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通灵筋脉,怎么断了?
日照渐歇, 月如弯钩,独属夜晚的冷风乍起,吹起竹林深处舞剑少年的一片衣角, 四周被竹影幢幢遮了半边还稍留有些薄光的天空,更加昏暗不明。
“剑生无相,破!”
只见少年正手握剑骤然飞身向眼前竹木挥去, 在昏暗中拖出一道狠厉刀光,映着他一双凌冽桀骜双眸, 在幽暗中混出一丝丝缠绕的血腥气,银铃的声响与竹叶被吹动的声音交织。
“咔嚓”一声,眼前竹木被利刃生生截去,从半腰处轰然倒塌下来,容枝收剑纵身一跃避开地面上荡起的细微灰尘, 他挪步走到了明亮的月光底下,这时方才能看出这少年穿的是一件肆意张扬的银绣红裳,内里着了件云锦锻绸的白衣,高束的马尾下端坠了几颗小银铃, 全都用银丝线穿着, 端得是一副肆意张扬的贵气少年做派。
“干什么?不晓得本座这里闲人免进的规矩么?”
这少年说出来的话却不怎么好听, 叫面前的侍者十分为难,他来的时候已经是斟酌了许久,浮云仙山若论剑术,眼前这名少年或许排不到前面去,但若论谁的脾性最古怪难捱, 容枝这人排第二, 没人敢排第一,是以各位仙尊想要给他家小师弟来传什么信儿, 底下的人都是互相推脱一通,亦或者是摇骰子,谁的点数最小谁来面见这位不好伺候的小仙尊。
侍者略一沉吟,向少年行了端端正正一礼,开口道:“今日各位仙尊小聚在望月阁,孟仙尊邀您前去,说是给您备好了桃花酒,就等着您了,您看……”
“裘无息在不在?”
少年似乎很没有耐心,他打断了侍者的话,站在月光底下并未抽剑,随手耍了个漂亮的剑花,另一只手将什么东西扔到了头上去,右手腕上清透明亮的青玉镯子就随之落到了骨骼处,他看着眼前犹犹豫豫的侍者,斥道:“本座在问你话!”
侍者道:“……裘仙尊,也在的。”
“哦,不去。”
容枝跃步翻身,从头顶稳稳将那飞上天的白色小骨哨捏在了手里,他迈步走到侍者面前,微微扬起下巴,道:“让开。”
这容小仙尊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礼待下人的,就单单这么大一条路,他连绕都不肯绕一绕,只提着剑趾高气扬地命令侍者让路,他脾气古怪,一个伺候不好,只一个凌厉的眼神,就能把人钉在原地,莫说是他的身份如何,便是没有这层身份,只凭他那几位师兄对他的宠溺纵容,他也当得起这肆意任性的脾气。
侍者没有让,他微微躬身,道:“失礼,容仙尊,孟掌门说无论如何都请您前去一叙。”
容枝闻言冷笑一声:“叙什么?无非是去数我的错处了,这几月闹得还不够吗?!怎么?叫裘无息看我的笑话么?”
侍者无奈道:“诸位仙尊是关心爱护您,怕您入了歧途,往日里因为那事才略严格了些,可归根结底,您和诸位仙尊是同门师兄弟,孟掌门天天念着您呢!”
容枝沉默了片刻,反问道:“歧途?”
“什么是正途,什么是歧途?你能答得出来吗?”
“可……仙尊那种修炼方式,总归是不合适的,”千钧长叹一口气,道:“过于急功,根基不稳固,将来要出大错的。”
他一直跟在孟掌门身边为侍,眼前这小少年几乎是他看着长大的,小时候的模样乖巧可人,头发是他各位师兄抢着编的,就是那发尾的小银铃,也是件不可多得的法器,全身上下无论是衣裳还是剑穗,都是一等一的好物,裘仙尊丝毫不心疼地赠给了他小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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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许多难寻的珍品,那时候他们关系最好,到现在……
到现在却闹得这般地步。
也不知是裘无息真正恨了这小少年,还是这小少年被娇养坏了,不低头服软,连句道歉都不肯说,次次拿过往那些事来刺裘仙尊的心窝子。
千钧心想:他要是裘无息,也当真恨极了,居然养大了这么一只不知感恩的小白眼狼,可到底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要是怪罪什么,倒是真的过分了,谁都不知道会发生那样的事,也不能全部怪在容枝的身上去。
“大人这话说得不对,”一道清冽声音从他身后的屋子里传出,来人走近却并未有一点儿脚步声,仿佛是双脚离地飘过来了一般,他身上只穿了件红色的外衣,或许是衣服有些短,露出了一截不似生人的苍白脚踝。
他靠着木门,指尖缠绕着发丝,略一眨眼,道:“主人不过寻我做炉鼎加助修炼罢了,哪里就称得上一句……歧途?”
“更何况有我在,主人万不会根基不稳的,莫不是孟仙尊从未尝过情爱滋味,便也不许我家主人尝试么?”
“真是好生无理。”
“放肆!”
千钧一见这胆大狐妖,怒火瞬间从心中喷涌出来,他右手虚空化剑,直指面前这人,他口中轻念剑诀,那把剑便如同长了眼睛一般向面前这人极速飞去,薄吟站在原处没有动作,他轻抬起一双赤色红眸,声音称得上是温声细语:“息壤——”
一簇藤蔓自泥土中破空而起,在那把剑即将刺到他面部之时,紧紧缠绕住了寒光剑柄,而后蓦然愈加收紧,居然将利剑完全搅碎,碎片落到泥土地上,薄吟轻轻一笑,目光看向对面红衣少年:“主人,他欺负我。”
千钧心里一惊,暗暗道:幻术!
他居然一时失神,就这样中招了。
“歪门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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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枝略一抬首:“你想要打便滚出去打,打死便了事。”
这话显然是对那只狐妖说,红眸狐妖略一颔首,道:“是,我晓得。”
少年又道:“你回了孟师兄,就说我身子不适,今日就不去了。”
他说罢便一个闪身化作虚影进到了木屋中,屋外薄吟的笑意非但没有收起,反而愈加真心实意,他裹了裹那件不合身的红袍,血色的眼睛看着有些许古怪,却丝毫不减诡异美感,他抬起右手,露出五根带着利爪的手指:“速战速决吧,打得久了,恐怕要打扰到我主人歇息。”
“你这狐妖!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迷惑容仙尊!竟还引诱仙尊入歧途,修炼使用炉鼎之法,其心可诛!”
薄吟略一侧首:“不打?那算了。”
“我也不敢把你打死的,主人知道了要责怪我,不值当。”
薄吟说着慢悠悠地打了个哈欠,一只眼睛从瞳孔处落下一滴眼泪,那血红瞳仁却没有颤动哪怕一下,两只眼睛一静一动,十分诡谲,千钧自知敌不过这七尾狐妖,孟掌门仍不敢随意处死他惹小师弟不高兴,更何况他只是一个近侍,千钧强压怒气,转身离开。
薄吟站在原地,他垂眸看了眼刚才交战过一次的地面,此刻那些刀刃碎片乃至藤蔓绿萝,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是根本没有发生过这样一桩事,他收起指节外端利爪,扬手抚过青丝,嘴角扬起一抹微笑。
“裘无息,总有一天,我要拿你祭我的刀。”
“为主人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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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浮云山容小仙尊,剑术不佳,年少时多有懈怠,甚至比不上他大师兄的弟子,但在御妖术这方面的天赋,是顶了天的好,年幼还未开仙智之时,便能同未通灵的妖物对话,若是已经通了灵的妖兽,容枝便能收为己用,他的三师兄冯燕清曾经开玩笑说——“凭小师弟的能力,说不准将来能匹敌妖尊”,这话说得有问题,当即便被裘无息一个眼神吓得给咽回了肚子里。
当时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在御妖这条路上走得越来越好,成为天下第一的御妖师,哪怕学术不精,哪怕他的剑术不够好,仙骨不够纯粹,但他自幼便是心气儿高桀骜不驯的人,又被各位师兄娇养着长大,这浮云山外也不会有人能欺负了他去。
可终究是世事难料,自从发生了那件事,裘无息和他小师弟原本极其要好的关系直转冰点,若是诸位仙尊偶尔想要聚一聚,这两人都是“有他没我,有我没他”的,孟长云有意想缓和他们的关系,可一个不肯服软低头道歉,另一个直接不言不语拒绝接触,闹了几乎有两年多也没好。
原本娇娇气气的小师弟从此与他们渐行渐远,从前吵着想要下山去玩的是他,现在闭门不出好几个月不见人影的也是他,曾经软软地被他们围着逼叫师兄恼得脸都红了的小少年是他,到如今面不改色言语凉薄用话狠狠戳裘无息痛处的也是他,短短十年,最是人间留不住,数次去请容枝大多都是是谢绝,弄得孟长云几乎都要寒心了。
可更让他寒心的还在后面。
三月前,孟长云约摸着他这小师弟的半年闭关快要结束了,有意想叫他开心点儿,也能缓和他和诸位师兄间越来越远的关系,他早些年寻了一件不可多得的宝物,是一枝凤凰竹制的青笛,若是用好了这件法器,便能叫容枝的御妖之术更进一步,但这类法器难控,他想着要请冯燕清给容枝指点一下,却猝不及防,在门外听见了些隐秘而痴缠的娇媚声音。
看着床幔后举起长刀,双眸赤红的七尾狐妖,孟长云握紧了手中的剑,他的小师弟衣襟间尽是暧昧的痕迹,这些颜色几乎要把他的心脏都刺穿,容枝看见来人,却只是平淡地拢紧了衣裳,问道:“师兄不请自来,所为何事?”
孟长云强行压下心中的怒气,反问他:“小师弟,这是你新的御妖吗?”
七尾狐妖,擅长幻术,若是小师弟一时不慎中了招,才行错一步,他这把剑必定要刺穿这狂妄狐妖的心脏,为这胆大狐妖竟敢染指他的小师弟而叫他灰飞烟灭。
可容枝只是轻轻掀起眼帘,道:“和师兄您有什么关系呢?师兄不请自来,擅自推开我房间的门,打扰我修炼,是不是该合算合算?”
孟长云的目光扫过他略有些凌乱的发丝,最后落在他冰冷的脸上,他想起年少时拉着他衣袖撒娇的小少年,如今世事难料,居然成了这幅模样,终究是软下了心肠,道:“小师弟,狐妖难御,师兄怕你难以驾驭,反而叫这狐妖趁虚而入伤了你。”
他说话自有一套,十分温和,字字把容枝的错摘出来扔到一边,只说是这狐妖用幻术迷惑了他,可这样的场景分明再清楚不过,他的小师弟,是在拿这只狐妖当作炉鼎来修炼,若是狐妖真的用了幻术要对容枝下手,他中了招不可能还好端端地坐在这里。
“嗯?”
容枝还未开口,却是床榻上半跪持刀的狐妖先说了话,他笑着攀附到容枝的肩头,道:“我们是情投意合,两厢情愿的……”
“主人,你说是不是?”
容枝一只手抓着他的脖子把薄吟扔到一边,眼睛却定定看着床榻前的孟长云,几乎是十分肯定的语气:“师兄认为我学艺不精,连一只狐妖都处理不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孟长云刚想反驳他并非是这个意思,小师弟却紧接着另一句话,声音沉静又冰冷道:“你看不起我。”
孟长云道:“小师弟,非是如此!他是一只七尾狐妖,若是中了他的幻术……”
“您三年前也是这样说,”容枝打断了他,道:“看不起便看不起吧,何需用这样的话来掩盖事实,维持那些表面师门情谊?”
孟长云沉默片刻,他问道:“小师弟,三年前,你当真不觉得自己有错吗?”
狐妖慢慢蹭到小仙尊身旁,嘴唇擦过他白皙的脸颊,低声在他耳边道:“主人,他说话好生难听,我杀了他罢。”
容枝没理他,只是看着孟长云,嘴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原本如琉璃般明亮的双眸变得暗沉下来,他自嘲似的笑了一声,道:“所以今日师兄前来,还是想叫我认错?”
不是。
孟长云一愣,他原意并非如此,小师弟遭了三年前那一劫,几乎是性格大变,到如今那些凉薄刺人的话语字字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却如此自然,仿佛那从小到大的师门情谊全部作假。
他知晓容枝一向是极其别扭的性子,和人闹了什么矛盾,若非他从中斡旋,是万不会再跟那人多说一句话的,可现在他这模样,叫他无从招架,小师弟向来能被他哄好,到如今为何却是服软一下都不肯,怎么哄也哄不到从前了?
孟长云沉思良久,他扫了眼那只蠢蠢欲动想要挥刀的狐妖,轻叹了口气,道:“你若是想御这只狐妖,那便御吧,只是炉鼎修炼之法并不适合你,莫要贪图这狐妖念欲,反而让自己掉进火坑。”
容枝轻抬起下巴,道:“自然不会,师兄可以回了。”
孟长云负手道:“师兄给你带了一只青笛,等你冯师兄回来,要他好生指点一下你……御妖之术师兄我不甚懂,你最近身体怎么样了?”
他说着将青笛拿出来,递到容枝手上,顺手便用两根手指搭上了他的脉搏,容枝没有拒绝,他垂眸看着腕上那只青玉镯子,狐妖倚靠在他身边,眼眸微抬,手指把玩着少年鸦黑发丝,撩到鼻尖轻轻闻了闻,孟长云一忍再忍,他知道若是贸然对这只狐妖下杀手,小师弟必然与他更生嫌隙,可那狐妖举动十分轻佻,简直是当着他的面放肆,手下一动,刚要探入容枝手腕的灵力便散了。
孟长云缓了片刻,再次搭上少年脉搏。
指尖筋脉跳动,孟长云却愈发皱起了眉头,他似乎是有些不可置信地松开手,看着靠着床榻的少年,开口问道:“……你的通灵筋脉,怎么断了?”
小师弟的剑穗旧了
容枝御妖的天赋, 大半来自于他体内比旁人多出的一条红色通灵脉络,也因此他的身体状况一直比普通修仙者要差得多,用口诀或乐声驱动妖物时, 这条筋脉便会在腕间皮肤显露出来,形成一道血红色的纹路。
如今孟长云手指一搭,却发现他小师弟这条可御万妖的通灵筋脉, 居然不知在何时,悄无声息地断了。
“这是怎么回事?谁伤你了吗?”
容枝只是摇了摇头, 道:“我不想修御妖术了。”
孟长云一愣:“什么?”
容枝抬眸定定地看着他,道:“我不要做御妖师了,以后都不要了。”
孟长云惊讶地看着他小师弟冰冷的双眸,向来性格稳妥的他此刻双手都有些颤抖,他从这句话中已经明白了事情的缘由——容枝这条通灵筋脉, 居然是他自己切断的!
没有人伤他,是小师弟不想再做御妖师了,是他自己切断了通灵筋脉!
“你……!”
容枝将青笛递还给他,看着孟长云讶异又有些愤怒的脸, 平静道:“我的筋脉断了, 这东西对我没用, 师兄还是拿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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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长云没有接他手中的短笛,只是沉默了片刻,恨恨道:“你这半年闭关修炼,居然只修了这些……!切断自己的筋脉,还不知何时学会了使用炉鼎这种低劣的修炼方法!你真是……”
“真是叫师兄您寒心了, 师兄是想这样说吗?”
容枝微微抬起下巴, 他的衣襟不知何时又敞开了些,那上面密密麻麻的暧昧痕迹刺得孟长云心都坠进了谷底, 他们师兄弟几个师出同门,原本关系就比旁人更加要好,容枝年纪最小,虽勤勉不足,但在御妖术这方面的天赋几乎是无人匹敌,但凡涉及御妖的书籍术法,不点即通,天资卓越。
到最后,到这时候……容枝居然切断了自己的通灵筋脉,决定不再修御妖之术了。
还和一只狐妖厮混在了一起!
孟长云咬了咬牙,道:“小师弟,回头是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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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枝靠着软枕,似乎有些困倦,他闭了闭眼睛,问道:“哪里是岸?师兄,冠冕堂皇的话不必多说了,我一直就是这样的人,你就当以前我们要好的那些时候都是假象,都是我装的。”
孟长云顿了一顿,面对曾经最宠爱的小师弟,再严重的狠话他也说不出来,只是问道:“是这只狐妖引诱你吗?”
薄吟闻声挑了下眉,他蹭在小少年的身边,手指轻轻撩紧了容枝的衣服,将那些暧昧的痕迹全部阻隔,笑着和容枝咬耳朵:“主人,是我引诱你吗?”
容枝没说话,一双凌厉眼眸死死盯着孟长云的面容。
孟长云卸下佩剑,递给床榻上的容枝,轻声道:“小师弟,你裘师兄一直想和你说说话,三年前的那桩事,你不说,无息也不愿提,但你不该说那样的话,你裘师兄以前最疼你了,你不知道吗?”
容枝接过那把剑抽开看了一眼,问道:“是裘无息叫师兄来跟我说这话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孟长云道:“不是,是我想和你说。”
容枝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低声道:“想也知道那个瘸子不会想跟我好好说话。”
“……”
“是你不想和无息好好说话,你到现在,居然还这样说……!”
“瘸子?”容枝眼尾微扬:“为什么不能说?我可没说错。”
孟长云强压心中无可奈何的怒气,道:“小师弟,你不该这样骂你裘师兄,到了他面前,万不要去戳他的痛处。”
“我又不是第一次这么说了,他还没习惯么?”
容枝抬头,摇了摇手里的剑,冷静问道:“师兄想让我怎么做?”
孟长云的目光落到他身旁那只狐妖身上,他道:“亲手杀了这只狐妖,重塑你的通灵筋脉,往后不要如此任性,你还是浮云山的容小仙尊。”
容枝连眼睛都没抬,他轻声道:“原来师兄对我的宠爱都是有条件的,我连选择自己修炼方式的权利都没有。”
孟长云道:“小师弟,不要如此揣测,你若是选个人做炉鼎也就罢了,可他是一只妖,他的妖气和你的灵气,如何能相融?”
薄吟指尖绕着少年发丝,红色眼眸中满含笑意:“孟仙尊难道尝试过用妖做炉鼎的修炼法子吗?如何知道妖气和灵力不能相融?”
薄吟的说法方式阴阳怪气,和容枝性格大变后的说话语气极其相似,让孟长云难免怀疑是这只狐妖把他的小师弟带坏了,他指尖一弹,瞬息之间向薄吟面部袭去一道浅色流光,容枝还没来得及反应,薄吟已经伸出了手给他看:“主人,融了。”
两团异色流光交织缠绕,形成一个微小的太极模样,薄吟双臂搂着少年单薄肩头,随手一挥,将手心里的流光扔到了一边,书案上的竹简瞬息间化为碎末,薄吟嫌弃地吹了吹手心,刚才接那道流光似乎只是为了展示给容枝看,现在展示完了,便嫌弃起手心那陌生人的灵力来。
孟长云深呼了口气,能轻易接下这流光的七尾狐妖,差不多已经快要修炼到了八尾,实力万万不容小觑,可他听那狐妖叫自家小师弟为主人,想着约摸是认了主的,其间已经有了牵绊,可就算是认了主,这只狐妖也不该胆大妄为,拿着修炼的借口,不知廉耻地爬到他家小师弟的床上去。
狐妖并非是不能做小师弟的御妖,只是狐类幻术高超,媚骨天成,但凡容枝松懈一时片刻,一息之间没有注意到,这只狐妖很有可能使用幻术,快速反水,更何况容枝现在通灵筋脉已断,更加无法驾驭这只妖。
孟长云道:“小师弟,杀了他,破了你这一劫,师兄给你找更厉害的御妖来。”
容枝问:“若非如此呢?”
孟长云道:“你误入歧途,该及时回头。”
容枝抬头,道:“在师兄的眼里,我只是不想做御妖师,只是拿狐妖做炉鼎修炼,都是错的。”
孟长云道:“你太急功近利了,这样不好。”
容枝点了点头道:“师兄说的是,我的修炼天赋,从来都差得比不上任何人。”
孟长云道:“不要这样说,师兄们都很爱护你。”
容枝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道:“是这样的爱护吗?”
“薄吟。”
“在,主人。”
薄吟笑容未变,他靠在容枝的身边,手指轻点了下少年的脸颊,轻声商量道:“不要用这把剑,换一个吧?”
他手指间幻化出一把半长短刀,递给少年,容枝接过他手里的刀,对着孟长云道:“最后一次,你为长,我为幼,这是我最后一次听你的话,往后情谊断绝,师兄不论是想要清理师门还是与我为敌,容枝感念您多年爱护,生死不谈,绝无二话。”
不是!
孟长云看着少年冰冷的面容,只觉得今日这场短暂谈话,似乎把他们之间的关系推得更远了一些,小师弟三年来拒绝与师门中任何人过多交流,孟长云不知道这狐妖是何时来到容枝身边的,可在他这孤独的三年中,这只名叫薄吟的狐妖显然在他心中有一定地位。
他想阻止少年,下一秒,容枝挥刀刺入狐妖心脏,薄吟手指轻轻颤抖了两下,长颈仰起,跌倒在了床榻间,鲜红血迹从他的心脏中源源不断流出,那双红眸渐渐合上,几乎是三息之内便没了呼吸。
狐妖死了?
容枝面无表情抽出长刀,刀尖指向孟长云:“请离开。”
刀上的血迹滴滴落下。
他说话虽难听,但却绝不说假话,孟长云逼迫他杀死狐妖,少年便说他杀了这只狐妖就与孟长云情谊断绝,一字一句如言出法随,原本还算温和的态度瞬间冷了下去,孟长云恍然之间,发现容枝口中所说“情谊断绝”,居然是真的。
后来三个月间,孟长云自觉那□□迫小师弟杀死狐妖,说错了话,便也用尽全部心思想要哄小少年开心,可不论是他年少时最爱喝的桃花酒,还是天材地宝,甚至是冯燕清刻意地想要讲点儿乐子哄小师弟高兴,他也是置之不理,容枝是真的想要隔绝一切一般,再也哄不到从前的模样了……怎么就会把他推得越来越远呢?
所以即使后来他发现那只狐妖没有死,小师弟依旧与他厮混在一起修炼,却也不敢再说任何逼迫他回头的话了。
……
望月阁。
“小师弟还是请不来吗?”
八月清天,冯燕清靠着藤椅,手上拿着白扇摇来摇去,他指尖一点,问道:“我刚酿好的最淳的桃花酒,你给容儿说了没?”
千钧回道:“我说了。”
冯燕清道:“八月这花开得正好呢,小师弟以前最喜欢来这里摘花玩了,真的不来?”
千钧看了眼坐在轮椅上沉默不语抿酒的裘无息,低声道:“小仙尊说,只要有裘仙尊在,他就不来。”
冯燕清皱了下眉,对着裘无息道:“要不你先回去?我想见小师弟。”
裘无息冷冷撇了他一眼,将手中酒杯搁在桌子上,道:“那我走。”
他说着就要转动轮椅离开,却被对面女子一柄剑挡住了木轮,沈阳妤怒目向冯燕清斥道:“你怎么和师兄说话的?”
冯燕清摇扇道:“我想见小师弟有错么?我还是你师兄呢,阳妤,你难道不想看看容儿?”
裘无息意味不明地轻哼了一声,他的手指间拿着一枚红色剑穗,闻言将手里的东西搁在桌上,道:“我先回去了,等容枝过来,把这个给他。”
冯燕清站起来,催促道:“啊呀,你快走,我好久没见小师弟了,倒是天天见你,这半年我搁外边想死容儿了,你一个剑穗可比不上我给小师弟寻的宝贝!”
孟长云看向裘无息,道:“无息,我上次跟你说,小师弟的剑穗旧了。”
裘无息看了他一眼,解释道:“以前做好了备用的,除了他没人用剑穗,搁着也没什么用处,以后不再做了。”
冯燕清扇尖指他,道:“你就嘴硬吧,你也想见小师弟是不是?”
裘无息道:“没有。”
一个恩将仇报的小师弟,他没有什么好想见的,只是那剑穗搁着没什么用而已,只有容枝用这种累赘的东西。
冯燕清长长地“哦”了一声,道:“师兄,你口不对心啊。”
裘无息的手指搁在大腿处,微微收紧,他想起他为了容枝所失去的双腿,最后留存在脑海中的却是小师弟扯着他的袖子撒娇说:“师兄师兄,我的剑穗又丢了,你再给我做一个吧!”
怎么就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呢?怎么就会变成这种“裘无息在小师弟就绝对不来”的样子呢?
他其实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容枝了。
……
薄吟收了刀站在木屋前看了看,他没有推门,只是低声念了道口诀,瞬间就进到了屋内去,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少年模样的仙尊正靠着软枕拿了本书在看,薄吟眯着狐狸眼睛看了眼书上的名字,发现是一本剑诀,他赤/裸着脚慢慢蹭到少年身边,将红色外衣敞开一些,发丝随之垂落,一双眼睛笑吟吟地凑到少年面前。
少年仙尊翻过一页书,冷声道:“你的媚术对我无用。”
薄吟微怔了一下,笑道:“是么?主人好厉害。”
他缓慢地爬到床榻上,倚靠在少年身边,与他一同看着书上剑诀,容枝翻过一页,薄吟撇了一眼,指了指右上角的招式,道:“这一处,有误。”
容枝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你说有误就有误?”
薄吟指尖微动,幻化出一把剑来,将剑柄递到少年手上,道:“主人,试一试。”
他将剑尖对准了自己,耐心地讲解道:“你看,像这样催动武器,心脉在左,若是像书上这招来用,反而不能一击必杀,会给对方逃脱的机会。”
“呲——”
剑尖深入狐妖胸腔,血液流出,薄吟面不改色笑吟吟地握着少年的手指,将胸口的剑抽出,温声鼓励道:“主人照着我的法子试一试,不要直刺心脉,换一个方向催动,这样就恰好准了。”
确实如狐妖所说的那样,少年按着长剑催动,稳稳刺入薄吟心脏,薄吟仰头轻哼了一声,依旧是笑着,他像是哄孩子一样用嘴唇贴了贴少年额鬓,道:“主人真厉害,一下子就学会了。”
容枝看着他胸口原本的两处贯穿剑伤慢慢消失,道:“薄吟,你的幻术也很厉害。”
薄吟笑道:“这个啊,很简单的。”
“幻术一类在于心中如何想,只要你认为它是真的,那么它就是真的。”
“你认为它是假的,它就是假的。”
假作真时真亦假
薄吟说着捏起小少年的手指, 在他的指尖轻轻吹了口气,然后握着他的手腕向虚空中一点,容枝默不作声地任由他肆意动作, 这一点后却好似没了下文,他忍不住问:“这是什么意思?”
薄吟笑着鼓励道:“主人打开门窗看看呢?”
容枝抿了抿唇,他翻身下床, 发尾的小银铃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悦耳的细小声音,少年白衣红裳, 看着眼前合上的窗子轻抬下颌,手指扣在窗子的木枢上,鬓边发丝落下片片阴影,狐妖在他的身后抬手支起下巴看着小少年的动作,一双暗红眼眸中星河流转。
“唰——!”
甫一推开木窗, 容枝未见眼前风景,却先闻到了桃花的缠绵香气,他有些讶异地抬起眼眸,只见门外漫天遍野绯红桃花束束绽开, 如同一副虚幻的美丽画卷, 容枝愣愣地搁下手, 看着眼前锦簇繁花,四月桃花在此刻逆时绽放,开在料峭渐冷的冰霜之上,芳菲香气夹带着些许冷冽的微风吹进来,少年发尾银铃不停被吹响, 他微微侧身回头, 问道:“薄吟,这是真的?”
薄吟道:“你认为它是真的, 那么它就是真的。”
他从床上慢慢起来,只一息之间就来到了容枝身后,双臂轻轻搂住少年腰身,指尖略过容枝腰间系带上所挂着的骨哨,薄吟俯身隔着肩膀看着少年侧脸,轻声道:“还有更漂亮的。”
话音未落,薄吟抬手打了一个响指,容枝不明所以地抬头看他,薄吟摸了摸他的下巴,道:“主人,看前面。”
容枝看向窗外,那一瞬间他似乎看见了静静停滞住的风,可只一个微妙眨眼的瞬间,霎时满山桃花如纸鸢腾空,在半碧的天空中飞旋,容枝伸出手,一片绯红的桃花瓣落在了他的手心中,轻飘飘的重量只被吹口气就能飞落,可那片桃花却像是粘黏在了他的手上,容枝轻轻挪动手指,薄吟低头摸了摸他手心的桃花瓣,温声道:“这片是最漂亮的了,它喜欢你。”
“是吗?”
容枝看着手心里的花瓣,道:“你刚才说,只要我认为它是真的,它就是真的。”
“那么——”
他抬起一双桀骜眼眸,手指向前伸去,花瓣在微风的吹动下也没有丝毫动静,少年蓦然握紧了手指,掩盖住了手心里绯红的美丽颜色,他侧身转向薄吟,继续道:“那么我认为它是假的,它就是假的。”
容枝说着摊开了手掌,原本合了一片桃花瓣的手心空无一物,似乎已经化作云烟,与此同时,窗外的场景微微停滞了半息,在薄吟含笑的双眸下,霎时间再度变幻成了八月料峭的稍寒之景。
容枝放下手,道:“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幻术攻心,只要心性坚韧,便不会被这种东西所迷惑。”
“七尾狐妖,不过如此。”
薄吟被他反驳,倒也没有生气,只是撩起少年发丝在指尖绕了半圈,道:“没错,你说对了。”
假的怎么能真?真的又如何能假?
容枝没有看他,便也没有发现,缠绕着他发丝的那只手,竟显现出了森森冰冷白骨,只是这一瞬间,薄吟将手收了回去,淡淡一笑,便又是一副好颜色,手指间的嶙峋骨骼恢复如初。
容枝看着渐渐暗沉的窗外飞过一群猎鹰,手指下意识地摸到了腰间的骨哨上,在之前,很久以前,他还未曾切断通灵筋脉,也并未以御妖之术天下闻名的时候,那时候浮云山巅的所有妖物,都算是他的麾下臣,容枝喜欢催动骨哨,看着猎鹰按照他的想法盘旋在半空中,亦或者是驱动一只猎鹰搅扰他的师兄修炼。
那时候裘无息待他最好,但同时也最严苛,在冯燕清偷偷摸摸想要带他下山去人间玩乐的时候,裘无息一柄剑拦住他们去路,将冯燕清打得三天都没能爬起来,容枝吓得往孟长云身后躲,裘无息却收了剑,冷冷地命令他将前日的剑诀背一遍,容枝昔日在剑术上多有懈怠,磕磕绊绊也只背了个大意,按照沈阳妤的话来说,裘无息对弟子的标准很高,容枝这样的水平,相当惨不忍睹。
喜欢的时候是真喜欢,裘无息是真的很喜欢宠着他,除了不想练剑这件事,几乎是提什么答应什么,就连北境极地里的雪貂,都能给他带回来做宠物,只是后来那只雪貂惨死在了他的面前。
怕的时候也是真怕,裘无息一冷脸,容枝就快要吓哭了,但也不敢真的哭,裘无息即使对待女弟子,也是一样的标准,他最讨厌人哭哭啼啼,谁哭了谁就被罚得更狠。
他一双眼睛含着泪花躲在孟长云身后,却只见裘无息似乎愣了一下,向他伸出一只手,竭力放软了声音,道:“好了,容儿,不必背了,师兄亲自来教你。”
容枝面无表情地想着这些事,他松开腰间骨哨,却又忍不住摸了摸。
哦,裘无息居然是亲手教过他剑法的,即使他那时候那么任性娇气,在浮云山无法无天行事张狂,却也知道裘无息待他是十万个真心的好,只是自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罢了,担不起裘无息的寸寸好意。
原是如此。
师兄对他失望,容枝自己也很失望,只是御妖师这条路,他实在是走不起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曾经他对裘无息又敬又怕,在其他师兄面前自傲自负,像个别扭的小孩子,却只在裘无息面前乖巧,裘无息有次检查完他的心法后问:“容儿怎么只在我这里乖?你冯师兄说你又在山下闯祸了,是不是?”
容枝摸不透他的想法,只抿了抿嘴坦诚说他太凶了,自己有点怕他,冯师兄脾气好,他不怕。
裘无息愣了很久,才轻声道:“小师弟不必怕我。”
自那以后裘无息好像就不怎么逼着他练剑了,虽然偶尔还会抽空来检查他的剑法,但却不像以前那样,看见容枝烂得要死的剑招就冷脸斥责,反而好声好气地教导他,不厌其烦,容枝便也心安理得地懈怠,剑法一塌糊涂,修了数十年,除了御妖术,其他一贯都比不上各位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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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我才没有要你救我”,再掺上那些直插心腹的恶言劣语,断了他和裘无息所有的师门情谊,数十年来,恩怨情恨,以最惨烈的方式,一笔勾销,三年来,他们之间再没说过一句好话。
讨厌他,也恨他,裘无息最好要和他一样,才算对得起他的恩将仇报,对得起他的忘恩负义。
但这其实是他最后悔的事。
再回首,物非,人非,事事非,往日不可追。
叹流年,虚无,缥缈,恍若梦,昔日已难回。
……
实如千钧所说,容枝修炼的根基并不稳固,他虽也是浮云山的仙尊之一,但在剑术上的造诣,却停滞难前,再捡起来想要认真地修,十分困难,后来他在人间时,遇见一位赤脚医者,看见他便大言不惭,说少年命薄,恐怕时日无多。
这没什么好生气的,据孟长云所说,他小时候确实体弱得像只命不久矣的可怜小猫,是师尊生生用天地之灵的药材救活了他,且容枝早就不是数年前因为一句话就和人当街打起来要师兄来收拾烂摊子的小孩子了,他一言不发转身要走的时候,那名医师提到了他体内那多出的一条通灵筋脉。
容枝体内比旁人多一条脉络,这条脉络赐予了他通灵万妖的能力,也因此阻滞了他的寻常修炼,那医师告诉他,要么九死一生搏命突破,要么截断这条筋脉,往后便可顺遂修炼,只是脉络一旦断除,若后悔了再想要修复,十分困难。
他只说是十分困难,又不提如何修复,容枝只当他是个疯子,医师看着他哀叹一口气,最后道:“孩子,你自己决定就好,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我言尽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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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的是实话,容枝早就知道,他懈怠的那些时日,不过是早就知道自己在剑术上的天赋如此不堪,居然被一条筋脉阻断。
在人间的那段时间,容枝看过了芳菲锦簇,火树银花,在半空中烟花炸开的时候他坐在高楼砖瓦上看着月亮隐在云烟之后,喝完了最后一坛桃花酒,花灯节上的小孩子跑来跑去地吵闹,糖葫芦落在地上沾了泥土,那小女孩眼见着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容枝拍了拍红色衣衫上的灰尘,纵身下去给小姑娘买了新的一串糖葫芦。
“嗯……不要哭了,看这个。”
他实在不会哄小孩子,只能寻着记忆里冯燕清不论从哪里回来,都给他带各种奇珍异宝哄他开心的样子,慢慢扬起了一个笑容。
小女孩接过糖葫芦,仰头困难地看着他,娇声道:“哥哥,我看不到你。”
容枝只能蹲下来叫她看,小女孩手指划过他的嘴角,向上扬起一个弧度,道:“哥哥多笑笑啊,笑起来好看的。”
这时候他才发觉,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看着小姑娘天真无邪的笑容,容枝后知后觉有什么东西一去不复返,在这一瞬间,他下定了决心。
容枝向北走,找了个安静的林子,他腰间挂着剑,红色的剑穗摇摇晃晃地垂在手边,沾了些露水,有些潮湿,他每走一步发尾的银铃就响一声,叮叮当当的声音引来一群鸟雀,盘旋在他的头顶,高束起的马尾垂在肩膀上,容枝垂着眼眸胡乱在林子里闲逛,直到眼前出现一洼透亮湖泊。
“就这里吧……”
就算弄出很多血也能清洗干净,这边罕有人来,容枝仰头看着那群鸟雀还跟着他,他将剑解下来搁在湖边,摸出腰间挂着的小骨哨子按在薄唇边吹响,鸟雀依旧在半空中盘旋,容枝忍不住无奈喃喃自语:“你们跟着我干什么啊?”
以往这些未及通灵的山野鸟雀,只要感知到他拒绝的情绪,便不会靠近一里之内的,今日也不知是怎么的,这样普通的小鸟,都不听他这个御妖师的话了,固执地飞在他的头顶,形成一个圆圈,容枝在骨哨中灌入些许灵力,没敢多透入,普通妖物抵不住这样强劲的力量,一个不慎怕是要化作飞烟的。
他再次催动骨哨,这次那群鸟雀只停滞了一瞬间,便四散着向林外飞去,容枝听着耳边没有了鸟叫的声音,便在湖泊边坐下来,也不顾泥土沾在了绣线红衣上,他撩起右手宽袖,看着那条在腕上的红色脉络,提起一旁的剑,几乎没有犹豫,便将剑尖狠狠刺入了腕间。
断脉并不容易,即使容枝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那条筋脉却依旧顽强,未被切断,容枝咬着牙,用力按着剑柄,血液流出的感觉叫他忍不住眩晕,容枝看着眼前静静的湖面,想要转移一下注意力,下一秒一颗石子落入湖水中,激起一串水珠。
容枝缓慢地眨了下眼睛,湖泊再次恢复一片平静,他疑心是自己看错了,可下一刻他感觉到腕间有什么东西被顺利切断,垂眸去看时,那柄剑已经滑落到一边,只有手臂上涌出的血水依旧清晰,容枝按住伤口仰躺在泥土地面上,在彻底晕过去之前,他仿佛又看见了盘旋在天空中的那群鸟雀。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清晨,容枝慢慢睁开眼睛,半边天光还未落入他的眸中,一双带着暖意的手已经捂住了他的双眼,他听见有人在他身边,轻声道:“慢慢起来吧,今天天气很好,阳光有些刺眼。”
容枝握着他的手腕坐起来,缓了片刻后拉下他的手,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苍白过分薄唇清冷,眼睛却又带媚气的姣好面容,如果说容枝还是少年模样,眼前这人大约已经算得上青年,他未束发丝,一身雪白衣衫衬得这人更加皎皎如明月,身姿错约。
“你是妖。”
容枝的手缓缓摸到身旁的剑,他自小便通万妖之灵,身旁妖气萦绕,这只妖不知是吃准了他刚断脉没有力气还是别的什么,居然丝毫没有收敛气息。
“我是狐妖,七尾。”
“我见过你。”
狐妖似乎并不意外,坦然承认了自己的身份,他眼眸中的温柔缠绵情意叫容枝无法看透,他用力握着剑,只听见面前这狐妖慢慢道:“小仙尊,我叫薄吟。”
容枝咬牙问道:“昨晚你一直在我身边?”
薄吟点头,道:“我给你处理了伤口,小仙尊,你流了好多血啊。”
容枝微微一愣,想起昨晚他下定决心所断的筋脉,手臂上缠着两层白色薄布,容枝发现狐妖身上的衣服下摆断了一节,但此时他顾不上那么多,只胡乱扯开臂上白色布条。
他的手臂呈现在眼前。
光洁如新。
惜君去时清俊折
手臂上原本深刻入骨的模糊伤口消失不见, 仿佛方才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场梦境,容枝摸了摸光滑的手臂,微微一愣, 脑中荡漾着湖水被石子击打出波纹的场景,下一刻这段却又模糊不清地消逝,他微微阖眸低声念了段口诀, 只见腕上筋脉显现出一道透亮红色,这条脉却从手腕处截断, 在白皙皮肤上剩余下一块空地。
“小仙尊……”
容枝感觉到自己的手腕被一只温热的手轻轻地握住,薄吟半跪在他的身边,俯下头去亲吻他的指尖,舌尖滑过他的手指骨节,温热的气息喷洒, 容枝骤然受惊,用力甩开了他的手,怒斥道:“放肆!”
他虽自幼体弱多病,但向来被师尊师兄爱护, 身份尊贵, 浮云山中弟子虽背地里对他颇有微词, 尤其是他与裘无息感情彻底决裂后更为严重,但明面上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对他,少年被娇养得很好,倏然面对这样的状况,却连一句脏话都说不出来, 他咬牙捏紧手中的剑, 回忆起沈阳妤曾经教给他万妖习性。
狐妖媚骨天成,幻术高超, 这种妖物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可能会是白白丢掉性命的陷阱,容枝往日里遇见自己解决不了的事,一向是用骨哨来打信号叫师兄过来帮自己,可他们这些日子闹得那么厉害,几乎把所有情谊耗尽,容枝又是个不肯服软的人,只看了眼腰间那枚白色骨哨,就毅然决然举起了剑,正对面前的薄吟。
这次就算是死在这里,他也不会叫师兄来帮了。
怪不了谁,怪他修炼不精,怪他什么事也做不好。
怪他原本就是个废物。
“小仙尊在想什么?”
薄吟被剑尖指着,反而倾身更近半步,容枝手中的剑抵着他的喉咙,再多半寸便可以将狐妖命脉刺穿,薄吟却像是没有看见这把剑一般,手指抚摸上少年还略有些稚气的脸颊,神色不似容枝刚醒来那般温和,他轻垂着眼眸,赤红色下是一片冰冷,声音依旧温和:“你在想什么?”
容枝没有说话,他看着手中的剑,紧咬舌尖,心想今日这只狐妖若是死咬着他不放,就怕是要搏命的时候了,原本即使是七尾狐妖,若他还有通灵筋脉在,便也可以勉强驾驭,但在他刚切断筋脉的这时候,既无御妖术可避,又无剑术可防,如若不先行出手,便会成就狐妖施展幻术的时机,他片刻间想清楚了关键,握着手中长剑用力刺出!
薄吟丝毫没有躲避,任由那柄利剑刺穿了他的喉咙,他只仰头后退半寸让剑尖退出去,手指摸了摸颈间伤口,摸出一手黏腻血水,用衣袖擦干净手指,白色袖上便生出一朵艳红的花,紧接着他笑吟吟叹道:“小仙尊,你好凶啊,我可是为你医好了伤口的,竟然如此恩将仇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或许是因为剑伤的缘故,他说话十分缓慢,又带了些喑哑,容枝神色不定地看着他颈间伤口处血迹逐渐干涸,想着下一招要如何出手,薄吟呼了两口气,一只手臂径直穿过他的腿弯,另一只手稳稳扶住少年肩膀,将他搂抱了起来。
容枝:“?!”
“放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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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不是没有被这样抱过,但那毕竟是小时候了,不知事,并且抱他的人都是是亲近的师兄,自容枝长大了一些,师兄们也都自觉不去故意闹他不高兴,摸摸头捏一下脸,已经算是过分的了,此刻他却被一个陌生人……陌生妖这样像小孩子一样抱起来,容枝一时不知是羞怯还是愤怒。
“小仙尊乖一点儿,我送你回去。”
薄吟轻轻拍了拍少年单薄肩头,妖异眉眼带笑,容枝在他这一拍之下不知怎么的忽然困倦起来,他咬了咬下唇想要保持清醒,鼻尖却闻到一股淡淡桃花香气,容枝半睁着眼睛,仰头忽然看见片片绯红花瓣跌落下来,忍不住用手去接,微风吹过,少年手心空无一物,薄吟抬头咬住一片花瓣,又低下头去,吹到小仙尊手心里,容枝紧紧捏着桃花,轻声问道:“这是一片……桃林吗?”
薄吟笑着回答:“是啊,漂亮吗?”
“我种的。”
容枝静默半晌,道:“……真厉害。”
薄吟抱着他慢慢走着,颈间伤口早已经恢复如初,他的手臂微微收紧,问道:“小仙尊不记得我了吗?”
容枝反应慢了半拍,只觉得脑子迷迷糊糊的:“……记得什么?”
薄吟轻声道:“我曾经是你的御妖,你忘了么?主人?”
容枝轻阖眼眸,搜刮了脑中所有记忆也没想出来这是他的哪只御妖,曾经他对万妖都亲近,虽然有很多不记得,但假如是像薄吟这样的七尾狐妖,特征很明显,妖力极高的,他应当有点印象才对,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好困啊……
难道是太累了吗?昨天晚上手臂上确实流了很多血,也很疼,可是为什么醒过来却没有伤口呢?
这只妖真的是他曾经的御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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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真的见过?
不记得了。
薄吟垂眸看着藏在他怀中迷茫的乖巧少年,原本冷冽的红色双眸不自觉地愈加温和,小小的少年窝在他的臂弯中,手指却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袖,半边脸贴在他的胸膛处,虽说方才还剑拔弩张,少年愤怒地举剑想要杀了他,可这时却完全化作一片岁月静好。
薄吟摸了摸他鬓边发丝,温声道:“睡吧,醒了就到家了。”
容枝终于合上了双眸,呼吸绵长,薄吟手指微动幻化出一件衣袍盖在少年身上,遮了他小半张脸,他想起容枝醒来时警惕的模样,深深地呼了口气出来,左边红眸猝然落下一滴剔透眼泪。
容枝怎么会是废物?
这小仙尊不知道,他当然不会知道,看见他的那一眼,薄吟激动得连原本的形貌都差点儿要维持不住,所有思念化作绯红片片桃花,遥寄了百年之久的寸寸相思。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痛苦地失而复得。
为着这重逢一眼,他早已经失去的眼睛中落下激动的眼泪,枯竭湖水慢慢迸发勃勃生机。
他的小仙尊,终究还是活过来了。
……
八月中秋佳节。
上回孟长云托千钧来问了容枝好几次,请他去望月阁聚一聚,中途甚至把让他们之间生了嫌隙的裘无息赶走,容枝依旧没有去,冯燕清吵着要见他的小师弟,拿着那些奇珍异宝想要直接闯容枝所居的屋子,被吃过教训的孟长云拦了下来,他看见那只狐妖尚且恼怒,更何况是向来沉不住气的冯燕清?
那狐妖嚣张至极,仗着已经认了主,被容枝所护,胆子大得连气息都不收敛,就住在他小师弟的屋子里,时不时地视浮云山阵法为无物,径直下山去,过了半日又回来,活像是把自己当成浮云山半个主子。
冯燕清只听说小师弟收了一只狐妖,却不知其中关窍,他一直在外头历练,近日方才回山门,裘无息和容枝的关系一如往日的不好,只要是裘无息在的地方,他的小师弟就死活不肯出现,即便是出现了也不多说话,拜过各位师兄就走,没有一点儿留恋。
这些小聚容枝因为裘无息的关系能避就避了,实际上在说出那种戳人心窝子的话后,他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裘无息,说恨其实也不恨,只是烦躁得不想看见他,三年前那事说不清,裘无息也不大愿意提,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冷却了那些情分,再想恢复从前,大约是再无可能。
就这样也挺好的。
经历了那么多以后,任性的小少年也学会了识时务。
在中秋节这天,容枝收到了孟长云亲手写的信,其实他们离得并不远,用灵力传信或者用信鸽,比这要快得多,但既然是中秋节,是他故去师尊的生辰,他作为师门最小的弟子,自然不能不去。
师尊故去前曾经把容枝叫到床前,他是早年身体入了邪祟才慢慢病下去的,邪祟虽已除,邪气却仍在,侵蚀了白发青年的心肺,他握着容枝的手,对他说:“师父最不放心的就是你。”
容枝是被师尊和各位师兄一手养大的,那时候还没发生他和裘无息那件事,师门关系十分深厚,诸位师兄都被侍者阻在门外,师尊临去前只召了他一个人,少年泪流满面,眼睛都哭肿了,他的师尊抹去他的泪水,嘱咐他:“乖容儿,你要听你师兄的话。”
容枝用力点头答应的那一刻,也没想到几年后居然是这样潦草不堪的光景,承诺的事他没有做到,也就没有脸再像以前那样去师尊墓前跟他说人间有趣的事情。
师尊曾经告诉他无需恪守礼节,少年爱穿红衣,便也从小穿到了大,只在师尊故去那天换了白色素衫,容枝到了大殿,先去师父灵牌前恭恭敬敬上了三炷香,他吹了吹香尖火焰,将手中的香插入面前的香炉中,然后跪下来拜了三拜。
“容儿来拜见您了。”
“今日是中秋,师尊生辰快乐。”
……
“小师弟中秋快乐!”
背后忽然响起一道清朗声音,容枝回头去看,只见冯燕清一身青色广袖大袍,手执白扇笑着对他扬了扬手。
容枝起身轻轻颔首:“冯师兄。”
下一刻他的目光落在了冯燕清身旁,轮椅上的人一身墨色大衣,膝间盖了条很长的毯子,遮住了两条腿,空荡荡的下方长毯被风吹起一角,容枝的眼眸与裘无息对视一瞬,又很快移开,他径直走向冯燕清,道:“师兄先拜吧,我去大师兄那里。”
竟是一点儿都没有想和裘无息说话的意思,少年红色衣角蹁跹,神色不似以往张扬,却依旧带了些自负傲气,腰间长剑上空荡荡的,已经没有了那红色剑穗。
少年不再用剑穗了?
裘无息手指收紧,他抬起一双眼眸,冷声斥道:“容枝,你见了我就是这样的态度?”
三年了,容枝见了他从没一副好脸色,有时候甚至就像这样,理都不理一下,裘无息甚至觉得大约是自己上辈子欠了他什么。
“我需要对你有什么态度吗?”
容枝和他对话半点儿不愿意吃亏,听见裘无息的斥责下意识就用最冷的语调答了回去,冯燕清甚至没来得及阻止,他叹气用手中折扇敲了敲容枝的额头,道:“不讲理的小家伙,跟裘师兄道个歉。”
容枝垂眸:“不要。”
冯燕清伸手捏了捏他的耳垂:“不要闹脾气,你想叫师尊在这里看你们不和?”
容枝沉默了一下,道:“不。”
冯燕清无奈还想再劝,裘无息却开口冷冷道:“……不必劝他了,我也不需要他这种人的道歉。”
冯燕清疑惑:“你嘴硬做什么?你不是也想见小师弟?”
裘无息移开目光,道:“我没有说。”
容枝冷笑一声:“你当然不需要,在你心里我一直都是你口中的这种人。”
冯燕清见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大有要在这里快打起来的架势,连忙把容枝扯出了大殿,容枝被他扯着往外走,小脾气怎么收也收不住:“不要拉我!”
他气恼的声音逐渐消散,裘无息回过头去看小少年红色的背影,他听见了少年发尾的银铃声音,却没在他的剑上再看见那根红色剑穗。
少年不用剑穗了,但银铃依旧戴在发上,他还喜欢这些小玩意儿,还喜欢那些漂亮的装饰品,只是不喜欢剑穗了而已。
情谊渐薄身相迫
中秋节人间热闹, 浮云山也不遑多让,诸位仙尊严苛是严苛了些,但都不是死板的性子, 底下的各位弟子均得了一日的短假,不论是下山去玩还是在浮云山上和朋友一起过,都可以被得到允许, 山头地势稍高,浅浅盖着一层薄雪, 底下依旧是泛着微微草绿的青色。
容枝还没到九方台,便先听到了沈阳妤极具特色的凌厉琴声,她以琴弦为器,以琴声为波,效果类似于容枝的小骨哨, 都是用声音来控制灵力,冯燕清拉着他的手腕笑笑:“这大好的日子,沈阳妤弹这要杀人的调子做甚?”
“吓着我们小师弟了,我去说一说她。”
容枝心里还因为方才的事气恼, 被冯燕清扯一步动一步, 他慢腾腾地被冯燕清扯着手腕上了九方台, 还未开口说话,沈阳妤甫一见他就停了琴音,起身上下看了容枝一遍,惊讶道:“好久没见我们容儿了,怎么冷着一张小脸, 谁又惹小师弟不高兴了?”
冯燕清叹口气小声道:“你说是谁?我方才在正殿和二师兄一同进去想给师尊上柱香, 恰巧遇见小师弟了。”
沈阳妤一听他这话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定然是裘无息和容枝一见面, 又阴阳怪气地吵起来了,她一手拉过少年手腕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道:“你大师兄一会儿就来,你这会儿又是什么性子?怎么总和你裘师兄过不去呢?”
“我没有和他过不去。”
容枝说完这句便紧紧抿住了薄唇,手臂用力想把自己的手腕扯回来,沈阳妤一把紧抓住他,伸出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头,容枝偏头想避,却没能避开,还是冯燕清看出了他的不高兴,拿着折扇叹道:“阳妤,小师弟长大了,你再摸他的头他可要闹了。”
沈阳妤白他一眼,道:“再长大也是我们小师弟,你在正殿怎么回事?没劝劝他们么?”
任由裘无息和容枝关系一直这样也不是什么好事,这两年孟长云但凡得空了就是两头劝,可两个人都死犟着,一个不说话另一个半个字不提,到现在他们也不知道裘无息和容枝究竟在无生境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裘无息的腿是为着小师弟才伤了的。
放到以前,为了小师弟那一句“我想要一只雪貂”,裘无息就远去北地给容枝捉回来一只白毛雪貂,因此被那处地方的某个妖物所设法阵误伤了手臂,回来也没敢叫容枝看见,只往袖子里藏,还是沈阳妤给他处理伤口的时候,容枝不敲一声门“哐”地推进来才看到。
小少年性子虽然别扭,但一向心软,看见裘无息手臂上那道露出血肉的豁口,沈阳妤还没开口解释,少年漂亮的眼睛里已经含了一层眼泪,臂弯里的雪貂“啪嗒”一声落了地,裘无息没想叫小师弟心疼他,他避着容枝就是不想叫他愧疚,便佯装恼怒:“现在连个东西都拿不好了?明天我去看看你基本功练得怎么样!”
小少年眼下落下水珠,他用袖子抹了把眼泪,哽咽道:“我不要雪貂了,我想要师兄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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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无息见不得他哭,他一向待弟子严苛,对那些不成器的徒弟是恨铁不成钢,对容枝的眼泪却只剩下心疼了,沈阳妤还没给他擦好药,伤口还露在空气中,裘无息已经一把将容枝扯到了身边,手指抹去他眼角泪珠:“哭什么?平白难受了又不能治我的伤。”
他说着又转移话题,看着地面上乖巧趴着的小白团子,问道:“你这小宠物起名字了没?”
容枝点点头,道:“起了,叫醋醋。”
裘无息便道:“跟醋醋玩去吧。”
容枝看着他不说话。
裘无息也看着他,道:“不玩就去背书,明天背给我听,错一个字罚你练半个时辰的剑,练不好就别睡觉。”
沈阳妤大惊:“师兄,有你这么哄人的吗?”
裘无息撇她一眼:“你哪只眼睛见我在哄他?出去这段时间你又没练剑是不是?”
容枝垂着眼睛,道:“不想练。”
裘无息便冷冷道:“练剑这事由得你吗?其他师兄肆意纵着你玩闹,你不晓得我是什么性子?”
容枝抬起眼眸看了他一眼复又垂下,只是不说话。
裘无息抬手蹭了蹭他沾了灰尘的脸颊,道:“你不练剑,往后遇着了什么危险该怎么办?自己没想过?”
容枝轻声道:“师兄可以救我。”
裘无息沉默了片刻,道:“师兄救不了你一辈子,万一恰好有什么急事呢?过不去了你就等死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容枝道:“师兄一定会过去救我的。”
“对吧?沈师兄?”
少年抬头看向一旁苦笑不得的沈阳妤,眼眸中是难得的固执认真,他红衣烈烈,眉眼张扬,在沈阳妤眼里却只剩七分乖巧了。
沈阳妤便认真道:“没有什么比小师弟更要紧的事了。”
少年又问面前冷着脸的墨袍青年:“裘师兄也会救我的,对吧?”
裘无息无奈看着他叹了口气,摆了摆手,道:“行了,出去玩吧。”
……
沈阳妤叫人去拿了一些精致的糕点,各式各样全摆在了容枝眼前,按说他们已经辟谷,没必要吃什么东西,但容枝自小身子骨弱得很,小猫似的连气息也微弱,刚开始用灵药养,后来慢慢好些吃药膳,再后面一日两餐不能落下,否则就气弱体虚,没有精神气儿。
冯燕清其实一直怀疑这是容枝贪嘴想吃东西的借口,但吃点小糕点也没什么,在修炼这事上都已经娇纵他那么多年了,导致容枝的剑法到现在也没什么长进,就不差在吃穿用度上再多纵着他一点儿。
容枝全身上下都是被各位师兄养出来的,身上红衣的银绣线是沈阳妤亲手织的,这银丝就相当于她的琴弦,有一些防御的用处,发尾的小铃铛也算是法器,不过装饰用途更多,骨哨倒是他自己的东西,只是孟长云给改造了一下,变成一个能传信的小法器,遇着什么自己解决不了的事了,就传信给他们。
沈阳妤看他只吃了一口便搁在一边不动了,垂着眼睛也不说话,忍不住俯下身问道:“要不要吃点儿热的东西,给你弄碗汤面?”
容枝点头道:“好。”
沈阳妤便喊人去后厨里给少年煮面,八月天也渐冷了,更何况浮云山地势偏高,九方台四周虽设了防阵,但终究防不住微冷的气息,吃点热东西还是好的。
冯燕清坐在旁边看容枝用筷子把那些糕点戳来戳去,忍不住用手拦了下他的手指,道:“待会儿戳烂了你吃什么?”
少年避开他的手不听,只捏着筷子把那些糕点挨个儿戳了几个洞,冯燕清哭笑不得,他用扇子敲了敲容枝的头,温声问道:“怎么?心里有气儿啊?”
容枝道:“没有。”
冯燕清道:“什么时候你和裘师兄好好谈谈,或者你们打一架也行呢,这样犟着总不是事儿。”
容枝神色未变,他捏着筷子看了冯燕清一眼,又转会去继续看那些糕点,道:“我打不过他。”
冯燕清笑道:“谁叫你打过他了?”
“裘无息和你打要是还手伤了你,孟师兄第一个先治他,你心里有什么气儿,不如揍他一顿呢?”
容枝摇头道:“没意义。”
冯燕清见他不想多提裘无息,轻叹了口气道:“你躲着他也别躲着我呀,师兄我又没惹你生气是吧?以后我叫你出来玩不带你裘师兄好不好?”
容枝“嗯”了一声。
沈阳妤见状微怒道:“冯燕清,你别乱教小师弟那些有的没的,你当谁都和你一样呢?!”
不教容枝怎么和裘无息关系缓和,反而撮使他要和裘无息打上一架,沈阳妤用手边的剑拍了下冯燕清的背,骂道:“谁和你一样无所事事?”
冯燕清“哎”了一声,一眼看出沈阳妤手里拿的是小师弟的剑,便拿过来搁在桌子上,道:“你乱用小师弟东西,容儿要是恼了我可不帮你说话。”
容枝抬起眼眸,道:“我没恼。”
冯燕清低头看他那把剑,发现剑柄上那枚一直挂着的红色剑穗没有了,便好奇问道:“你的剑穗呢?丢了?”
容枝道:“我摘了。”
冯燕清问他:“那个不喜欢了?要不换一个更好看的?”
容枝摇头,道:“不要,剑穗太累赘了,影响我练剑。”
冯燕清更惊讶:“你居然会主动练剑了?”
未等他话音落地,沈阳妤坐在旁边在底下踹了他一脚,对着冯燕清转过来的头微微摇头,容枝不知是发现还是没发现,他把盘子里的糕点戳了无数个小洞,放下筷子看见孟长云正提着一盏漂亮的小灯从九方台阶处上来。
“师兄。”
冯燕清和沈阳妤一同唤了一声,容枝坐在原地没说话,孟长云将那盏灯放在桌子上,沉声道:“无生境要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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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燕清惊了一下,问道:“什么时候?”
容枝握紧了手里的筷子,恰好这时候下面的人把那碗热汤面送了上来,沈阳妤接过放在了容枝面前,用手试了试碗壁的温度,温声道:“晾一晾吧,这会儿吃烫。”
孟长云坐到了容枝旁边,道:“下个月初九开,我刚和无息在商量这事。”
冯燕清皱了皱眉:“九月初九?比上次提前了不少,师兄,这可不是好兆头。”
沈阳妤也忧心不已:“无生境是浮云山弟子淬炼之地,往年的无生境门开时日差值不过半个月,这次居然提前了三个月。”
孟长云道:“提前也未必不是好事,我已经和无息确定了叫姜云明带领着去,这个孩子性子沉稳,遇着什么事儿也不会慌的,又擅长解阵,应当不会出什么状况。”
姜云明是裘无息最出息的弟子,曾经在试炼会上打车轮战,十几场都没落下来,后来扬言要斗胆挑战一下容枝,向来性子内敛的姜云明忽然把矛头指向他,容枝虽不擅剑术,但也没有畏战的意思,当即迎战,甚至裘无息都没来得及阻止,姜云明剑招明快利落,处处带着狠厉气息,眼看着容枝就要不敌。
这时候他忽然催动灵力吹响了骨哨,驱使着鹰雀抓花了姜云明的脸,然后跳下试炼台甩袖就走,裘无息把他叫过去斥了一通,见容枝只低头不说话,后来还是姜云明被迫给他道了歉,他得了个宽厚名声,因此容枝被人在背后说他“任性”,“小家子气”,“作为师叔连这点儿气度都没有”。
可容枝比姜云明还要小上一岁。
……
“我要去。”
容枝搁下筷子看向孟长云,道:“我要去。”
“别闹。”沈阳妤摸了摸他的头,道:“无生境危险得很,你去了师兄要担心的。”
孟长云叹气道:“这次无生境不知是什么状况,我和你裘师兄已经确定了是姜云明去,情况不明,你去了叫我多担心。”
容枝沉默了一瞬,问道:“师兄是担心我,还是觉得我没这个资格?”
“姜云明比我有资格有能力是吗?”
冯燕清俯身捏了捏他的脸,笑问道:“你还记得以前那事呢?这个你闹脾气师兄也真答应不了你,无生境提前开,里面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呢,师兄怎么舍得叫你去面对未知的东西?”
容枝拍开他作乱的手,依旧固执:“我要去。”
孟长云也想起来自己原本要说的事,连忙将桌子上的那盏精美小灯递给他,道:“容儿,这是清羽宗送来的,我让千钧留着了,你看喜不喜欢?”
容枝轻轻扬起下巴,道:“我不要灯,我要去无生境。”
“——你不要的东西自有别人要。”
一道冷厉声音忽然响起,众人回头去看,只见裘无息坐在轮椅上被姜云明在背后推着,他在台阶以下,抬头看向那个任性的少年,沉声斥道:“往往这世上的东西不是你想要就能要得的,既然你不要这灯,便予了别人去。”
容枝看着他,嗤笑一声问道:“给谁?”
“你的好徒弟吗?”
裘无息凌厉眼眸盯着他:“你不要,还不许云明拿着么?”
容枝沉默一瞬,忽然转身将桌子上长剑抽出,只扬手一剑,猝然将那盏不灭的精美小灯盏斩成碎裂两半,看着灯盏碎片跌落下桌,少年得意地抬眸讽笑:“我不要的东西,就算是毁了也不给别人!”
裘无息没说话,他看着容枝手中的剑,轻轻皱眉。
容枝跳下台阶,经过裘无息身边时,刻意地停下来,道:“无生境我去得,这盏灯也是我的,我想要的东西全都能要得。”
“我要的东西给谁,不是你说了算。”
说罢毫不留情离开,发尾银铃叮当作响。
这冲突太过□□速,快得沈阳妤几乎没反应过来,她缓了缓,下了台阶想去安抚一下盛怒的裘无息,还未开口说话,却听见裘无息似是自言自语,慢慢道:
“容儿的剑法……”
“突破了。”
你是我教过最不成器的
九方台下从深处顺着嶙峋石缝落下丝丝水流, 滴滴答答的声音打在石头上,这些小细流便顺着石间缝隙汇入半山处的一条溪水中,越往下气息越暖, 容枝不知道自己想去哪,只是用手中长剑将溪水边上像是野花野草的东西全部拦腰斩断,途经之处只剩下一地红绿的细碎颜色。
途中遇见个或许是在这边采药的不知道哪位仙尊座下的弟子, 他见沿着溪水的花花草草全部消失了个干净,顺着被砍断的痕迹找见了正矗立在溪水边提着剑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容小仙尊。
溪水边有些微微轻风, 吹起少年红衣外衫,露出半片内里的云锦白裳,容枝低头把长剑的剑尖刺入泥泞土地中,将身前的那块小地方的土块戳得稀烂,他紧紧抿着唇, 眼眸一片冰冷,高束的马尾随着他的动作晃荡,发尾银铃便也跟着响,容枝动作潦草得像是在发泄心中的怒气, 原本干净的剑尖被泥土染得脏污。
自小以来, 他从来没有让东西给别人的时候, 他喜欢的一定会拿在手里,没有人敢抢,容枝不喜欢的但只要是他碰过了,那也是他的东西了,就连师尊未经同意摸一下都不行的, 几位师兄都知道他的性子, 就算是不喜欢的东西,也都给他留着, 少年闹起脾气来没有人能轻易哄好,娇养长大的孩子,被姜云明当面抢东西,这份气他怎么能受得了?
【居然要这么真心实意吗?宿主大人】
容枝手中剑不停,他低头在脑中道:“论抢东西我还能抢过男主吗?无生境到最后肯定还是他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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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生境是个挺重要的剧情点,不出意外的话要出意外了】
容枝道:“男主的善良懂事要和我形成鲜明的对比,最好让裘无息深深地厌恶我,他没能打得过薄吟,就叫姜云明来打。”
【我怎么觉得姜云明也打不过反派呢?】
容枝笑了一声:“刚开始可能会打不过,主角不像我一样败了一次就甩脸子,人家是越挫越勇的阳光积极向上开朗少年,是裘仙尊座下最出息的弟子。”
“败了也只会痛定思痛,反思后再战。”
【那确实不一样,你是娇气的任性鬼,男主手拿天才少年剧本,试炼台上越级打赢对面,是所有龙傲天男主的标配】
容枝笑了:“上次他也没打过我啊!”
系统声音有些无奈【这不是你耍赖把人家脸抓花了吗?】
“后来又不是没治好。”
容枝说得理直气壮,像是真的把自己融入了少年仙尊的性格中,他低着头把身前药泥戳得乱七八糟,终于搅成一滩烂泥后停了手,还未转身却听见有个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容仙尊,这些是浮云山种的名贵药材,不能随便乱砍的。”
容枝转身,右手长剑耍了个简单的剑花,泥渍随着他的动作沾在了衣摆上,他看着面前的青衫弟子,微微抬首,眼睫挑起,居高临下问道:“是吗?你是谁座下弟子?敢来管我的事?!”
那青衫少年也是不卑不亢,他向容枝行了一礼,回道:“在下是沈仙尊座下药师白……”
“没兴趣知道你的名字。”
未等他说完,少年蓦然打断他的话,嗤笑一声道:“那你尽管叫沈仙尊来找我算账,浮云山还轮不着你一个小小药师来管我。”
现在正是他闹脾气的时候,谁上来多说一句话那就是撞到了火焰风口上,少年生起气来,能把浮云山上上下下全部得罪个遍,这大约也是那些弟子在背后骂他的缘故之一,各位师兄在外皆有好名声,唯有容枝一个人就能将这些毁得一塌糊涂。
那药师脸色略有些难看,但依旧保持了良好的风度,他微叹了口气,道:“小仙尊方才所折药材中,有一味是洗髓要用的,三个月才长一株呢。”
容枝轻挑眉睫,问道:“谁要洗髓?”
白芜回道:“是姜师兄,他下月将行无生境去,近来需要些修炼的药材。”
容枝轻轻笑了一声:“那我还砍对了?”
能叫姜云明不爽,他可就爽了。
白芜轻轻摇头:“小仙尊,话不能这么说。”
容枝轻哼一声,道:“姜云明这么快就把消息宣扬出去了?无生境是不是他去可还不一定,师兄可还没确定人选呢。”
白芜道:“是裘仙尊亲口宣出去的,就在今天中午的时候,已经传信给无生境的鬼守了。”
容枝的笑意瞬间凝滞了一下,他咬着牙冷哼一声,裘无息这是算准了他可能会耍赖,也怕他一闹脾气孟长云舍不得就真任由他去了,所以提早把确定人选送到了无生境,就是要把他耍赖的路子堵死,裘无息做什么都稳妥,就连给最得意的弟子铺路,也万事周全铺那条最好的路。
看着面前似是无奈的药师,容枝沉默半晌,开口道:“既然已经确定了人选,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那盏小灯没有又能怎样?人家姜云明的师尊费尽心思给他铺路,还要刻意防着他耍赖闹脾气抢机会,就拿那盏灯来说一通,平白被骂一顿,还被抢走东西的感觉并不好受,容枝握紧了手中的剑,他没有理身后药师的叫喊,沿着溪流想回到他的屋子里去。
夜色渐浓,云雾重重叠叠,方才还是天朗气清,现在却是一片莫名的萧凉之景,容枝沿着溪水走了约摸一刻钟,手上的剑在水里清洗干净重新挂在了腰间,他看着眼前越来越浓郁的雾气,手指下意识摸到了那枚白色的小骨哨,容枝站在原地不动,却感觉到四方境地似乎发生了一些转移,方才所行的方向被调转,现在不知是在何处。
他这是不慎入了某个幻阵。
在自家的地方进入幻阵迷了路,说出去丢人得很,容枝抬手想用灵力驱散面前浓郁的层层雾气,那团白雾却更加紧迫地向他侵袭过来,容枝下意识后退半步想避开,雾气却更加迅速地从他的七窍中侵入,少年脚步踉跄了一下,又很快稳住了身体,他捏着骨哨手指颤抖,仰头看不见任何东西。
说不害怕是假的,在这方幻阵中,他的灵力尽失,没有御妖术和灵力傍身,容枝完完全全就是个体弱多病的普通人,寻常人可能在幻阵中撑得了一个时辰,他如果找不到阵眼,大约只能撑一刻钟,容枝脚下软了软,不慎跌坐在了地上,他缓了两口气想爬起来,背后一道声音带着怒气传入他的耳中。
“你的剑是怎么练的?!连这种东西都解决不了?”
容枝轻轻皱眉,他回身看去却没有看到任何东西,眼前只有一片浓郁的雾,被侵蚀的七窍慢慢滴下红色血迹,容枝抬手一把抹去,手指紧紧握剑看着声源处。
明明是没有任何东西,容枝却仿佛看见了两个人影,血腥的气息蔓延至骨骼的每个缝隙,铺天盖地的血肉横飞,红衣少年站在一片血污中,身边是一个黑色长衫的青年。
“再来!今日我不会救你,你若是学不会用剑,便是死在这里也算了事!!”
迷雾重重中,红衣少年提着剑咬牙道:“我用剑杀不了它。”
他的声音略有些哽咽,眼泪在眼眶中溢出一点儿,却没有落下来,他委屈地垂眸,道:“师兄,我真的杀不了它。”
他伸出一只血淋淋的手,哽咽道:“我好疼……”
那黑衣青年斥道:“那你便是死在这里,我也不管,说不会帮你就是不会,容枝,你要站在这里等死吗?”
红衣少年吸了吸鼻子,道:“这是妖兽,我可以用御妖术来解决它,它能听我的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青年厉声斥道:“你的御妖术护不了你一辈子!”
御妖术和幻术完全可以归到一类去,通灵筋脉并不能保证他每回每次都能成功把那些妖兽成功驾驭,就像是狐妖的幻术,并非是时时刻刻都能向心而定,无无既无,无无亦无,心性一旦有片刻松懈,什么御妖术幻术通通没有用,只有拿在手里的剑才能是真实的。
少年似乎有些不服气,他仰头道:“我是天下第一御妖师,即使不用剑,也能解决得了这妖兽!”
裘无息冷哼一声走到一边,似乎是真的打算不再管他,少年意气,热血自负,需得碰了壁撞了南墙,才知道这一路走过去该有多困难,裘无息不想叫他把全部心思都放在那虚无缥缈的御妖术上,他害怕容枝走他那时跌倒过无数次撞得头破血流的弯路,可如今的情景却和他年少时的固执一模一样,旁人就算拉着他的手,那滩泥沼他依旧还得淌过去。
“我不会管你。”
红衣少年气恼地回了下头:“那你去管姜云明,别理我!我自己一个人能解决!”
姜云明的剑术比他好上不止一星半点儿,从来不需要他过多担心,裘无息没有动作,他站在一旁看着少年催动灵力拿出那枚小骨哨,微微皱了下眉,道:“容枝,用剑。”
容枝没回头,他催动小骨哨,道:“不要。”
裘无息厉声命令道:“先用御妖术可以,最后用剑杀了它!叫我看看你的剑法。”
容枝依旧执拗,“说了我不会用剑,你不要管我了!我可以自己历练!”
裘无息怒道:“只有你最不让人省心,到处乱跑,你看看姜云明和柳嘉谁需要我管?!”
容枝不理他,催动面前骨哨,垂眸低声念了两句口诀,裘无息看着他的背影气得恨不得一巴掌拍到他的头上,正准备给容枝让个地方叫他试他的御妖术,却猝不及防一抬眸,看见远处树林荡起的层层沙雾,裘无息下意识想按住腰间的剑,却只触碰到了空荡荡的衣带,以他的身份,想进来无生境帮容枝历练 ,便不能带剑,灵力也要压制大半,否则对其他的弟子不甚公平。
“容枝,回来!”
容枝故做听不见,他站在尘烟中,指尖灵力流转,这天底下的妖兽没有他御不得的,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藤妖,容枝咬牙催动了御妖术,事情却不似他想象那般一样发展,面前藤妖忽然发狂,绿色藤蔓向容枝袭来,他没有动,站在原地继续想要控制这只妖兽。
下一刻他的身体被一股力气推到一边,容枝不妨跌倒在了地上,烟尘逐渐散了一些,方才是裘无息拦在了他的面前,挡下了来自妖兽的致命一击,他看见裘无息的四肢已经被藤妖完完全全用藤蔓束缚住,动弹不得。
“师兄!”
裘无息颈间缠上细细藤蔓,死死勒在他的命脉处,愈发收紧,被压制的灵力此刻半点儿也用不出来,是他看错了,这居然是一只千年藤妖,原本以为至多百年,却没曾想藤妖也会伪装示弱,竟然盯上了他的小师弟。
“……容,容枝,用剑……”
应该用剑来斩断它的主藤才行,裘无息手中无剑,灵力又被压制着,现在只有容枝出剑才能解决这只妖兽。
容枝愣了一下,却没有用剑,他站起来催动骨哨想要继续控制这只藤妖,大半灵力被灌入那枚小骨哨中,面前藤妖却愈发狂躁,在四周扬起片片尘雾。
没有作用……为什么没有作用?
这只妖兽应该听他的话才对,为什么没有用?
御妖术失效了吗?
“容……用剑……”
裘无息已经几近濒死,容枝反应过来提剑冲过去,抬手一挥,将裘无息颈间藤蔓斩断,与此同时,一声骨头断裂的声音在这样吵闹的情景下却十分清晰。
裘无息脱了束缚,抬手将容枝手里的剑夺了过来,信手一斩,剑刃化作凌厉气息,隔空将藤妖主藤斩断,缠绕在他身体上的绿色藤蔓逐渐化作飞灰,容枝跪在他身边,抓着衣襟想要扶他起来,却被裘无息抬手躲了过去。
“师兄!你的腿……?”
裘无息的双腿被藤蔓折断,膝盖处的骨骼从血淋淋的皮肉下裸露出来,他低着头看不清神色,容枝慌乱得连手指都快要抬不起来,他想说“我们快回浮云山去”,他想说“师兄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逞能,我只是没有反应过来”,他还想说“师兄我以后一定好好练剑”,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裘无息比他更快地说话了。
“废物。”
裘无息抬起一双极其冰冷的眼眸,低声道:“你是我教过,最不成器的。”
轰隆一声,乌云遮了半边薄光天空。
西山绯红落霞尽碎。
你捏到我的尾巴了
容枝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浮浮沉沉的回忆景象在他眼前如同一副长长的画卷般徐徐展开, 波涛汹涌的浪潮托付着他的身体,浮不上来,也沉不下去, 他似乎只能抓紧了手中的剑,然后在这方幻阵中,耗尽体力而死。
死了也挺好, 他心里其实知道裘无息算得上对他是已经仁至义尽了,搁在姜云明身上, 师尊能这么废尽心力地亲自教导他,合该是感恩戴德的,只可惜容枝被他教导了这么多年,到最后一个心念之差,就把他一切的无能不成器完全揭露, 赤/裸裸的事实摆在他的眼前,裘无息用双腿彻底教了他一课,换得容枝自断通灵筋脉,放弃御妖术法。
只可惜他在剑术上的确没有太大的天赋, 短短三年, 还未等他修炼到姜云明三年前的水平, 一个幻阵就快要他把命留在这里了,其实等死的时候再想起来方才的事,容枝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是自己用剑戳地面上的药泥时,不慎改变了这处阵法的走向,倒也算得上是自作自受, 死得其所, 在自家迷路,走进自己破坏了的阵法中, 这样的死法未免太丢人,说出去是一种耻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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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姜云明就不会这么没用。
他是剑术天赋极高的弟子,裘无息把他当成了继承人来培养,不论多么困难的剑招,几乎是一点就透,从来不需要裘无息催着背书,他在解阵上的资质也不遑多让,如果是姜云明落在这方幻阵中,他一定能走出去,更何况人家不会像自己一样把怒火发泄在一滩药泥中,也不会像他一样万念俱灰了就等死。
容枝曾经娇气又任性,在试炼台上没能打得过姜云明,一时气恼,便指使鹰雀抓花了他的脸来泄愤,试炼台从来没有可以中途退场的先例,容枝却仗着几位仙尊都宠爱他,毫不犹豫地甩袖转身就走,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是姜云明赢了他,可没人敢在他面前说,容小仙尊被下了面子生起气来,纵然是孟仙尊都招架不住,更何况是浮云山普通弟子,唯有严苛一些的裘无息能勉强制得住他。
可到最后看见他红了一片的眼睛,还是叹了口气叫姜云明来给他道歉,容枝被宠得有些太娇惯了,完完全全就是一个不听话的小孩子,是以到后来他大变了模样,与诸位师兄逐渐生疏,也开始明白那些时候终究还是回不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其实也不想回去。
裘无息骂他的那句话,他已经用最戳人心痛的话全部还了回去,少年不肯输也从不服输,就连在气极了的偶然一句话上,也丝毫不肯相让,硬挺着一副青青如松的羸弱身躯,在三年中用各种被人诟病的方式,练就了一手他数十年都没能练会的剑术。
容枝红衣烈烈,发尾的银铃垂在肩头,他低眸坐在幻阵中央,用手指摩挲着腰间的骨哨,周围的雾气萦绕,像是要将他彻底吞没。
醋醋惨死的时候也是这样一副景象,后来从无生境回去,少年身边经常带着的那一只白色毛茸茸的宠物再也没人见过,师兄问起来,容枝只说是跑丢了,丝毫不提那只小雪貂灰飞烟灭,尸骨无存,是在他眼前彻底没了生息。
少年轻狂被磨灭的代价是裘无息的一双腿和那只可怜小宠物的生命。
越来越多的浓雾侵蚀进他的七窍中,搅得他心肺处一阵阵疼痛,但是更疼的伤他已经受过了,在湖泊边,一个人,他用锋利的剑尖,切断了自己的通灵筋脉,所以现在这些没什么大不了的。
“容枝……”
他听见一道细微的声音从四方传进来,容枝一手撑着地面看了眼面前浓郁的雾气,心想:又是幻阵的作用吗?
他怎么会听到,那只狐妖的声音?
“——容枝。”
少年咬了咬舌尖撑着剑站起来,想要保持清醒,下一瞬却是心口一道更剧烈的疼痛让他再次跌坐了回去,可是他没有落到冰冷的泥土地上。
一只手从浓雾中探出,用力揽住了他的腰,容枝闻见了淡淡的桃花香气。
“主人……”
“我终于,找到你了。”
少年被紧紧搂进一个怀抱中,瞬间所有疼痛全部消失不见,温暖的香气萦绕在他的鼻尖,容枝下意识用手指抓住了薄吟的衣襟,那方幻阵带来的痛苦麻痹了他所有的求生欲,容枝后知后觉从这方幻阵中暂且脱离,方才感觉到害怕。
他居然,差点儿死了。
狐妖白衣广袖,却几乎沾了半身的血,他轻轻翁动的嘴唇苍白无血色,呼吸有些杂乱,滚动的喉间发出嘶哑的声音,少年的上半身被他拥在怀中搂着,薄吟用尚且干净的那只手抚摸着小少年的脊背,低声安抚道:“别怕别怕,乖,我来带你出去了。”
容枝想抬头看看这只屡次救了他性命的狐妖的模样,这一次他依旧是一身白衣,却不似上次那般皎皎如明月,反而沾上一身脏污,他的目光上移,想要看见狐妖的面容,下一刻却被薄吟用手指轻轻按住了后脑,容枝被迫窝在他的胸口处,少年劫后余生,被面前狐妖拒绝了这件事,那些在裘无息那里受过的委屈也一并迸发了出来。
“你滚开!不许管我!!”
少年用力撑着他的胸口,想要推开像怀藏着珠宝一样紧紧搂抱着他的男人,他解决事情一惯的方式大多是逃避,要么就耍赖不干,的确是被娇养坏了,所以对任何人都是一副赤忱的任性模样,什么脾气就展现出什么样子,没有丝毫收敛。
“我错了……”
容枝动作停住,他微微一愣,实际上就算他知道自己那些别扭的脾气性子,也从来没想过要救了他的薄吟向他来道什么歉,薄吟待他十分好或许保留两分,他不甚记得当初薄吟是如何成为他的御妖的,薄吟也不提,只说是自己忘了,可三年间,他自愿做小仙尊的炉鼎来助他修炼,用自己的身体做器物来教导他剑法,即使狐妖幻术高超,可被长剑捅上几下,还是会疼。
狐妖的声音低低的,有些喑哑,他抚摸着少年光滑发丝,道:“我错了,我该早点来找你……”
“我错了。”
少年抿紧了薄唇,他靠在狐妖的怀里,第一次对别人的道歉不知所措,末了他开口,轻声斥道:“都怪你。”
他抬手推了把薄吟的胸口,道:“都怪你来晚了。”
“怪我怪我。”
狐妖好声好气地哄着少年,抱着他站起来,将衣服盖在了少年的脸上,然后拿着小仙尊的剑,轻声道:“主人,我用一用你的惊鸿剑。”
容枝下意识“嗯”了一声,后又反应过来惊讶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剑叫惊鸿?”
他从来没给别人主动提过他剑的名字,就连师兄问起来,他也只说自己不擅用剑,所以就不起名字了,但其实在容枝第一次拿到这把剑的时候,他就已经起好了那个最张扬的名字。
惊鸿。
是以人间惊鸿客。
薄吟轻笑了一声,道:“我就是知道啊。”
他一手拿着剑,另一只手稳稳将少年抱在怀里,用剑尖朝天空中用力一划,浓雾重重的暗色夜空开出一道明亮细缝,狐妖及时用手遮住了少年双眸,温热的灵力从他的手心里溢出,为容枝缓解着吸入雾气的难受。
“松开我!”
少年用手去扒拉他的手指,他的脸被盖在衣服底下,双眸处又覆了一只温暖的手,什么都看不见,容枝用力握着他的手腕,往外扯,却忽然感觉到手心里的湿润,带着黏腻的血腥气。
容枝动作停顿住,方才在幻阵中,他只约摸瞧了一眼,是知道这只狐妖受了什么伤,染脏了衣服,可到底什么样的伤能叫他全身上下全是血?就连手腕处都是细碎的伤口,唯有那双手还是干干净净的。
“沾上脏东西了……”
薄吟嘴角含笑,道:“别恼,我给你擦一擦。”
容枝感觉到自己的手心里被塞入了一个毛绒绒的东西,温暖的触觉覆盖在掌心中,容枝下意识用力捏了一把,薄吟轻皱眉头闷哼一声,容枝又下意识松手,透着衣服看不见任何东西,只听见外面的薄吟轻声道:“……你捏到我的尾巴了。”
容枝极缓慢地眨了下眼睛,长长的睫毛抵着衣服,有些发痒,那团毛绒绒的东西在他的手心里为他擦干净了污渍,薄吟一手抱着少年,一手拿着那把惊鸿剑,再腾不出第三只手来,于是用狐尾给他擦干净了血渍,薄吟看着少年干净的手心,正准备将狐尾收起,却被容枝一只手紧抓住不能动弹,薄吟脚步停顿了一下,低声问道:“你喜欢玩?”
容枝把狐尾搂在双臂之间,晃了晃脑袋想把头顶上的衣服晃下来,那件衣服却像是被施了什么法术一般,任由他如何拉扯也拽不下来,不禁气恼道:“薄吟,放我下去!”
薄吟哄道:“冷,我抱着你。”
容枝道:“我要下去,为什么用衣服遮着我的脸?!放我下去!”
薄吟低头隔着衣服吻了吻他的额头,笑道:“乖,等一会儿吧,回家了就放你下来。”
“不要!”
容枝强烈反抗,却被薄吟更加用力地搂紧,这一瞬间所有的委屈和难过全部如同被冲破的洪阀一样迸炸开,容枝慢慢停住了动作,声音低下去,哽咽道:“……你也欺负我。”
薄吟的手指颤了颤,往上看他左眼处是一片血肉模糊的空洞,那只红色漂亮的眼珠全然消失不见,薄吟原本打算遮着少年的眼睛,叫他不要看见他这副可怕的样子,趁这个时间刚好可以修复一下,原本幻术已经修复了他大半容貌,却在小少年这一句话下,功亏一篑,心脏崩塌得一塌糊涂。
“谁欺负你?!”
薄吟情急之下没有维持住自己原本的音色,声音有些可怖的尖利,容枝吓了一跳,身体在薄吟怀中剧烈一抖,薄吟很快缓住自己的幻术,用手轻轻抚摸少年脊背,轻声道:“别怕别怕,我错了。”
容枝被遮着脸,气息洒在衣服上,有些湿热,他低声道:“都怪你。”
薄吟用狐尾蹭了蹭少年手臂,道:“别恼,给你捏尾巴。”
容枝满意地将毛绒绒的狐尾抱在怀中揉捏,还不忘嘴上依旧不饶人:“全都怪你。”
薄吟抱着他,同时将自己的眼睛完全修复好,才将少年脸上衣服掀开,还未来得及好好哄他,却先看见了容枝一双澄亮眼眸中,仿佛浸透了清晨的蒙蒙雨雾,表情依旧是以往那副看不起所有人的模样,眼底却有一片红色水光。
……他悄悄地哭过了。
方才在浓雾中看得不甚清楚,如今天朗气清,狐妖眼睛已被完全修复,就这么一打眼,就把他的心口重重地钉进去了一颗长钉,锥心刺骨,痛彻心扉。
仅仅半天,他只出去半天处理了一些事情,他的小仙尊就被人欺负哭了。
容枝抱着狐尾,将自己的脸埋在了厚厚的绒毛里,只露出一双有些傲气的眼睛,薄吟垂眸看着他,红眸满是温和笑意。
“主人要不要摸摸我的耳朵?”
“也是毛绒绒的。”
容枝抬眸看向他长发的头顶,眨了眨眼睛,道:“没有。”
薄吟失笑道:“回家去给你摸。”
正说着竹林已经就在不远处,薄吟加快了脚步,穿过层层竹木推开了木门,轻轻将小少年放到了床上。
薄吟用灵力烧了点水,浸湿毛巾给容枝擦干净脸上的灰尘和泪痕,容枝半闭着眼睛乖乖任由他托着下巴擦脸,擦完后眼睛又不自觉地看向薄吟的头顶,提醒道:“耳朵。”
薄吟坐在他身旁,问道:“先告诉我,是谁欺负了你?”
容枝抿了抿嘴唇,道:“他抢我的小灯。”
薄吟问:“是谁?”
容枝回答道:“姜云明。”
他说这话有些不讲道理,明明是他自己说不要灯,等裘无息说要把灯给姜云明的时候,他又一剑把那盏灯毁了个干干净净,从头到尾姜云明都没有说话,要是薄吟真的认真了,他倒是受无妄之灾,可容枝没办法不委屈,明明是他的东西,凭什么要给别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姜云明……”
薄吟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用手指搓了搓少年的脸颊,问:“是裘无息的弟子?”
容枝点了点头。
“好,我知道了。”
容枝抬起眼眸:“你知道什么?”
薄吟倾身轻吻了下他的唇角,低声道:“他欺负我家的小仙尊,无生境内我必定不会叫他好过。”
春不许,再回头
薄吟笑意吟吟, 说出来的话却十分认真,他双手捧着小仙尊的脸颊,垂眸看着白净的小少年, 轻声道:“他们谁都不许欺负你,姜云明抢我们小仙尊的东西,薄吟来给你报仇。”
“还有我的小灯, 要姜云明赔给我。”
容枝是个被娇惯大了死也改不了的别扭性子,一旦有人能完全站在自己这一边, 不论对错,就要毫不犹豫地得寸进尺,要了这个还要那个,怎么也要不够,那灯明明是他一剑毁了个干净, 按理说来和姜云明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但若不是裘无息说要把那盏灯给他的弟子,自己又怎么会把它毁掉?
所以,还是姜云明的错。
薄吟手指轻轻摩挲着他的太阳穴, 闻言问道:“那是盏什么灯?长什么样子?我给主人再寻一个来。”
容枝沉默了一下, 道:“不知道。”
薄吟:“嗯?”
容枝是真的记不清那灯到底长什么样子了, 那时候他吵闹着要去无生境,几位师兄都接连拒绝他,或许是孟长云看出来容枝委屈得不得了,才想起来把那盏灯送给他当礼物来哄他开心,容枝小时候一向喜欢那些累赘又漂亮的东西, 比如剑穗, 镯子和发尾的小银铃,如果是平常时候, 孟长云送他这个东西他一定会很高兴。
只可惜那时候他心系无生境,后来又平白无故被裘无息说了一通,被这个人拿他和姜云明作对比叫容枝十分心梗,一气之下挥剑便把那灯砸了,到最后也不晓得那灯的火焰到底是什么颜色,是什么样的构造。
容枝自知他这句话说得十分任性没道理,说人家抢了你的东西,自己总要知道那东西长什么样子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但他就是不知道啊。
他的东西,就算不记得是什么,不记得长什么样子,但姜云明哪怕觊觎一眼,摸一下子,这小仙尊都能把浮云山搅个天翻地覆,可偏偏是裘无息发的话,叫容枝一时之间也没办法把那份气发出来。
容枝低着头想了一会儿,拉着被子遮住自己半个脑袋,推了一把薄吟,道:“你出去,我要休息了。”
薄吟握住他的一只手,笑道:“主人还没有脱外衣。”
少年红衫在幻阵中被染脏了一些,他想起来这桩事,挣开薄吟的手,在被子里窸窸窣窣把外衣脱下来扔到了地上,薄吟无奈俯身从地上捡起来那件红色外衣,施了个小小的法术,那件衣服便又重新变得干净整洁。
薄吟将那件衣服搭在臂弯处,低头看着小少年,轻声道:“既然主人不记得那灯长什么样子了,那我便把所有的小灯都给你寻过来,任你挑选。”
容枝窝在软软的被子里,闻言道:“我挑剩下的也不许送给别人。”
薄吟好笑地捏了把他的下巴,被小少年从被子里探出手一巴掌打红了手背,薄吟收回自己的手,道:“我给你寻的,怎么会给别人?”
他什么时候有过别人了?
身边眼里心中,已经全都是这个小小的红衣少年,再腾不出其他的位置来,就连他自己,都占不到那心中的几寸方圆。
容枝抬起眼眸,认真道:“全都是我的。”
薄吟点头应和:“自然全都是你的,别人碰一下我就砍了他的手,如何?”
容枝抿了抿薄唇,再度得寸进尺,他轻抬起下巴,眼眸中是一片任性桀骜,少年发丝垂在肩头,道:“我看上的东西,你也都要给我抢过来。”
“好,”薄吟好声好气地哄着他,慢慢道:“我家小仙尊看上了什么,谁若是不给,我便不给他好日子过。”
“你想叫他如何,我便叫他如何。”
容枝满意点头,他又想起来薄吟答应他摸耳朵的事,目光不由自主地上移到他的发顶,伸出手来指了指,道:“耳朵。”
薄吟轻轻一愣,显然是没想到他居然还记得这茬事,只是这微微一犹豫,就被少年看出了端疑,容枝伸手去拽他的头发,口中叫道:“你答应我了的!”
薄吟无奈握住他作乱的手,打商量似的请求道:“轻轻地摸,好不好?”
说罢他的发间忽然显现出两只白色毛绒绒的狐耳来,中央淡粉色的皮肉隐藏在绒毛之下,容枝对这样毛绒绒的东西没有抵抗力,当初醋醋也是全身都是白色绒毛,少年待其他人都十分任性,却只由着那只雪貂在他的床榻间胡乱蹭来蹭去,也不生气,但凡外出,众人总是能看到那只雪貂懒懒地趴在少年肩头,像是一件狐裘大衣上的小毛领子。
薄吟低头倾身把耳朵送到少年手指间,低垂下的红眸轻颤,手指仿佛有些紧张似的抓紧了底下的被褥,容枝对此一无所知,他抬手搓了搓薄吟白色的耳尖,又张开手指握住了薄吟的整只耳朵,薄吟低低地呻/吟一声,想抬手把这只作乱的手拿下去,只是悬停在半空中许久,眉心微蹙,又把自己的手搁了回去。
“好软……”
容枝肆无忌惮地用手摸着薄吟的两只狐耳,丝毫不管薄吟低垂下的红色眼眸已经掀起一片惊涛骇浪,少年还没搓够,又命令道:“尾巴也要。”
薄吟轻笑一声,用狐尾缠上小少年的腰身,恳求道:“轻一点摸耳朵。”
“不。”
容枝的性子非但是得了一寸便进一尺,但凡是他想要做的,不论怎样都要做成,否则便气性大得很,裘无息骂他一句话,两个字,他记了三年都没再跟裘无息说过一句好话,记仇记得彻底,道歉也难了了这件事。
薄吟或许是知道他的性格,得了这个回答后也没再说话,只是手移动了地方,悄悄地抓紧了小少年白色云纹的衣袖,面容完全隐在浓郁的黑暗中,耳朵被心爱的小仙尊肆意拿在手里玩弄的感觉,叫他整只妖的身体仿佛都要烧起来了。
往日里小仙尊拿他做修炼的炉鼎,床榻之间似乎也只记得修炼,对这些事一窍不通,少年被他紧紧搂在怀中,薄吟手指擦过他光滑的脊背,俯下身想要去亲吻他,却只听见容枝默默地在念什么剑诀,目光澄澈,就连气息也平稳。
薄吟沉默半晌,最终只是叹口气,低声恳求道:“仙尊,别念剑诀了……”
“念念我的名字,好不好?”
小少年并不搭理他,一旦修完了一重剑,不论如何都把他推到一边去,将利用完就扔掉的任性做得淋漓尽致。
刚开始容枝对狐妖并不信任,他的记忆里并没有自己将薄吟收做御妖的这件事,只是薄吟那么一说,不知怎么他就信了,任由他跟着自己,一只七尾狐妖,如果有朝一日修到八尾,是完全可以和妖尊去争一争那个妖界之主的位置的,却这样低声下气地跟在他身边,做一个…废物仙尊的,御妖。
容枝并不想承认裘无息其实说的是对的,他天生被娇宠,师尊宠爱他,诸位师兄也都纵着他,将他惯得无法无天,到处惹祸,可实际上,他的修为就连裘无息的弟子姜云明都比不上,只能找这样的旁门左道来加助修炼,所幸是有用,如果没有作用,容枝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孟长云,将这只狐妖斩杀。
容枝抱住狐妖的尾巴,侧躺在床上看着薄吟,问道:“你当初,是怎么成为我的御妖的?”
这个问题他其实有意无意地问过许多遍,但都被面前这只狐妖以一种莫名的方式转移了话题,再想起这件事,容枝不免有些生气,他在被子里踹了薄吟一脚,斥道:“不许对我用幻术,不许转移话题。”
薄吟被踹了一脚,更加凑近了他一些,低声道:“主人,薄吟永远不会伤害您。”
所有的幻术,其实都只是为了圆那一个谎言。
容枝轻哼了一声,道:“答非所问!”
薄吟笑着把他的被子拢好,道:“好吧好吧,我认真地来说,当初在人间,我不慎落入捉妖师手中,是你救了我。”
容枝有些狐疑,他挑眉问道:“捉妖师能奈何得了你?”
确实不能,莫说是七尾狐妖,就算是四尾,也不可能轻易落入捉妖师手中,薄吟看着他轻轻地笑,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主人不记得也正常。”
容枝想了想,道:“没见过你受什么伤,普通捉妖师抵抗不了狐妖的幻术,你怎么会被我所救?”
薄吟略微沉吟了片刻,道:“主人那个时候,很厉害的。”
容枝摇了摇头,道:“不记得。”
薄吟手指将他发上的小银铃拆下来搁在桌子上,道:“不记得就不记得吧,我记得主人就好了。”
容枝晃了晃脑袋,将头发全部搁在枕头旁边,又疑惑道:“我真的救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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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样的性子不是烂发好心的那种,怎么会救一只无亲无故的狐妖?
但是薄吟看着他,一双红眸低暗,声音轻轻地回荡在他的耳边:“真的。”
“主人救过薄吟的命,所以,我愿意给主人奉上一切你想要的东西,若谁来抢,我就要他的命。”
看着小少年在幻术的作用下昏昏沉沉地入睡,薄吟的红眸晦暗不明,他的手指间拿着容枝的红色外衫,低头轻轻亲吻了少年的额心。
当然不是真的,在此三年之前。
他甚至没有与容枝有过任何的交集,为了这副能叫小仙尊看得勉强顺眼的容貌,为了完整无缺的身躯,在天罚作用下伤痕累累的血污寸寸洗净,狐妖将自己的所有全部规整,换上一张叫容枝不会抗拒的温和的容貌,才在那洼湖泊边上,找见了他爱慕至死的小仙尊。
那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
浮云山正殿。
孟长云忧心忡忡,他坐在椅子上,手指间拿着一枚令牌叹气,裘无息坐在轮椅上,手指间拿着一杯温茶,听见声音浅浅掀起眼帘,问道:“师兄何故叹气?”
孟长云道:“自中秋过后,小师弟又再度闭关了,前些天阳妤想去寻一寻他,侍者只说容儿闭关修炼,不见客。”
裘无息微愣,他搁下杯子,道:“闭关是好事,他终究是知道要好好修炼了,比以往长进不少。”
孟长云皱眉:“怎么会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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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儿的性子,从来不是这样的。”
他待不住,曾经和冯燕清一起把人间玩了个遍才回来,纵火烧了人家一间小阁楼,裘无息给他收拾了烂摊子,回来罚他抄书,少年只一红眼,眼泪还没掉,冯燕清就心疼得把所有的错全都揽在了自己的身上,纵容得他下回又偷了掌门令下山去玩,裘无息还没来得及去捉他,少年就又惹上了当地宗门的一位少爷,不慎受了点轻微擦伤,这件事便又不了了之了。
“中秋那天,你那样说,小师弟一定生气了,他要的东西从来不会给别人的。”
裘无息沉默片刻,道:“云明懂事,不会要他的东西,是他自己把那灯给弄毁了,反倒来怪别人。”
孟长云道:“你说要把灯给云明,小师弟怎么可能不闹?他原本就是想要那灯的,只是又想去无生境,才跟我那么说。”
裘无息看向他,道:“他长大了,师兄便不能由着他以前的性子肆意惹祸,待到什么时候我们不在他身边,如何自处?”
他顿了一顿,又道:“他的剑术的确是有长进,不过也仅仅是长进罢了,若是作带领去无生境,还不够格,万一又遇到上回的事……”
“我哪里还有腿来救他?”
孟长云略沉默片刻,道:“无息,这事我本不该和你说,你和小师弟的关系如今我也没什么好法子再缓和,师尊临走的时候吩咐过我们,要我们好好照看小师弟。”
“到如今他性格大变了模样,我看着心疼,难道无息你就看着不难受吗?”
曾经千娇百宠的小少年变成如今这样冷冽的模样,虽还是任性妄为,但已经很明显地不再与他们亲近了,那时候小少年隔三差五都要来寻他,即使嘴上说怕裘无息,一旦自己的剑穗丢了或者坏了,就扒着门委屈地看着他,问道:“师兄,我的新剑穗呢?”
裘无息无奈,便问:“我给你做了那么多,都丢了?”
少年过来拽他的袖子,撒娇道:“我要新的,给我做。”
裘无息想起以前的事,不免心中伤感,他掩饰般地喝了口茶,道:“容儿终究还是要学会长大的,我们不能护着他一辈子。”
“无息。”
孟长云抬眸,沉声道:“小师弟自断了通灵筋脉,他不想再做御妖师了。”
这句话如同雷声震响。
裘无息猛然愣住,甚至手中的茶杯都没有拿稳,“啪嗒”一声跌在了地面上,茶水四溅在他的衣摆处,裘无息却握紧了手指,向来冷静平淡的眼眸中充斥着不可置信。
“……什么?”
小惩大诫无可厚非
孟长云看着他震惊的模样, 有些难过似的低下了眼眸,道:“无息,小师弟向来是不肯服输的性子, 他在御妖之术上有天赋,就真的能做到天下第一的御妖师,可上次我去看他, 摸了他的脉,发现他自断了通灵筋脉, 转而开始修不甚擅长的剑术……”
“这是因为什么呢?”
这是因为什么?
星河倒悬,地蔓冲破僵硬泥土,旺盛生长。裘无息呼吸颤抖,神色不定,他俯身下去想捡起地上掉落的茶杯, 手指试探了几次也没能将那杯子拿起来,被沾湿的衣摆处湿漉漉地垂下水滴,孟长云叹了口气,将地上的杯子拾起来搁在桌子上。
“你和容儿, 都是我的师弟, 师尊在天有灵, 我自认不偏袒谁,你们这样僵持着,我实在没有什么法子了。”
裘无息紧紧攥着手指,没有说话。
孟长云继续道:“小师弟当初去无生境内历练,你说不放心他, 压了灵力绞了佩剑也要跟着他去, 那时的情谊作不得假,可又是为什么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这件事我谁都没有告诉, 一直压在心里,小师弟大约也不愿意叫我告诉别人,自回来后便是一次又一次地闭关,你以往和他关系最要好,教他练剑传他剑诀,容儿总是一副懈怠样子,到如今他真的开始修剑了……”
“无息,你大概是该高兴的吧?”
裘无息闭了闭眸,开口道:“他……不是……”
他该高兴吗?
一直想要容枝在剑法上有突破的他,在这一天他得知了小少年残忍自断通灵筋脉,小师弟扔了剑穗,也扔了那些年少时的懒怠,变成如今这样勤勉又冷冽的样子,他是应该高兴的吗?
他丢了一切,到现在连他们之间的情分也丢掉了,曾经哄着要给他的那些东西,他不再要,曾经被逼迫才能勉强背出来的剑诀,如今小少年已经能很独立地把每一重剑修好了,他在剑术上有进步,裘无息本该是高兴的,可是……他的通灵筋脉,为什么在他毫无察觉的时日里,就这么断掉了?
“无息,断一条筋脉,很疼的……小师弟最怕疼了,你们从无生境回来,你因为腿伤昏倒了,小师弟其实也浑身是伤,看你气息稳了才走的,这件事,他没有告诉你吧?”
容枝对亲近的人是一向有什么说什么,曾经练剑手上破一个小口子都要惹得各位师兄心疼一通,裘无息没好气地给他包扎好手指,小少年又得寸进尺问他:“我明天可不可以不练剑了?”
裘无息想象不到小少年浑身是伤是什么模样,他哑着嗓子开口问道:“当时,我已经救过他了,容儿怎么还会受伤?”
孟长云摇了摇头,道:“小师弟不说,我也不清楚,或许是你昏倒后在无生境内受了伤罢。”
裘无息讷讷开口:“我嘱咐他,去找云明……”
“他怎么可能去找姜云明?”
容枝和姜云明互相不对付,光是试炼台上那一桩事就够小师弟生一辈子的气了,更别提遇到什么事去找姜云明求助,那还不如一剑杀了他痛快。
孟长云想到这件事,有些心痛难忍:“小师弟大约是,一个人从无生境出来的。”
“阳妤看见小师弟衣服上的血,要给他治伤,小师弟说得先救你,转身就走了,你当时情况确实不好,阳妤根本没来得及叫他。”
裘无息沉默许久,他的手搁在膝盖上愈发收紧,直至手心被指甲陷入皮肉也没有松开,容枝浑身是伤,自己回到屋子里不知道养了多久,曾经破一根手指头都要哭哭啼啼来撒娇的少年,这样大的事也不和他说了。
便饮东风齐揽月,春不许,再回头。
“无息,”孟长云惨淡开口,道:“不论你们关系如何,往后,将小师弟的东西给别人这样的话,不许再说了,你但凡是光拒绝他去无生境还好,说要把那灯给云明,他是真的难过。”
裘无息颤抖着呼出一口气,解释道:“云明是懂事的,他不会抢容儿的东西,我本也没想要把那灯从他手里抢过来给别人。”
孟长云沉默了片刻,道:“你说的话,他当真了。”
你说的话,小师弟全部当真了。
——废物。
——你是我教过最不成器的。
他全部当真了。
裘无息垂着眼眸,看着底下那空荡荡的衣摆,又想起小少年剑柄上摇摇晃晃的红色剑穗,终究小师弟那些骂言抵不过他气极了下意识斥责出的那一句话。
“在无生境内,我对容儿……”
“说了不该说的话。”
其实午夜梦回,他们那些互相冷待,那些不留余地的争吵,全部化作了毒蛇,紧紧地缠绕着他的脖颈,小少年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
“我又没有叫你救我,是你活该!”
“裘无息,救我一个废物,变成不良于行的瘸子,你也后悔了吧?”
“吃个教训,往后别救养不熟的白眼狼。”@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没有后悔,裘无息一直没有后悔,他眼见着小少年与他越来越生疏,那些骂他的话越来越不留情面,死死地戳进他心口最痛的地方,他都没有后悔,只是在知道容枝自断筋脉,转而修剑的时候,裘无息终于后悔了,他说了不该说的话,容枝当了真,就真的放弃了御妖术,他或许没有生气,但是真的难过了。
“等容儿出关……我去见他。”
孟长云勉强笑了一笑,正准备说些宽慰他的话,却听得一道声音径直闯入大殿。
“师尊!出事了!”
半大少年一身黑色劲装跑到殿内,裘无息收起悲怆,看见来人忍不住眉心微蹙:“姜云明,擅创大殿,成何体统!”
姜云明来不及解释,他向裘无息行了一礼,气喘吁吁道:“容仙尊他,他在后山……”
“容儿怎么了?”
裘无息紧紧攥住轮椅扶手,眼眸覆了一层阴翳,听见容枝的名字,心脏瞬间抖动了一下,小少年的难过方才还存在他的心底,如今却听得姜云明说他出了事,裘无息怎么可能不着急?
孟长云拦住他的手,对面前少年道:“别急,慢慢说,容仙尊怎么了?”
姜云明平复下气息,道:“我去后山采药,偶然遇到两位师弟正在议论容仙尊,就开口制止了一下,两位师弟也知道了错误,却不料容仙尊也在那处,听见了全程,不肯放过他们,就……就……”
“就怎样?”
裘无息皱起眉,问道。
姜云明看了他一眼:“容仙尊就,废了他们的双手……”
…………
实话说,浮云山的景色是极好的,尤其是后山,那里有一洼清泉,常年是温热的,容枝拎着剑在泉水中晃荡了两下,剑尖沾上水滴,然后用力向身后一甩,就甩了薄吟满脸的水珠,薄吟无奈地笑,他用袖子擦干净脸上的水渍,上前去把少年的惊鸿剑合紧,轻声道:“别闹我了,小仙尊。”
“不。”
容枝闹起来叫人无从招架,他发尾银铃晃荡,发出悦耳的响声,脚踩在泥泞的土里,离泉水不过半步,薄吟担心他跌入水中,无奈用狐尾将他卷到身旁搂住,温声道:“小心些,玩也要注意着脚下。”
容枝将剑收回腰间,抬眸指着泉水道:“你去捉一条鱼来。”
薄吟看了眼泉水,轻声哄道:“这是温水,温泉里没有鱼。”
容枝道:“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薄吟笑了笑,道:“那是疗伤的药鱼,不能吃的。”
容枝便问他:“狐狸吃不吃鱼?”
薄吟道:“不吃的。”
他已经辟谷,吃食不过是他陪着自家小仙尊一起吃,就算不吃东西,也不会饿。
少年沉吟片刻,道:“后山有兔子,你吃兔子吗?”
薄吟反问:“主人想要一只兔子?”
容枝“嗯”了一声,道:“我要兔子,白的。”
薄吟点了下头,他右手抬起,幻化出一把短刀,发出淡淡的红色光芒,只是闭眸思索了片刻,似乎是在寻找方位,少年看着他睁开红色眼眸,用力将短刀向西南方的草丛里投掷出,一声微弱的喊叫渐渐停歇,薄吟拉着容枝的手往那边走。
薄吟俯身拾起那只白色野兔,道:“今晚给你做兔肉吃?”
少年几乎要气笑了,他伸手推了把薄吟,道:“我要活的!”
薄吟微微语塞,方才小仙尊问他吃不吃兔子,他还以为容枝是想吃兔肉了,便一刀刺入了兔子心脉间,没叫它受多大痛苦就死去,心里已经想好兔子的一百零八种做法,现在这小仙尊却说他要活的。
少年撇了撇嘴,道:“都怪你。”
薄吟很好脾气地点头,道:“我再给你捉一只来。”
正准备再幻化一把短刀出来,却听得草丛外的山石后边有人在讲话。
“这容
楠諷
小仙尊真真是任性,师尊已经确定了是姜师兄去无生境,他偏要抢这个机会。”
一人声音略带鄙夷地响起。
另一人叹了口气,道:“那又能如何?孟掌门和诸位师叔都十分宠溺这位小仙尊,怕是他闹大了,姜师兄还真的要失了这次机会。”
“你听说没?中秋节那天在九方台上,容枝和裘仙尊大吵了一架,当时闹得十分难看。”
另一人开口,道:“容枝就是个恩将仇报的白眼狼,裘仙尊舍命救他,因此失了双腿,他倒好意思来与裘仙尊辩驳。”
“一个连剑都练不好的废物,在试炼台上耍赖,数年来哪有这样的先例?整个浮云山就他最清高!”
“我要是裘仙尊,早就和他断了情谊,将他逐出师门了。”
容枝站在山石后默默不言,薄吟一手搂着他的腰,俯身吻了吻少年发鬓,在他耳边轻声哄道:“莫恼,薄吟替你教训他们。”
容枝微微摇了摇头,拦住他已经有些发抖的右手,嗤笑一声:“我倒要听听他们还有什么话要说。”
浮云山弟子向来不喜欢他这位任性妄为的小仙尊,却从不敢在他面前说,因此容枝也不甚了解这些弟子到底是如何看待他的,这么一个机会摆在眼前,正好听一听他在这些弟子的眼中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只听那弟子忿忿道:“容枝要是真去了无生境,姜师兄可要好好地教训他一顿才解气!”
“教训谁?”
一道带着凌厉气息的清朗声音从正前方响起,容枝看见来人一身黑色劲装,身姿飒飒,忍不住暗骂了一声,指着他道:“薄吟,就是他,抢我的小灯。”
薄吟抬手摸了摸少年发丝,道:“好,我知道。”
容枝道:“先不要动手,我要听听姜云明怎么说。”
姜云明一脸正气,他怒斥道:“浮云山就教导你们背后这样说长辈?!容仙尊再如何,那是与师尊的恩怨,还轮不着你们来说!”
容枝默默地想:姜云明这怕是又把他骂了一遍,不愧是男主,说话水平就是高超,艺术感极强,他要是因为这句话闹脾气,裘无息不得狠狠回护他这位爱徒啊!
那两名弟子背对着看不清容貌,但显然是十分尊敬姜云明,连忙拱手行礼道错,姜云明见状也缓和了气息,沉声道:“你们背后议论容仙尊,本该有错当罚,可念在你们及时认错,我就不上报给师尊了,今日之事便算了,往后莫要如此。”
容枝冷笑一声,姜云明这是替他做主还是高高抬起低低放过,替他原谅了?
容小仙尊的脾气从来没有这么好过,往往别人骂他一句话,这句话尾音还没落地,少年就抄起手边的东西扔过去教训他们了,姜云明倒是敞亮,打着正气名号,滥做什么好人?
少年摘下腰间长剑想要出面,薄吟按住了他的手,轻声道:“主人,别脏了你的手,这些小麻烦,我来就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姜云明正道:“快些回前山去,无生境开启在际,还有空在背后议论别人。”
两名弟子连连谢罪,正准备要走。
“我,许你们走了吗?”
薄吟一身白衣靠在山石旁边,容貌依旧温和,眸中笑意却不达眼底,他握着红衣少年的手指轻轻揉搓,松开后周身气息巨变,只是一挥手,在姜云明面前扬起一阵沙尘,容枝被狐妖牢牢护在身后,薄吟手指间化出刀刃,向沙尘中央投掷出去,只听两道凄厉惨叫,风沙停止,两名弟子狼狈地跌在地上,右手筋脉被完全挑出,流了一地凄然的鲜血。
薄吟轻捻着手指,吹了吹指尖灰尘,道:“小惩大诫,无可厚非。”
“姜云明,无生境还未开之前,准备好你的衣冠冢。”
他要用这欺负了他家小仙尊,姜云明的人魂,做一盏永生不灭的小灯,送给他的小少年。
容枝挑了下眉:“好凶。”
薄吟看向他时,红眸中满是温和笑意:“主人可满意了?”
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容枝轻哼了一声, 道:“还好吧。”
狐妖一手缕上少年光滑鸦黑色发丝,低垂着眼眸,轻声道:“只要你想, 他们会炸出烟花,很漂亮的,要不要看看?”
炸出?
炸出烟花?
那还了得?那还能活吗?
容枝眉心微蹙, 拍开薄吟顺着他发丝撩拨的手指,道:“别太过了些, 裘无息要是知道我杀了他的弟子,不得狠狠斥我一顿啊!”
“我才不想听他骂我。”
姜云明站在原地拿着剑摆好了姿势预备迎战,闻言眼皮子一跳,到底是什么样的自信叫这位小仙尊认为杀了裘无息的弟子只是骂一顿便能放过了?或许在容枝的心里,被曾经最亲爱的师兄狠狠训斥一顿就和天塌了一样让人无法接受, 从来不晓得杀一命偿一命的道理,任性得连这天都要捅破。
薄吟听了他的话,轻笑一声,道:“他不会骂你。”
容枝撇了撇嘴, 很恨道:“你又不是他, 我原本只想把这两个人打一顿的, 你倒好,直接废了他们双手,裘无息最喜欢天资卓越又勤勉的弟子了,少不得要找我算账。”
薄吟眼睫轻抬,俯身捡起一颗石子随手掷出, 只听得一声细弱哀叫, 薄吟起身将草丛里的白毛兔子捡起来弄干净,才放到了少年手上, 容枝手心猝不及防增加了半分重量,他看向薄吟,恐怕他暗地里再对这两名弟子出手,便娇声命令道:“不许杀他们,听见没?”
薄吟“嗯”了一声,也没说答应不答应。
容枝抱着兔子,抬眸道:“你杀了他们,我无法在浮云山自处。”
少年眼眸清亮,又带着些不由自主的自负和娇气,此刻虽是话中在说薄吟不能对他们下杀手,句句仿佛都在为自己的处境考虑,但那瞳孔中的不服气还是叫薄吟轻易寻了出来。
他看了眼在一旁似乎是待战的姜云明,沉声道:“收剑吧,留着气力到无生境,或许能多活上那么一时片刻。”
转向容枝时声音再度放轻了下来:“自处什么?裘无息算账也是找我算账,你不要怕他,我在呢。”
容枝气愤抬眸看了眼姜云明,道:“你说得倒轻松,你是我的御妖,这笔账裘无息必定算到我头上来。”
薄吟伸手捏了捏少年脸颊,笑道:“好,我知道,待会儿若是他责骂你,你就只管把这事推到我身上,我与他对峙。”
少年拍开他的手,薄吟红眸中笑意更深,这小仙尊不知道他说那样违心的话时神色有多么可怜,那眼里的委屈,都快要溢出来了,明明被人在背后说了坏话,却还担心什么无法自处强压下怒气,勉强留他们一命,心里清朗朗明明是恨不得让这两人永远闭上嘴的。
容枝眼睫颤了一颤,摸着怀里的兔子,道:“不能杀他们,杀人不是正道仙士该做的。”
薄吟便道:“所以小惩大诫,我只是挑了他们的手筋,并没有要他们的命。”
他说得轻快,姜云明听在耳中却十分胆寒,只一挥手便能叫两名仙门弟子筋脉挑断是什么样的实力?他不清楚,只是那扬起沙尘时的阴寒气息笼罩了他的全身,带着些细微的桃花香气,带着冰冷的邪意,这不是一个人。
是一只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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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枝居然会与妖物勾结。
那两名弟子被挑断手筋,哀叫声不断,似乎被沙尘迷了眼睛,一直都没能稳稳地站起来,只是在泥土地上翻滚,像是中了邪一般,姜云明将手中长剑收回,眼神冰冷看着地上的两名弟子,对容枝道:“容小师叔,此事,我会上报给师尊定夺。”
说罢他挪动脚步转身想要离开,背影正气凛然。
“没叫你走。”
一道透明屏障“嗡”地一声从泥土中破土而出,矗立在姜云明的面前,只是一个踉跄,姜云明手指触碰到屏障,居然溶解了小半截指甲,他看着手指间滚烫的血腥,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向那名全身白衣的青年。
薄吟刚把小少年哄好,就又被这姜云明拿裘无息说了一通,眼见着容枝脸上开始不高兴,薄吟伸出手臂将少年搂进怀中拍了拍他的脊背,轻声安抚他,道:“别恼别恼,你想叫他怎样?”@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容枝冷哼一声,也不说话。
薄吟便道:“主人想如何就如何,暂且别要了他的命,还有用的。”
人魂易散,如若不是备好了一切再制灯,恐怕达不到最漂亮的程度,那火光若是比不上姜云明抢走的那盏灯,小少年少不得要生气,又该惹得他心疼了。
容枝抬起眼眸,手里摸着怀中兔子的绒毛,对着姜云明抬了抬下巴,道:“去吧,你去找裘无息定夺,我倒要看他怎么处置我。”
要了男主的命?
那还怎么玩?
像上一个世界一样给反派铺路?容枝保证自己不会再大发善心做那种没用的事了,虚拟数据就是虚拟数据,即使是虚拟的战争,虚拟的伤痛也是一样。
姜云明作为男主聪明得很,他一定不会直接说是薄吟做了这桩事,而是先把错推到他的身上,等对峙的时候,便可以自然而然地讨伐自己与妖物勾结,杀害同门,正常人不会两个不同的谎言先后用,一般下意识会真假掺半,但姜云明会,他甚至能把两件事勾连起来,打压得人毫无还手之力。
浮云山中容枝和姜云明几乎是两个极端,一个风光霁月待人温和,是名声响亮的正义之士,一个任性恶劣,倒处惹祸,姜云明若是说什么事来针对他,或许还能有许多人跳出来给他作证,信誓旦旦说自己亲眼所见了。
姜云明看着眼前的屏障不敢前进,容枝见状扯了下薄吟的袖子,道:“给他打开。”
薄吟垂眸看着少年,轻轻勾了下容枝小巧的鼻尖,道:“我打开了呀。”
“他胆小不敢走罢了,怪我么?”
姜云明狠狠咬牙,道:“在下是裘仙尊亲传弟子,一介妖物在浮云山如此狂妄,可有把我师尊放在眼里!”
薄吟轻抬眼睫,道:“你不敢打,就叫裘无息来,只报我的名字便罢。”
他轻笑了一声,道:“我叫薄吟。”
裘无息终究是他的手下败将。
……
浮云山正殿中。
裘无息拧紧了眉头,冷声问道:“此事当真?”
姜云明向他行了一礼,道:“此事乃是弟子亲眼所见,小仙尊被两位师弟在背后议论,生气难免,小惩大诫无可厚非,便是亲手责罚也无二话,只是挑断手筋使两位师弟剑术尽废,实在是……”
他看着裘无息顿了一顿,继续道:“实在是,略有些残忍了。”
“剑术一道行路艰难,途径之间难免有犯错的时候,两位师弟在平时为人良善,习剑俱是勤勉有加,便是一时犯了错,也不该由容小仙尊来施私刑。”
裘无息手指搁在膝间敲击,他思索了片刻,道:“云明,你去请容儿来。”
姜云明听见这个“请”字,眼皮子一跳,有些不大好的预感,还未开口说话,一道声音蓦然插入进来。
“你的意思是,小师弟当着你的面动了手,还挑断了两名弟子的手筋?”
冯燕清一身青衣,手拿一柄素白折扇从门口走进来,他冷冷地撇了眼站立在一旁的姜云明,嗤笑一声,合上扇子问道:“你既在场,为何不阻止?”
姜云明看了一眼裘无息,沉默片刻,道:“容小仙尊身份尊贵,又是弟子长辈,云明……不敢制止。”
“是吗?”冯燕清坐到孟长云身边,点了点头道:“不敢制止。”
“既然如此,当初试炼台上,你又为何敢越级挑战容小仙尊?那时胆子还大,这时就小了?”
“冯燕清。”裘无息终究是听不下去自己最得意的弟子被平白诬陷,“这事已经过去许久了,不必再提,容儿当初并未受委屈,何必再拿这件事出来说一通?”
冯燕清不深不淡地笑了一下,道:“师兄说的是,一件事论一件事,不往前翻旧账,只是你这徒弟说的话是真是假,还有待考量。”
姜云明暗暗呼了口气,立刻拱手道:“可请小仙尊前来对峙,弟子所说,绝无虚言!”
冯燕清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杯冷茶喝起来,并不搭理他,实际上姜云明所说的话他大约能信上五分,小师弟的性子他了解得透透的,若是谁欺负了他,少不得要挨一顿打,只是这回确实有些过分了,挑断人家的手筋,还叫裘无息的弟子姜云明给亲眼看见了,这事若是属实,自己连给他开脱的法子都没有。
这容儿怎么就不知道等姜云明走了悄悄地再打呢?非要逞一时痛快。
冯燕清暗暗叹了口气,他撇了眼姜云明,看着这少年一身黑色劲装,端正的模样,心里倒没怎么不喜欢他,只是小师弟是他自小便养大成如今这副模样的,纵使容儿真的错了,他也心有偏袒,不可能叫一个外人把自家的小师弟给欺负了。
裘无息要是执意给他的好徒弟找场子,也没别的办法,冯燕清敲了敲手上的扇子,心道:要真是如此,他也只能正面跟自己的好师兄对峙一下了,裘无息虽然没了一双腿,但他的剑术依旧在浮云山中无人匹敌,他要是真出手想惩治小师弟,自己还不一定能拦得住。
容儿这回真是惹了个大麻烦。
孟长云见他们两个人似乎因为这事生了嫌隙,互相之间也不搭理,无奈叹气对着身后招了招手,道:“千钧,你去请容儿来。”
姜云明见掌门发话,便也乖乖站立在了裘无息身后,给他倒了杯茶搁在手边,轻声道:“师尊息怒,容小仙尊年纪还小,难免性子张扬,一时听见两位师弟私底下议论,气上心头发了火,也是两位师弟该受的。”
冯燕清冷哼一声,道:“好赖话都让你说了。”
裘无息没理他,也没喝姜云明倒的茶,只是抬起一双锐利眼眸,道:“姜云明,住口,一切等容儿来了再做定夺。”
……
容枝完全是被气来的,原本有裘无息在的地方,他坚决不会多待半刻钟,对着那张冷脸他就是发火闹脾气也不痛快,千钧过来一个字一个字把姜云明说的话全部重复了个遍,容枝向来不是他那样擅于说话的人,一般是有什么就说什么,但也不耽误他听出来姜云明话里话外的诋毁和嘲讽。
薄吟在的时候他识时务不敢打,怕把命留在那里,一旦回到裘无息身边了就把黑的说成白的来告他的状,裘无息这个人不大护短,再者说一个白眼狼小师弟和最得意的弟子,一般人都能分辨出来应该偏袒谁,他在裘无息那里的印象大约就是一个早已经被惯坏了的人,裘无息能公正评判就怪了。
怕是恨不得趁这个机会好好惩治他一番。
容枝心里压着气,走路走得飞快,千钧在他背后紧赶慢赶,终究还是走到了浮云山正殿,还没来得及报告。
“唰”的一声,伴随着容枝发尾的小银铃的细微叮当响声,小少年红衣烈烈踏入浮云殿,剑尖直指姜云明。
“滚出来!”
姜云明退后两步向裘无息身后躲了躲,并未应战,裘无息蹙眉看向红衣小少年,那张熟悉的脸依旧鲜明得像阳光一样,张扬肆意,简直梦回那时他们还未决裂之时,裘无息终究是忍不住缓下了声音,道:“容儿,不许这样。”
容枝不理他,只死死盯着姜云明,道:“既然你不服气,为何不应战?”
现在打他还不一定能打得过姜云明,但按裘无息那种死板的性子,大约也不会任由他和自己的得意徒弟就这么打一架,把浮云山闹得天翻地覆,故而容枝这一剑指的十分有底气,反正不会打,吓一吓他又怎么了?
姜云明看着他,向面前的红衣少年行了一礼,道:“容小师叔,师尊请您来,是为了后山那件事,仙尊出手太过残忍,两位师弟手筋被尽数挑断,实在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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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枝浅浅地懵了一下,就算薄吟是为了给他出气才动的手,那也不是他干的啊!姜云明真把这事归在他身上了?
“——砰!”
殿外忽然飞进一把短刃,将姜云明面前的那只小瓷茶杯打了个粉碎,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只听得殿外一道清朗声音仿佛穿过虚空而来。
“你说话,实在是难听。”
“叫我十分不喜欢。”
薄吟一身白衣负手站在殿外,他慢慢走进来,走到容枝身边,垂眸看了眼小少年委屈的神色,安抚性地探出狐尾摸了摸少年的手指,容枝抬眸看他一眼,冷哼一声,薄吟便笑。
什么来不来的,容枝不叫他来他还真能不来么?再不来,他家小仙尊就要被这姜云明欺负了,再者说,那两名弟子有错在先,他代主人惩戒一番,本应该合理,叫姜云明这么一说,反倒怪在了容枝的头上去。
“你是谁?”
裘无息皱起眉头,看着面前的白衣青年,那张脸温和清淡,只是一双红眸有些突兀,像是虚假地安在了这张皮相上。
孟长云解释道:“……这就是小师弟的,那只新的御妖。”
薄吟闻言反问道:“裘仙尊,不认得我了吗?”
他微微笑起来,道:“裘仙尊,北境极地一别,不想你如今居然变成了这副模样,真是难看得很啊。”
“原来是你。”
“薄吟。”
裘无息咬牙吐出两个字,他放在轮椅上的手愈发收紧,显然是没想到他会出现在浮云山的境中
“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北境地死而又复生
万里飞雪, 将苍穹作银纱,融万物为素裹,呼啸的寒风从荒原上阵阵吹过, 脚底下的冰棱愈发厚实,裘无息肩上披着一件厚绒大衣,宽厚的帽檐垂在额前遮住迎面的雪花, 却依旧感觉到冷风丝丝缕缕地灌入,冻得人心神不安, 灵力几乎消散。
北境极地是少有的不被三界所控的地界,传说这里地下入雪万里,在冰层的最底端,可寻到仙人所授通天法器——释天诀,逆天改命, 回溯时光,挽回曾经所失去的一切,代价不知如何。
只是这大约仅仅是个传言罢了,荒原上盛开的多是杂草, 四面毫无生机, 底下掩埋了无数来此历练却无法折返的修士的尸骨, 被雪冻得几乎一脚下去就能踩个粉碎,裘无息踩过一寸又一寸的雪,也只达到了北境极地的边缘,他拿着剑看着四处漫天雪花,似乎有些迷了路。
涉足到未知领域的恐惧一点点蔓延上来, 裘无息站在原地缓了一口气想继续深入, 小师弟想要一只雪貂做小宠物,红衣小少年被他压在浮云山练剑, 不能下山去玩,因此哭了好几回,还闹脾气不想理他,躲到沈阳妤的身后,哽咽说他太凶了,把茶杯扔到他的身上捉着阳妤的衣袖不敢出来。
他红着眼睛道:“我不要你教我。”
裘无息气得想笑,容枝连最简单的剑诀都背得磕磕绊绊,剑法练得也一塌糊涂,换成是他的弟子,例如姜云明或者柳嘉,他早就一巴掌扇上去了,还会有什么叫他哭哭啼啼的机会?
可这个小少年偏偏是他从小养到大的小师弟,自幼便被诸位师兄娇惯得不成样子,整天乱跑,不晓得好好修炼,可就算再恨铁不成钢,裘无息终究还是对他狠不起来,刚拿起的戒尺还没落下,小少年就已经哭得没了肆意张扬的模样,只一双眼睛连带着鼻尖都红红的,像极了他小时候瘦弱又可怜可爱的模样。
还是心疼太过了,纵得他如今自己什么法子也发不出,裘无息将戒尺放下搁在一边,想揽过少年肩头来好好地与他讲道理,整个浮云山的弟子都没有叫裘无息不动手能好好讲道理的殊荣,容枝却一点儿都不顾念,他挣开裘无息的手臂,甚至将那把锻造得极好的惊鸿剑胡乱扔在地上踩踏,哭道:“我不要练剑了!再也不要了!”
哭罢便跑回自己的屋子里不见他,又指使鹰雀将裘无息为他写好的剑诀全部撕烂,裘无息无法,便只能哄他,来到少年门前轻轻敲门,道:“容儿不是说想要一只雪貂?”
他顿了片刻,只听门内少年气愤道:“不要了!你滚开!不要你教!”
裘无息叹了口气,道:“师兄给你捉来一只雪貂好不好?捉回来容儿就原谅师兄。”
少年的声音仿佛闷在了被子里,他沉默了两息,才慢慢道:“我要最漂亮的,不是最漂亮的不原谅你。”
“好。”
于是裘无息便来了这北境极地,普通的雪貂未开灵智,皮毛也不比开了灵智的那般光滑,若是要不掺一丝杂毛的通体雪白灵貂,大约也只有这北境极地才能寻到。
小师弟要最漂亮的,他就绝不敷衍。
裘无息看着眼前的雪茫茫一片白色,用仅剩的微弱灵力探了探方圆半里内活物的气息,却没有一点儿反应。
或许还要向内里行进。
裘无息裹紧了外袍,雪地里难行,灵力消散得几近没有,无法御寒,因此行进速度并不能像他在浮云山那般轻巧,他摸了摸手中的剑柄,正准备向内再踏入一步。
“唰——!”
一块透明冰棱头部尖锐,从阵阵雪花中飞出,划伤了他拿剑的那只手臂,裘无息手中长剑险些落地,他咬牙看着臂上那破开的衣服下深刻入骨的划伤,几乎是血液还未流出,就早已经堵在伤口处凝固了,根本无法停下来处理,可如果此时折返,下次来便会更加困难。
小师弟的雪貂还未有着落,裘无息不禁有些焦急,他硬撑着发疼的伤口继续前进,漫天风雪打在身上,像是一根又一根的绣花针从天降落,裘无息缓了两口气,撑着剑继续向极地中心行进。
“……居然是还未离开么?”
裘无息忽然从迷蒙雪中听见一道嘶哑凄厉的声音,这声音很轻,像是有气无力,大病将死,十分难听,夹带着风的呼啸,化成一条极其阴冷的丝线,像是贯穿他的太阳穴一样疼痛。
“那便只能我亲自来动手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一抹极其艳丽的红色从茫茫大雪中探出,来人行步极其缓慢,低垂着眼眸走一步停半步,似乎是无法辨清方位,在用耳朵来听,出现在北境极地的,必不可能是凡人,裘无息悄声举起了手中的剑。
红衣青年赤脚踏过无数具森森白骨,根据声音准确地来到了裘无息面前,离了约摸有□□步远,等到了近前,裘无息才发现面前这人哪是一身红衣,他是一袭白衫染透了血,衣摆处沾着碎碎的雪花,凝固成极其可怖的黑红颜色,抬起来的脸上遍布灼伤,极佳的骨相下却是被摧残至极的凄惨容貌,一双眼睛似乎看不清东西,始终低垂着,在这样的天气中,这人的身上依旧在源源不断地落下鲜血,染红了一片厚厚的雪。
“你,是什么人?”
“你快死了。”
两人同时开口,尾音落下时雪地中瞬间一片寂静,这全身染血的青年似是没能理解他的话,轻轻侧了下头,他用那只露出枯色白骨的手撩开脸侧的碎发挂在耳后,现出了左眼空洞洞的黑色——这人的左眼,没有眼珠,只是片片灼烧伤疤,十分可怖。
“哦……是吗?你报姓名罢。”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似乎是沉睡了许多年才刚刚醒来一样迷茫,裘无息站在原地半晌,回道:“浮云山,裘无息。”
“咚。”
裘无息。
红衣青年霎时间抬起一双空洞眼眸,周身瞬间迸发出了凌厉杀气,一身染血的衣衫被风吹起,露出脚下滴滴血迹,他轻笑了一声,道:
“薄吟。”
这声音嘶哑尖利,仿佛带着无尽的恨意,他抬手幻化出一把短刀,微微抬了抬头,道:“裘无息,来。”
这便是想要打的意思。
裘无息沉默片刻,看着他摇摇欲坠的身躯,微微皱眉,道:“君子不趁人之危。”
薄吟嗤笑一声,沉声道:“可笑。”
裘无息将长剑收了一收,解释道:“我来北境极地,是为了给我家小师弟寻一只雪貂,无意冒犯……况且……”
他看了眼薄吟满身的伤痕,继续道:“况且阁下命之将死,何必再叫我添几道伤痕?你的名字我已经知晓了,薄吟。”
“你有什么遗愿或遗言,我回山后可帮你尽力达成,只是,请你让路。”
若非如此,他就要摒弃那些不趁人之危的规矩,对面前这身受重伤的人动手了,想来想去那些规矩终究比不得小师弟的雪貂重要,他得及时回山才好。
裘无息看着面前的人沉默了很久,才听见那道声音不复之前的嘶哑,变得有些许温和,他抬手将撩上去的头发又弄下来,遮住那只空洞的眼睛,只露了半边还算完好的脸,才轻声问道:“他想要一只雪貂?”
裘无息想起自家的那名小小的娇气少年,不禁笑了一笑,道:“是我们家容儿,方才十六岁,玩性大,我不把这只雪貂给他带回去,他就要闹脾气了。”
薄吟身上的杀气几乎是瞬间收敛,他低垂着眼睛似乎是在思索什么,过了许久才慢慢问道:“他……想要什么样子的雪貂?”
裘无息道:“通体雪白的,小师弟喜欢毛绒绒的东西,有一点儿杂色都不行,所以我才来这北境极地寻找。”
薄吟抬起眼睛,瞳孔虽是涣散,但那视线还是分毫不差地落在了裘无息的脸上,他一只手紧紧握着那把短刀,指尖不停落下血水,几乎染红了他脚底下的整片雪地,他想了片刻,朝一个方向指了指,道:“北边,玄武位,偏西略半里,有他想要的东西。”
裘无息向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道:“遗愿。”
薄吟面对他似乎十分烦躁,手指都在微微的发抖,不知是不是冷的,他将短刀收起,冷声道:“没有。”
声音与方才的温和大相径庭,裘无息疑心是自己听错了,蹙眉又问道:“你是怎么受的伤?”
薄吟转身道:“与你无关。”
裘无息沉默片刻,北境极地被称作三界之外地域不是没有道理的,在这里灵力几乎全部消散,只有一具凡体,他身体康健尚不能保证平安出去,更何况面前这人……浑身都是伤口,又瞎了一双眼睛,就算是他及时来救,其实也来不及了。
这个人不能活着出北境极地了。
大约会和这些修士一样,彻底埋骨在这里,成为下一个被踏碎的粉末。
“你还不去么?”
薄吟微微侧身,沉声道:“若你不能保证将雪貂捉回去给他,就自觉叫我来留下你的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裘无息皱眉,他家小师弟和这个人又有什么关系,正准备再说些什么,却见远处小山峰上一阵白色烟尘荡起,裘无息神色一凝。
雪崩。@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收剑离开这处危险的雪地,努力向北方逃离,回头却见那名红衣青年站在原地,面对雪崩的声音也丝毫没有挪动位置,甚至仰头打了个哈欠,然后一阵轰隆声响之后,被彻底掩埋在了雪里。
……
此刻,浮云山正殿之内,裘无息看着眼前容貌温和的狐妖,一身白衣皎皎,红眸尾部微微上扬,是一副极其好的颜色,他慢慢沉下声音,道:“薄吟,我记得,你已经死了。”
受那么严重的伤,不可能在北境极地中存活下来,更何况遇见了那样强烈的雪崩。
容枝站在薄吟身后,有些奇怪:“你们认识?”
薄吟摸了摸少年脸颊,道:“一面之缘。”
那只雪貂,裘无息应当是好好地送到了容枝手里的,小少年喜欢纯白毛绒绒的东西,恰好他也是这样的东西,所以那只雪貂现如今在哪里,不重要,他如今已经可以替代这个位置了。
裘无息提醒道:“薄吟,你已经死了。”
薄吟轻笑一声:“我是狐妖,死而复生,很奇怪吗?”
裘无息道:“即使是狐妖,也只有一条命。”
薄吟讽刺地笑了笑,道:“今日裘仙尊要论这事的话,怕是不合时宜,往后还有的是机会来细说,只是我家主人受了委屈,这又该怎么算?”
裘无息沉默了片刻,道:“浮云山内部的事,与你无关。”
他向容枝伸出一只手,轻声道:“容儿,来师兄这里。”
容枝抬眸看了他一眼,又看向身前的薄吟,薄吟握住少年的手,温声道:“乖,不要理他。”
容枝点了点头。
冯燕清见状扇子一开拍在桌子上:“你这只狐妖,怎么蛊惑小师弟的?!给本座松开!”
拉手?拉什么手?
小师弟都不叫他捏脸了,居然这么乖乖地叫这只狐妖摸他的手!
真是放肆!
孟长云赶忙将他拉回到座位上,低声嘱咐道:“燕清,此事我回头和你说。”
这狐妖明显是来给小师弟撑腰的,怕他一个人面对裘无息受了什么委屈,他这个夹在中间做师兄的不好多参与,只好好解决了这事,再来顾这只蛊惑了他家小师弟的狐妖,杀是不能杀,小师弟怕要与他再生嫌隙,只能等这狐妖露出什么马脚来才行。
薄吟见小少年乖乖地待在他身边,忍不住用手指轻轻磨蹭了一下容枝的手心,容枝手心有些痒,蹙眉看向他,挣脱开薄吟的手,用力打了把他的手背,气恼似的冷哼了一声,对着姜云明斥道:“你打不打?”
姜云明看了眼裘无息,没有说话,站在原地微微垂头,端得是一副知节懂礼的温润弟子模样,裘无息向来看重他,对比面前这名任性的小师弟,孰轻孰重,他相信师尊心里大约也有了算计。
容枝提着剑就要冲上去,冯燕清连忙从座位上下来拦住少年的手臂,“容儿,好好讲道理,不要胡闹。”
“是我胡闹吗?!”容枝发丝随着挣扎的动作摇晃,银铃的声音夹在一片杂声里,微不可见,他叫道:“姜云明诬陷我,我凭什么不能打他?”
薄吟抬手一定,将少年稳稳地搂回了自己怀中。
“他诬陷你?”
裘无息微微皱起眉,回头看向身后的黑衣少年,沉声问道:“姜云明,你怎么说?”
你不是问心无愧吗?
裘无息一口一个“容儿”, 一口一个姜云明,两方生疏隔得十分明显,但凡是在场的不论谁都能看得出来裘无息的偏护了, 只要容枝没真下那么重的杀手,亦或是事实与姜云明所说有出入,这件事怕不是要高高抬起, 低低放过?
可裘无息从来不是那种护短的性子,他的思想和浮云山的规矩一样坚决公正, 就仅仅那一次,容枝在试炼台上做错了事,裘无息刚开始还是叫他认错的,后来闹了有几天,实在是看不得容枝难过了, 才叫姜云明去低了个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冯燕清立在孟长云身旁,闻言疑惑似的“呀”了一声,压下素白折扇在孟长云耳边问道:“裘师兄什么时候跟小师弟和好了吗?”
怎么那样说话?
孟长云摇了摇头,几乎对此事置身事外, 原本来说, 裘无息为救容枝断了一双腿, 本该心中有恨,无可厚非,可小师弟也受了委屈,他不清楚到底是怎么样狠毒的话,才能叫好好的一个半大少年, 风华秀丽的模样全然消失, 瘦弱根骨只剩七分矜傲,但想来大约也不会比容枝骂裘无息的那几句话好上分毫。
裘无息训人很厉害, 字字诛心,直把人骂得抬不起来头,这浮云山上下,没有一个人不被他的严苛声明吓到过的,只有容枝一个人,但凡说重了一点儿话,就委屈得要死,闹得他与裘无息接连心疼。
为着小师弟练剑的事,他们已经讨论过许多回了,经过一番探讨,到最后他们一同说反正小师弟经日里在浮云山呢,他们不管哪个都能把容枝护得好好的,这句话还没落地,裘无息“啪”地一声把自己的剑用力压在桌子上,说:“我们护不了他一辈子。”
裘无息硬要逼着容枝练剑,也因此闹了很多次矛盾,只是他对容枝向来也最好,往往不过十天半个月,容枝就被他哄好了,上次雪貂那事也大差不差。
孟长云正思索着这些往事,却听得“扑通”一声,姜云明往前几步,撩袍往地上一跪,面容几乎埋在了地上,他认真道:“在后山,两位师弟被断手筋,场面一度凄惨,弟子不忍直视,心痛不已。”
裘无息待最得意的弟子,在礼节上往往多有宽宥,可此时看着地面上跪拜在地的少年,不知为何没有开口叫他起来,只是道:“本座只问你,所说话是否属实?”
“属实。”
姜云明低头,道:“小仙尊出手惩戒,乃是弟子亲眼所见,请师尊定夺。”
“亲眼所见?”
容枝冷笑一声,冯燕清还没来得及拦他,容枝已经夺过他手中的扇子,用力砸在了姜云明的脊背上,这力道足得很,直把那扇子骨砸裂了,姜云明肩膀抖了一下,冯燕清见状惊叫:“哎呦,容儿,我的扇子!”
薄吟笑道:“我赔给你。”
冯燕清撇他一眼:“轮得着你这妖物赔我?”
再者说,小师弟用他什么东西,哪里需要赔了?
薄吟只笑不语,又惹得冯燕清一阵气恼。
“容儿!”
裘无息蹙眉,轻斥道:“大殿上动手,成什么样子!师尊尚还在这里看着。”
容枝紧抿着下唇,看了眼前方红木桌子上的灵牌,开口道:“师尊才不会怪我,你给你徒弟做主,少拿师尊来当挡箭牌!”
裘无息被噎了一下,他深呼了口气,竭力放缓了声音,道:“你哪里瞧见我是给云明做主?这事是你做的你道歉,不是你做的姜云明受罚,我绝不偏袒,如何?”
容枝嗤笑一声,道:“你倒是公平得很。”
但论到姜云明的话是否属实,裘无息还不是更相信他的徒弟?
反正姜云明怎么说都有道理。
薄吟原本还在淡笑着看着小少年发泄怒气,只要不伤到他家的小仙尊,他没有出手插入的必要,来这里也算是给自家小容枝来撑个场面,闹够了不生气了把少年带回去就行,只是他又细细琢磨了一下这姜云明的话,才发现不对劲的地方。
他说得十分肯定,从头到尾一直坚定地说是他“亲眼看见了容枝动手”,若在场只有容枝一个人,这话或许还没有那么成立,裘无息可能会怀疑姜云明话中的真实性,但事实是,当时是他出了手替容枝惩戒了那两名弟子,挑断了两人的手筋。
狐妖傍身最厉害的技能是什么?
幻术。
若是姜云明执意说是容枝亲自动的手,从始至末都没有改话,容枝这边又辩解说姜云明诬陷了他,这两方说辞不一,裘无息很容易就能想到狐妖的幻术上来,假作真,真作假,迷惑一个普通仙门弟子叫他以为是自己看到了所谓的“事实”,比拍一拍手还容易,裘无息或许会顾念那么一点师兄弟情谊,把容枝摘出去。
可他方才已经相当于把自己和容枝的关系全都显露了出来,这一箭双雕,姜云明还真是下了胆子来用,怕的就是容枝不讲道理。
行,归根结底,这姜云明原来是冲着他来的,不过就是因为那句“衣冠冢”的话怕了而已,居然还要使这些心计想要裘无息杀了他,白白叫自家小仙尊受了这些委屈,薄吟心痛得紧,忍不住用手握住了少年的手腕。@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别拉我!”
容枝气恼地看了一眼笑得有些勉强的狐妖,用力将自己的手腕扯回来,薄吟垂眸看着空荡荡的手,上前半步,又悄悄地扯住了少年的衣角,这个动作像极了人间春风楼姑娘们揽恩客的模样,极其可怜。
容枝在他面上扫过一眼,心道:薄吟这副模样即使做小倌也该是眼高于顶的那种,无需做这种可怜的样子,扯个袖子就算了,扯衣角算是把自己放在了一个低劣的位置上,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到这一层的,或许是早年在人间玩惯了。
少年想了片刻,还是任由薄吟扯着他的衣角。
冯燕清看着狐妖的动作只恨得牙痒痒,小师弟做什么对一只妖物这么好?还任由他扯衣角,往日里少年衣服皱一下都要闹得天翻地覆的,这狐妖懂不懂分寸?
他正这么胡乱想着,只见薄吟看了他一眼,微微松开手,冯燕清看见他扯的那片衣角,非但没有褶皱,反而光洁如新。
冯燕清:“……”
好,你厉害。
裘无息叫姜云明将地上扇骨断裂的扇子拾起搁在了桌子上,对着容枝问道:“你可还记得浮云八句是什么吗?”
容枝眼皮子一跳,这时候考教他理论知识,莫不是裘无息还以为自己是之前那个小师弟,这种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叫容枝再生气也发不出火来,归根到底,裘无息是因为救他受的伤,再任性的人被这么拼死一救也该惭愧了,可偏偏裘无息那句话,他还是过不去。
容枝沉默了片刻,回道:“荡涤私邪,存养心性,端谨容节……”
“好。”
裘无息打断了他继续背下去的动作,轻声道:“容儿,你长大了。”
容枝:“?”
“我是第一天才长大吗?”
“不知道你说这些有什么意思,你自偏袒你的弟子,我当然不会因此多说什么,也无需裘仙尊为此来考教我的知识。”
裘无息看着他,手指紧了紧,眼底似乎有一片淡淡红色,他道:“我不偏袒任何人。”
薄吟忍不住发出一声轻笑,肯定道:“裘仙尊最最公正,绝不偏心任何人。”
他手指上移,揽住了少年劲瘦腰身,声音温和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可质疑:“只是我偏心我们家小仙尊,此事姜云明若是不说出个一二三来,叫我家主人不高兴了,这份仇我可是要亲自讨回来的。”
裘无息冷哼一声,握紧了手中的剑:“薄吟,你要动手吗?”
“未尝不可。”
强劲的压力如排山倒海般向薄吟侵袭而去,薄吟淡淡一笑,只眨了下眼睛,那份压力便如同春风一般消散,未沾上他一片衣角,他用手指缕了缕侧边发丝,道:“我很讲道理,若非是如此,姜云明早就死在后山了。”
只是可惜,他还想着要给小少年做一盏灯来着,姜云明的人魂燃烧起来一定很漂亮,如果能因此叫容枝开心,那就是他最后的价值。
裘无息收了威压,看向容枝,道:“你和姜云明所说事实不同,你如何解释?不若将来龙去脉说一说。”
容枝这时也差不多反应了过来,果然男主就是男主,那种聪明的劲儿尽往这种事上使了,不论他说事实还是编造谎话,那两名弟子被断了手筋,是铁板钉钉的事情,他不论怎么说,都说不过这一层去,反正姜云明怎么都不吃亏,要么薄吟揽下来这事和裘无息打,要么就是他和姜云明两个互相道歉。
他只说一句幻术,就能把此事倒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不说了。”
容枝烈烈红衣,风华仗剑,他转身就要走,薄吟却轻轻地拉住了他,附耳轻声道:“怕什么?便是他们一起上,都不一定能敌得过我,你只管闹,有我在呢。”
闹什么闹?
他说得轻巧,男主要真和他起了冲突,薄吟一怒之下提前把男主弄死了,这剧情谁来发展,他一个早死的白月光吗?
加班?谁要加班?
这回的平均分要是不及格,他退休前的最后一次任务就是个巨大的污点,保不齐要被那个谁来挑衅。
容枝定了定神,不知是想起了谁。
他狠狠地剜了薄吟一眼,又回过身,扬声道:“姜云明,这事就是我干的,你若是不服,明日试炼台上来打一场!”
“你若是能打得过我,本座跪下给你磕头!”
他居然是直接就这么认了。
冯燕清和孟长云对视一眼,又赶忙去看裘无息的脸色,被这样戏弄一番,放在以前裘无息或许无奈笑笑便过去了,可这个时候……这个时候正是他们互相不闻不问第三年,这个中关系,怎么能像以前一样?
“无息……”
“师兄息怒。”
两人声音同时响起,冯燕清不动声色地挡在了容枝的身前,孟长云握住了裘无息握剑那只手的手腕,还未说话,却听得那红衣少年道:“怎么?裘仙尊如今还能公正评判吗?”
“不过是亲疏有别,做什么弄那种恶心的样子?”
裘无息沉默片刻,轻轻挥开孟长云的手,问道:“容儿,此事确实是你做的?”
容枝冷笑一声,道:“我承认了。”
裘无息道:“不要赌气,确定是你?”
“是我,”容枝容色张扬,道:“他们背后议论我,我惩戒一番,又能如何?只是挑断手筋而已,下次再叫我碰到,就是要他们的命!”
裘无息轻轻皱眉,道:“别太过了。”
容枝绕过冯燕清来到裘无息面前,居高临下看着他,道:“师兄怕是不知道,谁说我一句不好,我是能记一辈子的,待到那人死了也要挫骨扬灰才算高兴。”
他顿了一顿,继续道:“裘仙尊,教导过一个这样的卑劣之徒,是不是觉得很丢人?”
裘无息霎然抬眸,他的嘴唇蠕动了一下,开口道:“是我说错过话。”
容枝闻言神色变了一变,他颇有些不自然地移开了目光,问道:“裘仙尊打算如何发落我?”
裘无息沉默一息,道:“此事……便算了,小事化了,待我回头去给那两名弟子一些灵药,看看能不能修养回来。”
姜云明瞬间抬起头:“师尊!”
容枝:“?”
冯燕清惊了一下:“啊?”
算了,什么算了?
裘无息居然也有徇私的时候?
他原本都已经打算好哄小师弟了,被裘无息这么骂一顿,是个人都该难过的,冯燕清又心疼自己坏掉的扇子,又心疼自家小师弟,至于姜云明?那是裘无息的徒弟和他有什么关系?他座下的弟子和小师弟关系都还不错,裘无息自己搞不好关系怎么能怪在小师弟头上?却没想到裘无息这一句话把在场众人全部打成了个惊讶的模样。
就连向来沉稳的孟长云也有些讶异。
殿中一片诡异寂静,一道声音打破了这短暂的沉默。
薄吟嘲讽似的笑了一声,道:“裘仙尊不是问心无愧吗?”
他话说的无头无尾攥着一根手指,指节深入手心,红眸中猝然扬起了滔天的恨意,容枝看了他一眼,薄吟对视上少年的眼眸,转而又轻轻地笑了笑,仍旧是一片温和。
但是裘无息。
上一次,你不是从始至终都坚定地,问心无愧吗?
这是他痛苦活着的第五世人间
薄吟问:“裘无息, 你不是从始至终都问心无愧的吗?”
他一身温和白衣,发丝轻垂在肩头,语气像是在质问裘无息, 末了却是他自己先乱了思绪,藏在宽袖底下的指节已经微微发颤,有丝丝缕缕的溢散灵力萦绕在袖口。
容枝感受到气息, 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仅仅一瞬间, 薄吟垂眸看向红衣少年,淡淡一笑,便又恢复了温润如玉的模样,伸出苍白的手指去碰小少年的指尖,被用力拍开后又拉住了衣袖。
冯燕清看得直咂舌, 下意识想摇扇子,却后知后觉自己的折扇已经被小师弟给用毁了,扇子骨都砸断了,这样的扇子他其实有两把, 一把是方才被折断的那个, 另一把是小师弟还小的时候, 用朱砂笔在上面偷偷写了“师兄天下第一”几个字,冯燕清向裘无息炫耀了好多天,最后也没舍得拿出来用,放在最精美的小阁子里,外出时便拿着。
幸好坏的不是小师弟题了字的那把扇子, 不然他可要太难过了。
裘无息见姜云明还在他面前跪着, 便道:“云明,起身吧, 去药库里给那两名弟子去送些药,好了就罢,好不了便请沈仙尊出关。”
他话说得和缓又妥帖,句句周到,一如以往待最得意弟子那样的满意,甚至还伸手抬了一把面前的姜云明,该是一副非常融洽的样子,姜云明却能听出来裘无息这大约是在变相地屏退闲杂人,留下容枝还有别的话要说,在他的心里,自己永远不可能和容枝一样成为他亲近的人,成为他的家人。
姜云明收敛了情绪,行礼告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裘无息垂眸片刻,复又抬起一双锐利眼眸,道:“薄吟,现在该来解决你的事了。”
薄吟轻轻笑了一声,不冷不淡,反问道:“裘仙尊认为我们之间有什么应该处理的事吗?一面之缘而已,你问心无愧,自以为把事情处理得妥帖,不过还是井底之蛙罢了。”
裘无息微微收紧了手指:“你是什么意思?”
薄吟冷冷道:“没什么意思。”
大殿中若有若无地荡起剑拔弩张的气息,两人都未出手,可周身威压互相已经过了数个来回,薄吟把容枝护在身后,轻轻反握着他的手指,又忍不住收紧了一些,容枝挣脱了一下,没能挣开,只看着薄吟原本温和的面容愈发深沉如水,七尾狐妖放在妖界,做不了妖尊,至少也该是一方之主,薄吟却甘愿成为他的御妖——在他的通灵筋脉已经自断之后。
薄吟垂眸,似是有些悲恸般闭了闭眼眸,手指瞬间变得冰凉,未等容枝反应过来,又恢复了以往的温热,这变化快得叫他以为这是一场幻觉。
裘无息看着他们交握的手,道:“薄吟,你究竟有什么目的,我不管,当初北境极地,算我欠你一回,可你的事若是掺和到了容儿身上,我必然不会放过你。”
薄吟看了他一眼,将身后少年捞在怀中,俯身吻了吻少年额心,挑衅似的笑了一声,道:“如何?这算不算掺和到容儿?”
“你你你你……!给本座松开!”
“容儿也是你能叫的吗?你这狐妖未免太放肆!”
冯燕清上去便要抽剑想和面前这胆大妄为的狐妖打上一架,却被孟长云扯着胳膊拦住,要是叫他知道这狐妖是小师弟的炉鼎,不单单是亲一下那么简单,冯燕清怕是要把这浮云殿给掀了,杀不能杀,又不能因此和小师弟起冲突,孟长云心里也憋屈得很,这狐妖真是找准了他的弱点。
“薄吟!”
裘无息撑着桌子,扬声警告道。
容枝似乎还没反应过来,他被薄吟揽在怀里忽然亲了一下,还是在……在师尊的面前,他想起来师尊的灵牌还在这里,不禁羞恼地抬手扇了薄吟一巴掌,薄吟白玉般的侧脸上浮现出一片淡淡红印,他捉住容枝的手,轻声哄道:“乖啊,我们一会儿就回。”
又抬起红眸对着裘无息沉声道:“你们待他不好,我不喜欢,你自回护你的弟子,我不管,可今日之事,往后我必定来讨回。”
姜云明的命,他要了。
一切过往都已经结束,诸事推翻重来,只留他一个人站在翻滚洪流中沾湿了衣裳,分不清是未来还是过去,绯红桃花开在过往的记忆中,最终却成为了他讨爱人欢心的一种小术法,容枝看见桃花的笑还是过往的模样吗?
他记不清了。
在那洼湖泊边,找见他心爱的小少年的时候,薄吟的心痛无以复加,他将容枝搂在怀中感受他的体温,想亲吻他想将这个人完全融入他的身体中,再也不分开,可他无法亵渎自己爱了半生的小仙尊,最终只是轻轻抱着他,在湖边等待他醒过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无数次幻化出水镜来看自己已经修复好的容颜,无数次稳定心神使自己的体温不露破绽,那些百年中的相思情念,化作一次又一次对自己所修复身体的忧虑,呼吸颤乱,在安静的气息中,也害怕打搅到他的小仙尊。
小仙尊睁开眼睛看向他时,正是薄吟怀揣着无数孤独记忆,痛苦活着的……第五世人间。
容枝别扭地在薄吟怀里挣扎了一下,悄声道:“我的兔子要跑了。”
他来的时候随手把那只白毛兔子搁在了石桌上,现在不知道它会跑到哪里去,容枝对属于自己的东西有些执拗,宠物虽说他是要最好的,却也最喜欢第一只,再捉一只也不会是原来他看好的那一只了。
薄吟道:“跑不了,我们回去吧。”
容枝便向孟长云微微颔首行了个礼,道:“既然裘仙尊已经公平公正地解决了这事,那我就回去了。”
“等等!”
裘无息开口拦住了容枝,他看着面前如柳树抽条已经出落得十分漂亮的小少年,温声道:“容儿,师兄……师兄有东西想给你。”
容枝便又折返回来:“什么东西?”
他不会要把姜云明的玉牌给他吧?这可不行,他不去无生境没什么,男主不去无生境那可就乱套了。
裘无息从怀中摸出了一枚红色丝线的东西,道:“我上次看你剑上的剑穗没有了,是坏了还是丢了?”
他问完未等容枝回答,便将手指摊开,道:“师兄给你做了新的一个。”
他手心里的剑穗红如正日灿阳,看得出来约摸是近几天才做好的,这样的动作类似于一个想要和缓关系的信号,容枝目光落在裘无息的脸上,半晌后又看向他手心里的剑穗,规规矩矩地点头行了一礼,道:“不必了,剑穗这东西累赘得很,影响我的剑法。”
“裘仙尊还是给自己的弟子留着吧。”
这样冷漠生疏,连以往的恨意都没有了,少年站在他面前时,裘无息才惊觉距离那时候,居然已经过去了三年的时间,那么久,足够容枝放下一切,足够他将这短短三年湮灭在过往中,裘无息不是善于表达的人,他听见容枝的话,只是愣愣地收回了手,握紧了手指,剑穗的流苏从他的指缝中垂出,就像是鲜血的颜色。
刹那间,一别不如夕。
……
“你是不是很讨厌裘无息?”
少年被狐妖抱在怀中,捏着他的发丝绕来绕去,自下往上看,只能看见薄吟瘦削的下颚,皮肤苍白得几乎没有一丝人气,想完这一茬容枝忍不住“啧”了一声,心道:薄吟是狐妖,怎么会有人气呢?
薄吟垂眸看他,点头承认道:“是,我很讨厌他。”
容枝想了想,问:“因为我?”
薄吟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道:“他这个人对你不好,我不喜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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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枝便问:“你们在北境极地打了吗?他是不是出手特别不留情?”
不等薄吟回答,少年又道:“他其实一直是这样的,去北境极地那次,是为了给我捉雪貂。”
薄吟道:“我知道。”
容枝缩在他的怀中动了动,发觉薄吟的手指下意识紧了紧,便又开始胡乱地闹,在他的手臂间乱动,薄吟怕他抱不住叫怀里的人摔在地上,于是轻轻拍了拍少年脊背,道:“主人想要雪貂,薄吟也可以给你捉一只来。”
容枝想了一想,道:“不要了,再来一只也不是醋醋。”
薄吟揽着他的肩膀,问道:“醋醋跑丢了吗?”
容枝想起那只白色小宠物,有些难过道:“它死了。”
在无生境,裘无息失了一双腿,在姜云明赶到之前彻底晕了过去,他和姜云明不大对付,又被裘无息骂了两句,心里有气,不愿意跟着姜云明一起走,便自己寻了条别的道想出去,却不想遇见了野狼,因为那只藤妖的事,容枝再用御妖术就有些胆怯,无法控制面前的这只野狼,他摘下剑来,看准了时机。
在野狼向他扑过来的时候,恰好可以一剑刺入心脉,只是他大约会被这只狼的爪子给抓伤,容枝对自己的剑术没什么信心,想的和能不能做成终究还是两回事,醋醋就是这么死的,为了保护他不受伤,一只小小的宠物,死在了狼爪之下,就是这么一瞬间的耽搁,容枝愣了一下,就被狼爪穿透了手臂。
之后殊死一搏杀了狼妖,却因此落了满身的伤,都不致命,但很疼,醋醋惨死,容枝想哭又哭不出来,委屈也不知道该和谁说,沉默了一路回去的。
薄吟沉默了片刻,安慰他道:“我不会死。”
这是哪门子的意思?
容枝蹙眉看了他一眼,问道:“裘无息说的那个,你死而复生,是怎么回事?”
薄吟道:“我没死,骗他的。”
容枝“哦”了一声,道:“那你永远不会死?会永远陪着我?”
薄吟搂紧了他,道:“当然。”
容枝问:“那你永远对我好?不是因为恩情的那种,不是因为我救过你。”
薄吟失笑,哪里有什么恩情?他杜撰的初相识,只不过是为了掩盖他出现时的突兀罢了。
薄吟垂眸道:“我永远待你好,待你最最好,谁都比不上。”
容枝得寸进尺,道:“只能待我一个人好。”
薄吟笑道:“没有别人。”
容枝被这样没有保留的剖明话语安慰到了,他执拗到但凡薄吟待他有九分好,心里都不会认可他,未满十分的真情,容枝一点儿也不屑于要。
薄吟把少年搁在椅子上,没说话转身便出了门,过了约摸半刻钟又回来,手里抓着一只白毛兔子,容枝惊讶道:“它真的没有丢!”
薄吟把兔子的皮毛清理干净,道:“你不叫它走,我就不许它丢。”
容枝摸着兔子光滑的皮毛,随口道:“它没有你的耳朵好摸。”
薄吟闻言脸色凝滞了一瞬间,难得磕磕绊绊道:“嗯……等我,等我回来,给你摸。”
容枝问道:“你去哪?”
薄吟半跪下来,用脸颊贴了贴少年的手心,抬眸道:“无生境中有可以改善你身体的药果,不能错过,我得给你拿到。”
容枝想了想,道:“裘无息已经把名单送过去了,这个大概是改不了,况且我的身体没什么不好的。”
薄吟微微一笑:“放心,我自有办法。”
……
临近消夜,窗外下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整个浮云山被厚厚的乌云笼罩住,容枝点了盏灯靠着床头看着手里的心法默念,薄吟只说一切由他来准备,在他的身上下了一个保护禁制,嘱咐他天气不好,不要出门,便一个转身消失不见了。
小时候容枝有一段时间很害怕黑,夜晚他住的屋子需得亮堂堂的才好,那时候师尊守在他身边,看他彻底入睡了才会离开,后来师尊走了,这个任务就落在了孟长云的身上,容枝换了个姿势侧躺在床上,盯着书上的字,可思绪已经飞到了天边。
却说薄吟一路南行,他用周身气息避开了雨水,一身白衣在黑暗中行走快如鬼魅,后半夜踩入了阵中,缓慢前行,避开触发杀阵的锚点,直到一个棱形石碑处才停了脚步,石碑上书——无生死境。
这便是无生境的入口了。
薄吟抬手幻化出短刀,将刀尖刺入地脉,厉声斥道:“出来。”
不消一时片刻,从幽深地底中,逐渐显现出一抹黑色的影子,漂浮在半空中,底下黑色衣摆飘飘如飞絮,往上看却连这人的脸庞都看不分明,薄吟暂且收了刀,看着面前的黑色影子,开门见山问道:“今年无生境的名额,一共多少个?”
那黑影看见他,整张影子都颤了一下:“薄……!薄大人!”
“今年无生境提前开,名额已经全部分发下去了,没……没有剩余的了。”
薄吟抬手用刀尖对他,命令道:“多加两个,要最高等级的玉牌。”
鬼守“……”了一下,道:“薄大人想进无生境,还用得着玉牌吗?”
只挥挥手打进去便罢,他们这些鬼守大约也都习惯于被薄吟肆意闯入这地方了找各种灵药了,早已经见怪不怪。
“不行。”
薄吟道:“我要带人,他不熟悉阵法,会受伤。”
鬼守:“?”
他斟酌了一下,问道:“敢问薄大人,要带进来的人是?”
薄吟霎时间冷了脸色,他手心短刀忽然长了约摸三寸,直指鬼守颈间命脉,抵着他的喉咙,威胁道:“你给不给?待我打进去,可就不能保证维护无生境内的平衡了。”
“能给!能给!”
多加两个名额算什么事儿?跟无生境内的驻脉平衡相比,多造两个玉牌嘛,简单得很!周边鬼守没有一个不知道的,这薄吟长着一副温润如玉的容貌,打起来却丝毫不手软,只凭一柄短刀,连狐妖最擅长的幻术都还没动用,就能在一刻钟之内杀进无生境。
到最后居然只是为了一个药果。
可这药果离了无生境就没有作用了,外界气息与无生境内大有差异,鬼守心想:大约薄吟想要带进来的那人,就是需要服用药果改善身体的人罢,或许是喜欢的人,才一点儿也不肯叫他冒险。
……
窗外雨声哗啦,后半夜的时候,雨开始下大了,声音沉闷地打在竹叶上,容枝被这声音闹得一直都没有睡着,他怀抱着那只白色小兔子,抚摸着他的绒毛,在心底从头开始背基础剑诀。
“咚咚。”
轻轻的敲门声隐在雨水中,打断了容枝的思绪,他疑心是自己听错了,正将被子裹得更紧,却听见木门再度被敲响,恰好此刻风声停了一瞬间,容枝听见了门外的声音。
“容儿。”
奈何,至亲恨难夺
窗外风声又起, 雨也繁杂,再往后听,就听不见门外那人说的是什么了, 容枝搁下书把白毛兔子塞进被子里拍了拍,起身随手拿了件薄吟的白色外衣穿上,慢慢走过去把门打开了半边。
“是谁……?”
少年抬起眼眸, 只这一眼,就忘了自己还扶在门框上的手, 门扉缓缓打开,露出少年整张白皙的容颜,他还未开口说话,便先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像是十分不高兴看见门外这人。
“师兄, 有什么事?”
裘无息依旧是一身玄墨黑衣,他没有配剑,微微垂着一双锐利眼眸,不如之前的身姿挺拔, 不好听地说, 他甚至有些难言的狼狈, 在容枝的记忆里,他是个十分固执己见的人,死板又严苛,这种规矩不仅是对他所教的弟子如此,对他自己程度更甚, 容枝见到他唯一一次露怯, 就是在上次无生境时,面对那只千年藤妖慌了神。
不慌神也没办法, 裘无息失去了一双腿,面对被折断裸露在皮肉外的骨头,任谁都无法接受的。
想到这一处容枝才反应过来,他看向面前的青年,目光扫过他被衣摆遮住的下肢又很快移开,裘无息大半夜过来,居然没有坐轮椅,一双腿都没有了,他是怎么过来的?
窗外的雨尚还下着,裘无息的发丝有些湿润,他靠在门框上,仔细在灯光下看了看他养了十多年的孩子,容枝颜色极好,这副张扬模样在他幼年就能看出来了,那时冯燕清开玩笑说:“将来容儿出嫁可怎么办呀?”,容枝这样的性子,大约是那些宗门大小姐都不会喜欢的那种娇纵,可他偏偏又有一副惊艳绝人的容貌,裘无息那时候心想:任是哪家的大小姐,都配不上他的容儿,养在浮云山一辈子就好了。
只是短短三年,少年长成大人模样,行路孤单,渐行渐远。
“容儿,还没睡啊?”
这样类似关心的话语叫容枝略有些疑惑,他轻轻侧了下头,道:“快要睡了,师兄,有什么事?”
裘无息轻轻叹了口气,道:“以前你这个时辰也不睡的,是不是害怕打雷?”
容枝抿了抿唇,道:“那是小时候的事了,我现在已经不怕了,师兄到底有什么事?”
他一字一句都仿佛在说:“没有事就走吧。”一副拒绝的姿态。
裘无息略有些喘不过气来,他反问道:“师兄没有事就不能来找你吗?”
容枝沉默了片刻,道:“没事有什么好找的,你大可以放心,我不会再抢你徒弟的名额,今天的事,我也不计较了。”
裘无息轻声道:“没有姜云明的事……是我,是师兄想来看看你。”
容枝眼睫轻轻颤了颤,他的目光落在裘无息似乎有些扭曲的小腿处,黑色衣衫下,或许是用木头做出来的一副支架,他没有叫人扶着,自己一个人挪动着,从他的住处到了容枝这里,就算是再有隔阂,再不想面对裘无息,容枝也知道那是一段不短的距离。
外面多冷啊,还在下雨。
裘无息固执得可怕,他就不晓得待到晴日了再来找他,往往想做的事,就毫不犹豫去做,浮云山他是独一份儿的当机立断。
“你,你进来吧。”
容枝让开门口的地方,他掩饰般地移开了目光,听着耳边“哒哒”的声音,咬了咬舌尖,裘无息扶着门框,慢慢挪动着,脚下的木板似乎有些不稳固,他呼了口气,下一刻却被一只手扶住了臂弯,裘无息轻轻抬眸去看,小少年薄唇微合,肩头盖着一件……素白衣裳。
是薄吟的那一件。
他坐在桌子前,烛光明明灭灭,晦暗不清,照不见容枝完整的容貌,少年从被子里抱出了一个白色毛绒绒的东西,裘无息没有看清,他眯着眼眸瞥了两眼,问道:“是醋醋吗?它回来了?”
容枝闻言手指一抖,冷声回道:“不是醋醋。”
不是那只雪貂……
裘无息看着少年臂弯处的白色兔子叹了口气,道:“回头,师兄去给你寻一寻醋醋,它认了主,跑不远的……”
“它死了。”
裘无息话音未落,便被面前少年以一种十分冷淡的声音打断,他垂着眼眸,道:“醋醋已经死了,在无生境。”
裘无息沉默了片刻,问道:“我听孟师兄说,你那时候出来受了伤,没和姜云明一起走吗?”
容枝摸着小兔子的绒毛,道:“不想和他一起走。”
裘无息轻声问:“为什么呢?师兄既然说了要你跟着他一起,就能保证你没有事的,回山你的伤怎么处理的?”
容枝看了他一眼,道:“姜云明看不起我,我不想和他一起走。”
桌上烛火摇曳,温暖的光照在少年的侧脸上,裘无息想伸手去捏捏小容儿的脸,像小时候那样好好地哄哄他,最终却只是动了动手指。
“师兄错了。”
裘无息闭了闭眼眸,声音有些低哑,他道:“容儿,师兄错了。”
容枝手指停顿了一下,他神色有些奇怪,看向身旁的裘无息,似乎有些无从招架,三年刻意地避开那些亲近的人或事,这段时光已经把他完全隔离在了温情之外,他甚至做好了将来有一天会被逐出师门的准备,走之前他还想带上师尊给他的小骨哨。
那只骨哨是他修行御妖术的开端,据师尊说是一位世外高人在容枝还未记事的时候,暂且搁在他这里的,说是千万要给容枝来用,容枝其实一直觉得那是人骨,像是手指上平行切断的,他刚开始有些害怕,后面就习惯于在手指间把玩了。
这只骨哨和他的剑对比,显然还是骨哨更和他亲近。
“师兄没有什么错的,”容枝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骨哨,道:“当初的事……”
“当初的事,是师兄说了不该说的话,惹了你生气,”裘无息打断了他的话,继续道:“师兄说错了话,容儿三年了还生我的气呢。”
他抬起眼眸,深深地呼了口气,道:“师兄已经很久没有和我们容儿好好地说过话了。”
放在以前,放在容枝被惯得最娇纵的时候,这样的话他或许一口就认下了,在他的世界里,他是没有错的,所有受的委屈他或多或少都要讨回来,姜云明看不起他,他就抓花他的脸,裘无息逼迫他练剑,他就躲着不见人,直到师兄接二连三地过来哄他,才能勉强好。
但他也说了,那是以前了,容枝如今刻意地疏远所有人,在心底里把那些或多或少的情谊斩得一干二净,眼看着要奔着一代孤独剑仙的路子去,到如今居然无法招架来自同门师兄的亲近了,他不知道说什么,尤其是面对裘无息,他更不知道该怎么做。
针锋相对,剑拔弩张。
都是容枝在对方先表明态度后做出的反应,就像是一面镜子照出来,他学不会怎么好好交流,就看对方的态度,对方说狠话,他就一句一字地还回去,对方待他稍好,他就短暂地闹一闹脾气,没什么大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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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以前一样。
怎么会和以前一样?
容枝沉默了很久,道:“其实,无生境中,师兄的双腿,我很抱歉。”
裘无息轻笑了一声,道:“师兄从来没有怪过你。”
只是难过,难过在他保护了小师弟后,他依然在无生境中无端受了伤,难过他依旧没有好好地护好容儿,叫他那么难过,至于这双腿,他倒是从来没有后悔过。
“前日休息的时候,我梦见我们容儿了,我说了不好的话,师兄看见你哭了,眼泪怎么也擦不掉,你转身就跑远了师兄追不上你。”
他伸出手,想摸一摸少年的眼下,替他擦去眼泪,容枝却下意识往后躲了躲,道:“梦都是假的,我现在,已经不像小时候那样哭了。”
裘无息道:“三年了,我们容儿还怪我呢。”
他缓了缓神色,从怀中摸出那枚没有送出去的剑穗搁在了桌子上,道:“我把这剑穗改短了一点儿,不影响你练剑。”
容枝摇了摇头,道:“不要。”
“不要就随手放在哪里算了,师兄来只是想和你说说话。”
气氛有些诡异,饶是容枝也发觉了裘无息这是想要和好的信号,他摸了摸兔子的绒毛,没有说话,却听见裘无息开口,道:“容儿,伸一下手。”
“右手。”
容枝看了他一眼,将右手伸到了他面前,裘无息两指探上他的腕间,轻轻按压着摸了摸,指尖的脉搏依旧微弱,和之前他身体不好时一模一样,养了十几年,纵然诸多灵药堆砌,也依旧没有好上多少。
断掉的筋脉已经不再跳动了,裘无息呼吸颤抖着收回了手指,道:“师兄回头下山去,给你找药来治。”
容枝道:“我自断筋脉,没有后悔。”
裘无息道:“师兄后悔了。”
他不该对容枝是那样的态度,三年之中他心里其实也是想要和小师弟好好地说说话,将那些繁杂全部说开的,只是容枝那句“我又没有叫你救我,你活该!”,堵死了他所有的路。
奈何。
至亲至近之人,爱恨都深刻。
入骨难撇,融进每一滴血中,莫说是三年,三十年,三百年,都难以忘却。
裘无息停顿了一会儿,又拿出一枚玉牌搁在桌子上,道:“师兄不想叫你去无生境,是怕你受伤,不是故意针对你,这是给你的,容儿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了。”
容枝看着那枚玉佩,正准备开口说话。
“——裘仙尊惯会做这些没用的事。”
容枝眼睫抬起,看见白衣青年正倚靠着门框,淡然笑着,他手中短刀消散,手指间拎着两枚和桌子上一模一样的玉佩,叮当作响。
“薄吟!”
薄吟看向小少年,忙道:“是我是我,主人还没睡吗?”
容枝道:“我睡不着。”
薄吟走到他身边,将少年肩头的衣服裹紧了一些,俯身在他耳边亲了亲,问道:“是不是等我?”
容枝轻哼了一声,道:“我才不会等你。”@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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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吟笑意温柔,转向裘无息时却瞬间收敛,话是对着容枝说,目光却死死盯着黑衣男人,道:“我半路发现你身上的禁制被某些人触碰到了,才连忙赶回来的。”
“啊……居然是裘仙尊。”
裘无息看着他,手指紧了紧,道:“薄吟,我有话想单独和你说。”
“单独?”
薄吟忽然笑出了声,一手揽着少年肩头安抚似地抚摸着,一边道:“小仙尊是我的主人,又不是生人,裘仙尊在这里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裘无息被他话里话外骂了一通,却只是皱了皱眉,道:“薄吟,还是那句话,我不管你想做什么,不能涉及到容儿,否则……”
薄吟笑问道:“裘仙尊这算是威胁吗?”
裘无息却反问道:“薄吟,你的眼睛还好吗?”
这句类似于关心的话说得十分冷凝,按薄吟的话来说,他们的关系似乎只是一面之缘,没有好到要互相关心的地步,容枝略微诧异地看了裘无息一眼,发觉了空气中隐隐约约的对抗,薄吟拍了拍少年肩头,他松开容枝,半跪下来轻声哄道:“乖啊,快去睡吧,这都要三更天了。”
“我去解决裘无息,这都多晚了还要来吵我们小仙尊休息。”
容枝抱着怀中的兔子点了点头,提醒道:“明天记得早点叫我。”
……
亭子中一片昏暗,裘无息坐在石凳上,看着外面渐小的雨水逐渐归为滴滴落下的檐上水珠,薄吟一手撑着亭中栏杆,一袭白衣萧瑟,他背对着裘无息,温和面容全然消失不见,他等了一会儿,道:“裘仙尊有什么话想说,不妨趁这个时候说个干净,我们来好好地谈条件。”
裘无息看着他的背影,道:“薄吟,我并非是要和你谈什么条件。”
薄吟嗤笑一声,道:“裘仙尊那句话,难道不是在威胁我吗?你是算准了我不敢叫容枝知道,单独说话?你拿我的容貌来做威胁,难道不是想谈条件?”
“说罢,我什么都能给你做成。”
裘无息沉默了一瞬间,问道:“薄吟,你认为只是容貌吗?我虽然断腿,但还没有眼瞎。”
薄吟放在栏杆上的手瞬间收紧,他的指甲抓破了红木表层,小尖刺刺入他的皮肉,流出了丝丝血珠,薄吟低头看着手指上的伤口,在他的眼前慢慢愈合,微微叹了口气,有些止不住地发抖。
“你想说什么?”
裘无息道:“在北境极地,你受了很严重的伤,在那里是绝对活不了的。”
薄吟冷哼一声:“所以?”
裘无息看着他的背影,继续道:“薄吟,你已经死了,但并非是死而复生。”
薄吟闻言转过了身。
怯情却难成步
他居高临下看着裘无息面无表情的脸色, 慢慢地扬起了一个笑容,扶在栏杆上的手指有些发颤,薄吟叹了口气, 道:“一直听说浮云山裘仙尊在外界的大名,果真如此,倒是我小看你了。”
浮云无息, 梅骨松韵,裘无息即使失了一双腿, 面对狐妖气势也半点儿不落下风,他在薄吟的脸上扫过一眼,道:“妖尊换届的风声你是一点儿都没有透露出来,示弱待在容儿身边,薄吟, 你的目的是什么?”
薄吟轻笑了一声,道:“妖尊换届,难不成还要昭告天下吗?容儿听说了会怕我的,裘仙尊自己知道就行了, 可千万不能告诉他, 小仙尊要是闹脾气, 轻易可哄不来。”
容枝对薄吟的依赖和信任显而易见,他在这只狐妖的面前完完全全就还是三年前未发生那件事时的模样,娇纵,但是略有些天真,一眼看不出人心好坏, 只待对自己好的人亲近, 这么一个原则,居然叫狐妖钻了空子。
裘无息道:“容儿不会希望你骗他。”
薄吟轻轻阖了下眼眸, 轻声道:“没办法的事。”
亭外小雨渐渐停歇,薄吟扶在栏杆上的手指沾了许多水珠,他甩了甩手将雨水甩下去,又道:“你问我的目的是什么,其实这没有什么不能告诉你。”
他容色温和,轻轻抿了下唇,薄吟想起小少年在他面前乖乖巧巧抱着兔子侧身躺在床上的模样,他今日穿了自己的白色外袍,大了一些,但仍旧是好看的,自己的衣服沾染上小仙尊的气息,这足以叫他再强撑上许久。
即使天崩地陷,漫天飞雪,他冰冷的尸骨陈曝在僵硬的雪层下面,薄吟却依旧能靠着对小仙尊的思念,一次又一次地——在绝境中死而复生。
他垂了垂眼眸,轻声道:“我……我想爱他。”
狐妖天生一副媚骨,万种风情无人能敌,垂眸浅笑,白衣佳人,可这终究还是比不上小仙尊真心实意的展颜一笑,薄吟早就在他的每一个字中,每一个语气,每一个动作中,溃不成军。
“你不配!”裘无息罕见地在外人面前露了怒,他紧紧地蜷缩着手指,道:“我顾及你在北境极地的恩情,不便出手,可若你涉及到了容儿,我不会放过你。”
“冠冕堂皇的话说得太多,裘仙尊怕不是连自己都信以为真了?”薄吟轻轻挑起眉,道:“对上我,你毫无胜算。”
裘无息道:“你的复生是假的,但你的死是真的,薄吟,究竟是谁在自己骗自己,你难道不清楚吗?”
薄吟冷下了脸色,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气,道:“我不会伤害容枝。”
裘无息一句话成为掣肘他的锋利武器,薄吟无法不产生恐惧,他的手指骨节分明,全身上下无一伤处,完美过分——可这都是假的,叫小仙尊知道,他就完了。
他会死的。
孤独百年,看着小仙尊死在自己的眼前,薄吟宁愿所有都是自己承受,装出来的温和假象将自己心爱的小仙尊完全笼络,可坚固的表层也终究有被捅破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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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害怕了,真的太害怕了。
裘无息会将这件事告诉容枝吗?
小仙尊会生气,他会远离自己,不再对他露出任何一个笑容,那把惊鸿剑会不会终有一日抵住他的喉咙,会不会呢?
北境极地是他身死,但若是这样的一个结果的话,薄吟的心也该死得透透的了。
裘无息看着他,道:“你的承诺没有作用。”
薄吟点了点头,有些无奈问道:“裘仙尊想要提什么样的条件?”
裘无息垂了下眼眸,道:“我没有什么要提的条件。”
他问道:“无生境的玉牌,你拿到了?”
薄吟道:“拿到了,我会陪着他去。”
裘无息沉默了片刻,道:“无生境内或许有能帮助容儿修复筋脉的药材,我原本打算叫姜云明去寻一寻……”
“姜云明?”薄吟忽然打断了他,道:“你难道觉得你的弟子和小仙尊关系很好吗?”
他们之间就差一个互相把对方弄死的契机了,裘无息或许想要大团圆,薄吟却恨不得把姜云明除之而后快,但想到小仙尊的灯,还得等到无生境内才行。
裘无息再度沉默了一息,道:“我害怕容儿受伤,所以才不叫他去,他因此生我的气,也是正常,姜云明还算沉稳,能把药材带回来便罢。”
薄吟挑起眼睫,道:“你只是看不起容枝而已,你不相信他能在无生境全头全尾地回来,但是有我在,我可以保证他不会受一点儿伤。”@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裘无息道:“这就是我的条件。”
“修复小师弟的筋脉,你用幻术构造死而复生的假象的事,我就当做不知道。”
薄吟神色微顿,道:“当初他自断筋脉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问心无愧,你从始至终都问心无愧。
裘无息一双腿,小仙尊以惨死的结局全部还清,这种滔天的愧疚转嫁在他的身上,薄吟恨自己那时候的能力不够,恨自己没把心爱的人救下来,白骨嶙峋,血液倒流,或许没有释天诀,他早就跟随着小仙尊去了。
裘无息道:“我后悔了,我不该对他说那么重的话。”
没等薄吟开口,他又道:“薄吟,你也会后悔的。”
薄吟嗤笑一声:“何以见得?”
裘无息看着他,道:“幻术能修到你这样的程度,算得上是前无古人,可假的终究是假的,你知道在我的眼里,你是什么模样吗?”
无外乎是北境极地中,那副凄惨狼狈的样子,幻术能骗过其他人,只能算低阶,能骗过自己,才算是真的厉害。
“你凭借幻术假装自己还活着,薄吟,你知道但凡你有那么一刹那的松懈,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灰飞烟灭,尸骨无存。
薄吟脸色依旧淡定,他下意识缕了缕左边垂下的发丝,道:“什么样的结果不重要,在小仙尊眼中,我还是正常的样子就可以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
晦暗不明的烛火摇曳了百年,他死去又活过来很多次,身上布满了鲜血和伤痕,指节处的森森白骨一碰就能碎成粉末,但只有在看见小仙尊在他的眼前好好活着的时候,才是他真正死而复生的日子。
可笑当年,怯情却难成步。
……
无生境大开的前一天,容枝被强行带到正殿里去参与诸位仙尊的小聚,经过上一次裘无息那么低头服软的事,容枝原本心中的郁结淡了不少,他被压着坐在凳子上,沈阳妤在一旁给他把脉,又从自己的锦囊里翻找出了许多颗丹药来,一个一个指给他看。
“这个是给伤口止血的。”
“这个可以短时间内增强体质,方便逃跑。”
“这个……”
容枝终于忍不住了,叫道:“师兄!”
他是去无生境历练,又不是去慷慨赴死,用得着带一大袋子丹药吗?
“阳妤,你这是要叫小师弟去那边卖丹药吗?”
冯燕清从门外走进来,用手中折扇敲了敲容枝的头,容枝蹙眉轻哼了一声,捂着脑袋坐到了一边,离冯燕清恰恰好一个照面的距离,冯燕清脸色微滞,轻声问道:“师兄敲疼了?”
容枝摇了摇头,不自觉地往孟长云身边蹭了一蹭,离冯燕清更远,沈阳妤大笑道:“小师弟不是小孩子了,你不能老是敲他的头,容儿你来,我继续给你介绍这些药,万一有用得上的呢?”
容枝:“……”
不,还是不必了。
裘无息一边喝茶一边看着他们闹,见容枝一脸拒绝的模样离沈阳妤越来越远,不禁轻笑了一声,道:“薄吟和容儿一起去,不会有事。”
“谁?!!”
冯燕清跳起来:“你说谁跟容儿一起去?!”
“那只狐妖?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那只狐妖明显对小师弟怀有别的心思,上次在大殿上拉拉手,扯扯衣服,摸摸头,已经到达他忍耐的极限了,叫他们两个单独去无生境,这狐妖还不得趁此机会偷偷爬上小师弟的床?!
那狐妖万一用什么媚术,小师弟如何能招架?
“不行!”
裘无息淡淡地看着他,道:“你拒绝没有用,我和容儿都同意了。”
冯燕清大惊:“怎么能同意?!”
裘无息反问:“如何不能?薄吟有能力护好我们容儿,我不方便去,他正好可以。”
冯燕清惨叫一声,“啪”地一声站起来,走到容枝身边,道:“师兄也可以陪你去啊,那只狐妖他对你怀有不轨的心思,你可千万不能中了他的招!”
容枝眨了眨眼睛,道:“可通行玉牌是薄吟拿到的,师兄去不了。”
冯燕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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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长云扶额,还是决定不把那只狐妖早已经爬上小师弟的床这件事告诉他,冯燕清仿佛遭遇了巨大的背叛,他慢慢退后两步,开扇遮住了脸色难看的模样,呜呜地哭了两声,又“啪”地一声合扇,正色道:“容儿,那只狐妖要是欺负了你,师兄绝对不会放过他!必定叫他生死不能,挫骨扬灰!”
容枝默默心想:他们不是名门正派吗?冯燕清在说什么歪门邪道的话?
他默默地再次坐远了一些,拿起桌子上的茶杯轻抿了一口,苦涩的茶水渗入舌尖,容枝皱眉立刻将茶杯搁下,裘无息没来得及阻止,他脸色微凝了一下,道:“容儿,这是师兄喝的药茶。”
容枝看了他一眼,道:“太苦了。”
也只有裘无息才会喜欢喝这种茶。
裘无息从另一个茶壶里给他倒了新的一杯茶水,道:“上次的桃花酒,师兄还给你留着,只是明日你就要启程了,万一喝醉了可不好,等你回来了,师兄给你开封。”
容枝点头,用新的一杯茶水压下了口中的苦涩味道,上次裘无息主动来求和,他其实有些不知所措,两个人都那么天翻地覆地闹过了,再和好如初怕是很困难,如今也只能这样,或许有一天他们真的能回到之前的样子,但是谁也不清楚。
“容儿,无生境内险象坏生,你要注意安全。”
容枝再次点头,道:“好。”
裘无息淡淡一笑,道:“遇见什么解决不了的事,就叫薄吟来,不要逞强。”
容枝看着杯子里的茶沫,没有说话。
裘无息继续道:“师兄知道我们容儿也很厉害,可是你若是受了伤,难免再叫我担心,到无生境中,薄吟的灵力或许会被压制,你相信他就好。”
容枝沉默了片刻,道:“薄吟待我很好。”
“我很相信他。”
裘无息神色微滞,过了片刻才道:“对,相信他就好。”
薄吟在他这里被掣肘,又怀着那样隐秘的心思,不论如何大概都不会叫容枝陷入险境,这个他大可以放心,只是……薄吟被压制了灵力,还能维持得住原本的容貌吗?
小师弟的筋脉一日不被修复完全,他一日不能放心,裘无息以前总是想,容儿的剑术再精进一些就好了,他的剑诀背得再完整一些就好了,自己再严苛三分,逼迫着小师弟再努力三分,他能练到能好好保护自己就好了。
只是那句话终究还是在小少年的心底埋下了种子,自行切断的筋脉,已经修到七重的剑术,无一不表明着,时光无法回溯,想回去的终究是回不去,再想收回那句话的时候,那颗种子已经发芽了,他只能废尽一切努力来修补,企图叫这株花开得漂亮一些。
“等回来了,师兄给你做梨花糕吃。”
频频作误,痴情难诉
九月初九, 无生境大开。
容枝依旧是一身张扬红衣,混在一群规规矩矩穿着宗门弟子服的试炼者之中十分显眼突兀,薄吟靠着一樽石碑, 伸手给小少年整理着刚睡醒有些凌乱的发丝,银铃缠在发尾处,编小辫子的时候便随着薄吟的动作叮当作响, 容枝睡眼惺忪打了个哈欠,晃了晃头, 抱怨道:“你扎得好慢。”
薄吟的手微顿了一下,轻声哄道:“抱歉,我好好地学,学会了就扎得快了。”
容枝轻哼了一声,手臂间抱着惊鸿剑凑近了他一点儿, 薄吟顺势将少年揽在怀里,一手将他发上的银铃整理好,又伸手摸了摸他小巧的鼻尖,容枝躲了一躲, 没躲开。
“无生境内我的灵力会被压制, ”薄吟慢慢道:“不过不用担心, 有我在,没有什么能欺负得了你。”
“自然不会有人欺负我!”少年仰头看了他一眼,道:“我的剑术已经快要破第八重了。”
薄吟笑着夸赞道:“很厉害。”
不远处稀稀拉拉的弟子凑在一起说话,声音吵吵嚷嚷,眼看着就要在这里开一个座谈会, 姜云明依旧一身黑色劲装, 英姿飒爽,他向后一抬手, 道:“安静。”
听着声音渐渐停歇,姜云明顿了一顿,继续道:“无生境内状况多发,诸位师弟间要互相帮助,不可徇私,若叫我发现,必定上报给师尊惩戒。”
撇去大了他一个辈分的容枝,在这里他身份最高,又不像容枝一样被纵得无法无天叫人诟病,因此在弟子中的威望很高,这句话一出,底下弟子连连应声,一片恭维,容枝正欲转过身不看他,却被姜云明的声音拦住:“小仙尊,无生境内,万不可任性妄为,师尊嘱咐弟子要好好保护您。”
薄吟闻言反倒轻笑了一声,道:“你的师尊他脑子不太好,有我在,要你还有什么用?”
姜云明被他哽了一下,却没有过多纠缠,转身看向一旁的一个粉衣娇俏少女,行了一礼,道:“柳大小姐。”
若说浮云山容枝是娇纵的小公子,那么和他能勉强齐名的便是清屿宗大小姐柳明珠,今年方才十六岁,是宗门嫡系里唯一的女孩儿,因此十分娇惯,原本十五岁就该来无生境历练,柳明珠哭闹着硬生生拖到了十六岁,少女冷脸抱剑,听见姜云明的问候,却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他,径直走向一旁靠在薄吟怀里的容枝。
“喂,我要和你一起走。”
命令的语气,理所当然的态度,每一处都像极了容枝的脾性,少女粉衣蹁跹,像是桃花绽放,一张娇俏容颜十分动人,忽略她高高在上的态度,倒是一副极其娇丽的无上颜色,但是——
“不。”
容枝拒绝。
柳明珠瞬间睁大了眼睛,似乎是没有想到有人会拒绝她,她咬了咬下唇,道:“我很厉害,能保护你,带着我不会亏的。”
容枝看着她,道:“不要。”
柳明珠狠狠一恼,回头看了一眼稀稀拉拉的宗门弟子,道:“我才不跟那些假正经又吵闹的东西一起呢!”
她粉唇一撇,请求道:“容枝,带我嘛带我嘛!”
说着手就要拉上容枝的衣袖,薄吟神色一凝,不动声色地拦了一拦,柳明珠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转而凑近了半步,仰头看见一个素白衣衫的青年靠着石碑战立,一双凤眸低垂着看着怀中少年,极其温和,周身却散发着冰冷的寒意,寸寸都是拒绝的气息。
“你!”
薄吟抬起眼眸:“我什么?”
柳明珠抬手一指,道:“你完啦!你靠的是浮云山老祖宗的碑!我要告诉孟掌门去!叫他罚你们!”
容枝愣了一下,转身看了看那块石碑,果真上面写着“浮云”两个大字,薄吟依旧靠着,闻言淡淡问道:“如何呢?”
柳明珠眼珠转了一转,道:“我要告诉孟掌门!”
薄吟笑了一声:“嗯。”
柳明珠收回手,低声道:“我也可以不告你的状,除非你……”
“除非你带我。”
容枝:“……”
这大小姐有点儿心机,但不多,这么多浮云山弟子在这里看见薄吟靠了老祖宗的碑都没敢说一句话,用脚指头想想也应该知道薄吟是惹不起的人物,这柳明珠倒来用此事威胁他,也亏得自己闲得慌才待在这里听这小姑娘胡搅蛮缠,要是薄吟单独在这里,怕不是直接冷脸走人不理了。
容枝问她:“你怎么不跟着你们家宗门弟子一起?或者姜云明,他很厉害。”
柳明珠脸上浮现出一种极其古怪不可置信的神色,她低声道:“容枝,你别告诉我你不讨厌姜云明。”
容枝有些奇怪:“你讨厌他?”
柳明珠冷哼一声,道:“他那一副假正经的样子,看了就叫人心烦!”
容枝“哦”了一声,转而道:“无生境要开了。”
薄吟摸着少年发丝,低声道:“我们走另一条路,不和他们一起。”
鬼守从地底探出,一身裹紧了全身的黑袍十分阴森可怖,他看见薄吟,沼泽般的黑色身躯轻顿了一下,然后漂浮在石碑上方,只一抬手,众人眼前出现一道模糊屏障,散发着淡淡的虹光,众弟子瞬间收敛了神色,看着眼前屏障,一个一个进入无生境中,屏障波动之下,诸弟子身影慢慢消失。
柳明珠连忙道:“带我带我!路上我跟你聊我们宗门里的八卦!”
容枝没答应也没拒绝,薄吟拉着他的手,道:“主人,握紧我的手,别走丢。”
他们穿过屏障,只半息之间,眼前风景大变了模样,容枝睁开眼睛,看着四周一片盎然生机,隐隐能听到鸟雀的嘶鸣,身旁只有薄吟握着他的手,闭眸在探查什么东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柳明珠?
柳明珠大概是没能跟过来,方圆并没有她的影子,或许被传送到她宗门弟子的身边了,这样的大小姐,身上总该有保命的东西,轮不着他来担心。
薄吟周身气息浮动,不消片刻,体内灵力散了大半,他咬着舌尖稳住了幻术的作用,红眸睁开时有些可怖的诡异,容枝注意着周边环境,并没有注意到。
“薄吟。”
“嗯,我在。”
薄吟仰头看了看头顶碧蓝如洗的天空,推测道:“我们现在应当是在无生境靠北中区,得往里走。”
容枝握了握他的手,问道:“我们直接去拿药果?”
薄吟点了点头,道:“药果只在白日吸收才有作用,夜间就和普通的果子一样了,现在是无生境申时一刻,来得及。”
容枝被他带领着走,转而问:“你怎么知道?你以前来过无生境?”
薄吟垂眸看他,道:“来过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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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枝:“?”
“那你岂不是年年都来这里?三年前我们不会还碰见过吧?”
“不是,”薄吟笑了一声,道:“没必要等它开的时候才来,打进去就行了,这道屏障很容易击碎。”
容枝:“……那可真是厉害啊。”
薄吟握着他的手,问道:“主人累不累?薄吟抱你?”
容枝摇了摇头,发尾的小银铃便随着他的动作晃来晃去,薄吟无奈笑着再次给他整理好,容枝看了他一眼,又挑衅似的晃了晃马尾,他晃乱几次薄吟给他整理好几次,不厌其烦,到最后却是容枝先觉得没意思了,他一把将头发捋顺,手腕上的镯子滑在了小臂半处,薄吟看了会儿他的手腕,道:“这镯子倒是个不可多得的法器。”
容枝看了一眼镯子,道:“我以为是装饰品呢。”
薄吟蹙眉伸手摸了摸他的青玉镯子,道:“当个装饰品也好,最好还是不要用到。”
容枝晃了晃手,镯子便重新滑落在了手腕处,他问道:“为什么?”
不可多得的法器,最好不要用到,这是什么说法?
薄吟言简意赅道:“保命用的。”
生死关头,第二条命。
越往腹地走气息越压抑,天气倒是越来越好,周边繁花盛开,容枝能听到附近浅浅的水流声音,他将剑挂在腰间,薄吟似乎有些紧张,在他挣脱开手的那一瞬间拉住了他的衣袖。
容枝道:“薄吟,不要拽我的衣服。”
薄吟松了松手给他看平整的衣角,道:“不会皱。”
容枝抿了抿唇,道:“拉衣角有些……可怜。”
像小倌揽恩客的样子,这样不太好。
他想薄吟不应该是这种可怜的样子,能成为一方之主的七尾狐妖,也不应该面对他时露怯。
“很可怜吗?”
薄吟低声喃喃,自言自语。
是啊,很可怜啊,甚至有些害怕,裘无息说的对,这种幻术加持下的存活状态,但凡他有一丝丝的松懈,都能叫他的身体重新回到北境极地时只剩一口气的状态,所有的一切,完好的容貌,温和的声音,以及康健的身体,全都是他刻意塑造出来的幻觉。
他只能不断地暗示自己,这是真的,这才能确实是真的。
他才能依靠这个勉强继续活着,被压制的灵力无法长期支撑如此强大的幻术,薄吟想着总要在不慎暴露的一瞬间能遮住自己布满伤痕的脸才好,只是小仙尊拒绝叫他抱着,薄吟不愿强迫他,便只能生生压制着一寸又一寸的幻术作用下的波动。
容枝感觉到有些奇怪,薄吟温和面容依旧,现在看起来却有些僵硬,没有好气色,一双红眸更加凸显,侧脸左边的发丝被他放下来,遮盖住了半边容颜,容枝忍不住抬手将他的发丝捋上去,道:“露出来才好看。”
薄吟“嗯”了一声,顺着他的动作握住了少年手腕,一直以来,薄吟都把容枝的的确确当成他的主人来看待,将自己放在一个御妖的位置上,往往走路时落后小仙尊半步,但此刻在无生境中,他走在前方,伸手拉着容枝慢慢行走,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
这种“差别对待”叫容枝有点恼火,他用力挣脱了几下薄吟的手,却被更加收紧拉住,薄吟温声哄道:“乖乖的,这边阵法很多,我拉着你走。”
容枝气道:“抱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薄吟停下来回眸看他,小少年一张秀丽的脸气恼得有些泛红,薄吟的心脏顿时软下去一块,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那一瞬间的冷漠,他俯下身来用脸颊贴了贴小仙尊的胸口:“别恼别恼,我错了。”
他说着抬起手臂放在容枝肩膀上就要将他环抱起来,少年躲了一躲,挣开他的怀抱径直走在前面,薄吟神色微微一滞,连忙追上去问道:“又不要抱了?”
容枝正气着,忽然听见头顶一声猎鹰高亢鸣叫,数十年来的御妖术本能还存在他的骨子里,这道声音叫他的心猛地一颤,下意识回身拉住了薄吟的手,道:“不对劲。”
薄吟随着他的目光抬头看了一眼,盘旋的猎鹰在碧蓝的天空中环绕,然后一瞬间径直冲向了腹地的某个方向,像是被什么东西所吸引。
薄吟神色未变:“怎么?”
容枝道:“大约是有人出事了。”
猎鹰盘旋三周半,是寻找到了食物。
薄吟跟随着他的脚步向猎鹰飞掠去的方向走,边走边安慰道:“无生境内状况百出,出事也很正常。”
他看着少年腰间长剑,询问道:“我们不如先去找药果?”
给小仙尊护法吸收了药果,他还得抓紧去解决掉姜云明,那盏被他抢走的灯小少年或许已经忘了,但薄吟牢牢地记在心里,势必要他偿还。
上一次他无能为力之下容枝所遭受的所有委屈,他都要一点一点地还给那些人,若是简简单单便死了,难以消他心头之恨,薄吟尚存一口气将死之际,是这样滔天的恨意和对小仙尊无尽的思念,叫他的幻术重塑了身躯。
漫长的百年中,他历经四次决绝的梦幻景象,看着他心爱的人一次又一次惨死,最后,在子弹穿透太阳穴的那一刻,他在万里冰层下苏醒过来,拿着释天诀,回溯了所有孤独时光。
容枝不听,拽着他继续往深处走,薄吟一边注意着前方密密麻麻的阵法,一边在心底计算着时间和方向。
互相缠绕的绿藤近在眼前,再往里走是一片浓密的树林,容枝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儿,薄吟一手将他护在怀中,红眸警惕着眼前可能会出现的各种状况。
“救命——!”
一道女孩子的声音从密林中传出,声音夹杂着恐惧的颤抖。
“是柳明珠的声音!”
如何掩饰这半轮廓
容枝穿进密林随着血腥的气息走入深处, 铺天盖地的绿色藤蔓缠绕着树干,遮住树影下透出的粼粼天光,脚下遍布是森冷的白骨和杂草碎叶, 昏暗环境中人的警惕性总是会不自觉地做为保护的屏障瞬间升高,容枝踩着叶子绕过白骨,伸手向身后拉了一把, 却没有摸到薄吟的手。
“薄吟?”
薄吟跟在他身后的时候一向没有声响,安安静静的, 不回头看都不知道还有个人跟着他,容枝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忽然消失,只是心中那种面对未知东西的恐惧越来越深。
他卸下腰间的惊鸿剑紧紧捏在手里,密林深处传来细微的少女哭喊声,越来越清晰, 容枝虽不是个滥好心的好人,但柳明珠昔年与他故交还算不错,那时候清屿宗的宗主还打算着要结个姻亲,地位相当, 又是各自门派中最受宠爱的孩子, 只是裘无息认为两个孩子还小, 不急于一时,不动声色地婉拒了,清屿宗宗主见他无意,后来便再也没提过。
于情于理,柳明珠陷难, 他没办法见死不救。
容枝穿过藤蔓愈发深入, 眼前越来越昏暗,几乎已经看不清任何东西, 只能一点点摸索循着柳明珠的声音前行,他下意识摸到腰间的骨哨,如果他的筋脉还在的话,就可以命令这些树妖让路,但昔年留下的阴影太过于强烈,容枝没办法再动用骨哨来行使他的御妖术,或许就像裘无息说的那样,御妖术本就是虚无缥缈的东西,你不知道它有一天会不会不起作用。
深处叫喊声忽然歇下,霎时间内,万籁俱寂,连鹰雀的声音都消失了,容枝心神一紧。
“柳明珠?”
……
“柳明珠?!”
容枝一边唤着少女名字一边继续深入,手臂却骤然被身后一只探出的手紧紧拉住,容枝反手开剑就要挥上去,一道力气却稳稳地接住了他的剑刃。
“是我是我,不要怕……”
少年被拉入一个温热的怀抱中,薄吟手心拍着容枝胸口,安抚道:“别怕别怕,方才你走得太快了,我没来得及寻到你。”
薄吟会跟不上他?
疑惑在容枝心头一闪而过,他被薄吟搂在怀中,又想起方才孤身一人时所不自禁透露出的恐惧,不禁有些羞怯,抬起手臂挣扎了一下,却摸到了薄吟掌心中一道锋利的伤口,黏腻的血迹沾染到少年干净的手心中,容枝愣愣地抬起手,却看不见任何东西。
薄吟在他耳边轻声道:“没事的,你挥剑好快,万一伤着你自己该怎么办啊?”
方才薄吟空手接了他的剑刃,是那时候受了伤,容枝心头一跳,怒道:“你不晓得要躲吗?!”
薄吟立刻温声安慰他:“你知道我的幻术很厉害的,这道伤一会儿就好了,不会留疤。”@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又转移话题道:“不是要寻柳明珠?我们去看看那边情况怎么样。”
生气归生气,正事还是要干,柳明珠如今的声音已经完全消失,容枝只能顺着血腥的气息前进,两人走了约摸有半里地,眼前一片被齐根切断的木桩,空旷的泥土地上杂糅着血肉粘连的碎骨,天空中藤蔓缠绕,遮盖阳光,薄吟一手捂住少年口鼻。
“就在这里。”
容枝眼睫轻颤,声音在薄吟的手心里有些嗡嗡的闷音:“什么?”
薄吟上前将容枝完全护在怀中,低声在他耳边道:“妖。”
容枝看不见他的模样,薄吟的声音在他耳边像一阵轻风,惹得他耳尖有些发痒,他抬手想把薄吟的脸推到一边去,薄吟却好像提前察觉了他的动作,规规矩矩的向后躲了躲站直。
容枝手指一顿,又是一阵气恼,干脆挣开了薄吟的怀抱径直踩着泥泞的血土往前走,薄吟不远不近地跟着他,红眸扫视着眼前的昏暗,原本一张似白玉般的容颜隐在阴影中,垂下的发丝遮住半边,看不分明。
自进了无生境,薄吟就哪哪都不正常,往日里都是不论什么都全然顺着他的,甚至乐得把脸凑上来叫他摸一摸,趁着这个机会亲一亲他的手心,今日不仅不说一声就消失,还有些诡异的规矩。
不过更重要的事还在眼前,容枝来不及要跟他再吵闹一番,他揭开头顶枝蔓,映入眼帘的是藤萝紧紧缠绕着的粉裙少女,柳明珠被死死禁锢在树干上,双手反束,口鼻均被藤蔓勒紧,只能发出一点儿哼哼的声音。
或许是察觉到有生人入境,柳明珠腰间藤蔓微微移动,向容枝的方向倏然探出一条绿藤,薄吟扯着他的手臂想将他护在身后,容枝却甩开他的手,拔剑径直迎了上去。
藤妖,居然是藤妖。
上一次无生境中裘无息双腿被扭断的惨状历历在目,容枝对这件事产生了无尽的阴影,甚至午夜梦回时,那只藤妖都会再次出现在他的身边,他想拾起地上的剑将它的藤蔓斩断,却怎么也拾不起来,只能眼睁睁看着藤妖的枝蔓穿透过他的心脏,鲜血淋漓。
“容枝——!”
薄吟右手化出短刀,紧接着飞身挡在了容枝的面前,容枝一把推开他,厉声斥道:“让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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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他的心魔,心魔不除,他难以安心。
所以即使恐惧,即使拿着惊鸿剑的手在微微发抖,容枝依旧义无反顾地迎上了那只叫他在梦中无数次战败的藤妖,势必要将它斩断在这里!
缠绕在柳明珠身上的藤蔓四散开来,她缓和了呼吸,看着容枝举剑正面对抗藤妖,连忙大声喊道:“容枝,这里有阵!小心!”
下一刻,容枝的脚已经踏入了阵法之中,藤妖以空旷地带为中心迅速生长,在周边飞速缠绕,形成一个完全包裹的黑暗地带,薄吟在阵外紧紧握着手中短刀,红眸愈发狠厉。
这方阵法为陷阵,也称献祭的“献”,中央就像沼泽淤泥,进去的人越多,催发阵法的速度就会越快,不过一刻钟,便会将阵法中的人死死拽进地底,待到血肉食尽,才会显露出带血的白骨。
如果薄吟拥有在无生的外哪怕一半的实力,这阵法在他眼前都算不上是什么危险,藤妖也只有俯首称臣的份儿,可这是在无生境中,妖物盘踞的地盘,又涉及到容枝的安全,薄吟不得不谨慎。
容枝在阵中观察着四周团起一个收紧圆圈的绿色藤蔓,他退后半步离开正中心,将惊鸿剑藏在身后,藤妖荡起地上尘土,形成一个模糊的罩子。
“怎么办?!”柳明珠颤抖着手从树干上滑下来,跌跌撞撞跑到阵法周边,再往前无法深入,少女一张娇丽的脸上此刻充满了焦急,她看向一旁手持短刀的薄吟,又一咬牙拾起地上遗落的剑就要刺入这沙尘形成的罩子中。
“住手。”
一颗石子抵挡住了她的剑尖,薄吟没有看她,声音依旧平淡,却有些嘶哑的尖利,他站在原地举起短刀,对着柳明珠道:“一会儿,你带着容枝去腹地找药果。”
柳明珠眨了下眼睛:“我?”
“你呢?”
薄吟低声道:“如果我回不来,劳烦柳小姐为小仙尊护法,过后薄吟必有重谢。”
你要去哪?
柳明珠正想开口问,却见他刀势已起,连忙点头退至一边,粉色衣裙下摆处沾了脏污和血迹,她用了一个净身诀清理干净,看着薄吟红眸骤然溢出暗红的血迹,发丝下隐隐能看见皮肤上如火烧的寸寸伤口,一袭皎皎白衣被尽数染红。
怎么会忽然成这个样子?
薄吟闭眸一瞬,右手持刀,刹那间横斩而出!
“蹭——!”
刀剑交接,容枝在阵法中央提剑自下而上掠起,剑尖汇聚所有灵力,居然与阵法外的薄吟同时出手!
“轰——”
藤妖被两道不同的灵力斩断,倏然化作细小柳条褪开了,容枝眼疾手快,看准了他的主蔓,反手一剑,用力斩断,不消片刻,藤妖在剑力的作用下,逐渐化为飞灰。
藤妖已死。
他的心魔,破了。
容枝心脏处一抖,一阵灼烧感自肺腑间升腾而起,他持剑半跪在地上,身体中灵力流转,少年红衣烈烈,仰头看见灿阳天空,炽烈的光照射进来,容枝捂着心口喘了两口气。
这是他剑法的第八重!突破了!
“薄吟!我修到第八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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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喜上心头,下意识转身去寻找那个最亲近的狐妖,却看见方才还持刀与他同战击败藤妖的白衣青年,已经全然消失不见,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柳明珠连忙上来扶住他,道:“他好像有什么事,叫我先带你去找药果。”
容枝问她:“什么事?”
柳明珠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呀,他只叫我带你去找药果,说什么要是来不及回来就叫我给你护法。”
……
薄吟没有走,他其实就跟在容枝的身后,一身白衣染血,指尖灵力运转,修复着因为幻术被压制而显露出来的真实容貌,他走路一向没有声音,容枝发现不了他,只抱着剑气哼哼地走在前面,一路上粉裙少女跟着他,叽叽喳喳地跟他讲各种宗门里的奇葩事,容枝一边气一边听着,居然也来了几分兴趣。
“师徒恋?真的呀?!那他们没有被逐出师门吗?”
柳明珠发上绢花亮丽,她摇了摇手指,道:“你猜怎么样?我爹爹叫他降了一个辈分。”
容枝没好气地笑:“同辈倒是比师徒要合理得多,这也算个法子。”
柳明珠笑道:“是吧是吧,这是我提议的,以前我叫他师叔,现在他得叫我师姐!”
实话说,容枝并不讨厌柳明珠这个小姑娘,两人尚还小的时候,柳明珠还曾经在众人面前维护过他,在爱里长大的女孩,天真又活泼,很容易就能叫人高兴起来。
薄吟隐在林后听着两个孩子互相打趣,不禁也笑了一声,高兴就好,容枝要是为这个气坏了,他才真的要恨不得以死还罪。
前方就是长了药果的果树,眼见着参天枝叶透出日光,十分繁茂,薄吟停住了脚步,指尖化刀唤出此处守护的鬼守。
“直接给他。”
鬼守一身黑漆漆的袍子,闻言狠狠一愣:“给什么?”
薄吟将刀刃抵在他的脖子上,道:“其他的我不动,药果,给那个红色衣裳的小仙尊,撤掉四周的阵法。”
鬼守沉默了片刻:“大人,这于理不合。”
本来就是历练的地界,要是直接就把那些天材地宝放到那些弟子眼前叫他们拿,那还有什么意义?进来是什么样子,出去还是什么样子,带着无生境的药果出去了,那到底历练了个什么?
薄吟沉下声音:“理?”
于的是什么理?
鬼守试图跟他解释:“这无生境原本就是要突破法阵来历练的,小仙尊若是不破这阵法就拿到药果,
喃諷
这……”
“他不需要历练。”
薄吟用力按住手中的刀,脸上一片灼烧的痕迹,左边散下来的发丝下是一只黑洞洞的眼眶,拿着刀的手指微微显露出一点儿骨节的颜色,按理说这样的情况,他应该要死了,可薄吟依旧好生生地站在这里,持刀威胁鬼守。
薄吟垂着眼眸,道:“你的阵法若是伤到那红衣小仙尊一根头发,我想这里的鬼守,大约可以换一批了。”
鬼守:“……”
被薄吟威胁已经是家常便饭,问问这里哪只鬼守不害怕这死疯子狐妖的,没有,他孤身闯入无生境多次,每一次都来寻一些药材,那些法宝他看都不看一眼。
“是,我这就撤掉阵法。”
形势比人强,鬼守十分识时务地撤掉了药果外的幻阵,薄吟手中的刀依旧没有放下,刀刃的寒意震得他发麻,薄吟认真看着少年的身影,他先是探知了四周的阵眼,柳明珠在他身边也警惕着,直到半刻钟后,两人才后知后觉。
——这里居然没有什么阵法?!
这药果这么珍贵的东西,就这么潦草放着叫人来拿吗?柳明珠伸手碰了碰地上的药果,没有发生任何事情,甚至一片鸟语花香。
“这药果不会是假的吧?”
柳明珠俯身看着地上细细的泥土,猜测道:“说不定是幻阵?比如这是一枚有毒的果子但是在幻阵中看到的是药果。”
容枝心想: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但他的灵力还在,不像陷入了幻阵的样子。
听着两个少年的讨论,鬼守脑子发懵:“大人,您看您这……可以放开我了吗?”
百年,千年,我跟随你
薄吟看着红衣少年的方向, 沉声道:“稍等。”
鬼守叫苦连天,这只狐妖嘴上极其温和有礼地说“稍等”,按在他脖子上的刀是一点儿都没有松, 鬼守往后仰脖子,只能跟着他一起看那边的两个少年围着泥土地上好好放着的药果思索。
“我想大约不会是幻境。”
容枝试了试自己的灵力,道:“我们的灵力都还在, 也没有出现幻觉。”
柳明珠蹲下来看向他:“我是谁?”
容枝:“……?”
柳明珠支着下巴,道:“万一你是幻觉引诱我去拿药果呢?你那边说不定也有我在引诱你。”
真是好谨慎啊, 鬼守感叹,冰凉的刀刃紧紧挨着他的脖子,薄吟依旧站在那里,目光中含着一些意味不明的情愫,脸上灼烧痕迹已经淡了一些, 左边红眸依旧是一片空洞。
容枝无奈笑了一声,道:“柳明珠,你想叫我把你写话本子的事告诉清屿宗主吗?”
柳明珠:“……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好,她相信了。
她原本把那些文稿藏得好好的, 多年前某日翻墙下山时却偶遇了当时同样偷偷溜下山去玩的容枝, 路上不慎跌进了溪水里, 那些写好的稿子全都被湿透,容枝也没一走了之,反而留下来跟她一起用灵力烘干那些纸,就是那个时候,年纪还小的容小仙尊, 在看见纸上的那些字后, 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或许是谁破了阵法但是没来拿药果呢,倒是叫我们捡了便宜。”
她自顾自地说着, 伸手将地上那枚药果拿在手里观察了一下,红红的,表皮又光滑,是难得的上品药果,若是普通人吃了,便可断骨重塑,换得一副灵骨来修炼,若是修士吃了,便可使筋骨更加强韧。
鬼守看着那小姑娘,不禁问身后的白衣狐妖:“大人就不怕那小姑娘将这药果私吞?”
无生境内多的是尔虞我诈,少的是患难真情,多人抢同一件法宝因此同门之间大打出手这样的事,他驻守无生境这么多年,早就见怪不怪了。
薄吟都目光始终追随着红衣少年,闻言他道:“不会。”
能叫容枝亲近且不讨厌的人,大约寥寥无几,这清屿宗的柳大小姐算一个,容枝付以真心待她,柳明珠亦回以真心,在上一次的短短时光中,容枝穷途末路之时,与姜云明一路战到北境极地边缘,面对各宗门对容枝狠厉修炼方式的诟病和不耻,柳明珠曾无关对错地帮助过小少年,在后来容枝失去了踪迹后,还孤身一人去北境极地寻找过,纵然聊胜于无,可这份恩情,薄吟代他记着。
容枝手上拿着剑思索了片刻,道:“姑且一试。”
柳明珠见状连忙道:“那你坐下,我给你护法!”
容枝将手中长剑搁在一边,盘腿禅定坐下,手指掐了个护身诀,柳明珠用灵力将那枚药果托起到容枝心口处,见他已经闭眸入了深境,便轻声道:“容枝,用筋脉来吸收,慢慢的,不要着急。”
容枝微微点了下头:“好。”
柳明珠坐在他身后,双手外开画圆,形成一个护法的小阵,轻轻按在容枝肩头,流转的灵力缠绕着正中央的红衣少年,药果散发着淡淡的虹光,逐渐化作一道细长流动灵力,自心口进入少年身体中。
薄吟看着小仙尊完全吸收了药果之后,慢慢松了口气,将手中短刀收起,鬼守悄无声息地挪到一边,试探着问道:“大人若是没有其他事了,那我就……”
薄吟冰冷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鬼守立刻止住了话,飘飘荡荡的黑衣垂至地面,他慢慢退后半步,离薄吟更远了一些,小心翼翼问道:“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薄吟沉默了片刻,道:“小仙尊若是要出无生境,你便带他们出去,路上不许有阵法阻拦,若是不想出去便罢,让他们玩一玩也好。”
“一切待我回来再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鬼守:“……”
怎么回事?
忽然被托付了两个孩子?
他看着像是很会带孩子的样子吗?
鬼守举手想说什么,薄吟一个眼神看过来。
鬼守:“……是。”
薄吟一身白衣转身离去,剩下鬼守在暗处看着两个少年吸收了药果,容枝拾起剑来感受了一□□内的灵力,又运行了全身筋脉,只觉得身体中暖意盎然,他笑道:“果然好了许多。”
柳明珠跟着他笑:“好了就行,以后我可以教你练剑,你那个什么……骨哨借我玩一玩呗!”
她想好久了,但之前容枝总说这是师尊留给他的法器,不能给别人玩。
骨哨这种东西在他自断筋脉后便已经没了用处,容枝一直在身上带着当个装饰品,如今柳明珠不过是想玩一玩,又没有要抢占,容枝没有不给她玩的道理。
只是刚解下骨哨想要递给面前粉衣少女,那枚白色骨哨却忽然像是生了灵智一般,腾空而起,漂浮在容枝的眼前,散发着暖暖金光,与此同时,容枝右手手腕蓦然产生一股强烈的热意,他捋开袖子来看,只见白皙手腕间,一道深红筋脉自皮肉下显现,如同一条红色的系带。
这是他的——通灵筋脉。
不是已经断了么?
容枝愣愣地看着那条筋脉慢慢向深处延伸,形成一条完整的交杂体内灵骨的自然脉络,完好无损。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回忆起在那洼湖水边自断筋脉后昏倒在树下,醒来见到薄吟的场景,那个时候他只看见手腕上的伤口全然消失不见,自以为筋脉已经完全断了,狐妖给他治好了手臂上的划伤,如今极其相似的场景摆在眼前,容枝反应再慢也明白了几分。
幻术,居然又是狐妖的幻术。
或许薄吟在他还没有切断筋脉时,就已经盯上了他,用幻术叫他自以为将通灵筋脉完全切断,实则那条筋脉还待在他的体内,只是薄吟所说“假作真时真亦假”的缘故,他这么长时间以来,居然真的认为它已经断了。
在所有人的眼中,他的筋脉确实已经断了。
剑术已经修到第八重,通灵筋脉也没断。
一时之间,容枝不知道自己是该喜还是该忧。
……
薄吟离开腹地,往西边的落日方向走,余晖照耀在青青土地上,草色杂糅着温暖的阳光,头顶薄光下飞着几只晚归的鸟雀,是一派安静祥和的景象。
曾经,很久很久之前,薄吟尚还仅仅是一只三尾狐妖的时候,容枝抱着他躺在阳光底下,一边摸着他纯白色的绒毛,一边跟他漫无目的地讲各种事,或许是因为和师门中的诸位师兄太过亲近了,有一些事,反倒不能对他们说。
他讲师门的弟子都不喜欢他,他讲裘无息总是逼迫他练剑,他讲那些剑诀他怎么也背不会,还拿出来给他看那些晦涩难懂的口诀,他还讲他不喜欢裘无息的徒弟姜云明,总是针对他。
薄吟无法流畅地说话,只能用绒毛耳朵蹭一蹭少年的脸颊以示安慰。
狐妖未成全形,化形后也会保留一些妖兽的特征,容枝会叫他保留着耳朵和尾巴,将红衣外衫盖在他赤/裸的身上裹紧,然后和他一起仰躺着,看着碧蓝如洗的后山天空,小仙尊年纪尚小的时候,还没长开,一双眼睛纯净得像湖水。
少年抱着他,忽然问道:“你们狐妖修一尾,需要多久呀?”
薄吟刚修到三尾,开口时还十分生涩,他斟酌了许久,才道:“……一尾,一百年。”
容枝恍然大悟似的点头,喃喃自语道:“那你若是修成狐仙,还需要六百年,那时候我大约已经不在了,你要是成了狐仙,一定要记得我。”
狐妖不明白什么是“不在了”,他摇了摇头,道:“不会。”
容枝便问他:“什么不会?”
薄吟道:“……不会不在。”
容枝笑道:“那怎么办啊?六百年呢!我再修也修不到六百岁,大约两百岁就要离开了,你知道我天赋很差。”
薄吟沉默了很久,在容枝以为他不会再说话的时候,狐妖开口道:“我不成仙。”
容枝有些好笑,没把他的话当一回事,毕竟妖兽哪个都没有不想成仙的,狐仙和狐妖,那能是一个等级的吗?成仙以后,命数与天共享,登仙十二门,三界四方,终有薄吟的位置。
薄吟仰头看着天空,容枝睡着在他的身边,小小的脸靠着他的胸口,薄吟慢慢伸手将少年拥进他的怀中,头顶夕阳迫山,薄光渐冷,鸟雀归家。
他垂眸看着怀中的小仙尊,轻声道:“六百年,六千年,我跟随你。”
“我不成仙。”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我要助你成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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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劲装少年利落挥剑斩杀围绕在身旁的乌鸦,剑招明快,丝毫不拖泥带水,他反手将乌鸦齐首斩断,却有更多黑色的鸦群扑围上来,有些咬着他的头发,有些拽着他的衣服,烦不胜烦。
薄吟靠着古树欣赏了一会儿,想起来终究不能叫姜云明这么轻松地便死在这里,说好的要给小仙尊做人魂灯,姜云明要是提前死了,魂魄可就不漂亮了。
他知道姜云明人魂的颜色,他见过,很漂亮,是容枝会喜欢的暖色,但这样的魂火,不应该存在于这样一个道貌岸然的修士身上,只是单单拿来做灯,尚还算物尽其用。
眼见着姜云明挥剑的速度越来越慢,似乎体力已经临近耗尽,薄吟终于出手,他抬手点了一个手诀,灵力成实体,向鸦群处挥手而出。
那股灵力在半空中霎时间化作千百颗小石子,一个不落地将黑色乌鸦击落,姜云明劫后余生,黑衣依旧飒爽,发丝却有些凌乱,他搁下剑整理好发髻,才转身看向白衣青年想要道谢。
“薄……薄……”
“薄吟。”
薄吟负手看着他,提示了他自己的名字,他暗中用灵力探查了姜云明的筋骨脉络,上一次没有心思去理会这些,倒叫姜云明得了一具还算完全的尸身,可如今他见姜云明的筋骨似乎都是上上等,或许不仅可以做一盏灯,还能用他的零骨做出一条骨节鞭子来,只是小仙尊不晓得会不会嫌弃他的灵骨脏。
姜云明连忙行了一礼道谢:“多谢薄吟道君出手相助。”
道君?
真是稀奇,第一次有人这么叫他,听起来像什么名门正派似的。
薄吟微微一笑,道:“不用谢。”
姜云明抬起眼眸看了他两眼,此刻薄吟脸上的伤疤已经完全修复,一身白衣如初,正是卿卿温润公子模样,他斟酌着又道:“薄吟道君没有和容小仙尊一起吗?师尊嘱咐我要保护好他。”
两人曾在大殿上发生过如此激烈的冲突,这姜云明倒是能面不改色地草草翻过,像是根本没有这回事一样,正是这副始终退让,为他人着想的大弟子模样,才叫容枝吃了他的亏,落得个悲惨下场。
薄吟只是笑而不语,指节有些微微的颤抖,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兴奋还是愤怒,只是看着面前姜云明一脸正气的样子,将左边发丝捋到耳后,道:“小仙尊自行去玩了,不知道在哪里。”
姜云明皱起眉,道:“既然如此,我得去寻一寻,无生境内危险重重,小仙尊若是任性,怕是要遭事。”
说罢他再次行了一礼,转身就要走。
“姜云明,你还是不长记性。”
一道屏障自泥土中冲出,姜云明对这道屏障有无尽阴影,下意识后撤一步,转身不可置信地看向薄吟,话还没开口,薄吟走过来,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道:“我难道没说过,我不叫你走的时候,你不许走么?”
姜云明手握长剑,背后出了一层冷汗,强撑在薄吟面前,道:“劳烦道君行个方便,我得赶快去寻一寻小仙尊,仙尊若是出了什么事,我是担待不起的。”
薄吟忽然嗤笑一声,道:“小仙尊还用不着你来假惺惺地关照,姜云明,你莫不是以为我善心大发救你一命?”
他沉下脸色,道:“你的这条命,我要了。”
……
【宿主!!!】
容枝正好奇自己通灵筋脉的事情,柳明珠将那枚骨哨拿在手指间把玩,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忽然一道电子音如音响一般在容枝脑中发出惨叫声,他连忙停下来拍了拍耳朵,道:“别叫,别叫,发生什么了?”
柳明珠没看路,骤然撞到了容枝的后背。
系统的声音不包含任何情绪,可容枝却从中听见了一阵阵的绝望气息。
【您再不赶过去,男主就要被薄吟杀掉了!】
【男主要死了!】
得什么偿,得什么愿?
男主要死?
那还了得?!
虽说他这系列任务做得一塌糊涂, 很有可能平均分无法及格,但作为s级任务者退休前的最后一次任务,如果现在放弃岂不是自己把自己的面子给抹了?
哦, 到时候呈现出来分数不及格,和之前的满分任务一对比,容枝一场数据调查没得跑, 公开处刑。
容枝简直能想象得到白皎那个死疯子会怎么阴阳怪气地嘲讽他,同为顶端s级任务者, 同在时空管理局做任务,他已经快要退休,而白皎是新一代后起之秀,对他这个前辈怀有无尽的敌意,隐隐成争锋姿态, 容枝没心思和他争这个,一向无视或者敷衍过去。
但这是他的任务!他的积分!
薄吟你给我住手!
“他在哪里?开个挂。”
【正西方向,群鸦围】
柳明珠见他忽然改了方向,不禁有些好奇问道:“容枝, 怎么了?”
容枝没好气道:“我们去找薄吟!”
柳明珠将手里的骨哨递还给他, 跟上少年怒气冲冲的脚步, 夕阳迫山渐渐隐入山峰之下,无生境内唯一的一点儿光亮也逐渐薄弱下去,容枝用灵力探知着前路,和柳明珠一起往正西方向寻找。
……
薄吟抽出手中短刀,用衣袖抹了下刀刃, 明亮的刃光照着他白玉般温和的容貌, 却扭曲得像一只地底里爬出来的恶鬼,看着面前全身害怕得有些颤抖的姜云明, 薄吟微微一笑,道:“记得吗?姜云明。”
姜云明战战兢兢地将剑护在身前,闻言问道:“记得什么?”
薄吟声音依旧轻柔,他慢慢道:“你应该记得这种绝望,记得这样的愤怒,无能为力,孤独等死的感觉。”
他轻轻一闭眸,手指从额间划下一道细碎流光,霎时间薄吟半妖化,七条尾巴从身后瞬间如刀锋一般探出飘荡在昏暗气息下,薄吟的耳朵触碰到空气,微微动了一动,十分可爱,姜云明此刻没心思注意这些,身后是融骨的杀人屏障,面前是不知何故坚定要杀他的疯子狐妖,前后无路,进退维谷。
怎么办怎么办……
狐妖欣赏着他恐惧层层加身的模样,似乎是十分愉快地笑了,薄吟轻轻侧头看着他,道:“姜云明,你大概是没有想到,我居然回来了。”
姜云明已经被他吓得思绪有些混乱,闻言咬牙叫道:“我根本不认识你!薄吟,你若是杀我,叫小仙尊如何自处?”
“不需要,”薄吟刹那间冷了声音,道:“无生境内险象坏生,死一个弟子也很正常,你说呢?”
难不成裘无息还会因为这个把姜云明的死安在容枝身上?
那他可不仅仅是腿瘸,还眼瞎。
“那样的恨,你是忘记了,”薄吟慢慢走近他,眼眸垂下盯着姜云明那张年轻的脸,沉声道:“可是我没忘。”
他忘了姜云明的名字,也记不清他的模样,百年之久足以洗刷掉任何不重要的东西,狐妖不会对主人之外的其他人施以关注,甚至在北境极地偶遇裘无息时,他都没能第一时间察觉出他的气息,可绝望和悔恨,伴随着他上百年,深深地刻入妖骨,死而不灭。
皑皑白雪覆盖了所有生机,冰原上一片荒芜,连根杂草都没有,这样萧瑟的地方,他的小仙尊却死在那里,源自裘无息的一次命令,来自姜云明毫不留情地赶尽杀绝。
“姜云明,你去把容枝,带回来。”
“他走错了路,你带他回来,我再好好地教导他。”
他们都说小仙尊堕落了,说他误入歧途,修了为仙门所不耻的妖术,不配为浮云山弟子,容枝抱着未完全化形的他去到热闹人间,薄吟清楚地记得,那日是上元,小仙尊带着他看花灯,带着他飞到最顶端的城楼之上,指着天空中炸开的烟花,问他:“漂亮吗?”
薄吟用脸蹭了蹭少年胸口,轻声道:“……漂亮。”
人声鼎沸中,四处是灯火灿烂,火树银花在繁星遍布的天空中炸出流星,小仙尊红衣提灯来到河岸边,蹲下来在河灯上写了什么东西,薄吟探头去看,却被容枝伸手将他的头按了回去:“不许看,叫别人知道,愿望就不灵了。”
薄吟对他的话深信不疑,连忙用手捂住了眼睛,避免自己不小心看到河灯上的内容,容枝“噗嗤”一声笑出来,握着他的爪子在另一只河灯上写:平平安安,得偿所愿。
薄吟看了会儿那盏灯,问道:“你为什么可以看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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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枝原本只是和他开玩笑,却没想到这只狐妖居然认真了起来,他捏着两盏河灯在手里晃了晃,得意道:“就看你的。”
“你待如何?”
狐妖趴回到少年怀中,轻声道:“……主人可以看,其他人不许看。”
容枝摸了摸他的狐狸耳朵,笑道:“放心放心,看了也灵。”
他们坐在河边很久,直到河水中小灯慢慢地熄灭了,他们还待在那里,明明是一派热闹的景象,周围多是和家人或者好友一起出行看灯过节的人,可小仙尊坐在岸边,却仿佛盛了全身的孤寂,瘦弱的背影萧瑟凄凉,他看着河灯渐渐飘远,回头看了一眼城中断断续续的烟火,叹了口气,道:“走吧。”
薄吟下意识蹭到容枝怀中,容枝却伸手将它拿了出去搁到一边,重复了一遍,道:“薄吟,走吧。”
薄吟不懂,他想要再靠近一下小仙尊,把自己的耳朵往容枝的手心里送,容枝轻轻推开他,道:“走。”
薄吟看着他,道:“和主人一起。”
容枝摇了摇头,道:“你走,离开。”
薄吟还是没懂,他继续往小仙尊的怀中蹭,容枝彻底狠下心,冷声斥道:“叫你走,听不懂么?”
薄吟垂眸一息间化为半妖,赤/裸的身躯靠在容枝身边,他伸手摸了摸少年的脸,轻声道:“我不要抱……可以,自己走路。”
他问:“主人,你累了吗?”
薄吟的狐尾讨好似的绕上容枝的手臂,容枝看着他沉默了片刻,手指微动化出一件素白色的衣裳盖在他的身上,薄吟手指抓着衣服穿上,却见小仙尊站起来,俯身看着他,道:“你不走,我走。”
没有不走。
薄吟慌忙想要站起来,容枝却回头命令道:“待在这里,假若你跟上来,往后我就不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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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吟立刻停住了动作。
少年一身红衣从河边离开,他朝着身后城墙之上的绚烂烟火看了一眼,然后隐身消失在重重叠叠的人群中,薄吟一直在那里等着,他保持着原来的动作,看着河灯完全熄灭,热闹的景象归于一片寂静,他依旧在那里等待着,有妇人见他只穿了一件薄薄单衣,连忙拿了毯子来想给他盖上,薄吟下意识一躲,将身上白衣紧紧捏着,似乎是害怕有人将他的衣服抢走。
那妇人看见他发间白色毛绒绒的狐耳,反倒笑了一声,道:“今天妖族也过上元吗?”
她不过多强求,将毛绒毯子搁在薄吟身边,自顾自道:“我有个儿子,在浮云山求仙问道,前些年来寄信回来说什么妖啊仙啊的,都是我看不懂的东西,但他寄信回来,我们知晓他过得好也就可以了。”
薄吟根本没在听她说话,心中始终记着小仙尊那句话,他不敢动位置,怕少年回来寻不到他。
“这几年……”妇人叹了口气,道:“这几年可能长大了,也忙了,上元节,那小子都不晓得给他亲爹娘来封信的,叫我们好生念叨。”
薄吟看着黑漆漆的河水沉默不语。
妇人坐在他身边,问道:“你是哪座山修炼的妖?”
薄吟终于听见了她一句话,反应过来道:“不是。”
妇人:“不是?”
薄吟又道:“没有山,我和主人一起。”
妇人恍然大悟:“原来你是在这里等人,我见你一个人穿这么薄,还以为你偷跑出来过上元呢!”
薄吟想起少年手里那两盏灯,犹豫了一下问道:“上元是什么?”
妇人笑道:“上元就是家里人一起吃饭,看看烟花,给家里小孩子做灯笼,热热闹闹地在一起。”
薄吟心道:原来如此,没什么意思。
但他又想了想,假如是跟容枝一起吃饭,一起看烟花,给他的小仙尊做灯笼,一人一妖不说热热闹闹,但总归是开心的。
夜色凉如水,妇人陪在他身边很久,见他还是孤独一只妖,忍不住问道:“你等的人会不会不来了?不如你先回去?这天冷得很,怕是要冻坏你。”
薄吟摇头不说话。
妇人便强硬地将毯子盖在他肩头,一边整理一边叹气道:“你倒是倔强,和我们家儿子一样,我们明儿是这边修炼天赋最好的,据说是被浮云山一位很厉害的仙尊选中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鸟得往高处飞,他又勤奋又努力,信里说他很得那位仙尊青睐,只是近来看不着消息了,我和他爹都想得很。”
薄吟轻声道:“我们都是在等人。”
“是啊。”
妇人道:“你等的人,或许耽搁在路上,一会儿就能到了。”
薄吟看着河面,他等了很久,非常久,但实际上只有短短一夜,于狐妖来说,十年也不过是白驹过隙,可这一晚太过于漫长,漫长到他的那只河灯飘回到了薄吟的眼前,上面“平平安安,得偿所愿”八个字,早已经模糊。
小仙尊离开前,只看了一眼身后的光亮,便走到了黑暗中去。
……
容枝潜逃多月,浮云山裘仙尊命座下弟子姜云明出手捉拿他回山,姜云明在北疆寻到他的踪迹,一路持剑与他战到北境极地边缘。
漫天飞雪,少年红衣灼目,手握惊鸿飞身而起,姜云明九重剑出,黑衣与红色交缠打斗近半日,容枝剑尖撩起碎雪,灵力之中夹杂着黑暗妖气,让人胆寒。
“小仙尊,回头是岸。”
容枝身负剑伤,气息有些不稳,他将惊鸿拿在手里,闻言嗤笑一声:“岸在哪里?”
如果放下屠刀,便可立地成佛,那世上屠夫洗刀客,便都能成佛了,话说的好听,回头是岸,可他如今走到这一步,回头看早就没有岸了,容枝将一切都抛下,执念于成为更强的修士,一身矜娇早已经褪去,碎成了梦境中光怪陆离的模糊碎片。
姜云明道:“你在外多年,师尊很想念你,掌门和师叔也都很想念你。”
容枝冷笑道:“那是你的师尊,不是我的。”
说话间惊鸿剑势已起,以拼杀之力袭向面前黑色劲装的姜云明,他厉声道:“就今日,做个了结!”
死还是活,不重要。
他走到这一步,未尝不是他自己入了歧途,不知悔改,可裘无息的推波助澜,叫少年坠入了更加幽暗的深渊中。
捉拿归山,亲自教导。
是裘无息能说出口的话,他刚正不阿,知晓他修了妖法的事后必定不会徇私,说不定还会将他当成一个典型案例,当众施罚,无生境中那两句话已经够了,就合该断了这一切情谊,举剑为敌,如果他杀了姜云明,裘无息必定放不过他,可若是姜云明杀了他,裘无息说不定会顾念他的弟子捉拿修习妖法的修士之功,略施惩戒。
在裘无息的眼中。
在你的眼中,我不是一直都是这样吗?
是谁变了?
又是谁该回头?
两人交战许久,落日夕阳都薄光照着破碎的雪花,在最后,姜云明剑尖刺入他的心脉,容枝浑身一抖,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刺骨的凉意,他手中惊鸿剑跌落在雪中,紧接着他整个人都跌倒在了杂乱的厚雪上,姜云明面露惊讶,看着少年慢慢倒下去,手中的剑从容枝胸口落出,剑尖上的血液滴落下去,凝固成冰雪。
容枝仰躺在雪原上,眼前渐渐模糊,他看见浮云后山上的草长莺飞,鸟雀亲近他,叽叽喳喳地蹭着他的手指,狐妖靠在他身边,对那些鸟雀充满敌意,容枝下意识攥紧了手想捏一捏他的耳朵,却只摸到了透骨入寒的冰凉碎雪。
眼前桃花绽开,片片纷飞,狐狸折了桃枝戴在他的发上,给他编了好看的小辫子,又用狐狸尾巴亲近容枝的手臂,想要得主人的一个抚摸。
就在眼前,就在死前。
阳和启蛰,品物生春。
狐妖赶到的时候,荒原上已经是一片寂静,昏暗的光照着地面上的红衣少年,像是在暖他已经僵硬的身躯,茫茫素白中乱雪间那一抹红色,刺痛了薄吟的红眸,他几乎已经站不住,脚下一软跌在雪中,反应过来又连忙爬过去,来到他等的小仙尊身边。
苍白的脸冻得有些细碎伤口,那张脸依旧张扬,闭上眼的时候,是容枝独有的十分娇矜,发尾银铃陷入了雪里,黑发散落,狐妖凑近他闻了闻少年鼻息,用灵力不停地想要医治好他心间的贯穿伤口,尝试无数次,都无济于事。
“主人,你叫我等你,我等了。”
“没有不听话,我是等不到你才找你的,你别不要我。”
容枝无法回答他,狐妖低头蹭了蹭他的胸口,耳朵上沾了点血迹,他垂眸右手成利爪,将坚韧的指甲探入了自己的腹部,半截手指深入血肉,不过片刻,他从中掏出了一颗红色的内丹,尚还沾着他的血迹,薄吟用手底的雪擦干净那颗内丹,咬在嘴里喂给雪原上睡着的小少年。
醒过来,醒过来。
薄吟无数次乞求,看着太阳东升西落,他始终保持原来的姿势,雪下得越来越大,掩埋住了他的狐尾,容枝被他搂在怀中紧紧拥抱着,身体却越来越僵硬。
他的小仙尊,没有醒过来。
三百年的内丹也没有作用,可薄吟只有这些,他实在没有更多的办法了。
他想起他和容枝一起中上元节放的那两盏河灯,失了内丹的狐狸也逐渐虚弱下去,他漂亮的红眸中滴下泪水。
那河灯上的祝福是真是假。
平平安安,得偿所愿。
他到底得了什么偿?
得到什么愿?
你敢这么对我说话?
小仙尊已经吸收了药果, 夜幕即将降临,黄昏之下,仅有微弱的薄光映照下来, 薄吟并没有着急立刻要取姜云明的命,他的眸光扫过面前黑衣少年的颈子,动了动手里的短刀, 似乎是在考虑从哪里下手,姜云明呆滞在原地, 咬牙道:“我与你并无前恨旧仇,薄吟道君为何要对我赶尽杀绝?”
薄吟收回目光,看着自己手上的刀刃,白衣清隽身影卓然而立,整个人都坦然自若地仿佛不是要取面前少年的性命, 而是在自家院子里散步。
“赶尽杀绝……”
薄吟将这四个字重复了一遍,忽然抬眸向他前进半步,狐妖抬起一根手指轻挥,下一刻一条泛着黑色冷光的妖蛇缠上了姜云明的颈子, 蛇身在薄吟的控制下愈发收紧, 姜云明手中长剑跌落, 就在他以为自己会窒息而死的时候,那条妖蛇停住了缠绕的动作,给他留了半寸喘息的机会,又叫他不得解脱。
不上不下卡在中间,死不过去, 又没办法挣脱, 正是前后无路。
薄吟强过他太多,正面硬抗绝对是下下策, 姜云明原本还想要与他多周旋,假若能撑到有浮云山弟子赶来,说不定在他们的合力围剿下,这只狐妖能落入缚网。
可他忽然出手,将姜云明原本的计划全部打乱,光是想要挣开脖子上缠绕的蛇身,已经几乎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薄吟没有第一时间动手杀他,反而站在原地很久,看着西边山尖的落日,似乎是在等待什么。
距离日头彻底落下去,约摸还有一刻钟。
“为什么……杀我?”
姜云明被紧紧束缚,原本白皙的脸上涨出大片红色,他张着口喘息,断断续续道:“你杀我……总得叫我,做个明白鬼吧?”
不能是仅仅因为他曾与容枝有过冲突,这只狐妖就要如此护主,私底下居然想要他的命,这样一只私自动杀手的狐妖,纵然是容枝,大约也是不会再要的。
薄吟没有看他,目光盯着西山落日余晖,慢慢道:“习惯就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姜云明:“?”
薄吟低头看着自己完好的手指,又摸了摸修复好的脸,将发丝捋上去,对着刀刃的光照了照自己如今的模样,这样多又杂乱的小动作,被他这么做起来却好像自有一套规律,十分悦目。
他侧目看见姜云明一脸疑惑和震惊的神色,轻笑了一声,问道:“不习惯吗?”
姜云明:“……”
被杀应该是他要习惯的事吗?
薄吟似乎想到了什么叫他愉快的事情,红眸间的烈烈恨意淡了一些,他看着西山的余光,解释道:“到了晚上,魂魄燃烧才最漂亮,你的人魂,的确是我这么多年以来,见过最好看的,出现在你这样的人身上,真的很难得。”
人魂,只有死了才能看见。
薄吟还未杀他,如何知晓他人魂的颜色?
薄吟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淡淡一笑,道:“我杀过你。”
“忘了么?”
他说完这句话,却有些自嘲地笑了一声,道:“确实,你不会记得。”
姜云明不会知道他那时候的绝望和无能为力,他也的确没有回溯时光前的记忆,小仙尊也不知道,裘无息更不知道,他们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痛苦地经历数次绝望,只有他,只有他被淹没在时间的洪流中,怀揣着那些暗生情愫的心思,走到了一切的最开始,推翻重来之后,一切前路惘然,再不复前世光景。
小仙尊死后,狐妖将他安放在了北境极地的一处洞穴之内,少年即使没了呼吸,也依旧漂亮温暖得叫薄吟无限依赖,他躺在容枝身边,跟他讲自己在人间又看见了那盏河灯,说他遇见了一个很奇怪的妇人来和他莫名其妙地搭话,他不喜欢。
薄吟看着他苍白的脸,低声道:“我看见你的灯了。”
被看见了灯上的字,愿望就会不灵。
小仙尊的灯上,什么字都没有写,空空荡荡的一盏桃红色小河灯孤零零地飘荡在河水之上,就像是在热闹人群中依旧孤寂的容枝,他似乎没有什么愿望,只是来放一盏灯,陪狐妖过一个上元节,可他却在薄吟的灯上写“平平安安,得偿所愿”。
人间守灵要七日。
七日后,北境回暖,阳光普照,薄吟一柄短刀,孤身杀上了浮云山。
白衣暗生恨,美人化修罗。
时光猝然过去百年,薄吟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在失了内丹的状况下,只一柄断刀杀进小仙尊所居的山门的了,只是记忆中铺天盖地的血水纷飞,如河流倒灌,四周是一片凄然的血色惨状,薄吟只闻得到桃花香,他沿途去到北境极地的时候,在路上听说了浮云山裘仙尊下令捉拿小仙尊的消息。
可是紧赶慢赶,还是去晚一步。
裘无息该死,所有人都该死,那些曾经认识小仙尊的人,都应该去陪伴他。
容枝曾说过他害怕孤单,又性子别扭,因此在浮云山中,除去那些师兄,他与山中的妖兽关系最为要好,薄吟是他最喜欢的一只狐妖,容枝会抱着他一起睡,时不时摸摸他的耳朵和尾巴,薄吟每次都乖巧地任由小仙尊的手作乱,强行压抑着想要反抗的动作,对小少年露出一个纯真的笑容。
他也应该去陪小仙尊。
薄吟杀尽浮云山弟子,一身白衣染透了鲜血,看着像是穿了一件血红色的衣衫,夜间三刻时分,浮云山死去弟子的人魂漂浮在半空中,在成片昏暗的光芒中,只有姜云明身上的颜色最灿烂,最漂亮,最惹人注目。
是小仙尊所喜欢的,最接近人间烟火的温暖颜色。
薄吟回到北境极地,他杀了所有迫害小仙尊的人,直到踏上雪原之时,才后知后觉自己已经受了很严重的伤,全身上下遍布是伤口,不停地溢出血迹,左眼处被完全贯穿,红色眼珠消失不见。
他已经该要死了,却凭借下意识幻术的作用,在浮云山弟子的合力围剿下,欺骗性地活了下来。
“我……想念你。”
薄吟环抱着容枝躺在雪上,不停地暗示自己“我已经死了我已经死了”,可最终他没有死,仅仅剩一口气,他也没有死,薄吟用身体抵挡着寒风,雪原上再次飘起雪花,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狐妖的眼睛开始眩晕,他不知道这是雪盲,最后他看不见任何东西,在雪地里晕倒了过去。
再醒来时,依旧寒风凛冽,他站在雪地中尚还迷茫,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只隐隐约约听见一道沉稳的少年声音如虚空中而来。
“裴负雪,前路艰险,万万保重。”
他不受控制地看见模糊的日光下,手心里被放入了一个小瓷瓶,纱幕下少年那张白玉容颜,只是惊鸿一眼,薄吟就已经认出来了,这是他的小仙尊,他想开口说话,想拥抱他告诉他自己有多么想念他多么想去陪伴他,可是无济于事。
纷飞大雪像极了北境极地的景象,巍峨城楼黑压压地在少年身后,像是一只困住了他的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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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梦。
这不是梦。
裴负雪没有说一句话,面色冷淡,转身离开,狐妖被迫将自己心爱的小仙尊拋在了身后,最后的最后,他什么也不记得。
直到数年后再次清醒在荒原之上,此时已经百年时过境迁,小仙尊的尸身在茫茫大雪中不知去向,狐妖疯狂将雪原掘地数尺,依旧没有找见容枝的踪迹,最后他深入万里冰层之下,偶然间找到了传说中可以回溯时光的通天法器——释天诀。
时光倒流,一切重来。
……
夕阳已经完全坠入了山峰之下,无生境内进入夜晚,昏暗的林影之下,薄吟举起了手中短刀,轻声道:“姜云明,你的死期到了。”
他手中散发出淡淡寒光,照耀着那张温柔的面容,蛇妖慢慢松开了姜云明的脖颈,薄吟两指成诀,挥出一道流光,用力压在了姜云明的脖颈命脉处,霎时间黑衣少年血液凝固住,彻底无法动弹,他仰头睁大眼睛,血色的纹路在他的瞳仁中四分五裂,眼角溢出暗红血水。
“忍忍吧,取人魂大抵会有些痛苦,但不要叫出声,会让小仙尊听见的。”
薄吟出口冷淡,面容皎皎,手上的动作却丝毫没有停顿,已经杀过一次的人,再次下手便轻松许多,他想着要给小仙尊做的那盏灯,手指间微微用力,红眸中罕见地对旁人透露出了一点温暖之色。
这不是看活人的目光。
姜云明濒死之际,从薄吟的眼中居然读取出了对一件物品那样的……喜爱。
“薄吟!住手!”
无生境中的八个方向辨不分明,即使有系统开挂,容枝也找了很久才紧赶慢赶地赶到姜云明所在的群鸦围,眼前呈现的是薄吟一身白衣,目光晦暗不明地看着面前的姜云明,对他所经受的巨大痛苦没有显露出任何多余的情绪,手中灵力流转在姜云明的脉间,剥离着他的身躯和魂魄。
“住手!!”
薄吟听见熟悉的声音,回头去看,少年红衣烈烈提剑快步走来,面色在昏暗的光下有些微微的红润,想来是药果吸收完全的效用,增强了容枝的筋骨血脉。
“小心些,天暗。”
薄吟语气温和,腾出一只手来向容枝伸出,另一只手指尖灵力依旧没有断绝,姜云明面色痛苦地被收紧了全身血液,容枝厉声道:“叫你住手,听不见吗?!”
薄吟轻声哄道:“乖啊,快结束了,再等一等。”
等什么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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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男主死了他任务失败吗?
容枝怒不可遏,还未开口说话,薄吟一只手臂将他揽入怀中,温声道:“薄吟给你做一盏最漂亮的灯,要是中途断了,还要重来的,主人且等一等。”
“叫你停手!”
容枝挣开他的怀抱,气得反手一巴掌扇在狐妖侧脸上,薄吟微微愣了一下,又连忙哄道:“别恼别恼,我不是故意要独自离开的。”
又问道:“吸收了药果,身体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
他转移话题的技巧太过于拙劣,饶是一根粗神经的柳明珠也听了出来,狐妖在无生境内要杀人,这样的场景叫她没办法立刻说出什么话来,容枝与狐妖正面对峙,她还没来得及拦,那一巴掌已经打在了薄吟的脸上,“啪”得一声把柳明珠都惊得身体颤抖了一下。
容枝抬眸看着薄吟,眉目凌厉,问道:“你想干什么?”
薄吟摸了摸有些灼热的脸颊,回答道:“我给主人做一盏人魂灯。”
人魂灯,需得身躯与魂魄剥离,经受蚀骨之痛,若要取出完整的人魂,便要此人从头到尾感受到血液流失,灵骨尽碎的痛苦。
容枝想不到薄吟会和姜云明有什么仇什么怨,他勉强压下心中怒气,命令道:“薄吟,停手。”
薄吟犹豫了一下,道:“真的快结束了,再等一等可好?一会儿我带你出去。”
容枝怒道:“你若此刻不停手,往后便不用跟着我了,姜云明要是死在你的手里,我不会再要你。”
天边猎鹰盘旋,发出一阵嘶哑鸣叫。
薄吟垂眸慢慢放下了手,指尖灵力消散,姜云明挣脱了控制,狼狈地跌倒在泥土地上,血液重回原本的流动,他的咳嗽声音在寂静的黑暗中十分清晰,此刻没有人关注他。
【好好好,终于把男主救下来了】
薄吟白衣飘荡,红眸低垂,站在容枝面前,一身的游刃有余尽数散去,短刀碎裂成光。良久,他慢慢开口道:“主人,这样的话……不要再说了。”
他害怕得要命,如果只是单单不要他,薄吟尚还可以忍受,他可以死皮赖脸地求容枝再收他,可以奉献出自己的一切来挽回,但如果再次经历上一次那样的事,三百年的内丹都救不回来他的爱人,薄吟不知道该怎么办,一次生死相隔,撕裂了他半颗心脏,杀姜云明一次不够,两次也不够,只有他彻底消失,薄吟才能安心地做小仙尊手边的一只宠物。
容枝警告道:“姜云明的命是我的,你若是私自动手,就是不把我放在眼里!”
薄吟微微抬头,有些疑惑问道:“主人想亲自动手?”
容枝没说话,他看了眼姜云明,没好气地冷哼了一声,马尾垂在肩头,薄吟伸手想给他整理一下,容枝却一侧身躲开了他的动作。
薄吟又道:“不行。”
容枝:“?”
薄吟认真地看着他:“他的命,主人不能亲手要,我来就好。”
什么乱七八糟的?
容枝彻底恼了:“你敢这么对我说话?!”
少年含苞待放,未经苦楚
自他们相遇在湖水边, 少年睁开眼眸第一眼看见这只狐妖起,薄吟从未对他说过一句重话,向来是百依百顺, 不论做什么都鼓励他的,永远温柔永远向他敞开怀抱,短短三年并不足以磨容枝桀骜心性, 少年娇惯坏了,连一句拒绝的话都听不得, 略微被训斥一句,于他而言和天塌了没什么分别。
容枝气得眼尾微红,就连方才和柳明珠一起寻思好要问薄吟通灵筋脉的事,都霎时间忘了个一干二净,若没有薄吟, 仅凭裘无息那两句话,就够叫他磨掉所有乖张,可狐妖所给予的十分真心,终究还是叫小仙尊生了念想——真心十分, 九分他便不如不要。
“我错了……”狐妖低头靠近他, 轻声道:“主人, 别的事,我都可以顺你,唯有这件事,我不能应。”
容枝问他:“你还是要杀姜云明?”
薄吟答非所问:“不能是你动手。”
若非罪大恶极,小仙尊的手上不能沾未到死期之人的血, 成仙之路坎坷多难, 惊鸿剑多饮一口血,小仙尊的路便更加难走一步, 九道雷劫,登仙十二门,哪一关都不好过。
容枝沉默了片刻,他握紧了手中的剑,面对这样的状况第一个想法是逃避,他在溺爱里长大,养得和柳明珠也没什么差别,非常不擅长处理这样的事情,少年转身想走,却被一只苍白修长的手拉住了衣角。
薄吟右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角,温声道:“别恼,我不会给你惹麻烦。”
这跟惹不惹麻烦又有什么关系?
容枝心里躁意霎起,如今想什么都理不清楚,再待下去,他连话都要听不懂了,姜云明要是真知道自己是来救他,就该趁这个机会赶快逃跑,男主应该明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道理,来日方长,主角在结局总能打败大反派的,不应该耽于一时。
容枝看着薄吟那张出尘的温和面容,不知怎的连半点儿欣赏的心思都没了,只涌上来一阵阵的烦躁和恶心,他扯着衣服想把自己的衣角拉回来,薄吟却扯得更紧,难免叫容枝怀疑那块已经皱了。
“松手。”
薄吟咬了咬舌尖,道:“不松。”
此时松开,无异于再一次被丢弃,雪原上已经够冷了,冻碎他百年相思,重来一次,以完全不同的第一面开始,薄吟不想,也不愿,再重蹈上一世的覆辙。
容枝怒道:“我不要你!”@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说罢抽剑便将那块衣角整段割了下去,他的动作太快,快到薄吟一心一意注意着他的情绪,都没来得及反应,少年已经一个纵身向树林深处走了,眼前红色背影仍在,薄吟垂眸拿着手里的红色衣角,回头看了眼姜云明,只犹豫了片刻,便跟了上去。
容枝一路穿过茂密竹林,寻到一个湖泊,无生境中的湖水深不见底,又冰冷刺骨,连一尾鱼都没有,薄吟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容枝沿着湖水的支流慢慢地走,听见背后薄吟刻意弄出的声响,忍不住闭了闭眸,回头斥道:“跟着我干什么?!滚开!”
薄吟快步上来揽住他的肩膀轻轻拍了拍,道:“别生气了,我一切都听你的。”
容枝反应过来奋力挣扎,薄吟不愿自己误伤了他,便顺势松开了手,叫少年从他的怀中逃了出去,容枝后退半步,险些没站稳,薄吟下意识伸手去拉他,却被少年一巴掌打在了手背上。
“别生气别生气……”
薄吟收回手,道:“是我错了。”
容枝的脾性向来别扭,一旦气极了难哄得很,可怜薄吟百年也没学会在这种状况下该如何安抚他,可姜云明那件事,他实在是不能应,姜云明不死,容枝就多一分未知的危险,纵然容枝真的为此恼了,不要他了,薄吟想要杀姜云明的心思,也从来没有少过半分。
容枝没说话,站在水流旁边看着绿叶子漂浮在湖水之上,原本剑术突破八重的喜悦被这件事冲刷得一干二净,平心而论,薄吟待他是顶天的好,事事都有回应,往往他自己还没发火,就已经被薄吟哄好了,可今日的事,薄吟那一句“不行”,就好像他的短刀,将过往那些纵然斩得七零八落。
“别生气,好不好?”
薄吟试探着凑近了他半步,道:“我听你的,都听你的。”
容枝心里正烦乱,闻言冷冷道:“你随意,我不管你。”
七尾狐妖少不了是一方之主,也轮不着他一个浮云山的废物仙尊来管束,昔年救命之恩他已经不大记得,只是这份恩情迟早磨得一干二净,若是要面对彻底决裂的状况,容枝宁愿从一开始就没有遇见过薄吟,他重情重义,可偏偏有一副别扭性子,孤高桀骜,待生人冷,待自己狠,唯有在亲近的人面前,会闹一些小脾气。
狐妖没了办法,他咬咬牙跪在了小仙尊面前,右手化出一把刀刃,双手举到容枝眼前,低声道:“主人,请你惩戒我。”
容枝低着头没说话。
薄吟继续道:“惩戒过后,就别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狐妖摆出这样一副卑微姿态,叫容枝丝毫没有办法招架,他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问道:“你什么时候还完我的恩情?”
薄吟微微一愣,才想起来当初为填补他在湖边见小仙尊第一面的突兀,杜撰出的那件“救命之恩”的事来,一个谎言要用千万个谎言来填,薄吟思索了片刻,道:“还不完。”
容枝冷笑了一声,道:“你只是现在这么说而已。”
世间恩仇,从来没有无法了尽的时候,如若不能轻易结束,便只是不甘心作祟。
到这个时候,一向对外人伶牙俐齿半点儿不肯叫自家小仙尊吃亏的狐妖,竟然罕见地回到了他还未修成七尾的时候,不擅长说话,连情绪都无法迅速感知,他很快便回答道:“不止是现在。”
“我希望你,得偿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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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仙尊的那盏灯上不应该是空白一片,他应该把世间那些最美好的词语都写上去,叫它飘荡到河水的中央,得偿所愿,小仙尊想要的东西,他没有拿不到的。
得什么偿?得什么愿?
容枝现在就连他自己真正想要什么都不知道,自三年前无生境那件事开始,他压下所有的浮躁,将全部心思放在了修炼之上,即使到如今他已经很强,三年抵过他前半生所有,但他还是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变强了,然后呢?
只是为了证明给裘无息看吗?
其实不是。
剑修八重,从一开始只是赌气,到如今成为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执念,就像他自己说的,短短三年不足以磨灭他的心性,容枝永远是容枝,是意气风发,又性子别扭,桀骜不驯的少年仙尊。
薄吟又如何知道他的愿望是什么?
容枝沉默了半晌,道:“这份恩情,我不需要你还,你就当没有做过我的御妖,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去。”
没有他控制着,薄吟也不会处处受限。
薄吟顿时慌了,他膝行上前半步,抬高了手中的刀,道:“你惩戒我。”
容枝燥得厉害,他厉声斥道:“你做这副样子给谁看?”
薄吟道:“没有给谁看。”
他低声说:“我不想叫你生气。”
容枝深深吐出一口气来,道:“我没有生气。”
性子别扭说的就是他现在的状况,明明眼中的委屈已经快要满溢出来,可面对费心心思来哄他的薄吟,依旧还是一副强硬的冷脸模样,他话中的逞强太过于明显,以至于薄吟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来说。
直到现在他方才知晓小仙尊闹脾气和真正生气了,原来是不一样的,前者好好地哄,容枝便能轻巧地略过去,可如今他或许是真的生气了,就像对裘无息生气那样,哄都哄不好。
薄吟跪在地上沉思了片刻,抬手用指尖灵力幻化出一片簌簌桃林,绯红的桃花片片飘落,以小仙尊为中心,向四处蔓延十里,这样大的虚幻场景,在灵力被压制了大半的情况下,几乎已经用尽了薄吟全身的气力,他只留了微末一点儿,用来维持自己的容貌,在容枝没能看见的视角,薄吟长长的指甲已经压进了手心,鲜血淋漓。
桃香四处逸散,河流涌动,天空鹰雀叽叽喳喳成群盘旋,薄吟低着头,轻声道:“我是想叫你好的。”
他慢慢地解释:“姜云明这件事,并非是我不听你的话,只是你亲手杀他,若将来成仙,难免遭受更多一层劫难。”
薄吟心疼小仙尊,这些劫难叫他来受就够了,何必遭在容枝的身上?
容枝看见地上飘落的绯红花瓣,他眼眸低垂,道:“我成不成仙,和你有什么关系?”
薄吟道:“我不想叫你受苦。”
容枝沉默了一瞬,道:“说成仙也太早了吧?薄吟,你根本不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
薄吟轻声道:“你想成仙,我助你成。”
“我做你杀伐的刀,你不要沾上一滴污血。”
小仙尊的仇,他的恨他的怨,全都该由他来解决,上一世那些在他眼中已经发生过的事,他不想再经历第二次,容枝不知道,他也不需要知道,这些愤恨,只有他一个人记得就好了。
容枝道:“我不想叫你做我的刀。”
薄吟沉默片刻,低声喃喃道:“……那可怎么办呢?”
他不做刀,就护不了容枝,报不了小仙尊的仇,上一世容枝的死,他并不知晓其中细节,只是裘无息下令,姜云明捉拿,薄吟从中猜测出了一些真相,他将浮云仙门屠杀殆尽,手上早就沾了无数人的血,可推翻那些东西,小仙尊只是什么都不知道而已。
片片桃花像是生了灵智一般,围绕着容枝纷飞,在幻术的作用下,桃枝抽条而出,绚烂成天空中的烟火,但这于经受过薄吟幻术欺骗的容枝来说,这简直就是一场劈头盖脸的羞辱,他想起自断却又未断的那条通灵筋脉,想起自己三年间实实在在以为是通灵筋脉阻断了他修剑的道路,可到头来,这一切事实或许都表明——确实是他不努力,是他太过于懈怠,才遭受了三年前无生境中裘无息的训斥。
原来他的剑术和通灵筋脉没有任何关系!
“你滚!”
少年抽出惊鸿剑,直指地上跪着的白衣青年,他怒斥道:“你滚!!”
薄吟没有动,也没有抬头,只是任由少年用剑指着他,没有挪动一寸位置。
其实不大合时宜,在这样的状况下,他想起来自己所经历的所谓“第四世”,被消磨殆尽的人性化作血刃长刀,只为它的主人开鞘,忠诚得像一个没有思想的剑灵,可弯弯绕绕,还是悲惨结局。
容枝见他不动也不说话,气道:“你为什么骗我?!你对我好就不该骗我!”
薄吟终于开口,他低声道:“我怕你后悔。”
通灵筋脉难得,千万中不能挑一,小仙尊有此机遇,不能轻易便因一时之气舍下,他的修炼天赋差劲的确与通灵筋脉有一些关系,人不能既要又要,上一世容枝自断筋脉,修了妖术,他没能阻止,也没有能力去阻止,只能尽最大的实力来掩护他。
可终究一只三尾狐妖抵不过浮云山裘仙尊之怒。
可这一次,他已经有了足够的能力,来把这些东西不论这个那个都给他,舍去的内丹疏通了小仙尊的筋脉,叫他得以御妖术与剑术同修,可薄吟没了内丹,他该如何活?他如何解释自己没有内丹却还活了下来?这些事,他都不能与容枝来说。
一点儿也不能,往深层里再剥,就是一寸又一寸的谎言。
容枝闻言恨恨道:“你如何知道我会后悔?”
“你以为你是为我好?!”
薄吟一时语塞,为小仙尊好,倒叫他难过,这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不是的。
他不应该成为和裘无息一样的人。
但终究不是同一世了,眼前的人还是他的小仙尊,可他未曾被前世苦难所污染,依旧纯净,容枝信任他,依赖他,换来的是滔天欺骗,这对他来说无异于像天塌了一般叫人难过。
少年依旧含苞待放,未经苦楚。@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薄吟早已经脏了白衣,血染的桃花衰败,他太过于恐惧,以至于到现在无法回头,这场时光回溯倒像是一场迷离大梦,薄吟所有的害怕,担忧,都只是为了眼前这一个人。
他最害怕的。
他最害怕的莫过于某天忽然清醒过来,再次看见眼前荒芜的冰原,活生生的小仙尊消失不见。
他该如何确认这是真实的情景,还是他死前的幻术作用呢?
往后不能再骗他了
霎时间天旋地转, 荒原上的风霜穿透了他单薄的白衣,冻僵了他原本就已经破碎不堪的身躯,薄吟跪在地上, 双肩有些微微的颤抖,他慢慢将手中的刀放下,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手指撑在泥泞中,顺滑的发丝垂在眼前, 薄吟的目光中仅有少年红衣烈烈的灼目颜色。
容枝抱剑而立,片片桃花纷飞在身周,他听见头顶海东青的嘶鸣,不禁仰起头来看了看已经昏暗的天空,年少时他贪酒贪享乐, 最喜欢喝的就是桃花酒,如今芬芳的花香气息萦绕,倒叫他想念起了无忧无虑的时候,每日桌上总备好的那壶醇香酒酿。
那时候醋醋也还在, 有时候容枝会把酒倒在小盘子里, 叫它舔两口, 看着小雪貂被酒水辣了舌头大口大口地喘气,少年开怀大笑,容枝总觉得这事他也与另一只毛绒绒的宠物一起干过,可这么些年以来,除去他修炼时的那些御妖, 只有醋醋在他身边待的时间最长, 死得也最凄惨。
如果薄吟是醋醋就好了。
容枝忽然想到个这么无厘头的方式——如果薄吟是醋醋,他当然不会责怪自己的宠物欺骗他, 小东西什么也不知道,就算偶尔恼他不开心,看见它还开开心心地活着,就已经足够了。
可是薄吟怎么可能会是醋醋?
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妖兽。
容枝有些想笑,为着自己这一刹那间的莫名思绪,可他垂了下眸,看见薄吟愣愣地跪在泥土地上,修长的手指压入了泥泞的脏污里,看得容枝直皱眉,他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有说话。
正欲转过身去不看他,一滴晶莹泪水打在了薄吟的手背上。
……?
好大的本事!他居然把一只七尾狐妖给委屈哭了!
容枝不擅于处理这样的状况,他皱了皱眉,问道:“你哭什么?”
不用再还他的恩情,薄吟不应该高兴吗?喜极而泣还说得过去,可这样默默地流眼泪,倒像是他欺负了这只狐妖一样。
狐妖低声道:“我错了,我对你好……就不该骗你。”
容枝道:“你确实不该骗我。”
尤其是凭借“为了他好”这个借口,薄吟这一通几乎把他早年对修炼懈怠的不堪扒了个干干净净,往深层里说,薄吟的确是为他好了,可这样的一个赤条条的心坎儿,容枝的心高气傲叫他过不去。
这算哪门子的事啊?
他原本只是想阻止薄吟杀姜云明,怎么就会扯出来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来?
容枝定了定神,道:“你说往后再也不会了,我就当这事没发生过。”
薄吟张了张口,话就在嘴边,却没能说出来,往后再也不会……真的不会吗?他的这些隐瞒,欺骗,早已经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束缚牢笼,他现在承诺了,答应了小仙尊,待到诸事暴露,又该如何自处?
容枝见他沉默,问道:“你为什么不说话?方才还认错认得积极,我主动来给你台阶下你倒是不下了。”
薄吟沉默片刻,道:“小仙尊,这些事,待我回山再告诉你吧。”
容枝有些疑惑:“你为何不现在告诉我?”
薄吟顿了顿,解释道:“我还没有斟酌好该说什么,叫我准备准备。”
实际上这些话早就在他的嘴边滚了一圈,他心里想了千万种方式来把这些事细细说来,可若是在这里说了,小仙尊难免要生气,他若是气极了不叫他跟着,或者单独要出无生境,难免路上遇见什么危险,薄吟是一点儿险都不想叫他涉的,哪怕是少年如今已经修到了八重剑,他也依旧不放心。
纵然是容枝不要他,他也要保证好他在外的安全。
容枝看着他莫名其妙的模样,心里像是有一团火在烧,少年赤子之心,什么情绪都表现在脸上,他方才的确是气极了,可究竟在气什么,他尚不清楚。
于是他冷冷道:“那你准备吧。”
容枝收起剑来道:“准备好了告诉我,我们先去寻一寻柳明珠。”
薄吟道:“是。”
容枝利落转身走了两步,回头却见薄吟依旧跪在那里,手边的刀刃沾上泥渍,他折返回来,问道:“你还在这里干什么?”
薄吟拾起刀,道:“主人先去,我去湖水里洗一洗刀。”
桃花瓣落在薄吟的发顶,容枝下意识俯身想给他拨去,桃花瓣却在手指触碰到的一瞬间,炸开成淡淡流光,消失不见,容枝手指微顿,回头看着有些虚幻的桃花树,疑惑问道:“你的幻术差到这种地步了?”
他没有刻意去戳破这些东西是假的,可这些桃花却像是瞬间失了灵魂一般,假得叫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薄吟解释道:“无生境中灵力被压制,幻术难免也一同不方便用。”
容枝讶异道:“那你还用什么?”
薄吟依旧没有抬头,他轻轻地温声道:“我想叫你开心一点儿。”
容枝沉默一瞬,道:“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用不着拿这种东西来哄我。”
他已经不会再因为花啊草啊,烟火河灯什么的,忘记掉一切忧虑,笑得开怀,或许早些年,在他还小的时候是这样,可他现在已经长大了。
“我已经长大了。”
容枝淡淡道,他看着薄吟脏掉的白衣,微微侧了下头,道:“给你一刻钟,收拾不好就不用来见我了。”
薄吟“嗯”了一声。
容枝从腰间摘下那枚白色的小骨哨,用灵力催动它,又道:“薄吟,这是御妖令,一刻钟,晚一分都不行。”
薄吟忽然笑了一声,举起两根手指点在眉心,道:“遵令。”
泥渍点在他干净的眉心,看着有些滑稽,容枝轻轻弯了下唇角,转身离去,红色衣衫比桃花更漂亮。
他身后的薄吟却在他转身离去后,俯身跪在地上行了三个大礼,就像是在等待头顶落下的屠刀。
……
夜色凉如水,柳明珠披着薄绒外衣坐在火堆边上瑟瑟发抖,姜云明用身上带的匕首处理了河中的青鱼,放在火上烤着,簇簇火苗跳动,映照着姑娘白皙的脸,柳明珠的侧脸带上一层淡淡暖光。
“柳小姐,容小仙尊怕是耽搁了,明日你和我一起出去便好。”
柳明珠闻言道:“不要。”
“我要等容枝。”
姜云明微微一笑,道:“或许容小仙尊并不想等你呢?”
柳明珠正看着火上的鱼,听见这话瞬间气从心中来,站起来斥道:“你少来挑拨我和容枝的关系,他救了你!你却在这里想着要把容仙尊丢下?!”
姜云明无奈解释道:“并非是丢下,今日想要杀我的那只狐妖,乃是容小仙尊的御妖,若是容仙尊管不住那只狐妖,我可就要没命了。”
怎么可能跟他们一起走?
柳明珠撇撇嘴,低声骂道:“定是你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才叫薄吟对你下杀手。”
姜云明微微一愣,又坦然道:“柳小姐还是不要听片面之词的好。”
未等柳明珠发脾气,他将手上烤好的鱼递给她,道:“就按柳小姐所说,明日若是等不到容小仙尊,我就不得不要先启程了。”
柳明珠接过鱼,道:“谁管你!”
娇气又别扭的性子倒是像极了以前的容枝,姜云明不禁失笑道:“我在无生境中寻了一些药材,或许可能缓解师尊双腿的疼痛,所以才不得不早些回山,没有要丢下你和小仙尊的意思。”
柳明珠啃着鱼肉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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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云明也不再自讨没趣,转身去寻找一些干燥的柴火,却见密林深处一道红色身影缓缓走来,容枝双手抱剑,看见他先皱了下眉,停住了脚步。
姜云明直起身,向他行了一个礼,道:“容小仙尊。”
容枝没理他,径直去找柳明珠。
粉衣少女见他过来,连忙拿起啃了一半的青鱼想要递给他,容枝不吃别人吃过的东西,表示婉拒,他在柳明珠身边坐下来,看着跳动的火光,眼眸中罕见得有些落寞。
柳明珠啃着鱼肉问他:“你和薄吟吵架了?”
容枝摇了摇头,这怎么算吵架?不过是他在单方面地生气罢了,薄吟认错认得倒快,但怎么看也不像是要真心悔改的样子。实际上这桩事论起来容枝才是最大的受益者,薄吟打着“为他好”的心思,的确是叫他好了,剑术与御妖术同修,可欺骗做不得假。
他在这方面很执拗,裘无息也是为他好,可就那么两句话骂了他,少年就失了三年的天真赤诚。
自小到大,没有人敢对他说过一个“不”字,就算是要说重话,也得再多掂量掂量,容枝被裘无息训斥还没红眼睛,几位师兄就先心疼他把裘无息给赶出去了,薄吟第一次爬到他的床上去时,几乎被小仙尊用剑打了个半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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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狐妖幻术高超,第二天又能全头全尾地出现在少年面前,他端着煮好的甜粥,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一般,依旧白衣皎皎,在早晨阳光还未到最顶上的时候来叫醒他。
“你滚!”
容枝摔了碗要把他赶出去,昨夜初尝人事的羞怯还没落下去,少年藏在被子里的脸颊绯红,薄吟收拾了地上散落的东西,又拿着一些珍贵的小玩意儿来哄他,字字温和得像水一样,其实当时容枝只是羞愤,昨夜薄吟伺候得他太过于舒坦,以至于叫他忘记了每日要背的剑诀。
他没有过被一只媚骨天成的狐妖这样十成十地全心侍奉的经历,师尊和师兄也并没有教过他,只是在早年下山偷偷溜去玩的时候,在人间偶然看见过,那时候只觉得莫名恶心,换在薄吟这样对待他却是十足的舒服,他对这样的感觉,陌生却又新鲜。
薄吟在床榻间叫他“主人”,在容枝意识不清醒的时候又叫“容儿”,各种各样的称呼换着来叫,最后轻轻亲吻了他断断续续喘息的嘴唇,叫他“小仙尊”,语气亲昵又纵容,轻轻咬着他的耳唇研磨的时候,就像是含住了一颗宝珠。
直到后来,容枝在莫名气了三天后,偶然发现自己一直停滞的剑术,居然刹那间就突破了,薄吟听闻这事时神色淡淡,只是对他说:“这是双修的效果,主人想突破剑术,薄吟可以效劳。”
自此之后,薄吟就心甘情愿地做起了他的炉鼎。
容枝坐在火堆旁,柳明珠吃完鱼肉,用身上带着的帕子擦干净了手指,帕子被她扔到了火堆里,“唰”得一下升起的火焰把容枝吓了一跳,柳明珠乐不可支问道:“想什么呢?不就是吵架嘛,趁这个机会你叫他干什么他都会去干的,别不高兴嘛!”
容枝心想:就算他不生气,他们没有吵架,薄吟也是完全听从他的命令,叫他干什么就干什么。
……
湖水静谧,桃花凋落。
薄吟撑着泥土地想要站起来,却以一种狼狈的方式重新跌了回去,为哄小仙尊开心,他被压制的灵力只剩下微末一点儿,容枝在的时候还好说,他能凭借下意识的动作控制住自己脸上的幻术不破,可一旦小仙尊离开了,狐妖略一松懈,脸上就流下了滴滴的血水。
他喘了两口气,艰难地挪动身体,挣扎着匍匐到湖水边缘,幻术就像一层岌岌可危的薄膜,一旦他没有对自己再下暗示,就会被轻而易举地戳破,薄吟可以面对自己已经死去的事实,他可以面对自己的魂魄被拘束在北境荒原的事实,可他的小仙尊年纪还小,他还没有长大,还没有成仙,没有得到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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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仙尊说他自己已经长大了,可在薄吟的心中,他还是前世那个有些孤独,需要人陪着,需要人好好地哄着,给他暖床,能随时随地照顾他的少年仙尊。
他探头照去,只见湖面上荡漾起的波纹中央,倒影中的薄吟发丝有些凌乱,仅存的一些灵力慢慢修复着他的脸,倒没有那么可怕,只是有一些细碎的伤口,薄吟伸手摸了摸,没有感受到疼痛。
小仙尊教给他热烈,纯真,珍重和爱,然后孤独地死去了。
死而复生的狐妖用百年学会了这些东西,换做他来给予少年珍重和爱护,这世上原本不过只是一场轮回。
等回到浮云山。
薄吟看着湖水中倒映着他自己,低声喃喃自语道:“回到浮云山,就把一切都告诉他。”
告诉他自己已经死了,告诉他这一百年四世梦境轮回,孤寂长眠,相思难以断绝,告诉他那一次又一次的无能为力和绝望。
要对他好,对他赤诚。
“往后你可不能再骗他了。”
再来一次就好了
天涯有尽, 后日无别。
容枝在无生境内历练不过三两日,便被薄吟带领着出来了,他们回浮云山的时候, 柳明珠闹着也要跟他们一起回去,平常弟子历练,一般都是十天到半月左右, 柳明珠经历了一次生死存亡,再不想一个人单独行动, 又不愿意尽早回宗门被她爹爹责骂,便顺水推舟跟着容枝一起回到了浮云山。
刚一进殿门就看见冯燕清与裘无息在争吵什么,看见红衣少年进来便一同止住了争吵,向他看过来,容枝心里有事儿, 又距离太远,没听清什么,一进门便直接坐下来倒了杯桃花酒在唇间细细地抿,把冯燕清看得一愣。
“怎么事儿?这么不开心, 小师弟回来都不晓得要给师兄打一声招呼了?”
容枝没搭理他, 只是把杯子放下, 问道:“你们在吵什么?”
冯燕清还没说话,裘无息先打断了他:“没吵什么,一些山里的事,你去无生境,没碰到什么危险罢?”
容枝摇头道:“没有, 薄吟一直保护我呢。”
裘无息看了眼低头沉默的薄吟, 又将容枝上下扫了一遍,没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便伸手道:“来,右手。”
“师兄给你摸个脉。”
容枝一只手撑着脸颊,撇撇嘴将右手手腕伸过去,裘无息探出两根手指摸了一遍,发觉他体内通灵筋脉不仅已经修复好,还有愈发强劲的趋势,不由得放下了大半心,他看向薄吟,白衣青年站在那里如同一座默默无闻的古木,周身气息冷淡,与往日和小师弟的亲昵大相径庭,进来到现在也没说一句话,倒是柳明珠这个小姑娘活泼得很,一直在叽叽喳喳地跟冯燕清聊天。
这样最好,最好叫他和自家小师弟主动断了,也不值得因为此事生嫌隙,裘无息心中思绪绕过百转千回,也没理会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握着少年的手暖了暖,道:“你的生辰快到日子了,容儿想怎么过?”
容枝想了想,道:“不在山上过了,我想和薄吟一起去人间玩。”
裘无息微微一愣,笑问道:“怎么不想在山上过了?师兄给你送的生辰礼不想要么?”
“要啊要啊,”容枝道:“生辰礼还是要的,师兄不能缺我的。”
裘无息便问:“那你怎么想去人间玩?”
容枝双手捧着自己的脸颊,道:“这两年闭关太久,总是在修炼,好久没下去玩过了,春樱楼里的曲子,我可想念得很。”
薄吟闻言不动声色地看了少年一眼。
裘无息沉默了片刻,三年来小师弟因为在无生境内他气极了的那一句话,数次闭关,下山去玩的次数屈指可数,如今他们关系缓和,小师弟有这样的想法不奇怪,只是人间终究比不得浮云山,他双腿残疾,也再不能像以前一样小师弟在人间闹了什么事他就能很快地去解决了。
他叹了口气,嘱咐道:“那好,你要答应师兄,不许烧人家的楼,不许随意和旁人打架,不许掺和人家的杂事,你打伤了别人是小,伤了自己可不合算。”
容枝点头道:“我知道我知道,不会惹事。”
说着他将杯中的桃花酒一饮而尽,站起身来的时候发尾银铃也跟着他的动作摇晃,薄吟下意识伸手想整理一下他有些乱了的发丝,想了想却又收回了手,裘无息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手中摩挲着茶杯,和薄吟的红眸对视了片刻。
“等你回来,九方台上的腊梅就开了,叫你阳妤师兄给你做梅花饼吃。”
容枝伸手拽住薄吟的手臂,想拉着他出殿,临到台阶才又想起来什么事折返了回去,薄吟在门口台阶处等待着,白色衣袖下的手心里一片凌乱伤痕,他伸着手看了一会儿,在心底里不断组织着自己想要说的话。
“怎么又回来了?”
裘无息拿着茶壶往杯子里倒了杯热茶,看见少年折返的身影,不禁有些发愣,小师弟如今的模样,像极了三年前还没发生那件事的时候,神采飞扬,意气风发,一柄长剑挂在腰间,端得是一副世家贵公子的模样,把他哄好了养好了,比什么都重要。
容枝抿了抿唇,再次坐下来向裘无息摊开一只手,道:“师兄,给钱。”
冯燕清在一旁发出一阵颤动房顶的爆笑,他“哗”得一下闭合折扇,轻轻敲了敲容枝的发顶,问道:“怎么只叫他师兄?容儿叫我,冯师兄也给你钱用。”
容枝蹙眉摇头将他的扇子弄到一边去,依旧看着裘无息,撒娇道:“师兄多给一点儿。”
……
人间四大喜事莫过于: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挂名时。
如今状元郎被皇帝赐了公主为妻,正是金榜题名,佳人在怀的时候,长安街道上一片熙熙攘攘,从天而落的喜糖四处都是,引得普通百姓一窝蜂地去争抢,临近寒冬,官道两旁原本应该光秃秃的树枝却在众人眼前渐渐开了璀璨的桃花,纷飞似绯红鹅毛柳絮,在其间不觉寒冷,只有浓郁的桃花香气。
“这桃花逆时盛开,乃是贺大人喜结良缘啊!”
“恭喜恭喜!”
“恭喜大人金榜题名!”
状元郎红衣高马一路听尽了百姓祝愿,春风得意,一百八十抬聘礼浩浩荡荡地跟随,容枝站在百姓周边看着,薄吟一手拦在他身前,放止少年被人挤到,他低垂着眼眸,纵有万千风景,薄吟的眼中只有小仙尊一个人。
“你用幻术做桃花,是为了给状元郎造势贺喜?”
容枝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轻声问道。
薄吟摇了摇头,道:“不是。”
头顶的铡刀摇摇欲坠,这或许是他能感受到的最后一次温情,漫天桃花贺状元郎人生两大喜事,薄吟却只为了哄他怀中被他欺骗过无数次的小少年,他不知道容枝是不是已经忘记了这些事,但既然已经决定要全盘托出,就绝不反悔。
不能欺骗他,小仙尊只是忘记了前世的事,他不能依此来绑架容枝在他的身边,这对小仙尊不公平。
薄吟看着状元郎远去,忽然问道:“主人若是状元郎,会喜欢公主,还是狐狸?”
他这个问题太过于无厘头,容枝有些讶异地看向他:“难不成你要抢公主的亲?”
他这句原本只是个玩笑话,薄吟却十分认真回答道:“主人若是公主,我抢就抢了,有什么所谓?”
容枝若是一株花,他得放在怀里好好看护才行,重要的不是公主和花,重要的是他心里真正爱的小少年。
容枝没懂他的话,见人群已经渐渐要散去,便转身往河岸边上走,他买了两盏灯拎在手指间摇摇晃晃地摆弄,薄吟跟着他,在河岸最黑暗的北边和少年一同坐下来。
容枝正将花灯的桃花瓣一片一片地掰开,露出里面可以燃烧的灯芯,口中却忽然被身旁的狐狸喂了一块什么东西,容枝用牙咬进嘴里,甜甜的味道蔓延上来,狐狸看着他的侧脸,道:“刚才撒的喜糖,我接了一块。”
人间的喜糖蕴含最美好的祝愿,平安喜乐,全都在这里面了。
容枝嘴里含着糖块,闻言“嗯”了一声,手里依旧摆弄着那两盏河灯。
薄吟拿过少年手中的河灯,将它一点一点地整理好,他弄得很慢,像是在等待什么,直到身后烟花炸开,薄吟将花灯还给身旁的少年,伸出手臂将受到惊吓的容枝搂在怀中拍了拍他的几脊背,轻声道:“上一次你只看了一眼的烟花,今晚可以看一整夜。”
容枝不知道他口中的“上一次”指的是什么,只是回头看着烟花在昏暗天空中炸开,璀璨的颜色一闪而过,火树银花的热闹景象仿佛就在眼前,桃花瓣纷飞在半空中,是一副极其难得的盎然景象。
“小仙尊,”薄吟垂眸开口道:“我有话和你说。”
容枝回过头,问他:“什么话?”
薄吟慢慢道:“我准备好了。”
这是要摊牌的意思,其实容枝已经多少从他的口中猜测出了一些东西,只是还不能确定,薄吟不是那种外露的性格,脸上从始至终是一片温柔,叫容枝无法看透他的情绪。
少年手里拿着河灯,低声道:“把这两只河灯放了再说吧。”
薄吟看着他用法术在灯上写了什么东西,只是笔锋缠绕,看不分明,容枝将其中一盏灯递给他,道:“这是给你的。”
薄吟接过那只小小的河灯,却看不懂上面究竟写了什么,他沉默了片刻,俯身将小灯搁在了河水之上,容枝紧接着写好了自己的灯,也一同搁在了河水上,他看向身旁的薄吟,道:“你就不想知道我在你的灯上写了什么?”
薄吟坐在岸边,看着那盏灯飘远,开口回答道:“河灯上,是祝愿。”
“小仙尊想祝愿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
他不需要知道,看不懂的文字缠绕着像一朵朵花,可只要不是“得偿所愿”那四个字,就无所谓小仙尊究竟写了什么,他要他死,要他活,要他承受痛苦或惩罚,都是应该的。
“说罢,你不是说你已经准备好了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薄吟到底骗了他多少,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又是什么样的目的,在这个时候都该做个了结,容枝自己已经猜出了不少,但总归是要薄吟亲口来说,他才能找了理由脱离。
这么五次任务以来,愈发深刻的并非是他所得的那些或低或高的分数,任务者之所以难得,之所以稀少,无非是有人断绝情爱,有人感情用事,时空的乱流并非是任务者可以阻挡,那些死在小世界中的人,都是一次又一次的血的忠告。
薄吟沉默了很久,身后的烟花声响一直没有断,他在吵闹声里思索了很久,才慢慢开口承认道:“我其实,已经死去很久了。”
他早已经死在了北境雪原上,带着对小仙尊的思念,或许是失血过多而死,或许是冻死了,但总归是死了,他怀抱着小仙尊的尸身,一次又一次暗示自己已经死了的时候,他从幻术中脱离了无数次,又再度陷了进去,或许是太不甘心,年轻的小仙尊孤独死在荒原,他还没来得及看看这人间喧闹,没走遍四处山河,薄吟还没来得及看清自己内心对少年的爱,他就那么孤独地死去了。
薄吟轻声道:“我爱你……这是我死前最后想说的,可是没来得及说,我到的时候,你已经没有呼吸了,胸口的血冻成了冰块,我怎么暖也暖不化。”
“即使把内丹给你,也无济于事,你没有活过来,可能是我太没用了,我要是多修炼修炼,修到四百年,或许就能救你。”
他想起那时候的恐惧和无措,藏在白袖下的手指忍不住颤抖了一下,容枝坐在他身边,闻言皱了皱眉,或许是想起了什么,沉声道:“不会,你一千年的内丹也救不了我。”
和内丹没有关系,那时候他的意识已经脱离世界,又怎么可能再活过来?
薄吟没敢看他的模样,只是低头捻着袖子,轻声道:“主人很聪明,你知道了。”
容枝问他:“是你用了释天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薄吟没说话,释天诀的作用的确是可以挽回一切,时光回溯重流,可使用释天诀的人不会回去,时间的洪流中,只有薄吟知道一切,只有他怀揣着过往记忆,也只有他被新的一生丢下,落在身后。
他想了很久,只是道:“我想叫你活过来。”
容枝的声音愈发冷了下来:“第几次?”
薄吟看向他:“什么?”
容枝与他双眸对视:“我问你第几次用释天诀?”
薄吟愣了一下,道:“只有一次。”
一次的后果也够容枝收拾很久了,他皱了皱眉,问道:“还有别的什么事?”
薄吟想了想,道:“接下来的话,小仙尊就当故事来听吧,我用幻术太久,已经分辨不清这是真的假的了。”
容枝道:“你说。”
薄吟挑了四世以来的一些事情来讲,他多讲一句,容枝的脸色就愈发凝重一分,薄吟讲他在京城的茶馆里,看见傅容时病了,心疼得心尖儿都颤抖,他说自己是想挽留他的,只是不知怎么回事,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他讲那个阵法他早就看出来有问题,可是无法去改变,灵魂被躯体禁锢着走向既定的悲惨结局,薄吟隔着一层厚厚的屏障,手指上满是血迹,可不论他如何乞求哭喊,死去的依旧是容枝。
“在孤湖山,”薄吟继续说道:“当时你病得很厉害,瘦弱的样子叫我想起来你第一世,我去寻了药给你,当时很想哄你吃了药,叫你健健康康地活着。”
容枝沉声道:“可是你控制不住自己。”
薄吟点头,道:“我意识清醒,看着你一次又一次地死在我面前,我想这些可能是梦吧,比如临死前的幻想。”
容枝惊得心脏战栗:这不是梦,这当然不是梦,可明明是第五个世界的薄吟,怎么会回过头去经历前四个世界的事情?
他继续道:“第四世,我在能控制我身体的时候,找到你最强劲的政敌,暗杀了他,你那时候对我……”薄吟微顿了一下,道:“你那时候待我有些冷淡,我想可能是我的梦要醒了。”
容枝问他:“你怎么确定那是不是梦?”
薄吟抬起头,他伸出干净苍白的手臂,低声道:“你给我的伤,我感觉不到痛了。”
薄吟话中的信息量巨大,这无异于给了容枝当头一棒,五个原本应该互不关联的小任务全都聚集在了一个人的身上,主系统应该不至于出这样的差错,他坐在河水边上,看着河灯越来越远,容枝心想或许是通天法器的作用,打乱了……
等等!
打乱了顺序……如果他任务的顺序被打乱了,如果薄吟就是他的第一个任务呢?
小仙尊死后,薄吟魂魄脱离身体,但因为幻术的作用死而复生活了下来,他因为给予了内丹,魂魄跟随内丹而走,安在了另一个任务的裴负雪身上,到尤利西斯那项任务时,他慢慢开始可以控制自己的身体,并在这时候努力清醒过来,魂魄归身,找到释天诀回溯时光!
完全说得通。
回溯时光,就是从头再来,所以从一开始,薄吟就是那个头,尤利西斯才是尾,他才是容枝的第一项任务。
容枝:“……操。”
所以他所有的任务,都基于薄吟,如果他在这次任务中再度早死,或许会再次经历五次任务,最终薄吟依靠释天诀回溯时光,一切回到原点——所以这真的只是他做的第一轮任务吗?
s级的任务者不可能失败这么多次,平均分不到及格,容枝虽然并不在意,但心里一直怀疑是系统算错了评分,假如——假如他已经做过一轮任务,但又被释天诀带了回来……薄吟开始拥有自己的意识,阻止任务进行,那么他得0分也不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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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系统报错中,宿主需回现实进行整改】
容枝扶着太阳穴想着这些事,闻言道:“我知道,所以放弃任务。”
他得在薄吟下一次找到释天诀之前,回到现实,否则将不得不再经历五世轮回,很有可能会被困在时空乱流中绞碎成粉末。
“薄吟。”
容枝站了起来,道:“你在这里,等我回来。”
薄吟没有回头,只是轻声道:“好。”
容枝搁下惊鸿剑,放在他手边,道:“替我看着,冷了就先回去。”
薄吟“嗯”了一声,伸手将那把长剑抱在了怀中,背对着少年的面容隐藏在阴影里,发丝散落下来,像是夜里的鬼魅,容枝走了两步,复又折返回来,道:“你河灯上的字。”
“是忘记。”
祝愿你忘记,那些到底是不是梦,只有他自己清楚明白。
薄吟没说话,小仙尊走后,身后烟花霎时间停止,桃花凋零成泥,薄吟用手指撩起发丝挂在耳后,看着平静的河面,低声道:“忘记……忘不了。”
没关系,丢下他也没关系,讨厌他也没关系,冷待他也没有关系……他能凭借着幻术无数次死而复生,能将一次次不满意的时光回溯,回到小仙尊最依赖他,最喜欢他的时候,如果小仙尊能获得永生,他便是仙人座下最忠诚的信徒。
所以一切都没关系。
再来一次就好了。
薄吟番外
“没关系……”
薄吟翻手向上木然看着手心里剩下的一颗喜糖, 红色的糖纸包裹着,上面用色油写了一个“囍”字,白皙的手心处是细碎的伤口, 他怀中抱着少年的惊鸿剑,抬起眼眸看向平静如铜镜的湖面,河灯飘得越来越远, 狐妖的红眸所视只有一片模糊不清的影子。
有什么东西藏在他的眼睛前方化作屏障,水润的凉意打在薄吟的手背上, 他轻轻地眨了下眼,泪水便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滴落下来,狐妖用尾巴擦去染在惊鸿剑上的水渍,侧脸靠着剑柄闭上眼睛,就像是执剑的人在抚摸他的脸颊。
没关系。
薄吟低声道:“没关系, 我还有很多次机会,一次一次来试就好。”
他不愿强迫他的小少年为此去改变什么,上一世他无能为力,换来小仙尊孤独惨死在北境荒原, 他悔恨, 绝望, 他在天地之间失去了他最爱的小仙尊,沉睡百年,游离四方梦境,看着他爱的少年一次又一次地死在自己的眼前。
“你不爱他就把他还给我!”
“为什么不挽留?!为什么不说话?!”
“他哭了!你没有看见吗?!”
“……”
寒打血雨,风碎枯木。
薄吟意识清醒地看着自己的年轻爱人落寞难过, 他的泪水含在眼睛里, 像是一洼清澈的泉水,薄吟努力想控制身体, 他想回头,想转身,想抬起手给少年擦去眼睛下方的眼泪,大殿中烛火明明灭灭,最后他也没能回头再看一眼,大雨下了一整夜,吹哑了檐上的风铃,熄灭了那一百零八盏棺木外的长明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一世,他用谎言打开了少年纯净的心扉,他不再仅仅是一只派不上用场的狐妖,他用百年修到七尾,无数次依靠幻术死而复生,杀掉妖尊自行上位,他想要做一个有用的,能够为小仙尊开路,能完全护得住他的人,可所有谎言都有报应,以谎言开始,就注定以谎言结束。
容枝说。
——你在这里,等我回来。
可他不会回来了,像上一次那样,他等在河边一整夜,看着河灯慢慢沉下去,再到第二日夜晚月上柳梢头,远处黑漆漆的河水中央仅有一艘红绡画舫,内里有婉转歌声传唱到岸边,薄吟跟着曲调念少年的名字,他轻轻地哼了两句曾经听过的“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这两句调子。
容枝说想听他唱,他便一直记着。
薄吟白衣一袭胜似雪,眉眼如玉,他低头吻了吻剑柄,低垂着眼眸坐在岸边,任由风吹河水打湿他单薄的衣裳。
他在想重来一世,他明明是想要爱小仙尊的,假如他死能叫容枝成仙,薄吟毫不犹豫会为他奉献一切,可卑劣的心思促使他从一开始就说了谎,为了亲近小仙尊,他杜撰救命之恩的事,为了叫小仙尊依赖他,他故意爬上容枝的床,看着少年眼眸中一点点地有了他的影子,薄吟心脏颤抖无法遏制。
明明是要宠爱他的,明明是再也不想叫他难过叫他孤寂的,可最后却得到了这样一个结果,他大抵能猜测出来小少年并不属于这里,但历经五世——加上前生,共六世情缘,怎样的一块千年寒冰,也该被暖化了,待他好,待他赤诚,谎言全部打碎,可是再想回头时却已来不及。
薄吟明明不想要这样的容枝,可种种迹象都表明,假如他用这样的方法,也只能得到这样的容枝,如果从一开始就是死局,薄吟宁愿自己没有遇见过小仙尊,没有感受过少年的纯真和赤诚,没有陪他走过漫长的五世人间。
如果注定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结果,他宁愿死在不被小仙尊所知的任何一个犄角旮旯的地方,也好过一次又一次的痛苦离别。
但好在,他还有机会。
回溯时光,一切重来,释天诀他还能找,他还能再等上一百年,他还能再次用新的方式认识他的小少年,盖过一切惨烈和谎言,换作漫山遍野最美的桃花。
薄吟明知少年仙尊不会再回来了,可他依旧在这里乖乖等待,上一世他等待多久,这一世就等待多久,少年的剑被他搂在怀中,分量不重,可他却像是拥抱着那个红衣烈烈的小仙尊那般珍视。
天地间叹作痴儿,薄吟只痴他最心爱的容枝,心系五世都难以忘怀,少年腰间骨哨是他切断了自己的手指所化,容枝腕上青玉镯子是他带进陵墓的那枚碎了又修复好,反反复复摩挲在指尖的苍崀玉佩,少年留他一身白衣胜雪,薄吟就身着白裳行走世间。
当日不觉心悸难言,如今绵延望月,早已不得心中之念。
夜色凉如水,天空中片片雪花飘落下来,映照在薄吟单薄的白衣上融化,今年的雪下得早了些,京城中的百姓还没来得及生起暖炉,冬天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到了,短短两个时辰,白日里还热闹非凡的街道一片冷清,大雪如鹅毛般铺在地面上,落入河水中央,薄吟拂去惊鸿剑上雪花,看着河面上洋洋洒洒的白色沉默不语。
幻术成雪,幻术成花。
天色渐清,身后有小孩子偷跑出来嬉笑打闹的声音,他们抓起地上碎雪团成小球互相投掷着,在原本平整的雪地里踩出凌乱的脚印,家中妇人拿着扫帚出来扫出一片干净的空地,叫喊着小孩子回家去吃饭,冬天的第一场雪,或许应该吃饺子?
薄吟想起来他前世与容枝过的第一个冬天,少年不甚忌口,也不辟谷,被他的强硬地师兄用绒衣围了一圈,勒令不许他出去乱跑,怕少年受了冻再害病,小仙尊阳奉阴违,后面偷偷跑出来把外衣扔到了雪地中,环抱着手中的小狐狸,从后山的山门带着他出去了。
红衣少年神采飞扬,他抱着狐狸在雪地里奔跑,有些气喘吁吁,脸上的薄红不知是冻得还是热的,小巧的鼻尖上一抹绯红,狐狸用尾巴包裹住少年的颈子,用爪子拢紧容枝的衣服。
“这是第一场雪。”
他听见少年贴在他耳边高兴道:“第一场雪应该吃饺子!我带你去!”
他们随意找了一个小饭馆坐下来,,容枝将他包裹在衣袖中,店家老板端上来一碗热腾腾的肉饺,白色雾气散在容枝的脸颊上,一片湿润水意。
少年拿着筷子夹了一只饺子尝了一口,悄悄地在桌子底下喂给他吃,薄吟那时候有些想笑,狐妖一向都是吃生肉,从来没吃过人间的这些饭菜,可跟着这位小仙尊,他几乎要把所有好吃的全都尝遍了,向来有容枝一口,就有狐狸一口。
他们一人一妖分完了那碗饺子,狐狸没吃出什么特别的味道来,但看见小仙尊吃的高兴,他自然也高兴,红衣少年对他说:“还有元宵节,下一次我带你下山来吃芝麻陷儿的汤圆。”
薄吟没想出来汤圆长什么样子,只是用狐耳蹭干净了少年脸颊上的水汽,容枝惊呼一声按下他的脑袋,将狐狸藏在袖子下面,吃饭的客人好奇地看过来,少年一咬牙,抱着他起身就跑了。
木桌子上只留下一锭银子。
那时候很好,很好,只是后来一切都被意外打破,少年仙尊不再意气风发,他成为了浮云山所通缉要捉拿的妖术修士,为所有修仙者所不齿,裘无息步步紧逼,姜云明赶尽杀绝,少年仙尊生前孤寂,死后也独身一人,睡着了冰天雪地的北境荒原。
“我爱你,”薄吟站起来,手指捻住一枚晶莹剔透的雪花,温柔地轻声道:“我爱你,所以我们重新来过吧。”
他可以无数次纠错,无数次改变,将自己改造成小仙尊最喜欢的模样,如果注定他只能得到一种样子的容枝,那么他可以变成千万种模样的薄吟。
新的开始,他要完美的结局。
……
浮云山的容小仙尊失踪了,就在他生辰的前三天。
裘无息是小半个月后才发觉少年已经出去玩了太久,到现在还没回来的,他的生辰礼物堆了一整屋子,清屿宗的大小姐柳明珠送来了许多新奇的小玩意儿,全都一股脑儿地塞在包裹里,想找容枝时却找不见人,问了孟长云,只说小仙尊贪玩,下山去了。
后来裘无息派人去人间寻找他们的容小仙尊,却全都无功而返,堂前的长明灯尚还亮着,跳动的火焰像是容枝灼热的生命,这至少证明他没有生命危险,也没有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事。
十一月中旬,裘无息收到了一封信,他坐在九方台从那只海东青的爪下拿过竹简打开来,上面只有短短四个字:重新来过。
这是薄吟写的,他想既然要重新来过,那么为了他爱的少年,从头开始,他也可以救一次裘无息,没有无生境的那件事,没有裘无息的那双腿,小仙尊不会失掉天真烂漫,成为后来那副孤独孑然一身的样子——所以,为了容枝,他也甘愿将裘无息救下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薄吟来到北境极地,漫天雪花寸寸冷进骨子里,越往里走灵力散得越多,释天诀在极地中心的冰层下方,埋藏在一颗巨大的冰球里,他上一世是偶然得到,但既然能得到,薄吟也相信自己可以再次找见。
他用仅存的灵力在万里雪原中炸出了一个深坑,狐妖浑身浴血,脸部已经几乎伤痕累累,他在冰雪大坑中寻找,找不到就继续深入地底,直到所有灵力用尽,狐妖重回失明将死的状态,他用幻术暗示自己尚且还活着,用手指一寸寸地将那些冰雪挖出来,十指上冻出了裂口,原本白皙的指尖上全是血淋淋的冰块,但他没有停止。
如果能重新来过,如果能换回一个好的结局……
“我愿意永不超生。”
皎皎白衣上沾满污血,薄吟灵力散尽,他的手指冻得僵硬,气喘吁吁躺在深入地底的雪层中,想要稍稍休息上那么一时片刻,狐妖靠着身旁的冰层,怀中护着爱人的惊鸿长剑,他咬紧了牙齿,正想继续寻找的时候,冰层上方传来一道少年的声音。
“你在干什么?”
狐妖仰头去看,那抹红色灼伤了他的眼睛,心中思念的少年从头顶一跃而下来到他的身边,伸出手指擦了擦他脸上的血水,温声问道:“小狐狸,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呀?”
薄吟轻轻愣住,他慢慢抬起手指,想握住少年的手,眼前的一切太过于不真实,以至于他甚至感受到了少年贴近他时的体温。
可下一刻,他看见了自己手指上糜烂的血肉,狼狈不堪地将手指藏在了身后。
少年俯身问他:“我叫你在河边等我,你为什么不等?我回去找了你好久。”
薄吟嘴唇微微蠕动,道:“对不起。”
少年皱起秀眉,轻声斥道:“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你要是乱动地方叫我找不到,我就不要你了。”
薄吟已经流不出眼泪,他哽咽道:“对不起。”
少年轻哼了一声:“你只会说对不起吗?”
薄吟紧紧咬着舌尖,怕眼前这是一场迷离幻觉,少年用双手捧起他的脸瞧了瞧,嫌弃道:“好脏呀,你弄成这个样子叫我怎么带你回去?”
薄吟道:“……我可以跟着你走。”
少年看向他,道:“你才三尾,要是等着你走,要耽搁好长时间。”
三尾……
薄吟轻轻眨了下眼睛,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下一刻少年捧着他的脸轻轻吻了吻他的额心,高兴道:“你看见没有,我打败姜云明了!他修九重,我也修九重,才没有不如他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薄吟抬手摸了摸额心,道:“小仙尊比所有人都要厉害。”
少年坐在他的身边,支着下巴问他:“所以你这是在干什么?挖洞冬眠吗?难不成狐狸也要冬眠?”
红衣少年垂眸思索,末了低声抱怨道:“你要是冬眠去了,谁陪我啊?”
薄吟凑近他,将耳朵贴在少年胸口,道:“狐妖不冬眠,薄吟陪你,我们去玩吧,好不好?”
少年眨了眨眼睛,忽然想起来什么事,他指了指天空,道:“上一次答应你要吃汤圆,正好快要元宵节了!走,我们去吃!”
他说着将狐妖从地上拽起来,薄吟正打算抱着少年飞身上去,却见眼前容枝摸了摸他的耳朵,道:“你化形呀,你不化形我怎么抱你?”
薄吟在少年怀中化为原型,他靠在容枝的怀中,用狐耳贴着少年跳动的心脏,低声道:“回家,我们回家。”
回家吧。
容枝X薄吟 番外一
深夜两点钟, 城市中心矗立的六角总部大厦灯火通明,七十三楼顶层从落地窗往外看,只能隐约看得见地上的汽车像蚂蚁一样缓缓移动, 头顶繁星璀璨,天朗气清。
容枝喝了口手中的咖啡,站在窗户前和人打电话, 电话那边是早年已经退休的s任务者,现在在世界各地游玩的前辈沈明烛, 是第一个在时空管理局中跨两个部门做任务的先锋,后来赚到了花十辈子也花不完的钱后,立刻向总部递了辞呈。
“你辞呈交了没呢?”
青年声音带着笑意,他躺在躺椅上手里捏着高脚杯,说道:“你退休了来我这边玩玩, 老是做任务信息量把脑子都要撑爆了,需要多放松放松心情。”
容枝微微叹了口气,道:“还没交。”
沈明烛喝了口红酒,问他:“三天了总部还没给你结算?这效率还比不上十年前我在的时候呢!压榨员工倒是挺有一套, 幸好我趁早跑路。”
容枝沉默了一会儿, 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从任务世界快速赶回来的时候,主系统已经在进行结算,可最后结算出来的积分叫人目瞪口呆,两个数据,天差地别, 容枝能想得到, 这估计是他做了两轮任务,系统记录数据的时候把这两段分隔开了, 回去的时候,傅眠还问他这次任务是不是特别难,怎么去那么久?
容枝挑着一些重点把薄吟干出来的那些事简单给沈明烛讲了一遍,他回身搁下手里的咖啡,又回到窗户前,道:“主系统不知道按哪个数据来结算,那边正吵着呢。”
“哟,”沈明烛轻笑了一声,道:“真稀奇,我做任务这么多年就差外星人没见过了,可还没遇到过这种事。”
容枝也跟着他笑了笑,道:“两个数据一个不及格一个满分,谁能想到这都是我去做的?他们怀疑数据真实性也情有可原,让他们吵吧,我得去写辞呈了。”
沈明烛吹了个口哨,问道:“白皎那个死疯子又给你使什么绊子了?”
容枝讶异道:“你怎么知道是他?”
白皎这个人,十五岁进入时空管理局白月光部门,容枝算是他的前辈,就算不拘于那些前后辈的礼貌,那至少也该叫一声哥,尊敬一点儿也不废什么心思,可白皎初见容枝就锋芒毕露,拍桌上案在容枝给新手讲解任务者注意事项的时候撩了椅子就走,一点儿也不给面子,最后潦草被罚了几万块钱,到现在也没有安分。
三天前容枝从任务世界回来,去查总数据的时候,在楼道里偶遇了刚接到一项新任务的白皎,他穿着一件露臂短袖,黑色外衣搭在肩膀上,嘴里咬着一根五毛钱的荔枝味儿棒棒糖——关于容枝为什么知道是荔枝味儿,是因为白皎看见他的时候轻轻愣了一下,然后把糖从嘴里拿出来径直扔进了旁边的瓷板地上,淡色的糖果咕噜咕噜滚到墙角,白皎一头凌乱白毛,模样拽得像是要在总部就和容枝干一架。
快退休的他不至于和一个年纪轻轻的新人针锋相对,容枝绕过他想要穿过楼道,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一只手用力按住了他的肩膀,白皎看着他,向他挑了下眉:“好久不见,容……前辈。”
容枝从一开始就很好奇,他到底和白皎有什么仇什么怨,值得这个人在休息的时候还能分出心思来关注他的任务做成了什么样,他刚回来还没得到数据,白皎就已经从主系统那里看完了他任务的全程,比他自己都要关注自己的任务。
什么神经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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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这个人按着他的肩膀,容枝抬手想直接扭断他的手腕,叫他好好长个记性,下一秒却听见白皎笑道:“看见你还好好活着,我真欣慰。”
“怎么?想我了吗?怎么这副惊讶的样子?”
容枝冷脸用力掐住他的手腕筋脉,白皎疼得发出一声淡淡的气音,他退后半步,容枝顺势松开了他的手,扫了一眼他过分凌乱的头发,目光转向他手里团吧团吧几乎捏成一个乱七八糟的纸球的任务单,笑道:“看见你没死,我确实还挺惊讶的。”
“哎呀,前辈真开不起玩笑。”
白皎自讨了个没趣,也不生气,他抱臂靠在走廊的墙壁上,对着容枝道:“我看见你的数据了,好像有点失误呢,怎么?你做任务终于力不从心,打算要退休享受生活了吗?”
容枝早就预料到了这次任务的结果,无非是“不及格”和“及格”两种选择,虽说他早已经赚到了普通人八辈子也没法挣到的钱,可以往许多次任务评分,他从来没有下过A,这次任务特殊,容枝还是挺要脸的,他不想叫别人看见自己最后一个任务是C还是D,白皎这人一声招呼都不打,就把他所有数据看完了。
可往往最难招架的不是那种胡搅蛮缠的人,而是白皎这种笑嘻嘻地说话,背地里使阴招的,容枝没有要跟他在这里吵架的意思,放了他的手转身就要走,白皎却在他身后开口道:“你那只狐狸……挺可爱的。”
容枝闭了闭眸,沉声道:“你要是觉得他可爱,不如向总部申请进入我的任务世界,体验一把撸狐狸毛的感觉。”
白皎脸色凝滞了一瞬间,轻轻地“啧”了一声,容枝以为他还有什么话想说,侧身等了几秒钟,却见白皎抬步径直离开了,走之前还把墙角的那根荔枝味儿棒棒糖捡了起来。
……
“什么神经病?”
沈明烛听完容枝的口述,不禁失笑道:“这样的人你别招惹他,都快退休了犯不着和他斗什么,以后自然有人能治他。”
有没有人能治他,容枝不知道,可白皎提到了薄吟,倒叫他心里多想了一些事情,释天诀回溯时光,总部算出了两个完全不同的数据,这至少证明薄吟大约不是第一次使用释天诀,但第一次使用的动机和他找寻释天诀的事,薄吟一个字也没有讲,在河边他咬死了就是第一次使用释天诀,薄吟可能撒谎,但中心数据库不会说谎。
“明烛哥,我有个事儿想问问你。”
沈明烛闻言坐正了身体,拿着电话道:“你问。”
容枝想了想,问道:“假如在一个世界观中,有一种法器可以做到回溯时光而使用者不回溯,接连使用多次,会有什么后果?”
沈明烛在脑子里想了想他曾经遇到的情况,回答道:“那要看使用者是谁了,任务者使用不影响世界法则,但假如是世界中某角色使用……”
他顿了一顿,继续道:“角色使用的话,受世界法则限制,后果非常严重,低则认不清现实,精神错乱,高则被时光回溯时的乱流绞成粉末,永无来生。”
容枝沉默了很久,他坐下来叹了口气,手指捏紧了眉心,沈明烛看热闹不嫌事大,他把酒杯里的红酒一口喝完,笑着问道:“怎么?这五个任务你对谁起心思了?”
“算不上是起心思,”容枝抓了把头发,道:“但假如我不去阻止他的话,他一定会多次使用通天法器的,到时候世界可能会崩塌。”
沈明烛道:“要不了这么严重。”
曾经那几个男人在小世界里闹翻了天不是也没出事?沈明烛对此接受良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要是真担心他,不如回任务世界看一看,做个心理医生劝劝他,给他留个念想什么的……额……念想不是指孩子啊,不要乱搞。”
“他不能生!”
容枝咬牙,道:“回头我申请一下,回去看看,他要是能自己想开就不会有我什么事了。”
沈明烛琢磨了一下:“我记得我那时候做任务的时候,他们都是可以生的,怎么?你的不能吗?任务改革这么严重的吗?我2G网?”
容枝:“……不能。”
薄吟大概是没有这个功能的……吧?
可能?
……
浮云山外被孟长云设立了一个极其复杂难解的阵法,早年是为了抵御外敌,后面是为了防止容枝一个不注意就下山跑去胡闹,每次容小仙尊要下山,裘无息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只说:“你自己解了那阵法,爱去哪玩去哪玩。”
还是冯燕清心疼他,偷偷给他解了阵把小少年放出去了,后来他下山去玩,几乎都是这么个法子,这就导致现在容枝站在浮云山境外,看着眼前的阵法没有丝毫头绪,剑术是精进了,可解阵这种东西还是要交给真正擅长的人,孟长云设的阵可不是谁都能解的。
薄吟原本站在他的身后给少年挡着飘过来的小雪,看见这种情况下意识上前一步,抬手还没幻化出短刀,就被容枝一巴掌把他的手拍了下去。
“你还想不想活着了?再用你那个破幻术就滚回北境去等死,都多余了我去找你。”
薄吟眼睫轻颤,总觉得少年的脾气有些变了,以前是娇纵,喜欢闹脾气,闹起来不哄个十天半月绝对得不到一个好脸色,如今态度却有些强硬,像是真的像小仙尊所说——他长大了。
“算了算了,”容枝摆了摆手,道:“不回去看师兄了,我给留一些东西叫他们知道我还好好活着就行了。”
薄吟看着他,问道:“留什么?”
容枝摸到手腕上的青玉镯子。
薄吟道:“这青玉难得,跟了你三世,舍出去不忍心。”
容枝摘下腰间骨哨刚看了一眼。
薄吟道:“这骨哨是我断指骨而成的法器,不想给他们留,主人。”
容枝无奈看向他:“那你说,留什么?”
薄吟微微一笑,道:“主人自行决定就好。”
容枝:“……”
他摸了摸腰间的惊鸿剑,叹了口气道:“不如把这把剑留给师兄们?”
薄吟想了想,诚实道:“说不定裘无息会用这把剑立一个剑冢给你,年年祭拜,也算是念想了。”
容枝:“你会不会说话?”
薄吟伸手捧住少年脸颊,探出耳朵来轻轻贴了贴他的脸,容枝没好气地把他的脸推开,道:“我看你就是不想叫我给师兄留东西。”
薄吟被推开一点儿,转而又笑着凑近半步用手臂搂住少年的腰身,道:“怎么会?主人想留什么便留什么,薄吟没有异议。”
你没有异议?碰到和你相关的东西你异议可大了!
这狐狸完全就是在表明,假如他想留骨哨或者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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镯子,他也不会阻止,但一定会悄悄在心里难过,狐狸尾巴蜷在他的腰间,轻轻磨蹭着,容枝考虑了片刻,道:“留下裘师兄给我的那枚剑穗吧,再加一封信,他看了会知道的。”
狐妖贴着他的脸,闻言道:“这个可以。”
容枝用骨哨召出了一只自远方而来的海东青,把写好的信和那枚剑穗缠在一起,叫这只猎鹰送往浮云山的九方台去,猎鹰围绕着少年转了两圈,在薄吟脸色明显沉下来之前,长长嘶鸣一声,冲向了云端。
“主人真的能带我走?”
他们走到河岸边上,薄吟拽着少年衣袖,轻轻扯了一下。
容枝回头问:“你真的想跟我走?”
薄吟道:“想。”
容枝将他拉到自己身边,道:“我嘱咐过你了吧?到我的世界,你的灵力不会起丝毫作用,那边和浮云山不一样,会有很多你陌生的东西,没有尊卑,人人平等,你不能随意伤害旁人,要完全听我的话,受很多限制。”
薄吟没有犹豫,他低头吻了吻少年额心,道:“我想,我想陪着你。”
容枝垂了下眸:“你现在反悔还有机会,你想通了以后,凭你妖尊的身份,在这个世界能过得很好,给你十五……给你一刻钟考虑考虑。”
薄吟摇了摇头,道:“不考虑。”
他俯下身来用手臂搂紧了容枝的肩膀,轻声道:“我爱你,带我走。”
……
六角大厦待客厅里坐着一个米白色长风衣的长发男人,他手里拿着一本看起来像九年义务教育初中英语教材的课本,微微蹙眉看着,上面的符文字迹弯弯绕绕,与四方体的汉字有很大差别,薄吟被容枝教了两天,现在大约能磕磕绊绊地读懂一点儿,可有些名词,不查阅一下还是不解其意。
“能看懂么?”
一瓶矿泉水递过来,薄吟抬头,看见一个白色头发的人站在他面前,嘴里咬着一根棒棒糖,一手撑着待客厅里的栏杆,另一只手拿着一瓶矿泉水递过来。
不认识的人。
薄吟慢慢地垂下了眼眸,丝毫没有搭理他的意思。
白皎也不矫情,自己拧开瓶盖喝了口矿泉水,笑道:“你不会以为我会给你下毒吧?”
薄吟没说话,却听见面前这人继续道:“我要下也是给容枝下,和你一只狐狸过不去干什么?容枝居然还真能把你带回来,要不是他已经退休了,一顿惩罚少不了,从小世界带人这得被罚上十几万的。”
薄吟听见自家主人的名字,瞳孔微微收紧,他红眸掀起,沉声警告道:“钱被罚了我自然能挣回来,可你只有一条命。”
白皎挑起眉:“还挺护主,有个性,来打一场试试呢?”
薄吟记着容枝说过的话,他合上手里的英语书,淡淡道:“不打。”
“打。”
白皎搁下矿泉水,从腰后拿出了一把匕首扔给薄吟,问道:“你想用枪还是刀?刀只有短匕,枪得向上申请使用资格,比较麻烦,不过容枝应该有私用的。”
“白皎。”容枝从旋转楼梯上慢慢走下来,搁着几层台阶,面色微沉看着他,道:“公众场合,挑衅斗殴,我看你是想延缓你的下一项任务了。”
白皎轻轻一笑,道:“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
他极其自然地俯身把刀从薄吟的手中拿回来搁回后腰,道:“替你测试过了,你家这只小狐狸还是挺有意思的嘛!别说十七万,一百万也值,好好享受退休生活吧!我得上班去,就不奉陪了。”
薄吟起身伸出一只手,将楼梯上站着的少年拉下来抱在怀中,低声问道:“他欺负你吗?”
容枝:“?没有。”
虽然说白皎是对他有莫名其妙的敌意,可从来没做出什么能伤害到他的事来,薄吟这话大有一种“白皎要是欺负他,这狐狸就能就地把白皎整个人撕成碎片”的感觉,容枝连忙补充道:“我是他的前辈,他不敢欺负我,放心。”
薄吟“嗯”了一声,又问:“你带我回来……被罚了钱?”
容枝愣了一下:“白皎告诉你的?”
薄吟问道:“白皎是谁?”
容枝:“……没事,十几万而已,对我来说九牛一毛罢了,你要实在心里过不去,就给我挣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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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吟被他拉着往外面走,临近傍晚,街道上灯火璀璨,天气有些微微的冷,薄吟换了个位置,给身旁少年挡住凉风,闻言道:“在挣了。”
容枝脚步停顿了一下:“你做的什么工作?”
薄吟把口袋里的金色徽章给他看,道:“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但报纸上说杀一个间谍给一百万,我就去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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