,但却渐渐失去了生机, 最后轻轻一碰, 便化成了枯枝掉落。
他这才觉得不对劲,低头看向款冬,发现款冬竟两眼无神,也无法与他对视。
脑中一阵轰鸣,连忙抚着款冬平躺下, 期间款冬还是毫无反应, 步故知开始后悔今天将款冬一人留在了这里, 他没有想到, 只不过是短短的半个时辰, 就让款冬的精神状态严重到了这种地步。
担忧、懊悔、失措的情绪在他的身体中如热油翻滚,步故知此刻觉得浑身都在叫嚣着疼痛, 他快要不能呼吸,却又不能仍由情绪夺走他的理智。
步故知紧紧握着款冬的手, 说话时已有控制不住的颤抖,但还是强自压低了声,只在款冬的耳边轻轻呼唤着:“冬儿, 我回来了,是我回来了。”
可款冬仍旧眼神空洞地目视于上, 只偶尔眼尾处会溢落几滴泪。
窗外狂风卷着黑云呼啸而来,院中树枝噼啪碎落,一道闪电倏地划破黑沉的天幕,一时天地乍明,紧接着一声巨雷炸响,又轰隆隆地传至远方。
狂风强压着门窗拍打,其势欲拔院落。步故知听到孔文羽在外头惊呼着闭窗封门的声音,也有些放心不下,见款冬还是木然躺在床上,便起身关紧了侧屋的窗,准备去外头帮一下孔文羽再回来。
就在他推门之时,身后款冬却突然尖叫起来,撕扯着嗓,声音无比的哀切,宛若垂死黄莺的最后一声鸣啼:“夫君,不要走,不要走!”
接着一阵窸窣声响,款冬竟想要下床来,步故知连忙折回身,拦住了款冬的动作。
外面雷鸣滚滚,虽不再骇人,但听起来也会让人心慌意乱。步故知扶稳了款冬的身体,正想再看一眼款冬的眸,却在对视的那一刻,被其中犹如明珠破碎般的悲戚所震住。
还未等步故知说些什么,下一刻,冰凉的吻封住了他的唇。
骤雨忽至,狂风渐逝。
酝酿已久的大雨终于落下,啪嗒啪嗒地与万物交响。
但此刻,即使风僝雨僽,也无人关心。
一瞬间,雷声似在步故知的脑中炸开,轰鸣着搅乱他所有的神思,他睁大着眼感受着唇上属于另一个人的温度。
很快,步故知尝到了属于泪水的苦咸,在两双唇之间交濡,他心下一颤,垂眼看向款冬,不能视全貌,却能看清款冬紧闭着的眼。
长睫已完全为泪浸湿,粘连成几片乌羽,细微地颤抖着,若展翅欲翱,却不得章法,泪水不断地从紧闭的眼中溢出,口中的苦咸也越来越浓。
步故知终于从莫大的震撼中回过神来,他握住了款冬双臂,想要将款冬推开,却不料款冬察觉到了他的意图,竟挣开了步故知的手,又攀住了步故知的脖,整个身体都压在了步故知的身上,步故知一时没有准备,倾靠在了床架,木梁吱呀刺耳。
步故知被凸起的木梗咯得背脊生疼,却硬生生忍下,还没等他再有动作,唇上又是一阵刺痛,是款冬得不到步故知的回应,竟如小鼠偷食在啃咬他的唇,瞬息之间,铁锈般的血腥味又充斥在两人的唇齿之间。
款冬这才愣住了,步故知趁机扶正了款冬,刚想开口,却不料款冬又再次伸手,拽住了步故知的衣带,想要扯开,身子也倾倒还欲再吻。
但步故知这次没再给款冬机会,他稍用力推开了款冬,自己站了起来。
款冬被推得一愣,但下一瞬跪坐起身还想再抱住步故知,步故知这才蕴了火,他扯开了款冬的手,厉声似斥:“款冬!”
这是步故知来到这个世界以来,第一次口气如此强硬地喊款冬的名。
款冬被吓住了,全身僵在那里,只有泪如洪泄,他努力睁着眼看着站在床边的步故知,断断续续地还在喊:“夫君,不要走!”
步故知没有即刻应下,方才款冬的举动虽不至让他厌恶,但也让他一时难以接受,陌生的情绪慌乱了他的心。
款冬没等来步故知的应答,却也没有勇气再触碰步故知,哭声越来越虚弱,呼吸也越来越急促,但口中仍在微弱地喊着:“不要不要走。”
步故知察觉到款冬的不对劲,连忙抬起款冬的头,右手掐住了款冬的人中,左手为他抚背顺气,暂且按下了所有的情绪,耐着性哄慰着:“别哭了,我不会走的。”
许久之后,款冬终于缓了过来,步故知这才长舒一口气,又将款冬扶靠于长枕,却没有如往常般坐回床沿,只愣愣地站在床边。在经过刚才的事后,他也不知要如何面对现在的款冬,他隐隐猜测出了款冬的想法,却又觉得荒谬无比。
而款冬没再哭,也没再说话,一双哭得红肿的眼半阖,头无力地垂在脖颈上,如一颗被风雨肆意摧残过的野草,倒伏于地,承受着他本不该承受的苦难。
终是步故知叹了一口气,他俯身靠近款冬,款语温言:“冬儿,饿不饿?吃点东西好吗?”
款冬没有任何的应答,身子动也没动。
步故知只觉得头疼欲裂,被咬破的嘴角也时有刺痛,但他还是在此时压下了一切的不适,可情绪却无法完全抑制,他攥紧的指甲几乎要深深嵌入掌心,如此才能勉力维持躁意不再发作。
“冬儿,你到底要我怎么办?”
也许是即使再克制的语气也没能完全掩饰住步故知糟糕的情绪,又也许是这句话已然包含了疲态的叹息,款冬这才微微地动了动,缓慢地抬头看向步故知。
他的唇不再苍白,上面沾有步故知的血,如同抹了红脂,又泛着晶莹的水光,是两人曾唇齿交接的遗存。
步故知看了一眼,便狼狈地侧过头去,似在逃避什么。
“我要夫君永远不离开我。”
步故知此时也不能完全理解款冬的想法,只得再承诺一遍:“我答应你了,只要我在这里一天,就永远不会离开你。”
款冬咬着唇,尝到了步故知血的味道,如同被惊醒,拼命地摇着头:“不是这样的,你不要我,你根本不要我!”
步故知无奈地叹息:“冬儿,与我直说好吗?我要怎样做,才能让你安心。”
款冬一怔,试探着想拉住步故知的手,步故知却下意识地将手背到身后,款冬的手就僵在了半空,虽然步故知仍站在他身前,但他却觉得步故知离他很远很远。
款冬的泪都要流不出来了,却在此刻扯动了嘴角,苦涩一笑:“如果你要我,为什么不肯与我亲近。”
款冬这句话印证了步故知觉得荒谬的猜测,如果他愿意,自然可以在此时遂了款冬的意,可步故知知道,这只会让款冬的心理问题越来越严重。
他轻柔地包住了款冬的手,慢慢地送回被子里,低声:“冬儿,你现在生病了,不适合谈这些。”
款冬抓住了步故知想要收回的手,默默地摇着头。
步故知这次没有再挣脱,他无比郑重地看着款冬的眼:
“你想要,我爱你,对吗?”
款冬听到了“爱”这个字,一瞬间想到了爹爹,可下一秒爹爹的身影又如水泛涟漪般逐渐模糊,他再一眨眼,只看得见步故知。
“可冬儿,爱不能治病,爱只会让你病得更严重。”
答案
款冬自出生起便没了娘亲, 爹爹也没再娶,一人将他养到七岁。
在这须臾又懵懂的时光中,款冬永远有来自爹爹的疼爱, 爹爹给了他力所能及的最好的东西, 忧他冷热饥病,教他读书识字, 甚至舍不得让他做一丁点的事。
可这短短七年,就如皂角揉出的泡泡, 一戳就破。在爹爹离去的那天, 款冬也是这般哭着恳求爹爹不要走,爹爹用病得已经如同枯枝的手,艰难地揉了揉他的头顶,对他说:“冬儿,活下去。”
款冬那时还不懂, “活下去”究竟有多难, 他只记得在唢呐声远去后, 下了一场大雨, 而院中爹爹种的花, 落了。
他再也追不上爹爹了。
后来,在款冬的生活里, 只有无尽的苦痛折磨,恶毒的咒骂侮辱, 他越来越麻木,祈求这样就可以减少些许的苦楚,可根本无济于事, 他活着,却又不如死了。
直到, 现在的步故知来到他的身边,就像一道光,一点一点地点亮了他原本如深渊般的生活。
他想抓住那道光,用什么代价都可以。
可不够,根本不够,即使步故知跟他说了无数次他不会走,但爹爹也从没预告过他会离去,焦虑、不安、恐惧无时无刻都在折磨他,究竟怎样才可以永远留住那道光。
是不是,步故知真的成了他的夫君,他就可以有多一点的筹码留住他,还有孩子,如果他能为步故知生一个孩子,是不是步故知也会舍不得离开。
他听到爱这个字,才意识到,这些想法代表了什么,他是真的想要步故知的爱,想要步故知像爹爹那样爱他,只要不是死亡,就永远不会离开他。
可步故知又说,他现在生病了,而爱不能治病。他不明白,明明爱是世上最好的东西,怎么会让他病得更严重。
“冬儿,你只是害怕我会离开你,所以才想让我爱你。”
“不是的,不是的,因为我爱你,所以我才会害怕你会离开我。”款冬已没有力气哭泣,但他还是竭尽了最后的力气去争取步故知的爱。
步故知一怔,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有人说爱他。
可这个字,对他来说,早在他父母的恩怨纠缠中,变得不值一钱,他们以爱为名,做尽了所有的荒唐之事。
因为爱,母亲设计父亲从而生了他;也是因为爱,父亲选择了出轨;又是因为爱,母亲不愿放手苦苦纠缠;还是因为爱,母亲即使遭受了父亲的虐打,也不愿离婚。
最后,因为爱,母亲逼迫他出人头地,去成为父亲最骄傲的孩子。
爱会让人生病,让人不理智,让人发疯,甚至会一次又一次地打破做人的底线。他不相信爱,也不需要爱。
更何况,款冬已经生了病,他害怕款冬会变成他母亲那样,为“爱”所操控,最后失去一切。
他不愿在现在与款冬讨论“爱”究竟代表了什么,先不说款冬已经对他产生了明显的依赖情感,他并不觉得款冬已经分清楚了“爱”与“依赖”的区别。
更重要的是,款冬实在太小太小了,他在现代已经快有三十岁了,而款冬才不过十六岁,即使在古代这已是成婚生子的年龄,但对步故知来说,款冬还没有成年,他作为一个成年人,不该仗着自己对款冬的照顾去引诱款冬做什么。
步故知反握住了款冬的手,另手仔细地为款冬抹去脸上的泪痕,神情专注,仿佛在对待世上最珍贵的宝物,末了,他问:“冬儿,你说你爱我,是不是我让你做什么你都愿意。”
款冬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点了点头。
步故知又问:“即使我对你不好,打你骂你,你也爱我吗?”
款冬犹豫的更久了,他隐隐觉得这是不对的,但他害怕如果他否认,步故知就不会爱他了,所以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步故知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他明白,款冬如今是在祈求他的爱,就和母亲祈求父亲的爱一样,即使他自认为他不会成为他父亲那样的人,但也害怕款冬会变成他母亲那样,没有爱就不能正常地活下去。
他收回了手,款冬浑身一颤,步故知只好再按住了款冬的手:“冬儿,我们现在不谈爱好不好,我们先一起好好过日子,等你的情况再好一点,也再长大一点,如果你还是觉得你爱我,到时候我们再谈爱好吗?”
款冬愣住了,他不太明白步故知的意思,但急切地还想再争取:“我已经长大了,我们都成亲了不是吗?”
他说完就觉得这不够,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对了,孩子,夫君你也想要孩子对不对,我听他们说,我们都成婚一年了,还没有孩子,你会不高兴的,我现在就给你生个孩子好不好?”
说着又跪坐起身,就想去解步故知的衣带,但神色慌张,手都在颤抖。
步故知沉默了,异常地没有阻止,可款冬怎么也解不开步故知的衣带,焦急之间,想先脱去自己的衣服。
款冬只穿了一件素白布裳,很快就脱了个干净,他掀开了薄被,浑身不着一缕,如刚出生的婴儿般跪坐在步故知的面前。
一阵凉风从窗隙探入,款冬打了个冷颤。步故知还是坐在床沿,一动未动,也没有丝毫地回避,就这么一直看着款冬,仿佛在审视什么,却未有任何的反应。
后知后觉的羞耻一点点地爬上了款冬的心头,白瓷般的肌肤也渐渐漫上了一层淡淡的薄红,可步故知还是就那样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个物件。
他咬紧了下唇,拉住步故知的手往自己身上摸,就在触碰到的一瞬间,步故知终于开了口,语气冰冷又陌生:“款冬,你想要我的爱,就是这样的爱吗?”
款冬顿了顿,连带着步故知的手都在颤抖,心底有一种声音在反驳,不,不是这样的,这不是爱,可他还是不敢说出口。
步故知反捏紧了款冬的手,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冷峻:“是,还是不是?如果你要的爱就是这样的爱,那我现在就可以给你。”
款冬从未见过如此冷漠的步故知,他莫名地想抽回手,却被步故知捏得很紧,动弹不得。
他的眼中又蓄起了泪,可还是没有开口。
“款冬,我再问你一遍,这是你想要的爱吗?”
款冬觉得现在的自己在步故知面前根本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低贱的物品,即使步故知握着他的手,他也感受不到任何一点来自步故知身上的温度。
但他还是没有说话,只是眼中的泪啪嗒啪嗒地落了下来,打在了他们交握的手上。
步故知终是又叹了一口气,缓和了神色,拉起薄被裹住了款冬:“怎么这么爱哭,嗯?”
一瞬间,冰山融化,春风又至。款冬这才觉得步故知回来了,他委屈地大声哭了出来,没等他抱住步故知,步故知就将他揽入了怀中,拍着他的背:“好好跟你说,现在不谈爱,我们先安心过日子,你偏不听,稍微凶一点对你,你又开始哭。”
款冬说不出话,只深深地埋进了步故知胸膛,如渴饮水般汲取着步故知身上的温度。
他感受着步故知说话时胸腔的微微震动,还有步故知呼吸时的起伏,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冲散了所有的负面情绪,他好像有一点点地察觉到,这样的步故知,才是爱他的步故知。
步故知也察觉到,款冬的情绪终于稳定了下来,也没有再哭,终于如释重负般轻笑了笑:“不哭了?还能不能听得进话?”
款冬在步故知怀里轻微地点了点头。
步故知:“那要不要先和我好好过日子?”
款冬从步故知的怀里钻了出来,抬头看向步故知,踌躇了一下,在步故知鼓励的眼神中,又怯怯地再确认了一遍:“夫君真的会和我过日子吗?”
步故知挑了挑眉,反问道:“不然呢,我和谁过日子?”
款冬没有再问步故知爱与不爱,不知为何,他感到,这才是他想要的步故知。
他也没有再问步故知会不会离开,因为现在的步故知已经给了他最好的答案。
初见
云销雨霁, 斜晖气清。
孔文羽搬了个凳子坐在檐下,看似是在发呆,实则两只耳都在留意侧屋的动静。
听得门声吱呀, 连忙直了身, 但眼睛在忍不住地往步故知那儿瞟,却不想瞟到了步故知嘴角的伤, 瞬间来了精神,站起身来, 一手捂着嘴挡住奇怪的笑, 有意打趣道:“就算你夫郎身子没什么大碍,但你还是得节制些啊。”
步故知才觉嘴角的伤实在太过暧昧,难得一次不知如何回话,只得岔开话题:“果子可尝过了?”
孔文羽也没好意思追问,收起了凳子往正堂去:“我本想等你出来再吃, 可实在无聊, 便先尝了尝。”又指了指桌上的白瓷盘:“倒真的像在吃橙子, 却又比橙子好吃多了。”
步故知顺手一扇一扇地开窗通风, 回头见盘上码放整齐的橙糕也没少几个:“好吃怎么不多吃些?吃完了也不要紧, 明日我再去买。”
孔文羽没应声,而是转身去了厨房, 端了两个碗出来搁在了桌上,一碗是米饭, 另一碗是药粥:“替你和你夫郎都温着呢。”说完又要去厨房里端菜。
步故知没来得及开口拦住他,只好跟在他身后一同去了厨房。
菜也温在了灶上,被竹罩扣着以防虫蝇。步故知先他一步端起了两盘回正堂, 孔文羽也没说什么,拿砖石堵住了灶门彻底熄了炉火, 也才回了正堂。
孔文羽今日做了一个香菇焖豆腐,又炒了一盘青菜,都很舍得放油,因此看起来卖相十分不错。
他见步故知没有坐下,倒是站着,生了疑惑:“可是要端到侧屋和你夫郎一起用?”
步故知摇了摇头,反倒是说起另外一件事:“先前与你阿爷商议过,让你和款冬一起做个小生意,你还有兴趣吗?”
孔文羽一听是这事,连忙趋到步故知面前,眼神充满期盼:“当然!我当然有兴趣!”可转念又想到了步故知的夫郎,略显迟疑:“可是你夫郎的脚不是还没好吗?”
步故知笑了笑:“做生意哪有这么简单,事前要一同商量许多,还得问过你阿爷的意见,定了主意之后再要去考虑采买、制作、售卖等事宜,一通算下来少说也要费上十多日,自然要先准备着。”
孔文羽跟着连连点头,等步故知说完,才意识到了什么:“那你的夫郎”
步故知:“我与他说过了,他也是愿意的,所以我想着不如先让你们见上一见,有什么想法也可今日就开始商量着,要是你不介意,我待会儿就抱他出来,也要麻烦你陪坐了。”
孔文羽兴奋地几乎要跳起来:“我当然不介意!”又推了推步故知:“你快去抱你夫郎出来!我等不及要和他认识啦!”
步故知点了点头,也没再耽误,往侧屋去了。
款冬已经换好了干净衣裳,只差系衣带,低着头鼓捣着,却半天也系不结实,听到了步故知的脚步,连忙抬起头,有些紧张地问:“夫君,孔小羽他愿意见我吗?”
步故知看到了杂乱地团在款冬腰间的衣带,十分自然地上前弯身替款冬系着:“他愿意,你莫要担忧。”
低头时束起的发带抚过了款冬的脸,加上步故知说话时低沉的嗓音,惹得款冬悄悄红了脸。
步故知再抬头,一愣,不自觉退了几步,默了一下,才伸手对款冬:“我抱你去正堂吧。”
款冬立刻搭上了步故知的手,又反应过来步故知是要抱他,心下一阵慌乱,就要收回手,却被步故知自然地捏了捏四指,这下两人皆愣住了,还是步故知先放了手,轻咳几下掩饰了什么:“手有些凉,是哪里不舒服吗?”
款冬垂下眼帘,将手收在袖中,又偷偷动了动那四指,感受着上头步故知残留的余温,薄红爬上了耳垂,听了步故知的话,只呆呆地摇了摇头。
步故知也没再问,而是直接拦腰将款冬抱在了怀里,就要往外走,却被款冬抓住了衣襟,步故知脚步一顿,低头温声问道:“怎么了?”
款冬还是十分紧张,咬了咬下唇:“小羽他,真的愿意见我吗?这几天我好像十分惹人厌烦。”
步故知:“冬儿,小羽知道一些你的情况,他不会因此厌烦你的。”
款冬这才松开了手,不知想到了什么,自以为隐秘地抬手环住了步故知的脖颈,却在搭上的那刻,听到了步故知轻轻一笑,连忙就想放下来。
“别松开,搭着吧,这样稳当些。”
一瞬间,由心而生的欢喜淹没了款冬,他双手都环住了步故知,弯了眉眼,两靥生梨涡,而从此愁散苦消,唯有满怀的欣悦。
正堂内的孔文羽,心焦地坐不住,一直在桌边踱步,又时不时探头望向侧屋,终于看见了步故知的身影,便急忙迎了上去,但在看到步故知怀里的款冬时,陡生扭捏,没同往常般直来直去。
步故知对他点了点头:“里去说吧。”
孔文羽这才没再愣在那儿,而是老实地跟着步故知又回了正堂,但眼神飘忽不定,就是不敢往款冬那里看。
步故知将款冬安坐好,回头看见孔文羽这般局促的模样,又看了看款冬也是有些同样的手足无措,只得先招呼孔文羽:“小羽,这是冬儿。”又对款冬:“冬儿,这就是这些日子一直照顾你的小羽。”
两人在步故知的介绍下,都缓慢地移着各自的视线,终于对视在了一起。
正堂内静了一会儿,后孔文羽噗嗤笑了出来,坐到了款冬的对面:“冬儿,你醒着的样子真好看。”
款冬一怔,这是爹爹走后,除了步故知以外,第一个对他表达善意的人。他不敢错开视线,就这样看着孔文羽的笑,因紧张而微蹙的眉终于舒展,认真又诚恳:“小羽,谢谢你。”
孔文羽倒是先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哎呀,我也没做什么嘛,你不用谢我的。”
转又看到了桌上晶莹的橙糕:“你看,你夫君也买了橙糕给我们俩,就不要这么客气啦!”
步故知适时插了话:“自然是要谢谢小羽的,可不急在这一时,倒是要问问你们,可对生意有什么想法?”
生意
步故知的话一下子就让款冬与孔文羽顾不得来回客套, 而是双双陷入深思。
款冬是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可以在县里做生意,加上他从前几乎完全被款家圈在了村中,也没到过几次县里来, 自然是对生意买卖没什么概念。
而孔文羽虽早有要做出点儿事的打算, 可一来是阿爷从没答应过,二来是他的心思向来是花了点, 一会儿说要继承万善堂,一会儿又说自己要去做买卖, 偏偏从没落到过实处, 自然也没什么想法。
步故知并不意外这两人的安静,也没先开口的意思,而是坐到了款冬身侧,将药粥移到款冬面前,用瓷勺搅了搅, 刻意低了声:“是自己吃, 还是我喂你?”
款冬闻言一惊, 面上更是红了三分, 觑了一眼对面的孔文羽, 见他没有往这边看,而是正抬头苦思冥想, 才放下了心,轻轻摇了摇头, 接过了勺子。
步故知见状还是不放心地又问了一句:“真不要我喂你?”
款冬在桌底扯了一下步故知的袖子,也放低了声,开口如溪流潺潺淌进了步故知的耳里:“小羽还在呢。”
步故知从没听过款冬如此含嗔软语, 只觉得侧耳酥痒,一时有些出神, 但眼不离款冬,直到款冬受不了步故知这般看他,又扯了一下他的衣袖,才回过神来。
下一刻赶忙错开了眼,抓了筷子,掩饰般地端了碗,又夹了两口饭。
这下连步故知也没再说话了,正堂中只听得见轻微的瓷碰叮啷声与细细的咀嚼声。
等孔文羽放弃苦想看向对面两人时,顿觉震惊:“你你们俩怎么了,脸都这么红!”
又看到桌上的菜也没被碰过,昂头瞧了瞧步故知端着的碗:“还有步秀才,你怎么光吃白饭不吃菜啊!”
步故知强装镇定,轻轻放下了碗,淡定自若地撇开了话题:“想出来要做什么了吗?”
孔文羽一听,瞬间被带跑了思路,手放在桌上撑着侧脸,苦闷道:“哎——我倒是想了很多的买卖,可哪样在县里都早有很多人在做了。”又干脆直接趴在了桌上,一字一叹:“好——难——啊——”
步故知没接孔文羽的抱怨:“哦?那你具体都想了些什么?”
孔文羽坐起身,开始掰手指:“无非就是些小买卖罢了,做朝食啊、做点心啊又或是替人做衣服、赶绣活啊,再不然到街口支个茶摊,也可以酿酿酒。”又是一声叹息:“实在不行,我也能替人看看病,不过这注定赚不来什么钱。”
步故知泰然地听着孔文羽的絮叨,用完了剩下的饭,又侧头看款冬,见他也吃的差不多了,便收了两人的碗,送到了厨房水池旁,再将两盘几乎没碰过的菜也放回了竹罩下。
期间孔文羽的眼神一直跟随着步故知的身影,好容易等他回来,赶忙问道:“步秀才,你那么那么那么聪明,还在县学里头读书,一定有什么好主意吧!”
此话一出,就连在一边没出过声的款冬都眼含期盼地望向步故知。
步故知坐回了款冬身侧:“莫要恭维我,我虽有一些想法,却也谈不上什么好主意。”
孔文羽殷勤地起身给步故知倒了一盏茶,推到了步故知面前:“步秀才,秀才公,不管什么想法啊主意啊,你都快些说吧,我快要急死啦。”
步故知被孔文羽的模样逗笑:“你方才说的也没错,做小生意自然是离不开衣食考虑,只是朝食点心满街都是,况且若是想长期揽客,也需专门去学几年的手艺。”
“而衣服绣活,费时费力,未必会比你在家里待着有趣,时间久了对眼睛也不好。”
“至于茶棚酒铺,也与朝食点心相似,并非上上选。”
孔文羽急得都坐不下来,就一直在桌边挪蹭:“那要做什么生意呢?”
步故知指了指外头:“做老天的生意。”
孔文羽不解:“什么是老天的生意?”
“盛夏早秋,赫赫炎炎,而秋晚遇冬,又天凝寒冽,县里多得是一成不变的膳饮铺子,只专做一类或几类吃食,倒没听说过哪家会据时则变。”
“不过也有他们的道理,以节气换品类,成本自然不小,比不得专营一种来得容易,但这又恰恰是我们的机会,就看你怎么想了。”
孔文羽一敲脑袋:“你是说,我们可以专门开个店铺,夏天做夏天的生意,冬天又做冬天的生意!”
步故知颔首:“正是。”
一边的款冬也忍不住发问:“夫君,那究竟可以做什么生意呀?”
步故知没再引着他们自己想,而是直接说了出来:“这夏天自然是做冰饮甜点,若是能盈利,再去定一些铜锅火炭,备着冬天做拨霞供。”
孔文羽这下却没直接应下附和,而是有些面露犹疑:“可是,冰饮甜点向来是富贵人家的吃食,我们怕是做不起也卖不出,只单说那冰,我倒是去过冰户人家,说是多供权贵商贾,余剩下来的拿出去卖,最热的时候能到五百文一斤呢!还有那糖蜜鲜果,哪样价格都高的骇人,若是做出来能赚钱自然也好,可这些东西也不是一般人家能吃得起的,偏冰饮甜点又最是等不了时候的,如何能耗得起慢慢卖呢?”
步故知自然是考虑过成本和售卖问题:“买冰自然价贵,可自己做就不一定了。”
“冰户所售的冰,都是冬日的藏冰,而县里府里的冰窖也多是由官府掌控,本就鲜少卖给普通人家,可冰并非只有这一个来头。”
步故知看着孔文羽:“你忘了你阿爷是做什么的吗?”
孔文羽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糊涂地晃了晃脑袋:“我阿爷,他是开医馆的呀,和冰又有什么关系?”
步故知是知道为何孔老大夫不放心将万善堂交给孔文羽了,除了他是个哥儿,容易引来非议外,还有就是,看样子孔文羽并不精通各类药石质性,又或是很难在短时之间反应的过来。
“医馆之内,确实没有现成的冰,但有硝石。”
成本
自唐始, 便有硝石制冰之法,故此法并不算鲜为人知,只因在古代硝石提纯困难, 若要有效制冰则耗量极多, 且硝石本身也并不便宜,算下来其中成本并不比冬日藏冰以待夏来的少。
但硝石价贵多是因硝石矿难得, 又与冰窖一样,硝石矿也是多由官府把持, 这样民间则更是难得, 自然物少价贵。
可硝石并非只有硝石矿一种来源,含氮量高的土壤岩石也会在自然条件下析出硝石,其纯度甚至要高于简单加工后的硝石矿,只是寻常人并不会注意,除了官府之外只有中医会因其本身的药用价值而有意收集。
恰好的是, 孔家经营的正是医馆药堂, 步故知就曾在万善堂的药柜中见到过不少硝石, 这也是孔老大夫有意采收的药材之一。
孔文羽起先并不理解步故知怎么突然提及硝石, 只巴巴看着步故知等着他的后话, 但步故知有意让孔文羽自己再回想一下硝石的质性,故没有直接解惑。
“小羽, 你理应知道其中原理的,不如再想想?”
孔文羽一顿, 指了指自己,一脸惊诧:“啊?我知道?”
见步故知真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了,又对上了款冬好奇的眼神, 孔文羽吸了一口气,戳了戳自己的脑袋, 低语似自言:“唔,那我想想硝石和冰”
趁着孔文羽还在想,步故知将茶盏推到了款冬面前:“要不要喝点水?”
款冬这会儿子心思全在硝石上头了,只盼着孔文羽能早点想出来,听到步故知的问,也没心思喝水,而是刻意放低了声,不想打扰孔文羽思考:“夫君,你怎么不直接告诉我们呀?”
步故知也同样放低了声:“孔老大夫虽口上说着并不想将万善堂交给小羽,害怕会因此引来世人非议,可我认为孔老大夫恰恰正是有意如此,才会这般多番忧虑。世人之语我们不能掌控,但若是己身能做到最好,又何必忧虑旁人议论?”
“故我想着,能有机会让小羽能多熟悉一点医药之术,便多熟悉一点,总归是为了日后的打算,也算符合孔老大夫的心意。”
款冬默默听完步故知的言语,一时不知如何回话,心底一直萦绕着步故知的那句“不必忧虑旁人议论”。这是他从未听过的想法,又不免想到自身,村中向来多有议论他是克亲之人,起初他也并不认为是自己的存在导致了爹娘的离世,可时间久了,难免有自怨自艾之时,也曾想过旁人之语是否为真。
他看着步故知的眼,其中琥珀色的眸熠熠蕴着斜晖暖光,好似有种让人无条件相信的吸引力:“夫君”
但此时,孔文羽突然一声:“我想到啦!阿爷曾说过,硝石遇水则吸热,药方之中不可多放,会影响其他的药性!”
他连忙坐到了步故知的面前,一脸喜色:“步秀才,我说的对吗?”
步故知注意到了款冬的未尽之语,没有立刻接孔文羽的话,而是先探询地看了款冬一眼,款冬轻轻摇了摇头,他才又对孔文羽:“对,正是如此,所以我们可以用硝石制冰。”
“你阿爷那里本就有不少的硝石,后面也可再麻烦你阿爷向村人采收,大约是十文一斤,而一斤的硝石便能做一大桶的冰,足够一日冰饮的量,当然,采收的硝石质性参差,好的能制成冰块,差一点的也能制冰水,也不会影响太多。”
孔文羽一拍手:“那我们就有冰啦!”
不过又想到了做冰饮甜点的其他材料,顿时眉撇成了八字,苦哈哈道:“那糖蜜还有鲜果呢,鲜果也就罢了,寻常苹果啊梨啊倒是不算贵,可这糖啊蜜啊的,我都甚少吃过。”
他还是懂一点买卖成本的道理的:“买来倒是容易,可这样就不能卖的太便宜,话说回来,卖的价格要是高了,也不会有人来买吧。”
东平县正是产糖大区,糖的价格相较白米白面自然是贵的,但也不过是五六倍的差距,只是这蜜向来是金贵东西,在东平县能卖上十两一斤的价格。
步故知沉吟了一会儿:“我算了算,寻常应季的鲜果,至多不过五文一斤,而白糖是十文一斤,只是这蜜需十两一斤,再加上硝石也算十文一斤。”
“鲜果硝石白糖,一日至少需用上一斤,但蜂蜜,却不需要用到这么多,大约十日能用上一两便足够,这么算下来,一日的原料成本是一百二十五文钱。”
“而这些材料,每日大约能做出五十碗的冰饮,而寻常香饮果饮,又是五文到十文一盏,如此我们定八文一碗便算不得价贵。”
孔文羽低头算了算,面上的笑意越来越深,仿佛眼前就出现了许多的铜板:“那我们一日便能赚两百七十五文!”
“不,这还仅仅是的原料成本,像这种冰饮甜点,在寻常的街巷是卖不出去的,最好还得去南街那头租个铺席或是店面。”步故知续言。
南街便是县学前的那条街,是东平县最为繁华的街道,并归属于县学管理,与学田一道,是县学办学的资金来源,且附近也多是居住着县里的官员商贾,故上乘的店铺都会聚在南街。
也是因此,莫说南街的正经店面,就连街边的一方铺席都十分难求,更别说其中租金成本了。
“那若是冬日还想再做拨霞供的生意,只一个铺席肯定是不够的,还得去租一个正经店面,可我听旁人说,那里的店面都是千金难求的,我们又怎么可能去那儿卖东西?”孔文羽顿时哭丧着脸,只觉得眼前的铜板都在一个个的消失,十分肉痛。
步故知好似没这个忧虑:“我们自然是租不起南街店面的,可别人能租得起。”
“别人?”
步故知点了点头,他也不是突发奇想说要款冬与孔文羽做冰饮与拨霞供生意的,也是受了裴昂的影响。
上午在县学中,裴昂就与他说了,想让他出个主意讨夫郎的欢心。
原先裴昂的夫郎在家中负责主持中馈,虽然繁琐但也算是找了个事打发时间,可自从裴昂与夫郎和好之后,他的母亲便念着让他夫郎好好休息备孕,就将所有的事情都接了过去。
这自然是出于长辈的好意,他夫郎也不好拒绝,可这般下来,他夫郎每日都无所事事,又不喜与别家的夫人夫郎往来,便只能整日都闷在府里,而裴昂又要准备明年的乡试,也多在县学之中学习,不能随时与夫郎相伴。
这样他夫郎便更是一人,眼见着这些天以来,面上的笑都少了很多,人也消瘦了不少,裴昂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这才想来找步故知出个主意。
而步故知便想到了款冬与孔文羽,其实也与裴昂的夫郎相差不多,在家中一般无事可做,倒不如让他们一道做个生意,他们又都是哥儿,如此也能做个伴。
裴昂当时听了,一点都没犹豫,直接应了下来。因他的夫郎也和他说过,既然家中无事可做,不如去外头寻个事,实在不行就跟他一起住在县学,当个书童伺候他也好。
裴昂怎么舍得让他的夫郎当书童,再说了,若是夫郎跟到了县学里,那他可真就是无心读书了。
会面
五日后。
孔家厨房内, 热闹非凡。孔文羽正拿着一把大锅铲,熟练地翻炒什么,而步故知就在水池边洗菜备菜, 就连款冬也坐在高凳上, 给步故知打着下手。
孔文羽刚盛出一盘土豆丝,步故知便及时将备好的两盘菜递到了灶台上。
一个白瓷盘里一半是片好的羊肉, 另一半是剁好的姜末,而另一个盘里则是切好的洋葱、大蒜、葱段和麻椒。
孔文羽麻利地用抹布擦掉锅里上一道菜的余汁, 再倒了半碗油进去, 在等油冒烟时,还是忍不住回头问步故知:“步秀才,裴公子和他的夫郎,今天真的会来我家吗?”
步故知正弯腰舀水冲洗菜板,孔文羽的话一出, 连款冬也紧张地拉了拉步故知挽起的衣袖。
步故知将洗干净的菜板收回架子上, 再安抚地碰了碰款冬的手, 才对孔文羽道:“是, 我与他们说好了, 今日就来你家商议开店之事。”
锅里的油已开始慢慢腾出白烟,“小羽, 该放菜了,不然油要烧起来了。”
孔文羽顾不得再问, 赶忙将羊肉倒入锅里,等肉熟成了白色,再依次放入姜末、洋葱、大蒜与姜末, 翻炒几下出了香味后,又倒入了些许的水, 再加了盐、酱油和一点点的糖,等锅里咕噜噜地冒起小泡,才将麻椒也放了进去,盖上了锅盖,焖煮一会儿。
这边步故知已经将水池收拾干净了,准备抱款冬去正堂坐,孔文羽又喊住了他,鼓了鼓嘴:“那,他们会习惯我家和我做的菜吗?”
步故知这才明白孔文羽是太过紧张了,温和地笑了笑:“不要害怕,你只当他们是与我和冬儿一般的人便好,莫要在乎别的什么。”
这时款冬也压下了心中的忐忑,从步故知的怀里探出头来:“小羽做的菜可好吃了,他们也一定会喜欢的。”
孔文羽这才展眉一笑,掀开了锅盖,爆炒羊肉的香味顿时溢满整个厨房,他边盛着羊肉,边道:“那我就放心了,不过啊也不是我自夸,我炒的菜,就连我阿爷都说,比外头酒楼里的吃起来还香呢!”
这几日来,款冬已与孔文羽混熟,说话不再战战兢兢,而是开始有些乐于与孔文羽玩笑:“是呀,小羽做的菜,有时晚上我都还惦念着。”
孔文羽已将羊肉盛完,蹲身舀了一大瓢的水倒入锅中,方便饭后清洗,又掀开旁边的锅盖,用筷子戳了戳米饭,见饭也熟了,便准备熄掉炉火。
听了款冬的奉承,在经过步故知身边时,忍不住用粘了锅灰的手,点了点款冬的鼻,上面顿时出现一抹黑点,但却显得款冬面容更加白皙干净,而那双眼比这黑点还要黑,又亮晶晶的,很容易让人心生爱怜。
孔文羽都看呆了一秒,随后低头嘟囔着:“怎么这么好看啊。”
款冬是听到了这句话,瞬间面颊生红,也不再说什么了,而是又将头埋入了步故知的怀里。
步故知眼眸之中划过一丝笑意:“好了,我抱冬儿回正堂,再来端菜。”
孔文羽蹲在了灶门前,用柴枝拨灰盖灭明火,闻言摇了摇头:“不用你替我端菜,我看时候也差不多了,你要不去巷口接接他们?”
步故知稍颔首:“也好,那我便直接去巷口等他们了。”
*
步故知刚出孔家院子,便听得踢踢踏踏的马蹄声,果然,一辆马车刚好停在了巷口。
马车装饰简约,只在车梁上刻了个裴字,以作区分。
裴昂首先从车内跳了下来,见步故知迎面而来,先是笑着挥手与步故知打了个招呼,又转身搀扶夫郎下车。
裴昂的夫郎着湖蓝色长袍,身形修长,气质温雅,看起来要比款冬与孔文羽高上半个头,近了,能看见他头上簪的也是白玉,细看上头的花纹也与裴昂的一样。
步故知忍不住笑,这裴昂竟知道“情侣款”。
裴昂拉着自己的夫郎来到步故知面前,见了他莫名的笑,也不客气,直接用手肘撞了一下步故知:“笑什么呢,看的我浑身起鸡皮疙瘩。”
还没等步故知回话,裴昂的夫郎倒先开了口,似嗔似怪:“裴郎,莫要无礼。”
裴昂连忙收回了手,嘿嘿一笑:“没什么,我与他都玩闹惯了。”
步故知抬了抬眼扫过裴昂,腹诽,谁与你玩闹了,每次不都是你上来就动手动脚。
裴昂这个人,面上看起来不近人情,平时也不喜与旁人交谈,但一旦他觉得与谁熟络起来,便喜欢与那人有肢体上的接触,对步故知是喜欢勾肩搭背,对自己的夫郎嘛咳咳,不可说不可说。
显然裴昂的夫郎也是清楚这点的,陡然轻咳了一下,再敛了多余的神色,对步故知稍欠身行了个平礼:“初见步郎君,有礼了。”
步故知也稍屈身还了一礼:“在下清河村步故知,有礼了。”
裴昂倒是没跟着礼来礼去,而是先扶起了自己的夫郎,再抬了一把步故知:“我夫郎姓傅,字玉汝,你唤他傅郎也好,叫玉汝也成,都莫在外头客气了。”又故作夸张来了句:“我都闻到里头的菜香了。”
这下傅玉汝与步故知都笑出了声。
裴昂扶着傅玉汝,跟在了步故知身侧:“款家的田契房契还有现银,我都给你带来了,明日衙差就会押送款家那些人还有清河村的村长里正流徙,也算终有了个结果。”
前三日,县衙就已开堂,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款家三口被判流十年,而清河村的村长里正被判流三年,至于户吏,则被革除了一切的职务,没了全部身家,赶出东平县了。
步故知点点头:“倒是麻烦你了。”
裴昂不以为意:“都是顺手的事,若说麻烦还是你麻烦,开店的事是你出的主意,什么方子原料,到时候也要你多看顾着,真的经营起来,还得你夫郎和孔家哥儿出力,我和玉汝嘛,还帮不上这些琐碎零杂的事呢,只能找找店面,买买东西,出点钱罢了。”
这话说的实在不算客气,但也是大实话,步故知自然是认同的,只是傅玉汝皱了皱眉,悄悄拧了一把裴昂:“哪能事事都麻烦步郎君的夫郎与孔家哥儿,你若是不想出力,我来便好。”
裴昂被自家夫郎拧了一把,面上竟有些委屈,耷拉着眉:“玉汝!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的。”
裴昂说是说他与夫郎只出钱,但也只是谦虚或是玩笑的说法,他自然不可能只当这个甩手掌柜。
步故知是了解裴昂心性的,刀子嘴豆腐心,经常心里是替他人着想,但嘴上最多只能说出个三分,甚至还憋着不说,只默默在后面做,典型的心软嘴硬。
傅玉汝也是清楚,但还是轻轻说了句:“在我与步郎君面前这么说也就罢了,可别在人家哥儿面前瞎胡说。”
裴昂立马应下:“是是是,都听玉汝的。”
香囊
步故知领着裴昂与傅玉汝进了正堂, 只见到款冬坐在桌子边,没见着孔文羽。
“小羽呢?”步故知问款冬。
款冬稍稍低着头,也没看步故知身后的两人:“小羽去厨房了, 说是先把锅洗了。”
不仅步故知知道这句话只是个托词, 就连裴昂与傅玉汝也品出了三分。
傅玉汝眉头微蹙:“哪有第一次与哥儿见面就定在人家家中的,太失礼了。”
裴昂这次没有反驳, 也有些懊悔:“我不是想着去外头商议生意不太方便嘛。”
这不方便倒不是指生意一事有多机密,而是难以定下合适的位置, 价贵的显得有些摆了架子, 价低的又失了身份,最后与步故知商议,倒不如直接来孔家,再带些见面礼,也算周全。
步故知轻轻摇了摇头:“倒也是我的主意。”
傅玉汝便不好再说了, 他见款冬也是一脸局促不安的样子, 接过了裴昂另手拿的礼, 缓步到了款冬身侧, 微微弯下腰:“你是冬儿对吗?裴昂与我说过你, 今日你我第一次见面,也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 这里是我亲手绣的香囊,里头还装着一些香料, 带着也能驱虫避暑,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
原本裴昂准备给款冬与孔文羽送些金银玉石,再不济也要送些珍贵药材, 但傅玉汝都觉得十分不妥当,倒不是舍不得, 只是第一次见面送的太过贵重,难免会让对方不好接受,就算接下了,恐怕对方也会想着如何还礼,平白添了负担。
倒不如先送些心意之物,日后相处熟稔了,再挑个恰当的时机送些贵重的才好。
款冬想站起来接礼,却被傅玉汝温柔地抬手压住了肩膀:“你脚伤未愈,不必这么客气,若是喜欢,不如现在就带上试试?”
款冬咬了咬下唇,求助般地看向步故知,步故知有意让款冬开始学会自己处理人际关系,故也没开口,只对着款冬点了点头。
款冬知道这是让他收下的意思,抬眸与傅玉汝对视,见傅玉汝气质出众,容貌过人,不禁稍稍红了脸,低声说了句“谢谢”,再伸出了双手想要接过香囊。
傅玉汝却没有将香囊放在款冬手上:“不必与我客气,我替你系在腰间可好?”
款冬一怔,看着傅玉汝面上温和的笑,竟觉得不好意思拒绝,只犹豫了一会儿,便轻轻点了点头。
傅玉汝更弯了身,仔细将香囊系在了款冬的衣带上:“看来我的针线活还不算差,勉强也能配的上冬儿的风姿。”
款冬这才敢低头看香囊的模样,他分辨不出是什么布料,但这料子竟能如粼粼水波般微微折射着光,上头绣着的是一对翩翩而飞的蝴蝶,手法极好,针脚细密,栩栩如生,想来是用了十足的心意。还有清幽之香从中缓缓溢出,十分沁人,仿佛夏日里的一股凉风,驱赶了些许的暑意。
他复抬眼,看着依旧笑得温和的傅玉汝,软语却敢稍稍大了声:“谢谢傅郎,我很喜欢。”
傅玉汝这才直身退了几步,回到了裴昂身边:“喜欢就好,也莫叫我傅郎了,显得生疏,就唤我的字吧,玉汝,你若是愿意与我亲近,叫玉汝哥哥也是极好的。”
款冬还没什么反应,裴昂倒是先轻轻哼了声,怪声怪调:“玉汝哥哥。”
傅玉汝一拍他的胳膊:“别胡闹!”
裴昂才闭了嘴,但却皱紧了脸,倒显得有些好笑。
步故知眉头一挑,想不到裴昂竟会吃款冬的醋,生了几分看笑话的意思,便对款冬:“就听傅郎的,日后生意之事少不得你和傅郎还有小羽共处,还是亲近些好。”
裴昂一听,又是一胳膊肘:“好你个步故知,一肚子坏水!”
步故知在说完这句话后,便熟练地退了几步,因此没让裴昂的胳膊肘“偷袭”成功,眼看裴昂还要追,傅玉汝及时拉住了他:“还胡闹?”
裴昂这才闷闷收了抬了半截的脚,低低“哦”了一声。
这时孔文羽也从厨房出来了,陡然看见了生人,知道他们就是县令家的公子夫郎,还是有些紧张,磨磨蹭蹭站在正堂门口没有立刻进来。
步故知注意到了孔文羽,先是喊了声:“小羽,快过来。”
孔文羽这才迈了步,等近了看清裴昂与傅玉汝之后,更是不敢说话了。
傅玉汝拿了另一个香囊,同样地温声细语对孔文羽:“方才送了一个香囊给冬儿,这另一个便是专门绣给你的,我也不知道你们喜欢什么颜色,只好按照自己的喜好,给冬儿做了个蓝色的,给你做了个黄色的,不知道你可喜欢?”
孔文羽没想到县令家的公子夫郎竟如此好说话,便先卸下了几分的紧张,爽快抬手接了香囊,敛去面上的忐忑,重重地对着傅玉汝点了点头:“喜欢,我很喜欢!”
傅玉汝见孔文羽十分爽快,也是笑得灿烂:“喜欢就好,你也与冬儿一般,喊我玉汝或是玉汝哥哥吧?”
孔文羽从小就喜欢长得好看的人,天生愿意与他们亲近,对步故知是,对款冬是,自然对傅玉汝也是:“玉汝哥哥!你叫我小羽便好!”
裴昂此刻却有些“煞风景”,戳了戳傅玉汝,故意扬声:“玉汝哥哥,我们都坐下吧,也好商量事嘛!”
步故知忍俊不禁,但也多少给了裴昂面子:“是,再不坐下的话,菜都要凉了,这可是小羽亲手下的厨,莫要辜负了。”
因着裴昂与傅玉汝是客,便让他们坐了主位,步故知坐在了裴昂与款冬中间,而孔文羽则坐在了傅玉汝身侧。
饭过一刻,步故知先起了头,提了冰饮店面一事。
裴昂显然是做了准备:“南街那边虽然店面租金不菲,但生意也是极好的,也多的是能买得起冰饮之人。我和玉汝特地访了几家契书快要到期的租户,得知倒有两家想往府城去,多半不会续租,一家正对着县学,而另一家处在南街与主街交接之处,位置都算得上极好,就是不知道该选哪家了。”
傅玉汝补充道:“租金的话,正对县学的那家要稍贵一些,一月五两银子,另一家要便宜些,不过一月也要四两银子。”
步故知想了想:“正对县学那家,原来可是做书铺生意的?”
裴昂:“正是,不仅是那家,正对着县学的好几家做的都是书铺的生意。”
“那另一家原本是做什么的?”
“是卖胭脂的。”
孔文羽算得快,忍不住惊呼一声:“哎呀,照原来的打算,我们一月最多也只能赚上四五两,那岂不是全要付了租金?”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